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5日

菩珠 by 蓬莱客(29 – 34)

第29章

能用来替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想到了。只要他肯, 必能解决,而且解决得漂漂亮亮,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隐患, 这一点她相信他, 也是她最看重的。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接下来她该如何说服他,他才能像前次在河西都尉府里那样答应继续成全她的梦想, 这个必须得好好考虑一下。

就李玄度现在对自己仿佛比一开始厌恶更甚的糟糕境况而言, 她想再故技重施, 单靠诉说幼年悲惨往事流几滴眼泪再送扇花糕来博取他的同情心,恐怕是行不通了。一回两回都这样, 眼泪流得再漂亮也是没用。

但菩珠并不打算放弃。

现在这个情况, 和争宠是同一个道理。想要从一个人的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必须把一个人的弱点吃透,所谓的打蛇七寸。

世上的人各种各样, 各有缺点。有人爱财, 有人好色,有人图的是虚名。

李玄度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弱点。

他的弱点, 就是自己可以利用的突破口子。

菩珠想前世的李玄度,想今生河西初遇的李玄度……想了大半夜,终于在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想法。

老实说,如果不是这次情况太特殊, 搞不好极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前途,在没有能力实现之前, 她是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这本是她心底里深藏的谁也不能碰触的地方。

但现在她能想得出的或许可以打动他的法子,就只有这么一个了。她只能试一试。

就算最后不成功, 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就是他不肯帮自己,没什么实际损失,顶多更厌恶自己罢了。

事不宜迟,她在心里计划好,第二天便寻郭朗妻,说听说安国寺的那株老牡丹,今年花开得格外盛,想趁最后的花期去赏花。

安国寺的牡丹今年开花迟,败花也迟,到现在花朵还挂枝,但估计也就只剩下这最后几天的花期了,京都里的男男女女趁着天气晴好,这几日纷纷去赏花,安国寺俨然又迎来一拨新的赏花潮。

严氏自己忙,脱不开身,安排管事用马车送她去。菊阿姆因为常年劳作落下腰疾,这两日正好有点痛,菩珠劝她不必随自己同行,在家中休息,只叫婢女带上吃食篮、伞具、衣物等等出游必备的物件,一道出了门。

顺利到了安国寺,差不多晌午,在寺里得了一间用作歇脚的禅房,吃过素斋,胡乱看了一圈牡丹,菩珠就对管事和婢女说自己乏,要休息,让他们自管赏花游乐去,傍晚一道回去就是了。

打发走跟前的人,她换上包袱里预先准备好的一套男子衣裳,将长发梳作小髻,束于顶,戴上小帽,套上屐子,趁人不备,从山寺的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今日出来的真正目的地,自然是紫阳观。

道观距安国寺不远,早晚相互能听对面山门之后传来的晨钟暮鼓之声。很快就到了。

道观的香火本来就没寺庙兴盛,何况这里今日也没牡丹可赏,香客全都去了那边,这边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道童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菩珠入三清殿跪拜上香,献上香火钱后,向道童打听秦王,得知果然来了这里,已经几日了。

菩珠道:“劳烦童子,可否领我去秦王殿下的观舍?”说着往道童手里放了几个钱,笑道:“去买果子吃。”

道童欢天喜领她去,穿过几座大殿,经过一道墙,到了道观西侧,指着前头台阶道:“大王就在那里修道。”

菩珠望见一片郁郁苍苍的千年松柏,尽头一座观舍,门楣之上,横着“玉清殿”三字匾额,耳畔只有几声不知哪里发出的清脆鸟鸣之声,愈显四周寂静。她沿落满松针的石阶上去,来到门前,看见两个守卫拦着,便报上名字,说秦王认得她,她有事求见。

她虽青衣小帽,但身形脸容声音全是女子样子,守卫对望一眼,一人进去,很快出来,道秦王闭关,不见外人。

菩珠怎轻易掉头,问何时闭关出来,守卫闭嘴不语。菩珠猜李玄度不见自己,只好道:“我还认得叶卫士令,他在吗。”

守卫不耐烦了,上前驱赶,菩珠被驱下了台阶,却不走,一直在台阶下徘徊,良久,叶霄匆匆出来了,看了眼她的模样,皱眉道:“小淑女,殿下这几日清修,外人一概不见,你快走!”

菩珠恳切地道:“我真的有重要事要见秦王,就占他片刻功夫而已,恳请卫士令再替我通报一声。”

叶霄道:“小淑女,说了殿下清修,你怎不听?罢了,你要等,自己等便是。”丢下她转身上去了。

既打定主意到了这里,没见到人,菩珠怎肯走,绕着观舍围墙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可钻的空子,围墙也是高耸,自己不可能爬进去,只好又回到门前,准备看机会行事。

她一等便是大半个下午,李玄度始终没有露面,她也没什么机会可乘,倒是天色慢慢转阴,头顶乌云密布,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松林里风声簌簌。

要下雨了!

转眼之间,豆大雨点落下,肩上衣裳便被打湿。

菩珠心中焦急,急忙再次来到门前,请求见叶霄。

叶霄转到后殿,望着前方那道青幔后的若隐若现的身影,迟疑道:“殿下,外头要下雨了,小淑女还不走,应当是真有事……”

“说了不见。她要淋雨,淋便是了。”一道声音从青幔后传了出来,语调冷漠。

叶霄无奈,只得再次出来,站在门口,对着菩珠道:“小淑女,殿下今日真的闭关,天要下雨,你还是速速回去……”

“殿下!”

菩珠望着他的身后,忽然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高声喊了一句。

叶霄下意识地扭头,身后空荡荡并不见人,意识到是被她骗了,但还没来得及转回头,菩珠已将他一把推开,从他身边飞奔而入,朝他方出来的后殿方向奔去,径直冲到那张正随风舞动的青幔前,一把掀开,口中道:“殿下——”

她的声音蓦然凝固,脚步也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殿内幽森森凉汪汪的,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大香炉后,李玄度肩上只披一件宽大的白色直领鹤氅道袍,腰松松系带,锁骨下的胸膛,露出了半片。

他赤着双足,一膝弓起坐在一张紫竹云床之上,面向着大开的西窗,手握一壶酒,正微微仰脖,直接对着壶嘴在饮酒。

风大作,从西窗涌入,殿内青幔狂卷,他垂在云床下的袍角和大袖也随风狂舞,听到动静,偏过脸来,只见眼角潋滟,眼底赤红,一道艳红色的葡萄酒液正沿他脖颈那凸出的喉结流下,如一道血,慢慢地流到胸膛,最后渗进那片散乱衣襟之中。

菩珠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闭关”。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吃惊不已。

李玄度咽下了方喝的那一口酒,喉结随他吞咽动作,上下微微滚动了一下。

“小淑女!你怎如此行事!”

叶霄有点气急败坏,这时追了上来,见状,慌忙向李玄度请罪,道是自己失职。

李玄度恍若未闻,手依然握着酒壶,冷冷地瞥她一眼:“见我何事?”

叶霄一顿,知主上是要留她了,便也不再强行赶人,只恼火地看了一眼菩珠,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回神,忙道:“殿下,我知我冒昧至极,但我遇到了一件难事,我所知的人里,除了殿下,无人能够帮我,故不得不来此求见,恳请殿下助我。”

李玄度淡淡道:“太子也不能助你?”

“不能!”菩珠语气干脆。

“除了殿下你,谁都不能助我!”

李玄度嗤笑了一声,随手将酒壶放在脚边,歪过身体,靠在云床头上,脸偏向她。

“哦,说来听听。”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菩珠的眼睛顿时有点没地方放的感觉,最后只好盯着他身前的那只大香炉道:“长公主昨日来郭家探望我,还向郭太傅妻问我的生辰八字,她极有可能是想替她儿子娶我。我不能嫁他。”

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看着她。

或许是微醉的缘故,一双眼珠色泽暗沉,泛着琥珀的深色。

菩珠尽量忽略来自于对面的一种无形的但却幽幽的压力之感,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勾引你外甥。是他那日自己跟着小王子来驿馆的,不信你可以问小王子,我绝对没有骗你。我承认,我确实对太子用了点手段,但除了太子,别的人,我绝无半点想法……”

李玄度忽然仿佛变得不耐烦起来,或者是他喝醉了,从云床上坐了起来,伸足下床,下去的时候,衣袖勾了酒壶,壶倾覆在云床上,艳红的酒水流了出来,漫在紫竹榻上,迅速地染红他道袍的一角。

他看都没看,赤足踏地。

“我为何帮你?”

他冷冷地道,从她身边经过,随即朝外大步而去。

菩珠转过身,盯着前头那个离开的在狂风里道袍涌动的背影,用清晰的声音说道:“为了将我父亲的亡骨从异族敌人的荒原里接回来!”

第30章

为了将帝国使官菩左中郎将的亡骨, 从他牺牲的异族敌人的荒原中接回来。

这便是菩珠想的到唯一一个或许可以再次打动他的理由了。

之所以下如此的判断,她有自己的依据。

不说之前在都尉府的那个晚上,他亲口向自己承认, 他是因为敬重自己的父亲, 所以当日在福禄驿舍才给了她钱。光是从最近河西、天水的叛乱事件来看, 虽然他醉心权力,谋划逼宫和夺权, 但在涉及国义这一点上, 他还是一个算是靠谱的人。

他被封西海王, 名为抚边,实则是个偏地闲王。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里, 或许这才是皇帝的本意。

不能怪皇帝对他有如此的戒备, 以他从前的事, 换成任何一个皇帝,恐怕都没法视若无睹。

所以, 对于他如此敏感的身份而言, 除了知他的西海事,别的,哪怕就是获悉了消息, 最明智,或者说,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高高挂起,由它乱去, 当不知道就好。

这个道理,菩珠都明白, 她不相信李玄度不明白。

但他怎么做的?

