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番外(四)平行世界
李玄度在前驱车, 走得又快又稳,后头的车厢里,菩家的那只小豆丁, 缩在带着他体温余热的厚氅里,不但暖洋洋,鼻息里还闻到了一股属于他的带了淡淡熏香的气味,十分好闻。
她的小脸蛋埋在里头,使劲地吸了两口气, 心满意足, 抬起头,见阿菊还焦虑望着自己, 双眼通红, 眼泪都快出来了,急忙从她怀里爬了起来, 两只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附耳低声道:“阿姆,我好了, 已经不痛了,你别担心!”说完怕她不信,拉住她的手,压到自己的小肚子上, 使劲地按:“你看,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了!”
阿菊方才实在是被吓住了,见她突然又好了, 惊喜之余, 还是有点不放心,自己又试探着轻轻地按了两下她的小肚子。
她果然没再喊痛了, 小脸颊看着也红扑扑的,除了嘴唇咬破了,确实是没事的样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后背,安慰着她。
菩珠知自己吓到了阿菊,心里有点歉疚。
但真的没办法,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若不这么来一下,李玄度这小傻子,肯定就被萧家人拐走了。
她伸出小舌尖,小心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肚子是不痛,但嘴……好痛啊……现在还火辣辣地痛!
真正腹痛的人,必脸色苍白,额冒冷汗。
她装不出这个,为了遮掩过去,达到立刻就吓住他的目的,也只能自残,流点血了。
为了保护他,她可真的能对自己下狠手啊,等将来,他成了自己的人,他一定要对她加倍好,才能弥补她今天的痛……
躺在阿菊怀里,菩珠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渐渐地,听到外面变得热闹了起来,各种嘈杂声入耳,知快要进城了。
西城的门尉对秦王再熟悉不过,但见他今日竟充当起车夫,亲驾一辆小篷车入城,诧异不已,却也不敢多问,立刻放行。
菩珠掀起帘角,朝外看了一眼。马车没往自家的方向去,知他是要送自己去就医。
当然不能去了。
这要是去了,岂非当场露馅?
她推开车门,朝他驾车的背影道:“殿下,这是去哪里呀?”
“你再忍忍,我送你去个太医家,马上便到了!”
他安慰了她一声,头也没回地应。
“……可是我已经不痛了,好了!不用去了!殿下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李玄度将马车停在了路边,从位置上下来,看了她一眼,问阿菊:“她真的好了?”
阿菊点头。
菩珠见他又望了过来,上下打量,急忙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我真的好了,一点儿也不痛了!方才应是冻着,殿下你借了我衣裳,我的肚子就不痛了!”
她说完,见他还沉吟着,开始撒娇:“我都一天没见我娘亲了,我想我娘亲,我要回家……”
菩珠以为他会答应了,谁知他根本不睬自己,只对阿菊道:“她腹痛症状虽消,但怕有隐症,还是去看下太医为好。那太医擅治小儿,家离此处也不远,今日不在宫中轮值,应当在家,过去也快,耽搁不了多少工夫。”说完便关了车门,继续驾车前行。
阿菊觉得四殿下年纪轻轻,却考虑周到,对他很是感激,但菩珠却傻了眼。
他说的那个擅治小儿之症又家住西门附近的太医,她知道,必是林太医。
林太医堪称国手,医术高超,最擅小儿科的各种疑难杂症。
这若自己到了他的手里,一摸,不就什么都露馅了?
她才不要去看太医!
“我不去!我真的好了!天黑了,我要回家!”
菩珠慌了,忙又打开车门钻出头,冲他背影喊。
阿菊怕她摔下去,急忙从后将她抱回,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哄。李玄度更是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径直往太医家去,穿过两条街,便到了林太医家。
入巷,巷尾那间门前挂着灯笼的便是了。
巷窄,马车进不去,停在外面。
阿菊下了车,站地上,想抱小女君下去。
菩珠两手紧紧抱住车门,双脚也死死地抵着,不肯下。
她偷偷看了眼李玄度。
他站在一旁望着自己,又是一脸的不耐烦。
怎么办?怎么办?
是硬着头皮进去,然后一口咬定,腹痛就是莫名来了,又自己好了?
能瞒得过经验老道的林太医吗?
能瞒得过事后回神的李玄度吗?
毕竟,当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可是痛得连唇皮都咬破了。
她懊悔,不该对自己下手那么狠。当时若只骗他说腹痛,他应当也会相信,不至于丢下自己跟萧家人走。那样的话,此刻也不用骑虎难下。
就是因为当时太心急,一心阻拦他去萧家别苑,装得太狠了,现在说不痛也不行,还是被他带到了这里。
“……呜呜……阿姆,我真的好了……我不想吃药……我要回家……”
李玄度那本就不多的耐性,终于被菩家的这个女娃给消磨殆尽了。
甚至,若不是想不出她骗自己的理由,他简直怀疑,她说腹痛,就是在撒谎。
哭哭啼啼,无理取闹,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也不是没见过小孩,哪个像她?
看着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一只小豆丁,竟这么会折腾人。
看来,菩远樵平日真的很疼他的女儿啊,宠得简直是……
李玄度暗自摇了摇头。
总之,别管她有病没病,他现在只想让林太医赶紧给她看看,求个放心,等看完了,立马送她回菩家,然后就能摆脱今日缠身的意外麻烦了。
他拧了拧眉头,上来,让哑巴娘姆让开,自己一把拎起她,挟在胳膊里,抓小鸡似地带着便往巷子里去。
“不要——”
菩珠在他手里奋力挣扎。
可惜腿短,连地都够不着,双腿拼命踢,也只踹飞了一只小鞋子。
眼看他不为所动,提着自己就要走到巷子尾的那扇大门前了,菩珠慌了:“等一下!我有话说!”
罢了罢了。
与其进去了惹他疑心被识破,还不如自己主动认错。
他停步,低头看她。
“你先放我下来。”
他放下了她。
菩珠光着只穿袜的小脚,踩在地上,小声说:“我要是和你说实话,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他眯了眯眼。
完了!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那么小气的一个人,让他不生气,好像不大可能……
菩珠哭丧着脸,嗫嚅着,不敢开口。
阿菊捡起菩珠踹掉的那只小鞋,追了上来,要替她穿回去。
李玄度拿了,又一把拎起她,带着,转身大步出了巷子,将她放回到了马车里。
“腹痛装的?”
他盯着她问。
菩珠怯怯地点头,两只大眼睛偷偷瞄他,大气也不敢透。
他仿佛被什么给噎了一下,顿了一顿,握着手里的小鞋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啊,小小年纪,满口谎言,敢骗我?”
他居然拿鞋子敲她的头?
她还以为他是要替她穿回去呢。
好歹,她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菩家小淑女。
况且,她若不救他,看他还能横多久?
他呢,不但要娶亲了,还一下就娶两个女人!
菩珠顿时恼了,气鼓鼓地从他手里一把夺回鞋,自己套了回去。
李玄度一怔,扯了扯她脑袋上的一只小揪揪:“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说!为何骗我?”
一想到当时自己被她吓住的一幕,心里就觉恼火。
这可真真叫做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了船。居然会被一个小女娃给骗得团团转。
他问完,见小豆丁一言不发,鼓着两只腮帮子,气呼呼地和自己对峙,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小青蛙的模样,手心顿时发痒,忍不住抬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
“噗”的一声,小豆丁那侧鼓起来的腮便漏了气。
李玄度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随即摇了摇头。
罢了,和一个被家人宠怀的小丫头计较什么?
她没事最好。
天也黑了,还是赶紧送回家,今日事也就结束了。
他正要转头,将菩家的那个哑巴娘姆唤来,让她带着小丫头上车,看牢她,却见这小丫头仰着张小脸,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脸,仿佛看得入神,不禁摸了摸腮。
“瞧我做什么?”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
菩珠被他方才的那一笑给惊艳了。
真的是惊艳。
天已黑透,街面两旁,灯火流丽。然而他这一笑,却似星光坠落,瞬间便模糊了人间的万般灯色。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他。
李玄度,他只能是属于自己所有。
她怎能容忍,让别的女人占了他王妃的名?
她怎忍心让这样的他,再经历一次梦魇的人生?
听到他发问,菩珠终于回过了神。
她再次冲他笑,甜甜一笑。
“秦王哥哥,你长得好好看,我好喜欢你!”
李玄度一愣。
他容貌出众,且地位高贵,从小到大,类似这种赞他外貌风度的话,早听得厌烦。
至于宫里宫外,各种场合,那来自周遭异性的爱慕眼光,这几年,随他渐大,更令他深觉烦扰。
他没有想到,此刻从这小豆丁的嘴里,竟也听到了如此的赞美之词。
不止赞美,竟还直接向自己告白?
生平第一次,他竟不觉厌烦。非但不厌烦,反而颇觉有趣。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他又想起白天她躲在菩远樵的肩膀后,露出两只大眼睛偷看自己的一幕,牵了牵唇角,似笑非笑:“是吗,你也知道好不好看?”
“嗯嗯!”菩珠使劲地点头。
“秦王哥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哥哥!你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我没有哥哥,你做我哥哥好不好?”
秦王哥哥?
听起来,好像也挺顺耳。
李玄度略略犹豫了下,很快就决定了,允许菩家的这只小豆丁这么叫自己。正要点头呢,冷不防却听到她又接了一句:“现在我还小,你做我的秦王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咱们成亲,我做你的王妃好不好?”
李玄度差点没笑出声,赶紧回头看了眼,见菩家的娘姆小厮和自己的两个随从皆立在后头,隔了些距离,应没听清楚,赶紧压低声说:“叫我秦王哥哥便是。别的,莫胡言乱语。”说完,却见小豆丁摇头,认真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秦王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李玄度哭笑不得,想起白天听到菩远樵叫她的名:“你名叫姝姝?”
她点头。
“好,姝姝我问你,你可知何为成亲?”
“成亲便是两人一起抱着小羊羔睡觉。”
她仰着小脸,认真地道。
“若是秦王哥哥家中没有小羊羔,咱们养只哈巴狗,一起抱着狗儿睡觉也可以。”
她眨了下亮晶晶的大眼睛,又补了一句。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爆出一阵哈哈的大笑之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惹得路人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菩珠看着他笑,心里念着怀卫。
对不住了,阿嫂先提前借用一下你的话,莫怪。
第159章 番外(五)平行世界
“秦王哥哥, 你笑什么?”
