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4日

菩珠 by 蓬莱客(22 – 28)

第22章

前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钦使终于回来了, 随从紧紧跟在他的后头,帮他撑伞挡雨。他阴沉着脸,显然交涉虽然成功, 但过程应该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 终于回到车前, 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 随即命人跟着自己准备入城, 一脚踩上摆地上的小马扎, 一边要上他的车,忽然这时, 看到了雨中还站在一旁的姜毅, 脚步一定。

姜毅离开京都被贬到边郡马场, 已经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算短。似这两年, 那些刚入南司的年轻士兵,包括这永乐门的一群守卫,提起前南司将军姜毅, 自然人人知晓,但人若真的站在他们面前,却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钦使却不一样。

他在皇宫里已经行走十几年了,姜毅当年声名何等显赫, 他怎么可能没见过?突然见他现身在了这里,虽衣着与平民无二, 面容沾染风霜,两鬓更是早早白发, 但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脚,一个勾绊,后面的人也来不及扶,只听他“哎呦”一声,“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顿时满身泥水,惨不忍睹。

随从慌忙来扶,钦使却还坐在泥水地上,失声道:“大将军?你何时回的京!咱家宋长生!当年大将军得胜归来,先帝赐赏,还是咱家跟着一道送过去的!”

姜毅对这个宦官略有印象,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这时他的身后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声问前方那几个正在开城门的守卫:“都等了这许久!太厩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有无消息?”

天子脚下守卫,怎瞧得上这几个从边郡远道风尘仆仆赶马而来的杂兵,讥笑道:“这也叫久?告诉你,前两日胶东郡送贡礼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进去的!等不住就别等,怎么来的怎么回!”

副手脾气火爆,若不是怕给姜毅惹事,当场就要冲上去干架了。对面几个守卫却不依不饶,见他怒目圆睁,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来!不来便是妇人!”说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听命于姜毅时,上下纪律严明,怎可能出现如此的场景?

钦使宋长生是亲眼看着南司十二卫这两年变得骄横欺人,看了眼姜毅,叹一口气,又低低地骂了句狗仗人势,自己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狼狈地擦着满身污泥。

姜毅已经走了回去,压住副手的肩,朝他摇了摇头,回首望了眼城门,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时也停不了,人恐怕不会这么快来。我在这里再等等,你们先带着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还是我留下来等!”

“我留下!”

众人虽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纷纷开口,争着要在这里等。

姜毅道:“你们不识太厩的人,也不知他们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们先回去!”

“牧监令不走,我们便也跟着等!”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道。

“什么人吵吵闹闹?当这里是闹市?”

突然这时,城门里传出一道呵斥之声。

这声音……

菩珠就算再死个十次活过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就是前世那个后来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伙同谋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脖子送了命的狗东西!

坐在车里的菩珠目光充满厌恶,透过车门的缝隙,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

沈旸高鼻深目,脸容消瘦,肤色带了点病态般的苍白,此刻面色阴沉,未披雨蓑,头上只戴着一顶雨笠,手中握着马鞭,停马在了城门之下,盯着外头的那拨人马。

太皇太后大寿将至,沈旸最近经常亲自巡逻城门,西门卫令见他来了,忙上到马前,禀道:“回将军,是边郡马场来的,说是送贡马,太厩的人没来,他们就和我们吵吵嚷嚷,没想到惊到了将军,小的这就赶他们走!”

卫令禀完,转身就吆喝手下去赶人。

沈旸望了眼外头站在雨帘里的那道身影,迟疑了下。

“等等!是哪个马场来的?”

“说是上郡马场。”

沈旸又望了一眼对方,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泞,朝对面快步走去,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来竟是姜大将军!大将军何时来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莫非是和我见外了?”

姜毅望着走来的沈旸,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勿客气。姜毅早不是大将军了,牧监令而已。这回逢太皇太后大寿,接到上命,送宝马入京。这两匹马金贵,平时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遥远,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过来,求个放心。”

沈旸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转过脸,面色再次转为阴沉,朝着手下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竟连姜大将军也敢拦?为何不让入内?”

那卫令和后头的守卫早惊呆了。

姜毅获罪入狱的那一年,南司十二卫里他原来的高层亲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这群西门卫兵,恰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只听说过姜毅的名,却不知道他的样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个普通的边郡牧监令。

此刻见沈旸如此怒气冲天,卫令慌忙辩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称是送寿礼和贡品的人马到来,他们也没提及大将军的名,小的这里人手有限,一时没有照应到。且照规矩,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旸一鞭子重重抽在了卫令的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还敢狡辩!”

鞭子如雨般不断夹头夹脑地落下。

卫令吃痛,不敢再说话,捂住脸急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姜毅道:“立了规制,便当执行,我等等无妨。原本最好白天来的,这个时辰确实不便。可否劳烦他们再去问下太厩丞,何时可来接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来。”

沈旸这才作罢,命卫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转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监令了。当真不进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脚在便桥驿便可,不必入了。”

便桥是西来方向进入京都的一座必经之桥,附近有送别亭,也有一个驿置,距这里五六十里路的样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强了。委屈牧监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难得来趟京都,多留些时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沈旸打着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别,转身进去了。

钦使宋长生见他说完了话回来经过身边,眼睛扫了眼自己的满身泥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水天实在惹人厌烦。方才非得要我自己过去受检,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过去,回来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将军笑话了。”

他这话细听,暗暗夹枪带棒的,沈旸盯了他一眼,扭头看了眼路上这辆门窗紧闭的马车,淡淡道:“车里可是接过来的菩公孙女?”

钦使点头:“正是,从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没听她喊一声累,就是为了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小淑女孝心难得。”

沈旸并无多大兴趣,再次瞟了眼门窗深闭的马车,便径直进入,骑马扬长而去。

菩珠的马车跟着钦使也入了城门,往今夜落脚的驿置驶去。

身后,城门在马车进去之后,缓缓关闭。

菩珠忍不住从车窗探头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还立在路边等待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门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待进到城中,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大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道路两边却是万家灯火,远处,那座高耸而雄伟的兰台,因了姜氏寿日的缘故,已经提早挂满一只只红色的灯笼。

夜色幽深,雨水潮润,灯笼的光晕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灯火闪烁,一片迷离。

菩珠住的地方位于崇业里,靠近皇宫,是京都最大,条件也最好的一个驿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员或者外邦王子和使节。钦使宋长生方才在城门外沈旸那里吃了个敢怒不敢言的亏,但到了这里,自然不一样,被奉为贵人,驿丞唯命是从。

菩珠被安排住入后院的一间小院里,有围墙,地方虽不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屋中所需的各种器物也一应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间厢房。

安顿好菩家小淑女,钦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进宫复命去了,明日会有宫中女官过来教导她规矩,学好之后,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宫,她接受恩赏。

他临走前,阿菊送他,趁着周围无旁人,递上一只囊袋,以表对他一路照顾的谢意。钦使摆手,正色道:“菩公忠义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荣幸。”说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来后,整个人放松,加上路上也确实疲倦,躺下后想了一会儿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着女官来教自己规矩。

第23章

巳时, 宫中尚仪局的司赞女官带着随从来到驿舍。

菩珠净手敛容,跪坐案前,接受对面女官的教导。她说什么, 自己便称是, 与前世无二。

小淑女如今虽失怙孤身, 看似无依,但菩家既然得以平反, 菩公正名, 今上还特意召她入京, 以菩公当年的名望和今日的人心,显然, 菩家这个唯一的血亲后代恩泽在望, 她又恰在适婚之龄, 京都多王侯子弟,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一桩富贵姻缘落到她的头上。

女官心中了然, 又见她态度恭敬, 温顺文静,更是满意,将需要让她知晓的礼节细细加以教导, 又亲自示范,无一遗漏。实在是繁文缛节,竟费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才毕。女官吃了杯阿菊奉上的谢茶, 笑著称赞了小淑女几句,回宫复命, 临行前,让她耐心等待。

前世是在菩珠抵达京都入住驿置三天之后, 获得了孝昌皇帝的召见。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菩家女儿长途而至,需要休息和预备,皇帝更非闲人,日理万机。

这辈子,菩珠估计应该也是这样,所以并不焦虑,更无担忧。

她只需等着入宫去见皇帝,再接受皇帝给的赏赐,让天下人都知道,菩家人对皇帝是如何的忠心不二,感恩戴德。

这是一个必须有、也非常重要的仪式,有了这个仪式,这场吸引无数人目光的“为菩猷之复查冤情正名”案,才能算是完美的结束。

她昨夜入城落脚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但目下,她人既然已经到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的。

就像前世一样,她准备接下来的两天哪里都不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驿舍里等皇帝召见。

没想到次日一早,皇帝的召见令未到,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阿势必怀卫小王子。

他比菩珠早动身,入京已快一个月了,吃遍皇宫美食,也把各处风景名胜游玩得七七八八,刚开始的兴奋和新鲜劲过去之后,这几日渐渐无聊了起来,终于想起菩珠,正想着她怎么还不来陪自己玩,昨夜便在蓬莱宫里听到女官安排过几日太后宣见菩家女儿的事,顿时兴奋万分,要不是入夜宫禁,外祖母不许他出去,恨不得昨夜便立刻见到她的面。今日天亮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命人送自己出了宫,直奔她所在的驿置而来。

小王子居然这么快就找了过来,菩珠有点意外,但看到他也挺高兴的。

阿菊很喜欢这个热爱吃食的卷发蓝眼小王子,笑眯眯地摆上吃食,小王子就坐在一旁,两只肉手左右开弓抓着食,一边吃,一边和菩珠说着自己到京都后的各种见闻和趣事。

他说自己住在外祖母的蓬莱宫里。外祖母非常非常喜欢他,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要不是他太重了,外祖母简直都要抱着他不肯松手了。

怀卫说起这个的时候,十分得意。又说皇帝对他也非常非常好,封他做了骐国王,把河东最富庶的那个郡的食邑都给了他。反正现在他非常非常有钱,可以躺在上头睡大觉的那种有钱法,并且慷慨表示,如果她没钱,自己可以考虑分一半给她。

讲完自己是如何受宠之后,小王子又向菩珠推荐他玩过的地方。

城北的禁苑……没意思!

