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11日

菩珠 by 蓬莱客(126 – 129)

第126章

玉门关口。

当韩荣昌终于看清对面那个从关门下现身, 正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的人时,他回过神,急忙翻身下马, 带着身后的人奔迎而上, 跪在地上, 叩首呼叫万岁。

李承煜停步,两道目光迅速地掠过他身后的人, 却未见到自己等待中的人, 面上的笑意便就消失了, 道平身时,语调已是变得有些不悦了。

韩荣昌不敢起来, 让自己的额头深叩于地。

李承煜再次看了眼他身后的人, 微微眯了眯眼, 拂了下手,屏退他身后以及两旁的护卫, 慢慢踱步到他身侧, 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韩荣昌,冷冷地道:“朕命你带回来的人呢?”

韩荣昌还是一动不动,依然叩首于地, 口中只说:“臣有罪!臣死罪!”

李承煜再也忍不住了。

他隐忍等待如此之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他几乎已是迫不及待了。为此甚至不顾郭朗等人的劝阻,将京都的护卫之事交给崔铉后,以出巡为名, 带了从前曾在河西平过叛的陈祖德,一路微服, 行至河西。

现在,这个韩荣昌自己回来了, 但她呢?

“朕要的人呢?朕命你做的事,你敢不做?”

他声音冰冷,目光阴沉,透出几分杀意。

韩荣昌终于抬起头:“陛下,臣便是熊心豹胆亦不敢不从陛下之命。臣若没有将人带出,又怎敢自己独自归京?”

“那她人呢!”

李承煜几乎是暴怒了,厉声喝道。

“王妃她……她在路上人没了!”

韩荣昌战战兢兢。

李承煜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俯身,手狠狠地攥住了韩荣昌的衣襟,差点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给拖起来:“你说什么?你敢骗朕?”

韩荣昌满面悲苦:“臣不敢!臣收到陛下之命后,寻了个机会,将王妃带了出来,日以继夜上路,一心只想快些将人带入京都,好向陛下复命。算是有惊无险,数日之前,终于到了白龙堆。就在臣以为就能将人送入关中,谁知那日经过鬼堆,遇了一场大沙暴,当时飞沙走石,不能视物,骆马受惊奔窜,臣亦被沙堆埋住,待脱困而出,王妃已是不见。风暴过后,臣四处寻找,王妃却再无下落,最后只在附近大约两里外的沙堆旁,寻到了这一只鞋履……”

他抖抖索索地从随身的一只腰袋中取出一只女子的绣鞋,双手捧了上去,叩首哀嚎:“臣死罪!辜负了陛下对臣的厚望!”

李承煜双目圆睁,盯着韩荣昌手中的绣鞋,慢慢伸手拿来,捏了几下,突然目露凶光,抬脚,一脚将韩荣昌踹翻在地,拔剑:“韩荣昌,你当朕是三岁小儿?竟敢拿这话来诓朕!朕看你是活腻了!”说完便狠狠刺下去,一旁韩家家将扑了上来,硬生生以肩受了一剑,不顾伤口汩汩渗出的血,随即趴在地上叩首:“陛下!韩氏几代忠臣,将军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收到陛下之命,立刻便就抛下一切将人带了回来!此为全然之意外!陛下若是就此杀了将军,怕将寒了天下忠义臣子之心!请陛下再赐将军一个弥补之机!”

李承煜提着剑尖染红的宝剑,盯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朝自己下跪的韩荣昌,片刻之后,缓缓收剑,双目眺望了眼对面远处那片茫茫戈壁,从齿缝里挤着道:“给你一支人马,立刻带着给朕回去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说完,再次盯着韩荣昌,阴恻恻地道:“你若敢有二心,休怪朕不讲情面!”

韩荣昌知他暗指自己兄弟和韩家之人,连声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承煜转头,正要命人给他派队人马同行,忽见关门之内,从远处纵马来了一名信使,那信使口中呼着急报,旋风一般冲到关楼之前,朝着这几日陪同皇帝在此的杨洪下跪,奉上一道密信,道是发自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信报。

皇帝突然现身河西,杨洪此前根本半点准备也无。

他现如今是河西都尉,皇帝既到,前几日,自是放下一切事情伴驾巡边。巡视毕,这两日又引皇帝到了此处。本以为看过也就走了,不料御驾竟就停驻了下来。皇帝亦不说留在此处到底要做什么,他更没那个胆子去问。方才忽见关口外来了一队人马,那带头之人,他认了出来,便是之前奉朝廷之命送宝勒王归国的广平侯韩荣昌。不但如此,皇帝竟出关亲自问话,忽然大怒,又拔剑伤人。

他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正暗自费解,忽见京都送来了如此紧急的信报,不敢有片刻耽误,急忙接了,快步走过去禀了一声,双手奉上。

李承煜皱了皱眉,接过,破开火漆取出奏报,尚未看完,脸色便就骤然大变,冷汗瞬间湿透后背衣裳。

这奏报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京都出了大事。

就在他离开京都之后不久,前南司将军沈旸,竟出现在了东都。那东都令是他的人,领兵开城门迎接。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东都。

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和沈旸一道入东都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自己此前一直在暗查的楚王孙。

沈旸立那小儿为帝,发布檄文,声讨自己弑父杀君,随即领兵发往京都。

他的姑母长公主李丽华呼应,几乎是在同时,勾结了一群平日隐藏极深的大臣发动变乱。乱军于深夜同时攻打南司和皇宫两处。目的便是杀死崔铉,占领皇宫。

皇宫一度被占领,乱军当场杀了上官太后和宁寿公主。

唯一之大幸,是变乱最后事败了。

崔铉领兵平定叛乱。李丽华带着残余势力,仓皇逃窜出京。

京都中的大臣,以郭朗为首,泣叩皇帝,速速归京,以安定人心,平定叛乱。

李承煜双目圆睁,手微微颤抖,向天大吼一声,转身丢下杨洪和韩荣昌等人,厉声呼陈祖德,命连夜立刻归京。

杨洪和韩荣昌皆是吃惊。

尤其韩荣昌,那心更是忽上忽下,人也有点稀里糊涂。

事情还要从今早说起。

今早他派人将王妃写给秦王的信送上路,接着,带着改成男装扮作自己随从的王妃,继续踏上入关之路。不想上路还没片刻功夫,路上便遇一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人黑瘦如猴,但目光机警,看着十分干练。

那少年自称费万,和王妃认识,说已在此处等了好几日了。

更叫韩荣昌惊讶的是,他是南司将军崔铉派来的。

少年当时打量了一眼自己,又看了眼改装的王妃,方见礼,开口说,皇帝出京,此刻人就在玉门关口。出京之前,命崔铉留守京都,但崔铉似是知晓皇帝指使自己绑王妃一事,竟私下瞒着皇帝,派这少年悄悄来此等候递送消息。

在韩荣昌的眼里,姓崔的是皇帝的心腹鹰爪。

昨夜王妃说她和他有旧,写信请他帮自己的忙,韩荣昌觉着有些意外。对他是否真的会应王妃之请出手帮忙,老实说,信心也不是很大。

而此刻,他彻底地相信了。

只要自己递上王妃的信,那姓崔的定会帮忙。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胆大包天,欺君至此地步。

震惊过后,韩荣昌立刻阻止王妃入关,说自己到时能够应付,让王妃放心,绝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那少年建议王妃掉头立刻回去。而这时,韩荣昌才知道了另一件事。

王妃说她可能有了身孕,是路上察觉的,此刻回去,路途太过遥远,有些不便。她原本的计划是入关后悄悄至上郡她义父姜毅那里先躲一段时日,既等崔铉那边的消息,亦是略作休息。如今情况既有变,无法入关,那便改道去柔远先避一避,等皇帝走了,再另作打算。

韩荣昌听了,又是诧异,又是羞愧,更有几分后怕。

劫掠她上路后,他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更怕耽误了皇帝给的期限,一路都在紧赶,路上辛苦至极。王妃有孕,倘因路上颠沛,万一有个闪失,他万死难辞其咎。

那柔远是玉门关外的一个小国,距此地二百里路,归属李朝,不但为河西都尉府担负了望的职责,也是从前商旅和李朝出关士卒补充给养的地方。因与河西距离不远,经年累月,如今那地方也居住了不少李朝之人。

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费万带人护送王妃去往柔远暂时落脚,而韩荣昌自己,继续朝着玉门而去。

他方才解释给皇帝的那一番话,虽是谎言,但那一带风暴凶险,流沙噬人,众所周知,皇帝就算不信,也是无法查证。

望着皇帝失态,随即掉头大步而去的背影,韩荣昌知自己应是过关了。方暗暗松了口气,忽见他又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看自己,又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戈壁,似陷入踌躇。

李承煜对韩荣昌的那一番话半信半疑。

他这趟出京,名为巡边,实际上,是想亲自来这里接她。却没想到等着他的是如此一个结果。暴怒之下,方才恨不得一剑刺死韩荣昌。

若他真是疏于防范,令她不幸香消玉殒,他便是死一百遍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心头之痛。