他及时传信中枢予以警醒,从而避免了那两地原本极有可能将要持续动荡的一场大乱。

这说明什么?应该不是他蠢到如此的地步,而是谋划夺权之余,这个人也还有那么一点家国为先的胸怀,还存有他作为皇族该有的一点血气和担当。

作为一个日后注定将会是敌人的人,菩珠无意再多探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的这一点“胸怀”,却是可以成为现在被利用的弱点。

“殿下,我的父亲当日牺牲在了万里之外的乌离,连遗体也未能获得应有的对待。我听说是有一个战败投降过去的国人于心不忍,暗施援手,我父这才得以埋尸荒野。他为你们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这么多年,你们给予了他如何的回报?莫说迎回他,连他仅剩的一个女儿也无辜受冤充边八年!”

“我有如此一个心愿,征服乌离,将我父遗骨收归故里!难道他不配得到这最起码的待遇吗?所以我恳求殿下,你今日不仅仅是帮我,你是在帮一个为了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的忠臣,菩左中郎将,帮助让他的遗骨日后能够回归故里,和他所爱的妻合葬,尚飨祭祀,如此而已!”

大风呼呼地从西窗中涌入,菩珠身旁青幔狂卷,李玄度停在前方的殿口,依然背对。半晌,菩珠见他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盯着自己。

“故而,你想做太子妃?”他发问,声音低沉。

“是,再做将来的皇后!权力是最起码的!有了它,我才有希望去实现我的心愿!”她毫不讳避,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殿内人声又断了,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菩珠再等待片刻,望着殿口门槛前那道大袖飘飘衣袂舞卷的背影,轻声问:“殿下,你能再助我一次吗?”

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闪电,继而有焦雷从头顶滚过,雨点倾泻而下,从那扇大窗中斜淋而入,很快将窗槛和地面渍湿,水痕慢慢地晕开,越变越大。

李玄度终于转过身,负手立于殿口,眼眸依然发红,冷冷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菩珠心中一松,立刻道:“听闻后日太皇太后大寿过后便是太子选妃。法子我都已经帮你想好了。待大寿之夜过后,你帮我把世子藏起来,长公主丢了儿子,必定着急,何来心思再想这事?待太子选妃过后,你再将世子放回来。”

“你倒是自视甚高,现如今便笃定你必能选中做太子妃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菩珠含含糊糊地道:“尽人事,听天命。”

待长公主一伙人在姜氏的寿日坏了陈家女儿的事后,立刻就把韩赤蛟给“藏”起来,如此,自己被推举为太子妃时,长公主连儿子都丢了,还何来的心思从中作梗?

自然了,她口中的“藏”,意思不言而喻,以李玄度的聪明,也就不用她明说了。

她顿了一顿,“我自己若叫人去做这事,也不一定不能成,但可能有点难,且以世子的身份,我担心万一失手有后患。但如果是殿下您,必定轻而易举,也绝不会让人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李玄度唇紧抿,片刻后开口,唇角略微扭曲:“你年纪不大,做事为达目的,向来便是如此不择手段?”

菩珠避而不答,只道:“殿下,你这次帮了我,我若顺利上位,日后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的。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不是吗?”她的语气十分诚挚。

李玄度不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菩珠怕再不回去,那边郭家的管事和婢女到处寻自己,道:“殿下你答应了吗?你给我一个准。你若是不愿帮我,我便自己另外寻人。我知道你向来爱护后辈,你放心,我绝不敢对他有任何的不利,只是让他几天不露面罢了……”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郭家罢!”

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生硬。

菩珠心里却是再次松懈了下来,感激道:“多谢殿下,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不敢再打扰殿下清修,我先走了。”

提到“清修”,她实在控制不住,眼睛悄悄地瞟向那只倒在云床上的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葡萄酒液的酒壶,忽然发觉他的视线扫了过来,一凛,忙收回目光,朝他行了个深深的拜谢礼节,随即朝外走去。

李玄度依然那样衣襟松散,负手立在殿槛之前,也不退开让道,就冷眼看着她。

菩珠要出殿,就必须从他身前经过。快到门槛前时,她的鼻息中忽然闻到了一缕混杂着淡淡檀香的酒气。

和他靠得已是极近了,虽然殿内光线昏暗,但她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留在他喉结和胸膛上的暗红色的酒水残液。

或许是紧张,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屏住呼吸,垂眸,小心翼翼侧身从他身前经过,免得自己万一不小心碰触到他,冒犯了他。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一道雷声,紧跟着,一阵夹杂了濛濛水气的狂风再次从大窗中涌入,身后“哗啦啦”巨响,菩珠下意识地扭头。

墙边那些叠在架子上的道经黄卷也被狂风卷了下来,纷纷掉落在地。

黄昏,暴雨,殿内光线更加暗沉了,仿佛已经天黑,酒气也变得愈发浓郁,直钻肺腑。

菩珠不敢再停留,急忙扭头,迈步欲出,不料头上戴的那顶束发小帽竟也被风给卷了下来,髻子本就绾得不是很牢,失了帽的束缚,髻子瞬间松脱,满头青丝散跌而落,又被风卷扬起来,菩珠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长发如灵蛇般朝他飞了过去,缠在了他的面颈之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闭了闭目,受了冒犯似的,僵硬地将脸给扭了过去。

菩珠慌忙从他颈上胡乱拽回自己的发,捡起地上小帽,头也不敢回,飞快地迈出门槛,落荒而逃似地奔出大殿,定了定神,胡乱戴回帽子,冲着还站在门外的叶霄道了句“方才多有得罪”,低头便冲进了外头的雨帘里。

她奔下台阶,正要冒雨赶回寺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叶霄的呼唤之声,扭头,见他从后追上,递来一把伞,道:“小淑女小心些!”

菩珠感激地接了过来,朝他道了声谢,打伞遮着雨,匆匆出道观,很快回到了安国寺。

寺里午后的看花人早就已经散光了,郭家的管事和婢女也发现她不见了,正焦急地在寺里与僧人到处寻找,忽然看见她现身,松了口气,全都奔了过来,看着她的打扮,有些惊诧。

菩珠收了伞,笑道:“午后困觉醒来,自己去后山转了转,没想到下了大雨,被阻了,方回来,倒是叫你们担心了。”

众人见她回了,忙安排上路回城。菩珠换回衣裙,待入了城,雷阵雨却又歇了,原本那黯如夜色的天又渐渐明亮了起来。

回到郭家,严氏见天气突变,正担心着,见她安然归来,也就松了口气,叮嘱她赶紧回屋歇着。

菩珠回到住的院子,沐浴出来,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坐在窗前,阿菊帮她慢慢地擦干长发,她望着窗外那一枝滴着雨水的石榴,托腮回味今日和李玄度见面的经过,出神之际,郭朗妻送来了一碗姜茶,说怕她淋雨着凉。

菩珠接过喝了,感激道谢。

严氏让阿菊去看下小淑女的晚食,又打发走了屋里的两个婢女,菩珠便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果然,听她笑道:“昨日长公主私下向我问你的生辰八字,我这里还没有。我是把你当亲孙女看待的,你若信得过我,往后你的婚事,便由我替你物色,你觉着如何?”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应声道好。

严氏见状,心中暗暗点头。

昨夜她将长公主可能看中菩家孙女的事告诉了郭朗,这才知道,这几日,有门生私下已向郭朗提议,推举菩家孙女为太子妃。

郭朗不允。

他自己的孙女今年满十七了,就这两个月定下的亲事。如此晚,对于郭家的门第而言,有些反常。

原因很简单。在那道天雷劈坏明宗庙殿之前,郭朗也在指望孙女能成为太子妃,所以这两年一直没有议亲,但在那道天雷劈了下来,他顺势成功晋位,并且确切得知,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也即将落到自己头上之后,他便立刻将孙女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水满则盈,月满则亏,在官场浸淫了大半生的郭朗深谙个中道理。位子太过显著便会招妒,菩猷之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以他如今的地位,家中若再出一个太子妃,在他看来,长远并非好事。坐稳现有的位子,牢牢占住太子太傅和将来帝师的头衔,便就足够了。外戚的身份,往往是把双刃剑,弄不好便深受其害。

所以听到门生举荐菩家孙女为太子妃的提议,他当场予以否决。

菩家孙女现在已经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上述原因,他亦看重名誉,不想让政敌拿这件事作为抹黑他的污点,攻讦他利用菩猷之的孙女沽名钓誉捞取利益。

郭朗妻明白了郭朗的意思后,便作了一番盘算。

太子妃的人选,从半年前起便在议论了。现在看起来,上官家希望不大,应该是从姚家和陈家的女儿里择一。

所以,关于长公主联姻的意向,也要看最后太子妃的结果如何。

如果是陈家女儿上位,便把婚事推掉,不可因为这门婚事而明里直接得罪上官家和陈家。

但如果最后是姚家女儿被皇帝选中,则可以考虑答应婚事与长公主联姻,毕竟,权臣与时更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初,煊赫一时的梁家和姜家,如今不也一蹶不振?结下这门婚事,也算是为自家日后铺了一条后路。

郭朗妻思量过后,来探菩珠口风,见她如此乖巧,显见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如今好容易靠了自家才起复,是把自己郭家视为唯一依靠了。

她心中满意,握住了菩珠的手,语气也愈发亲热,让她好生休息,往后安心,自己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

送走满口声声为了自己好的郭朗妻,菩珠心中冷笑。

人心隔肚皮。世上多亲生父母也未必替子女打算,何况是自己和郭家的关系?