城东的安国寺牡丹……一般般。

城西的太苑……凑合。

小王子强烈推荐城南坊市,那里可太好玩了,密密麻麻全都是贩卖天下货物的铺子。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那里都能买的到,你想不到的,那里也能买的到。除了铺子,还有热闹的斗鸡场、万人追捧的击鞠赛……

小王子讲得连吃也忘了,眉飞色舞,口水横飞,力邀菩珠今天跟自己去南坊市玩。

菩珠当然不会去。笑眯眯地听他讲完,婉拒,说自己刚到京都,有点累,随后便打听起了她关心的李玄度。

她记得前世他似乎比自己晚到了几日。似是朝廷此前一分为二派去镇压天水王的那一支由广平侯韩荣昌统领的人马,并不像河西那样顺利,出现点问题,天水王的叛军窜入相邻的他的西海郡,他紧急回去处理事情了。

果然,小王子说:“他啊,他还没来!我们快到的时候,收到消息,说西海郡出了事,他就跑回去了,我是跟着我的太子侄儿进的京。没关系,他不来最好,我才不想他呢!我现在有了个好外甥……”

好外甥仿佛和他心有灵犀,说到就到。小王子这头刚提了一嘴,外头就传来一把男子亲亲热热的唤声:“小舅舅!你可在里头?”

怀卫眼睛一亮,转向菩珠喜道:“这不,我的好外甥到了!”

伴着一阵脚步声,门槛里踏进来一只黑面皂底靴,一个十八九岁面黑体胖的青年男子一臂架了只青条子隼,一脚跨了进来,乐颠颠地道:“小舅舅,昨日我新得了这只青条子,已经调教好了的,能听人话,昨日就想找你玩,一早听说你来了这里……”

他的两只眼睛落到了对面菩珠的脸上,停了下来。

怀卫指着这个一身华服的黑胖青年对菩珠得意地道:“他就是我的好外甥!你没来的这段时日,亏的有他伴着我到处游玩!他姓韩,叫韩赤蛟!”

“她……她便是菩公孙女,菩家小淑女?”韩赤蛟终于收回目光,扭脸问怀卫。

怀卫点头:“可不是嘛!我听说她昨日到,一大早就来这里找她玩!”

韩赤蛟又看了她一眼。

最近这一两个月,若说菩家那个如今唯一仅存的孙女成为了京都豪门权贵们最瞩目的一个焦点,绝不为过。

照这个态势估计,等菩家小淑女入了京,皇帝必不吝赏赐。又传言,菩家小淑女还待字闺中,显而易见,谁若娶到她,必会沾光,皇帝提拔她的夫君以表恩宠,水到渠成。

这位韩世子平日往来的都是斗鸡走马之辈,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菩家孙女,还曾打赌,他们当中谁若最后娶到了她,剩下的人便甘拜他最大。

韩赤蛟本也不大在意。

他母亲是长公主,当今皇帝就是他的亲舅舅,不至于稀罕那点裙带利益。但他是个爱凑热闹出风头的人,今日去找小王子,一听说他去看昨晚刚到的菩家孙女,便有点好奇,想先看看她模样如何,此刻一见,心动不已,又想起那帮友人的赌约,转身就把胳膊上的青条子转给外头的随从,自己飞快跑了回来,站在门槛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朝着菩珠拱手:“在下韩赤蛟。我母乃是上阳长公主,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姐姐,我父乃是广平侯。早就听闻菩小淑女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韩赤蛟,菩珠是想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上阳长公主和广平侯韩荣昌的儿子,侯府世子。前世怀卫后来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后,怀卫被他带出去玩的时候溺了水。

菩珠没搭腔。

什么早就听闻美名。要不是这个天雷劈得巧,她在河西蹲到老死,大约也没人会记起她。

韩赤蛟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生的美不说,若是能娶到她,还能在众人面前显摆,莫说她态度冷淡,便是当面啐了他一口,他都不生气。

韩赤蛟拱手毕,笑嘻嘻道:“小淑女刚来京都,想必于风土人情还不熟悉。安国寺有一株百年龄的老牡丹,今年不但花开得久,且竟挂枝一千二百朵!我方前两日刚去赏过花,心想怎的今年与往年不同,开得竟如此好?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就是因了小淑女的缘故!你若得闲,我今日便可作向导,引小淑女前去赏花。小淑女若是不喜人多,我叫老和尚闭了山门谢客,就只候你一人!”

菩珠淡淡道:“我对赏花没兴趣。”

韩赤蛟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对对!我昨日后来又想,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年年如此,怎的如此多的蠢男愚女非要凑堆跑去看?还不如去看击鞠。小淑女你可知击鞠为何?京都如今最时兴了,连我的太子兄弟都是个中高手。我是不敢号称第一,但第二第三,绰绰有余。小淑女你若有兴趣,我引你去击鞠场,教你骑马击鞠,免得万一日后你和女伴同玩,若是不会,恐怕要遭她们笑话……”

小王子在旁越听越不对劲,东西也不吃了,一把丢下,朝着门槛外正极力游说的乖外甥走去,示意他跟自己来。

韩赤蛟忙朝菩珠点了点头,让她稍等,转身跟着小王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子外,追上去问:“小舅舅你何事?别耽误我和小淑女说话!”

小王子和“好外甥”本来就是因为“好吃”而迅速地走到了一起,此刻翻脸,速度也是如同翻书,冷冷地道:“你想做什么?她……”

他差点说出“她可是我日后的王妃”,话到嘴边,想起李玄度那日的威胁,急忙憋了回去。

“……她可是我的好友!你敢勾她,我就和你绝交!我没你这样的外甥!”

韩赤蛟一愣,先哄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勾她了,成不?”

小王子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韩赤蛟指天发誓:“当真当真,我要是哄你,就让我阿爹出师不利,吃个败仗!”

可怜广平侯韩荣昌,在天水弄得灰头土脸,此前靠着匆忙赶回去的李玄度才救了难,没想到自己京都里的儿子还这样在背后诅咒自己。

小王子转怒为喜,但终究还是不放心,催他回去,说自己得空了就去找他玩,终于把人赶走,这才转身进去。

菩珠问了句韩府世子,小王子道:“他被我赶走了!”

前世小王子出事,似在这一年的秋。

还有好几个月。

菩珠心里正想着这事,忽然外面又来了人。

驿卒来传话,说有人送来了一卷油布归还给她。

没想到姜毅连这么小的事都不忘,竟真的派人送回来了。

菩珠急忙出去,来到驿舍门口。

来送东西的,是菩珠昨晚看到过的一个杂卒。对方恭恭敬敬地说,牧监令吩咐他,代为转达对小淑女热肠相助的感激之情。

菩珠问他们何时回去。

杂卒道:“马匹已经送至太厩。既入厩,便无事了。今日便就动身。”

菩珠一怔,眼前浮现出昨日豪雨中的那道身影,心中不知为何,忽有点淡淡的难过,道:“你等一下,我去取些干粮,你们带着回去路上吃。”说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对阿菊道:“阿姆,帮我去驿丞那里买些好的干粮。大将军今日要走。”

阿菊点头,急忙出去了。

菩珠将自己那些剩下的干净糕点也包了起来,预备一起拿出去,正忙着,听到小王子问:“刚刚那些人是谁?大将军是谁?”

菩珠看了他一眼,他一脸好奇之色。便道:“姜毅姜大将军。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名声就已天下皆知。”

“我知道了!”

没想到怀卫竟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兴奋之情。

“我的骑射师傅阿布林经常对我说起他,大将军姜毅!师傅说他是战神转世,战无不胜,从没有人能打败他!”

怀卫的两眼放光,口里嚷着:“他现在也在这里?我要去看他!很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他了!”

菩珠有点惊讶,远在西域的怀卫小王子竟然也知道姜毅。

但是显然,对于怀卫的这个愿望,她是无能为力的。

姜毅就要走了。他是姜氏的亲侄儿,倘若他自己都过而不入,必定是有他的考虑。她作为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贸然领着怀卫过去?

菩珠哄他,说姜毅有事,不能见他,下次再说。

怀卫来这里有些时日了,渐渐明白了一些这里和银月城的不同规矩,脑瓜子又转得快,立刻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去求我外祖母!她只要说好,肯定就行!”说完撒腿跑了出去,命跟着他的随卫立刻去蓬莱宫帮自己征得外祖母的同意。

蓬莱宫中,一个年老的陈姓女官轻手轻脚地走进一间并不大的宫室,对着卧在榻上的一位老妪禀了情况。

老妪缓缓地睁眼,低低地道:“是姜毅回了?”

