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8日

菩珠 by 蓬莱客(48 – 54)

第48章

午后的讲经法堂, 李玄度未现身。

对面少了一个拿那种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应该感到舒服不少,但想到中午发生的那些事, 又心烦不已。

回想几个月前, 在她刚离开河西的时候, 她对那个她两辈子加起来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没有半点留恋, 觉着那地是她梦魇的起始之地。

现在想想, 离开河西之后, 她所有的事情,竟没一件是顺利的, 现在就连崔铉也变了。

他要留在京都, 这一点菩珠完全能够理解, 并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头地,恢复他祖先时代崔家的荣光。但今天的见面, 他带给她的那种全然陌生之感, 尤其他竟那样质问自己,想起来便令她感到难过。

这个世上除了阿姆,她没有亲人, 她也没有朋友。崔铉在她心里,原本或许就是一个属于朋友那种身份的存在。她珍视来自那个河西少年的对自己的无条件的好,这也是为什么她来到京都之后,虽然身边急需得力帮手, 却始终不想让崔铉卷入自己这些事里的缘故。

而现在,她有一种感觉, 除了她心愿依然如故,别的一切都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崔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决心,再不听讲,犹如许愿不还,是为不敬,急忙驱散脑海里的杂念,打起精神听经。

傍晚讲经告终,姜氏和法师谈了几句感悟的禅理,今日的安国寺礼佛便结束,预备起驾回宫。

山阳斜照,晚钟声声,几只暮鸟掠过大雄宝殿前的一座宝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领着僧人列队送行。

菩珠和李慧儿跟着姜氏出来,李玄度从山门的方向快步入内,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着向住持双手合十,行过拜谢之礼,随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张坐辇,其余人在后跟随下了山,像来时那样,各自登上马车。

怀卫还是和菩珠李慧儿同车,挤在中间,因今日玩得开心,一路之上,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他现在热切期待的秋狩。

“听说陛下会携妃子,京都里的好多夫人带着家奴也会随行,好多好多人!猎场有离宫,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帐里。我在银月城就睡过,晚上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星星。你们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儿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让你和我一起去!”

李慧儿咬了咬唇,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没说话,又迟疑了,小声说:“我也能去吗……四婶你去不去?”

菩珠还没回答,忽然感到马车停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怀卫立刻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嘴里道:“前头好多人挤在路上……咦,他们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东西!”

姜氏车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韩荣昌纵马到了前头探问情况,很快回来,对李玄度低声道:“乃是附近翟庄李庄两个地方的乡老。庄中有人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后携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礼佛,因记念大长公主当年的和亲之德,庄中村老便领人出来于道上献食,请小王子受纳。”

在先帝宣宁三十年金熹大长公主和亲西狄之前的对狄战事中,翟庄李庄有许多青壮曾被征召参战,战事结束,军士解甲归田。那批得以从沙场归家的老军,如今人虽老去,但对大长公主却始终怀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从这里路过,领着子孙和庄人出来献食,以表对大长公主的崇敬感激。

李玄度将情况转给马车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边高高托起各种吃食的庄人,有所动容,便命李玄度将怀卫牵去,象征性地受些谷黍,再叫怀卫代大长公主向庄人还礼致谢。

李玄度受命,走来对怀卫解释了一番。

怀卫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庄人拿着吃食拦路是想献给自己……不对,是献给母亲,但和献给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欢出风头,顿时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李玄度说什么他应什么。

李玄度叮嘱完,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牵着他手朝庄民走去,到了近前,放开了他。但自己还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着,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为了保护,以防万一。

领头的庄民是个跛腿的白发老军,看到怀卫十分激动,叫一个少年献上一头羔羊和一斗粱米,放开拐杖,颤巍巍地跪下去道:“当年若非大长公主出塞换得边疆安宁,朝廷许四十岁以上老军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归乡抱子。大长公主对老军之恩,无以为报,特献乳羊粱米,物虽贱,却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军话音落下,身后跟来的那些庄民亦纷纷同献。有提着今日新捕的鱼的,有举着面饼的,还有抱着家养鸡鸭来的,应当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怀卫大模大样地上去,伸手将领头的跛腿老军从地上扶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声地照着方才他叮嘱的那样说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亲当年出塞,乃是为了万民之安,若能换来尔等这些于国有功的老翁公们安居乐业,则小王之母亦心多宽慰。”

他从陈女官的手中接过一只小口袋,走到那斗粱米前,抓了几把粱米放进口袋,扎了口,又道:“多谢老翁公和众乡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装入这一袋粱米,小王必将粱米带至母亲面前!”