前世若靠郭朗夫妇,她也不可能做太子妃。是作壁上观的胡贵妃指使人提议立自己为太子妃,最后这才中了选的。

现在,只要摁住长公主这边,不出乱子,一切应该还是会照原来那样发展下去的。

凭了李玄度今日最后丢出来的那一句话,虽是在叱她,命她老老实实待在郭家,但其中的含义,并不难品。

他应该是会帮自己了。

……

深夜,李玄度单衣仰面,卧在观舍寝堂的卧榻之上,双目盯着对面素墙上悬着的那副道家两仪四像绣像,想着今日菩家孙女给自己出的那个主意,竟要他绑人。

这女子,外表美貌柔弱,心肠却阴暗如斯。

还有什么事是她那个脑袋想不出来,不敢做的?

李玄度嗤之以鼻。

以菩左中郎将的风度气节,竟会有如此女儿,实是可惜。

罢了,看在她父亲的份上,最后再帮一次便是。

他不再想,卷衣翻身,赤足下地。

他体热易燥的暗疾,至今也未能完全恢复,索性不吃药了,只要入夏,便寄居幽凉之所,跟前无人之时,更是一身清凉。

他到了墨案之前,俯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入叶霄道:“明早将此信传给广平侯韩荣昌。”

叶霄接信而去。

李玄度顺手拿起案角那册道观真人李清虚前两日给的养生道经,回到榻上,仰了回去,随意翻了翻,瞥见卷上有“引鬓发”之法,曰,头为诸阳之会,发乃肾所主,肾属先天,属坎水,酒本为水,具火性,正与坎水相应云云,忽便想起今日她出殿时头上小帽被风吹落,长发竟扑卷到自己自己面门的一幕。

凉凉滑滑,似灵蛇附肤,令他当场陡然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她一走,自己立刻就沐浴更衣了,但此刻想起来,脖颈被她长发卷过的位置似还有些发痒。

李玄度颇觉厌恶,遂起身,寻了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脖,又丢了帕,这才熄灯,伸了个懒腰,睡了下去。

第31章

韩荣昌第二天收到书信, 被告知是正在紫阳观里清修的内弟李玄度亲笔所书。

他比李玄度大了将近二十岁,二人名义为姊兄内弟,但年龄相差实在太大, 加上李玄度十六岁后获罪便远离京都, 本来无多交情, 但此次,他领命前去平定天水之乱, 运气不好, 刚到就遭逢暴雨山洪, 先折了一些人马,行踪也随之泄露, 天水王又不好对付, 平叛受挫, 更没想到,自己也受了伤, 若非李玄度后来及时赶到施以援手, 恐怕不但人要折在那里,前途也是要折。

经此一事,他对这个原本素无往来的内弟颇多感激, 见他传来了亲笔之信,当即展信,看完迟疑,正好无事, 索性径直去了紫阳观。

韩荣昌到了道观,穿过几座大殿, 随道童来到一处苍柏林中,远远看见了李玄度, 发以一只碧玉芙蓉冠束为道髻,身穿一袭素纱道袍,坐于松树下的一块白石上。他的对面就是鼎鼎有名的大真人李清虚,黄褐玄冠,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派仙风道骨。近旁有只炉,一个童子煮茶。李清虚讲经,侃侃而谈,李玄度聆听,神仪明秀。周围清风穿林,松涛阵阵,俨然一派跳出五丈外的超脱景象。

韩荣昌一时不敢打扰,在一旁等着,只听李清虚道:“道不在烦,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声,不思色,不思胜,不思负,不思失,不思得……”

韩荣昌心想别的也就罢了,不思色,似男子活于世上,与阉人何异?玄度整日听这些,难怪清心寡欲,这年岁了还未纳王妃。日后若有机会,自己身为姊兄,定要好好教导他一番。等了良久,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大真人的讲经却还是没完,李玄度也听得专心致志,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打断,现身走了过去。

李清虚平日与京都里的诸多贵人有所往来,认得他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停下来,笑着寒暄两句,知他来寻秦王必是有话,便领着小童先行去了。

李玄度从石座下来,亲手煮茶,倒了一杯,奉上。青白玉地的杯,杯中茶色碧绿清透。韩荣昌却何来心思喝茶,接过牛饮一口,放下便低声道:“四弟,你信上之言,到底何意?”

李玄度道:“我请姊兄帮忙,务必说服皇阿姐,勿为蛟儿说亲于菩家孙女。”

白纸黑字,韩荣昌又不是不认得,摇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怎的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一句?你皇阿姐何时有如此想法,我怎的丝毫不知?”

李玄度道:“便是这几日的事。姊兄你此前不知道无妨,此刻知道也是不迟,还请助力。”

韩荣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推脱道:“四弟你这些年不在京都,想必不知,姊兄事务繁忙,府中日常之事,向来交予你皇阿姊。蛟儿的婚事,别家女子我是不知,若是你阿姊相中菩家孙女,那是好事,姊兄甚是满意,无话可说……”

李玄度笑而不语,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

韩荣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四弟你这么瞧我做甚?”

李玄度道:“姊兄,你错了,对这门亲事,你不满意。”

“我满意……”

“你不满意。”李玄度笑着打断他,“且你回去了,一定会说服皇阿姊,勿为蛟儿定下这门亲事。”

韩荣昌和李玄度处了些时日,知他向来言谈通达,此刻却如此自说自话,心中不解,摆手道:“四弟你定是有误会……”

“没有误会。姊兄你一定能说服皇阿姊的。”李玄度饮了口茶,道。

韩荣昌这下才终于听出了点味道。

原来他是一定要自己反对这门亲事。

韩荣昌倒也不恼,毕竟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虽然年纪比李玄度大了许多,但不知为何,对这位先皇幼子,他是心存敬畏,言听计从。

他面露为难之色。

确实是为难。京都人人都知,长公主飞扬跋扈,广平侯韩荣昌惧内。

他抬眼,见李玄度笑看着自己,一咬牙道:“四弟,实不相瞒,府中事我不管,蛟儿的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李玄度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句什么,韩荣昌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阿姊虽是长公主,但蛟儿的婚事,她也该听听你的意思。你若不帮,说不定,哪日消息就传到我阿姊那里……”李玄度慢悠悠地道。

韩荣昌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娶为妻,没想到没多久,长公主看中了他。陈太后一道懿旨,被迫休妻改娶。当时前妻已有孕,怕遭迫害,遂以死讯隐瞒,安顿在了别地,这些年他常偷偷过去探望。这趟征天水,李玄度赶到之时,他因受伤,加上水土不服,伤势一度十分严重,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折服于李玄度的行事风度,觉着他应该可以信赖,就把前妻还在的事告诉了他,托他帮自己处置这个后事。后来李玄度寻了当地良医,治好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个威胁自己。

韩荣昌苦笑:“四弟你莫逼我,这事不能玩笑。”

李玄度正色:“姊兄还请谅解,愚弟迫不得已。”

两人对望,韩荣昌心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

欠他如此大的一个人情,他既开了口,想必便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也该帮他一回,一咬牙,点头:“好,我尽量便是!”

李玄度目送韩荣昌背影离去,心中不齿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虽身处松林,凉风阵阵,额头却还是浮出了一层热汗,擦了擦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韩荣昌当晚回府,跟前只剩长公主一人,试探道:“蛟儿已经不小,你可有看中的女家?他也该成家立业了。”

长公主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儿子?我实在是不懂,当初怎的会看上你,竟嫁了你这么一个窝囊男子!这回相同的事,陈祖德风风光光,你倒好,灰头土脸,令我颜面全无!”

韩荣昌忍住屈辱道:“我就问蛟儿婚事,你说这些做甚?”

长公主鼻孔里哼了声,这才道:“我在考虑替蛟儿娶菩猷之的孙女,也算替你挽回点颜面。”

韩荣昌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长公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脸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不同意?”

韩荣昌咬牙冷脸道:“不错!别人谁家都可以,唯独菩家孙女不可!我知我如今失了圣心,那又如何?你给蛟儿娶菩家孙女,你是想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笑话我要靠儿媳妇长脸吗?”

长公主没想到他竟敢忤逆自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既开了口,韩荣昌便犹如破罐子破摔,又恨声道:“当初要不是你强行嫁我,逼我休妻,我会有今日?”

他越想越怒,起先的那点畏惧也荡然无存了。

“我受够做甚驸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沈旸的奸情?这回你要是做了这门亲,我就休了你,大不了学姜毅,叫你老母再下一道懿旨,我也养马去,更痛快!”

长公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万万没想到韩荣昌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心虚,怕事情闹大成人笑柄不说,更是不好收拾,只得妥协:“罢了,你既不满意,我再留意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韩荣昌隐忍多年的怒气和不满借此机会全部涌上心头,虽目的已达到了,但怒火还是一时难消,拔剑狠狠将面前的一张案几从中砍成了两截,这才丢下骇然色变的长公主,扬长而去。

……

菩珠并不知道长公主府发生的事。转眼两天过去,这一日,六月初十,是姜氏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名千秋节。

孝昌皇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为了这个千秋节,内府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皇帝常为姜氏居蓬莱宫不能早晚见面尽孝而遗憾,特意在毗邻长安宫的东北方位修建了一座宫殿,名万岁宫,专用于此次的千秋大寿庆典。姜氏将在此宫接受群臣番邦与万民的朝贺。另外,今日起的三天之内,皇帝下令,海内断屠,不得杀生,又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这一日,姜氏将乘坐一辆由双匹月额宝马所驾的凤车,前后仪仗,羽卫如林,从蓬莱宫出发,沿跸道去往万岁宫。

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场景,菩珠前世也亲眼见过并经历过。毕竟,菩猷之孙女的身份摆着,似这等场面,朝廷必然需她露脸,以示天恩浩荡。

但和前世又有些不同。前世她是以功臣家眷的身份跟随命妇们随在序列排后的一辆车中。今日,临出发前,却被蓬莱宫里的那位陈姓老女官给点到了前头。

严氏忙叫她上去。

菩珠便在身后许多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行至前方,登上一辆紧随姜氏凤车的紫色华盖宝车。

怀卫坐在这车里,同坐的还有另个与菩珠年纪仿佛的宫装少女,便是太子李承煜的妹妹,宁寿公主李琼瑶。

怀卫招手让菩珠坐到自己身边,欢喜地道:“我求了外祖母,想你和我同坐,外祖母答应了!”