“是。说他昨日到的,亲自为太皇太后您送来了两匹宝马。”

女官说完,见老妪似想起身,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老妪坐稳后,问道:“怀卫如何知道的?”

“小王子今早去崇业里驿看菩家的小淑女,据随卫言,似是小淑女昨日入京,在西永乐门遇到了姜公子,方才应是从她口中听到的消息。”

女官一顿,望了眼老妪,带了点小心,又道:“说,姜公子昨夜落脚在西郊的便桥驿,今日便要回上郡了。”

老妪沉默着。

室角,一只兽炉口中吐着袅袅香烟,宫室里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

“把姜毅叫回来吧。”

老妪忽地道了一句。

说着这句话,她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带了点混浊的眼底涌出一片伤感似的愁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让他见见怀卫的面也好。见了再去吧!”

老女官恭声应是,朝着老妪躬了躬身,待要退出去时,忽听老妪又开口问:“玉麟儿呢,有消息吗?他何日到?”

听到这个名,老女官的眼角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欢喜之色,轻声道:“正想寻个机会叫太皇太后您知道呢。说天水那边的事已经平定了,秦王殿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快的话,这几日应就能到了。”

老妪道:“一年一年,再一年,也不知他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萧瑟,缓缓地卧了回去,面朝里。

“这回回来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多住几日再走吧。”

第24章

红尘紫陌, 日暮黄昏。远山前的一片暮色里,掠过了一群归巢鸦鸟的影。

姜毅和同行的七八名马场杂卒已将京都抛在了身后。一行人纵马在驰道之上,越去越远。

天快要黑, 野风也越吹越劲, 迎面呼呼地来。

姜毅纵马于道, 却渐渐走神。

昨夜后来回到便桥驿,那位认识他的驿丞私下给他送来酒, 被他婉拒之后, 闲谈了几句, 他从驿丞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西狄使团来了,月前便到, 当时队伍庞大, 驿丞还顺口提了一句, 说来的除了西狄使节之外,还有西狄国的小王子。

因为是当年和亲远嫁的金熹长公主所出, 这驿丞当时还特意留意了一下, 告诉姜毅,小王子八九岁的样子,黑卷头发, 大蓝眼睛,生得甚是健壮可爱。

驿丞随口闲谈,又感慨了几句,便因有事匆匆去了, 留下姜毅,这一夜再无法入睡。

漆黑里, 他凭着驿丞寥寥几句的描述,想象着她孩儿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 他在心里生出了一个冲动。

他想要走进那座放逐又彻底遗忘了他的城,亲眼看一看那孩子的模样,他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纵然卷发蓝眼,在他的脸上,也依然依稀能够寻见她那张美丽容颜的影。

自然,这念头只是一掠而过。

十六年前,从她出塞那日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她。

十六年后,他怎还可能去做出如此孟浪的举动。

于她又有何益?

天色越发阴黯,暮色迅速四合。

离前头的下一个驿点,还有几十里路要赶。

姜毅很快回过神来,驱散了脑海里的杂念。

因为太皇太后大寿的缘故,最近路上多奔走着各郡去往京都的送贡与朝贺队伍,此外还有不少来自西域的如同西狄国的番邦使团,动辄数十上百人,所以沿途驿舍入夜往往爆满,运气不好的话,连大堂也挤满了睡地铺的人,似他职位低微又到的迟的,便无法入住。

在野地露宿过夜,家常便饭。

随他出来的这七八人,不但跟着赶路,一路还照顾马匹,都已十分疲倦,能早到,就尽量早。说不定运气好,今夜还能轮到一张能枕头的床。

姜毅喝了一声,叫众人加快速度,自己也策马前行,耳中灌满了风声,忽然这时,风声里夹杂了一阵隐隐的呼唤之声,仿佛身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有道影子沿着驰道,从京都的方向正疾驰而来。

“姜牧监令留步——”

声音变得清晰了。

此人骑的是匹极好的快马,很快能看清人影,似是一名宫卫。

姜毅略一迟疑,停了马。

宫卫迅速追到近前,翻身而下,奔到他的马前,向他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随即见礼道:“姜牧监令,太皇太后知悉你今日到,命你入城,今夜入住崇业里驿,明日再走也是不迟。”

姜毅惊讶,想了下,问道:“太皇太后可还有别的懿旨?”

宫卫摇头道无。

姜毅这次入京并无打算入城,更没想过别的什么,只是想用如此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姑母七十高寿的由衷祝贺而已。

姑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到来,令他有些意外。且下的这个命令,乍听也是没头没脑。

但她既特意如此派人追上了自己,还这么吩咐,应该有她的道理。

姜毅想了下,对看着自己的手下道:“你们继续前行,在前头的驿置里等我,我去看看,事毕便回来与你们汇合。”

众人应是。姜毅掉转马头,随宫卫一道原路返回,回到西永乐门时,天已黑透,城门自然再次关闭,这回却未遇到任何盘问,城门卫似知道这宫卫的身份,一听他叫门,迅速打开,予以放行。

今夜晴夜,或是因为临近太皇太后的大寿,城内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喜庆。天虽然黑了,道路两旁的灯火却辉煌如昼,行人往来不绝,街市熙熙攘攘,热闹如同白天。

姜毅下了马,沿着街道朝前走去,迎面不时有年轻夫妇抱着小儿女,说说笑笑地从他对面走了过来。

没人留意这个风尘仆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牵着马,默默地穿过故都街巷,终于来到了崇业里驿。

驿丞不认得他,但应该是接到过命令,正在门外翘首等待,待听到他自报姓名,眼睛一亮,忙躬身,恭敬地让他跟随自己入内。

姜毅跟着驿丞穿过驿舍,最后来到后院一间看起来颇为清净的独立小舍之前。

“您请入。”驿丞说道。

姜毅压下心中疑惑,抬手推开虚掩的门,迈步走了进去,还没行几步,就听见对面的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从门里跑了出来,冲着自己飞奔而来。

是个男童。

“你就是姜毅姜大将军?”

男童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快活的语调高声问他。

院中有灯笼,借着灯光,姜毅看得清清楚楚。

八九岁大的男童,黑色的卷发,大大的蓝眼,胖乎乎的,健壮可爱,他仰起脸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神色显得好奇又兴奋。

姜毅低着头,望着这个五官带有明显异族血统,却又仿佛似曾相识的男童,定住了。

男童问完话,见他不应自己,也没任何反应,脸上刚开始的好奇兴奋之色渐渐消失,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势必,我娘亲还给我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叫怀卫。我以前就听我师傅常提你,说你是战神转世,大大的英雄。我听说你来了,很想认识你,就去求了我住在蓬莱宫的外祖母。你是不是……”

他偷眼看他。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终于小声地问,语气显得有点担忧。

菩珠站在门后,望着这一幕,忽地若有所悟。

春秋卫昭伯之女许穆夫人,长大后远嫁许国穆公,成为了许穆夫人。她心系故国,为故国奔走,不遗余力。

怀卫,怀卫。

想来,在许穆夫人的梦里,应当也时常会出现她故国的山水和故人。

远嫁了西狄,要和别的女子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金熹大长公主,应便是自比许穆夫人,这才会将她的幼子起名怀卫吧?

菩珠从来没有见过金熹大长公主,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一个人。

但这一刻,望着院中那对俯视和仰望着对方的一大一小的两只人影,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帝国大长公主,她的心中忽又惆怅无比。

姜毅终于回过神。

他凝视着这个名叫怀卫的男童,她的儿子,双眸一眨不眨,高大的身躯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到这孩子的面前,和他平视着,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卷曲而柔软的发。

“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他眼眶有点发热,用温柔的语调微笑着说道。

“真的?”

“是!”

姜毅用肯定的语调应了他,重重点头。

小王子又兴奋了,竟怪叫一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仿佛为了和人分享他此刻的兴奋之情,他转头,冲着菩珠嚷道:“你看!大将军他真的来了!他说他喜欢我!”

菩珠的心情顿时也好像被感染了,迎上姜毅投向自己的目光,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请他入内。

“大将军,本来我是想自己去追你的,可是他们不让,就让我在这里等!可把我给气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要是他们害的我见不成你,我就打算三天不吃饭!”

怀卫是个自来熟,刚开始的那点拘束很快就没了,伸手扯住姜毅的袖,张口抱怨个不停。

姜毅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十六年来唯一一次的大笑,笑声畅快,将这孩子单臂一下抱了起来,抱着他便朝屋里走去。

菩珠将地方让给了他们,自己躲在屋里没再出来,但隐隐不时听到有笑声传来,基本都是怀卫的动静。

时辰一刻一刻地走了过去。

亥时末,外屋的动静消失了,耳畔变得安静无声。

阿菊叩门,示意说,姜毅要走了。

菩珠出来,看见怀卫已经睡着了,趴在榻上,身上盖着姜毅的外衣。

菩珠送姜毅。

他深深地最后凝视了一眼在睡梦中也咂着嘴仿佛梦见了吃食的小王子,走了出去,停在院中,朝着北面蓬莱宫的方向,下跪郑重叩首,随即起身,叫她留步。

菩珠道:“一路平安。”

他微微颔首,朝外继续走去,走了几步,忽停住,转过身,低声却又一字一字地道:“多谢小淑女。”

菩珠目送前方那道高大身影大步而去,直至消失在了夜色里。

熟睡的怀卫被宫卫抱上马车,送回蓬莱宫去。在他的梦境里,往后除了吃食,或许还会多出一个变得清晰的英雄的影。

次日,郭朗妻严氏坐着马车过来探望菩珠。

不管内中如何,从事实说,正是因为太子太傅郭朗的一封上书,才引出了祖父的翻案和最后的平反正名。

菩珠向郭朗妻下拜道谢,严氏笑吟吟地扶起她,说了一番自己丈夫与菩珠祖父有着半辈子交情,一切都是应当的场面话,叙完话后,望了眼四周,道:“此地驿馆,人员杂乱,谁都可以进来,不宜久居。菩家故宅虽也归还了,只是那日我特意去看了眼,一塌糊涂,便是修整,没半年恐怕不能入住,况且你又孤身一人,便是修好了,一个人住也是不便。我视你如同亲孙女,你若不嫌弃,待圣上召见过后,我便接你去我家,地方虽小,但空屋子还是有的,早就收拾好了,就等你来,好歹也是我与太傅的心意。你意下如何?”