几百庄人无不感动万分。怀卫在身后的一片拜谢声中,被领着回到了车上。

众人又朝姜氏的马车行拜礼,祝福长命百岁。姜氏命人打开车门,含笑向民众点头致意,问今年收成如何,日子过得怎样,一番问答往来,这才继续上路。

怀卫人是回到了马车里,车也重新动了起来,他却还伸出半个身子在外,笑嘻嘻地冲着路边送行的庄民挥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见了,这才意犹未尽地缩了回来,问菩珠自己方才表现如何。

菩珠坐在马车里,亲眼目睹了庄民献食的整个过程。

倘若说,她刚开始还感到惊讶,因前世从未遇到过如此的事,待到后来,心中便颇为感动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长公主,盼有一日能亲眼见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风采的帝国公主,出塞这么多年了,在这个郊外乡间的庄子里,竟还有庄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听怀卫问自己如何评价他方才表现,微笑道:“极好!极有风范!待小王子长大了,必能做个有所为的了不起的王!”

怀卫被夸得浑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后我长兄做大王,我就帮他做个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发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守护小王子,便是不为大局,为如此可爱的怀卫,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随姜氏到了蓬莱宫,在宫中用了饭,天黑后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后出来,发现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静室,一开始没敢去打扰,心想等到他像前几天那样大约亥时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却晚了,过了亥时还是不见回来。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腾,菩珠很乏,只好亲自去静室,让他回房歇息。

他连脸都没露,只让那个骆保出来打发了她,说秦王让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为他还要修他的道,实在是累,反正自己亲自来请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来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应该是深夜,床上才多了个人。

知他回房了,她彻底地放松下来,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见人了。与此同时,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里侧,身子几乎贴在了墙角里,姿势扭曲,醒来腰酸背痛。

菩珠以为是自己睡梦里滚过去的,也没在意。起身后捶着腰,想到昨天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让崔铉帮自己寻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边进展如何了。

虽然觉得希望不大,但还是打发王姆过去,代自己催问。

王姆回来告诉她,那边还是没有新的进展,说虽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后,就和原来的乡邻亲友彻底断了联系,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追寻的线索。众人都说他们是发了财,怕别人上门借钱要物,这才躲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着。

皇帝既然要让一家人消失,又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别人能轻易找的到?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但菩珠还是感到无比失望,想到阿姆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前世还落得个活活累死的结局,这辈子虽靠着自己的先知躲过了一劫,但还没陪伴自己过几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谓的儿子给接走了,不知所踪。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现在在想她一样。

菩珠眼睛发酸,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开口请李玄度帮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实从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开不了口。这几天感觉他好似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刚大婚时那么排斥了。这是个好的征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说几句好话,再让他帮忙,照之前几次求助他的结果来看,她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给他这个无所事事终日厮混的闲散亲王分派了个事,命他和陈祖德一道,负责下月秋狩的各项事务的安排和调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个时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个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蝉髻,鬓边插了一支碧玉连珠金步摇,只等着他回府,等到戌时,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宫衙里已用过饭,回来沐浴更衣后,仿佛没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双手一背,趿了双木屐,出寝堂又去静室,留下她独自在寝堂里徘徊,又到镜前照了照自己。

花颜,云鬓,金步摇。

她终于再次下定决心,带着准备好的宵夜,来到静室。

静室的门窗格子里透出灯色,那个骆保在外头木立。菩珠问秦王在做什么。骆保道紫阳观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给他送来了几册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里头研读。

菩珠点了点头,从婢女手里接过宵夜,叫骆保让开,自己推门而入,转过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见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欢的那个歪靠姿势侧卧在云床上,手中漫握着一卷经籍似的书卷,果然在看。

她进来,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犹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处好关系,何况现在还有事要他帮忙,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在意他的这种态度。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块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气?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养生,你道家的养生典籍里,想必也有提及。这是我给殿下亲手煮的莲藕秋梨玉露羹,最适合这时节,甘润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几口?”

李玄度抬了抬眼皮子:“不吃。”

“殿下尝一口吧……”

他眉头一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决定还是带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讨好:“殿下你在看什么?”

李玄度道:“你来何事?”眼睛依旧盯着他手里的黄卷,声音干巴巴的。

人都来了,自然要说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终于把自己的来意讲了出来,讲完,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除了殿下,我实在是想不出这事还能找谁来帮我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着。

菩珠等了片刻,心渐渐地凉了下去,觉着他不想插手,但却不甘心就这么作罢,鼓起勇气又道:“我也知道这令你为难,万一皇帝知晓,对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帮忙?”

他忽然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过的,往后我会跟着殿下安心过日子的,这种事怎还会叫太子帮我?”