菩珠朝公主见礼,李琼瑶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妆点过黛眉和唇脂的脸上停了一停,隐隐似有嫉色,随即目露鄙夷,不理不睬。

这个前世的皇家小姑性情倨傲,一向盛气凌人,菩珠不以为意,坐到怀卫让出来的空位上,通过半隐半现的马车紫色帷幕,看着外面这繁华无比的太平盛景。

方才上车之时,她注意到皇家其余尚未出嫁的公主郡主们都在后面的车里,但似乎没有宁福郡主李慧儿。

也是正常,这样的场合,似李慧儿的身份,自然不适合露脸。

“我四兄昨夜可算从道观回来了,他现在就在前头!边上是留王,陈王,他们也都是我侄儿!都在前头骑马保护我外祖母!”

怀卫指点前方让她看,一脸羡慕之色。

菩珠刚才早就看到了。

李玄度在前,轻甲戎衣,仪容英伟,是凤车的护卫官,带领侄儿留王和陈王负责将姜氏凤驾送到万岁宫。

怀卫又叹气:“本来我也想在前头骑马,四兄不让!我在银月城可是天天骑马的!他凭什么不让我保护外祖母?”语气诸多抱怨。

菩珠道:“等你再大些,就可以了。”

姜氏已登车,队伍准备要出发,李玄度骑马绕行一周作最后的巡查,经过紫车之畔,怀卫掀开车帘喊了他一声,指了指车里的菩珠,得意地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就让她和我同座,我看还你管得着吗?”

李玄度瞥了眼车中的那一道青影,策马回到了最前方。

凤驾上路,一路禁军把守,民众道旁跪拜,齐声同为姜氏贺寿。

京都六品之上的全部官员、各国番邦使节、民间选拔而来的年长有德者,共数千人,全部列队,在太子李承煜的带领下,已恭候在通往万岁宫正南门的朱雀阙前。

凤车抵达朱雀阙,其后尾随的车驾也纷纷跟了上来。

“太皇太后移驾万岁宫!”

引赞拖长声调,发出了一道庄严而洪亮的声音。

姜氏预备下凤车,后面车中的命妇也纷纷跟着预备。

怀卫不用迎上来的侍人扶,第一个抢先就跳了下去。

尊卑有别。菩珠退到一边,请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宁寿公主李琼瑶下紫车。

李琼瑶站了起来,走到车门之畔,忽然停住,转头让她先下。

菩珠道:“请公主先下为宜。”

李琼瑶皱眉:“我让你下,你就给我下!”

菩珠看了她一眼,迈步走到车门前。就在她预备要下车的时候,站在她身旁的李琼瑶突然伸手,推向了她的腰。

李琼瑶一反常态一定要自己先下车,菩珠就留了个心眼,早有防备,手扶车厢,身子往侧旁挪了挪。

李琼瑶使了全身的力气,就想让这个僭越了等级,脸又长得讨厌的臣女当众丢个大丑。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无所借力,身体顿时失了平衡,惊叫一声,人往外俯冲而去,眼看就要摔出去,侧旁忽然探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给拽了回来。

她终于站稳脚,扭过脸。

菩珠微笑:“公主当心些。还是请公主先下车吧。”说着松开了手。

李琼瑶的心啵啵地跳。

这刚才自己若是真的如此一头摔出去,今日可就要成大羞耻了。

公主发出惊呼声,早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怀卫站在车门前,看得清清楚楚,生气,张嘴正要大喊,菩珠冲他摇头,示意噤声。

怀卫不甘地闭上了嘴,气呼呼地盯着李琼瑶。

紫车下的几个侍人也回过神,慌忙来扶。

李琼瑶的脸涨得血红,盯了对面这个臣女一眼,咬牙,低头下了车。

菩珠抬眼,恰撞上了方才走来亲自侍奉太皇太后下凤车的李玄度的两道目光。他看了眼侄女宁寿公主,视线又扫向自己这边。

菩珠不看他,垂下眼眸,微提裙裾,在侍人的扶助之下,稳稳地下了马车。

第32章

万岁宫的千秋殿, 场面庄严而宏大。殿中布韶乐,丹墀殿内是王公、皇亲国戚和二品以上大臣的席位,殿廊和甬道, 设各番邦国和二品以下四品以上官员的席位, 民间长者则位列丹墀殿外阶下的广场之中。皇后以下的命妇席位, 则设在侧旁的配殿慈晖殿中。

姜氏高坐寿位。吉时至,皇帝率亲王、皇子、皇孙、曾孙, 皇后领慈晖殿嫔妃公主命妇等一齐恭贺太皇太后千秋大寿。殿外的苍龙玄武朱雀白虎四阙观楼之上, 烟花绽放, 一派盛世祥和的喜庆气氛。

已经多年未在公开场合正式露面的姜氏今日精神矍铄,笑容满面, 接受了众人分批的朝拜之后, 寿宴开席。席间又单独召见几名侍奉过数朝皇帝的老臣和年九十岁以上的民间长者, 一一赐酒。番邦使节获得这种殊荣的,除了西狄使者外, 还有一位是阙国小王李嗣业。诸人近前单独拜见姜氏, 得以亲切叙话,无不深感荣耀。尤其李嗣业,听到姜氏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候自己的父王, 道:“阔别多年,老阙王如今牙口可还好?”一时热泪盈眶,伏地长拜。

皇孙中除皇帝外,属秦王李玄度的辈分最高。按照预先设定好的步骤, 在太皇太后单独接见完毕之后,李玄度将领太子、留王、陈王等曾皇孙代她向内外宾敬酒, 并赐下寿杖如意缯绮彩缎等礼物。

李玄度趁着这个空档先退到后殿更衣,换上亲王礼服, 以便接下来去敬酒。

两个宫女服侍更衣。他戴上冠冕,套好外套,宫女正帮他系着繁复的大带,冷不防身后蹿进来一个人。

李玄度头也没回便知何人,道:“不好好吃你的东西,来此作甚?”

怀卫今日是个跨越等级无视辈分的特殊存在,地位超然,入千秋殿后,一直跟在姜氏的身边。今晚宴席可谓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似他好吃,中途跑来这里,确实是稀罕事了。

怀卫蹿到他的面前,仰面气道:“四兄,宁寿公主欺人太甚!先前在宫门外下车,她要菩家阿姊先下,阿姊下车,她竟伸手去推!幸好阿姊躲了过去,她自己倒是站不稳了,要不是阿姊拉回了她,我看她就要摔下去了!要我说,阿姊作甚去拉她?要是我,非但不拉,我还要踹她一脚才好!我气不过方才找她评理,她竟说我胡说八道诬赖她!可把我给气死了!你得帮菩家阿姊评评理!”

李玄度拂了拂手,命宫女退开,自己低头,系上腰间那只于阗白玉嵌宝石的带钩头,冷冷道:“人各有其位。你为何先僭越等级,让她上你的车?今日她没出大丑,算她还有点眼力见,运气也好。否则真跌了下去,害她的人里,也有你一个。先思你自己的过吧!”说罢扬举手臂,整了整冠冕,丢下张口结舌的怀卫,转身径自去了。

千秋殿内人声鼎沸,配殿之中,也是喜气洋洋。

菩珠跟着如今地位显著的郭朗妻,陪坐在陈太后近旁的一张筵席上,同桌的都是前朝老太妃。她一边听着郭朗妻和老太妃叙话,问到自己时回一句,一边留意着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陈太后的近旁,晚上显然三心二意,说笑之余不时回头,瞟一眼配殿的侧门方向,仿佛在等着什么。

菩珠早就找过全殿,陈惠媛今夜没有现身。

虽然有点同情这个后来据说被陈家幽禁再胡乱嫁了出去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任何的果,也都是有因的。就好比前世,她之所以没落个好下场,就是因为眼睛都盯在了后宫那么点地方,不知道后宫就算保住,外头起火,也是一场空。

这辈子,她虽然知道一些人的未来命运和走向,却不可能个个都去救。

何况,这还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正略略出神,陈太后那边来了一个老宫人,让她过去,说太后有话说。

前些天被召入宫的时候,陈太后恰好染了风寒,不便见面,所以当时没有得到召见。

菩珠走了过去,照规矩拜见。

陈太后还不到六十岁,白白胖胖,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或许是体胖的缘故,身体虚,说几句话就要喘口气,精气神远不如已经七十高龄的太皇太后。将菩珠叫到面前,和蔼地问她入京后的情况,称赞了几句,赐她赏赐,让她往后常入宫叙话。

菩珠一一应是,拜谢,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后瞧着对你颇是满意。能多动就多走。往后若得太后青眼,于你大有好处走。”郭朗妻和她低声耳语。

郭朗妻自然希望自己巴结陈太后了。毕竟平日太皇太后极少见人,想巴结也没机会。剩下能巴结的就是陈太后。

其实上辈子,确实倒也像郭朗妻说的那样,她做了太子妃后,大约是爱屋及乌,疼爱孙儿李承煜的陈太后对自己确实挺不错。

她正要应话,忽然看见一个宫人从侧门里闪身而入,朝着长公主的方向走去。

配殿里很多这种宫人来来往往伺候着人,也没人多注意他。

他行至长公主的身畔,弯腰下去,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长公主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随即盯了眼她对面的上官皇后,目中隐有得色。

菩珠的心微微一跳。

如果猜测没错,应该就是陈家女儿的事情败露了!