而他若是存了二心,企图欺骗自己,那更是罪不可赦。

但冷静下来,想如今朝廷将才凋零,而局面危急,尽快平叛为第一要务。正当用人之际,这韩荣昌毕竟也是能用的武将。

他犹豫了片刻,很快,压下那痛心之感,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命他一道回京,说罢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

既知李承煜在前头等着,她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何况现在,她还有了身孕。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那一夜他去霜氏庄园接自己回去后的事。上半夜他和她肌肤相亲,鱼水之欢,下半夜她醒来,在坞堡后的崖头找到了他。他抱她坐他怀中,和她同裹一袍,用他的体温替她御寒,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而她,也第一次向他讲述她的“前世”,她那等来了他的“圆满前世”……

那一夜极是美好,美好到此刻想来,就好像才发生在昨夜。闭上眼眸,她似还记得他温暖的唇轻轻拂过她肌肤时带给她的颤栗之感……

但算日子,其实已是四五个月了。只是自他走后,事一件接一件地来。她也不似若月王姊那般,有身孕的头两三个月孕吐得厉害。那段时日,因为战事,她忙得废寝忘食,连月事多久没再来了都毫无印象。也就是在被韩荣昌劫走上路后的这一个多月,她无事躺卧车中,方渐渐察觉自己胸脯和小腹的细小变化。分明胳膊和腰身,摸着似比从前还要瘦些,但胸脯却不知何故隆涨,小腹更不似往日那般平坦,亦微微隆起,再联想到自己已是许久未再来月事了,这才意识到应是有孕。

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的晕眩之感。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儿,她和李玄度的孩儿。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自己有孕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一种预感,这个在西域大漠中悄然孕育在她身体里的孩儿,一定会是个儿子。

他是如此的坚韧,却又如此乖巧。从他到来之后,每天悄悄陪伴着她,没给她添任何的麻烦。

她也一定要尽力地保护好他,即便境况如此之艰。

玉门关外出去,便是连片的荒漠和戈壁,无法停留。而柔远有一集市,各族杂居,去了之后,在那里悄悄落脚下来,先暂时躲藏几日,问题应当不大。

费万原本带了一小队人马,考虑到同行的话,目标明显,反而惹人注目,便遣散随从,只留了一人同行,路上走了一天,当夜,菩珠在车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继续上路。

费万自己替她驾车,仿佛唯恐颠到了她,小心翼翼,稳稳行路。路上告诉她,他随身携了一支可暗藏连发的毒镖,原本打算等到人后先发制人杀了韩荣昌的,幸好昨日没有立刻动手。

菩珠印象深刻。两年前在福禄镇时,费万还是一个自诩轻侠的无赖儿,整日骚扰集市,镇民厌惧。而如今,他说话行事,精明又不失稳重,和从前相比,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这两年,他跟着崔铉在京都这个名利场中摸爬,想必见惯生死杀戮,再不是从前赌钱摊边的那个无赖少年了。

菩珠正要应话,忽见晨曦之中,对面路上奔来了一匹战马,马上一个汉子,身着汉人军服,看着受了重伤,浑身染血,人几乎是趴在马背上的,见到他们,竭尽全力嘶声呼了句“关内人否?”随即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跌落,一头栽倒在地。

费万立刻停车奔了过去,扶起那人盘问片刻后,匆匆奔回,向菩珠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人是朝廷长年驻在柔远的戍卒,他共有五十名同伴。就在昨夜,他们偶然获悉一个惊人的消息,柔远王投向东狄,肃霜汗王拟派十万兵马从柔远取道,攻占河西。兵马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他们想要回去通报杨洪早做准备,但昨夜尚未出发,便就遭到围攻。包括他上司在内的另外四十九人全部身死,他当时受伤假死,混在伙伴尸身当中,趁乱爬出来逃走,撑着一口气,只想回去通报消息。

若这消息属实,河西将遭大劫。

据菩珠所知,河西如今的常备军最多也就两万。而东狄这些年的袭扰,多是小股行动,似这种动员十万级人马的大战,上一回还是宣宁三十年,姜毅年轻时的事了。

费万神色凝重,菩珠更是心跳加快。

一种不详的预感,朝她袭来。

她想起前世的往事。东狄趁着李朝内乱攻打河西,十来城池相继沦陷。

那绝对是李朝开国以来,最黑暗,亦最屈辱的一段往事。

据说,郡城陷落之日,东狄人屠城,满城血流成河,死者枕籍,多达数万之众。

只不过前世那事发生的时点不是现在,要晚几年而已。

而难道这辈子,河西之难要提前发生?

她心惊肉跳:“宁信其有!你马上回去,尽快把消息传给杨洪!叫他务必做好准备!”

费万看着她,迟疑。

“我自己能回!”

费万咬了咬牙,吩咐同行的手下护好王妃,待要走,想了下,又从袖中取出藏着的镖筒交给她,教了下她如何发射,最后朝她行了一礼,随即上马,朝着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菩珠去看那士兵,发现他已断了气息,怀着敬重之心,和随从一道将他移到路边,掘了沙坑将他埋了,心中默默祝祷片刻,随即掉头回往玉门关。

东狄对河西一直虎视眈眈,想要控制这条李朝连接西域的通道。

肃霜汗既对河西发动了如此数量规模的大战,必是有备而来。

沈旸那边,倘若她想得没错,现在应该也有所行动了。李承煜离开京都,这于他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现在,她除了入关避祸,也别无选择。

好在照她的估算,李承煜此刻应该已经走了。

……

费万纵马狂奔回到玉门关前,表明身份入关之后,获悉杨洪昨日一早便就随了皇帝陛下离开,继续马不停蹄地追,沿途驿舍换马,终于在第二天,找到了杨洪,把自己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杨洪大吃一惊。

他刚送皇帝离开,才刚回,便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倘若这是真的,河西局面将极其严峻。

如此大事,他不敢立刻决断,安排人加强关门和长城的防守后,同时又派出探子去探听更多的消息。

当天深夜,他收到回报,消息是真。

他自己不敢擅离职守,派人连夜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御驾,在靖关之前,杨洪手下的那名副将终于追上了皇帝,禀告消息,并提出了杨洪的请求,希望朝廷尽快增调人马来河西。

否则,以两万守备军应对十万人马,河西将危如累卵。

杨洪怎么能想得到,就在他派的人见到皇帝送去他的边关报急之前,李承煜也刚又收到一则新的战报,整个人正处在狂怒之中。

他刚获悉,他现在除了要尽快对付沈旸叛军和他手上那个用来与自己打擂的楚王孙外,北方边界也告急了。

肃霜汗王发动大军,正朝两国边界而来。若是让他越过,帝国北端的数郡几十县便就岌岌可危。

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现在还要应对已被传得天下几乎人人皆知的关于他是如何弑父杀君的可怕流言。

他正在今夜过夜的靖关驻跸地里和同行的陈祖德商议着如何应对,突然又得知河西也告急,整个人一僵,当时胸间便气血狂涌,喉头一甜,急怒攻心之下,竟吐出一口鲜血。

陈祖德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他,连声劝他息怒。

李承煜稳了稳神,一把推开陈祖德,厉声吼道:“崔铉还能帮朕守住京都!你呢?朕的表舅!三朝元老,朕对你如此器重,你位极人臣,如今这等局面,你除了息怒,再无别话?”

陈祖德被皇帝的一番话给斥得面红耳赤,急忙下跪请罪。

李承煜双目血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屋中来回不停地走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陈祖德定了定神:“陛下,臣有一想法,但不敢说,怕陛下怪罪。”

“说!”李承煜吼道。

陈祖德咬牙道:“陛下,以朝廷如今的军力和钱粮,应对北疆和沈旸逆贼,便已捉襟见肘,若再分出去照顾河西,三头并进,臣怕三头皆失!”

李承煜道:“你何意?”

“陛下赦臣无罪,臣方敢言。”

“无罪!”

“为今之计,只有自断一臂,以保大局。舍河西,全力应对北疆与沈逆。陛下,失河西,后果不过是失西域罢了。从前先帝几代,西域又何曾真正由我朝掌控过?何况……”他顿了一顿,压低声,“如今秦王几掌控西域,河西若真不幸落入东狄之手,恰将他困住。到时,陛下坐山观虎斗便就是了。”

李承煜停在窗前,盯着前方河西的方向,身影僵硬地立了良久,慢慢地转头,咬着牙道:“若是如此,当如何行事?”

“陛下可命杨洪死守河西,再关闭此处靖关大门。没了后路,他便不得不全力以赴。门一关,亦可防内郡受波及,再生不必要的变乱。”

靖关是河西和内郡相互往来的必经关道,此关关闭,便就截断了内外交通。

李承煜沉默,起先一言不发。

一旦下令关了这道门,便就意味着两万将士和河西那将近十万的民众将极有可能陷入东狄铁骑的包围,没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手微微发抖。

“陛下,此关乎大局!朝廷军力实在做不到三边同战。权衡利弊,取舍而已。待剿了沈逆,平定北疆,到时,若河西已入敌手,日后再行收复之事,则陛下之功绩千秋万代,除三皇五帝,谁勘相比?”

是啊,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一将功成,尚且万骨白枯,何况皇帝?

天下之人,皆蝼蚁罢了。

李承煜闭了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便照你之策,准了!”