李玄度冷哼一声:“罢了,我担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约见太子于安国寺后山?人既见了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何必又来寻我?”

菩珠这下吃了一惊,方明白原来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见面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竟埋得这么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来寻他,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这么闷在心里,一直闷下去?

她一时顾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晓的,心知是瞒不过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隐瞒,就是火上浇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说的话,该用什么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出了后山门遇到李承煜的事?说赏景散步,他怎么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瞒的嫌弃。

菩珠略一思索,决定还是和他说清楚为好,便道:“殿下你莫误会。昨日我确实出寺去见了人,但我要见的是崔铉。他刺杀于你,我极是震惊,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怕万一还有误会,想和崔铉把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再犯鲁莽之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过来。我真的没有私约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机和他把话也说清楚了。我和他往后再无干系,我只一心跟随殿下你了。”

菩珠说完,观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样斜卧,面容不见半点表情,双目竟还落在书上,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里急,上去便将他手里的书给抽了出来。

“殿下你先听我说话。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书被她拿走,突然竟发怒,神色转为阴沉,抬手一把便将她揿倒在了云床上。

平常看不出来,他臂力实则极大,菩珠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口中惊呼一声,人便被他揿按着,直接摔仰在了云床上。

伴着一道轻微而悦耳的玎铮之声,她鬓间插着的那支金步摇从她发里被甩脱了一截出来,歪戴着,将坠不坠。方才那道玎铮之声,便是步摇的珠串子被凌乱地甩在云床青竹板上发出的撞击声。

菩珠感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沉沉地压着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担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着她,两只眼睛盯着她,表情凶恶。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厉害,睁大眼睛和他对望着,片刻后,勉强定神颤声再次辩解:“我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着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丝诡异微笑。

菩珠打了个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轻,他伸手,将那枚金步摇从自己的鬓发里缓缓地拔了出来,耍弄似的握在掌心里摇晃了两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响。

“以前你怎样我不管,以后别再让我发现有昨日那样的事。”

他将金步摇凑到了她的面颊旁,珠子晃着打了下她娇嫩的面颊,生疼生疼的。

“脚踏几只船,踩空翻了的话,可就没那么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地说道。

第49章

被金步摇打到的一侧面颊微痛, 又痒,令人很不舒服。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但菩珠更被他这副说不清是怒还是在笑的古怪样子给吓到了,两只手垂着不敢抚脸, 更不敢反抗。

李玄度说完那句话, 竟将金步摇又插回到了她的鬓发里, 插好了,甚至还体贴地替她捋了捋歪缠在一起的珠串子, 端详了下, 这才丢下她转身走了。

静室里剩下她一个人。菩珠终于回过魂来, 仰在云床上,抬手抚了抚自己那一侧的面颊, 抚平那种古怪的痛痒之感。

他好似回寝堂了。她一时胆怯, 没有立刻跟着回去, 品味着他方才那举动的意思,到底是摸不清他是为何意, 最后从云床上爬坐起来发呆片刻, 又在静室里徘徊良久,知是祸也躲不过,终于决定回去睡觉。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已经睡了下去。

菩珠吃不准他到底信不信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解释。好在不管他信不信,至少看起来,他仿佛不再抓着不放的样子,此刻闭目, 面朝外地静静侧卧着,犹如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屏住呼吸, 小心地从床尾爬了进去,刚轻轻地躺下去, 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幽幽之声:“睡觉若再胡乱滚动,莫怪我将你请下床去。”

菩珠一愣,联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自己紧贴墙角而卧的一幕,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自己睡梦中误滚进去,而是被他给弄进去的。难怪醒来姿势古怪腰酸背痛。

至于原因,很明显,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样睡着后不慎碰到了他,他将自己给起开了。

现在情况更甚,他竟直接开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灭了方才在心底里还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帮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没说话,沉默地往里缩了缩,以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婚后她睡的最为紧张的一个夜晚,不敢完全放松,怕太过放松熟睡的话,万一又碰触到他。

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请”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现阶段的情况来看,自己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处好关系,生儿子,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何况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若连这么点冷脸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后谈何去做别的大事?谁会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气?应该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适应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劝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心头的郁闷和颓丧之感终于去了不少,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这一夜她绷着,没睡好觉,白天也暗怀心事。好在一夜过去,他便未再提这件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又为下月的秋狝出行之事忙碌着,早出晚归,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这一日,菩珠也终于时来运转,迎来了一个她自回到京都之后最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托给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渐渐绝望的时候,竟有了新的进展。

对方传来信报,他们终于访到了一个数月之前曾给那家人卜卦算命的游方人。根据那人的说法,当时那青年显得喜忧半掺,除了占卜福祸,还打听过河池郡的风土人情,问了两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离去。因那青年当时举止反常,游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问就想了起来。