等他笑声终于小了些,菩珠装作不解地问。
李玄度已好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过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皇帝宠爱的幼子, 高高在上的秦王,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苦闷。
一直以来,他没有忘记自己七岁那年送姑姑出京远嫁时发下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是消灭东狄, 一雪前耻。然而, 当他长大了,父皇却渐老, 没了壮年时的雄心壮志。
尽管这些年, 菩远樵不止一次地上表,希望朝廷能在西域正式设立都护府, 但父皇却一直没有点头。事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如今,想要让父皇再下决心, 恐怕越发难了。因一旦在西域设立正式的都护府,便就表示李朝决意要和东狄正面争夺西域控制权。接下来,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升级,大规模的战争, 也极有可能降临。
李玄度能理解父皇的举棋不定。
大战是要以举国之力来支持的。万一输了,对于朝廷和国家而言,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而不打, 保持现状, 看起来对全局似也无大的影响。
故如今的朝廷里,除了姜毅菩远樵等少数铁血派大臣, 其余大多数人,皆不愿言战。
而自己,虽有雄心壮志,亦有信心,但又有什么用?
一个挂了个鹰扬卫将军荣衔的少年皇子而已,身上无尺寸之功。
朝廷之事,根本轮不到他开口。
生于天家,坐拥富贵,但他心底长久以来的渴望,“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却是那么的遥远,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实现。
而现在,他又面临着另一个烦恼,立妃。
过了年,他满十六岁。娶妻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虽然他对此事没半点兴趣,但皇子十六岁成婚,是个不成文却一直沿袭下来的规矩。
他的太子长兄和另外两个皇兄,都是在十五六岁时成的亲。
不但如此,父皇和从小抚养他长大的梁后,对他的终身大事也十分关心,为他选妃之事准备了很久。
虽然他不想,但却没有理由拒绝。娶什么女子,更不是他自己的事。
譬如他的表妹。
在他眼里,表妹只是表妹。但他早两年前便就知道,表妹将来必是要嫁他的。这是亲情和人情双重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高高在上,却并非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
在他的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见的束缚着他的绳索。
这便是他的生活。
白天在城外道上遇到萧家之人,萧干在他面前谈论矛隼生病。
京都之中,谁人不知他爱玩鹰?
他对那只病隼,确实也很关心。
倘若萧家之女不在王妃候选人之列,他必会亲自过去察看。
但萧氏女就是候选人之一,且恰巧同路。
他怎会去?
当时他想随口拿跟在自己后头的这个菩家小丫头做个挡箭牌,待回城后,派个精通此道的养鹰人替自己去瞧瞧病鹰,却没想到小丫头恰好腹痛。虽骗了自己,但也算是不谋而合,帮了他一个小忙。
而他的所有这些光华表面之下的幽微而隐秘的心事,一直以来,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无人可以倾诉。此刻忽然得以这样大笑,由衷笑得捧腹,最近心底里那因婚事而带来的郁闷之气,好像也消散了不少。此刻见这小丫头还仰面问自己笑什么,一脸的懵懂,想到她那关于“成亲”的想法,纯真至极,可爱至极,但也好笑至极,他实在忍不住,又捧腹了片刻,方勉强止笑,再次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在她生气跳脚反抗之前,撒了手,笑道:“快莫胡说了。不早了,送你回家!”
可算是将劣局扭转了过来,这样的好机会,菩珠才不肯就这么和他分开。
她摇头,认真地道:“秦王哥哥,我真的没有胡说!今日城外遇到的那位坐车中的仙女阿姊,她是不是也想做你的王妃呀?我故意骗你说我肚子痛,就是不想你丢下我和她一起走。”
“秦王哥哥,你先不要娶王妃。你再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好不好?”
“我一定会长得比那个仙女阿姊还要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玄度这下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不吓吓她,这小丫头怕是不知轻重。
于是沉下脸道:“不许胡言乱语!再说,我便恼了!”说完,小丫头果然不敢出声了,但那一双大眼睛里,却慢慢地闪烁出了水光,灯影映照,模样可怜巴巴。很快,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沿着小脸掉落。
竟是被自己给吓哭了。
李玄度心里顿时后悔了。慌忙看了眼身后的人,靠小丫头近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低声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不恼你!”
“真的?”小丫头抹了抹眼睛。
李玄度嗯嗯了两声。
“秦王哥哥,你真好!”
小豆丁一下又破涕为笑了。
李玄度实在拿她没办法了。
对她凶,她要哭。讲道理,她根本不懂这些。
他一时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想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他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她:“姝姝,知道什么是圣旨吗?”
菩珠点头:“圣旨就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天下人都要听的。”
李玄度夸了她一声聪明,接道:“秦王哥哥现在娶王妃,就是圣旨,不能不听。所以秦王哥哥不能等你长大了,懂了吗?”
亏他竟想得出拿这个理由来搪塞自己。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娶别的女人!
菩珠心里一阵腹诽,但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扁了扁嘴:“我知道了。”
见这小豆丁终于不再嚷着要嫁给自己了,李玄度松了一口气,知不早了,便道送她回家,让她进车厢坐好,正要将哑巴娘姆唤来准备上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小丫头。
菩珠见他仿佛有话要和自己说,心里有点疑惑。但也照他吩咐,又从车厢里出来。
“秦王哥哥,什么事?”她仰着小脸问。
李玄度低声道:“方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你的娘亲,记住了吗?”
原来他对自己不放心,吩咐这个。
菩珠点了点头,乖乖地道:“我记住了。我谁也不说。”
李玄度点头,正想叫她再进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迟疑了下,又叫住了她。
他的话可真多!啰里啰嗦。
菩珠心里又腹诽了一遍,再次转身:“秦王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李玄度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不提醒不行。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模样生得又好,小美人胚子,万一……
他低声道:“姝姝,方才你和秦王哥哥说的那些关于成亲的话,除了不能让包括你娘亲在内的别人知道之外,往后,你若在别的地方再遇到别的哥哥,你心里觉得他好看,喜欢,也不能和他讲,知道吗?”
菩珠起先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年幼无知,怕被人骗。
她心里一阵温暖,面上却露出迷茫的样子:“为何?”
李玄度略觉难堪,咳嗽了一声:“秦王哥哥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坏人。万一下回你遇到了一个坏人,听你对他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做对你不好的事,知道吗?”
“总之,你记住,这种话,往后再也不要说了。”
菩珠嗯嗯地点头:“我知道的,我只喜欢秦王哥哥一个人,只对秦王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别人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说!”
李玄度心情愉快,更是忍俊不禁,随手又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含笑道:“好了,进去坐好吧!”
菩珠赶紧蛇随棍上:“秦王哥哥,以后我能找你玩吗?”
李玄度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不行,我很忙!”
菩珠鼓嘴,却见他不理自己了,转身去唤阿菊,无可奈何,只好乖乖地进了车厢,爬坐到了座位上。
阿菊很快上车,马车也开始启动回往菩家。一路顺利,李玄度在戌时末,将人送到了菩府大门之外。
孟氏在傍晚的时候归家,从家人口中得知女儿一大早竟出城去追赶她父亲了,身边只跟着阿菊,很不放心,已派管事追出去了,此刻还没见人回来,正焦心如焚,忽听家人来报,说秦王殿下护送小女君回家了,又惊又喜,忙出来迎。到了门外,向李玄度见礼表谢,请他入内。李玄度自然不会进去,婉拒后,骑马离去。
孟氏带着女儿回屋,听女儿解释,说舍不得父亲离家,今早才一时冲动去追。
女儿和丈夫感情深厚,见她认错了,孟氏也不忍过于责备,说了几句,命她往后再不可如此大胆行事。见女儿答应,模样乖巧,也就作罢,安排歇息不提。
菩珠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事。
倘若现在不坏掉他的议婚,事情定了下来,到下半年,没有梁太子的宫变,他必就顺利成婚了,到时候,还不只娶一个,一娶就俩。
太扎心了,受不了。
必须要破坏!
但是,想从女方那边破坏他的婚事,不大可能。
即便想法子搞掉了萧氏,还有他的表妹。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俩都没了,也还会有代替的人。
凭前世对他的了解,她相信,如今的少年李玄度,他对于娶妻立妃之事,应当并不那么热络。事情只是按照帝后的意思在进行,他不反对而已。
那么最好的,也最简单的法子,还是从李玄度自己身上入手。
他若自己决定如今不谈婚事,坚持住,不松口,不就行了?
以皇帝对他的宠爱,应当不会逼迫过甚。
但是,怎样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她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看,再摸摸平塌塌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小肚子,想起了今晚分开时李玄度拒绝自己去找他时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好生郁闷。
转眼几日过去,临近年底了,家中上下忙碌,这天冬至,孟氏要入宫,与京中的命妇一道朝觐皇后,共贺节日。
菩珠坐在屋中,看着母亲一边梳妆,一边和张媪等人闲话。说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秦王立妃的事上。
也怪不得母亲会谈论这个,实在是最近,关于秦王妃的人选,是京都的贵妇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母亲很快便谈到了萧家女儿,说她父母双全,门庭高贵,本人更是才貌双全,品性淑嘉,听闻梁后对她很是满意,今日将她也邀入宫中。
倘若不出意外,她应当便是秦王妃的最佳人选了。
张媪插话:“听说秦王殿下还有一位来自阙国的表妹?”
菩珠听到母亲道:“是。那也是极出色的一个女孩,我从前在太后那里见过一面,她如今就住在蓬莱宫。等过了年,事情应当便就定下了。想必一位是正妃,另位为侧。”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张媪赞叹道:“秦王殿下那夜送小女君回来,我有幸跟着夫人在门口看了一眼,实是人才出众。萧家女儿和那位阙国表妹嫁他,实是佳偶天成。”
菩珠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驳:“秦王殿下又不喜欢她们!”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
孟氏笑着摇头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出去了可别乱说!”