杨洪接连几夜无眠,焦虑万分,终于等来了皇帝的回复,命他全力以赴应对,说朝廷会尽快增派援兵。

他起先信以为真,再过一夜,非但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增援的后续,反而获悉了一道于他而言犹如晴空霹雳的消息。

靖关的那道铁门,在皇帝出关之后,便就封锁关闭。任凭已经知道战乱消息想要逃难的民众如何聚在关门下叩门哀求,对面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杨洪大怒,自己不敢走开,再派亲信前去质问,被那守关之人以一句冷冰冰的上命难违给顶了回来。

他全部都明白,亦彻底地绝望了。

必是朝廷出了大事,弃卒保车,放弃河西,任由他的两万将士和十万民众自生自灭了。

在起初短暂的绝望过后,毕竟是守了多年边关的老将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迅速召来幕僚和官员商议对策。

玉门关只是一个凭空矗在沙洲里的关口,没有天堑可依,并不好守,且长城战线又太长,对方若是凭借兵力优势,发动多点的齐头进攻,他这边没有足够人马调用,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全线防守。而一旦被撕开口子,全线崩溃将不可避免。

杨洪最后做出了一个不得已之下的抉择:放弃玉门关和河西半壁,在东狄大军到来之前,尽快将西部的民众迁入郡城,到时候,集中全部兵力,围绕郡城设点作战,守到最后一刻。

至于结果,只有一话:尽人事,听天命。

他怀着必死的悲壮,下了这道命令。

而这时,东狄大军虽还没到达,但大战将临,后路又被朝廷截断的消息已是遍地传播,都尉府关于人员全部尽快撤往郡城的公告,也贴满了各城各镇驿舍大门旁的墙面。

玉门关关门紧闭,无论如何叫门,没有半点反应。好在守卫长城的戍卒也撤得差不多了,越墙不会再有危险。

菩珠只能弃车,这一日,在随从的帮助下,小心地翻过城墙进入河西,跟随路上逃难的人流走了一天,终于临时搭上一辆驴车,一番辗转,最后来到她从前住过的福禄镇。

这个地方,如今的入目所见,和她印象已是完全不同了。

熟悉的巷路,甚至连驿舍大门上方那褪了皮色的红灯笼也还在,依然在风中缓缓摇荡,但此处,已没了往日人来人往集市热闹的祥和。镇上大部分人已逃走,驿舍也空了,但还有一部分人,或是舍不得带不走的家业,忙着来回一趟趟地搬运,或是年老体衰无法上路,怀着侥幸之心,迟迟不愿离开。路上到处都是背着大小包袱拖家带口一脸愁容之人。众人行色匆匆,自顾逃命。

菩珠双脚已经走得发肿,脚底起了水泡,早已磨破,血水渗袜,每走一步路,便就火辣辣地疼痛。

费万那日和她分开之前,说等他通知到了杨洪,他便立刻回来接王妃。

约好的地点,便是福禄镇。

菩珠在镇上等了大半日,没费万的消息,怕后面的东狄兵马随时就会杀来,决定不再等下去了,自己去往郡城。

随从担心她,让她再稍等,说自己再去寻个车,好搭她上路。

兵荒马乱,想找到一辆能有空位子的可以多载个人的车,也是极不容易。

菩珠知自己怕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答应了下来。

她暂时休息的地方,便是从前她跟着杨洪一家人住过的那个小院落。

这地方如今的主人早已逃走,屋内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了,吃的东西,更是不剩半分,就只剩些笨重的桌椅床具还不曾带走。

菩珠坐在自己从前曾住过的那间小屋中,虽毫无胃口,但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儿,还是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只她前日用金镯从逃难人那里换来的干粮馕饼,撕了一块,慢慢地嚼着,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渐渐出神。

这熟悉的环境,令她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

正吃着东西,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她以为是随从回来了,发声问道:“怎样,找到了吗?”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菩珠忽然觉得不对劲,正要起身,虚掩的门被人一脚踢开。

门口出现了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身上套着好几层的衣裳,男衣女衫,胡乱杂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那男人见到菩珠,眼睛陡然发亮,死死地盯着她,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菩珠虽着男装,一身风尘,模样狼狈,但容貌绝美,胸脯日渐鼓涨,很难遮掩女相。

一见到这男子目露淫邪的样子,菩珠便就明白了。

这必是个趁乱到处入户盗窃顺手捡便宜的无赖徒,见自己是个落单女子,心生歹意。

那男子又咽了口口水,笑嘻嘻地朝她走来,口中道:“小娘子这是怎的了?一个人被丢在此处,怪可怜的。不如跟了我,我送你去郡城避难可好?再不走,等那些如狼似虎的东狄人打进来,小娘子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菩珠皱了皱眉,褪下腕上剩下的另只金镯,丢到了对方的脚下,冷冷道:“我就这么点值钱之物了。你拿去,立刻退走。否则,休怪我下手狠辣。”

那人急忙捡了起来,放嘴里咬了咬,果是真金,狂喜。拿了钱财,却还是舍不得眼前这生平从未曾见过的美色,目中邪色更浓,猥琐着张开双手便朝她扑去:“小娘子,你便从了我吧!让我摸一摸,我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他话音未落,惨叫一声,抬手捂住胸口,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方才那只被纳入怀中的金镯也滚了出来,滴溜溜地滚到了墙角边上。

菩珠纤细的指,紧紧地握着那只刚发射出毒箭的箭筒,指节都变得青白了。

她看着这人嘴角慢慢冒出血泡、两眼翻白的死状,一阵恶心,又一阵惊惧,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压下飞快的心跳,挪开目光,抬袖正要擦额头方沁出的一层细汗,突然,外头传来一道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吼叫之声。

“东狄人就要打来了——快跑啊——”

接着是阵阵惊叫声,夹杂着孩童的哭泣之声。

菩珠连镯也来不及捡,一把抄起装了干粮的袋子,脚痛也顾不得,奔出去。

外面又涌来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惊恐万分的民众,纷纷朝前夺路狂奔。还有人一边跑,一边连路丢着原本舍不得的东西。

那末路的绝望之感,仿佛乌云压顶而下,逼得人无法透气。

菩珠看了眼四周,还不见随从回来。她跟着人流胡乱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沿驿舍的围墙穿过镇子,很快来到后头,爬上她从前时常站上去眺望远处的那座高坡。

远处,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依稀可见的长城似坍塌了一片,地表黄尘弥漫,漫山遍野,布满黑点。

那是东狄人的骑兵在冲驰,犹如一柄又一柄锋利的刀,肆意地撕裂着这片苍茫而宁静的广袤旷野。

她掉头,忍着脚上那钻心的疼痛之感,下了土坡,飞快离去。

第127章

李玄度留张捉和尉迟, 让二人继续引阙人西去直到和他的姑母金熹汇合。将事情交待了,没再多片刻的停留,轻装简行, 立刻动身往回赶。

栉风沐雨, 奔波于路, 从一个地方去往下一个地方,在出发和归来之间, 马不停蹄。

这两年, 他已渐渐习惯了如此的步调。但无论他身在何方, 境况如何艰难,每当疲倦或是夜深人静无法成眠之时, 只要想到她就在他出发的地方, 纵然千山万水, 风霜雨雪,只要他归, 无论何时, 她必在那里等他,所有的疲倦和孤独,便会一扫而空。

这一次, 他亦是如此,如寻常那样地离开。

起初他竟有些回忆不起来,他是如何和她告别的。终于,他想起了出发的情景:当时他救回了他的表妹, 想立刻上路再去救他的舅父和身处危险中的母国族人们。她阻拦了他,让他先去睡一觉。

她说他太累, 他也需要休息。他听了她的,合了一眼, 次日五更,带着她替他收拾好的行装上路。

甚至连个好好的告别也没有。

只在他转身过后,他方想起她,回来抱了她一下,将这里所有接下来他将无法顾及的事交待给她,便就匆匆走掉了。

他将她在他身后等待他归,视为理所当然。

可是这一次,他见不到她等在他出发的地方待他归了。

路如此曲折,回程是如此漫长,焦虑和自责更是令每一分担忧都被无限放大吞噬了他。他在煎熬里红着眼,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一个多月后,当他终于快要抵达时,出发时同携上路用以调换的数匹马也全都跑得脱力了。

路过晏城附近,他暂作停留,更换马匹后,城亦未入,立刻继续前行。

出去一段路后,身后传来一阵呼唤之声。

李玄度勒马于道。

王妃失踪,此事都护府并未外传,宝勒王更是丝毫不知霜氏城那边出事,只听人禀,道李玄度回了,方路过晏城换马,想到这几个月来心里挂着的来疙瘩,忙追出城,追上了,观他风尘满面,模样看着十分疲倦,有心先讨个好,开口便说他路上辛劳,既路过晏城,何不入内小憩,宫中已设宴备酒,请他休息一夜,明朝再回都护府也是不迟,说着,见自己的话被秦王打断,道了声心领,提缰催马便就要走,忙又追上去:“秦王留步!小王另有一事!”