菩珠也终于想了起来。

沈皋就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后,这些年在当地势力很大,连郡守对沈家人都要让上几分。沈皋将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软禁,可能性极大。

菩珠终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没法离开京都,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跑去那里找人。

她回讯,让他们再派人往河池郡继续秘密查访,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再有新的消息,让及时通报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来,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因为沈皋,她想到了沈旸妻滕国夫人萧氏送来的那张帖子。

萧氏的生日花会就要到了。前两天她又派人送来追贴,再次发出邀请。

在京都,大户人家但凡举办宴会,必至少提前个十天半月向客人发出请帖,到了宴会日期的三天之前,对贵宾会再次发送一份追帖,以此表达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诚挚的邀愿。

前些天寻阿姆的事没有头绪,李玄度也不帮她,还威胁要把她赶下床去,接二连三受挫,菩珠原本有点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现在,随着她元气满满地恢复,她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菩珠便觉诧异。

还是她太年轻了,白白活了两辈子,竟然都不知道,原来萧氏和李玄度从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郭朗妻告诉她,李玄度十六岁那年,明宗为他相中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贵的萧家女萧朝云。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阙王贺寿回来就纳妃,谁知出了那个事,于是鸡飞蛋打,萧家见机得快,立马和他划清界限,萧朝云后来嫁了沈旸。

当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还在因为失去父母而伤心哭泣,不知道外头成人世界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现在想想,李玄度的长姐李丽华和沈旸有一腿,沈旸娶了萧氏,萧氏以前差点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个荒淫糜烂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现在菩珠对萧氏充满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寝堂上了床,自己也跟着他爬上去躺下,中间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之后,眼睛盯着锦帐的顶说:“我收到了沈旸妻萧氏的请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办一个花宴,邀我去。”

她说完,转过脸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卧,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脸上原本毫无表情,但在被她盯着看了半晌后,睁眸,也转过来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听殿下的意思。您让我去我就去,您若觉着不妥,我便寻个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贺礼也是无妨。”

菩珠的脸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说,明日我去还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说完闭目翻身,卷衣背对着她。

菩珠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做了决定。

既然萧氏诚心一邀再邀,她还不去,未免说不过去。

别管李玄度实际上是不是一条她看不懂的不求上进的大咸鱼,只等躺砧板让皇帝剁了他下锅,但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又有点恢复昔日风光的意思。

除了少数像郭朗那样的老狐狸,皇帝表现出来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里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这一点从秦王府掌事李进那每天变得越来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来。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七八张帖子送来,邀秦王宴饮游乐。

作为王妃,她整天缩在王府里当缩头乌龟也不像话,对不对?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习惯性地醒了过来,耳边听到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听起来仿佛像……有只猫在自己耳边轻轻打着呼噜。

自从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过后,再不用他推,这几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床的里侧。

可笑的是,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只枕头,解释说,是怕她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请他不要误会。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人。

现在她就面向自己,抱着那只枕头呼呼大睡。

睡得这么沉,怕是将她抱去丢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顿了一下。

被子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领口散了,露出里面贴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为双臂交叠抱着枕的缘故,还作少女状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无情挤压,显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鹰台的一幕。

当时他放纵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动诱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觉她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若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就那么任由欲望横肆,她此刻应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视线停在那片从胸衣边缘被挤漏出来的细瓷肌肤上,喉结微微动了一动,忽又想起她私会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释或许是真的。她没有私约太子,她见那个河西少年,也并非出于私情。但想到她为了做太子妃,先是丢开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儿,嫁自己后,打起了登顶做皇后的念头,立刻翻脸不认人,彻底地抛开了他的侄儿,迫不及待地转投自己的怀抱,利欲熏心,人尽可夫,实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还没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觉着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会弃自己如同敝帚,再回头去和他的傻侄儿重叙旧情也是难讲。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来肉的地方,掀帐下了床榻。

澄园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开,菩珠睡饱醒来,吃了点东西,开始沐浴,随后梳妆。

她再次花了一个时辰,让梳头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过的玉蝉髻。

前世她就喜欢梳这个发髻,李承煜也曾称赞,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梳这个发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为了李玄度打扮,却换来他那样的羞辱。

自然不会是她不够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京都贵妇人的交际应酬宴上,今天她再梳这个发髻。

前世她就不喜欢像如今很多的贵妇人那样,戴满一头各种华丽的花钿和鬓饰,梳完了头,除了固定发髻的隐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余的饰物。一支随她步伐轻轻摇曳的鬓间步摇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后,京都的贵妇人们竞相仿学她的一身衣妆。固然这和她的身份有关,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断不会有人羡慕去学。

