更新 · 2024年10月7日

菩珠 by 蓬莱客(100 – 106)

第100章

菩珠记得从前曾听骆保提过, 说李玄度从小就是个急性子。

她原本有些不以为然,觉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急性子的人。

但这回,她终于信了。

她亲眼看着他当场便去找叶霄说事。

叶霄寻了一夜的人, 天快亮才终于回来, 那边劝人也不是他的事, 他便回去睡觉。谁知才躺下去眯上眼,就被叫了起来。什么都还没明白过来, 又得知他得娶亲了, 娶上术国的王姐。

他出身大族, 世袭为官。梁太子一案发生之前,才二十出头就做了四品的武官, 正当风华, 前途无限, 也早定有世交的婚约。那是一个温婉而秀丽的女子,他对她也很是满意, 只是之前女方守着母孝, 故一直在等,原本那年就能成婚了,谁料命运巨变, 他为不连累对方,主动提出解约。女家大约也正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再三致歉过后, 婚事便就平静告终。

去岁他随秦王回到京都,有一日回到本家, 偶听亲族提了一句那女子的消息。在和他解约之后,不久便就得了另外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如今早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且丈夫官运亨通,日子过得甚是平顺。

平顺便好。

已是时隔多年,故人的消息,再不会在他心中泛出什么涟漪,且这么多年,他也再无暇去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以命去效力秦王,捍卫家族荣誉,成为了他每日睁眼后的唯一的信念。

他没有想到,才来西域没几天,竟遇到了这样的事。

娶妻,还是个西域女子?

他很是吃惊,一时愣住了。

……

其实菩珠很是清楚,联姻固然能叫王子更加安心,为上术国换得更为牢固的受庇护的关系。但对于都护府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甚至可以这么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都护府初立,什么都没有,在恢复屯田能够自给之前,不说别的,光是五百多人每日的口粮便是个大问题。解决的法子,要么强取,要么获供。强取自不可取。若是如此,和那些时不时掠夺边民的狄人有何不同?有了上术这个近邻,初期的供应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不止所需的物资,兵马也完全可以调用。

但在菩珠心中,她早将叶霄视为老大哥一般的人。又稳重,又可靠,简直比李玄度要好得多了!

她半点也不想勉强叶霄。

虽然娶亲不算坏事,但她打算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他若无意,她再向王子推荐别人。毕竟,非本意而被迫接纳的婚事会有多别扭,看自己和李玄度就知道了。

谁知事情被李玄度这样给揽了过去。

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对叶霄说的,他不让她在场。反正根据事后他在她面前的说法,叶霄对娶妻一事求之不得,当场就很痛快地点了头。

他都这么说了,事后看叶霄的样子,确实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那就皆大欢喜了。于是事情便就如此顺顺利利地定了下来。

护送王子回到上术继承王位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护府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不停。除了修复坞堡、清理屯田这两件重要之事,李玄度另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为牺牲的三百前哨士卒在坞堡所在的高岗之巅立了一座石碑,碑上刻了所有人的名字。立碑的那日,他带五百士卒亲自祭拜,发誓复仇,激励生者,告慰英灵。

第二件,他任命叶霄为副都护,升张石山和张捉二人为左右司马,另外擢了部分精干之人,分别担任候官、百长,约定法条,明确奖惩,正式建府,并且特意列明,凡立下大功者,不论地位,有成家之需,都护府将优先予以支持。据说五百人中,除了新上任的右司马张捉没有反应,其余人对这一条尤其拥护,反应热烈,无不期待。

至于长史这个负责宾赞谋事和尺牍文书的位子,因手下一时无人能用,暂时还空缺着。不过影响不大。都护府方开,根基浅薄,涉及这方面的事也不多,他自己完全可以兼任。

这两件事后,惹众人关注的另个焦点,自然就是叶霄即将迎娶上术国王姊的大喜之事了。

这段时间李玄度忙,菩珠也很忙。她在忙着替叶霄筹备婚事。

虽时间很紧,婚事的排场,肯定没法和在京都操办相比,但该有的礼节,一项也不能少。

在送聘礼的时候,她出发时特意带出来的一车丝绸,这时便派上了大用。

当时她之所以带丝绸,倒不是为了给自己裁衣,而是打算备作日后的赏赐或者馈赠之用。

她从父亲日志里了解到,西域除了人口众多的几个富庶大国,其余诸多小国,名为国,实为单邦,国小而民寡,人口往往不超万,即便号称王室,受到举国供养,但因地域之限,日常之供应,甚至不若京都中的大富。来自东方的精美丝绸,在那些地方更是价若黄金。王室贵族,争相以衣丝绸为夸。

这回给上术国王姊准备的聘礼里,丝绸便是大头。

当日骆保送礼回来,据他讲述,王宫里的宾赞官员见到如此多花色繁复、各种各样的华贵丝绸,欣喜惊叹,当时他面子很足。

菩珠相信王姊也会喜欢那些精致而华丽的丝绸。毕竟,世上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如此美丽的东西?

新房已经准备好了,婚期到来,叶霄也带人去往上术国迎亲了。

骆保那日还告诉她,他照她的叮嘱,特意寻了个机会,远远地看过一眼王姊。

根据他的描述,王姊肤白大眼,高鼻红唇,身材丰满。

应该是个有着异域风情的美丽女子。

另外他也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之前,王姊对她将要被无情的叔父送去给东狄大都尉做侍妾的命运感到十分绝望。那个大都尉在几年前,曾来过这里一次,又老又丑,举止粗鲁,她十分厌恶。就在不久之前,她听闻她的弟弟还活着,受到李朝人的保护,曾计划逃去投奔,不幸被抓了回来,当时激烈反抗,若不是被身边人看得太紧,差点便要自尽了。

骆保带回来的消息让菩珠放心了不少。她有一种预感,叶霄一定能够征服这个性烈的异域女子。但是想到叶霄这几日越临近成亲,越是沉默寡言,好似十分紧张,她又不禁感到有点好笑,特意吩咐骆保,不要告诉叶霄他打听来的那些消息。

让他自己亲眼看到新娘,慢慢去了解她,知道她的故事,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体验。

叶霄顺利接回了王姊,当夜便就大婚,坞堡里热闹极了。那帮嫉妒得快要变形的脸上带着刺青的家伙狠命用新娘带来的葡萄美酒灌着新郎,待他被灌得醉醺醺地入了洞房之后,洞房情景具体如何,无人能知,反正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新房的门迟迟不见打开,直到日上三竿,叶霄才开门现身。

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似还是带着点严肃,但脚步却异常轻快,小心地护着他身边那个皮肤雪白的美貌西域女郎,穿过众人投向他们的炯炯的围观目光,去见秦王和王妃。

自然了,又惹得身后一番咬牙切齿,暗恨昨夜竟没有将他彻底灌醉,这才叫他今日如此招恨。

上术国的这位王姊比菩珠年龄大些,十八九岁,因父亲从前慕汉,不但有个汉人名字若月,也能说些简单的汉人言语。昨夜出嫁,此刻被新婚丈夫带来见秦王夫妇,虽面带红晕,显得有些羞涩,但态度却落落大方。叶霄对李玄度说话时,她便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含情脉脉,丝毫不掩对他的喜欢和崇拜,倒是惹得叶霄有些面红耳赤,表情不大自然,连说话都打起了磕巴。

菩珠猜测昨夜他二人应当十分洽合,今早才会这般郎情妾意,心里也感到欢喜,将她领到一边,和她亲热叙话。

李玄度和叶霄说了几句话,便道放他休息三天。

叶霄脸微热,急忙推辞。

李玄度微笑:“应当的。这些年你东奔西走,十分辛苦,如今新婚,好好陪你夫人几日。”

叶霄不再推辞,看了眼那女子,低声道谢。

李玄度兴致似乎不是很高,点了点头,再说两句,道他还有事,起身便就走了。

菩珠瞄了眼他离开的背影,和叶霄的新婚夫人再聊几句,将新娘还给叶霄,自己便回了房,进去后,意外地看见他也在,手执一卷,歪靠在椅中,懒洋洋一副样子,竟在看着闲书。

最近他非常忙,白天极少能在后头见到他的身影。方才他说有事先走,菩珠还以为他去了前头,没想到却在这里。

她走了进去,奇道:“殿下今日无事?”

李玄度眼睛盯著书,唔了一声。

菩珠不再追问,趁着他在,取出一件快要做好的常服,朝他招手:“你过来,看哪里还要不要改尺寸。虽是照着你的旧衣做的,但还是试一试最好。”

李玄度瞄了眼她手里的衣裳,慢吞吞地放下书,走了过来,张开双臂。

菩珠帮他套衣裳。他起先一动不动地立着,片刻后,头微微地低下,朝她凑了些过来,低低地道:“这段时日事多,你忙里忙外,还要帮我做衣裳……”

菩珠一边帮他比着衣裳腰身的肥瘦,一边道:“我针线不好,是阿姆给你做的。”

李玄度一顿,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辛苦她了,你帮我向她道谢。”

菩珠嗯了一声,试好衣裳,帮他又脱了下来,见他也不看书了,转身朝外而去,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

“屋里闷,我出去走走,顺便察看下地形。”

他闷闷地道。

“是为攻打宝勒国做准备吗?”

她一下来了兴趣,问道。

这些日,应是李玄度到来、上术国重新投向李朝的消息慢慢传开了,菩珠知道附近有好几个和上术国差不多的小国,已陆续派了使者,暗中前来求见李玄度。

这几个小国,除了国力和上术差不多,人口数千不等,其余情况也是类似,不堪忍受东狄大都尉的苛捐重课,表示愿意投靠都护府,但又害怕东狄日后报复,希望秦王能给他们一个确定的承诺。

李玄度没有拒绝,但也没给任何的承诺,将人打发走了。

菩珠当时有些不解。

他告诉她,这些小国,除了少数真正愿意归附,其余大部分不过是在李朝和东狄的中间左右摇摆,想要谋取最大好处罢了。如今听说了上术国的消息,前来试探都护府深浅,甚至不乏想要趁机索取财物。

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如同禽兽,不讲信义,非常容易坏事,一味笼络,事倍功半。对于都护府而言,现在的重点不是他们,而是位于这一带的东狄的最大鹰犬宝勒国。只要能将宝勒国给灭了,牢牢控制住这段中道,威慑加上实力的壮大,周边这些小国自然就会跟风归附,到时候,再接纳它们也是不迟。

“是。”他简单地应了一句。

“殿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双眸放光,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问。

“我会骑马!殿下你也知道的!”她忙又补了一句。

李玄度扭头,看了她片刻,仿佛在评估什么似的,终于微微挑了挑眉:“行吧。”

菩珠大喜:“那你等等我!我换身衣裳,马上就好!”