她愈发留意起来。

果然,没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传起来的,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殿。郭朗妻和边上的几个老太妃讲着刚听来的内幕,道是今夜全城亮灯,如同元宵,陈家女儿趁机和府中一名侍卫在城东幽会,竟胆大包天,于暗巷做那种事,也是运气不好,竟被正好巡夜路过的南司卫兵察觉,当场撞破。

本朝法律不管鸳鸯野合,也没有捉了浸猪笼之说,但不幸的事,卫兵里竟有人认得陈家女儿,飞快传播,也不知怎的,这么快便就传到了这里。

坐在另个位置的陈祖德妻甘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低头匆匆离去。没一会儿,菩珠看见长公主来到陈太后的边上,一阵耳语,神色间满是可怜可惜的味道。

陈太后听了,身体仿佛有点不适,长公主又慌了神,忙叫人过来和自己一道扶着人先下去休息了,最后剩下上官皇后,脸色有点难看。

于是焦点人物也迅速发生改变,姚侯夫人一下就成为了关注的中心。

当着上官皇后的面,她不敢高声笑,但明显是春风得意。

现在,陈家女儿如自己所知的那样出了事,退出太子妃竞争之列,李玄度若如他应允的那样,明日就帮自己把韩赤蛟给绑了藏起来,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上官一党攻击姚家了,再接着……

菩珠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一切皆在掌控,这种感觉真的太好。

她简直爱死这种感觉了!

今晚倒霉的人,毕竟是少数,也不可能影响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今晚的高潮重头戏终于到来了。

太皇太后出千秋殿,来到万岁宫的南广场,登朱雀阙楼,居高临下。

戌时中刻,位于广场中央的五凤宝灯楼将被点亮。

这是一千名能工巧匠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工的一座灯楼,悬有万灯,以呼应万寿之数。

楼呈宝塔状,高达三十丈,周围从底到顶,飞绕五只用相互连通的彩灯扎出的巨大的凤凰。时辰到,五名各自就位的匠作官听从号令,齐齐点燃了宝楼底层的引火灯。火油在暗管中流通无阻,带着火光一路蜿蜒,向上爬升,向着四周辐射。五盏亮十盏,十盏亮百盏,顷刻之间,从下到上,整座高楼上的一万盏彩灯次第全部点燃。

夜色之中,五只凤凰展翅欲飞,姿态各异,拱向楼顶。万盏灯火交相辉映,宝光熠熠,其灿烂辉耀,令星空亦为之黯然失色。

广场之上,将近万人亲眼目睹了这一犹如奇迹的盛景,在震撼带来的短暂静默过后,四周发出一阵齐声恭贺太皇太后万寿无疆的祝辞之声。

虽然前世也曾亲历过这一幕,但再次经历,或许是心境不同,菩珠的感觉,和前世截然不同。

前世,她在为这奇迹般的煌煌盛景感到惊艳和震撼。

而这辈子,这一刻,除了依然惊艳和震撼,她更多的感觉,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她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真能叫自己实现梦想,站在了此刻姜氏太皇太后落足的位置,她将会是何等的心情。

她忍不住悄悄看向姜氏,她心目中无所不能,也是完美无缺的西王母一般的人物。

她看到怀卫在姜氏的脚边,因为眼前的所见而欢喜跳跃。姜氏低头,爱怜地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随即抬眼,望向她面前的那座冲天灯楼,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但不知为何,菩珠竟无法在她的眼神中寻到本以为应当有的激动和自豪。

菩珠感觉到的,只有置身事外般的淡远和她所无法理解的苍凉。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不死心,凝神再看。

姜氏仿佛有所觉察,突然转眸,扫了她一眼。

虽然只是淡淡一个转眸,目光亦称不上凌厉,但菩珠有一种感觉,她真的是在看自己!

周围那么多的人,她竟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在窥探她!

菩珠心脏狂跳,生出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窥破的恐惧之感,急忙低头垂眸,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良久,她缓缓地吁出憋着的一口气,再次抬头,姜氏已归坐,和侍奉在她身边的皇帝谈笑,笑容慈蔼,方才那转眸一瞥,似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灯楼亮后,各郡和大臣、使者开始分批进献寿礼。万寿如意、冠服簪饰、佛前供器、玉器宝石,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随后便是百戏之乐,热闹无比。

菩珠不敢再看姜氏,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看的对象。

她在离姜氏不远的左侧,对面,作为姜氏曾外孙的韩赤蛟也在近旁。这个长公主府世子,从她立这里开始,两只眼睛就似乎在自己身上生了根,不停地看。

菩珠心里厌烦无比,忍不住去寻那道身影。

李玄度也在姜氏的近旁,加上很显眼,菩珠很快就看到了他。

他此刻藩王冠冕,华服玉带,人看起来尊贵无比。

菩珠瞟了几眼,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眼神上的回应,保证明天他会如承诺的那样帮自己把人给搞走。

但李玄度压根儿就没任何反应。

她看向他,他的两只眼睛就盯着灯楼前的百戏,仿佛看得专心致志。

菩珠只得作罢,在心里劝慰自己,他既答应,必定会做,不会拿自己耍玩。

这时,一队人马在引赞官的引领下,从阙门穿过,来到灯楼前,朝着阙楼上的姜氏行拜礼,高呼贺辞。

这是来自西域合循国的使团人员。

菩珠通语言,不用译官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使官说,国王为了感谢去岁皇朝帮助他们赶走了前来侵犯的邻国,特意从极西的大秦带来了一个新的幻术,幻术之末,勇士会将一只百宝匣从树顶射落,进献太皇太后,恭贺万寿无疆。

西域有国,出各种擅长幻术表演之人,能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在京都的南市,便不乏这种百戏之人。

怀卫鼓掌,姜氏也显得有点兴趣,命照演。只见几名黄发卷须的胡人上场,一阵云雾过后,云雾中出现一条巨大的比目鱼,摇头摆须,栩栩如生,俄而幻为长龙,长龙绕着灯楼游走一圈,倏然立地,竟幻化为树,树迎风而长,很快长得与灯楼相平,这时,树顶之上出现了一只匣子。

这便是庆贺姜氏大寿的宝匣,待射落后,进献姜氏。

一个胡人武士执弓来到树下,挽弓搭箭,对准树顶的匣子。

菩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许夜风偏大,竿子太高,也或许是武士在万众瞩目之下紧张,他的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未能顺利射落匣子。

要到第三箭才中。

菩珠记得当时,和循国使者尴尬请罪,武士更是羞愧万分。幸好姜氏非但不怪,反而命人赐酒于武士,这才度过场面。

果然,和她所知的一样,第一箭,武士射偏。

全场静默。

使者不安。原本之所以最后这么设计,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本国武士精湛的射艺,没想到竟失了手。

武士也紧张了起来,第二箭迟疑了下,方发了出去。

这一次,依然没有射落。箭贴着百宝匣堪堪擦过。

场面顿时变得尴尬。万人之众,竟鸦雀无声。

汗水从武士的额头涔涔滚落。

他稳住神,第三次搭弓,瞄准,屏息正待发射出去,忽然场中有了变数。

一支尾饰白羽的箭已离弦而出,朝着木顶的匣子破空而去,转眼到达,不偏不倚,正中匣心。

匣子从树顶落了下来。就在同一时刻,众人眼前的幻术全部消失,再看去,场中不过一根长竿,一片青帷,竟如此而已。

宝匣落下,被预先等在竿下的人稳稳托住。

代替和循国武士射落了宝匣的人,竟是当朝太子李承煜。

他将弓箭还给了身旁的一名护卫,随即示意接匣之人前去进献。

那人回过神,急忙快步朝着阙楼而去,双手将宝匣高高举过头顶,恭贺万寿无疆。

朱雀阙的周围,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之声。

人人都为太子这及时挺身而出精准解围的一箭而高声喝彩,连和循国的使者也讪讪上前,向他拜谢。

那武士羞愧万分,跪地,朝着阙楼的方向深深谢罪,低头而出。

李承煜唇畔带着微笑,在万众唯一的无上荣耀之中,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注目投向了那个令他时刻挂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菩家女郎。

菩珠知道他在看自己,却没有给予他目光的回应。

她低头,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后挪了挪,希望前头的命妇能把自己挡住,不要让人发现太子在看她。

在太子妃的位子看似就在前头招手,实则还没落地之前,她丝毫也不想出这种风头。

李玄度顺着侄儿的目光扫了一眼,便看到那抹缩在人后的影。

他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

……

这一夜再没出什么意外了。

万岁宫的庆典结束,但全城的庆贺还在继续,花灯也要连亮三夜。

这个晚上,菩珠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早早起身,就希望能听到韩赤蛟被“藏”起来的消息。

郭朗妻如今在京都里极有脸面,各种小道消息,不管有无确证,第一时间就会有人传给她。

但是这个白天,什么消息也没有。

严氏就只提了下昨晚陈家女儿那事的后续,说陈祖德妻今日托病不出,大门紧闭,并且开始在菩珠的面前为长公主府说好话。

菩珠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有点急,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应该是人已经丢了,但长公主府在压消息,暗中寻找而已。

但是她的希望破灭了。

继续等了一晚上,第三天,她借故出门买古籍,来到了位于皇城北的承福里——那一带除了有古玩书籍的铺子,还集中了京都诸多权贵的宅邸。长公主府就在那里。

她想探听下长公主府的动静。没想到还没到长公主宅,在街头竟就碰见了韩赤蛟。韩赤蛟一身华服,坐在马背之上,前后家奴跟从,顾盼自得。

菩珠心一下就冷了,遭了一个极大的打击。急忙拉低遮面的幂篱背过身去,待韩赤蛟走过,哪里还有心思去逛书铺,唤了随从便匆匆回了郭家。

李玄度竟真的耍弄了她!根本就没有帮她!