菩珠花了一个上午精心梳妆,打扮完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系上身上那件满织流云瑞草的绯色披帛缨带,带着仆妇婢女,出门登上马车,往澄园而去。

第50章

位于皇宫第一道宫门之后的高阳馆是此次秋狝事的议事之所, 因事务繁忙,最近高阳馆内官员进进出出,人人忙碌无比。

逼近大队出发的日子, 今日, 除李玄度和陈祖德外, 沈皋沈旸叔侄亦在。他二人一个负责此次出行的内务与后勤,一个负责皇帝的扈从与安全。

此次北上秋狝, 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视, 几乎汇集朝廷的几大当权人物, 是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场狩猎的活动,其背后, 还隐含了某种别的意义。

本朝的数位先帝对北上秋狝之事无不重视。到了明宗朝, 因国力大增, 更是有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狝猎之行,每次动辄动员数万, 时间持续一两个月。

而对于今上而言, 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二次秋狝。

第一次在他登基后的次年,随后多年不曾再有,如今皇帝却决意再次北上围猎秋狝, 且规模比上次更大,到时将有数万士兵参与,提早三天抵达猎场,在猎场合围, 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将范围内的野兽全部驱到中间, 形成一个直径约为二十里的巨大猎圈,要求极其严格, 不允许圈内逃脱走哪怕一只的野兔。

这种秋狝围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对军队动员调度的检验,隐含战争的意义。

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举行秋狝之事,很有可能是针对东狄动作的反应。这两年随着东狄国力的恢复,骑兵又开始威胁北境,皇帝隐然显露出了他对于边功的追求和意图。所以,这场规模空前的秋狝,如同一场小型的战争,需内府、南司和军队三方同时参与,协调安排,免得到时出现纰漏。

陈祖德和沈氏叔侄这几年在暗中较劲,这回便处处拉拢李玄度,以确立自己对此事的主导地位。议完全部之事,陈祖德与李玄度先行出宫,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儿务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点差池。

沈旸领命,偏头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声问:“叔父,陛下真的要对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闪烁,神色不悦:“天威帝心,岂容你妄论?”

沈旸面露惶恐,忙称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儿,想了下,提醒道:“这回秋狝,长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风流我是不管,正事须得拎得清,千万莫耽误事!”

沈旸应声:“叔父放心。从前本就是她先寻我的,我不想得罪而已,早就不愿往来了,也许久未见面,侄儿知道轻重,心中有数。”

沈皋点了点头,与侄儿又叙了几句,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寝堂更衣,无人相迎,问了声,被告知王妃已经去了澄园。

他略略皱了皱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后申时出的门。”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天色,换了衣裳,去了静室。

日头渐渐西沉,转眼黄昏过去,天快要黑,骆保入内掌灯。李玄度歪在云床上,阅着前些日大真人送来的经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问:“王妃回了吗?”

骆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渐渐走神,手中的经籍有些看不进去了。

从明宗朝的后二十年开始,随着战争胜利,狄国分化,四方来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风气也开始大变。豪门贵族不但生活奢侈,许多人私下更是荒淫无度。京都豪门举办的这种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为了取悦客人,更为显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宴会中花样百出,通宵狂欢。

李玄度生于皇宫,长于皇城,对这些又怎会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后往往变成荒淫的纵欲之宴。据说有贵妇,曾在宴中醉酒,与主家健壮如牛的一名昆仑奴苟合,过后竟生下了皮肤黑色的孽种,被丈夫当场溺杀……

李玄度一时心浮气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实在忍不住顾虑。

菩家孙女来自边陲,能有多少见识?年纪小不说,醉心功利,爱慕虚荣,想她刚来京都不久,这里纸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头,万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蛊惑,糊里糊涂做出丢脸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层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领她入宫,出来时遇到沈旸的一幕。当时便觉她对沈旸似是有所畏惧,一开始要往自己身后躲。

他的眼前浮现出沈旸望她时的那种目光,过去这么多天了,叫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虽然李玄度从不觉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别的男子觉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儿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会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她的套子而不自觉,甚至到了现在还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旸今日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李玄度的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

他坐起,唤入骆保,命他代自己传话叶霄,让叶霄立刻去澄园给王妃传个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达旦,再接她回来。

骆保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着。

她若是被宴会所迷,未必就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叶霄回来。

万一最后真的惹出什么丑闻来……

他“啪”地一声甩了手中那本经籍,从云床上翻身而下,大步朝外走去。

“罢了,还是我自己去接吧!”