菩珠也知自己失言了,怏怏闭口。
孟氏梳妆完毕,换好入宫的正服,临走前,想到宫中今日热闹,照往年经验,等自己回来,怕已天黑,阿菊今日事多。便叮嘱了女儿一声,叫她不要给阿菊添乱,带着人坐车出门而去。
孟氏走后,菩珠想象着少女萧氏和李檀芳,两人如花似玉在宫中珠辉玉映的场景,而自己现在连跟着母亲进宫的资格也没有,郁闷了一个上午,直到午后,婢女金针来找她,附耳小声说,来儿回了。
来儿便是那日替菩珠驾车去追赶父亲的那个少年小厮。菩珠一听,急忙溜出屋。
来儿躲在廊檐下的角落里,看见小女君到了,忙出来说,他看见秦王殿下了,今日果然微服出现在了南市的球场,身边就只跟了一个随从。
李玄度不让她去找他,但她却不能听他的。
她从前就听李玄度和自己讲过,他少年时,常乔装出宫,去南市球场和人击鞠。所以指使来儿,每日去南市替自己蹲守。来儿已在那边蹲了几日,前些天一无所获,但今日,竟真的叫他看见了秦王,立刻回来报告。
菩珠顿时来了精神。
阿菊今日要带着家中仆妇做过年用的各种糕点、打扫庭屋。菩珠假意午睡,等阿菊走后,对婢女说,自己要睡一个下午,让婢女不许进来吵自己,支开人后,往被窝里塞了一个枕头,带了只小包袱,趁阖府忙碌,无人注意自己,顺利地溜到了后门,换上预先准备好的那套男童衣裳,再往头上戴了一顶帽子,让来儿同行,去往南市。
南市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平日就是全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临近年底,这里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挤满了采购年货的男男女女。她直奔球场,还没到,便听那方向喧声震天。
球场周围人挤人,水泄不通,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空地,好不容易叫她利用自己身小灵活的优势,终于从人缝里挤了进去,还没站定,便一眼在场上的那十几骑当中看到了李玄度。
他今日穿了套紫色的窄袖便装,长马靴,为防汗入眼目,额上勒了条普通的黑色发带,却愈发显得他双眉入鬓,俊美无俦。只见他在场上驭马挥杆,纵横奔驰,身影宛如一道紫电,英姿焕发,不但是全场焦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连附近一座或是妓馆的楼台之上,也挤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美貌女子,凭着栏杆,冲这边方向高声呼喊。
菩珠一看见他背影,双目便发光,浑身更是变得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跟着身旁的人一道,使劲跺脚,为他呐喊助威。
李玄度从对手的马下夺到了球,正要击球,不经意间,一个抬头,看见前方对面的球场边上有个童子。
这里有童子出没,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个童子……仿佛有几分面熟。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认了出来,原来是几天前偶遇过的菩远樵的女儿,好像是叫……姝姝。
他愣了一下,险些没持住球。很快回过神,将球推给了自己的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奔到场边,迅速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个正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着自己奔来的小豆丁。
他居然这么快就看到了自己,菩珠很兴奋,朝他奔去,只是到了他的跟前,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他一把提了起来,拎到球场角落里设的一个供球手休息的地方,开口便道:“你怎会来这里?就你一个人来?”
这球场的附近鱼龙混杂,酒肆妓馆,更是随处可见。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她,李玄度惊诧不已。
“我和人一起来的!呶,就在那里!”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菩家小厮一脸惶恐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此处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家!”
菩珠忙道:“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是真的!”
李玄度依然皱眉,低头盯着她,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队友高声呼唤自己的声音。
“秦王哥哥,你快去吧!他们都等你呢!”
菩珠生怕他赶自己走,不停地催他。
李玄度沉吟了下,叫来跟着自己的侍人骆保,命盯着她,就坐这里,别乱跑,吩咐完,方匆匆回到场上去了。
第160章 番外(六)平行世界
终于能够有机会看少年的他球场击鞠, 菩珠真的十分兴奋,看了眼身边显得还很是青嫩的骆保,见他不停地瞄自己, 显然很是诧异,冲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注意力便就回到了场中,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李玄度。只见他纵马,在场中来回驰骋, 左冲右突, 时而高声呼喝,时而纵情大笑, 球技精湛, 锐不可挡,那满满的少年意气, 更如气冲斗牛,不禁看得如痴如醉,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过了一会儿, 他大约是太热了,汗涔涔的,趁着场中一个空档,纵马朝着菩珠这边而来, 顺手便脱下外衫,身上剩件白色中衣,再将那脱下的衣裳随手一卷, 丢了过来。
骆保眼疾手快, 急忙冲上去接,不料身旁那只小豆丁的动作竟比他还要快。他的手刚碰到秦王扔来的衣裳, 才捞到一只衣袖,另一半就被小豆丁的两只小手给抓住了。
一大一小,两人各自牢牢抓住衣裳的一半,相互对峙着,都不肯撒手。
菩珠和骆保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说:“你放手!”趁着他一个迟疑,一拉,就将衣裳拽了过来。
秦王衣裳就这样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豆丁给扯了过去,见她抱着,高高兴兴地坐了回去,骆保心里嘀咕了两声,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菩珠双手抱着抢来的他的衣裳,心里甜蜜蜜的,又继续看李玄度打球,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大声吆喝:“让开,全都让开!”
球场外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强行推开正在观赛的人群闯了进来,很快起了口角,双方打了起来。
那些刚到的人出手肆无忌惮,竟用手里的马球杆打人,接二连三,将挡道的人抽翻在了地上,其中几人,还被打得头破血流。
很快,围观人群当中,有人认出了对方的来头,窃窃私语。
“是晋王府侧妃的兄弟!”菩珠听到有人说道。
晋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如今也年近三十了,府中除了正妃上官氏,另有二名侧妃,一胡姓,一庄姓。那庄妃进得晚,是前两年才入的王府,虽出身低了些,娘家不过是个六品的小京官,但因姐姐颇得晋王之心,庄家的兄弟便骄横了起来,又十八九岁正当喜好玩乐的年纪,带着家奴横行南市,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他。
这庄妃的兄弟也喜好击鞠,平日常带人来这里赌球。众人见是他到了,谁敢阻拦?纷纷让开了道,那些方才被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菩珠定睛,见对面来了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拿着球杆,耀武扬威地簇拥着一名十八九岁身穿绿色丽衣的青年,正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来。那青年一边走,一边玩着手里的皮球,旁若无人,很快行到近前,一个家奴头领模样的人便指着自己这边的位置道:“让开!我家公子要坐!”
骆保怒。
秦王最近仿佛有心事,玩心大减,不像从前那样,常出宫来这里和人打球。今日冬至,宫中人多,他似烦躁,大约为了躲避,分别向姜太后和帝后二人问过安后,便来了这里。
不过小半年没来而已,何时这里竟冒出了如此一个人物?便上前,挡在那小豆丁的面前道:“你们眼里还有无王法?胆敢随意打人,如此嚣张!”
“挡道狗不打,留着看门?你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打!”对方鼻孔朝天,皮笑肉不笑地道。
骆保大怒:“知我家公子何人?我看你们是找死!”
“哦,是何人,说来听听,看我们怕不怕?”
骆保待报出秦王的身份,忽然想了起来,他一直是微服出宫来此和人击鞠,不准自己向人透露身份,迟疑了下,嘴巴都张开了,又闭了回去。
对方讥笑道:“男不男女不女的,莫非你家公子也和你一样,是个阴阳之人?”话音落下,周围发出一片哄堂大笑之声。
骆保焦急地张望着场中李玄度的身影。
对方笑完,便就变脸,横眉怒目地道:“管你什么来头,快给我家公子让开!”说完手一挥,身后那十几名健奴便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将骆保推搡在了地上。
球场很大,场中那十几骑恰都奔到了对面那侧的球门附近,争球争得如火如荼,加上周围喧闹,这边的骚动,一时似还没引起李玄度的注意。
菩珠见势不妙,赶紧想先退开,但人小腿短,才抱着李玄度的衣裳从座椅上站起来,还没迈开步子,便被冲来的几个健奴撞了,一下扑倒在地,额角磕到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周围全是壮汉的脚,也不知是哪个,竟还一脚踩在了她的腿肉上。
菩珠痛得尖叫。
就如今这小身子,运气不好,再被多踩几脚,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她一边继续放声尖叫,一边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正挣扎着,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双手臂从地上抱了起来,含着眼泪转头,便看见了李玄度,顿时松了口气,叫了一声秦王哥哥,便仿佛从前那样,下意识地伸出了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见她被吓坏了,竟这样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又见她额角磕破了皮,几点血珠,正从白皙的皮肤里冒了出来,心痛不已,急忙连声安慰:“莫怕!”