不过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回想那日和他见面的经过,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张口说出过任何一句明确答应帮自己的话。他只说了一句叫自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如此而已。

只是自己把他的这种态度误会成了答应而已。

菩珠懊悔万分,一面在心里痛骂自己蠢,怎会相信那个人,一面立刻下了决心,决定铤而走险。

如果没有料错,这几日就是自己能否做上太子妃位置的关键时刻。想到郭朗妻这两天总有意无意般地在自己面前提长公主的好,她心中警铃愈发大作。

万一长公主还是之前那种打算,谁知道在自己被提名为太子妃人选的时候,她会不会从中作梗?

她绝不能冒这种风险。

菩珠知道京都有专门替人干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事的人,这是上辈子她后来从自己亲信的口中了解过来的内情,这种人被称为“百辟”,收钱后替人消灾,严守行规,其中一个最著名的百辟人,落脚地点在南市一间名为万福的小客栈里。百辟不问雇主身份,也不问缘由,只要给的起钱,什么都做,何况这种不涉及人命的活。

虽然她想令他消失几天的人身份高贵,但只要钱给得足够,他们应该会接的。

事实上,在几天前她想出解决麻烦的这个法子之时,第一时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崔铉的影子。如果自己开口叫他帮忙,他一定会帮,而且,菩珠相信他也会完成得很好。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一是距离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她并不想令崔铉卷入自己这种事。对那个少年,她很有好感,希望他在河西照着他人生原本应该有的步调,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当时她想到去找李玄度,利用他的能力来帮自己做这件事。

而现在,显然李玄度这边是指望不上了。

她刚到京都没几日,根本谈不上立稳脚,身边能差遣做事的亲信更是一个也无。哪怕找百辟会有潜在的风险,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

幸好这些天她收到了许多赏赐,折合钱的话,堪称一笔巨款。除了带有内制标记的东西不能用外,菩珠把所有值钱的物件和金饼卷在一起,用包袱裹了,焦急地等到天黑,就去找郭朗妻,说自己想再出门去逛夜市看花灯。

今夜是千秋节三日庆典的最后一夜。几乎半个城的人都涌了出来作乐。

郭朗妻对她几日频频出门感到有些不悦,似她自己的孙女便文静而乖巧,这种热闹从来不凑。尤其是出了陈家女儿那种事后,她更希望菩珠能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尽量待在家中,有事也不必自己亲自出门。

但她开口要求了,毕竟不是真正的自家人,不好拒绝。最后勉强答应,安排人跟随,叫她早些回来,莫玩得太迟。

菩珠直接一身男装,在郭朗妻并不如何满意的注目之中出了郭家门,一出去,直奔最热闹的南市,到了那里,靠近万福客栈,命郭家随从在路边等着,自己拿了包裹走到客栈的门前,望了一眼里头,咬牙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小淑女!”

叶霄?

菩珠迅速回头,果然,看见叶霄竟站在自己的身后。

叶霄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主上命我转告你一声,事情三日前便已解决。”

这家客栈的背景,他很清楚。若是遇到不便自己出面的事,他也会找这种人去做。

他看了眼菩家的小女郎,压下心中的惊诧之意。

“小淑女若无别事,还是尽早回家吧。”

这个晚上,回去之后,菩珠再次失眠了,心情郁闷无比。

显然,从叶霄的话来判断,李玄度没有采纳自己的方法,而是用了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法子打消了长公主的念头。

这本来很好。

但她不明白,李玄度分明知道自己很焦急,火烧眉毛似的那种焦急。既然三天前他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为什么竟慢腾腾地等到今夜才叫叶霄来告诉自己?

是不是那日他答应,过后又懊悔,只是出于守信,勉强做了,心里却不痛快,这才故意玩弄自己,让自己也煎熬个几天,他才觉着爽快?

虽然彻底地放下了心,但菩珠心里的感激之情却在顷刻间全都没了。

罢了,原本就是日后不能留的人,现在能利用就利用,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而已。

其实这样最好不过了,省得日后觉着欠他人情,做事绊手绊脚,不得痛快!

……

这一夜菩珠心中时而郁闷至极,时而为未来的渐渐明晰化而感到兴奋和期待,迟迟睡不着觉。

她不知道,太子李承煜这一晚的心情也是异常兴奋,以致彻夜难眠。

这几天于李承煜而言,好事接二连三。

先是千秋寿的那一夜,当时眼见番邦武士接连两次失手,他抑制不住冲动,出列代对方一箭射落了百宝匣,出尽风头。接着得知消息,极有可能会被立为太子妃的陈家女儿竟然出了意外。这些都罢了,就在今晚,他刚刚又获悉一个消息,有大臣上折,向父皇举荐菩猷之的孙女为太子妃。

一切竟进展得这么顺利!就仿佛上天知道他的所想,按照他的所想,一步一步地帮助他实现心愿。

他根本睡不着觉,在榻上辗转一夜,第二天早早去往积善宫。目的除了探望因陈家女儿事而感到身体不适的祖母陈太后外,也想试探下太后的态度,想让她在皇帝面前为菩家孙女发话。

毕竟,太后最喜欢的陈祖德之女已经彻底没了指望,那么让太后支持菩家孙女的希望就变得很大。

李承煜赶到积善宫,在太后的寝殿外被告知,方一大早,宁寿公主和他的姑母长公主也都相继来了,正在里头探望太后。

李承煜匆匆入内,快行至寝殿,忽然听到妹妹李琼瑶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似提及菩家孙女,便命宫人止步不必通报,自己也停了脚步。

不听便罢,待听清妹妹的话后,他禁不住火冒三丈。

李琼瑶竟然一大早过来在太后面前说菩家孙女的坏话,说那日千秋大寿,她僭越等级上了自己的车,毫无教养,在车中对自己不理不睬,下车之时,竟还抢着要比自己先下,险些害自己摔下紫车丢丑。

“皇祖母,您想想,这样的人,她怎能做我皇兄的太子妃……”

陈太后皱眉:“那晚上我见了她,本道她还不错,知书达理,原来竟是如此之人?”

长公主在一旁笑吟吟地听着,一语不发。

李琼瑶抹了下泪,正要再继续说下去,忽然身后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闯入的李承煜一把扯出寝殿,拽到外面一个无人之处,松开了她的手。

李承煜对她一向很好,李琼瑶有些惊诧,揉了揉被兄长攥得发疼的手腕,抱怨:“皇兄你做甚?我手都要被你扯断了!”

“你方才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怎么得罪你了,你竟大早跑到皇祖母面前胡说八道?我警告你,你若再敢说她半句不好,我对你不客气!”

太子长兄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怒气冲冲,朝着自己大发雷霆。

李琼瑶惊呆了,呆呆地望着片刻眼前这个变得仿佛不认识的兄长,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顿脚:“皇兄你怎么了?她是你什么人?你竟如此和我说话?”

李承煜厉声道:“这不是你的事,你少给我掺和!我再警告你一遍,再让我知道你说她坏话,没你的好!”

李琼瑶瑟缩了下,不敢再出声,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承煜心烦意乱,想了下,忍住怒气哄李琼瑶,让她立刻跟着自己回去向太后解释方才的话,说都是她在胡说而已。

兄妹在殿檐的角落下说着话,方才尾随跟了出来的长公主李丽华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惊。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侄儿李承煜竟然如此维护菩家孙女,对一向疼爱的妹妹都说出了这样的狠话,看起来,显然已是情根深种,不止是有意那么简单了。

李承煜到底是怎么和菩家孙女认识并倾心于她的,这一点不重要,长公主也没兴趣知道。

昨晚她得知了一件令她很是不悦的事情,她原本看中想替儿子娶进门的菩家孙女竟突然被人推举,冒出来变成新的太子妃人选。这令她力推的姚侯之女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所以一早她来积善宫,想让陈太后帮自己为姚侯之女发话,正好遇到侄女宁寿公主在说菩家孙女的坏话,正求之不得,没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无意间得知了这样一个秘密。

菩家的孙女很有可能危及姚侯女的太子妃之位,令自己谋划落空,这还在其次。

万一,她是说万一,倘若太子妃的位子真的落到菩家那丫头片子的头上,自己儿子日后不死心,以他的秉性,一时糊涂做出什么犯上之举也是难讲。得罪李承煜,这个日后的皇帝,那就是大麻烦。

长公主想起就在昨夜,儿子竟还嚷着要去求皇帝舅舅赐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绝对不能让菩家的丫头片子做成太子妃!