……

澄园位于城西之郊,是当年萧氏嫁给沈旸的陪嫁,属于她的私人宅邸,占地阔大,四五月可赏牡丹,如今则是满园菊花。

今日萧氏的生日花宴便设在菊园之中。满圃秋菊,流金溢彩,几十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围坐在几张巨大宴桌旁的高足椅上,争奇斗艳,谈笑风生,梳着垂练髻以红绢饰发的婢女和健壮温顺的昆仑奴捧着美酒穿插往来,侍奉贵宾。场面奢盛,空气富贵,到处都浮动着香粉和胭脂的浓烈气味。

天黑之后,园里各处燃灯,灯火辉煌,将轩堂映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随着黑夜的降临,今日的这场宴乐,才算是刚刚开始。

今天应邀而来的客人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人,此刻全都坐在中间那张铺着猩红波斯食毯的案前,十分显眼。

上官皇后自持身份,轻易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但宁寿公主李琼瑶被请了过来,坐在最中间的一张高足椅上。

公主身边那个正和她谈笑风生的紫衣妇人是公主的姨母,上官皇后的妹妹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左边下首坐的女子来自楚王府,早几年前已经病死的楚王留有儿子陈王,她便是陈王王妃,和宁寿公主同辈,唤菩珠为婶母。

陈王王妃对面的黄衣女子,名叫陈淑媛,便是陈祖德妻甘夫人的长女,也就是之前那个因为和侍卫私通被人当街抓包而失去太子妃竞争资格的陈惠媛的亲姐。她和萧氏是往来多年的闺中密友,今天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这张食案旁还坐了两个人。

一人是菩珠,靠着菩珠坐的那位高鼻棕发番女,则是早几年因国中变乱跟着丈夫流亡来接受庇护的西域宝勒国王子王妃,名叫玛叶娜,平日常和陈淑媛往来,在京都住了几年,也学会了话,虽然口音生硬,但交流无碍。

这一桌的人上之人毫无疑问是今日这场花宴的中心,尤其第一次露脸的秦王王妃,更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所在,从她现身之后,一道道或羡或妒或明或暗的注目便不断地投到她的身上。

她到的时候,今日的女主人萧氏亲自到园门去接。

一个照面,菩珠从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的打扮没错了。

和周围个个梳着高髻头上戴满各种花钿、金银、珠玉、花枝的女子相比,同样一身富贵装扮的她,却是丽而不俗,脱颖而出,无论是美貌还是装扮,说力压群芳,绝不为过。

萧氏二十三岁,绮年玉貌,但终究好不过秦王妃。

她心知肚明,她的珠玉宝髻和身上那条花了数月才完成了绣工的七破花间裙,也没能让她夺艳。

这令她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但面上更加亲热了,接了秦王王妃的礼,道谢,因比秦王王妃要大,很快就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此刻一边应酬客人,一边不时地瞟一眼秦王王妃。

美虽美,但年纪偏小。听闻过她的经历,应当没多少见识,坐下后,果然并不如何活跃,只会面上带笑,偶尔和坐她左右两边的陈王王妃或者玛叶娜王妃闲谈几句而已。

萧氏很快便打消掉自己方才那不该有的微妙的心情,待天黑,笑容满面地命管事带上蓄养的一群乐伎,请客人随意点曲。

陈淑媛便点了一曲时下最受欢迎的用于宴会的阵乐,以助兴致。

乐伎起乐。随着乐声,隐在暗处的训鸟人放出了一群足上系有小灯的玉鸽。数百只玉鸽从暗处飞出,在宴堂前的花圃上空来回飞翔,不但如此,还能跟着乐声的缓急时而集合,时而分开,远远望去,如夜空坠星,如流火起舞。

京都的豪门贵族,家家蓄养乐伎,但能像萧氏这样,竟训出如此一群可以伴着乐声起舞的玉鸽,却还是头一家。

众人赞叹不已,萧氏微微得意。这时澄园管事奔入宴堂大声通报,说沈将军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到了,因堂中全是女眷,将军止步于外,叫自己代转夫人。说完奉上礼物,一只镶满珍珠宝石的花冠,珠光宝气,一望便知价钱不菲。

萧氏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叫身边老姆接过花冠。

郑国夫人以团扇掩嘴,吃吃笑道:“这花冠没万钱怕是下不来的。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所谓一掷千金,不过如此。”

其余的官员夫人纷纷附和,争相表达艳羡之情。

萧氏春风满面,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我看不过一件小东西而已,想必是他随手买的,用来糊弄我罢了,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众人奉承更甚。萧氏有意无意似地瞟了眼菩珠,方叫人将花冠收起。