李玄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双手背后,转身走了出去。

菩珠立刻唤来阿姆,换了身男装,让她帮自己梳好头,套上马靴,取了自己的马鞭,飒爽飞奔而出。

李玄度带了几名随从已等在坞堡之外,见她出来了,指了指他已帮她牵出的那匹红马。

菩珠奔上去,亲昵地揉了揉小红马的耳朵,随后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跟着李玄度出发上路。

宝勒国人口将近十万,位于西面,距离这里有五六百里路。一行人朝西而去,渐渐进入旷野,纵马奔驰了小半天,不时遇到奔跑的野驴群,最后李玄度攀上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处高岗,在岗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宝勒国,下来后,叫菩珠歇息片刻。

有些时候没骑马了,突然这么纵马奔驰了小半天,菩珠感到双腿确实有点酸痛了,且又热,汗津津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之上,想起方才纵马来时路过的一个几里之外的地方似乎有片水泽,便说过去洗把脸。

李玄度看了眼她微微沁着细汗的额,道:“我陪你去吧。”

他让侍卫留在这里歇息,自己领她骑马来到水边。下马后,在生满水芦的岸边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招呼她过去洗脸。

菩珠蹲在水边,掬水洗了几把,洗去脸上的汗尘,取出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脸。

一阵风来,倍觉凉爽。她抬起眼,见头顶天空碧蓝,前方水草如茵,野鹭游荡在芦苇中间,风景异美,心旷神怡。

她欣赏了片刻的美景,低头见李玄度还蹲在她脚边洗手,正要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古怪的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架,且夹杂着粗糙而凶狠的嘶叫之声。

她循声转头,赫然看见就在身后几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现了几头野驴。其中一头身形稍小,应是雌,还有两头公,一头白额,一头花耳,一边往这边跑,一边相互踢打撕咬,殴斗激烈异常,大有冤家对头,恨不能咬死对方的架势,发出的响动,惊得岸边鹭群纷纷振翅飞起,逃离而去。

只见一阵凶狠无比的相互攻击过后,花耳不敌,败下阵来,耷拉着一只被活生生咬烂流淌着血的耳朵沮丧地败退逃走,剩下那只斗殴成功的白额便停下,冲着小母叫了一声,叫声不复方才斗殴之时那般嘶哑难听,好似献媚,小母跑了过来,两只便相互擦颈蹭耳,情状亲昵。再片刻后,大公纵身跳起,两只前蹄搭在了它雌伴的臀上……

菩珠目瞪口呆,倏然睁大眼睛。

这一刻她方有点明白了,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节,应便是这些野畜的交合之季。

她的眼角风瞥见身边的李玄度。他似乎也在看着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这一幕。

这发情里的野驴看着凶悍至极,有点可怕,且这一幕更是尴尬无比,她简直连头发丝下都要往外冒汗了。想扭开脸,脖颈又似被什么被给卡住了,不能动弹。犹犹豫豫间,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人热得简直快要晕厥了。

幸好这一幕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大公便告终,从小母身下跳下,但这两头新夫妇却还不走,依然停在原地,继续着方才的亲热舔蹭。

菩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慢慢地转脸,却见李玄度也转过脸,二人顿时四目相对。

一滴汗从她额前倏然滚落,沿着眉心落下。

她也不敢去擦,这一刻只觉比方才还要难捱,心里盼他赶紧说句什么,好化解这尴尬的一幕,偏他一言不发。

她脑子一热,看着他,喃喃地道:“这么快啊——”

李玄度的眼睛亦看着她,低低地应:“是啊,太快了——”

就在这时,那头公野驴仿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扭过头,顿时暴怒,又发出一阵方才斗殴之时的嘶哑而难听的咆哮之声,扬起蹄子,朝着这边便疾速冲了过来。

李玄度脸色微变,道了声“快跑”,一把攥住菩珠的手,带着她便逃了出去。

马放在远处,来不及骑了,他拉着他,被身后那头愤怒的野畜追赶着,夺路狂奔,一口气奔到附近的一个坡地之前,抱着她滑了下去,连着打了七八个滚,最后停在一片凹地里,用草遮挡住两人的身体。

坡顶之上,那头公野驴又恶狠狠地嘶吼了几声,见没了攻击对象,这才走了。

菩珠起先缩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到上头没有动静了,片刻之后,感觉他也慢慢地松开了自己,扶她站了起来,问她有没事。

她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抬头,见他看着自己,表情微微懊恼。

她惊魂稍定,和他相互对望着,彼此模样,都是平日未曾有过的狼狈。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尴尬不说,竟还被畜生这般追赶,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好笑,越想,更是越觉好笑,最后实在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简直是花枝乱颤,脚下没站稳,又滑了一下。

她“哎呦”了一声,正以为自己要摔了,忽然腰肢一紧,人已被李玄度伸臂抱住,扑进了他的怀里,紧接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唇瓣一热。

李玄度竟低下了头,面朝她的脸压了下来。

她毫无防备,一下便被他吻住了嘴。

第101章

他的举动是如此的突然, 以致于刚开始她完全没反应,头脑有点空白,直到片刻之后, 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搂着, 承受着他的亲吻。

他抱着她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里。吻亦是霸道极了, 几乎立刻就攫走了她的呼吸。两个人完全地贴在了一起,紧得她感觉到仿佛正有一颗心在两个人的中间砰砰地跳跃——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 还是他的。

这是怎么了?

上一次, 他不是拒绝了她吗……

这念头方模模糊糊地闪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便就被挤压了出去。

和他一起,不算只有三两日, 也不是没有亲密过。

但好像还是头回, 她感到他的拥抱和亲吻是如此的热切和缠绵, 仿佛压抑了许久的什么东西突然间冲破了禁锢,汹涌而出。

对着如此热情的他, 她完全不能招架, 浑身很快便失了力气,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思想也都抽离她而去, 头脑再一次地陷入空白,到了后来,连是如何倒下去的都不知道。

茂密的半人高的草丛深处,充满了压断的草杆溢出来的草汁的清香。周围草叶随风摇荡, 窸窸窣窣,如风在轻轻吟唱。而男子那夹杂着越来越浓烈的情动和欲望的亲吻, 也几乎就要将她溺毙了……

正当她昏昏沉沉之际,忽然, 耳中随风飘入了一阵呼唤的声音。

她一下清醒了过来。

是他的侍卫张霆和沈乔找了过来!

呼声越来越近,最近的时候,似就响荡在这片坡地的附近,随后那声音又渐渐地远去,消失在了耳畔。

他停住了,脸压在她的鬓侧,良久,慢慢地动了一下。接着,菩珠听到他在她的耳畔低低地问:“你要回吗?”

他的嗓音又粗又哑,充满了压抑的感觉。

她的心跳依然还是很快,有些不敢望他的眼睛,垂着眸,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

他仿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但没立刻起身,而是继续仰面,卧在她近旁的草丛地里,闭目一动不动,似在平着他的呼吸。

片刻之后,他终于起了身,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帮她一片片地捡去沾在头发和衣上的草叶,清理干净之后,牵她手回到坡上,和方才来寻他们的随从遇到了一处。

张沈二人松了口气,解释说,方才迟迟不见秦王和王妃归来,坐骑游荡,不放心,故寻了过来。

菩珠没说话,只听李玄度道:“方才见到这边风景不错,随意闲走了几步。无事了,回吧!”

随从应是,很快将二人的坐骑引来。

或是来时骑马有些累,菩珠此刻竟觉还是脚软,这回上马,动作便不似早上出发那般利索。一足踩上马镫,要抬起另腿,腿却微微发软,身子便迟滞了一下,这时,腰身被一双手轻轻托住了。

她回头。

“还骑得动吗?若乏了,我带你回。”他站在她的身后,仰面望着她道。

菩珠瞄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张沈二人,轻咬了下唇,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托举,自己坐上了马背。

他仿佛微微失望,但也未再多说,自己也上马后,掉头返程。

回来的路上,他和她并驾齐驱,不止如此,行在路上,菩珠留意到他还时不时看自己一眼。

她的感觉是……

撞见了野驴之后,一切突然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坞堡的。下马之后,他依然紧紧地伴她身旁,和她一道入内,但入了大门没几步,便就停了脚步。

刚被升为左司马的张石山等了他颇久,见他终于回了,疾步上前,向他禀告说,有几户原本为了避难也逃进深山的乌垒居民现在想出来在附近重新落脚,获得他们的庇护,请求都护的许可。

李玄度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望着跟他停下似在等着他的菩珠,立刻点头:“准了!你派几个人助他们落脚便是。往后类似之事,你照制自己看着处置,不必特意告我。”

张石山领命而去。

李玄度正要陪她继续往里,一个名叫丁寿的候长又来请示,道坞堡之后有片从前的屯兵留下的球场,拟清理出来重新夯地修整,往后士卒空闲下来,便有击鞠之地,既可娱乐,亦能锻炼,有利作战,请求都护批准。

李玄度亦准了,打发走人,伴着菩珠再往里去。谁知没走两步,又来一人,说上术国发来的几车粮草快要到了,押车的是名贵族将军,问如何招待。

这本是叶霄之事,但他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下头的人只能来请示都护了。

菩珠知他一时是脱不开身了,便不再等他,迈步自己朝里走去。

李玄度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里,只能先去安排事情。

菩珠回到住的地方,略作休息,吃了点晚膳,便去沐浴。

浴桶里盛着温水,她在里头浸泡着身子,待消去今日外出带来的疲劳,想出来了,却迟迟不见阿姆给她送进衣裳,于是开口唤她,唤了几声,依然不闻动静,只好自己爬了出来,擦了擦身上的水,拿起一件方才脱下的衣衫,草草遮住胸和腰腹之下,随即朝外走去,抬头便见门帘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以为是阿姆,撒娇:“阿姆,你方才怎不理我……”

她掀开帘,抬眼,话语停歇,一时定住。

帘后确实有个人,却不是阿姆,而是李玄度。

他一掌握着她想穿的那件衣裳,站在帘后,无声无息。

显然他进来有些时候了,阿姆必是因他来,才出去了,难怪方才叫了也没人应。

但此刻还早,刚掌灯不久,菩珠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和他不是没有相对裸裎过,她的身子上上下下,早被他给看过了。

但自从那夜他拒了她之后,二人便相互守礼,虽每晚同床而眠,衣服却从来都是穿得好好的。

此刻这样……

她微微耳热,正想后退,先躲回到浴房里,忽听他低低地道:“别走。”

她一愣,双足便如生根在地,再也迈不动了,眼睁睁看着他伸手将她手中攥着的衣衫慢慢地抽了出去。

她用来蔽体的衣,便如此,一寸寸地被抽走,她亦一寸寸地露出了原本想要遮掩的身子。

衣裳最后完全被抽走,她手中空了,全身上下,玉骨冰肌,再无任何遮掩,完完全全,显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目光无比晦暗。

她战栗了起来,忍不住抬起双臂,想遮掩羞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只方才抽走了衣裳的手跟着,轻轻挪开了她徒劳地挡在身前的玉臂,令她露出了她那日渐饱满的漂亮的身段。

他的目光晙巡了片刻,缓缓低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落下了温柔的一吻,接着抖开他手中的衣裳,裹住了她的身子,随即附唇到了她的耳边,用低哑的声音道:“你不是想学防身术吗?晚上我无事,哪里也不去了。我教你。”

嗯,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教了她那么几下。但很快,教着,教着,他把她教到了床上。

那张可怜的还没更换的不是特别牢固的床无法支撑这般的力道,不断地发出吱呀异响,弄得她简直无心于他正对她做的事。怕它万一倒塌,又怕这异响被外面的人听到。一阵紧张,竟惹得他再也把持不住,很快便就告终。

喘息稍定,菩珠闭着眼睛,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想起他当时附和自己说“是啊,太快了……”时的一幕,两相对比,实在忍不住了,扭过脸,极力不让他发觉她在暗笑。但不幸,还是很快就被他觉察了。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面颊,将她脑袋强行转了过来,盯着她。

菩珠心知他必猜到了她为何发笑,顿觉不妙,慌忙辩解,叫他莫要想歪,她不是在笑他。可怜她越是解释,他脸色越黑,最后一言不发,沉面将她从那张令他无法尽兴的床上抱了下去,直接放在屋中那张傍晚用水擦得干干净净的地席上,效着白日所见的一幕,竟肆意调弄,惹她低低娇呼,挣扎扭头,叱他无耻,神态似嗔似媚动人无比,他自是更不肯轻易放过了,咬着牙一心征服,一时你来我往,春意无边,但见蜡炬寸寸短去,夜渐渐深沉,到了下半夜,李玄度方尽了兴,仰在她的身边,和她并头卧眠,沉沉地睡了过去。

菩珠也早就累坏了,但却还是有点舍不得就此睡去的感觉。

她一个人,悄悄地体味这被他用手臂搂着,以久违了的亲密姿势蜷卧在他怀中的感觉……

她骗不了自己,她其实很是喜欢。就好像她其实也喜欢和他做今夜的种种亲密之事,喜欢他因为自己而得到满足。

他因她得到满足,她就也感到更加满足了。

她猜测他今日突然对她改了态度,白天偶遇的那一幕,或是个中诱因。

当时他抱着她,将她压倒亲吻,她便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正常男子久旷,有纾解之需,再正常不过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这个晚上,因了他的异常热情,她感到很是满足,也很是快活。

他应当也是如此。

既彼此契合,相互满意,那便最好不过。从前种种不快,又何必执着,自寻烦恼?