菩珠家的故居在东北归仁里那一带,八年前菩家获罪后,宅子被匠作局所占。前世菩珠入京后,就是被郭朗妻接去郭家居住的,直到她后来成了太子妃,嫁入东宫。

在外人看来,她住在郭家,顺理成章。

菩珠不打算改变上辈子的这种事,答应了下来,再次道谢。

严氏很高兴,执住菩珠的手,亲亲热热地又说了些话。送走郭朗妻后,傍晚,宫使来了,传话说皇帝明日召见菩珠,命她做好准备入宫。

在菩珠抵达京都三天之后,这一日,她乘坐来接她的宫车,抵达皇宫。

皇帝在侧殿月桂殿接见了她。

孝昌皇帝四十左右的年纪,脸容端方,颏下蓄须,天子威仪,自是令人不敢直视。他褒奖了菩珠祖父当年的功勋,勉励她几句,宫人随后宣了皇帝对菩家孙女的封赏,封亭主,享一亭百户的食邑,另赐五百帛,一万钱。

亭主通常是宗室嗣王之女的封号,以菩家这种大臣之家来说,也算是破格的恩赏了。

菩珠叩拜谢恩,见完了皇帝,在之前接她入京的宋长生的引领下,又相继去拜见上官皇后和贵妃胡妃。

皇后和贵妃自然都是和颜悦色。菩珠应对无错,又受了一堆赏赐,终于结束,回到驿舍。

郭朗妻派人来,说明日接她到家中去。

当晚,菩珠正和阿菊收拾东西,忽然外头又来了一位宫使。只不过这回不是皇帝那边的,而是来自蓬莱宫。

姜氏太皇太后传话,让她明日入蓬莱宫。

菩珠记得前世是在皇帝见完她三天之后,姜氏才召见了她。

这辈子,比前世提早了三天。

第25章

对于菩珠来说, 比起应对她熟悉的皇帝和上官皇后,来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这场即将到来的和前世显然已经发生改变的召见,她是不敢存有半分的懈怠之心。

姜氏召她入蓬莱宫的时辰是午后, 这天她依然起了个早, 在阿姆的服侍下慢慢沐浴, 待长发晾干,便更衣, 换上刚得的礼衣。内是一层素纱中单, 外穿青质大袖连裳, 衣领和袖口均饰有精细而美丽的卷草花纹,腰身系着绯色腰带。因还是闺中少女, 没有佩戴命妇用的以金银琉璃装饰的花钗, 只将一头青丝全部梳起, 露出了她修长而白皙的脖颈。梳好发式后,照时下京都通行的女子应时样式, 在素额上点了一朵菱花形的朱钿, 鬓上簪了一朵新剪下的绯色牡丹,牡丹正衬她腰间所系的大带颜色,肤光莹洁, 亭亭玉立。

晌午后,来接她的宫车停在了驿馆之前,阿姆送她到门外,穿过前堂, 一路之上,男子皆是频频回望。

她上了宫车, 在阿姆关切又欣喜的目光注视之中,朝着蓬莱宫出发而去。

菩珠记得前世姜氏是在她日常用作接见的嘉德殿里见的她。但是这一次, 虽然引她进去的还是从前那个陈姓的老女官,但地点却和上次不同了。

她被带到了芳林苑。

顾名思义,这里是蓬莱宫的园林所在,芳草鲜美,泉水潺鸣。姜氏已午休毕,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日常宫装,坐在一间四面开阔的水阁的锦榻上,怀卫趴在她的膝上,身子扭啊扭的扭个不停,好像是在撒娇求着什么,对面是个和菩珠年纪仿佛的宫装少女,肌肤白皙,下巴尖俏,容貌秀美,看着怀卫,用把团扇掩嘴而笑,站在周围的十来个宫女也低声地吃吃笑个不停。

姜氏亦是笑呵呵的,气氛看着极是融洽。

陈女官叫菩珠稍候,自己走了上去,笑道:“菩家孙女到了。”

怀卫扭头,立即从姜氏怀里钻了出来,一溜烟地跑了过来,欢喜地嚷道:“你可来了!我央求外祖母让你来这里玩,外祖母就答应了!你快过来!”

他的语气十分亲热。

宫女们全都止住笑,看了过来。

那宫装少女扭头,神色中也带了点惊讶。

菩珠不敢托大,朝怀卫微笑点了点头,为避免他再嚷出什么别的不大适合这场合的话,立刻朝着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

姜氏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惊讶之类的表情,只看了眼菩珠,点头便命她起身过来,叫人赐座。宫女立刻捧坐,菩珠恭声道谢。

怀卫也跟着回来说:“外祖母,那你让她吃吧!我就看看,我不吃,行不行?”

天气渐渐转暖,晌午已有体热之感,方才怀卫吃了一点冰鼎里镇过的瓜果,以前没吃过凉的,嘴巴还馋,姜氏不让他再吃,他就使劲撒娇,方才正好被菩珠到来打断,此刻想了起来又开始磨。

姜氏无奈,笑着摇头,只好命人再去取些过来,道:“这个吃了真就没了,再耍赖,外祖母可就生气了。”

“知道知道!”

怀卫用力点头。

宫女很快取了瓜果来。鲜灵灵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红艳艳的荔枝,壳上沾着清露,十分诱人。

“吃吧!”姜氏道。

怀卫嗯嗯点头,手伸了出去,忽然想了起来,对菩珠道:“你也吃!”

菩珠低声道:“多谢小王子。小王子你慢慢吃。”

姜氏望着她目光慈和,微笑道:“你便是菩猷之的孙女?今年多大了?”

“禀太皇太后,上月恰满十六。”

姜氏道:“好年纪啊,正当花儿一样。这些年在河西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菩珠将自己逢大赦后得杨洪收留的事略略提了几句,垂首道:“并未吃什么苦,多谢太皇太后关心。”

姜氏看了她一眼,便问杨洪,听得他和菩珠父亲的渊源之后,叹道:“原来如此!是个重情义的人,难得。”又问他如今在做什么。菩珠将他升官的经过提了下,道:“我入京离开前,他是河西知宣威都尉。”

姜氏道:“忠肝义胆是第一位的,何况还有本事。这样的人,必能为朝廷效大力。让他再历练个两年,我看便是河西都护也能做了。”

菩珠拜谢:“我代杨阿叔谢过太皇太后的看重。”

姜氏又问她家中如今还有什么人。菩珠提了下阿菊。姜氏得知她天哑,从菩珠八岁发边起便一直伴在左右,不离不弃,显得微微动容,问是哪里人,被告知是京兆下的万年县后,转头对老女官道:“赐衣,赐金帛,你再叫万年县为她立记,以忠义之名,载入乡志。”

老女官应是。菩珠忙从座上起身,再次下跪叩首谢恩。

姜氏摆了摆手:“如此忠仆,实属少见,如何褒扬都不为过。”

怀卫在一旁,两只眼睛一边瞅着二人说话,一边吃果子,嘴里塞得满满,含含糊糊地道:“外祖母,我们地方这么大,我想让她住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姜氏笑了,问菩珠:“你意下如何?”

菩珠心知肚明。

姜氏若是真的想留她住在蓬莱宫里,直接开口就是,何必问自己。

她立刻道:“多谢太皇太后和小王子的美意,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郭太傅与我祖父交往多年,他夫妇二人视我如同己出,已经说好,接我住到他家去。”

姜氏点头:“这样也好。”转头对怀卫道:“你想见她,可以常常接她来这里玩。”

怀卫有些不乐意,但毕竟八九岁了,也有些懂事,且这次出发前,母亲再三叮嘱,命他一定要听外祖母的话,不可胡闹,嘟了嘟嘴:“好吧。娘亲叫我听外祖母的话。”

姜氏笑着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

怀卫趁机道:“那让她今天就留下来玩!”