贵妇人们有的继续奉承萧氏,有的饮酒,有的赏鸟。菩珠听见坐自己右手边的那个玛叶娜王妃和她的近身侍女用番语低声议论着沈旸和长公主李丽华的绯闻。

这个番邦来的王妃,以为没人能听得懂她的话,竟如此肆无忌惮。

菩珠自不会去戳破,装作一无所知,和左手边与自己搭讪的陈王王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感觉对面的宁寿公主李琼瑶在看自己,便抬起眼望向她。

李琼瑶立刻面露恶色,扭头,望了眼一个坐她身后另张桌上的妇人。

那妇人姓顾,乃一大夫之妻,收到了李琼瑶的眼神暗示,起身说自己有送给萧氏的贺礼。

“并非贵重之物,原本也拿不出手,唯一可取,便是我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笨重,还放在外头,没敢拿进来,怕贻笑大方。”

萧氏笑着让人把东西拿进来。很快,几个奴仆抬了一口方形大缸进来,小心地放在了一张桌案之上。众人围去观看。

原来竟是一座假山水铺。只见缸中奇峰怪石,城郭人物,小桥流水,造景浑然天成,看着颇是有趣。

顾姓妇人笑道:“是我特意找了匠人,以各色香料木做的这个玩意儿,供夫人平日无事赏玩。”

萧氏显得很是惊喜,道她有心,又呼唤众人鉴赏,忽扭头,见菩珠坐着不来,笑着招手道:“妹妹你也来看。”

众人都看了过来。

菩珠起身过去。

萧氏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一同鉴赏,问那顾姓夫人,都是用什么香料做的。

顾氏拍了拍额:“似我这等粗人,怎能知晓?愿听夫人指点一番。”

萧氏看了眼山水铺子,笑道:“有沉香、岑藿、丁香、薰陆、黄檀、白檀。”

她报一品,众人便赞一声,等她报完,奉承声四起,道她是个大行家。

萧氏含笑,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寻常几种易辨的香料木而已。”

众人奉承声更大,这时宁寿公主忽开口唤菩珠:“四皇婶,这些香料我只认得几种,我听说你母亲从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四婶你家学渊源,能否指点一下侄女?”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全都射向了菩珠。

菩珠看了眼一反常态的宁寿公主,笑着不开口阻止的萧氏,知这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一个“威风杀”了。

她要是接不上来,恐怕明天就会变成京都贵妇人口中的笑话。

她八岁因罪发边,河西那种地方,何来的机会让她能像萧氏一样学会去辨认各种香木?

但是可惜,要叫她们失望了。

前世东宫八年,两年皇后,天下什么稀罕宝贝没见过,何况这几种香料木?

菩珠忽然想逗一逗这几人,于是装作沉思,看着东西,半晌不作声。

公主唇边浮上讥笑,众人小声议论,萧氏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安慰似地拍了拍秦王王妃的手,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忽听她道:“沉香是为小山,岑藿丁香是为林木,薰陆作城廓,黄檀雕了屋桥,至于白檀,应是人物渔翁。”

她上前,俯身轻轻嗅了嗅水,又道:“池水应为蔷薇水与苏合油所混。”

她说完,抬头望向萧氏:“我小时在河西长大,见识有限,方才胡乱指认,若是看错眼,教错了公主,还请姐姐指正,莫笑话我。”

萧氏神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夸道:“妹妹客气了。果然出身大家,全被你说对了。”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脸色难看。

菩珠作腼腆状:“我怎比得上姐姐?方入京都不久,事事不熟,往后请姐姐多多指点我才好。”

萧氏满口答应,送菩珠回到位子上,众人跟着纷纷坐了回去,那尊假山水很快也被奴婢给抬了下去,不知如何处理掉了。

宴乐继续。

第51章

接下来的一出献舞, 更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到了今夜的高潮。

一群全部都是十四五岁的胡儿少年被领到了贵妇人们的面前。他们头戴尖顶如山的高帽,帽上缀着明亮的珍珠,身上穿窄袖的衣裳, 细腰则用飘逸的彩带紧紧地扎束, 每个人的脖颈上还戴了一只悬了一圈小铃铛的项圈, 个个俊俏,当琵琶和胡笳的乐声响起来, 胡儿起蹲、旋转、跳跃, 随着他们肢体的舞蹈, 铃铛作响,彩带飞舞。

贵妇人们对献舞反应不一。有的矜持地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 只露出双目, 有的笑吟吟地欣赏胡儿奴的舞蹈, 还有一些眼睛盯着胡儿们的脸,和身边女伴的低声议论, 不时发出一阵带了暧昧意味的吃吃的笑声。