李玄度勉强回头。

宝勒王这回不敢再绕圈子,到他面前,把那夜自己在都护府的庆功宴上酒醉失言,竟当众为族弟求亲李宗主的事说了一遍。

“怪小王太过鲁莽,当时也未打听清楚,多喝了两杯酒,一时上头,便就贸然为舍弟向宗主求亲。小王若知宗主是殿下的人,再借十个胆亦不敢生出妄念。当日实是太过唐突,冒犯了殿下,辱没宗主,望殿下千万莫怪!”说着不停抱拳谢罪。

拦路竟为如此一件荒唐之事。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躁和不耐,更是没了平日的雅量高致,直斥:“宗主是我表妹,怎就成了我的人?她婚嫁由她,与我何干?荒唐至极!你当做你该做之事,回吧!”说完,推开还挡着自己道的宝勒王,继续上路。

宝勒王望着前方那道迅速消失的骑影,在原地愣了半晌。

听秦王方才的意思,李宗主不是他的人?

他松了口气。但回忆秦王方才的样子,却是一反常态,面带愠怒,难道又是自己方才那话哪里得罪了他?

李玄度丢下忐忑不安的宝勒王,纵马狂奔,当日回到了霜氏城。

都护府里,叶霄去追韩荣昌了,阿菊焦急病倒,霜氏这段时日搬了过来,照看即将临盆的若月,也兼管杂事。听闻李玄度回了,带人去迎。

骆保一见到李玄度,眼便红了,哽咽着唤了声“殿下你可回了”,奔过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伤心地抱住了他的一只靴,人跟着趴在地上,不敢大声,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

他这一哭,整个屋里的人眼睛也都跟着红了起来,一片愁云惨雾。

李玄度没抽开脚,就任骆保抱着自己腿哭,向霜氏问详情。得知当日那两名同行的侍卫已被放回,立刻唤来问话,盘问了上路后的情形,再被告知,叶霄追出去也有些时日了,但尚无消息,应是还没追上。

霜氏安慰李玄度:“殿下也莫过于焦心。韩荣昌不敢苛待王妃,王妃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虽未明说,但谁都清楚,这必是京都中的那个年轻皇帝的指使。

李玄度立着,沉默得可怕,堂中气氛凝重异常,连带着骆保也不敢再出声抽泣,悄悄松开了抱着他腿的手,自己趴在地上默默垂泪。

李玄度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向霜氏诚挚地道谢,请她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再费些心,随即命人准备马匹,挑选人手。

他手缠马鞭,立在都护府外,等着人马集合的功夫,遥望着那看不见的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所有的焦虑自责和愤怒,到了此刻,全只化作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地追上去。

不管她此刻被带到了哪里,或者将会被带往哪里,他都一定要将追去。

哪怕万一,到了那边,她变了心……

不不,没有这样的可能!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当日在祖母面前,她表态,甘愿跟着自己来这里,便就已是表明了她的心志。更不用说到了此地之后她做的一切。

倘若没有她,绝不会这么快就有今日的都护府。

她怎么可能变心?

“殿下,准备好了,随时可上路!”

张石山来到他的身后禀事。

他知道,她必在日夜等待,等他赶去救她。

李玄度在心里再次这样告诉自己一遍,按捺下纷乱的心情,转头望了眼身后那一列整装待发的随从,向他们微微颔首,正要上马出发,看见城门方向的路上来了一骑,朝都护府所在的这片高坡疾驰而来。

来人很快到了近前,是几十里外一座烽障中的值守士卒,说从东面来了一个信使,是韩荣昌手下的武士,受遣为王妃传回来了书信。

李玄度惊住了,几乎有点不敢相信,接了信,迫不及待地当场便就破封,取出了里面的信。

他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了前面的内容。

她第一句便告诉他,她写这信时,人在玉门关外,但已安全无虞。

韩荣昌决定放她回来,但考虑到他的家人被李承煜捏在手上,她拟求助崔铉,先去义父姜毅那里避一段时日等消息,叫他不必为她担忧。

没有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李玄度连着看了两遍这段内容,确认是她字体无误,吁了口气,随即又是一阵心疼和后怕。

若那韩荣昌此刻就在边上,他定要拿剑刺他一个窟窿眼。

伤他无妨,他竟动她!

他略略平复了下心情,继续看下去,看到了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

他的视线一下定在了信上,立了良久,抬眼望着京都的方向,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信笺,眼眶慢慢湿润了。

当日出京,临别之时,他便有种预感,或许那是他和祖母的最后一面了。

而今成谶,祖母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临走之前,祖母竟如此安排身后之事。

她在信中还向他致歉,为她没有及早传达祖母危的消息。

他怎会怪她?

那分明也是祖母自己的心愿。

山迢水远,那万里之外的殷殷之情和当日临别之时祖母含着笑意拂手让他去的一幕,永铭心间。

他咬着牙,向天发誓,总有一日,他定要令祖母入土,安飨香火,敬奉绵延。

信的最后,她又告诉了他关于表妹檀芳的那些事。

那些他都已知晓。

他掠了一眼,再次看了遍她这信的前半部分,慢慢地收信,平复着信中两个消息带给他的悲喜,忽然发现封中竟还有一信,只是未与方才那信笺折在一起,一开始他没留意。

他一愣,将后信取出,展开,当“玉郎我夫,见字,再如面”那几字跃入眼帘,如直击心房。

他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去年在阙国的那一夜,她醉了酒,缠着他唤过他玉麟儿后,这么久了,后来无论二人如何情浓意蜜,她总是唤他殿下。

他没想到,这信的起头,她会再次以如此的爱称来呼他。

他竟感到一阵心跳耳热。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封只能他自己才能看的私信。

他下意识地抬头,见张石山等人都还立在一旁看着自己,立刻合信,说了句“王妃来信,暂无大碍”,让他们先行散去等待后命,随即拿着信,匆匆入了距离最近的议事堂,关上门,坐下后,呼了口气,再次展信。

他读完了她这信,呆住了,人定定地坐在位上,许久,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霜氏的声音入耳,方回过神,急忙将信藏了,稳住心神,起身过去开门。

霜氏此刻也不顾礼数,几乎是冲了进来,脚才迈入门槛,便说她听闻方才有王妃的来信,问情况到底如何。

李玄度知她关爱菩珠,立刻将情形告诉了他。

霜氏听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立刻到门外,让婢女去后头把这好消息告诉阿菊和若月王姊她们,吩咐完,回来说:“王妃无大事就好,殿下也不用过于焦心了,一路辛苦,先去后头休息下,别的,慢慢商议不迟。”

李玄度再次向她道谢。

霜氏道无妨,说自己不打扰他休息,转身要走。

李玄度送她,送了几步,忽见她又停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望着自己却欲言又止,便道:“夫人若有事,尽管开口。”

霜氏看了他一眼,过去将门关了,回来道:“殿下既如此说了,我便倚老卖老,问一句本不该我问的话。殿下和李宗主,到底是何关系?”

李玄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怔:“她是我表妹,此外别无关系。”

霜氏道:“殿下此言当真?”

李玄度立刻道:“是。只是表妹。”

霜氏道:“殿下你光明磊落,但别人却未必如此做想。我并非意指宗主不好,但我直说了吧,宗主对殿下,恐怕未必是以表妹自居。自宗主来了后,这边几乎人人都知宗主是殿下的人。殿下你有无想过,姝姝她知道了,会如何做想?殿下你可曾让她安心?殿下可否也能让外人知晓,殿下你与宗主只是表兄妹,此外并无别的纠缠?”

李玄度忽想起今日路过晏城那宝勒王追出来的一幕,终于完全地明白了过来。

他感到有些羞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霜氏望着他,语气缓了下来:“殿下,这事原本真的轮不到我管,但我实在心疼姝姝。宗主来此也有好几月了,姝姝在我这里,一句话也无,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感受。”

她顿了一顿。

“你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我当年仰慕姝姝父亲之事。起因是他救过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后来帮了他一些忙,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不瞒你说,那时我年轻轻狂,他始终对我以礼相待,我却一心想要嫁他,纠缠不放,为了留下他,甚至还在坞堡里修了江南庭院,弄得人人以为他和我关系非同一般。不但如此,我还厚颜写信给姝姝的母亲,说我往后能助力他西域之事。姝姝母亲我回了一封信,说愿意接纳我,等他回了,便劝他点头。他当时正出使西域,我欣喜若狂,拿信去寻他。他对我说,姝姝母亲愿意,但他知,她写这信时,必也伤心,之所以如此大度,是她以为他想要纳我,他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他再次拒了我,不但如此,不久后的一场酒宴上,当着众人之面,他认我做了义妹。”

“便是那次之后,我受了教训,亦是被他和姝姝母亲的感情震动,自惭形秽,从此再不敢纠缠他了。”

“第二年我嫁了人,可惜是个短命的,没几个月就死了。再不久,我收到了他不幸罹难的消息……”

霜氏眼中隐隐泛出泪光,转脸,拭了拭。

“我将姝姝视同女儿。李宗主被鬼国之人劫走,姝姝来寻我借向导,正是因我从前亲身经历,我便觉着宗主对你有情,于姝姝不是好事。当时我是不愿借人的。但姝姝对我说,她不想你万一因为表妹出事难过自责,所以想帮你,尽快把人救回来。”

“殿下!姝姝她是觉着你心里有这个表妹,她才想要成全你啊!你既对表妹无情,这回等她回来,你难道不该对她有所表示?”