姜氏望向菩珠。

菩珠忙道:“不敢叨扰太皇太后和小王子。”

姜氏这回道:“不必如此拘束。老身是听怀卫说与你相熟,才将你接进来随意说说话的。我这里确实太空了,平日人也少,跟前就只一个宁福。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你可常来,我这里也热闹些。”

宁福便是坐在一旁的宫装少女。

菩珠自然知道她是谁,便是前梁太子留下的女儿,名叫李慧儿,宁福是她的郡主号。前梁太子当年获罪自杀,东宫随之覆巢,当时她才六七岁,被姜氏收养,这些年一直跟着姜氏住在蓬莱宫里。

前世菩珠对她印象不深,只觉她性格沉默,仿佛很是胆小,平时深居简出,哪里也不去。明年姜氏去世后,第二年孝满,就被上官皇后做主嫁了出去,夫家是门落魄的老世家——以她的特殊身份,在失了姜氏的庇护后,京都那些正当兴盛的世家大族谁会愿意娶?似乎驸马对她也不好,嫁过去没两年就生病死了。

可以这么说,前世在这座皇宫里,这个前梁太子的女儿,算是菩珠唯一一个印象尚可且觉着有些同情的女眷了。只也仅此而已。毕竟和她没交情,且自己当时不过一个区区太子妃,也要看人脸色步步小心,能走好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和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宁福听到姜氏提及自己,悄悄看一眼菩珠,垂下了眼眸。

怀卫终于吃完了,打了个饱嗝,用宫女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坐不住了,喊菩珠和他出去玩儿,又叫宁福:“你也来。”

姜氏含笑点头:“去吧,当心些,刚吃饱,别乱跑。”

姜氏既发话了,菩珠只得遵命,李宁福也跟着起身走了出来,后面的宫女纷纷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近旁一座立在水边的亭前,亭子里摆着一副棋,怀卫看见了,便嚷要玩下棋的游戏。

菩珠陪怀卫下了两局棋,皆输,怀卫得意洋洋,觉得天下第一,菩珠看了眼默默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李宁福,笑道:“我不会玩,还是请郡主陪你下吧。”

怀卫正在兴头上,忙叫李宁福来,菩珠就把位子让了出来。

怀卫趴在案上,和李宁福专心致志地走着旗,菩珠看了眼对面不远之外的那座水阁,透过窗,看见姜氏没有走,依然靠坐着,仿佛闭目养神,边上就静静地陪着那个老女官。忽然走进去一个宫女,似乎传了句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华美头戴花钗的美艳妇人带着个人进去了,朝着姜氏行礼。

这妇人是上阳长公主,名叫李丽华,当今陈太后的女儿,孝昌皇帝的亲姐姐,领着儿子来看望姜氏,叫了声皇祖母后,指着儿子笑吟吟地道:“蛟儿也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了,甚是想念,今日嚷着想看您,我便把他带来,好让他也尽些孝心。”

韩赤蛟躬身行礼,口里喊了声皇曾外祖母安。

当年生了明宗的已去世的陈嫔才是这一脉的血亲长辈,姜氏是宗法上的嫡母长辈。当然,宗法高于血亲。从前便是陈嫔还在时,上阳长公主也常带着儿子来蓬莱宫尽孝。

姜氏让韩赤蛟免礼,问了他几句近况,得知他最近都在读书上进,含笑称赞。

长公主笑道:“可不敢当曾外祖母如此之夸,我就怕他得意,回去又松懈了,还得您老人家管教才好。上次就是听了您老人家的话,回去了才收心用功读书。”

姜氏道:“蛟儿,你若真的听曾外祖母的话,曾外祖母便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收你做个弟子,有他亲自教导,你学业必能长进。”

韩赤蛟何来心思读书,今日不过是被自己母亲揪着耳朵给扯来的,一听,心里发慌,忙道:“我家中的书还没读完,且等我先读完,曾外祖母再为我拜师可好?”

长公主怕儿子再丢丑,忙打发他一边等着,自己上前,将带过来的一只匣子呈上去,道是前两日得的两支百年老参,今日特意送来,略表孝心。

韩赤蛟方才进来的路上,就瞥见了石亭里的那一拨人,眼睛尖,一眼发现了菩珠,这才知道她今日也来蓬莱宫了,心里直叫运气好,趁着母亲和姜氏说话,悄悄地退了出来,一出来,拔腿就往石亭奔去,到了近前正要现身,看见怀卫,又踌躇了下,停下脚步,藏身在水边的一簇枝叶后,偷偷看着亭子里的人。

菩家的小淑女青衣绯带,额点朱钿,发簪牡丹,和前日的模样很不一样,另有一种盛妆之美,只见她从亭子里下来,坐在了水边的一张石凳上,近旁水光潋滟,衬得她愈发肤光明洁,整个人光曜灼灼,韩赤蛟一时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把眼睛挪开片刻。

前世李承煜立太子妃一事,菩珠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身为太子姑母的上阳长公主曾在暗中插过手。所以方才见她来了,便留意起了那边的动静,坐到亭子边上的下风口,侧耳倾听水阁那边的说话声。一开始,话声模模糊糊,仿佛都是些闲聊,片刻之后,长公主忽然拔高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听说他夫妇竟打主意,想把侄女再嫁给煜儿!他家侄女要是合适也就罢了,也不看看长得什么样子,更是毫无品行可言!我听说,皇后前两日还把人接进了宫,让太子也去,安排见面。皇祖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煜儿前头立的是他上官邕的女儿没错,只也没这个道理,太子妃就一定要再从他上官家出,您说对不对?上官邕这是想干什么,当这是他们上官家的天下吗?”

果然,长公主今日来蓬莱宫,说的事是和李承煜的婚事有关。

菩珠随即听见姜氏的声音也隐隐传来,问道:“上官邕的侄女若是不好,你觉着谁家合适?”

长公主顿了一顿,道:“这本也不是我的事,我不过是疼爱煜儿,出于关心,这才挂心多嘴了两句。若说合适的人选,我觉着姚家的女儿不错。”

长公主李丽华和李承煜的母亲上官皇后两人不和,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人尽皆知。她推荐的姚家女儿名叫姚含贞,前世菩珠被立为太子妃后,姚含贞不久之后,也入了东宫做了侧妃。

姜氏沉默了片刻,道:“煜儿的婚事,你还是去问问积善宫的意思吧。”

积善宫是陈太后的居所,位于长安宫中。

长公主道:“母后身体一向不好,何况长者在,她向来对您十分敬重,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氏道:“我老了,整日在这里只知道昏睡,如今外头人家里的事不大清楚。若你母后也没话,煜儿的婚事,还是皇帝自己定吧。”

水阁里静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菩珠听到长公主又开口了,只是这一回说的不再是李承煜,竟变成了李玄度。

菩珠听到这个名字,心微微一跳,更是屏住呼吸,凝神捕捉那边飘来的说话声。

“……四弟这几日应快回了吧?先前我收到驸马家书,对四弟是赞誉有加。不过说真的,不是我为驸马开脱,这回天水那边出的乱子实在太大,比河西更甚。驸马指挥人马,本来眼看就要捉住逆王了,谁知逆王狡诈,叫他借地势竟逃脱了。四弟去了后,和驸马一道合力,这才将人给捉住,乱子也就平了。这回回来,我必会叫驸马上书请罪,无能险些坏了大事,辜负了皇弟对他的信任。不过,四弟此次功劳极大,一定要好好封赏!”

姜氏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她说了什么,但很快,长公主嘹亮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四弟年纪也不小了,说真的,之前蹉跎,我是看在眼里,有心无力,想起来就难过,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幸好如今全都好了!这回趁着皇祖母您的大寿之喜,一定要给他安排一门好亲事。再蹉跎下去,实在不像话……”

长公主正说着李玄度的婚事,忽然这时,一个宫人从外疾奔而入,径直朝着水阁跑去,神情激动,竟然不顾宫中规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秦王殿下回来了!秦王殿下回来了!”连着喊了两声,迎面看见陈老女官匆匆奔出来,噗通跪在地上,欢天喜地叩首:“禀陈阿姆!秦王殿下回来了,来看太皇太后了,人已经到了!”

第26章

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伟的永乐门, 见证过李氏皇朝将军远征英雄凯旋的无上荣耀,也见证过公主出塞西风孤雁的秋雨潇潇。

今日,六月初夏, 京都正当花木如茵之时, 这座城门之前, 又来了一队有些不同寻常的人马。

领马在前的是位年轻男子,劲腰直背, 寻常的一身青衣, 全身唯一能够暗显他身份的, 便是腰上束的那条以犀玉为玦的腰带,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后头跟着十几名身材孔武的骑马昂藏汉子, 一行人到了城门之下, 停了下来。

最近天天有大队人马要入城。城门卫看了一眼, 正要过来例行盘问检查,忽然被身后的卫士令叫住。

这个卫士令吃了那日不认得姜毅的亏, 知皇城水深, 最近必还有各种人物出没。虽说沈旸下令,说什么谁都一视同仁,但那就是放屁的话, 若真的遇到不能明里得罪的人物,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这几日变得分外谨慎,怕自己不认得人, 特意将个老卒调来跟在身边。方才这一行人刚靠近,老卒便附耳告诉他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份, 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里还敢阻拦, 忙上前见礼,随后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叶霄带人先入驿馆落脚,自己第一时间去了蓬莱宫。

阙妃早早去后,他几岁起便居于蓬莱宫,直到十四岁那年出宫另外开府。蓬莱宫里的宫卫,几乎全是老人,这些年就没怎么变过,他一张脸就是通行证,在宫门外一站,立刻被迎了进去。他得知太皇太后人在芳林苑的水阁里,直奔而入,通行无阻,快要到时,听见侧面远处水边的石亭里传来人语之声,一听便是怀卫的声音,正在嚷着通吃通吃,于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怀卫,正和一个像是他侄女宁福的少女在亭子里下棋,但石亭旁不远外的一簇花木之后,却还躲着一个男子,背影壮硕,鬼鬼祟祟偷看什么似的,顺着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脚步微微一顿。