菩珠往身边这熟睡的男子怀里再靠了靠,和他更加紧地靠在一起,方慢慢闭上眼睛,亦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02章

一阵细细密密的轻吻, 落在了菩珠的面庞之上。

她的弯眉、闭着的眼皮子、长翘的睫毛,俏丽的鼻头、樱唇……一一亲过,那吻又沿着她的白腻颈项一路往下, 留恋不去, 渐渐地加重力道, 最后变成了啃啮……

睡梦里的菩珠终于被来自胸口的这种略痛又带痒的感觉给弄醒了。

她还困,好困……

根本就睁不开眼。

昨夜真的太累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他碰她。

她只想继续睡觉!

她闭着眼, 缩了缩脖, 躲他,发现躲不开, 便胡乱抬手, 推开他压过来的脸, 自己翻了个身,从他怀中滚了出来。

这下终于解脱了。

她趴着, 脸压在枕上, 打了个哈欠,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望着她留给自己的一片背影: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雪白的肩背之上,皮肤娇嫩得好似吹弹可破, 细细的腰肢,看着弱不禁风,仿佛他一折便就能断,其实却如早春吸饱了雨水的柳枝, 柔韧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望着,渐渐地出神。

和她成婚已经一年多了, 在一起的次数一只手伸出来五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他竟会日日过宝山而不入。简直是暴殄天物,蠢不可及。

他眼底的眸色变得愈发暗沉了, 忍不住朝她又伸出手,掌心轻轻地贴了上去,慢慢抚触,体味她清早之时那温暖的柔腻肌肤带给他的感受。抚了片刻,又觉不尽兴,把脸凑过去,张开了嘴。

还是又痛又痒!

他想干什么……

菩珠烦恼,伸手胡乱地摸,想扯来被子蒙住自己,口里含含糊糊地抱怨:“不要!我困……我还想睡觉!”

李玄度哄她:“你继续睡便是,别管我,我就亲亲你……”

菩珠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了。

他这样,她根本就没法睡觉,尤其是今早,她真的还很困。

来了这里之后,他不是天天忙碌、日日早起,她醒来就看不见他人吗?

现在她好怀念那种醒来看不见他人影的感觉。

她终于挣扎着睁开了黏腻的眼皮子,望了眼窗外透进来的明亮曙色。

来这里之前,她便在父亲的日志里看到过记载,道西域这边,日出日落的时辰比关内中原要迟得多。夏日往往亥时方完全天黑,至秋冬,日落虽比夏日提早些,但日出亦会相应推迟。

如今入秋了,看这曙色,照她来这里后的经验推测,早已过了辰时。

他以前从没起得如此晚过。何况此刻,虽然人在后头,但连她都听到坞堡外隐隐飘来了阵阵士卒早操发出的吼叫之声。

她不信他听不见。

倘若换她做了都护,下属都早早地操练了,她怎可能充耳不闻躲在这里偷懒?

勤奋不怠,作吏卒之表率,这难道不是一个最高长官应当以身作则的基本素养吗?

这才几天,他竟又如此懈怠了。简直如同从前那样,咸鱼附体。

如此下去,怎么能行?

她对他更不满了,再次推开他,这次用了力气。

他没防备,一下被她推开,跌回到了枕上。

“不早了,大家都去操练了!殿下你还不起身?你今日无事?”

李玄度见她看着自己一脸的嫌弃,略觉心虚,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了:“叶霄都能休息三日,今日还在休息!我不就晚了些,怎就不行?”

菩珠快要被他气笑了:“他新婚!你和他比?再说了,不是你自己放他假的吗?”

她说完,见他就是躺着不动,索性不理他了,自己坐起来寻衣裳穿,口中道:“罢了,你要睡自己睡。我起身了,我今日有事……”

李玄度仰在枕上,见她就要丢下自己了,眼前不禁浮现出昨日那个上术王姊陪在叶霄身边含情脉脉看他的一幕。

那满心的喜欢和崇拜之情,连他这个外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反观自己娶了她,新婚之时,她对他何曾有过这般的待遇?从嫁他起,不是在算计他,就是在逼迫他……

莫说那时,便是现如今,这一刻,她对他还是半点儿也不温柔贴心……

李玄度心中一阵发酸,酸得厉害,见她已是自顾穿好衣裳,把她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丢下他往床沿爬去,眼看就要下床了,略略抬了抬脚,勾住她腿。

菩珠被他绊倒,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

温香软玉一跌入怀,他便一个翻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菩珠在他身下使劲地扑腾,命他放开自己,倒惹得他来了邪性,非但不放,低了头张嘴,隔着层衣裳,往她的胸尖尖上狠狠地咬了大一口,咬住了,不松齿。

菩珠吃了一记大痛,若不是人在床上正被他压着,必已是跳了起来。

她“哎呦”一声,抬手便打他,骂他坏人,要他立刻松开她。

他“嗤”地一笑,抬额看她,眼底眸色闪烁,如暗波流转,慢慢地松了齿,在她衣襟上留了一个口水印。

“我坏,今日你才知道?”他的嗓音又低又哑,叫人听了心底打颤。

平日他总一派孤冷的模样,此刻这般罕见的神态和情韵……倒叫菩珠忽然想起了从前在京都紫云观见到的那个黄昏向雨独酌壶酒的他,亦是这般衣衫不整,放浪不羁……

不知为何,她头皮忽然一阵发麻,方才被他咬过的那处也慢慢地痒了起来,好似……要他再咬上一口,方能解这痒意……

她咬了咬唇,直叱他名:“李玄度!”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臂曲肘,撑在她的肩畔,手支住了他的头,微微歪着张俊脸,睨她。

菩珠声音变小了:“……你再闹我,我生气了……”话音未落,便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朝着自己慢慢地压了下来,直到他的唇和她的碰在了一起,轻轻地亲了一下,犹如蜻蜓点水,一连这般亲了好几下,她的心便也跟着跳了好几下,好似亲落在了她的心头之上。

最后他吻住了她。

菩珠很快就没了思想,脑子里空洞洞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喘出气来,好似听到他在耳边问自己:“姝姝昨晚快活吗?”

她面庞红扑扑的,闭着眼,点了点头。

“还想要吗?”他低沉的声音在继续勾引她。

她的眼睫颤抖得厉害,再次点头。

“抱着我!”他命令她。

她立刻抬起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背,忽然这时,门上传来一道仿佛带了点犹豫的叩声,骆保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殿下……殿下……你醒了没?”

李玄度被打断了,停下,慢慢地抬起头,没好气地应:“何事?”

“左司马一大早就在前头等……等着殿下,说昨日殿下要他今日引殿下去巡视烽障的。方才他问了好几遍,殿下去了哪里,奴婢见不……不早了,就过来问问——”

他睡在外头,自然不知昨夜之事。

一早他疑惑不解,心想秦王又不象叶霄那样新婚燕尔,搞不懂他怎的今日如此起晚,便一趟趟地来看,门却始终关着,加上又被催问,于是过来叩门。

他服侍了李玄度多年,方才一听他声音的语调,就知他不高兴了,怀疑自己时机来得不对,有点慌神,说话自然也就结结巴巴了起来。

李玄度面露懊恼之色,迟疑了下,道:“你去告诉他,改成明日……”

菩珠听得一清二楚,方才那被男人勾得没了魂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过来,睁眸,使劲推了推他,打断了他的话,隔着门对骆保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再稍等片刻!殿下他马上就好,立刻出去!”

骆保应声去了。菩珠催李玄度起来,出去做事。

他觑了眼她的脸色,叹口气,爬了起来。

菩珠下了床很快穿好衣裳,回过头,见他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他的衣物,摇了摇头,

走过去替他找了出来,再帮他一件件地穿戴好。洗漱过后,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匆匆走了。

这一天,李玄度在张石山的陪同下,走遍了附近百里内正在修复的所有五六个燧障,等回来已经不早了,过了戌时,太阳却刚下山,光线还很亮,他便顺道又去了屯田,察看田地和水渠的修复。

张石山手下的一个有着丰富屯田经验的老农吏向他汇报情况,道一切进展顺利,再过些天便能播种小麦。至于粟稻,只能先留出地,等明年春来再开垦播种。

李玄度勉励了一番众屯卒,这才结束一天的奔波,回往坞堡。

早上李玄度走后,菩珠也没闲着,去看望那些搬迁回来的当地居民。

张石山已派人帮他们修理因多年无人居住而废弃坍塌的房子,还没修好,这些人便先落脚在了坞堡外围的一些空房子里。男人都去修房了,剩下的七八个女人里,有几个寡妇,还有十来个孩子,全都又黑又瘦,几人皮肤生了疥疮,小女孩的头发里也爬满虱子。

菩珠叫来医士给她们治病除虱。又见几个小女孩身上的衣裳实在破烂,布头几乎一碰就碎,有几个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身上穿的东西是用树皮和草根编织起来的,几不能蔽体,于是当天便和阿姆还有王姆一道,用旧衣改出了几件衣服,领她们洗澡,洗干净后,给她们换上了衣服。

她忙了一天,黄昏才回到后院,见李玄度还没回,想等他回来了一起吃饭,便先去洗澡,洗完穿了套碧罗襦裙,和阿姆一道坐到院中葡萄架下铺着的一张地衣上,倚靠一张矮脚小案,在黄昏漫射的余光里,一边纳凉,一边晾干长发。

这个小院里生着一株野葡萄树,多年无人打理,匍匐在地,疯长枝蔓,却不结果。菩珠住下来后,没砍掉,给它搭了个架子,将葡萄枝引了上去,几乎蔽满了整个院落的上空。现在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住着她和李玄度还有阿姆三个人,十分清净。

她才坐下来没一会儿,骆保便就来了,殷勤地请阿姆去一旁歇息,说他来替王妃打理头发。

阿姆便让出位子,去了灶房。

自从阿菊回来后,王妃的一些近身服侍之事便轮不到骆保了。到了此地,他连这个院子也挤不进去了,住在隔壁,心中未免失落,此刻瞧准机会终于争宠成功,心情大好,帮她擦干长发后,取了梳子,替她慢慢地梳理了起来,梳着梳着,又称赞王妃头发丰美。

菩珠在地衣上抱膝而坐,笑着和他闲聊:“你最近在忙什么?”