李玄度怔立了良久,抬头,见霜氏已经走了,骆保在门口探头探脑,压下心中纷乱,命他进来。

骆保“嗳”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进来,擦了擦先前哭过还带了点残余痕迹的眼睛,问道:“殿下,王妃可有说何时回?”说完忍不住又开始骂韩荣昌:“脸上笑嘻嘻,看着是个忠厚人,竟干出这样的事!总算他还有点眼力见,等王妃回来了,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非拿刀砍他不可!”

李玄度未应,沉默了片刻,忽问:“这边很多人都在传我与宗主从前有过婚约一事吗?”

骆保一愣,没想到秦王忽然问这个,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立刻道:“可不是!宗主当日被殿下救回来,殿下走了,王妃整日照顾她的病,忙里忙外,张捉竟还来问我这个事,说到处都在传,宗主是殿下的人。王妃表面看着没什么,心里不知道多伤心!那日宗主接到了殿下的信,王妃安排人立刻送她上路,送走人时,王妃人都要站不住了,当时险些晕倒,可把奴婢给吓坏了……”

骆保越说越是难过,索性跪了下去:“殿下,奴婢掌嘴也要说一句,等王妃这趟回来,殿下你能不能给王妃吃个定心丸?奴婢看王妃实在太可怜了……”说着又抹起眼泪。

李玄度闭了闭目,让他出去,自己一个人回到案前,再次拿出她写给自己的那封私信,一字一字,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又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凝视着信末那几句走笔凌乱的“在我心中,惟爱一人。但不知君心如何?君心若是有二,我愿成全有情之人”,眼角红了。

他总是觉着,他的姝姝一心追求皇后之位,爱它,多过爱自己这个人。

他也一向觉着,她不会真的在意李檀芳和自己到底是何关系。当日,在阙国自己母亲衣冠冢前的石亭里,她若无其事答应檀芳提出的联姻。当时的那一幕,他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他更是无法忘记,那一回他凭着满腔的热情,辞别了姑母,从银月城一口气追她到了上郡马场。她坐在秋千架上,衣袂随风飘飘,她是那么的美。他向她告白,等着他的,却是她说她看好他,相信他将来能做皇帝。

再后来,她跟着他一道来了西域,吃了很多苦,从不抱怨,和他一道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他们终于有了今天,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好。那个他将她从霜氏庄园接回来的月夜,他们坐在后院崖头之上,他甚至向她吐露他曾深埋心底如同禁区的陈年旧事。但是即便那样了,在他的心底,也总是有个声音在悄悄地提醒他。

姝姝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纯粹的李玄度,而是秦王李玄度,能助她实现为后心愿的李玄度。

他没有想到,原来她竟是如此地在意他,想要独占他。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她的信,想起了和她在河西的初遇。

后来结成夫妇,新婚没两日,她以为他也怀着野心,迫不及待傻乎乎地跳出来逼他造反。

再后来,秋狝之时,和她同居一帐,她为了生子大计,算计自己,百般折腾……

对着这信,再回想那些从前觉着并不愉快的旧日往事,他嘴角竟不知不觉上翘,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眼眶又再次地发热。

她说再见之时,她想亲口听他告诉她他的回答。

他等不住了。

当日那从银月城怀着满腔爱意迫不及待地奔去上郡想要见她的心情,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了。

但这一刻,它竟复活了。

他想要立刻就去找她,告诉她她想听的回答。

他李玄度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多一根旁人的头发丝也是不行。

他还想再告诉她,她真的太傻,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何竟一直忍着不讲。

他以为檀芳真的对自己没想法了,他也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在乎。

现在他甚至还将她弄丢了。

他必须亲自去,现在就去!

第128章

李玄度带着一队十来骑的人马, 再一次地上了路,往玉门关而去。

依然是星夜兼路,马不停蹄。但这一趟出发, 他的心情却和前些日完全不同, 苦旅亦是充满期待。他丝毫不觉疲累, 十来日后,便走了将近一半的路, 这日, 抵达一名叫蒲桃的小邦附近。

从这里往东继续走个七八日, 过白龙堆,玉门便遥望在即了。

蒲桃是个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邦, 以黄泥筑成简陋围城, 方圆不过数里地, 但却是这条东西路上往来商旅补充给养和短暂歇脚的必经之地。

李玄度到时,正值晌午, 未惊动城民, 派人入内以钱换了些粮出来,见头顶骄阳似火,马匹脖子汗淋淋的, 不宜强行上路,命就地歇息片刻。

诸人在城门外的几处树荫下各自休息进食。李玄度坐于树下一块石上,天热,无甚胃口, 饮了几口清水,靠在树干上, 扯下斗笠半覆面闭目假寐。热风炙燥,他无法入睡, 又想起了她写给自己的信。

那信他早倒背如流,但几乎每想一次,便生新的感悟。

信前半段,她对他再次言及的所谓“前世”事,他依然不信。

初读之时,便如那夜他第一次在坞堡后崖听她提及那样,觉她幼时发边,生活过于艰辛,梦想富贵而已。以菩家从前家世,她知太子李承煜,理所当然,故梦想他是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多了,恐连她自己也是弄不清真幻,最后以梦为真,执着不放。联想当日杨洪透露的她幼时的境况,想必实际比那更要艰难。

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方如此将李承煜视为犹如溺水之人可抓的唯一浮木。

他愈发怜惜起她。

而此刻,再细品她信中自诉,不但梦她嫁了李承煜,还替他把下半辈子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李玄度胸中忽生出垒块,有淡淡不平之感。

想当年,菩家获罪之前,他,四皇子,秦王李玄度,方是京都少年第一人。

虽然那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但他不信,她没听说过自己的名。

她梦中既梦他最后做了皇帝,那么河西初遇之时,她为何不一开始就来勾引自己?非要死心眼地和他的侄儿李承煜相好?

倘若不是韩荣昌后来阴差阳错插了一脚,说不定她已顺顺当当嫁了他的侄儿。倘若她如今真的做了皇后,以她信梦的程度,既梦见自己后来又做了皇帝,必会对付自己。

他回忆第一次和她在河西那个名为福禄的驿舍相遇时的情景。

虽然他也承认,当时情状不算如何愉快,但他好似也没对不住她。当时甚至慷慨解囊,若不是实在气不过她自甘堕落,差点就把自己的狐裘都脱下给了她。

她怎就看不上自己?

还有,刚嫁他时,竟还想他早死,好让她圆太后之梦。

简直是不可忍。

等这回将她接了,看她日后表现,若是哪里叫他不得满足,他定要和她就此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度面容依然被斗笠半覆,露在外的一侧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乏意也慢慢地袭来。正朦胧假寐,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殿下!是叶副都尉!叶副都尉回了!”

李玄度打了个激灵,顿时苏醒,猛地睁眸掀开斗笠从石上一跃而起,朝着随从所指的方向望去。

几骑顶着日头,沿着干燥的黄泥弯道,从对面正往这边相向疾驰而来。

那当先之人虽蓬头垢面,但五官身形,再熟悉不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正是叶霄。

叶霄出发追韩荣昌,算起来已有一个多月了。他比韩荣昌迟十来日才动身,落在后头。她的信已送回到都护府,叶霄却一直没有消息。李玄度此前推测他在路上应与韩荣昌派回来的信使岔道错开了——这条通往玉门关的道,路途遥远,中间除了有些必经之路外,还有许多岔道,错开是常有的事。

随从从树荫下奔了出去,朝着叶霄几人高声呼唤。

叶霄一路疾行到了这里,干粮和水所剩不多,欲入城补充,正纵马朝城门疾驰而去,听到动静,举目望去,见李玄度竟立于道旁,睁大一双已是布满血丝的眼,高呼殿下,抽了一鞭坐骑,不顾一切地狂奔到了近前。

马尚未停,他人便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喊道:“殿下,不好了!河西沦陷!”

李玄度吃了一惊,一个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怎么回事?”

叶霄喘了口气,立刻禀报他获悉的消息。

他于大半个月前,追王妃终于追到玉门一带。然而到了那里,方知形势大变。

“……玉门关看不见我河西守卫了,已被东狄人尽数占领!月前,东狄十万骑兵取道柔远袭击河西,恰沈旸于东都作乱,北疆亦同时生变,三地告急。当时今上正在河西巡边,竟下令关闭靖关,弃河西不顾。属下只能回来先向殿下报告消息。动身回来那日,恰遇到了杨洪派出的信使,道杨洪在郡城一带设防苦守,河西半壁不战而失,已沦陷一个多月,那信使也是他派出向殿下求助的第三批了!”

一个多月……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就是在她到了玉门关外给自己写信之后,便就遭遇东狄大军攻打河西。

李玄度神色大变,喝问:“王妃呢?有无她的消息下落?”

叶霄摇头:“属下向信使打听王妃消息,但一无所获。眼见军情紧急,那信使又不如我识路,河西十万军民岌岌可危,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殿下报告军情!”

李玄度双目盯着河西方向,面容铁青,拳慢慢捏紧,手背青筋凸起。

很快,他命叶霄稍候,转身来到坐骑旁,从悬于马鞍一侧的皮袋中取出文房,迅速写了一道手信,折了交他:“你即刻回去,组织都护府兵马驰援!再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信传至银月城我姑母!”