水边坐了个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临水照影,顾影自怜。虽距离有点远,只惊鸿一瞥,这少女的穿着打扮也和从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菩家孙女。

她如何现身蓬莱宫,不难猜测。

李玄度人虽在外,但京都里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于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赶回西海郡的时间里,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孙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怀卫的手段,趁机到太皇太后面前露脸,再正常不过,不来反而奇怪了。

只是这偷窥的男子会是何人。

可以来蓬莱宫,应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从十六岁后到现在,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年,从禁闭了他整整两年的无忧宫匆匆回来,未几去皇陵守陵。

三年后第二次回,没几天又远赴边郡。

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他只回过两次京都,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小辈长大,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体型壮硕……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来,有点像是他的外甥韩赤蛟。

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隐隐不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见前方陈女官满脸喜色地从水阁里出来,便敛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唤了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是阙人,聪敏有见识,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随阙妃入宫,从小起照顾李玄度,李玄度对她也十分敬重。见她落泪,靠过去低声道:“阿姆,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莱宫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胜不过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轻笑出来,拭着泪,嗔道:“都多大了,怎还是小时候的样,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讨人喜欢!快进去吧,太皇太后面上不说,心里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阁的入口。

午后微风习习,一片挡光用的青幔飘拂着,青幔之后,细细一缕香烟飘了出来,袅袅散开,安静得像是他小时候午困醒来的那个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条木质的廊道,进到水阁里,走到坐在当中锦榻上的一个白发老妪面前,一把撩开袍角,双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着他那张从小就惹人爱怜的俊脸,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儿回来了,让皇祖母记挂了我这么多年,死罪!”

姜氏低头,望着膝前这一张脸,半晌没有动,只是眼角慢慢地湿润了,忽然抬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叱道:“越大越不成样,张嘴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里“嘶”了一声,摸了摸头,复笑道:“皇祖母老当益壮。打的这一巴掌,堪比我小时爬长生殿顶溜下瓦来吃的教训还要疼。”

他幼时顽皮,又得父皇宠爱,胆大包天,七八岁时爬上所居的长生殿殿顶,骑在正脊上看外头的风景,不理下面跪了一地求他下来的宫人,结果不小心从上头滑了下来,幸好一个名叫骆保的少年宫人奋勇冲上来接住了皇子,他是没事了,那个骆保倒是折了胳膊。过后明宗后怕,虽也责备幼子,但重罚却施在了那些“失职”宫人的身上,被姜氏知道了,亲自笞了他一顿,自此他才老实了些,不敢再去爬殿顶。

多年前的幼时往事,忽从他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姜氏也是忍俊不禁,端详这个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孙儿的样子。见他眉沾风尘,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清瘦了不少,忍不住有些伤感,抬手爱怜地抚摸他方才被自己打过的头,眼角又红了。

李玄度这回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跪着任姜氏抚自己的头,低声道:“孙儿一切都好,皇祖母放心。皇祖母这些年身体可好?”

姜氏点头,这时长公主上来,笑着劝道:“四弟也回了,我瞧着他比从前看着更精神了,皇祖母你的大寿圆满了!快莫伤心,应当高兴才是……”

她嘴里说着,自己倒拿手帕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作拭泪状。

姜氏很快从初见孙儿的情绪中平定了下来,放开了李玄度。李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朝长公主见礼,笑着叫了声皇阿姊。

长公主放下帕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救命,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的儿子,一惊,奔到窗边看了出去。

对面那座石亭之畔的水边有人掉了下去,正在水中使劲扑腾,水花四溅,呼救声声。

长公主“呀”了一声,慌忙奔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喊人。

等她奔到水边,亭子里跑出来的宫女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韩赤蛟拽上了岸。

他坐在地上,跟只落汤鸡似的。

长公主就只这一个儿子,平时溺爱,见状吓得不轻,扑了上去,问他人怎么样。

韩赤蛟还有点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方才他躲在树枝后看菩家孙女的美态,看得入了神,连身后的动静也没觉察。当时菩珠已听到宫人喊着李玄度来了的话,有点紧张,想赶紧回到石亭里去,就起了身。

韩赤蛟见她要走了,忍不住现身凑了上去,不料身后还有个怀卫,一头冲了过来,质问他想干什么。

韩赤蛟当时满眼满心都是菩家淑女,没提防怀卫突然冲了过来,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想寻个借口解释一下,没想到一脚踩空,就跟菩珠之前一样,整个人掉进了水里,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场乱。

姜氏和李玄度也已赶到。

姜氏担心,急忙命人去唤太医。

“你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掉下水了?”长公主一边替儿子擦脸上的水,一边问。

“我就问了一句我大外甥,他想干什么,他就自己跳了下去!”

怀卫立刻跳了出来嚷道,满脸惑色。

韩赤蛟看着菩家小淑女,嘴巴张了张。

他要是辩解,说自己是被怀卫吓的,怀卫说不定就要说他勾引菩家小淑女。

万一母亲因此不喜小淑女,自己往后还怎么娶她?

念头在心里转得飞快,韩赤蛟干脆承认了,点头道:“天气太热了,我就想下水,忘了不会游水。”

长公主又生气又心疼。

周围十几个宫女围着看,还有一个自己之前没见过的穿着礼衣的美貌少女,看礼衣的花色品级是亭主,立刻便想到了最近京都命妇口中时常提及的菩家孙女,想必就是她了,更觉丢脸,扶着儿子站起来,先去换衣。

菩珠也是有点糊涂,刚才根本就没看见韩赤蛟是怎么掉下水的,当时就听怀卫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接着身后“噗通”一声,转头就见他人在水里了。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不合常理,但他自己都认了,应该就是那样的情况?

李玄度也来了,就站在对面。

她没想到今天到蓬莱宫,竟会碰到刚回京的他。不想引他注意,趁着韩赤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退到宫女们的身后,低头不动,等长公主扶起儿子走了,这才抬眼,却撞到了两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李玄度盯了眼藏在宫女后头的菩家孙女,搀着姜氏也回了。

菩珠心微微一跳,望着前头那道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着恼,还有点委屈。

之前说她勾引他侄儿李承煜,她痛快承认,确实那是事实。

但这个他的外甥,她是根本就没半点儿兴趣,恨不得没碰见过才好。

这个人前世害得怀卫出了意外,这辈子肯定也是个丧门星,遇见了就没好事。

李玄度却那么看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菩珠心中不快,更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她压下心中这令她感到不安的感觉,再留片刻,等太医赶来看过了韩赤蛟,说他无事,长公主带着儿子匆匆离去了,她便随怀卫回到姜氏面前,说不好再打扰,自己该出宫回去了。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着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姜氏正在笑,见她入内告辞,点头道:“也好,今日我这里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宫来坐。”

菩珠垂眸没看李玄度,恭敬应是,下跪拜别,起身后,垂首退了出去。

第27章

今日这趟蓬莱宫之行, 经历之糟糕,感受之恶劣,完全出乎菩珠的意料之外。

回来的路上, 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低落, 心思重重, 回到驿馆,遇到了郭朗妻严氏派来在等她的管事, 说接她去郭家了。

阿菊早已经把东西收拾好, 也搬上了马车, 就等她回来了。

菩珠不想让阿菊觉察自己情绪低落,免得她无谓担心, 就笑吟吟地把姜氏太皇太后给她的恩赏转告了她, 说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阿菊既欢喜, 又感动,感动于小女君竟然时刻不忘自己的那点所谓“忠义”。

其实在她看来, 她根本就没有为小女君做过什么。

菩珠抱了抱她, 心情忽然就好了些,方才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逝走了的力气,仿佛突然也回来了。

在阿菊面前, 她都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别人,怎会让人知道她真正的喜怒哀乐。

等马车抵达郭家,她下了车, 面上早挂上了应当有的欣喜感激的笑容。

严氏亲自引着菩珠到她住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后西厢的小巧院落, 屋子布置得整齐而洁雅,院中还种了石榴和芭蕉, 这时节,正石榴吐红,芭蕉肥绿,看着甚是喜人。

严氏说这是她出嫁了的女儿从前的闺房,屋中的用具等物都是新换的,隔壁则是她孙女云娘住的屋,说云娘刚定亲不久,明年出嫁,往后她二人正好可以作个伴。说着就把孙女唤了过来和菩珠见面。

郭家的孙女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可亲,据菩珠所知,她嫁的那位夫君也是门当户对,琴瑟调和,夫妇举案齐眉。

前世有的时候,当在东宫背着人将委屈和苦楚往心里咽的时候,想起郭太傅家的孙女,菩珠就会有点自怜和羡慕。

倘若自己不是小时遭逢家变,倘若菩家一直那么保持下去,想必后来的自己,想必也会是郭云娘的样子。

当然,这一辈,菩珠不再羡慕了。

她早就想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走的路也注定各不相同。何况,品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谁会轻言蔑视和放弃?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圣人,第二种被权力反噬,痛彻入骨。她既非圣人,上辈子也根本就没尝够权力的滋味,何来的反噬?