骆保道:“原本服侍殿下和王妃,如今殿下日日忙碌,见不着人,王妃也有了阿姆,用不到奴婢了,奴婢无事可做,只好跟着那些粗人练武,还被那个姓张的大青脸给骂了,说奴婢碍手碍脚。奴婢以前跟着殿下也练过的,殿下都未骂过奴婢……”

菩珠听他语气委屈,忍着笑鼓励:“练武好,你没事多去练。要是担心张右司马,我和殿下说,叫殿下吩咐一句张司马就是了。”

骆保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

菩珠又问叶霄和若月王姊,说自己这两天都没看见他们。

骆保终于重新提起了劲头,道:“是啊,奴婢这两天也没看见!就只遇到王姊带过来的一个傅姆往他们屋里送饭去。叶副都尉不是还有一日婚假吗?贺五那些人今日都在背后设赌局了,赌明日叶副都尉还会不会露面……嗳,奴婢也是想不通了,这两个人日日夜夜对着一块儿,到底有何乐趣,他就不会腻吗?”

菩珠掩嘴笑:“腻不腻不是你说了算!你莫掺和!”

骆保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奴婢晓得,也就是好奇,随口说说罢了……”

李玄度望着院中暮光里的这一幕,听着她发出的笑声,不觉地停下了脚步,靠在院门口,直到骆保抬头看见了他,惊喜地唤了一声,方迈步走了进去,说肚子饿了。

骆保立刻一溜烟跑去喊开饭。待用了饭,李玄度一袭宽袍沐浴而出,见她还坐在葡萄架下,正在剥着一盘葡萄,走了过去,赤足踏入,坐到她身侧,抬手握住她的一把秀发,深深地嗅了一口发间的香气。

菩珠问他今日去了几个地方,累不累,听他说把马都跑得口吐白沫,险些累死,示意他躺下休息。

李玄度便顺势靠着她仰了下去,头枕在她的腿上。

菩珠呶了呶嘴:“那边不是有枕吗?”

李玄度顺手拿起近旁丢着的一册她读过的书,就着葡萄架上透下的最后一点黄昏余光,随意地翻了几下,口中道:“那个太硬,我不睡!”

菩珠只好由他了,叫他张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刚剥出来的葡萄。

他吃了一颗,说:“这里也有冰?”

“哪里来的冰。是后头有个以前打的水井,涸了多年,清理掉里头堆积的淤泥和杂物,竟也出水,淀了些天,阿姆说水能用了,不但清冽,更是凉爽。葡萄便是放在井里湃过的。”

他哦了一声,又吃了一颗她喂的葡萄,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几句,菩珠想起叶霄的亲事,心里好奇,便问:“那日你到底如何和叶霄说的,他答应娶王姊?”

那日李玄度对叶霄说,为了让上术国放心,也是为了解决都护府初来乍到的困难,他们这边,必须得有人娶上术国的王姊,这是任务。他觉得叶霄很适合,正好也可以解决人生大事,一举两得。谁知叶霄推脱,他就又说,原本是他自己打算纳的,但王妃极力反对,绝不容许他纳侧妃,他怕后强纳,后院不宁,无奈作罢。

自己既纳不成了,总得有人来完成任务,上术国正好对叶霄十分满意,所以人选非他莫属,他非娶不可。

便是如此叶霄最后才点了头。

李玄度听她追问这个,自然不说实话,眼睛只盯着手里的书:“他都这年纪了,有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应?”

菩珠想想好像也对,想到叶霄和王姊成亲后浓情蜜意,两人如同天造地设,心里也是欢喜,又喂了他一颗葡萄。

李玄度吞了下去,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你那日对王子说的,都是真的?”说完悄悄看了她一眼。

菩珠回忆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所指。一边继续剥着葡萄皮,一边道:“我不这么说,他如何安心?难道说殿下你不可靠?”

李玄度一顿,手跟着飞快地翻了几页书,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那你那日为何不答应王子”

菩珠道:“殿下你可算是奇货可居,上术却一小国,且刚来就答应这种事,有些不妥。至少也要等到日后,遇到了一两个大国,若还有联姻之需,到时再予以考虑。殿下你说呢?”

她说完,再次喂食刚为他剥好的一颗葡萄,却见他紧紧地闭上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书,忽然拿书压住了脸,闷闷地道:“不吃了,我饱了。”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笑个不停,拿开了他压脸的书,哄他张嘴。

他起先一动不动,忽然张嘴,连着葡萄,一口咬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叼住了,含在嘴里,慢慢地舔去她指上沾着的葡萄汁。

菩珠只觉手指被他的舌给裹住了,又热又软,舔得酥酥麻麻……这感觉仿佛随着手指透入了骨髓,又传遍全身……

她终于反应了过来,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他睁眸,从她腿上坐了起来,凑了过来,张嘴含住了她的唇,深深地吻她。良久,在结束了这个带着甜蜜的葡萄汁味道的接吻后,额头抵着她的额,低低地问:“你是想我日后也吃别的女子剥的葡萄,咬她手指,像亲你一样地亲她嘴吗?”

她的呼吸变得又湿又热,摇头。

他用鼻梁亲昵地蹭了蹭她发烫的面颊,用催眠般的语调继续催促着她:“我要你说。你要不要?”

“不要……”

她红着眼睛,终于说道。

李玄度的眼中终于泛出了一缕得意的暗芒,说:“那你记住,日后都要这样。”

她说好,乖巧无比。

他再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进屋中,掩上了门。

白昼终于消尽了它最后的一点光芒,夜幕再一次地降临。

夜风吹过,头顶的葡萄叶簌簌作响。

阿菊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唇边噙着微笑,想着明日该做什么好吃的,才能把她的小女君养得再胖一点。

叶副统领的新婚夫人,看起来就很好生养的样子,阿菊心里很是羡慕。

第103章

窗外晨曦渐白。

新婚第三日的清早, 叶霄起了身,当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看到他的新妇, 那个名叫若月的女子, 却还是拥被坐在床上,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便走了回来, 想安慰她一下, 她便顺势扑到他的怀里, 将他又推倒在了床上。

他已是两天没有出过房门了。

在此之前,他真的是做梦也不敢想象, 自己能有如此的好运。

那日秦王找他说娶亲之事, 最后他屈服于上司那近乎赤裸裸的明示, 被迫接受了婚事。但其实在心里,对这桩婚事, 他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毕竟对方是个和他素未谋面的异域女子。他猜测她应当也是出于被迫而嫁。

而且说实话, 他对自己也完全没有信心。

时光流逝再不可追,他早已不是从前京都之中那个出身世族仕途无限的他了,年纪又比她大了不少。即便不论这些, 光是他从前因为受伤在脸上留下的丑陋疤痕,想必就足够吓走所有的女子了。所以对于新婚之夜,他早早就做好了打算,若是新妇不愿圆房, 他绝不会勉强。

他没有想到,王姊不但美貌, 而且多情。洞房夜不但顺利,还超乎想象。这两天除了婚后的次日他带她去见了下秦王和王妃, 剩下的所有时间,他几乎都是和她在床上度过的。他的小妻子令他感到极是快乐,犹如身在天堂。

他自然能猜到外面那帮人这两天在背后会如何拿这个打趣自己,对此,他一开始其实也感到有点羞耻。早年所受的教育,令他觉得他不该如此沉迷,却又抵不住她的热情似火。在挣扎了几次之后,他索性放开一切杂念,随心所欲,尽情享受着他得到的美人之恩。

此刻,她又在解他的腰带了。

娶了如此一个充满异域风情又热情大胆的小妻子,实是莫大之甜蜜,却又带来了点小小的苦恼。

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低声道:“我该走了。不是说好了吗?”

见她不语,“晚上我就回来陪你了。”他继续哄着舍不得他走的新婚小娇妻。

她终于抬起头,用不太流利的话说道:“秦王殿下不是放了你三日的假吗?今日才第三天,为何你便要走了?”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不喜欢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她说完,凝视着他,眼圈慢慢地泛红,目光满是委屈和不解。

没想到她竟会生出如此的误会。这让叶霄不禁想起了昨夜她告诉他的关于她的一些事。

她说在他之前,她本是要被送去给那个又老又丑又粗野的东狄人去做侍妾的。她一度十分绝望,已经不想活了。后来嫁到这边,也依然不敢怀有任何的希望。她没有想到,她的夫郎竟是如此的英武、温柔、体贴,像山那样稳重而可靠。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

她大胆又热烈的表白,令当时的叶霄十分感动,此刻又见她如此没有安全之感,愈发感到心疼。

他对她解释,说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是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正在等着秦王殿下去做。他也知道秦王在等着他,不想因自己而耽搁了大事,所以想要提早一天结束休假,回去做事。

她这才露出释然之色,笑了,抱着他又亲了好几下,这才放走了人。

所以今日一大早,不但贺五那些赌叶霄今日还不露面的人输得差点要脱裤子,就连秦王殿下得知,也是十分意外……

说得更确切点,对比着连婚假都没放完便大早主动回来等着做事的叶霄,天亮仍赖着不想起床的李玄度,又被菩珠无情地给嫌弃了。

他匆匆赶到坞堡前堂,见叶霄果然回来了,衣着整齐,精神抖擞,恭立在旁,看着已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他正色道:“不是准你休息三日吗,怎不多陪新婚夫人,竟提早回来了?”