叶霄接过应是。

李玄度命人将干粮和水交给叶霄。叶霄收了。

“告诉我姑母,如今北道已通。她若能发兵,走北道便可直达玉门,路更便捷!”

叶霄记下,不再停留,朝李玄度施了一礼,即刻翻身上马。

就在他要离开之时,李玄度忽又叫住了他。

叶霄回头。

“王姊一切安好,应当快要分娩了,霜夫人在照看着她。等你回了,说不定已做父亲。”他道。

叶霄起先一愣,很快,眼中露出感激之色,朝李玄度恭敬地道了声谢,纵马而去。

李玄度也未再停留,命人再次入城补充给养之后,立刻继续上路。

十来日后,当他终于赶到玉门之时,所见果如叶霄之言。

关楼之上,他熟悉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耀武扬威的狼头之旗。他绕关口,越过一段坍塌的长城入内,取道野径,经过连片的军镇废墟和被东狄人占领的沿途城镇,数日之后,终于潜伏到了郡城一带。

这一日,距离河西半壁失陷,已是整整两个月了。河西都尉杨洪,也已苦苦守战两个月。

起初,他手下兵马两万,加上从河西各地临时紧急征编的杂兵,大约有四万之数。但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是那两万常备军。杂兵虽大部分是轻侠和河西本地的彪悍子弟,但平日未受正式训练,真正面临真枪实刀的厮杀血战,无论是应变还是听从指挥,皆不能与正规军相比,充其量,只能用来补充应急。

唯一庆幸,便是东狄骑兵擅长平原冲击野战,攻城巷战并非所长,这才叫他支撑到了今日。

他在郡城前布了三道防线。两个月下来,第一道上月被破,第二道,半个月前沦陷。

如今,第三道设于距离郡城两百里外的琵琶峡口的防线,眼看也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方才,他刚收到了前方送来的急报,琵琶峡口的万余守军已死伤近半。再不派去增援,恐怕坚持不了三日。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继续派增援,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到了最后,当以郡城去对东狄兵马之时,他手中怕已是真正无兵可用。

但若不派,那剩下的琵琶峡口怕是要起变乱,到时局面将雪上加霜,一锅乱粥。

身后,靖关紧闭不开,他得不到任何支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派去西域向秦王求助的消息能顺利及早送达,等到秦王救兵。

但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了,几乎谁也不敢真正指望。

大批从前方退来的难民无法从靖关疏散进入内郡,除了已入郡城的,如今还有大量平民滞塞在了路上,从四面八方,正源源不绝地继续涌向郡城。

而城中的粮草储备,最多只够一个月了。

再这样下去,即便郡城最后能够守住,一个月后,他们也将面临无粮的绝境。

虽然杨洪严令守秘,但这消息还是传开了。这几日,军心已是开始动摇。

在都尉府的议事堂里,一场争论正在激烈的进行当中。

放弃琵琶峡口,将剩下的人马调回来,再关闭郡城城门,禁止更多的流民涌入城中。

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等到那或有可能,但谁也不敢真正指望的西域都护府援军。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给自己留个希望的念想而已。

没有这个念想的话,恐怕就连多一天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个提议,最后获得了都尉府大部分将官的支持,就等杨洪最后拍板。

杨洪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此刻脸容焦黑,双目通红。

他痛恨皇帝关闭靖关,断了十万河西军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弃琵琶峡口,关闭郡城大门,那么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区别?

琵琶峡口一旦破,郡城也关闭大门,那数万还滞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将遭遇敌寇的无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他大部分麾下将官的意愿,坚持不闭,一个月后,无粮可分,救兵无望,到时局面,如何收拾?

一个姓孙的千长朝边上几人使了个眼色。

“杨都尉!”

那几名将官立刻上前,纷纷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杨洪知这道理。

若是点头,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但几万条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断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下……

他的手微微战栗,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张张紧绷得近乎变形的熟悉脸孔,犹豫之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一个士兵匆匆奔入,说军士起了哗变,大量聚众,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门之外。

杨洪一惊,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见大批士兵围在了都尉府外,几个头领在人群中高声喊话,郡城粮库告急,质问消息是否为真。

杨洪立刻道:“诸位将士放心,粮库粮草,必优先供作军粮!足够数月之数!另外,我已向西域都护秦王殿下发去求救消息!军粮之数,足够尔等军士食到援军到来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亲,在河西军士之中颇有威望,此刻如此发话,许多军士闭口,沉默了下来。

杨洪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命众士卒立刻散去,各归其位,忽然身后又传来话声,有人反驳:“众弟兄,杨都尉之言,不可信,尔等千万不要受其蒙蔽!先不说此地至西域都护府的所在路途遥远,谁知信报能不能及时送到,即便送到,东狄十万骑兵,秦王他敢以卵击石?他如今坐镇西域,自立为大,李朝丢了河西,于他有何损失?他费力保下河西,于他又有何好处?他是不可能派兵来的!以我之见,那个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丢下咱们不管,咱们还守什么?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杨洪转头,见发话的竟是自己那个姓孙的手下,大怒,厉声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动摇军心之罪斩首。不料另有几名将官上前阻拦,高声附和,又有杨洪的亲信也拔剑上来,双方顿时对峙,军士则议论纷纷,群情涌动,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哗之声再次如浪,一波波地传入杨洪耳中。

大部分的军士竟都起了摇摆之念,不愿再继续守下去了。

杨洪知这孙姓的从前因耽误军机被自己惩罚过,怀有怨念,如今危难关头,他生出此念,并不惊讶。但这些河西将士却大多热血,即便遇到强敌,本也绝不至于动摇,做出如此之事。

这一回,根源就在于那道被紧锁住的靖关大门。

连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弃河西不顾了,他们这些卒子还卖命守护,图的是什么?

“走啊,趁东狄人打来前,咱们先去城中富户家中抢些东西,免得便宜东狄人……”

那孙姓千长挥臂高呼。

杨洪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几要呕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连他,也觉心冷,无力继续。

他勉强定下心神,正要再发声,试图努力稳住军心,忽这时,伴着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众士卒的头顶掠过,流星闪电,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门口台阶上振臂高呼的孙姓千长笔直激射而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眨眼,那杆鸣镝已是逼到,无声无息笔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脑,从后透骨而出。

他张着尚未说完话的嘴,双目蓦然圆睁,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躯,被那杆箭的强大余力带着,朝后噔噔噔地连着退了几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后“砰”的一声,仰面在地,痉挛片刻,气绝身亡。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纷纷扭头,见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转眼到了近前,停马肃立。

当先一骑,那人虽一身常服,但却气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缠鞭,肩背挺直,坐于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严,目光若电,扫过面前一众士卒,众人竟觉神湛骨寒,渐渐噤声。

“秦王殿下到——”

他身后的随扈喝了一声。

众士卒吃惊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杨洪认了出来,来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时如在梦中,不知他怎会如此快便就到来,反应了过来,一阵激动,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马,朝着都尉府的大门大步走来,两旁士卒纷纷让道。

杨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动不已,单膝下跪,向他见礼。

李玄度点了点头,命他起身,随即迈步上了台阶,转身立于阶上,对着面前一众军士高声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对诸位将士立誓,李氏未弃河西,我李玄度更不会坐视十万军民陷水火而不顾!”

“倘有违誓言,天地同诛!”

他言毕,拔匕首,朝他举起的一手手心划了一刀。

殷红之血,汩汩滴落。

众士卒看着,面上原本的惊疑之色消失,神色渐渐转为激动。

“我于来此半道获悉河西有难,驰援已召,正在来路之上。我向诸位保证,只要诸位听从杨都尉之命,再坚守些时日,援军必能在粮草断绝之前赶到!到时,我亦必与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战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于此,先向诸位将士致谢!”

他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说完,朝对面的军士抱拳,郑重行一谢礼。

“秦王千岁——”

片刻之后,都尉府外,爆发出了一片高呼之声。士卒纷纷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礼。

李玄度朝众军士再次行一谢礼之后,在不绝于耳的呼声之中,转身入了都尉府。

杨洪压下激动的心情,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跟入,进议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几乎没有任何的异议,这一次,很快便就下发命令,立刻增派援军前往琵琶峡口,不惜代价,于援军到达之前,守住这一关口。

众将各自领命,匆匆离去,李玄度留杨洪,开口问他是否见过王妃。

杨洪吃惊:“王妃?她怎会在这里?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变色。

他自潜入玉门关后,这几日赶来这里,心中无时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杨洪却是如此反应。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进入琵琶峡口。

否则,倘若她已来到杨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杨洪的关系,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关也早就关闭,她更不可能入了内郡。

极有可能,她还被困在琵琶峡口之外。

已是两个月了,那么久,琵琶峡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沦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里?