真要说痛苦,那就是没有抓稳权力带来的痛苦。所以这辈子她才要尽力去弥补遗憾。

安顿好后,菩珠请严氏带自己去拜见郭朗,以表对他的感恩之情,却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来了,正在书房与太傅谈经论道。

菩珠便心知肚明,太子这趟过来,必和自己有关。

果然被她料中。

天黑后,严氏说太傅已无事,可以带她去了。菩珠到了郭朗面前,向他拜谢。

郭朗满满的长者之风,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往后安心住在这里。拜谢完,菩珠出来,回到住的地方,一进去,阿菊递给了她一封信。

是太子离开前,让随行的心腹宫人偷偷送来的,约她晚上出来见面,说他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

临近太皇太后大寿,这几天,京都的家家户户开始在门口陆续挂出各种灯笼。

姜氏在民间极受爱戴,她过七十大寿,民众为她用这种方式贺寿,无不心甘情愿。寿日还没来临,入夜后,几条主街上的华灯便一夜比一夜璀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晚上夜游街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热闹。小家出来的女子直接出门。大户则讲究得多了,除了奴仆跟随,一般还会戴张幂篱,免得万一被登徒子给冲撞到了。

菩珠和严氏说了一声,道自己想出去看灯。严氏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一口答应,派了两个家丁跟随。菩珠便在阿菊的陪伴下,戴上幂篱出了门,来到信上约好的不远之外的隔街桥头,果然看见了李承煜,一身寻常人的衣裳,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

菩珠让家丁和阿菊在原地等着,说自己过去见个故人,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掀开遮面的幂篱。

李承煜双眸闪闪,用抑着激动的声音低低地道:“总算见着你的面了!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顺利归京!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可见连上天也在成全你我了。你进京的第一日,我便想来找你的,只一直寻不着机会。今日听说你被接到太傅家,总算让我有了个机会出来。我是告诉你一件事,母后想立他们上官家的侄女做我的太子妃,还有陈家的女儿,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我姑母推荐姚侯之女。我怎可能答应?这两天我想来想去,不如先下手,我打算明日就去面见父皇,向父皇提出立你为妃的请求!”

菩珠道:“不可!我们河西分开之前我对你的叮嘱,你都忘了吗?你什么都不用做,更不要主动到陛下面前提及我半句!”

李承煜略一迟疑:“我没忘。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如此?什么都不做,万一定了别人,到时你怎么办?我不想委屈你做侧妃。我是想着,趁目下你菩家声誉空前,父皇也拟施恩于菩家的的机会,提出立你为妃,父皇应当会考虑的。”

菩珠之所以这么劝阻他,是因为前世,她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根本就没李承煜什么事,靠的是他周围的那些人。

那些人分两拨主心骨,一拨是上官和陈家,一拨是上阳长公主。

上官家原本力推自己的侄女,后来发现皇帝似乎没什么兴趣,应当是不想外戚过于坐大,便果断地放弃了自己家的侄女,改而支持与自家交好的陈家陈祖德的一个适龄女儿陈惠媛。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大寿的那个晚上,竟然爆出陈惠媛和府中一个侍卫有私情的丑闻,还闹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这下彻底绝了希望。

后来菩珠根据消息推测,这事极有可能是长公主从中插了一脚。甚至很有可能,那个侍卫是之前就被买通的。须知驸马韩荣昌和陈祖德本就一直暗中较劲,这回两人一同平叛,陈祖德在河西顺顺利利,韩荣昌却险些铩羽而归。最不希望陈祖德女儿做太子妃的人,非长公主莫属。

上官家这边的两个人都没了希望,剩下的合适人选,就只剩与长公主交好的姚侯姚家女儿了。

上官又怎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便指使自己人上折,诋毁姚家。

两方争斗不下,最后据说是一个大臣上折,推举菩猷之的孙女,认为无论是家世亦或德才,皆为不二人选。

菩珠便如此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两家权衡之下,没有理由反对,皇帝也予以首肯,最后一致认可,菩珠就是这样,在前世,做了李承煜的太子妃。

所以这辈子,也用不着他去使什么劲。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菩珠摇头:“正是因为他们相互较劲,所以才有可能都不成事,这就是机会。你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开口主动提我,你就当不认识我。”她一顿,“我不想你万一因我而落下一个好色之名。能不能做你的太子妃,我随命就是了。若是做不了,日后能做你的侧妃,我亦无妨。”

李承煜目光凝定在她的面容之上,片刻后,道:“能识得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听你的。”他咬牙,“你放心,就算你现在做不成太子妃,日后我也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菩珠含笑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她扭头看了眼周围,“殿下若无事,我先回了。殿下你也早些回。”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

“你等一下!”

李承煜忽然叫住了她。

菩珠转头,他手里多了一只玉镯,灯火之下,碧绿通透。

菩珠一顿,下意识地想缩手,却来不及了,她的一只手已被他握住,镯子也套在了她的腕上。

玉腕碧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菩珠却有点尴尬。

脱自然不对,不脱,好似感觉有点怪。

李承煜柔声道:“这镯有一双的,另一只暂时放我这里保管,待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再将另一只也帮你戴上,可否?”

菩珠硬着头皮:“好。”说完见他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似乎不舍得放开,扭头看了眼身后,正好来了几个结伴赏灯说说笑笑的坊间少女,急忙趁机抽回了手,和他道了声别,放下幂篱,随即转身匆匆而去。

她回到郭府,进了屋,阿菊看见了她袖子下滑出来的遮不住的镯子,显得有点诧异,抬头看她。

菩珠本来不想让她发现的,脸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阿姆你莫担心,没事的。我自己知道。”

阿菊的目光担忧,最后终于还是被她哄去休息了。

菩珠脱下那只玉镯,对着烛火照了半晌,忽然想通了。

这辈子本来就是冲着太子妃的位子去的。现在李承煜给了自己这样的承诺,多好。最起码说明目前为止,她步步都是成功的。

所以她到底在尴尬什么,又有什么可尴尬的?

菩珠终于心安理得了,愉快地把定情信物用罗帕包起来,藏进梳妆用的漆奁的最下层,呼出了一口气。

睡觉去!

……

蓬莱宫空置多年的长生殿,今夜终于灯火复明,点点如星。

李玄度歇在他少年时住的旧寝堂中。

被选中派去服侍他的那个侍婢,是蓬莱宫中最美的一个女孩儿,今夜更是成了其余年轻宫女们艳羡的对象。

小侍婢怀着忐忑而欢喜的心情,轻抬她套着白罗袜和丝面鞋的纤巧双足,在灯影里慢慢地走进了秦王的寝堂里。

六月初的夜,蓬莱宫整夜凉风过廊,殿内幽凉。似她们的卧榻都还铺有夹絮的铺盖,否则会有体凉之感。

秦王看起来却很怕热。

他的身上竟只披着一件薄罗月白直领长袍,正倚在榻上,腰后枕了一只靠,床头金涂银的灯树上燃着七八支大烛,烛火耀耀如银。

他的一只手搭在他支起的膝上,掌心轻握书卷,面颌微微后仰,姿态闲适而潇洒。

她本以为他在读书,但很快很就发现,殿下双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正陷入某种凝思之中。

这般玉树琼枝的人,他的心里,会是在想什么人呢?

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来,是这世上最能叫人艳羡的人了。

侍婢暗暗地想。

她方已经仔细地沐浴过,洁净了自己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肤,碧罗襦,长锦裙,含羞带怯,轻轻停在秦王的榻前,见他眼睫微微一动,抬起眼,视线转向了自己。

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激动,她仔细扑过粉的一双香肩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寒战,轻声道:“殿下,奴名彤珠,殿下可要休息了?”

李玄度道:“是陈阿姆选你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的悦耳,语调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彤珠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螓首,连耳垂也染上一层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动人红晕,应了声是,声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后,我再被发去无忧宫,发去守陵?一辈子或许都回不来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愿。”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全部的勇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再次重复:“我心甘情愿!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

“不,你不会愿意的。之所以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样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围只有四面高墙,哪一个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影被日头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白天过去,黑夜漫长,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会羡慕天上偶尔经过的孤雁,虽然落了单,但至少还能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你的青春,就将消磨在这个笼子里,你一寸寸地看着它死去,却没有半点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却透着最幽深的寒冷和最无情的黑暗。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看不见希望,一生或许永远只能就此渡过,最后死的时候,白发齿摇,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着你的四面墙。”

李玄度微笑:“这样的日子,你也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一辈子吗?”

侍婢那用掌心轻抹过胭脂的娇艳面颊渐渐地失了颜色,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她双腿娇软站得乏力了,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头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陈女官亲自送了一盏宵夜来,搁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发了?是嫌她笨吗?”

李玄度眼睛也没抬,只翻了一页书,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陈女官望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随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来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当即便传来口谕,让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见。

李玄度唔了一声。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单衣,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这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李玄度一笑,“已经好多了,阿姆不必挂心。”

老女官还是怕他着凉,替他闭上大开的窗,这才离去。

寝堂恢复了宁静。

李玄度再读书片刻,便熄烛,仰面卧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闭目,闷闷地想着白天的事,眼前便浮现了白日所见的那一幕,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怀卫对他告状,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当时自己虽令怀卫闭口,不许出去胡说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说半个字,但联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怀卫这种小孩子,才会被她蒙蔽了。

李玄度便如此闷闷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带了个和她一样的字,一时厌恶。

或许是窗户被关闭了的缘故,李玄度只觉心火又起了一阵烧,扯散了衣襟也是无济于事,闷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将方才被关闭的窗户全部再次推开了,呼出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觉着稍稍舒爽了些。

第28章

翌日, 孝昌皇帝来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见昨日刚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内朝议事和日常起居的宫殿, 平日, 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议事, 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耀。

李玄度身着亲王朝服,行礼于殿前, 口称臣弟拜见皇帝陛下。

亲切笑声里, 皇帝从座上来到他的面前, 亲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 说今日此处没有君臣, 只有兄弟, 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这些年四弟你远在边郡, 虽说是人尽其才, 为朝廷治边抚民,功绩斐然,只是在朕眼里, 四弟你还是从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气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这次趁着皇祖母大寿,总算等到你应召入京了。你从前的王府故宅, 这些年朕一直为你留着,为的, 便是等你归京。这回知你回来,王府所需的奴婢阉人,朕命内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当,直接命沈皋置换,那里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这回务必多留些时日,代朕多为皇祖母尽孝。”

李玄度恭声应是,再次行礼,谢恩。

皇帝面噙微笑点了点头,再叙了几句离情,便谈及此次河西天水两地的乱局,提到广平侯韩荣昌,面露怫色:“韩荣昌实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长姐的面上,这回定不轻饶。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济危之功,更不用说一开始若非四弟你及时获知消息示警中枢,朕只怕河西天水两地,如今已酿出大变。朕定要好好封赏,如何都不为过!”