不但如此,为绝后患,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把她从京都弄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长公主沉吟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突然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她想到了李玄度,她的皇四弟。

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

第33章

本朝以孝治天下, 至今上孝昌皇帝,更是如此,处处身体力行, 为天下之表率, 譬如, 皇帝一向提倡简朴,却不惜耗费内府巨资, 用刚过去的千秋大典向天下昭显了他对姜氏太皇太后的孝道。今日得知陈太后体感又是不适, 紫宸殿议事毕, 便去积善宫探病。

皇后上官氏方来过这里,遇到长公主, 获悉长公主从早间起便一直侍在陈太后榻前, 未曾离开过半步路, 与长公主勉强应对几句,摆驾而去。皇帝到来, 询问太医用药, 让太后好生休养,探望完,便也离去。

长公主送皇帝, 劝道:“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母后这边,陛下放心交给我便是,我定会照顾好母后, 叫陛下没有后顾之忧。”

孝昌皇帝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感情甚笃,虽也隐隐知悉她与南司沈旸的事, 却从不加过问,闻言颔首:“辛劳阿姊, 朕先去了。”

长公主却道:“陛下可否拨冗片刻,我另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

皇帝随长姐转入近旁一间侧殿,屏退了宫人,长公主道:“陛下,我前些日去蓬莱宫探望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之言,虽未明说,却分明是为四弟的终身大事在牵肠挂肚。毕竟四弟年纪不小,这回既已归京,恰又逢太子议婚,我便想,陛下何不也为四弟安排一门适合的亲事,以慰太皇太后之心。”

皇帝道:“朕也常为四弟此事挂怀,每每想起,心中颇是不安。既如此,阿姊知太皇太后可有中意之人?”

长公主摇头:“这个我倒未听太皇太后提及,只不过,阿姊这里有一位现成人选,可供陛下考虑。”

“何人?”

“便是菩猷之的孙女。我亲眼见过那孩子,容貌体态俱佳,年纪也是正好,且知书达理,举手投足,无一不显大家闺秀之风。不瞒陛下,我第一眼瞧见菩家那女孩儿,便觉着她与四弟二人犹如天作之合。”

“这些都罢了,无需我多说。阿姊是觉着,菩家孙女若被立为秦王妃,入皇家牒谱,不仅是为菩猷之平反一案添一重墨,锦上添花,更足以向天下彰显陛下对忠臣之厚待。至于四弟那里……”

长公主顿了一顿,觑皇帝的神色。

李玄度身份特殊,虽在先帝驾崩前便被先帝亲口赦罪,但有些事,对于他们这种生于皇家的人而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很快她继续道:“陛下对四弟的手足之情,关爱之深,非但太皇太后看在眼中,朝臣,乃至天下,何人不知?为耽搁了婚事的四弟主婚,择绝世佳人为配偶,更显陛下厚爱。四弟那里,我料他必也会感激不尽。”

皇帝笑着颔首:“皇阿姊所言有理,待朕考虑过后,再作论断。”

长公主亦笑:“那是自然,陛下也知我一向嘴碎,又见太皇太后记挂此事,今日恰好在此遇到陛下,这才胡乱说了几句,若有不妥,陛下勿见怪,一切皆以陛下为决断。”

孝昌皇帝一向勤政,回到紫宸殿,却未像往常那样处理案头堆积着的政务,沉思半晌,将内府令沈皋唤来,吩咐了一句。是夜亥时,一人从皇宫东北角的延庆小门入内,穿过夜色笼罩的重重漆黑殿宇,来到了一处还亮着灯火的殿前。

此人年近五旬,面黄无须,正是孝昌皇帝最信用的内府令沈皋。他入内,经过两个立得形同木偶的宫人面前,使了个眼色,宫人便似活了过来,立刻退了出去。

沈皋关门,朝着案后尚在御批奏折的皇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回来了。”

“怎么讲?”皇帝未停手中之笔,一边继续披着奏折,一边问。

“据大真人之言,秦王这些时日,或于静室打坐,或与其论道。除太皇太后千秋节外,寸步未出紫阳观。”

皇帝唔了一声:“可有人去见过他?”

“有。”

“何人?”

“据小道童讲,六天之前,有一年轻女郎女扮男装入道观求见殿下,盘桓了将近半日,傍晚方离去。据外貌描述,推断应是菩家孙女无误。”

皇帝停住,搁笔,抬起头:“她找秦王何事?”

沈皋摇头:“这个外人不知,大真人亦不知。”

“除了菩家孙女,可还有别人去过他那里?”

“有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韩荣昌。”

皇帝诧异:“是他?他去又是何事?”

“这个也是不得而知。除这二人之外,这些日再无旁人与秦王有过联系。”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声知道。

沈皋退下去前,迟疑了下,问:“陛下,可要我派人在道观里暗中监视?”

李玄度在西海郡的两三年里,一直受到秘密监视,故沈皋多问了如此一句。

“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太皇太后知晓。”他又添了一句。

皇帝淡淡道:“你若有心不轨,会选这种时候于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交通谋事?朕的四弟,可不比你愚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皋面带羞惭,低声受教。

次日小朝会后,皇帝单独留下广平侯韩荣昌,见他于紫宸殿的便殿。

韩荣昌少年时名门子弟,不是什么善茬,亦是个顾盼自雄、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物。先帝宣宁年间,二十岁的姜毅领大将军印迎战狄国之时,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将,时年不过十八,便奋勇争当先锋,立过大功。后来做了驸马,这才一蹶不振,那日实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里,无路可退,逼得当年的凶心恶胆全都出来了,终于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气概。但过后,心中有些担忧。回想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足以论罪,若李丽华真的怀恨翻脸,皇帝降罪,自己是无妨,哪怕真被发去和姜毅一道边郡养马,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正好可以多多亲近。

但问题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后头还有一家子的韩氏之人。

这两日他有些忐忑,因日常职务是光禄寺羽林中郎将,主宫廷内的宿卫护从,索性就不回长公主府了,宿在衙门里。今日朝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散朝后竟被皇帝单独传召。韩荣昌也就认命了,行了礼,等雷霆之怒降落头顶,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开口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韩荣昌略略松气,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岂敢松懈,道自己忙着职务之事,将功赎罪,以补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过错。

皇帝道:“罢了,世上又有几个常胜将军。你韩氏是开国名门,数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岂会以一二胜负而论人长短?”

韩荣昌彻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没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见,不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便恭声道:“此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处,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点头:“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趟紫阳观,应当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观中过得如何?一切可好?”

韩荣昌也不傻,顿时了悟,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怎敢再等皇帝开口明问,立刻将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后跑去道观询问的经过讲了一遍,自然了,隐瞒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胁的一段,只说他拜求自己。

讲完,皇帝一语不发,神色有些怪异。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若有欺瞒,陛下诛我!”

皇帝道:“秦王怎会无缘无故叫你阻止长公主为蛟儿求亲?他可有讲?”

韩荣昌摇头:“这个秦王未曾言明……”

他迟疑了下,忍不住说出了这几日自己慢慢回味出来的一点味道。

“陛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应是秦王有意于菩家淑女,知晓了长公主的意图,这才恳求我帮忙予以阻止。”

皇帝道:“他怎知长公主有如此意图?”

韩荣昌脑子转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对他亦是有心,哪里知道了,便告诉了他。”说完屏声敛气不敢发声,半晌也没听到皇帝再开口,壮胆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微笑道:“朕知晓。无事了,你退下吧。”

韩荣昌暗暗吁了一口气,虽对自己这么快就出卖了李玄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事,何况,他也拿自己告诉他的私密事威胁了自己,同样不是个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两差不多。这么一想,两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诺诺应声,拜退而出。

韩荣昌走了后,沈皋从隐处现身。皇帝问:“方才的话,你觉如何?”

沈皋道:“韩驸马一向谨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问:“阙国李嗣业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门外。”

“阙国如今人丁几何?”

“禀陛下,据奴婢所知,阙国这些年人口增衍不断。户口近十万,国民三四十万,其中十六岁至四十的壮丁至少占四五成,国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军,盐铁繁荣。一二十万的壮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声音吃紧:“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此次刘崇与天水王二人合并,调征的人马,亦不到十万之数!”

皇帝眉头紧皱,目光落到搁于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盘钮印玺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个能干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孙女此前的经历,与什么人往来,有何事迹,全部查清楚,尽快回报!”

沈皋得命而去,半个月后,就此事回复皇帝,道派去的人已归来,也带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禀陛下,菩家淑女八岁充边,十岁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无罪后,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杨洪收养。据杨洪言,此女聪敏有见识,因刘崇不得民心,力劝他勿随,他听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继续效忠朝廷。”

皇帝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哦了一声,又问:“此女平日都与何人往来?”

“禀陛下,此女平日与人往来不多,但有一十八岁的少年人,姓崔名铉,乃太宗朝骑郎将崔昀之后代。”

“崔昀?”

皇帝终于想了起来,“太宗朝时因党争获罪的那个崔昀?”

“正是。当初获罪发往河西,至崔铉已是第三代。他在杨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骑尉。”

“十八岁便掌五百人马,倒也难得。他可有说菩女之事?”

“禀陛下,这个崔铉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说,故使者将人直接带来京都,以备讯问。如今人就暂时押在奴婢内府。奴婢一旦从他口中问出东西,便就呈给陛下。”

皇帝随意点了点头:“除了这些,菩女再无别的特别之处了吗?”