叶霄恭声道:“多谢殿下垂爱。属下知殿下有重要之事,关乎都护府之大计,不敢因我之私事而耽搁殿下的计划。属下也休息了两日,差不多了,该回来做事了。”

李玄度有些感动,但亦觉微微的别扭,心想幸好他这话没叫她听到,否则,有如此一位连新婚也不忘公事的勤勉下属在,往后自己的境况只怕更加艰难,想在她那里多偷个片刻的懒,想必也是不成了。

他很快收了杂念,神色随之转为郑重,说道:“原本是想等你明日休息完,我再去于阗。你今日既回来了,事不宜迟,这边的事便交托给你,我今日便就动身走一趟,去探望下于阗老王。”

叶霄知他计划去于阗的目的,那便是联合于阗,共同对付宝勒国。

宝勒国人口近十万,胜兵约三万,不但是西域中部最大的国,且扼住了沿此西去的一条便捷主道,地理十分重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皇朝和北方政权极力拉拢和争夺的对象。

宝勒国在十年前菩珠父亲行走西域之时,一度归向了李朝,但这些年,随着李朝不再经营西域,再次被东狄牢牢控制。怀卫此前去往京都,以及后来李玄度送他西归,皆无法走这条近道,只能取南道迂回往来。

南道之上,亦分布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国家,于阗便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国,因远离东狄,相对得以自立,加上乐慕中原,至今仍归向李朝。王子尉迟胜德也是去年才从京都回的国。

于阗的国力自然远不及宝勒,倾举国之力,胜兵七八千而已,但若能联合,加上上术,都护府下有万人可供调配,到时谋宝勒之战,并非没有可能。

但这只是一个设想。

于阗名义投向李朝,到了关键时刻,出于各种考虑,未必就会愿意真的出兵助力都护府。所以李玄度在刚到这里的时候,便就计划尽快亲自去一趟于阗。

之前事情千头万绪,他没法离开。如今上术国归附,都护府的各项事务也逐渐步入正轨,叶霄知他心事,这才提早结束婚假,好让他可以脱身前去办事。

李玄度命人将张石山和张捉叫来,留张石山,全力配合叶霄守好坞堡。张捉则选一百士卒随他上路。

交待完了各项事务,李玄度回去告诉菩珠,他今日便就动身去往于阗,半个月内,应当能够回来。

今早还在嫌他偷懒,没想到才转个身,他竟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菩珠起先微微茫然,很快,她反应了过来。

西域不是平静的乐土,而是一片充满了各种风险和不确定的危险之地。

她的父亲便是罹难在了这个地方。

或许往后,他像今日这般的突然出发,就是一种常态。

她得学会习惯才好。

他方才也告诉了她他这趟于阗之行的目的。

以于阗和李朝的关系,他这趟不会有什么危险,充其量也就是于阗不愿真正效力,他白走一趟罢了。

所以,她也完全不必担心什么。她在心里又这般对自己说道。

她默默地和阿姆一道替他收拾了行装,送他出发。他让她不必送,她便停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从葡萄架下穿过院落,朝外走去。

日光的影,透过葡萄枝的缝隙,斑驳一片,落在了他的背上。

半个月……好似要好久才能过去……

她的心有点空,看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越来越空,越来越空……

忽然,在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脚步一顿,似乎迟疑了下,最后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抬手,示意她过去。

她心一跳,立刻朝他飞奔而去。

不过是从屋子的门口跑到院门口,如此短的一段路罢了,她竟也似跑得心慌气短,呼吸紊乱。

“殿下还有何事?”她喘着气问他,胸口微微起伏。

他瞄了一眼,低头下来,将脸朝她凑了过来,唇附到她耳畔,和她喁喁细语:“叶霄坏了孤的好事!本想今晚再好好教你几式新想到的防身术,等教好了,孤明日再去于阗……”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总之,你在家自己好好练习前次我教你的,不许偷懒。等孤回来,孤便要考你。”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菩珠眼前浮现出他那回“教”自己“防身术”时的情景,面庞登时布满了红晕。

李玄度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光天化日,如此不知羞耻的话,他怎会说得出口……

他却气定神闲,语气自若。

“记住,到时若是未见进步,孤必重罚不饶……”

菩珠忽然一下子又被他给弄糊涂了。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他其实真的是在说防身术吗?

可是那天晚上,她明明记得,他根本就没教自己几下……

他到底是在调笑,还是在说真的防身术?

他见她微微仰面看着自己,唇微张,一动不动,表情显得有点呆,倒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

他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暗不可察的笑意,抬起手,轻轻地拧了拧她红扑扑的一侧面颊,最后道了句“在家乖乖等着我”,这才丢下她,转身迈步去了。

第104章

乌垒和于阗之间, 隔着一片广袤的戈壁沙漠,一条名叫玉河的水流贯穿南北将两头连接了起来。

李玄度一行人便是沿着玉河往于阗而去,在戈壁中穿行了四五日。这一天中午, 根据向导的说法, 过了明日, 于阗便就到了。

李玄度命人就地休整片刻。

士兵们沿河坐了下去,有的进食, 有的濯洗, 有的饮马。张捉殷勤地给李玄度递上一袋干粮, 搭讪了几句,便询问起了日后对付宝勒国的计划, 拍着胸脯, 信誓旦旦:“只要殿下给我下道命令, 便是龙潭虎穴,我亦不惧!”说完, 似怕李玄度怀疑自己的目的, 忙又解释了起来:“如此大国,距离咱们又近,才四五百里的路, 不及早除去,睡觉都不安宁!”

宝勒国原来的王子带着那个和菩珠曾在萧氏的澄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玛叶娜王妃在京都避难,已有多年。如今的国王,则是从前的政变中被东狄扶持上位的一个名叫拓干的贵族。

对于都护府而言, 此国确实如同腋肘之患,随时生变。但张捉如此心急, 除了这个原因,其实还有个不足以为外人所知的私心。

他前次逃跑, 迷路也就罢了,竟还遭了那种事,最后弄得人人皆知,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事情过去有些时日,众人渐渐淡忘,但他自己却落下了心病。每每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便就怀疑是在讥笑自己,日夜不宁,简直连做梦都盼着能有一战,好叫他立个大功,一雪前耻。

李玄度接过他递来的干粮,笑了笑,道:“莫急。等时候到了,必派你为先锋。”

张捉原本有些担心,怕头功会被张石山给抢走,得了如此许诺,松一口气,忙又递上水囊。忽然,一个负责守望的士兵大步奔来,向李玄度禀告,从于阗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看着有些不同寻常,但因距离还远,暂时不明对方身份。

李玄度立刻命士兵收队,隐匿踪迹,预备作战,自己到前方观察,果然,见一列大约十几骑的人马正往这边疾驰而来,但队形却全然无序,显得有些凌乱。

他的目力敏锐如隼,再观察片刻,待那一行人稍近些,便就辨出对面那个骑在最前的人。

他的神色立刻转为凝重,命张捉去迎,报上自己的名。

片刻之后,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被带了过来,只见他面带血污,臂上挂着箭伤,形容狼狈,神色焦急,看到李玄度,目露狂喜,大步奔来,谁知才奔了几步,人便晕厥过去,倒在了地上。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救醒。

尉迟胜德苏醒,喝了两口水,方缓出一口气。

那边他的一个随从已将原委说了出来,道莎车国联合了周边的五六个小国,集结起将近两万的人马,于数日之前,向于阗发起进攻。于阗寡不敌众,人马最后全部退守到了国都西城。

他的父王之前收到了李玄度的拜帖,知他立府在乌垒。昨夜尉迟胜德带了一队人马,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逃了出来,想去都护府求救,谁知路上遇到了郁弥国的人,险些被捉。一番厮杀过后,侥幸逃出,逃到这里,后头郁弥国的追兵还在紧追不舍,只怕到不了乌垒就要被追上了,正陷入绝望,没想到竟能在此遇到李玄度,方才太过激动,加上又受了伤,这才晕厥了过去。

“恳请殿下,救我于阗!”尉迟胜德嘶哑着嗓音向李玄度下拜,久久不起。

李玄度立刻将他从地上扶起,命人先给他和随从裹伤。

西域各国之间的攻伐兼并,是个常态,尤其在李朝的触角退出西域之后,大国欺小国的乱战,时常发生。莎车在南道和于阗的国力相差无几,此国国王的野心又是不小,这些年一直想灭了于阗称霸南道,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联合小国攻打于阗,背后的意味,怕是不同寻常。

莎车联军将近两万,这边却不过一百来人,即便立刻回去,将乌垒连同上术所有的人马调来,合并也不过两三千人。

万万没有想到,半道竟会遭遇如此的局面。

救于阗,该如何去救?

众人脸色无比凝重,纷纷看着李玄度,现场静默了下来。

张捉脸色一沉,亦是愣了片刻,待听得后头还有些郁弥国的追兵,又问清那郁弥国不过是个人口三四千的小国而已,竟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不禁破口大骂,正要带人迎出去,说先将追兵杀个干净,被李玄度叫住了。他取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幅周边地图,吩咐了一番。

张捉听完他的安排,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态,哈哈笑道:“殿下妙计,好一个借力打力!属下这就上路!殿下放心,若完不成任务,属下自己提头复命!”说罢带上李玄度派给他的全部一百人马出发,迎头遇上了郁弥国的追兵,总计五六十人,冲上去便是一阵砍杀。那些郁弥人本就欺软怕硬,又听对面呐喊,道李朝的西域都护获悉于阗遭到围攻,前来救援,后面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吓得魂飞魄散,于阗也不去了,立刻掉头逃回郁弥。张捉带人在后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了郁弥城。

似这种小邦,平日自己怎敢出头,也就这回得了莎车王给的一点好处,又眼馋被许诺的攻破于阗后的分利,这才跟在后头派兵去打。他国中总计也就一千多的兵马,派出去一半,此刻城里虽还有五百,但遇上张捉手下这一百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悍勇士卒,如羊群遇狼,毫无招架之力,边打边退。张捉的一队人马便长驱直入,很快杀到了王宫的附近。王宫里又传开消息,说这只是都护府的先遣小队,后头还有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国王心惊胆战,懊悔不已,很快便在臣子的随护下出来投降,说自己是被莎车王所骗,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往后再不敢背叛李朝,望这次能够放过,为表诚心,愿将王子送上作为人质。

张捉将国王连同王子一并扣下,派人送去李玄度那里,自己接管了这五百士兵,未做停歇,带着又扑向了附近的皮山国,到了城外,借着地势,将五六百人分散开来,命摇动旗帜,高声呐喊。

皮山国的国王听得新到的李朝西域都护派了支千人的军队前来报复,到城头往外一看,旗帜招展,杀声四起,一队李朝的将士顶盔贯甲,刀剑刺目,在城下纵马而来,但见黄尘漫卷,杀气冲天。又听说一起出兵的邻邦郁弥国已经投降了,哪里还敢应战,急忙效仿,请求赦罪。

张捉如法炮制,将国王亦送去李玄度那里,又接管了皮山国的人马,随即带着这支人数越来越多的临时凑起的人马,马不停蹄地再次赶往下个小国实施恫吓。

三日之后,李玄度带着五六个国王和紧随在后的七八千人马,现身在了于阗国的西城之外。

那些跟着莎车人正在围城的诸国将士见国王露面命令退兵,当场傻眼,纷纷后退,最后剩下莎车国的五六千人,见状不妙,也不敢再战了,匆匆退兵。张捉气势如虹,带着人马一阵狂追,追上之后,冲入人海,挥舞手中大刀,砍瓜切菜一般,将莎车人杀得人仰马翻,仓皇逃窜,不但如此,运气也是不错,竟还俘虏了随军的莎车国王子,遂一路高唱凯歌,大胜而归。

这边西城之中,于阗国的将士已是苦苦支撑了多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绝望之际,突见神兵降临,城围得解,无不狂喜。

于阗王感激万分,亲自出城将李玄度迎入王宫,设宴以上宾之礼接待。宴席过后,屏退闲杂之人,李玄度便开门见山,提出两方联合,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他话音落下,老王竟似犹疑,没有立刻发声。

张捉半醉,见状怒,借着酒意便当场发作:“若非秦王殿下解救及时,你这西城此刻不定已是被人瓜分!你这王宫怕也成了别人饮酒作乐的场所!此番赖殿下之妙策,虽也算顺利,但你知道我这边亦伤了多少人手?兄弟们此刻都还养着伤!遇难求救,无事便就高高挂起!你且听好,下回你于阗若再有难,休想我都护府再施加半分援手!”