杨洪见他脸色发白,双目直勾,心惊不已,忙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我这就立刻叫人查找!说不定王妃已入峡口,只是还没寻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闻,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随即掉头,转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无数失了家园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绝的如蚁人流里,独有一骑逆行。

烈日生烟,黄尘滚滚,李玄度不顾一切,往玉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倘上天可怜,她还活着,她定会在那里等他。

第129章

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 沿着荒原中的野径,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 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 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 大声喊叫危险,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 穿过荒野, 中间翻山, 但相对官道,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 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 听到她的喊声, 有的不管不顾,依然只顾朝前狂奔, 有的弃了官道, 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 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逃得快,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 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 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 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她闭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随身那只干粮袋里剩下的一点吃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

北疆。

几天前结束的那场恶战,血染红了半条分界河,今日尚未散尽。夕阳如一只红色血眼,孤独地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原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尚不来及清理的累累尸体。

南岸大营,崔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战甲未卸。他独自一人坐于大帐中的案后,久久,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

一个多月前,他被派到这里,领兵狙击南下的东狄大军,而同时,陈祖德和韩荣昌则被派去平叛,兵分两路,共同应对沈旸叛军。

就在最近几日,在北疆,凭了这场恶战,他终于粉碎肃霜汗跨河的企图,将他们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和将士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战局,昨日,他接到了来自京都的一道圣旨。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祖德和韩荣昌相继战败,不敌沈旸。

叛军气势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半句“杀父弑君”之言,但这传言已是天下人尽皆知。李承煜焦头烂额之余,更没料到沈旸叛军竟如此难以对付。

面对朝廷军的节节败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统帅李岩年到达此地,将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参与平叛之战。

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他抽调部分兵马同归。

皇帝没有明言,但崔铉知道,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军的决定。

但是他,却无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这场胜利,远未能改变双方的攻守之势。

这只是东狄兵马暂时的撤退而已。

既发动了如此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在北疆这一线,便就出动兵马超过十万,对手是不可能就此轻易作罢的。

极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场新的更加凶猛的战事便将爆发。

不谈兵力被抽走后的巨大劣势,这个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虽是朝廷二品龙虎将军,但早些年一直于内郡任职,对东狄军队的战术并不了解,更谈不上有应对。

若是奉旨而行,这边将会是如何结果,他几乎可以预料。

丢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后靠几座坚城死守,龟缩在内,保住最后的脸面,不让东狄兵马继续南下威胁京都。

这样的结果,皇帝在权衡之下,或愿无奈接受。

但他崔铉,却不愿意。

昨夜他一夜无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李岩年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对此并无过大的反应。

甚至,在他说出这个决定之时,崔铉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崔铉知他为何如此反应。

少年时,自己便是赌徒。一路赌来,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顾,他竟从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终于将自己放置在了赌盘之上,孤注一掷。

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还会继续眷顾他了。

但即便如此,这是一个胜率极其渺茫的赌局,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已下定决心。

李岩年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绪,此刻依然涌动如潮。

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数日之前,费万的一个手下从河西赶来了这里,向他传来一个消息。

李承煜放弃河西,下令关闭靖关。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费万竟没有将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说,王妃在玉门关时,遇到了东狄兵马来袭。费万去向杨洪报告消息,和她约好福禄镇见面。但不知何故,他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他禀告消息。

她应当没能离开,此刻还被困在河西。

从前,他总是犹豫不决,在该与不该之间,摇摆来回。

而现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该结束了。

在他的豪赌开始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犹豫,唤入亲随,命立刻释放一个人,将她尽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

菩珠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迈着她那双如今已麻木不觉疼痛的双脚,终于在十来天后,再次回到了福禄镇。

这里已变成死地。镇上半数民房都被火烧过,到处是残垣断墙,路上倒着当日来不及逃走被杀死的几具残缺尸首,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见的活物,便是几只在街头来回流窜的野狗。

驿舍也没能逃过肆虐,围墙坍塌,前面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在后头躲过一劫,基本还算完好。

菩珠一个月前换来的干粮,数日前便吃完了。这些天,她在沿途经过的民房里搜索,有时运气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为匆忙离开没能藏好的粮,撑了过去。入镇后,奔入驿舍,径直来到后厨。

她知道厨房院中有一地窖,储存各种粮食。这回东狄兵马来得太快,驿丞应当没有时间将窖中的东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里贮粮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粮外,还有一些馕饼,以及肉条。

馕饼和肉条都是能够长久保存的干粮,作为边郡驿舍,需常备供给那些需要出关之人。

菩珠如获至宝。

这一个月来,她的口粮几乎就是干粮,看见肉,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两条。

这些肉条为能长久保存,烤得无比干硬,只以盐渍,若是平日,入口难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却觉味美,胜过龙肝凤髓,一口气吃了两条,这才终于感到肚子有些饱了。休息片刻之后,待体力恢复了些,将馕饼和肉条全部包起来,搬到了后面马厩所在的院中。

此处靠近马厩的墙边,也挖有一个地窖,平日用来储藏马匹的精饲,因位置靠里,除了驿舍中人,平日外人不会知道。

菩珠从前常来这里为马添饲,再熟悉不过。

她搬开上头的一些杂物,掀盖,把包着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厨屋找来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镇口的井里打水灌满,抱着,慢慢走了回来,也放了下去。再到驿舍屋里找来一床被子和蜡炬、火石,最后自己也钻进去,将盖口旁的杂物掩回,盖上盖,沿着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长年少雨,地窖里很是干燥。她点上烛火照明,铺好铺盖,当最后终于能够扶着腰慢慢地躺下去,闭上眼睛,耳畔宁静无声,这一个月来,身体里仿佛时刻都在绷着的那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证,她不会被沈旸的人遇到,当时便就决定回她熟悉的福禄镇,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转机。

这一辈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若他获悉河西变故,入关来寻,他一定能想到这里,来此寻自己的。

可是,万一他没来呢?就如同前世那样,她始终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缩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转开了。

即便他真的来不了,那也无妨。毕竟,她之前也和费万约好过在福禄镇见面。他迟早一定会回到这里来找她的。

菩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此说道。

这一夜,她终于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长觉。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动中醒来的。

她的孩儿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还是那么的健壮,也还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个人等待煎熬,接下来的每一天,总时不时地这样提醒着她关于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在陪伴着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因为水没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几次那样,正往囊中灌水,忽然,听到远处竟传来一阵说话声,似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在此已是藏了十来日,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听到人声。

起初她以为是费万或是谁,但还没来得及激动,那种感觉,瞬间便就变成了紧张。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语交谈着。

她一手抱着还没灌满的水囊,一手扶着自己显怀五六个月的隆腹,飞快地从后门奔回到了窖旁,将水囊扔了下去,掩住盖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蜡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听到那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后院,将马牵入马厩。

“这种地方,厨屋旁应有储粮地窖,你们过去看看里头有无吃食……”

“记住,叫你的人帮我好好地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说话之声陆陆续续地从盖口里传入,清清楚楚,飘进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旸的那个手下!

他怎的阴魂不散,竟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正当菩珠骇异,又听见一道操着狄人言语的声音说:“这一路不是已帮你找了好多地方吗,都没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东狄人答应了下来,二人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仿佛离开了,声音和脚步声渐近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后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庆幸自己起先多个心眼,没住在前头的那个地窖里,而是躲在这里,这才逃过这个劫难。

这一夜,在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听着外面隐隐飘下来的阵阵喧嚣声,一夜无眠。

那姓沈的带着这队人马在镇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应是去周围找人,驿舍里不闻声响,夜里回来,发出动静,就这样,终于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带着人走了。但在走前,于菩珠而言,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或是东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牵走马后,竟顺手点火,把马厩给引燃了。

菩珠起初无知无觉,人在地窖,渐渐感到有些闷热,觉得不对,于是架梯慢慢爬了上来,稍稍推开上面的窖盖,看了一眼,这才惊觉,近旁马厩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来暂时躲避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整间马厩坍塌,将近旁的一片泥墙压塌,那墙朝着窖盖倾了下来。

菩珠下意识立刻将窖盖挡了回去,只听头顶“轰”的一声,重物砸在了顶上,一阵簌簌响动,头顶泥尘不停坠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梯子,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她死命地抓住梯,闭目靠着,待那阵动静过去,自己人也渐渐恢复过来,试着再抬手去推窖盖,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上面应是压了一片断墙,太过沉重,她竟推不动了。

地窖中本就有些热了起来,再加上焦急,顷刻之间,她浑身冒汗,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后,再试着去推,依然无果。

外面,马厩的可燃物有限,大约很快就烧完了,地窖里的空气也渐渐地凉了下来。

菩珠在休息过后,继续试。她徒劳地试了许多次,最后一次,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丝一丝地,用她举得酸痛得就要断掉的胳膊,终于将那盖顶往侧旁稍稍挪开了几寸,借着蜡炬的光,这才看清,外头还横了一根塌下来的柱子。那柱子似顶在那片倒塌的墙根之下,死死卡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徒劳地继续试了无数次后,菩珠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

以她之力,她是不可能从里面顶开盖,将那根压在窖顶的柱和那面断墙给挪开的。

她出不去了!

接着,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食物还能够她再吃上些天,即便坚持一个月,也没问题。

但是水,那只水囊里的水,已经剩下不多了!