沈皋告罪:“奴婢无能,目前为止只获悉这些,再无别事。”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宫,朕要亲眼看一看她。”

……

事情好像变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离姜氏千秋大庆,过去已经半个多月。

菩珠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个时候,立自己为太子妃的诏书已经送达郭府。

然而现在,虽然长公主那边再没有任何麻烦,但宫中竟也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渐渐等得忐忑,继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还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没有听到姚侯之女姚含贞被立为太子妃的消息。接着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亲信秘密传给她的信,安慰她,让她不要焦心,说自从她被提名为太子妃的人选,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全部认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极大,之所以朱批迟迟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关。他让她安心,说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会及时通知她。

李承煜那边的新消息还没有到来,三天后的这日,一个宫使来到郭家,传话道陈太后要召她入宫叙话。

第34章

菩珠立刻联想到了太子议婚一事, 疑心会不会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立刻梳洗更衣, 随宫使坐上宫车, 入了皇宫。

她对皇宫再熟悉不过, 知陈太后居的积善宫位于宫城靠后正北的方位,被带了进去, 却不是立刻入内, 而是停在了积善宫靠西的拾华殿。

这里位置比较偏, 前世她没怎么来过,记得好像用作配殿, 长年空置。

宫使将她领入, 留两个宫女在侧, 命她稍候,说先去通报, 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哪里不对劲。但身处深宫,知不能随意走动半步。正一边猜疑一边捺着性子等, 突然听到殿外发出一声惊呼,似是宫女所发,急忙跑出去,看见墙头竟然翻入一个宫卫打扮的蒙面男子, 一跃而下,朝这边疾奔而来, 迅速到了近前,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 向着两个站在宫阶上正惊呼奔逃的宫女横颈抹去。

刹时血沫横飞,宫女当场倒地毙命,血喷了一地,惨不忍睹。

菩珠大惊失色,下意识转身往殿内奔逃,想反闩门,却怎敌得过这突然现身之人,还没奔几步,就被对方拦住了去路,接着,那柄还染着宫女颈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蒙面人低声威胁。

菩珠看着阶下那两个宫女的惨死之状,犹如两只被割了脖的鸡,早就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里?路怎么走?快说!”

对面的人朝她挥了下匕首,目露凶光。

菩珠咬着牙,心里天人交战,在说与不说的边缘挣扎徘徊了几息,见对方将匕首指了过来,离自己脖颈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胁之下,脑子反而清醒了过来。

太诡异了。

大白天的,皇宫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明目张胆行刺的刺客,听这个刺客的意思,竟还要去刺杀皇帝。

观刺客衣着,似是光禄寺下的羽林宫卫。

如果此人是外来混入的,想入皇宫,必须过两关。

第一关北衙禁军,守卫宫门。

第二关羽林宫卫,戍卫内廷。

这两批人关系皇帝的性命安危,非亲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尸位素餐之辈。想当年,梁太子逼宫,虽精心准备,还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顺利闯入皇宫,但最后却还是事败。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宫卫迅速集结,强力阻挡,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今日这个刺客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带着凶器混进皇宫深入这里?

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宫卫,早早潜伏了下来,但既然要对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临行动了,还跟个瞎子似的要靠别人指路?

疑虑电光火石般地从菩珠脑海里掠过。虽然她暂时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但却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对方眼睛道:“我是外来之人,被带到此处等待召见。你逼我也没用,我不认得路。”

对方仿佛一愣,迟疑了下,持着匕首的那只手缓缓地松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也不管你是谁,劝你一句,莫再伤人,更不要图谋作乱,还是趁着被发现之前赶紧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藏起来逃走……”

这自然是鬼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对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备,狠狠踹他胯部,以获得逃生的机会。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轻则失去反抗能力,重则当场毙命。

这是上辈子后来京都变乱之时,身边人教她的防身之术。

但奇怪的是,菩珠发现刺客竟频频扭头,视线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菩珠愈发觉得古怪,并且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

她便试探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方果然没有逼上来,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转身出殿。转眼消失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门外随了南风飘来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奇怪的噩梦。

她定下心神,拖着发软的脚步来到殿槛前,看见宫阶上卧在血泊里的那两具片刻前还鲜活着的宫女尸体,忍住胸中一阵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见沈皋带着几个宫人现身,宫人们迅速奔到近前,将宫女的尸体用布裹起来抬走。

沈皋恍若未见,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小淑女,太后困觉一直未醒,今日召见免了,改下回吧。”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刚才的那一幕,绝对是故意的安排。现在看起来,仿佛是为了试探她。

既然发生在皇宫里,那必定是皇帝的授意,否则,沈皋自己敢胆大包天在皇宫里动刀杀人?

但她还是有点没想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考验自己?难道是和立太子妃有关?

上辈子,她并没有经历过这样奇怪而血腥的考验。

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满心的疑惑,心里乱糟糟的,却不能问出口来,只能应是。

沈皋竟亲自带她出宫,行至宫门口方停步,低声微笑道:“小淑女,方才配殿之事是个意外,刺客已经解决。你不必害怕,也不用声张,明白吗?”

菩珠低低地应是。

“很好,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沈皋召唤了一声,立刻有宫人来,恭敬地引着菩珠上了一辆宫车。

沈皋目送宫车辚辚而去,回到皇帝面前,将方才发生的一幕,包括每一个细节,一五一十,全部讲述了一遍。

“陛下,此女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并未因了事发突然而举措失当,相反,可谓临危不惧,且确实聪敏。观她当时言行,似也觉察到了刺客异样。奴婢以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可用之人。”

皇帝微微颔首。

“秦王呢?前次河西之行,有无异常?他是如何认得菩猷之孙女的?”

沈皋道:“奴婢正想禀告陛下,查这边的人也传来消息了。据福禄驿置驿官讲,秦王当夜落脚驿舍,是菩女与那阿菊老姆为秦王做的晚膳。秦王得知她的身份,应是怜悯,给了厚赏。二人应当便是如此认识的。”

皇帝叹息了一声:“朕的四弟,还是当年的四弟啊!自己都落得如此处境了,对这些人还是不忘怜悯,施以恩惠。年初之时,菩猷之尚未翻案正名。他便不怕被朕知晓了?”

皇帝语气颇多感慨,听不出来是褒,还是贬。

沈皋不敢立刻接话,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以奴婢之见,于陛下而言,这才是好事啊。”

“怎讲?”

“奴婢不敢说。”

“恕你无罪。”

沈皋这才道:“秦王的性子,陛下应当知道,少年时轻财任侠,亦桀骜自恃,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沉浮历练,若是叫他变得事事隐忍不发,心机深沉,于陛下而言,反是坏事。又譬如这回,菩女向他求助,欲摆脱韩世子,他亦慨然出手,不管有无男女情愫,此举倒合他少年起的一贯秉性。可见秦王这几年虽改而奉道,但其人之心性,与从前相差无几。这于陛下而言,岂非好事?”

皇帝沉默了片刻,复叹息:“朕又何尝愿意兄弟离心彼此防范?奈何人心难料,谁知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朕看,好叫朕不加防备呢?”

这几年,据皇帝安插在西海郡的眼线报告,秦王日常完全没有半点异样,私下也从未与阙人交通往来。

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表象,秦王的手段太过隐秘,以至瞒过了眼线?

皇帝总是无法安心。

“那是自然,陛下未雨绸缪,天经地义!如今陛下不是已经有了菩女吗?”沈皋轻声道。

皇帝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件事办妥了吗?”

“妥了,菩女出了郭家,奴婢便着人上门去办了。陛下放心,绝不会出岔子。菩女与那妇人相伴多年,感情深厚,说情同母女,亦不为过。”

皇帝不再说话,从案头抽出那份录有太子妃人选名单的折,取御笔,将上头“菩氏女”三字一笔勾掉。

酉时,蓬莱宫中,陈老女官吩咐宫女准备为太皇太后上膳。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这两年每日只进两餐,且饮食清淡,不喜荤腥。老女官生怕长久下去于身体不利,隔个几日,会叫尚食令往太皇太后所用的饘蔬中掺些肉糜。好在这一两个月,自从小王子来了后,祖孙一同用饭,对着大口大口吃饭的小王子,太皇太后的胃口比从前好了不少,这让老女官感到欣慰不已。

尚食令将晚膳递出,陈女官正要送餐至寝殿,忽闻消息,皇帝陛下亲自前来侍奉太皇太后用膳了,忙到寝殿,果然,皇帝已经立于食案侧,正亲手从宫人捧着的食盒中取出带来的饭食,一一摆在食案之上,态度恭敬。

陈女官忙上去,一同服侍。

姜氏叫皇帝同食,皇帝推却。姜氏也不勉强,吃了些,便命撤了。

陈女官撤食后,领人退了出来。寝殿中剩姜氏与皇帝二人,姜氏微笑道:“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确实,孙儿今日前来,除了侍奉皇祖母用膳,另外还有一件好事。”

“何事?”

“便是四弟玉麟儿的人生大事!”

皇帝的神情十分欣喜,不待姜氏发问,继续道:“四弟年纪也不小了,从前蹉跎,以致于至今尚未立妃,无人照顾。朕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无比愧疚,更是知道皇祖母为此亦牵肠挂肚。全是朕的不孝。此次四弟归京,恰好逢太子议婚,朕便想着,须趁如此机会为四弟也考虑一番。这些日,朕看来看去,京都之中,也就只有菩猷之的孙女堪配四弟了,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更巧的是,韩驸马亲口向朕证言,四弟倾心于菩家孙女。这岂不是天赐下的良缘?朕兴奋难当,方才便下了赐婚圣旨,着人送去了郭家,想起皇祖母,忙赶了过来,第一个向皇祖母报喜,好叫皇祖母与朕同乐!”

姜氏一怔,缓缓地从案后站了起来。

皇帝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她胳膊:“皇祖母难道不高兴吗?如此佳偶天成!”

姜氏转向皇帝:“皇帝方才说,圣旨已下?韩驸马之言,皇帝确信?”

皇帝颔首:“是,此刻圣旨应当至郭家。韩驸马之言,千真万确!朕是一心成全四弟。他那里,朕方才也已经派人去传召了,叫他尽快入宫来皇祖母您这里,朕欲当面将朕的赐婚之意告知于他,再向四弟道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