李玄度说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见外,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鸿胪寺报,前来朝贺皇祖母大寿的番邦使团里,有阙国来使,使官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头等贵宾之礼待之,下榻驿馆。你应也多年未曾与母族血亲相会了,必定想念,何时空了,尽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朝廷有规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与番邦使节私下交通,若有所犯,严重者以罪论处。

皇帝却对李玄度开口如此吩咐,恩宠之盛,可见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谢,道:“臣弟多谢陛下隆恩,臣弟感激万分,择日便去驿馆探望舅父。”

这一场兄弟君臣的会面进行得顺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动容。

他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树下,正立着今日那十几名等待入阁面见皇帝的文武官员,公服非紫则绯,皆为京都五品以上的职事重要官长。

众人一早来,在树下已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阔别了多年的秦王玄度从殿内迈步而出,知皇帝接见他毕了,纷纷上前笑着寒暄。有人称赞他英姿更胜当年,有人恭贺他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带笑意和众人点头作为致意,看了眼独自还站在松树根旁的广平侯韩荣昌,他那个出身世家,然而显然逐年运气衰霉的姐夫。

见自己望过去,韩荣昌面露一丝苦笑,这时宦官出殿,唤大臣入阁议事。他朝自己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前头的人,列队走了进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负手立了片刻,转身出宫而去,第二天到了驿馆,见到了自己那位已经八年没有见面的舅父李嗣业。

多年前被赐姓后,阙国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业四十多岁,衣着打扮与京都之人毫无不同之处,论气质更不像是以勇武而闻名的阙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须,看着倒更像是读书之人,而非阙国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亲舅,舅甥感情颇深。李玄度十六岁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阙国去探亲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传过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见了面,李嗣业依然极是欣喜,亲自在驿馆外将人接了进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馆舍之中,端详了他片刻,不住地点头,眼角微微湿润,随后屏退外人,舅甥叙话,李玄度开口问外祖父老阙王。

李嗣业笑道:“父王身体极好,就是挂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阙妃之父,便是当年毅然决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忆往事,动容道:“外祖如今应当也快七十高寿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尽半点孝心,反而累外祖牵挂于我!”

李嗣业笑道:“你外祖再过几个月便也七十寿了,你既归京,那时若还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话,见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话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笑容消失,站起来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见无异,门外也守着自己人,方走回来,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方才不过是舅父的随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来无谓的猜疑。”

当年梁太子事发,李玄度获罪后,这边便有人诋毁阙国,道阙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后支持力量。明宗当时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这也是当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卷入的人里,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维护的经历。

她亲自开口阻止,道当年若非得到老阙王的支持,那场倾举国之力的对狄大战也不可能顺利获胜。老阙王深明大义,绝不可能对朝廷生出异心,对他的怀疑,便如同是对自己的怀疑。

姜氏如此发话,明宗岂敢再施加动作,事情这才罢了。

如今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来看,自然不宜再与阙国有过多的往来。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时我看情况吧。”

李嗣业点了点头:“不便的话,千万不必勉强。”

气氛随了方才这话题,变得凝重了起来。李玄度便笑着转了话题,问道:“方才只顾说话,忘了问候表兄妹。多年未见,他们都好吧?”

李嗣业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这趟出来前,他们还问及你。”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牵绊着自己的儿女之事,迟疑了下,知时机不对,终究还是没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宫后,便深居简出,哪里都不去。过了两天,怀卫自己上门找她玩了。严氏热情接待,待跟前没了别人,怀卫告诉了菩珠一个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阳观当道士,炼丹修仙去了!

紫阳观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观,观主李清虚是个世外高人,据说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权贵对他趋之若鹜,以能够与他交往为荣。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万寿观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气,回来寄居道观,和道士往来,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菩珠记得前世也是这样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时间,大部分居于道观。可笑以前她还被他给骗了,以为他真的一心修道,与世无争。谁知道全是他用以伪装的面具。

这辈子……

她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等着吧,这辈子她要是还心软,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场,是猪了!

“当道士有什么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吗?你在想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怀卫咬了口阿菊端上来的吃食,嘴里塞得满满,看了眼魂游太虚的菩珠,含含糊糊地问。

菩珠这才回神,忙说无事。想起那个韩赤蛟,趁着跟前没有别人,道:“小王子,我觉着他有些不靠谱。不是我离间你们的关系,往后你别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里,你也别去!”

怀卫点头:“知道知道!”

现在就算不用她说,怀卫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别人说,是我不让你和他玩的。这是我跟你的秘密。”

怀卫又点头:“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饭,困了一觉,醒来回了蓬莱宫。他走了没一会儿,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长公主投来的,道知晓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过来看她。

这两日,自从接菩珠回来后,严氏接待的贵客是络绎不绝,几乎都是来郭家探望和慰问菩家孙女的京都各家命妇以及女眷。

长公主很受陈太后的宠,孝昌皇帝和这个姐姐的感情也是不错,在京都一向是个人人都要巴结的对象。郭家和她从前往来不多,严氏见她竟也亲自要来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让她准备一下。

菩珠记得前世没有这一出的,一时吃不准她的目的,只能换上见客衣裳,跟着严氏去接待长公主。

长公主乘坐一辆华车,在一众家奴和仆从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郭府,见到菩珠,对她嘘寒问暖,说自己从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亲,便是和她的母亲,也有过应答往来。可惜上天不开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变故,叫她想起来便觉难过。那日在蓬莱宫里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说说话的,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故今日特意过来看她。

她的话说得漂亮,口口声声又满是长辈的关心和爱护,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样,恭敬地陪着演戏。

郭朗妻留长公主用饭,她推脱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来。菩珠陪坐。用完饭后,她稍歇了片刻,这才又前呼后拥地去了。

长公主去后,菩珠看着她赏给自己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没头没脑的感觉,冥思苦想了半晌,回忆着她的言行举止,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冷汗顿时浮出额头。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怀疑长公主突然上门看自己,会不会是和她的儿子韩赤蛟有关。

菩珠的这个猜疑,其实非常正确。

长公主李丽华今天之所以过来看菩珠,原因就是韩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孙女的要求,李丽华这才知道儿子的心思,盘算了一番。

如果满足儿子的心愿,结下这门婚事,坏处有一个,菩家孙女是个孤女,没有本家势力可以倚仗,对自己,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利益。

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菩家孙女是天恩浩荡的活象征和真人标志。倘若求皇帝赐了这门婚事,必定有助于提高自家的名望和声誉,显示皇帝对自家圣恩如故。这对于近期灰头土脸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于迅速挽回脸面的好事。

第二,显而易见,郭朗和菩家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证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寻常的关系,也完全地继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脉和威望,往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这一点,从郭家把菩猷之孙女接来住在家中就能看出来了。从某种程度来说,郭家就是菩猷之孙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说菩家孙女现在毫无倚仗。若联姻成功,有助于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关系,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离心,但至少,可以恶心下上官皇后。

所以昨天得知儿子的心思,李丽华没有当场答应,也没一口拒绝,只说考虑下,今天就先来郭家看菩家孙女。

近距离观察之后,李丽华相当满意,心里的那个念头就渐渐抬头。

菩珠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疑,但当夜,严氏过来看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说长公主私下向自己问她的生辰八字。

这下再没有半点可怀疑的了!

菩珠大惊失色,这一夜,彻底失眠。

她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计划路上,竟凭空这样跳出来一个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没有过多余牵扯的韩赤蛟。

嫁给韩赤蛟?

这是绝对没法接受的事!

可万一长公主真的生出了这个心思,跑去皇帝那里开口的话,菩珠想不出来皇帝有什么理由会拒绝亲姐姐的这个看起来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怎么办?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插一脚,只怕更会坏事,最后两边都落个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态度,让她帮忙拒婚?

可问题是,以菩珠的判断,长公主就算有心,也不会在太子议婚的这个当口先替自己儿子求亲。最大的可能,她会在太子议婚结束后再着手行事。真要那样就晚了,现在又如何让自己开口让严氏帮自己拒婚?

菩珠心乱如麻,心里把那个黑胖子骂得千疮百孔,正无计可施,突然灵光闪现,眼前浮现出了一个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适了,就让他帮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对李承煜的那点心思,不怕开不了口。

至于为什么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个理由。

很简单,他上辈子欠她一条命。利滚利,这辈子先要他帮这么点忙,不过是向他索要小小一点利息而已,没什么开不了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