“秦王哥哥,他们还踩了我,我好痛。”
她指了指自己的一条腿。
她真的痛。
刚才那一脚,好似肉都被踩了下来,现在还忍不住眼泪汪汪。
李玄度隔着衣裳,手掌轻轻揉着她方被踩了的那条小肉腿,低声安慰着她。
骆保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见这小娃的额头也破了,慌忙从身上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李玄度接过,小心地替她压了压伤口,足尖一勾,将面前那张方才被踢翻的椅给勾了起来,随即把怀里的小人儿放坐回去,再命骆保过来,替她压着额头止血,随即俯身,对她柔声道:“莫哭,哥哥替你出气。”
他说完,摘下挂在一旁的马鞭,直起身,转过脸,神色便转为阴沉,双目扫视了一眼对面那群健奴,猛地抬手,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鞭抽在了对面那个健奴头领的脸上。
这一鞭劈头盖脸,力道着实可怕,一鞭便将那人的半张脸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牙齿都掉出来了两个。
那人摔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呻吟。
周围的健奴被这少年的凶狠给惊呆了,见他挥鞭抽倒了人,便就迈步跨过,走向自家公子,一时不敢阻拦。
李玄度停在了庄妃兄弟的面前。
这姓庄的也被这少年的下手给惊呆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无形中,似有一股俾睨气势迫面,心里不自觉地一阵发毛,但周围众目睽睽,不愿认输,挺起胸膛道:“你什么人?知不知我是谁?我姐姐便是晋王府的……”
他话音未落,便惨叫了一声。
李玄度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如法炮制,亦是一鞭抽在他的头脸上。
庄家兄弟的脸上开了花。
才捂住脸,又被李玄度一脚狠狠地踹了出去,接着,鞭子抽在了他的身上。
“救……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打啊,往死里打——”
庄妃兄弟痛得眼前发黑,泥鳅似地在地上打着滚,嘶声力竭地喊着。
李玄度面无表情,只眼皮子微微跳了挑,扔掉马鞭,改抄了一根球杆,试了试,挥起一杆,便重重地击在了他的头上。
那只脑袋顿时开了个大瓢,瘪了一块下去,口子里污血直流,他双眼翻白,人登时便昏死了过去。
众家奴这才回过神,在方才那个被抽了鞭的家奴头领的驱使下,慌慌张张地围了上来。
“打死他——”
那庄家家奴的头领平日也是骄横惯了,只有他打人的份,哪里像今日这般被人用马鞭痛抽脸面,捂着已睁不开的一侧眼睛,喊道。
这时人群外发出了一道喊声:“住手——全都住手——”
众人望去,见是南城门的门尉带着几个士兵赶到了。
这少年从前时常来这里和众人击鞠赌球,除了自称姓李之外,并不知他具体身份。他在一群里,年纪虽是最小,话也不多,但球技过人,且为人豪爽,每次赢来的钱,必散了请人吃酒,故附近这些常年在球场混迹的人对他都很是喜欢。
他也不知何故,差不多半年没来了,众人对他还有些想念,今日见他再次现身,十分欢喜。此刻见他对上了晋王府的皇亲国戚,怕他落单吃亏,方才急忙去将因了年底来南市附近巡逻的城门尉唤了过来。
“住手!天子脚下,有无王法?不许打架斗殴——”
城门尉带着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
周围人怕少年吃亏,忙推着方才那些被庄家家奴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上来,纷纷诉苦,为少年开脱。
南门尉常年在这一带活动,时常碰到晋王府的小舅子,对他的颐指气使早就不满了,但自己身份低微,只负责维持治安而已,也不敢太过得罪,此刻见他被人打翻在地,脑袋开花,两眼翻白昏死了,差点没笑出来,强忍了下去,望向那个大胆的少年,心里正想着如何为他开脱,好减轻罪名,视线投到了那少年的脸上,吃了一惊。
李玄度经常外出游猎,四边的城门尉哪个对他不熟?一眼认出是他后,很快,松了口气,立刻带着自己的人奔到了他的面前,下跪:“拜见秦王殿下!”
情势突然急转。
众人原本还担心着,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常来这里和他们一道玩球的少年,竟是如此的身份,相互对望了一眼,又惊又喜,急忙跟着城门尉纷纷下跪,口里嚷着拜见秦王殿下。
庄家之奴则是又惊又惧,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看着模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竟是当今的四皇子,那个有名的秦王殿下,今天撞到了他的手里,哪里还敢再多说半句,那昏死过去的主人也顾不上了,慌忙跪下求饶,头也不敢抬。
李玄度见被熟人认了出来,心里苦笑。
往后怕是不可能再来这里击鞠玩球了。即便再来,这些人必也不敢再和自己全力竞争。如此的话,与和宫中的侍卫玩,有什么两样?
他压下心中遗憾,摆了摆手,叫南门尉和众人起身,一把扯下束额的发带,转身,从地上那还昏死着的庄妃兄弟身边走过,回到菩家那个显然已被吓呆了的小豆丁的面前,将她抱了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快步离去。
快出南市时,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他听到摊主向自己招揽生意,回头望了一眼,见货郎衣衫干净,便停下,拿了串糖葫芦,递给还趴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小豆丁。
跟在后的骆保见状,急忙付钱。
李玄度带着她径直来到南市外一处人少些的河边,将她轻轻放坐到一株老柳树下的石头上,自己蹲到了她的面前。
“还痛吗?”
他望了眼她额角的伤,问道。
血已经止了,皮肤破口周围却还红肿。好在伤口不大,又是小孩子,皮肉长得快,回头给她送点伤药,等伤好了,日后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菩珠手里握着糖葫芦,咬了一口,摇了摇头。
李玄度笑了,用手帕替她轻轻擦去脸上沾着的灰尘,动作轻柔。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又偷溜出来!你平常都这样的吗?”
他一边替她擦脸,一边轻声责备。
他有点不敢相信,太傅的孙女,菩远樵的女儿,竟如此的野,比男孩子还要胆大。
菩珠嘟了嘟嘴:“才不是呢,以前我都乖乖地待在家里,就是想来找秦王哥哥你,所以才偷偷溜出来的。”
李玄度苦笑。
说来说去,反正小豆丁没错,错的就是自己。
“秦王哥哥,你也吃!”
菩珠将自己咬过的糖葫芦举到了他的嘴边。
李玄度看了一眼。
最上面的那颗山楂上,沾了一层疑似她口水的津液,亮晶晶的。
他心里嫌弃,转过脸:“秦王哥哥大了,不爱吃,你吃吧!”
菩珠知他嫌自己口水脏,心里吐槽,以前你可没嫌,哪里肯就这么放过他,扁嘴,又要哭的样子。
李玄度无可奈何,最后勉勉强强地张嘴,咬了一颗下来,也不嚼,直接一口吞了下去,差点没噎住。
骆保和一道追上的菩家来儿,两人等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看见这一幕,吃惊得差点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菩珠却是心满意足。
一起吃了一根糖葫芦,他就变成了自己人。
她举着糖葫芦舔了一口,笑得眼睛又眯成了两只月牙儿。
李玄度哪里知她心里的那点弯弯绕绕,费力地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那颗山楂后,问她:“你怎知我在这里?”
菩珠眨了下眼睛:“我家的来儿到南市买东西,恰好看见了你,回家告诉我,我想见你,就来找你了。”
原来是这样。
“找我到底何事?”他又问。
“秦王哥哥,你喜欢那日遇到的车里的仙女阿姊吗?”
李玄度皱了皱眉:“我不认识她。”
“我听说秦王哥哥你还有个表妹。你喜欢她吗?”
李玄度盯着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菩珠撒娇,两只悬空挂在石头边的小脚轻轻地踢:“你和我说嘛!我就想知道!”
李玄度不想谈这种事,何况,对面还是个小豆丁。
“行了,我送你回家吧!走了!”
李玄度站了起来。
“秦王哥哥,你既不喜欢那日遇到的仙女阿姊,你也不喜欢表妹,你心里想的,不是如今就立妃成亲,而是灭掉东狄,把你的姑姑金熹长公主接回来。”
“我猜得对不对?”
李玄度停住了脚步,盯着坐在石头上美滋滋地舔着糖葫芦的小豆丁。
“你怎么知道的?谁和你说过这些?”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更是诧异。
他心中的所想,尤其是将姑姑接回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过,此刻竟会被这小豆丁一句道破。倘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简直不敢相信。
菩珠说:“这有什么难猜的?我以前在家中有听到我阿爹和祖父说话,皇帝陛下不想设西域都护府,阿爹很失望。阿爹说,秦王殿下你也想设的,以前还在皇帝陛下面前帮阿爹说过话。”
“至于接回金熹长公主……”
菩珠吃掉了最后一只糖葫芦,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那天我阿爹都出城那么远了,秦王哥哥你还追出去,目的只是叫我阿爹帮你带些书给你的姑姑。所以我猜,秦王哥哥你心里肯定很爱你的姑姑,舍不得让她生活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想把姑姑接回来。”
李玄渡一时无话可说,更是诧异于这小豆丁的“聪明”,沉默着。
菩珠见他不吭声了,咽下嘴里的东西,做出小大人的样子,叹气:“长公主好可怜呀!我猜她走之前,肯定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吧,可是她为了承担起本该由男人承的责任,自己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
“还有我的阿爹,都快过年了,他却还要离开我和娘亲出塞。我一想到阿爹,就很心疼!可是秦王哥哥你……”
菩珠越想越气,是真的气,索性爬到了石头上,踮着脚尖,一手叉腰,伸出另外一只小手,使劲地够着李玄度的脸。
“可是殿下你呢?”
她气呼呼地改口,都不想叫他秦王哥哥了。
“你才多大,却忙着成亲!成亲也就算了,还一娶就娶俩!”
“想想你的姑姑,想想我的阿爹,你好意思吗?”
她白嫩嫩的一根手指,习惯性地戳向了他的脑门,快到戳到他时,突然醒悟了过来。
他不是以前的李玄度。现在他是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骄傲的李玄度。
看他今天打那个庄妃兄弟下的狠手,就知道他不是善茬。万一真太落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可就坏事了。
她忙缩回手,背在身后,屏住呼吸,偷偷看着他的反应。
幸好,他好像并没有生气,依然那样沉默着,一语不发。非但没有生气,菩珠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丝流露出来的苦闷之色。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又心疼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他现在应当也在为娶亲之事而烦恼。
她想起了他的第一世。
少年的他,曾经以为立妃娶亲便是他的烦恼了,他却不知,命运的凶兽,已在前方不远的幽暗之处,暗暗地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正在等着吞噬掉他。
幸好,他如今有她呀。
她就是他的小救星,保护者。
“秦王哥哥。”
菩珠想了一下,又轻轻的叫了他一声。
李玄度抬起眼眸,望向她。
菩珠咬了咬唇:“我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不要生气。”
李玄度苦笑了下:“秦王哥哥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比起姑母和你阿爹,秦王哥哥确实很没用。”
菩珠双眼亮晶晶:“秦王哥哥,现在还来得及!你若真的不想这么早成亲,也不想娶你表妹,不如现在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免得耽误了她一辈子。这也是为了她好,对不对?可以让她有机会嫁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而秦王哥哥,你也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你千万不要就这么放弃!”
“我阿爹,他从未放弃过开西域的希望,他也一直在努力。秦王哥哥你知道吗?他会用日志详细记载他每一次出使的经过,我有看过,他的每一次出使,都是出生入死,他是在用性命来报效朝廷。这么多年了,他不愿放弃,因阿爹说,他心里的热血,始终未曾凉过,他想要将西域从东狄人的手中夺回来,开东西交通!秦王哥哥,你忍心辜负他这十几年为朝廷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等过些时候,他这趟从西域回来,说不定,皇帝陛下就会答应开都护府,这样,你也有机会去实现你的心愿了!”
李玄度在河边默默地立着,菩珠坐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
片刻之后,他走了回来,取手帕仔细地替她擦干净嘴角,用轻柔的声音说:“走吧,送你回家了。”
他照菩珠的要求,叫她送到了后门。菩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追了上去,从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转头后,她仰着小脸道:“秦王哥哥,元宵的时候,我想和你去看花灯!”