王子尉迟胜德慌忙向李玄度告罪:“殿下千万莫要误会。莫说今日我于阗得蒙殿下大恩,便是没有此事,只要殿下有所号令,我父王必也愿意听命效力。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难处……”

“又是何难?”张捉暴躁催促。

尉迟胜德忙道:“便是小王的长兄!父王膝下,就只长兄与我二子,几年之前,被迫将长兄送去宝勒国为质子,如今父王年迈,意欲传位长兄,几次提出要求,愿以重金赎人,望宝勒国归还小王的兄长,那边却是不肯答应。方才绝非父王不愿听命于殿下,而是担心兄长的安全……”

于阗老王阻止了尉迟胜德,面带愧色,走到李玄度面前告罪:“方才有所得罪,望殿下宽恕。宝勒多年逼迫,如今莎车又率众来袭,我何尝不知,于阗势单力薄,若无殿下可倚,日后怕也难以自保。承蒙殿下今日不弃,我已想好,从今往后,我于阗上下,听命殿下,任殿下差遣!”

李玄度依旧坐于案后,也没立刻开口,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尊王放心,我必想方设法先尽力救出王子。等救回了人,再论别事。”

于阗老王闻言,极是意外,更是打心眼里敬佩感激,一时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朝他下拜,说道:“当年我臣服李朝,乃是敬佩于菩左中郎将的风采。多年之后,今日又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教我再次甘心敬服!殿下今日不但救我于阗于水火之间,殿下之心胸,更是非我能及万一。请殿下受我一拜!殿下放心,不管长子最后能否救回,冲着殿下的这一句话,我于阗便就能为殿下效力,甘心追随!”

李玄度将于阗老王扶了起来。

尉迟胜德喜不自胜,不顾身上还带着伤,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也要随秦王去往乌垒,效力麾下,救回兄长。

李玄度在于阗停留了几日,助于阗王在国都之外择选地点,设立烽障,传授如何简明有效地传递消息,以加强对敌人来袭的防备。临走之前,将郁弥、皮山等几个小国的国王悉数放走,各国的王子,连同之前张捉俘虏的那个莎车国王子,则全部留给于阗王暂作人质。

安排好各项事后,他动身踏上了回程,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回到了乌垒。

这一日,比他那天离去之前向那女郎许诺归来的日子,推迟了整整五天。

自他走后,菩珠便觉自己仿佛患了病。白天魂不守舍,入夜燥热难当,一个人抱着枕,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两辈子,她生平第一次,害了这样的病。

全怪他不好,要不是他临走前突然莫名其妙地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她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快些渡过这等待中的每一天。

她和若月王姊渐渐相熟,相互往来。她继续给乌垒的居民治病,帮助他们安家。她又帮李玄度做他之前没有做完的案牍之事,逐一为所有的士卒登记履历、编制名册。

说来也是巧,那日登记之时,她竟发现此前被救回的张石山手下的十几个人当中有一名叫秦小虎的年轻人,不但名字和她与李玄度之前在京都郊外借宿过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相同,连籍贯也对的上。当时便将人唤来询问,居然真的便是那对老夫妇的次子。据秦小虎之言,他当年投军之后,不久便被派来此地去做前哨,没想到一来便将近十年。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牵挂着家中的父母,从菩珠口中获悉父母皆安好,只是对他颇是思念,当场痛哭流涕,对着家乡的方向叩了好几个头,此情此情,令周围那些平日总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的士卒也无不感同身受,纷纷背过身去抹泪。

菩珠心中亦是感慨无比,暗盼早日平定西域,若能恢复已停多年的从乌垒至玉门的烽障,至少,也就能为这些在塞外屯田的普通士卒传递家书,好向他们的家人报送平安。

日子便就如此一天天地过去,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真的不短。那日,终于等到了他答应她回来的最后一日,她早早便沐浴更衣,在后院里等他,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黑,等到了深夜,等到葡萄架的一桌饭食彻底地冷透了,也没有等到他回来的动静。

那一夜,她迟迟无法无眠,不是为他失约生气,而是担忧,无比的担忧。

她不死心,在阿姆睡着之后,又在深夜时分,一个人悄悄地出来,爬上坞堡的望台,望着远处漆黑夜色里的于阗国的方向,抱膝坐等,一直到天光微茫,怕被人看到了,方下了望台,悄悄而归。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不可能会说好了日子,还不回来。

从没有像这一夜这般,她痛恨等待,什么都做不了的等待。

哪怕前途刀山火海,只要能够为他分担,她便不惧和他同闯,更是渴望和他同闯。即便只是做他麾下一个为他摇旗呐喊的小卒。

那也好过徒劳的等待。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她若无其事,白天依旧忙忙碌碌,甚至有一天,她还和一群起哄说想见识她击鞠的士卒们在坞堡后新收拾出来的那块球场里打了几下马球,但入夜之后,她便无法睡觉,接连失眠。

叶霄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也没这么快能回来。

她在煎熬中,继续默默地等待,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人在屋中之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之声。

她走了出去。

终于,她看见了李玄度。

他回了,在失约五日之后,回来了。

菩珠不止一次地想过见到时他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跳起来,朝他飞奔而去,然后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但是当这一刻,当她真的等到他回来了,她竟然只是停在了门口,微笑地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抱住,抱了片刻,然后低下头,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她闭上了眼,双臂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肩,最后,将他紧紧地抱住。

良久,在结束了这个激吻之后,他笑着解释:“姝姝,对不住你,于阗那边出了点意外,我回来迟了几日。你都好吧?”

菩珠凝视着他,面上再次露出了笑容,点头:“我很好。你平安归来便好。”

他再次吻他,片刻之后,握住她手,将她带入屋中,压在了门后,再次激吻片刻,耳鬓厮磨,问她:“我走之后,你有没想我?”

她应:想他。

他显得很是满意,咧嘴一笑,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送到床上。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吞吞吐吐的声音,说叶副都护寻他,有重要之事。

李玄度从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闭目仰面在床,掌心压额,片刻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睁开眼,安慰似地伸手摸了摸她面颊,叮嘱她等着他回来,随即匆匆离去。

第105章

叶霄正等着他, 见他出来,匆匆迎上,说就在方才, 抓到了一个宝勒国派来的探子, 审讯后, 探子招供,宝勒王拓干对乌垒都护府极是戒备, 除了派出探子刺探这边的各种情况, 也正在向东狄大都尉索要武器和马匹, 应是近期要对乌垒发动袭击。

探子的职位低微,就只问出了这么一点消息, 别的暂无所获。但这个消息很重要, 与他之前派出去的斥候搜集到的情况相互吻合。

宝勒国前沿一个用来屯兵的地方, 最近陆续集结起了至少数千的人马。看这几日的动静,似还有继续集结的迹象。

李玄度命人去将左右司马叫到议事堂来。张石山和张捉很快到齐, 听了叶霄叙述, 张捉道:“那个被俘的莎车王子招供,说莎车之所以这时攻打于阗,背后便是拓干的授意。拓干给了他们不少的刀弓和马匹。拓干欲灭于阗, 孤立殿下,如今见如意算盘落了空,自是狗急跳墙!”

张石山接着道:“拓干本是宝勒国的一个臣子而已,是被东狄人扶上王位的, 是靠着东狄人才坐稳位子,对东狄人死心塌地。东狄大都尉贪婪至极, 这些年间,除了大肆课税, 还频频要宝勒国额外提供粮草、强发劳役,冬冻之时,骑兵隔三差五入境要他们供养过冬,如同家常便饭。据我所知,宝勒国的国人这些年饱受盘剥之苦,对拓干极是不满。去年拓干外出,曾遭遇民众动乱,当时险些丧命。殿下初来,立下都护府,他一时摸不清情况,不敢贸然正面来袭。如今于阗事败,他坐不住了,怕是要有动作,我都护府定要严加防范。”

他说着,又想起了多年之前这里曾遭遇的那场袭击,当日情景历历在目,不禁目露沉痛之色。

叶霄这时起身道:“殿下,属下愿带人往宝勒国走一趟,尽快将大王子先营救出来。”

张捉立刻争:“我去!叶副都尉你新婚燕尔,还是留下来陪你夫人为好!”

叶霄道:“我去吧。右司马你留下,奉殿下之命,领弟兄们守好都护府!”

张捉摇头:“叶副都尉,你官职本就高过我,又何必和我争这功劳?你回去,好好抱你的新婚夫人,我去!”

张石山这时也站起来道:“殿下若是信得过我,我愿领下此事。我曾去过几次宝勒国的国都晏城,知道囚禁王子那地的方位所在,到时可设计营救。且我会说当地人的言语,不像他们,人生地不熟,行走不便。”

李玄度抬了抬手,压下一片争论之声,说道:“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张左司马随我同行。”

张石山立刻领命。

叶霄和张捉跳了起来,二人异口同声:“不可!”

张捉方才和叶霄抢事,目的自然是为争功,但此刻听到李玄度如此开口,顿时不放心了。

他道:“那日我听得清清楚楚,于阗老王自己都说了,他儿子能回来最好,真若回不来,他也绝无怨怪!这事交给我们便是,不管是叶副都护或是属下,尽力而为,殿下怎能以身涉险?那个老王若是知道了,也定不会点头!”

李玄度微笑道:“此为我答应于阗王的事,他可以不怪,但我岂能食言?”

他看向叶霄和张捉:“你二人留下,共守都护府,不必再争!”

营救王子这件事本就不易,尤其是在拓干有了防备之后,难度更大。先毋论危险,想救人出来恐怕也是不易。所以叶霄才不放心把事情交给张捉,自己开口请命。此刻听得秦王竟要亲自去,他怎肯松口?

“殿下恕罪,非属下不听殿下之命,而是此事不可如此安排!恳请殿下三思!殿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可以身涉险!”

李玄度问:“今日若是沙场之战,我欲领兵,你亦会以涉险为由,以为不妥?”

叶霄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前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早就想亲自走一趟宝勒,探个虚实。何况……”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于阗王重义,于阗亦是西域道上难得的一个长久以来未曾动摇、始终站我李朝一方的邦国。更何况,如今我势弱,他便不计后果,毅然答应施以援手,我岂能令他因我而失去长子?我救于阗国的王子,非救一人,而是救义,叫那些首鼠两端的邦国知晓,我都护府,言必信,行必果!”

“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明白吗?”

叶霄张石山和张捉听罢,面露敬重之色,沉默片刻,齐齐恭声道:“属下明白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须在拓干来袭之前,将王子救回,好叫于阗没有后顾之忧,我明日便就动身。”

要和张石山确定明日出发的各种细节,和叶霄张捉安排接下来的乌垒防备,等今夜忙完,不知是要何时了……

李玄度忽然想起了后头那个可能还在等着自己回的女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走了出去,和守在门外的张霆说了一声,让他去传个话,叫王妃不必等他回了,自己先行歇息。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菩珠继续等他,一直等到深夜,终于等到他的归来。

他看着她,神色显得有些愧疚,将她玲珑娇躯拥入怀中,告诉她说,他明早便又要走了。这回是去宝勒国的国都晏城,把被当做人质的于阗大王子给救回来。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玄度低头,吻她光洁的素额,低声地哄:“姝姝,我知你不高兴,不是我不想陪你,刚回来就又走,是这事极是重要。大王子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必须得将人给带回来。这事不是很容易,所以我才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菩珠任他将自己搂入他的怀中,百般地哄,一声不吭。

李玄度渐渐有点慌,松开了她,就着灯火,观察她的表情:“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菩珠抬起头,终于开口了:“殿下,你可知宝勒国有一霜氏女酋?”