她不敢再徒劳地耗费体力。多耗费一分体力,便就需要更多的水来缓解那口舌干燥之感。

她只能等待,等待谁能如她一开始设想的那般,想到她可能会藏身在这里,过来将她解救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般,开始一日一日,在等待和煎熬中渡过。

尽管她已经极力节省,每天都躺着,不去多做任何一个消耗体力可能让自己感到更加口渴的动作,但是水囊里的水,还是一日日地少了下去。

在大约十天之后,这一日,她喝完了水囊中的最后一滴水。

再也没有了。

而这时,蜡炬也早燃尽。

她已在黑暗中渡过了多日。

她总是感到口干舌燥,想睡觉。每一次,当绝望的困意来袭,她便和腹中的孩儿在心里说话,不停地说话,好让自己不陷入昏睡。

她害怕,怕万一就这么睡过去,若是再也醒不过来,她腹中的孩儿该怎么办?

……

李玄度一路逆行,纵马狂奔,朝着福禄镇而去。

他有一种预感,倘若她还活着,此刻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的话,那个地方,一定会是福禄镇。

因为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所在。

三天后,他便赶到了镇上。在他进入镇口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精瘦、皮肤黝黑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认得此人,崔铉的手下,似名叫费万。

但是此刻,他身上带伤,并且,看起来伤得十分严重,原本似乎躲了起来,在看到他后,才从一堵倒塌的墙后步履蹒跚地出来,叫住了他。

李玄度诧异,问他何事,怎会在此现身。

费万将自己在两个多月前受崔铉所派,到玉门关向王妃传达消息,告诉她皇帝李承煜来了河西,等她在玉门关要将她直接接走,以及接着后来发生的诸事,全都说了一遍。

“殿下,我向杨都尉传了消息后,因和王妃约好在此地碰头,立刻赶了回来。谁知半道之上,遇到了沈旸的人,我寡不敌众被抓,那姓沈的逼问王妃下落,我自然不说,他便将我折磨成这样。前些日,终于叫我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我与王妃分开时,她说她有了身孕,三四个月了,如今过去了两个多月,王妃身子应当更是不便,我担心不已,便想先来这里找她,也是方到,没想到遇见了殿下……”

李玄度一直听他说话,神色凝重无比,待听到他说王妃怀着身孕,起先茫然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怪异至极,伸手抓住了费万的肩:“你说什么?王妃她有孕了?”

费万肩上也受了伤,忍着痛,点头:“是,王妃自己亲口和我说的……”

李玄度一把放开了他,猛地掉头,往镇中奔去,冲入那间如今面目全非的驿舍,从前到后,全部屋子,连同厨屋前那个开着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见她人!

他停在驿舍院中,徒劳四顾,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往外冒,手心也变得冰冷,汗湿了一片。

当初她既也和费万约好在这里碰头,若是没回,人又未到杨洪所控的那一带,似她又有了身孕,拖着沉重身子,如此长的几个月的时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少年说她两个多月前,便就三四个月的身孕。

也就是说,上次在他离开她去救他舅父时,应当便是她怀孕的时候了。

他眼睛泛红,这一瞬间,在极度的自责和绝望之下,胸中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他闭了闭目,勉强稳住心神,忽然想起驿舍对面仿似便是从前她寄居杨洪家中时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还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对面那座院落,冲了进去。

他找遍了每一间屋,依然没有她。

最后他推开一扇门,看见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认的男尸。

他心神紊乱,掉头便走,想再去别的地方寻她。忽然,视线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捡起他脚边门槛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举到眼前,盯着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认了出来。

这是她的手镯!

他绝不会认错的!

他的视线,从镯再次转到地上的尸首,死死地盯着。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战栗,浑身发冷,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将那念头从心底给驱逐了出去。

她怎么可能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这辈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还要做太后!

如今连他都还没做皇帝,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没了?

即便境况再难,他的姝姝,只要还没做成皇后,她便绝不会放弃。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镯子,慢慢转头,又望向了对面的那间驿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会走远。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这个驿舍里,她等他,等着他去接她。

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他再次奔了进去,一边到处地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带着祈求的阵阵唤声,依稀传入了地窖之下,终于将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识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给唤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侧耳细听,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来了。

她苦苦坚持,等待了这么久的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流下了眼泪。湿咸的泪水沿着她的面庞滚落,滚到干裂得已是渗血的唇上,渗入齿间,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这里——”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张梯子的近旁,手指抓着梯子,抬脚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块顶在她头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着牙,用尽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无比漫长,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实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击拍之时,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终于听到了自那被火烧塌的马厩下发出的拍击之声。

声音沉闷,时而微弱,时而响些。

他身体里原本已是渐渐凝固的血液突然又开始流动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双手抬起压在最上的一堵断墙,将那堵墙一把掀开,接着挪开一根成人大腿粗细的柱木,最后移开了那块窖板。

就在掀开盖顶的那一刹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从头顶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见光的菩珠猛地闭上眼眸,垂颈,无力地将额靠在了梯上,人也跟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便要从梯上跌落。

一双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将她身子圈住,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玄度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身体替她的眼睛遮挡光线。片刻过后,当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孩儿,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低头便亲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泪流满面,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眼泪。

…………………………………………………………………………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渡过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这里,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来,她将该当如何。

后怕,心痛,自责,这一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宣泄的泪味之中,李玄度终于又尝到了来自她干裂唇瓣的咸腥,顿悟,知她此刻必是极度干渴。

他压下心中那涌动着的万千情绪,放开了她,取水来,一臂轻轻托起她的身子。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就着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饮了些水,精神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风尘沾面,胡须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发觉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头,望她。

四目相顾之时,彼此眼中,只剩对方瞳仁两点里映出的那个自己的影,再无半点别的多余。

“姝姝,我来迟,叫你久等……”

片刻后,回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低低的一声,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红了眼,摇头,复又摇头。

她不想再落泪了,免惹他忧,但眼泪却还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纷纷坠落。

他不迟。

只要他来,那便不迟。

她会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经,在她生命将到尽头之时,明知不该怪他——一个和她一生也只不过有着数面之缘的近乎陌路的人罢了,她怎能指望他来?

但最后一刻,当心底的期待被证明彻底落空,她还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无所回应。

便是带着这近乎任性的怨艾,这一辈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几多歧路,辗转反复,终于,在这一刻,她心底那似从遥远前世带来的曾被凿空的地,填满了。

听着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为他的迟来向她解释,恳求她的谅解,她的泪反而更加汹涌,不可禁绝。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转千回的寸寸柔肠,只道她仍未从生死历劫中恢复过来,忽记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亲口回答你吗?我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无别爱!”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呜咽了一声,不顾自己的一张脏面,再次扑入了他的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胡乱点头,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打湿。李玄度的心亦变得潮湿而柔软。

他静静地拥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落泪,终于,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松开她,抬手为她擦拭面颊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菩珠的情绪终于彻底地安定了下来,点头,这时终于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污秽狼狈,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爱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声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带你回。”说着将她抱了起来,朝外快步走去。

他寻到一辆被逃难人弃在路上的空车,套上马匹,载着她,带了受伤的费万,取小道往郡城赶,遇到了后来追随他出来方赶到这里的一队随从。

他们还带着一个俘虏。

那俘虏便是沈旸的亲信。

队正向他报告,昨日遇此人与十几名东狄武士同行,双方交战,杀了东狄人后,绑来交他处置。

那人没想到他竟也来了此地,愣怔过后,自知再无活路,索性也不求饶,闭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状。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唤费万上前,吩咐了一声。

费万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着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将一只耳朵割了下来,掷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释开缚索,冷冷地道:“你家主当日救过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还他一命,饶你不死。但你惊我爱妻,令她险些蒙难,割你一耳,权当教训。回去告诉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权者,必将自噬!叫他好自为之!”

菩珠坐在车中,从窗里望着那人捂住流血的耳仓皇逃去的背影,闭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三天后,她被李玄度带入了郡城。入城时,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从河西各地逃难涌入的难民。

李玄度将她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清净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来替她检查身体。当得知她除了血气不足,有些皮外伤外,别无大碍,胎儿也很是稳妥。他松了口气,待她沐浴过后,亲手替她双足上药。

她的双足伤痕累累,足底还有脚后跟的部位,新伤覆着旧伤。

过去这么多天了,两只原本泛着嫩粉红色的脚趾盖上都还残留着淤青的痕迹,可见当日,她双脚的磨损程度。

菩珠靠在床头,见他抱着自己的脚放在他膝上,低头仔细上药,动作轻柔,眉头紧皱,目光充满了疼惜之色,心里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缩了缩脚趾,轻声说:“已经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捧起她的一只玉足,吻了吻光着的脚背。

菩珠脸顿时热了,见他亲完一只,似还想要再亲自己的另只脚,慌忙将那脚从他膝上缩了回来,用裙裾盖住,不让他再亲。

他要掀,她不让,手死死地攥住裙边。

他仿佛有些不满,停了下来,抬眸看她,忽然冲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握住了她还放在外的那只方已被他亲过一次的脚。

这一回,她只能红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他俯首在她那只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这才放开,神色转肃,扶她躺在枕上,让她休息养伤,说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这里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涌入郡城的流民越来越多,琵琶峡口军情紧张,前方吃紧,而援军还未到达,局面异常严峻。

她立刻说:“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点头,转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来,手掌贴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对着她的肚皮低低地说:“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来了,阿爹奖赏你。”说完这才迈步,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