少年笑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她头上戴的帽,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菩珠溜进去,回了房。额角的伤,说自己在房里不小心磕破的。阿菊十分内疚,忙着帮她擦药不提。
年底剩下的几天,菩珠再没有机会出去了,接下来,也再不曾见到李玄度的面。
这个年,因父亲出了远门,祖父也不喜应酬,菩家的年过得寡淡,但外头却沸沸扬扬,随了京都中各家命妇年底走亲访友,各种消息满天飞。
第一个消息,自然是关于秦王立妃之事。
据说那日宫中的冬至宴会,梁后将萧朝云和秦王的阙国表妹一同安排坐在了她的近旁。
很显然,这表明了一种态度。于是萧家女儿就要成为秦王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都。众人无不羡慕。萧家毫无疑问,成为了这个年底,整个京都里最荣耀的一户人家。
几家欢乐几家愁,萧家一时风光无二,但晋王府那位庄妃的娘家,这个年可就过得没那么舒心了。
和秦王妃人选的消息一并传开的,还有秦王冬至日在南市和庄妃兄弟大打出手,他将人打成重伤的消息。这事也传得沸沸扬扬。说秦王亲自登门,为当日出手过重向他的二皇兄晋王赔礼道歉,晋王大度,非但没有怪他,反而自责平日事忙,疏忽了对王府相关之人的管教,上表为自己的过错向皇帝请罪。
皇帝当时很是不悦,但看在晋王自察及时,人无完人,难免疏漏,斥责了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晋王自己却没完,他严厉责备了庄妃,此后宠幸再不如前,至于庄家,从此更是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逾矩之处。倒是晋王因祸得福,因此事反而慢慢在朝臣里得了个铁面王的赞誉,略过不提。
在满天飞的关于秦王南市打人缘由的说法里,有一种流传最广。说秦王那日身边带着个七八岁的童子,当时被庄妃兄弟的人给推倒在地,额角磕了一下,秦王是为了替那童子出气,方出手如此之重,将人打成了重伤。那童子到底是哪家之人,为何秦王竟如此护着,一时也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旧年很快过去了。除夕过后,宣宁三十九年到来。
元月初一,朝廷举行元日庆贺,随后休沐十日,到了正月十一,恢复朝会。那一日,原本也是宫中宣布秦王妃人选的日子。却说萧家上下人面上若无其事,暗中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迎接圣旨到来。谁知那一日,从清早等到午后,从午后等到天黑,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萧家人焦心如焚,自己不敢出面,派人暗暗打听,这才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道是太卜令在太庙进行的关于秦王婚事的筮卜,竟是个凶卦。
太卜令这个官职,自周朝始,不管朝代如何变迁,一直延续。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祭、祀、喜、丧、征、伐等等大事,都必须参考太卜的占卜结果。
在上古王朝,太卜地位崇高,占卜的吉凶结果往往会直接影响君王的决定,而到了如今,与其说君王受太卜令占卜结果的影响,还不如说,太卜令这个官职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的意义。
自李朝立国以来,但凡涉及占卜之事,结果向来符合君王心意,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而这一次,却是例外。
太卜令言,卦象显示,秦王不宜早婚。早婚必凶。
这便是萧家那日空等了一场的原因。
消息传开之后,满朝哗然。据说皇帝起先非常不悦,命太卜令重新起卜,但太卜令竟以天意为由拒绝从命,随后又传言,四皇子亲自面见皇帝,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皇帝接纳了这个结果,下令暂停议婚,命原本入了选妃范畴那几家女儿,自接旨日起,各自议婚,勿再等待。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秦王早婚必凶,那是宜晚婚。
至于何时为宜,那便是天意了,实在难讲。
萧家前一日还是全京都人人羡慕的门第,后一日便就成了同情的对象。
那几天,不知有多少人登门安抚萧夫人,转个身出来,背地里各种笑话流传。萧夫人知道自己成别人讥笑的对象,气得不轻,干脆卧病,闭门不再见客。
没两日,这消息也传到了菩家。当菩珠从母亲口中听说了这事,当天晚上,兴奋得控制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条,躲在中间,闷声大笑。
她就知道,无论是前世的李玄度,还是这一辈子的少年李玄度,只要他自己下了决心想去做,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
她再不用担心他娶别的女人了!
第161章 番外(七)平行世界
转眼元宵。这一日, 宫中设家宴,待宴毕,天色已黑透, 李玄度也多喝了几杯酒,略微带了些醺意,梁后担心他出宫回秦王府,路上有所不便,留他宿在宫中。李玄度婉拒, 梁后见他不愿, 便也不勉强,叮嘱他回去路上小心。太子因回东宫, 顺路, 送自己的四弟出宫。
兄弟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之上。
今夜元宵佳节, 为应景,宫道两旁悬满了各式各样由巧匠所扎的花灯,天黑后, 燃灯,满目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兄弟二人一边赏灯同行,一边叙话, 说了几句,太子便谈到了刚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议婚之事。
他看着自己的幼弟,低声笑道:“玉麟儿, 你和为兄的说实话, 那日太卜令那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李玄度也笑了。
他在自己的太子兄长面前, 从小到大,事几乎从无隐瞒。此刻见把戏被他看穿,便也痛快承认,说那日自己私下去找太卜令,威胁了他一顿。太卜令惧怕,担心若不按他意思照办,日后不利,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卜了那样一卦。
太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呀,从小调皮,都这么大了,性子还是不改。如此任性!像你这么大时,我和你的另外两个皇兄皆立妃成亲。这也是好事,你为何不愿?”
李玄度摸了摸头,笑道:“我和太子皇兄你们不一样。皇兄你方才都说了,我从小就皮,叫我如今就娶亲,形同以索自缚。我宁可无拘无束再多玩几年。何况……”
他顿了一下,对上了兄长投来的两道关切目光,收了笑,道:“太子皇兄你也知,我从小的心愿是什么。东狄未灭,我无心成家。”
太子颔首:“孤知你的心愿。只是这回,你若当真不愿成亲,本也可来寻阿兄说,阿兄会想法帮你。自己这般胡闹,万一叫父皇知道了,不大妥当。”
李玄度笑道:“我本也想请太子皇兄你帮忙,但又想到皇兄你每日事多,我这种小事,不便烦扰,便自己去胡闹了。父皇他也已知道。”
“父皇也知道了?”太子略显诧异。
“是。”李玄度点头,“太卜令那事出来后,我便去见父皇,向他坦言心声。其实这把戏,我也知根本瞒不过父皇。他质问我,我便认了,在太卜令那里做了手脚。父皇当时确实很生气,骂我,不过还好,最后只罚我跪到了半夜,说见我实在烦,叫我滚出宫,往后不想再见我了!我便滚出了宫,前些日都没入宫了,只今夜元宵,母后派人传我,我方回了一趟。”
太子一愣,随即又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弟弟:“你……你呀!也就只有你,父皇才拿你没办法!要是换成孤和你二兄三兄……”
他顿住,笑着,摇了摇头。
李玄度嘿嘿笑说:“我怎能和太子长兄你们比。反正我从小到大没个正形,父皇他早也对我不存指望了。若真要跟我计较,他怕早就气坏了。”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想了自己这些日听到的传言,随口问:“为兄前些日听人讲,你那日在南市和二弟那边的人遇见时,身边还跟了一个小童?那小童何许人?”
李玄度眼前浮现出了菩家小豆丁的模样。想到自己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和一个那么小的女娃儿厮混,心中略觉羞耻,自然不想让人知道,哪怕自己从小到大最为敬重的长兄,便含含糊糊地道:“我先前不是常出去玩吗,南市球场附近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家孩子罢了。和那小娃娃也算投缘,那日见被推倒了,气不过,方下手重了些。”
太子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信以为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也快十六了,往后这脾气也要改一改,遇事莫再如此冲动,知道吗?”
李玄度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住了。多谢太子皇兄教诲!”
宫门到了。李玄度请他留步。
太子最后叮嘱:“往后若再遇类似这般烦心之事,只管来寻阿兄,不必顾忌。阿兄会尽力帮你的。”
李玄度嘿嘿一笑:“知道了!”
太子凝视着自己的幼弟,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早些回府歇息,勿在外不归。
李玄度答应了,出宫而去。
太子含笑目送他背影骑马离去,方转身,朝着东宫,慢慢而去。
却说,今夜元宵佳节,满城流光,化作灯海。街道上挤满观灯之人,男女老少,熙熙攘攘。
李玄度才打马出了皇宫,一群早早便等在御街口的少年人看见他的身影,朝他一涌而来,围住了,纷纷笑道:“殿下你可出宫了!再不出,便要使人偷偷传消息入宫去唤你了!”