李玄度起先一怔,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随即见她好似并非在生气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应道:“知道,听张石山提过。说霜氏是宝勒国的老贵族,现任酋长是个妇人,精明强悍,极有手腕,财富惊人,势力也是极大,如今虽退隐,不再问事,但宝勒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还是出自霜氏。东狄人当初原本是要扶持这女酋上位做宝勒王的,她不做,这才轮到了拓干。”

“怎的了?你突然问这个?”他不解地问。

菩珠道:“殿下,你有没想过,将这霜氏女酋给拉拢过来?”

李玄度听了,又是一怔,随即哈哈笑道:“若能拉拢,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事断无可能。听闻那女酋对敌人手段残暴,对我李朝亦是恨之入骨,她在宝勒国的地位又如此稳固,连拓干也忌惮她三分,她怎可能投我?何况我和那女酋无旧无故,便是有心,也是无路。”

“你莫多想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玄度抬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菩珠摇头,垂在双肩的长发如水波轻摆:“殿下你听说我,不是我多想,而是真的可以试一试。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来一件事。我父亲的日志曾提到过这个霜氏女酋,她和我父亲有故。他从前在出使西域之时,好似救过女酋的性命,她欲报答,当时被我父亲婉拒。”

李玄度再次一怔,看着她:“你确定?”

菩珠点头:“是真的,日志虽语焉不详,但从我父亲的落笔来看,那女酋并非是个野蛮之人。我若没理解错,字里行间,我父亲对她应当还是颇为欣赏。”

“故而我有一个想法,殿下,你何不先行修书过去,游说霜氏女酋,看她会作如何反应?她若还愿记念我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明辨是非,归附大义,则殿下无论是救人或是谋取宝勒,岂非事半功倍?”

她说完,见李玄度沉吟不语,忙又解释:“殿下你莫多想,并非是我不信殿下的能力。而是我觉着,倘若兵不血刃,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何乐而不为?”

李玄度凝视她,微笑,摇了摇头:“姝姝你说得是。女酋若是愿意再次归我李朝,我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写信。”

他去往前头的议事堂,菩珠和他同行。两人到了那里,推门而入,点亮烛火之后,她替他磨墨,又给他递笔,最后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落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信,示意她坐过来,展给她看:“你瞧瞧,可有要增删之处?”

菩珠坐到了他的腿上,靠在他怀里,从头到尾地通读了一遍,想了下,从他手中接过笔,蘸了蘸墨,在他最后的落款之旁,添了几个字:“后辈侄女菩氏姝姝同拜上。”写完放笔,转头仰面看他。

李玄度的字铁画银钩,潇洒淋漓,她的字清雅秀媚,灵动流逸,两道落款并列,看着匹配无比,赏心悦目。

李玄度看了眼她添的一笔,低头见她仰面望着自己,轻声一笑,道了句“好个惯会取巧的菩氏姝姝!”,随即取来他的私印,让她拿着,自己压着她的手,在信末和她一道盖上了印鉴,待墨迹干后,便着人去将张石山叫来。

张石山还在准备着明日出发上路的事,忽得知秦王召见,赶来,见王妃也在,急忙上前拜见。

李玄度问他是否知道霜氏女酋的所在。

张石山颔首:“知道。那女酋居于霜氏城中,距离晏城百余里路。城中有座极大的坞堡,传言内中有如迷宫,从前有霜氏的敌人曾闯入,被困其中,七天七夜走不出来,饥渴难耐,活活困死在了里头。从这里过去,日夜赶路的话,三四天便就能到。”

李玄度告诉他,暂时取消原定的明早出行计划,改而将那封用火漆封印好的信交给他,命他带上几个可靠的人一道上路,尽快将信秘密送到霜氏城。又吩咐,若对方不收,不必强求,立刻回来,以安全第一。

张石山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秦王既如此吩咐了,自然照办,小心地将信收纳起来,随即退了出去。

他知这封信必定紧急,当夜就带了几个人驾着快马上路,往霜氏城赶去,风餐露宿,三天之后,便就抵达了霜氏城。

霜氏城不大,但在霜氏女酋的统治之下,人烟稠密,集贸繁荣。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来自东西方的各种货物:中原的瓷器、白练,康居的镀金盘、大肚壶,波斯的地毯、驼褐、貂裘,还有天竺国的香料,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到处都是牵着马匹和骆驼的各种发肤颜色的商旅。

他在这里将近十年,语言自然无碍,亦扮作商旅,寻到了霜氏的坞堡,叩开门后,照着吩咐,说自己这里有一封来自菩氏后人的信,想要传给女酋,劳烦通报。

门房态度傲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命他等着,随即关门。

门终于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却是一个服饰华丽看着像是管事的人,向他要了信,命他等着,随即匆匆入内。

张石山等了许久,那扇门终于第三次打开,那个管事也再一次地出来,没有回信,只道:“霜夫人命你传话,她信不过别人,她要先见菩氏女。叫你主人将她送来,别事,见了再说。”说完,抛出来一袋金叶,再次关门。

这趟送信之行,也算是顺利。

张石山当天便踏上返程,数日之后,赶回乌垒。

他到的时候,李玄度和叶霄、张捉,以及前些天刚带了部分兵马赶到这里的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诸人正都一道在堂中议事,见他归来,便都停了下来。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自己送信、得到口讯回书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最后那袋金叶也呈了上去。

李玄度听罢,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叶霄和张捉已是知道王妃之父从前与那霜氏女酋有旧,故秦王改变计划先去信游说女酋的事,这几日,皆在翘首等待,此刻听到口信回复,张捉抓起小袋子,解开后,将里头的金叶哗地倒了出来,散于案头,足有几十枚之多,金光灿灿,不禁瞪大眼睛惊叹:“西域原也藏龙卧虎!连个老妇,出手竟也如此大方!”撒完了金叶,又扭头道:“殿下,那老妇既信不过别人,只信王妃,那便快将王妃送去吧!叫王妃好好劝说几句,若真能将那老妇劝得投到咱们这边,莫说救个把人了,咱们便是去打晏城,也会省事不少!”

他是个粗人,但却不是蠢人。

战事便就意味着死人。越艰巨的战事,死的人也越多。

以前运气好,死的是敌人。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运气耗尽,就要轮到同袍或是自己了?

这回要对付的宝勒,实是一个强敌,之前的上术、郁弥、皮山之类的小国,便是全部加起来,和它也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而都护府却尚无底子,真硬碰硬,即便加上于阗和上术,兵力也是悬殊。

不是说不能战胜,但要胜,付出的代价,必不会轻。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件大好之事。

几人的目光,全投向了座上的李玄度。议事堂里突然安静了下去。

霜氏女酋的回复,是李玄度没有想到的一个意外。

对于他的去信,他以为她有两种反应。

或者毫无兴趣。那便作罢,他照原计划行动。

或者,对方若有意接触,自然是自己过去,和她见面。

他没有想到,女酋竟如此回复。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正要说话,门口传入一道女子的声音:“殿下,我愿走一趟霜氏城!”

李玄度抬头,见她推门而入。

堂外虽守着他的亲信张霆和沈乔,但她来此要入,张沈二人自不会阻拦。

李玄度脸色微微一沉,立刻道:“不妥!她若有意,要去,应当也是叫我去和她见面。她故意避我,要你过去,居心叵测。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论了!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他的语气带了点生硬。

叶霄听秦王如此发话,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持相同的看法,不放心让王妃去冒这个险。

那边尉迟胜德也站起来道:“殿下言之有理。那女酋我虽没见过,但听闻不是好人!”

方才撺掇着秦王赶紧将王妃送去的张捉这才终于想到了王妃的安全问题,一阵耳热,忙改口,讪讪地道:“是,是,方才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

李玄度拒了她后,似也觉察到了什么,看向她,语气变得缓和了些:“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后头去吧。”

菩珠没再说话,却也不走,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

他也没再开口了。

两人便就对峙似地立着,看着对方,各自紧紧闭唇。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

剩下几人相互对望了几眼。

叶霄说他另外有事。张石山说行路乏了,想去歇息下。尉迟胜德说去看下他带来的人马的安置。最后,张捉憋了半晌,说急着解手。一个接一个地寻了借口,相继全都躲了出去。

这偌大的议事堂里,便只剩下了李玄度和菩珠二人。

第106章

当身旁没了别人,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开口了。

他问:“你为何不听话,一定要去?”

因为, 你将要做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 我不想再那样在徒劳的煎熬中, 苦苦等着你的归来。

因为,我想为你分担, 尽我所能。

她却反问:“你为何不让我去?”

“是怕我危险吗?”

不待他答, 她又道:“张捉方才之言, 殿下你也听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能少些流血的机会。”

李玄度依然绷着脸:“少流血,固然我之所求。但若是以你一个女子的安危去换, 辱!”

菩珠摇头:“殿下你想错了。女酋最后能不能归投, 我不敢保证。但我有一种直觉, 至少,她的这个回复, 对我不是恶意。殿下你想, 她若心存恶念,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绝好机会,将殿下你引去, 直接对你下手。除掉了殿下,都护府自然瓦解,她又何必先骗我过去?是想骗到了手,再拿我去威胁你?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不合乎情理!”

她继续道:“我没有大能, 但我保证,我会见机行事。我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能做的事, 我绝不强求,免得给殿下你的正事拖后腿。但若有可能, 我希望殿下你不要阻止我。”

李玄度原本绷着的面色看着终于微微松弛了些。

但他却还是固执地抿着唇,依然不愿点头。

菩珠等了片刻,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凝视着他,最后说道:“殿下,这一仗对都护府至关重要,我盼你能立稳根基,早日成事。如此我的心愿方能有早日实现的可能。”

“我帮你,亦是在帮我自己!”

李玄度的眼底掠过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涩意。

他微微低下头,和仰望着自己的她对视,片刻之后,唇角微牵,似是苦笑了下,随即低低地道:“罢了!我是说不过你的……”

他答应了!

菩珠笑着伸出她两只胳膊,绕在了他的颈上,踮起脚,亲了亲他方才一直固执抿着的嘴,随即撒手松开了他:“那我去把他们都叫回来再议事——”

李玄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见她停步转头望着自己,沉吟了下,道:“我送你去。”

翌日天光微茫,一行人便出发上路了,在张石山的引导下,疾走了数日,这日傍晚,顺利抵达了霜氏城。

霜氏城的地势北高南低,南面平坦,绿洲环绕,北面则是片缓缓攀高而起的风化山地。坞堡的位置不在城池中间,而是依着地势,建在了城池最高的北缘之上,于是便形成了对比鲜明的景象。在大门的不远之外,街市熙熙攘攘,而坞堡的后方通出去,下面却是一道高达数十丈的峭壁。千百年来,风沙吹袭,峭壁上布满了刀砍斧斫般的裂痕。再过去,便是绿洲外的茫茫戈壁,如同一片天然屏障,将敌人隔绝在了外面。

李玄度带着菩珠到了霜氏的坞堡之前。

这座据说已有百年的建筑,虽然外表看起来沉拙而灰暗,但占地广阔,气势雄浑,仿佛盘踞在城池最高处的一只巨兽,用它沉默而威严的目光,俯视着在它脚下来来去去的芸芸众生。

张石山上去叩门,门很快开启,走出来那个数日前的门房,认出是他,获悉家主欲见的人已到来,叫稍等。

片刻之后,华服管事从门后现身,脸上带着笑容,躬身邀菩珠入内。

李玄度跟上,却被管事拦住了,用客气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请他止步。

李玄度道:“我是她随从!她去何处,我须得陪到何处!”