这群少年,皆华衣美服,都是平日那些常随李玄度游乐的豪门子弟,当中多为羽林儿郎。每年元宵,由年前在羽林卫的考武赛事里落败的人出资做东,包下京都最为豪华的酒楼萃紫楼,观灯饮酒,彻夜狂欢,这已成惯例。
李玄度自是一口答应,遂调转马头去往萃紫楼。一时之间,只见街道的迷离灯火之中,一群华服儿郎金羁玉鞍,壮气桓桓,谈笑间呼啸走马,一众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灯火夜影之中。
正所谓,太平无战,少年富贵,行乐正是相宜时。
李玄度与那一班簇拥着自己的人去往酒楼,打马经过一座桥时,忽见一个小女娃被家人抱着站在桥头之下正观看花灯,那小女娃十分开心,拍掌欢笑。
他心思仿佛被勾动了一下,忽然想起年前冬至那日自己将菩家小豆丁送回家中,临走前,她追了上来,说元宵让自己带她观灯。
他迟疑了下,转念一想,不过是只小豆丁而已,且又过去了这么多日,她当时应当只是随口说说,恐怕早就已经忘了。
如此一想,很快便将事给撇开,到了酒楼,与众人一道登上高阁。
轩堂华灯,美酒佳肴,凤管鸾笙,歌儿舞女,周围好不热闹。只是不知为何,置身其间,李玄度的心思却始终有些游离,眼见时辰慢慢晚了,望了眼外头的夜色,想了想,借故起身出去,到了外间,将骆保唤了过来,命他立刻替自己去菩家跑一趟,到后门去看看,那小丫头是否真的在那里等着。
骆保犯懒,不是很想去,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秦王突然派自己去干这种事。仗着今夜佳节高兴,忍不住低声嘟囔:“不过是个小娃娃……殿下不会当真是要领她去观灯吧……”
李玄度恼羞成怒,抬脚踹了他一屁股:“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骆保顺势倒地,麻溜地滚了一圈,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口中道:“是,是,奴婢知道了,殿下是怕那小娃当真,让她久等。奴婢这就去看……”一边说,一边摸着屁股,一溜烟地往楼下奔去。
李玄度见他走了,这才转身入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看见洛宝回来了,站在大堂口,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便再次起身出去,问道:“她没在那里等吧……”话音未落,见骆保两只眼睛不停地瞄着自己近旁手边的方向,顺他视线望去,却见一个脑袋上顶了两只小揪揪的小女娃趴在大堂的雕花门牖之后,两只眼睛透过格子,似正盯着里头在瞧。
大堂里笙歌鼎沸,正是狂欢的高潮时分。皮肤雪白身材丰满的西域舞女穿着华丽的袒胸衣裙,随乐声回旋跳舞。几名喝得半醉的同伴趁兴上去,有打鼓的,有搂着舞女腰肢摇摇晃晃一同起舞的,笑声阵阵,纵情作乐。
李玄度吓了一跳,今夜喝下去的酒水全都化作热汗,从皮肤里滚滚而出。
他一个箭步上去,伸手一把蒙住小女娃的眼睛,不让她看,又将人拎着,飞快地挟到了隔壁一间用作短暂休息的静室,放进去后,关了门,这才转身,横眉斥道:“你做什么?我只叫你去看一下,你怎把人给我带来了这里?”越想越气,伸手要揪他耳朵。
骆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方才的意思,眼疾手快,捂住耳朵往后一跳,避开了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随即“扑通”一声下跪,叫屈道:“方才不是殿下叫奴婢去看的吗?话又没说清楚,奴婢笨,还以为殿下是真的要带她观灯去,到了那边,果然遇到了,便带了来……”
摊上如此一个笨奴,李玄度气恼不已,转头,见小丫头自己已打开门,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两只眼睛似还使劲盯着对面的大堂在瞧,无可奈何,令洛宝先看着她,自己快步入内,和众人告了声罪,道忽然有事,不能留了,叫众人继续,自己先要离去。
众人虽觉扫兴,但见他神色严肃,也不敢强留,纷纷起身相送。
李玄度命众人不必送,出来后,衣袖挡着身边的小豆丁,遮遮掩掩地从酒楼后门出去,带到一个人少些的地方,放开了她,问道:“你怎真的出来了?”
虽是元宵佳节,但因丈夫不在家,孟氏便也没有观灯的兴致,本想着,女儿若嚷着去看花灯,自己便陪她去,没想到她一声不吭,自然也就作罢。天黑后,吩咐管事将后门留迟些,允许家中下人外出观灯,到点前归来便可,自己则带着女儿如往常那样早早安歇了下去。
菩珠凭了直觉,觉李玄度今夜应当不会真的来带自己观灯,但还是不死心,加上已大半个月没见到他了,有些想念,希望碰碰运气。等母亲歇下去后,自己假装早早睡着,待外屋伴睡的婢女也睡着,悄悄起身,溜到后门等待。
她等了许久,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果然,他没来,正灰心丧气,没想到骆保现身了。本还以为李玄度终于肯带自己去看花灯了,欢天喜地跟了过来,才知是个误会。
菩珠想起方才见到的大堂里的景象,气得不行。
好你个李玄度,不肯带自己看花灯就算了,竟跑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她忍着气,笑嘻嘻地问:“秦王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原来你喜欢这些跳舞的女孩们呀?”
李玄度忙道:“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菩珠心里哼了一声,眨了眨眼:“那方才我来之前,你有没抱她们?”
竟被一个小豆丁逼问这种问题。
李玄度忽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自然没有了!”
菩珠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说:“我想看灯!”
李玄度板起脸:“是不是又趁家人睡着,偷偷溜出来的?”
菩珠小声说:“娘亲思念阿爹,没心思看花灯。一年就这一次,我晚上等秦王哥哥等了好久,还以为你忘记了。”
李玄度低头看着她,脑补了她孤单单一只小身影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着自己的一幕,忽然心便软了下去,沉吟了下,道:“那就看一会儿,就一会儿,看好了,便送你回家,不许耍赖。”
小豆丁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忙不迭地点头应好。
李玄度心情不自觉地也愉悦了起来,跟着笑了,命她跟上自己。
小豆丁很听话,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一路上蹦蹦跳跳,穿行在观灯的人流里。
李玄度给她买了各种玩具,还买糖豆糖人。最后来到一个观走马灯的地方,前头看的人太多了,她也想看,但个头太矮,使劲地蹦,却怎么蹦也看不到。
李玄度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起,让她看个够。
实话说,不说有过前世的经历,便是这一辈子,小时候的她,也不是没看过元宵花灯。但是今夜,身边有他伴着,菩珠真的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孩提时代,这一晚上,她看什么都觉得欢喜。
看完了走马灯,李玄度在她的要求下,又带她去看变戏法。不知不觉逛了好几条街,如今这身子毕竟还小,两腿渐渐发酸。
她不想走路了,停下来道:“秦王哥哥,我走不动了。”
李玄度朝她伸手,打算抱她,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你背我。”
李玄度哑然失笑,只好矮身,蹲了下去。
菩珠快乐地奔了过来,趴到了他的背上,两只小胳膊紧紧扒着他的脖颈。他双手托着趴在自己身后的那具小身子,被她指挥着去这里去那里。
爬上了他的背后,小豆丁就耍赖,再也不肯下来了。
夜深了,街市上带着孩童的路人渐少,但少年男女却仿佛越发得多,欢声笑语,一路不绝。
菩珠也渐渐乏了,脸贴在他还稍显单薄但却肌肉坚实的后背之上,鼻息里闻着那只属于他的气息,只觉心安无比,不知不觉,困意袭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李玄度背她逛到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看到一盏兔子灯,红眼睛,三瓣嘴,模样憨态可掬,一下便联想到了她朝自己撒娇时红着眼嘟嘴巴的模样,越看越像,忍住笑,问身后的她喜不喜欢。
半晌,却没听到回声。
“公子,你家妹妹睡着了。”摊主笑着提醒道。
李玄度屏住呼吸,慢慢地将趴在自己背上的小人儿溜抱到胸前,发现小丫头果然真的睡过去了,眼睛闭着,覆下长长的两排睫毛,嘴角边还沾着一片糖屑。
看着她在怀中那沉静而甜美的睡容,李玄度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安宁了下来。
他命骆保买下兔子灯,自己脱了外衣,将怀里的小人儿从头到脚地包住了,就这样抱着将她送回了家,停在后门附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唤醒她后,将兔子灯递给她,随后帮她推门,这才发现,门已是反闩了。
最后,在菩珠的指点下,他来到了菩家的一处围墙外,让她又趴到自己背上,他背着她,攀上高墙,跃了下去,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将她送到了住的院落外。
他目送那小身影消失后,在暗处又继续等了片刻,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知她对此驾轻就熟,应已顺利回屋,这才循着原路翻墙而出,在骆保那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双手背后,心情愉快地踱步而去。
菩珠偷偷溜回房间,将他送自己的兔子灯放在枕头边,让它陪着自己睡觉。她看着兔子,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红嘟嘟的三瓣嘴,自己偷偷地笑了,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的梦流光溢彩,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看着床头的兔子灯,回味着昨夜和他一起逛街看花灯的情景,心情愉快。
现在,她只盼着父亲能早日平安归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没有再遇到过李玄度了。只是到了他十六岁生辰的那一日,母亲为了表达对丈夫出京那日,他将女儿从城外送回家的感激之情,也往秦王府送了一份常规的生辰贺礼。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竟亲自上门了,除了来拜访菩珠祖父,也向孟氏表示谢意。
孟氏很欢喜,待他走后,不住口地称赞,说秦王为人谦逊,讨人喜欢。
他这一趟上门,菩珠虽没机会和他单独相处说话,但心里却甜滋滋的,看母亲这么喜欢他,更是欢喜。
不管李玄度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为了自己才来拜谢的。否则,他过生辰,全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给他送了礼,除了他们菩家之外,他有亲自登门去拜谢吗?
没有。
平和喜乐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菩珠也扳着指头,一天天地盼着父亲归来。
到了四月,父亲终于如她所愿那样,从西域出使归来了。
这一趟,父亲不但平安归来,还立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
他在归来途中,遭遇乌离大队兵马的突袭,所幸,事先有所防备,不但使团成员毫发无损,反而将计就计,擒获了带队突袭的乌离国王子。如今不但带回了人质,还带来了一份十数个西域邦国的联名书。各国国王,皆愿臣属于李朝,请求李朝正式设都护府,以威慑东狄,庇护他们这些不愿投向东狄的邦国。
朝廷为此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起初,这场争辩的一方依然只有菩远樵、姜毅等少数派,以此次事件为突破口,据理力争,主开西域。随后,四皇子秦王很快加入阵营,成为了其中的中坚力量。据说,他利用他和皇帝的关系,多次陈述开西域之利弊,以及将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的应对之策。分条析理,有理有据。
随着朝辩进展,不少原本中立的大臣,渐渐觉察皇帝态度似有所松动,纷纷加入了少数派,双方力量渐渐持平。
两个月后,皇帝去蓬莱宫面见姜太后,回来,皇帝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下了一道圣旨,朝廷顺应西域各邦民心,决意正式设西域都护府,守境安土,治理各国。任命姜毅为首任都护,菩远樵因熟悉西域之事,为副都护,而四皇子李玄度,因他自己坚决请命,皇帝虽心中不舍,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允他一道出关,前去历练。
一行人马西出的日期也定了下来。便在这一年的八月底,在皇帝万寿之后,便就出发上路,只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这一日,家中有贵客到来。当今太子李玄信。起因是祖父这几日染了风寒,因年纪大了,皇帝体恤,特意让他休息,还派太子前来探病。
菩珠对太子的感觉,有些复杂。
她对他有几分同情,甚至,也能理解前世他利用了幼弟的信任欺骗他,迫他站队随同自己逼宫的那个举动。
但是,在他事败只能自尽的最后一刻,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幼弟,不愿开口为他正名,执意拉他一同沉沦。
这一点,菩珠实在不敢苟同。
所以她对太子,也根本不可能生出什么好感。
一个人倘若真心爱护亲人,哪怕一时糊涂做错事,将死之前,他会忍心拉着亲人和自己一道堕入地狱?
前世的那个少年秦王,他后来虽没死,但他煎熬的那些年,说生不如死,无半分夸张。
今上猜忌,固然是造成太子悲剧的重要原因,但太子本身,也算不上什么完全无辜。
身处权力旋涡中心,想要保有人情和亲情,固然是世上的难事。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玄度前世那历经磨难而始终不改的赤子之心,方显弥足珍贵。
菩珠发誓,她定要保护好如今这少年的他。
这辈子,按说因自己的干预,事情的走向,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前世发生在这一年的那件大事,不仅仅改变了李玄度的命运,和自己的祖父,连同自己,也都休戚相关。
她留了一个心眼。在祖父于书房见太子时,悄悄地溜到祖父书房的西窗外,借着身子瘦小的优势,藏身在了墙角的一处芭蕉树后,偷听里面的说话。
太子和祖父谈话的内容,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内容。
他询问祖父的身体,表达了皇帝和他自己的关切之情,随即很自然地谈及了如今朝廷里热议的话题,开西域都护府。
最近几个月,因父亲此行的成果和他的游说,祖父也渐渐被他的坚持所感染,从一开始的反对转为了谨慎看好。
他的转变,也是带动不少朝臣跟着变换立场的关键。
太子也表达了自己对于正式设立西域都护府的前景的期待,又说,他的四弟很快就要随菩将军去西域了,年纪小,行事冲动,往后还要劳烦将军对他多加看顾。
祖父笑说无妨。接着,菩珠看见太子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仿佛在眺望窗外庭院里的景色。
她拼命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太子左右看了一番之后,闭窗,身影随即消失在了窗后。
菩珠屏住呼吸,竖着耳朵继续使劲听,依稀听到太子的声音飘了出来。
他叹息道,希望自己也能像四弟一样前去建功立业,但被身份限制,无法成行。
他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遗憾,随后愈发低了,菩珠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在片刻后,又听到祖父的声音传了出来。
祖父说,他身为太子,乃是国本,他的身上,负着比开西域更为重要的职责。守牢身份,尽份内事,谨言慎行,恪勤匪懈,只要能做到这些,皇帝陛下绝不会无端为难。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之后,菩珠听到太子说他定会牢记太傅教训,不辜负太傅教导,尽力而为。
他又停留了片刻,随后告辞离去。
在亲耳听到了他这一场和自己祖父的谈话之后,菩珠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了。
太子口中虽那样答应了祖父,但她不敢保证,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前,太子会不会还会像前世一样有所行动?
他更担心,万一太子还会铤而走险,那势必将会牵连到自己的祖父。
虽然李玄度如今还只是一个少年,行事也放荡不羁,但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就本质而言,他聪敏,大胆,能担事,是一个完全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当夜,她便下定决心,尽快找个机会,再去见他一面,提醒他,务必对太子加以防范。
第162章 番外(八)平行世界
待八月父皇万寿过后, 便就离京西出。时间紧迫,李玄度十分忙碌,今日人在王府, 处理着离开之前的杂事。
他走之后,王府里的人和物自然一切照旧,但放鹰台里豢养的那些活物,却是要加以妥善处置。
从他小时起,便就陆续开始养鹰养犬, 到如今, 放鹰台里有几十只猎犬,上百猎鹰。这一走, 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自然不能继续留了,这些日他都在处置。或送人, 或转至皇家鹰犬房寄养。今日鹰犬房的人来了,要转走鹰犬。放鹰台里驺奴往来,猎犬的吠叫之声, 此起彼伏。
里头的好些鹰犬都是自己从小养大的,也有了感情,李玄度有些不舍,亲自来这里看着。正在叮嘱鹰犬房的主事往后务必要好生照顾这些东西, 忽见府中管事奔来通报,说菩家来了一个自称名叫来儿的小厮,想要求见他。
李玄度立刻便联想到了菩家的那个小丫头, 猜必是受了她的差遣。
元宵那夜过后, 到现在,一晃小半年过去, 她再没有来寻自己了。前几日,他去鸿胪寺寻菩远樵,商议设西域都护府的事,当时还想到了他的女儿,好久没有见了,本想问问菩远樵,那小豆丁最近在家中过得如何,但想到自己开口显得贸然,也就作罢。却没想到她今日突然差人来,可见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心情不禁愉快了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不过是个小厮罢了,管事本以为他根本不会理睬,谁知二话没说,便亲自去大门口见人。
这脸面给的,实在是前所未见……回过神,见他已迈步往前去,忙喊道:“殿下,人在后门!”
李玄度立刻转去后门,到了那里,果然看见菩家那个少年小厮立在台阶下,见自己现身,立刻上前拜见。
他点了点头,问道:“何事?”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娇娇软软的小女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秦王哥哥!”
他循声转头,见门口一只石狮之后,探出了一只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李玄度心中一喜,立刻朝她走去。
菩珠也从藏身的狮子后头走了出来。
李玄度蹲了下去,和她平视,笑道:“今日又是偷溜出来的?”
菩珠双手背后笑眯眯地道:“我好久没见到秦王哥哥了,秦王哥哥你也不来找我,我有些想你了。”
李玄度笑了,揉了揉面前的小脑袋:“进来吧,天热!”
“谢谢秦王哥哥!”
菩珠迈腿跟着他上了台阶,入内,一群人牵着猎犬出来,吠声一片,李玄度本担心她害怕,正想叫人离远些,却见她睁大眼睛张望四周,并无惧色,便主动向她解释,说今日正在处置放鹰台里的鹰犬。
小豆丁眼睛一亮:“我想去看看!”
李玄度见她胆大,便带着到了放鹰台。一边和寻自己的人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她。见小豆丁东走走,西走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后沿着那道玉阶爬上了高台,仰头望着停在上面的一只白雕,仿佛很有兴趣,便跟了上去。
“秦王哥哥,我能不能摸一摸它呀?”
玉雕勾嘴利爪,双目金色,神色威严。小豆丁既不怕它,李玄度便照她所求,将玉雕唤来,让它停在自己的手臂之上,举到她的面前,教她如何抚摸。
小豆丁伸出一只小手,照着他的教导,小心翼翼地抚摸了玉雕的羽翅片刻,问道:“秦王哥哥,这只呢,你也打算送走吗?”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猎鹰,名叫金眼奴,极有灵性,他实在舍不得送走,打算一道带往西域,拟加以训练,可传递消息。正想解释,听小豆丁又道:“我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我一定会好好养它的!”
李玄度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好。”
“它名叫金眼奴,我让府里最好的养鹰人跟你回去,教你如何养好它,让它听你的话。”
“谢谢秦王哥哥!”
小豆丁十分欢喜,连声道谢。
李玄度的心情也很愉快,取来自己平日训鹰用的一只哨,亲自教她一些如何使唤金眼奴的基本技巧,教完后,将那养鹰人唤来,命往后听她吩咐。
李玄度带着小豆丁在放鹰台又玩了片刻,见日头大,晒得她额头出汗,便领回到正屋里,唤来婢女,替她洗面净手,送上凉茶糕点,再让骆保在一边陪着,道:“你慢慢吃,我有事先出去了,等下回来,送你回家。”
菩珠今日偷溜出来找他,正事还没说,怎可能就这么让他走?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说道:“秦王哥哥,我找你有事。”
李玄度停步,见小豆丁的眼睛看着近旁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命人全都退出去。
菩珠这才朝他招了招手。
他便上去蹲了下去,方便她和自己说话。
菩珠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将那日偷听到的太子和祖父的谈话说了一遍。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秦王哥哥,我发誓,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真的,没半句撒谎。”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喝令阶下之人全部退出庭院,未经召唤不许入内,这才关门走了回来。
“你当真没有听错?”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问她。
“我听得清清楚楚,”菩珠说道。
他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秦王哥哥,我也不大能听得懂太子殿下和我祖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我感觉,他在防备皇帝陛下,害怕皇帝陛下会废了他……”
她话音未落,就被李玄度一把捂住嘴,抱着匆匆带进了后面的一间书房里,将她一把放坐在了自己的书案之上,随即过去,闭上了门。
“不许胡说!”他走了回来,低声说道。
菩珠便不说话了。
他也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了片刻,再次开口轻声说:“秦王哥哥,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并没有真的听进我祖父的劝……他的身边除了我祖父,还有好多别的人吧?我怕他们万一和太子殿下想法一样,怂恿他做出不好的事,那就糟糕了……”
李玄度皱眉:“别胡说!我太子皇兄不是这样的人!”说完却见小豆丁咬了咬唇,委屈地争辩:“太子殿下他心里头的那些想法,倘若不是我恰好偷听到了告诉你,你以前有想到过吗?”
李玄度一顿,一时竟无话可说。
菩珠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太子殿下那日走后,我很担心,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带着好多兵马,竟是秦王哥哥你的兵马,从北宫门里杀了进来……”
菩珠见他目光蓦然一沉,急忙摆手:“我真的梦见了!还看见了一个领头的人的脸,四四方方,长了一脸胡子,脸上全是血,很是可怕!我醒来,越想越怕,这不是在害秦王哥哥你吗?我不敢告诉我祖父,我就过来找你,和你说……”
李玄度见她一张小脸充满了惊恐,不忍再责备,急忙放轻声音安慰她:“莫怕!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菩珠伸出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衣袖:“秦王哥哥,我真的很害怕。你一定要小心你的太子兄长啊!”
李玄度沉默了许久,叮嘱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这些,还有那个梦,回去了,谁都不能讲,包括你的父亲和祖父,知道吗?”
菩珠立刻答应:“我知道!”
李玄度点了点头,柔声道:“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菩珠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他。
和当日提醒父亲一样,亦是托梦。见他这反应,应是对自己的话上了心。
既达成目的,也就乖乖应好。
李玄度亲自送她回到菩家,目送她的小身影从后门入内,在原地立着,微微出神。
他的太子皇兄,即便真的和父皇暗生裂痕,他也不信,他会做出过激之举。
但菩家这小豆丁描述的梦境里,提及的那人,相貌却确实像他的一名手下,鹰扬卫右副将孙成。
她怎可能有机会认识孙成并记下他的容貌?