管事道:“主人只允菩氏女郎一人入内。”说完端详了下李玄度,恭敬地道:“贵人应当便是秦王殿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改了口,竟变成汉语。讲得虽有些生硬,但也已是不错了。

李玄度的面上掠过一丝恼意,握了菩珠的手,带着她转身迈步便走。

那管事也未阻拦,只立在台阶上,见菩珠转头看向自己,抹了抹唇边的一撇卷翘胡子,朝她露出笑容,再次微微躬身。

李玄度阴沉着面,低声道:“我有不好的预感,女酋不怀好意!还是算了,你不要去了!”

菩珠停在原地,又望了眼那扇门,迟疑了下,道:“我真觉着不会出什么大事。殿下你莫多想。你在外头等我片刻。”说完见他还固执地攥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将他的指轻轻地掰开,最后抽出自己的手,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即转身迈上台阶,走到那个管事面前,朝他点了点头,跟着迈入门槛,走了进去。

大门之后是个常见的四方庭院,地上铺着整齐的砖块,近旁一片看似用作日常接人待事的屋宇,待穿过庭院和屋宇,是条通往后面的通道。

这个时候,菩珠方见到了这地方的不同寻常之处。

通道两边墙体皆为巨石所砌,走了片刻,她觉入了迷宫,脚下曲折回复,头顶天井密布,光线亦随之越来越暗,终于东西不辨,毫无方向。

来的路上,张石山说,传言里霜氏坞堡里曾困死过入侵的敌人。原本她有些不信,觉得夸大其词,直到此刻亲眼目睹,方觉传言或许是真。

这时若是叫她自己后退,怕也找不到路了。

她渐渐紧张不安,也是怕走丢,便紧紧地跟着身边的管事,在这前后左右看起来相差无几的通道中绕了大约半刻钟,终于绕了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高大的苑殿。

这座藏在内中的建筑和方才她在外头看见的那古拙陈旧的坞堡外观完全不同。白膏的墙体,屋檐用琅歼和金工装饰,漆着暗红朱砂的门窗镶嵌着绿色的玉松石。整座屋宇,华美壮丽,焕若神居,又充满了神秘的异域风情。

没想到坞堡之内,竟会有如此的华屋。

菩珠方才因了那段迷道的压迫之感而生出的紧张不安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诧异,心中对那个被自己父亲记入了日志的霜氏女酋,也感到愈发好奇。

她随管事继续前行,走过一个用贝铺路的庭院,最后停在了一扇朱砂门前。

管事替她推开虚掩的门,也未通报,便就请她入内。

菩珠定了定神,迈步上了台阶,走进去,见里面的装饰比方才她在外面的所见更加华丽。头顶是重拱藻井,描金绘彩,天花板布满了层层展开的精美的荷菱花纹,墙面是用丝绸覆饰,屋内的各种摆设和器具,不是漆器,便就金光闪闪。但是屋内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连个侍者婢女也无。

菩珠在门口立了片刻,慢慢朝里走去,打量着周围之时,忽然感到身后仿佛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猛地回头,见一扇小门的侧旁,正静静地立着一个妇人。

妇人四旬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皮肤雪白,有着一张和汉人异貌的脸孔。虽已不再年轻,唇边隐隐有了一缕颊纹,这令她的面容添了几分威严之感,但从眉目和面容的轮廓来看,年轻之时,必也是个美人。

菩珠的直觉告诉她,这妇人应当便就是霜氏女酋了。但眼前的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且衣着又十分简朴,一身缁衣,毫无修饰,和这华屋显得格格不入,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等了片刻,见她两道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便轻声道:“我便是菩家之女。敢问夫人,可是霜氏尊酋?”

她是用当地语言说的这一句话,说完,见这妇人迈步,朝着自己缓缓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却没说话,依然那样凝视着她。

菩珠被她看得有些不安,却也安静等待,片刻之后,终于见到她有了反应,似用当地之言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像他,真像啊……”

菩珠一时没听清楚,见她自言自语似的,出于礼貌,自然不会追问。

妇人叹息完,忽地回过神,点头:“不错,我便是霜氏!前次那封信,是你与你丈夫所写?”

她已改口讲起汉语,口音竟还十分流利。

西域许多邦国的国王或是贵族会讲几句中原语言这不稀奇,但像她这样讲得如同本语却是不多,除非是那些幼时便被送入中原皇朝游学或者做过质子的人。

但据菩珠所知,这个霜氏女酋应当从没有去过京都。

她一怔,很快也反应了过来,点头应是,随即上前,行了一礼:“侄女菩氏姝姝,见过尊长。”

她若随李玄度,身份便比这西域女酋要高。但今日来此,却是有求于人,且又是照着父亲和她当年的旧交摸来的,自然也就按照辈分见礼了。

女酋微微点了点头,走到一张把手镀金饰以孔雀蓝宝石的椅中,坐了下去,示意她也入座。

两名手中托举金盘金壶的女婢悄无声息地入内,跪在地上,在女酋和菩珠的面前各摆上金杯,往杯中注了乳茶,随即退了出去。

女酋示意她饮茶。

菩珠端杯略略饮了一口,只觉入口香醇,毫无腥臊,称赞道谢。

霜氏笑了笑,随即问:“你如何得知我与你父从前认识?”

她问话之时,坐得肩背笔直,面容微微绷紧,恢复了她刚开始的那种威严的神色,问完,双目便就紧紧地盯着她。

菩珠不想捏谎,说自己小时候听父亲讲起过她,虽然那样可能更容易拉进近距离,只照实道:“从前偶然得到先父早年留下的西行日志,遗笔曾提及尊酋,故侄女知晓尊酋之名。”

霜氏闻言仿佛微怔,目光渐渐凝然。

菩珠等了片刻,见她仿佛没有反应,继续道:“拓干与我郎君为敌,是为你死我活,无妥协之余地。他本就不是宝勒正主,乃当年被东狄人扶持上位的一个佞臣,形同傀儡,对民众敲骨吸髓,民众恨之入骨。尊酋却是不同。我听闻霜氏乃宝勒国的世家贵族,尊酋不但位高权重,更是明见万里。故侄女仗着先父与尊酋当年的一点旧故,贸然具信。盼尊酋以大局为重,若能拨乱事,反诸正,则不但是宝勒万千民众之幸,亦是侄女之大幸!”

霜氏听了,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这侃侃之风,倒有几分你父亲当年之韵……”

她蓦地一顿,神色随即转为严肃,淡淡地道:“拓干固然不得人心,东狄人亦野蛮如兽,但我却非汉人,为何要助力你们?汉人与狄人在此夺道,相互争斗,扰我民安,由来已久。你们岂会无所图?”

菩珠立刻从座上起了身,站着肃然说道:“非侄女反驳,但我汉军进入西域,与东狄之属,目的全然不同。东狄横征暴敛,占领此地,不过是将西域诸国视为其粮草后仓,将西域之民视为可供盘剥的奴隶罢了。而我汉军进入西域,目的却是扼其山川,守其地势,令东西往来,通道无碍,归根结底,是为维护四境之平定。如今都护府之职责,亦非盘剥西域,而是镇抚诸内,督查外国。”

“十几年前,我父亲持使节行走西域,诸多邦国效服,对我李朝以属国自居。尊酋那时可听说过我李朝对西域之民盘剥课税?反倒是诸多赏赐,恩被四境。从前那样,如今和往后,这一点亦绝不会改变!”

霜氏凝视着她,半晌,未再出声。

菩珠屏息等待片刻,见她没有表态,斟酌了下,最后又道:“侄女方才若是有所冒犯,望尊酋勿怪。今日之所以敢上门叨扰,是因记得我父亲在日志中言,尊酋怀义。当说的话,郎君在信中皆已言明,只要除掉傀儡伪王,驱走东狄在此道的势力,邦国一切照旧,我都护府亦不会干涉诸国内事,尊酋之地位,更不会受半点影响。”

“不管尊酋是否愿意相助,侄女今日能有机会得见尊酋一面,已是十分欣喜。不敢再扰尊酋清净,侄女先行告辞。”

她朝霜氏再行了一个后辈之礼,随即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霜氏在身后发声:“姝姝!”

菩珠的心倏然一跳。

她竟直接叫自己的小名了。

直觉告诉她,或有转机。

她极力稳住情绪,慢慢转身,见霜氏从案上一只描绘彩金的匣中取出一张看起来像是地图的软羊皮,指了指,说道:“此为晏城之详图,上有于阗王子被拘押的具体所在,亦标注了城中各处的人员防备情况。除此,李玄度若与拓干交战,我的人马,不会参与。”

她凝视着菩珠:“如此,你觉可否?”

菩珠心中一阵激动。

有了晏城的详细地图外加各处守备的情况,宝勒国的国都便如失去藩篱,对于李玄度而言,救人必不再是难事,而交战之时,拓干若少了霜氏的兵马,说断一臂,也绝非夸大。

不但可,简直是太可了!

她几乎是奔回到的霜氏的面前,连声道谢,欢天喜地。

霜氏将她扶了起来,凝望着面前这小女郎那双似曾相识的明亮而清澈的眼:“不过,我有个条件。”

菩珠立刻道:“您说。只要能做到,我这边必能应承。”

霜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无子无女,见你明珠仙露,很是喜欢。你能留下,陪我一些时日吗?”

菩珠没想到她会提如此一个要求,一愣,在心里迅速地想了一遍。

李玄度接下来要去救人,然后必是和拓干的交战。这些事自己都帮不了他什么,留在乌垒和留在这里,并无什么区别。

霜氏答应帮忙,还帮了如此大的一个忙,她既这般开口了,不过是要自己陪她一些时日,这有何不可?

菩珠很快点头:“好!只要您不嫌我叨扰,我很愿意!”

霜氏脸上露出笑容,慈爱地将她落到鬓边的一绺发丝捋到耳后,道:“李家四郎必是急着要去救人了,我这就叫人把城图给他,免得耽误大事。这里到前头有些路,你也不必再特意出去了,若怕他不放心,你给他传个信。”

菩珠点头说好。霜氏命婢女送上纸笔。菩珠很快写了道简短留言,告诉他,霜氏答应不再助力拓干,让他接下来自己多加小心,不必记挂她,等完事了,再来接她便可。

她写完信,看着那个管事取了,连同晏城地图一道,奉命匆匆而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玄度被挡在了外面,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那扇门随即紧紧关闭。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不安之感,在坞堡大门的附近,来回徘徊,良久不见有动静,更不见她出来,心中懊悔万分,悔自己怎就拗不过她,竟真的让她一个人进去了。

他一阵焦虑,再也忍不住,快步朝着大门走去,几步登上了台阶,正要拍门,忽见门开了,先前那个带她入内的管事走了出来,脸上带笑,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李玄度迅速看了了他的身后。

“她人呢?”他立刻问。

管事奉上书信。

李玄度一把夺过,展开信看完,呆了一呆。

管事道:“主人和殿下王妃甚是投缘,赞她明珠仙露,留她做客几日,她亦欣然答应,详情信上应当有言。”

李玄度又看了一遍信,确认确实是她的留书,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多心之余,更是暗感,她果然竟帮了自己如此一个大忙。

他翻了翻地图,沉吟片刻,决定还是照她意思,让她先在此陪霜氏住些时日,等自己解决了目下的急困之事,再来将她接回。

他再次看了眼那扇门,收了她的留信和地图,朝那管事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唤了张石山等人,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