但被她提醒,他倒是想了起来,孙成早年确实曾是太子舅父大将军梁敬宗的旧部。而自己的太子长兄,从前和舅父的关系很是亲近,只是这两年,走动才少了。
从前他从未曾留意这些,此刻,回忆这小豆丁向自己描述的长兄和他祖父的那一番谈话,心下顿悟。
或许是为了避嫌,太子长兄这两年才和他的舅父疏远了关系。
李玄度心事重重,转身而去。
……
时令进入八月。
次日便是皇帝万寿,因非整寿,皇帝无意大庆,只下令休沐一日,接受百官群臣的贺表,并将于明晚,在延熹殿内设下百宴。到时候,皇子、宗室、百官、各国使节总共千人,将各就其位,一道为皇帝贺寿。
朝廷决议要开西域都护府,又逢皇帝万寿,也算是双喜。最近朝堂内外,人人皆是喜气洋洋。但今夜,东宫之内,太子深夜仍然无眠。
他独自立于东宫的书房之中,眺望着窗外的漆黑夜色。
舅父梁敬宗的话,不停地响在他的耳边。
而他,终于也下定决心,答应了舅父,就趁明晚的大好机会,实施谋划已久的一个计划。
逼宫。
皇帝对舅父的限制,这两年越来越多。如今他虽还官职在身,但手中的实权几乎已要被架空。
舅父说,一旦将来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空架子,姜太后也去世,皇帝想废太子之位,便就轻而易举。
而最有可能取代他的人,便是他的弟弟秦王李玄度。
如今他虽无实权,只是一个鹰扬卫将军,在朝廷里也无威望可言,群臣谈及秦王,只觉他是一个玩心重、受皇帝宠爱的少年皇子。但,舅父警告他,如今朝廷设了西域都护府,情况便不一样了。
他去了之后,以他的能力,用不了几年,无论是威望还是实力,必会大长。
他亦是皇子,到时候,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夺位之心?再有皇帝偏心加持,到时候,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已被逼上了绝路。于他而言,最好的法子,便是趁舅父手里还有人脉和兵力,尽快动手,早日登基。
一旦登基,他便可重新考虑是否设西域都护府。即便不废,也无妨,到时候,只要用对付他另外两个兄弟那样的手段,将李玄度也扣在京都,另委闲职,让他一辈子做个富贵闲王,如此,方是上上之策。
明晚,他将灌醉李玄度,拿到他的令符。下半夜到约定时刻,开启宫城北门,从那里,舅父的兵马将杀入皇宫。
一切都已计划好了。
太子感到心绪不宁,正出着神,忽然听下人在外通报,道秦王前来求见。
如此深夜,他的弟弟竟突然来见自己?
太子心跳一阵加快,略一迟疑,便命人将他带入。
当李玄度走入东宫书房之时,太子的脸上已带着笑容。他迎向自己的弟弟,微笑道:“都半夜了,怎不睡觉,竟来寻孤?”
李玄度也微笑道:“我睡不着,便来寻太子皇兄,想和皇兄说几句我的心里话。”
太子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将人屏退后,叫他随意坐。
“说吧。”
他话音落下,便见自己的弟弟朝着自己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说道:“皇兄,我接下说的话,若有不对,请皇兄见谅。但我可对天发誓,字字句句,皆为我的肺腑之言,若有二心,愿五雷轰顶,上天惩我。”
李玄度走后,太子的心一阵阵发寒。
他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整个人几乎僵住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和舅父明晚逼宫的计划,竟被自己的弟弟知道了。
就在方才,他的弟弟对他说,他已获悉他的手下,那个名叫孙成的鹰扬卫副将已被梁敬宗所用。他从孙成的口中获悉了他们明晚的行动计划。
他的弟弟说,他绝对不会觊觎太子的位置,并且对他发誓,他也没有将这件事透漏给任何人。而他今夜来寻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他悬崖勒马,终止行动。
他的弟弟最后双目通红,流泪劝他说,父皇年迈,猜忌重重,固然有错在先,但做儿子的因此敬而远之,与外臣相从过密,落在父皇眼中,又何尝不是造成隔阂加大的缘由?
他劝自己,趁明日父皇过寿的机会,向他坦言孝心,消除误会。倘若一次不行,那便两次,往后再谨守本分,不做不合身份之事,父皇便是再不喜,也绝不会无端废他太子之位。
当时说到情动之时,不止是弟弟,便是太子自己也是流泪不已。
他当场便哽咽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多年之后,当李玄渡回忆起那一夜的那一幕时,他的心里,依然充满了遗憾和酸楚。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还是相信,他的太子长兄在那一刻所流的眼泪,是真的出于情动。他答应自己的那些话,也都是出于他的真心。
然而,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却让李玄渡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人一旦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便就如同上了一辆被疯马拉着的自山顶往山脚狂泻而下的车,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那一夜,在他见完自己的太子长兄回到王府之后,下半夜,他躺在寝堂的床上,遇到了十几条毒蛇攻击。所幸他心事重重并未入睡,逃过了一劫。随后他便预感到了不妙,立刻带着人马赶往皇宫,遭遇了临时发动宫变的叛军。
在梁敬宗的带领下,叛军簇拥着太子,攻击防守较弱的西宫门,企图从那里攻破,占领皇宫。
天亮的时候,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失败了。梁敬宗当场被戮,而他的太子皇兄,退守到了东宫,四面包围。
李玄度永远也无法忘记,最后他进入东宫,见太子长兄的最后一面。
他流着眼泪,对自己说,一切都太迟了。
天家没有真正的兄弟,他劝自己,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为了皇帝的那个位置,哪怕是亲兄弟,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
他的四弟,现在顾念兄弟之情,想要保护太子兄长。但是日后,当他长大之后,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就都成了把柄。
他的兄长最后说,希望来生,自己不再是个天家子。随后便就自裁,死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终有一天会长大,
李玄度知道,那一夜,便就是他这一生长大的一夜。
这么多年了,他如今人也在塞外的天山之北。但是很多时候,每当他回想起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的这件往事之时,惆怅之余,他的心底,也总是也会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小小的身影。
倘若那个时候,没有小豆丁来寻他,提醒了他,他无从得知梁敬宗和太子的计划,在毫无防备之下,若真被灌醉了,兵符失窃,从而令叛军从他的北门入宫,一切将会是如何的结局,他真的无法预料。
如今,发生在北方的这一场持续了半年多的艰苦大战,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今夜军中犒赏将士,到处都是欢快的篝火,军歌之声此起彼伏。他被部下灌了不少的酒,回到大帐之时,人感到有些疲乏,想入睡,却睡不着觉。
他仰在床上,闭目,又想起了菩家的那只小豆丁,忍不住从床上翻身而起,出了大帐,停在外面,眺望着京都那个方向的夜空。
大漠寒沙冷,天山秋草深。
一晃,他塞外征战,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头几年,在他刚出西域的时候,他还能收到她用训练出来的金眼奴送来的信。在信里,她会告诉他一些她在家中的趣事,说她想念他,命令他不许忘记她。
那时候,一年当中,他能收到两次这样的信。
然而最近这一年多,不知为何,金眼奴再也没有飞来过了。
那只小时候追着自己在后面娇声娇气喊秦王哥哥的小豆丁,如今应该也大了吧?
大约是忘了他?
大战终于结束了。待处置完这边的扫尾事,领军回西域,再将事情全部交给姜毅。
做完所有这些事,应当还需半年时间。
半年之后,他拟归京。
好些年没见到皇祖母和父皇的面了,他有些想念。
李玄度出神之际,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是菩远樵来了,将他迎入帐内,请他入座。
菩远樵笑道:“打扰殿下休息了。过来,是想和殿下说一声,我事已毕,拟尽快便动身,从北路归京。姜大将军那里,我已派人送信告知。今夜来寻殿下,是特意来和殿下交代一声。殿下若有书信需我捎带回去,派人送我帐中便可。”
菩远樵正式的官职在朝廷的鸿胪寺里。除了开西域的头两年,剩下的这几年间,他并非一直留在西域。
他是今年年初之时再次返回的,目的是协助大战。如今战事胜利结束,他归京复命,这也在李玄度的预料之中。
李玄度便微笑着问:“将军何日动身?到时我替将军践行。”
菩远樵道:“今夜犒军,等同践行。择日不如撞日,我这边既无事了,打算明早便就动身。”
李玄度一怔:“这么快?”
菩远樵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一趟,我出来也将近一年了。小女再几个月,便满十四,我想尽快赶回去,替她庆贺生日。另外也想趁这机会,替小女择一门好的亲事。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前两年,小女方十一二岁,家中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也是心急啊!”
做父亲的提及女儿之时,口吻里带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骄傲之情。
李玄度再次一愣,迟疑了下,脸上慢慢露出微笑,颔首:“是,那是大事,确实不能耽误。既如此,我便不强留将军了。将军一路顺风,早日归京!”
菩远樵含笑道谢。和四皇子又闲话了两句,见也不早了,请他休息,随即起身告退。
李玄度送他出帐。回来之后,取出她早几年前寄给自己的那一叠信,在灯下一封封地翻着,最后慢慢地放了下去,若有所悟。
看来是真的。
菩家的小豆丁准备嫁人了,所以也就忘了自己。
这是好事啊,他为她感到高兴,并且也真心希望她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秦王殿下在心中如此想道,脑海里又迅速地过了一遍如今京都里年龄门第与她相配的一干少年子弟。
宗室端王的长孙?
齐阳侯府的儿子?
柱国荣禄大夫府的公子?
……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家的适龄子弟,但他这些年忙于战事,一直没回京都,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京都少年多纨绔。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他有发言权。
无论是哪家少年,第一人品,必须过硬。
光人品不够,容貌也要配得上她。
除此之外,文武双修,这也必不可少。
这三点,少一条,也不能娶她!
对了,还有,必须要对她好!一生一世,就只爱护她一个人!
否则,谁也别想娶走她!就算菩远樵点头了,他这一关,也休想过!
秦王殿下盯着案前的烛火,眉头微蹙,渐渐地出起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