菩珠身旁那位玛叶娜王妃的酒量过人, 一杯接一杯地饮,自己半醉了不算,还劝菩珠也饮。

人在萧氏的地盘里, 还刚经历过方才那一出的“杀马威”,菩珠怎敢纵酒?借口自己不会饮酒,推脱着悄悄注意萧氏,发现陈淑媛和她在窃窃私语。

和别的贵妇人们显然在议论胡儿奴不同, 她俩给菩珠一种感觉,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事情。

应当是好事, 萧氏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种犹如长久以来忍受着的屈辱和愤恨一朝得以宣泄似的得意而痛快的笑容。

二人咬了片刻的耳朵,过了一会儿, 她的注意力好似又回到了菩珠的身上,起身春风满面地走来,关切地问她吃喝得如何,可有需要自己加以协助的地方,瞟了眼献舞的胡儿奴们,低声笑吟吟地道:“妹妹若是看中了哪个,只管和姐姐开口。”

菩珠羞怯摇头,萧氏吃吃地笑,似正要打趣她,忽然这时,之前那个送花冠的管事又来了,将萧氏请到一旁说了句话。萧氏脸色微变,似是不悦,转身匆匆出了宴堂。

菩珠一时猜不出她那里出了何事,不过兴趣也不是很大了。今晚人见了,脸露了,多少也有点摸清楚对方对自己不怀好意了,至于根源,十有八九和李玄度脱不了干系。

她心里有点恼火。

太不幸了。因为李玄度,自己莫名又收获了一个敌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对自己是毫无用处可言,简直形同摆设,莫说让她当皇后了,连求他帮自己找阿姆都成问题。

菩珠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正好几名贵妇人醉了酒,相继被扶着退了席。一旁的玛叶娜王妃似也喝得太多,有点顶不住了,她的侍女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玛叶娜王妃摇头,说再等等:“晚上还有个真正的大热闹没到呢。”

侍女好奇追问。

王妃打了个酒嗝,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改用番语道:“长公主那个女人,一向瞧不起我,现在该她好看了。我的好朋友都尉夫人今天晚上给将军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她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长公主的丈夫韩将军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并且也打听到了可能的住址,就在京都之中。她们已派人去找,只要消息得到确证,长公主就是京都里最大的笑话了。这才是将军夫人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最大的热闹。”

她的语气充满幸灾乐祸。

她口中的“都尉夫人”便是陈淑媛。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愣了一下。

她终于想了起来,前世好像确实出过这么一件事。驸马韩荣昌背着长公主在私宅养着从前的妻子。消息沸沸扬扬,得罪了不少人的长公主便成了京都贵妇人们私下讥嘲看热闹的对象。

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不是很关心,全是后来零零碎碎听说的。现在回想,隐隐只记得那个女人好似很快得暴病死去,韩荣昌不久也搬出了长公主府,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明年春,因为瘟疫的影响,这件事才渐渐没人提了。

前世因为和韩荣昌不熟,她对这事并不上心,印象也不深刻,现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原来这是上官皇后和甘夫人对长公主施加的报复。

几个月前,因为长公主一党的设计,令甘夫人的女儿陈惠媛名声扫地,争夺太子妃之位的事也随之失败,她们怎么可能甘心看着长公主春风得意?必定在暗中想方设法地报复。

也是韩荣昌运气不好,就这么变成了两派女人暗斗的炮灰。

难怪方才陈淑媛和萧氏咬耳朵的时候,萧氏露出那种表情。这确实将会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礼物。

起初一阵惊诧过后,菩珠迟疑了下,很快做了决定。

不知道就算了,此刻阴差阳错,既让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还是尽快通知韩荣昌为好。

虽然她也巴不得能看长公主的笑话,对这个前世后来兴风作浪害了她的女人恨得不行,但韩荣昌人还算不错。就是看在他前世最后壮烈捐躯的份上,能帮的话,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就是时间有点紧,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罢了,尽力就是。

菩珠立刻以更衣为借口起了身,唤上带出来的王姆,出了宴堂,来到外面庭院一个无人的角落,停在暗处,低声将事情对王姆交待了一番,让她立刻乘马车去长公主府找韩荣昌,把事情告诉他。

王姆匆匆离去。

自己已是尽力了,能不能帮上忙,她也无法控制,端看韩荣昌的运气了。

菩珠在角落里出神了片刻,吁出一口气,迈步正要回宴堂,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见走廊上来了两个人,竟然是沈旸萧氏夫妇。

沈旸大步朝外走去,看着似要出澄园,萧氏在后追赶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质问他又要去哪里。

菩珠吓了一跳,怎能再贸然走出去,急忙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得更深,想等这夫妇过去了再走。

沈旸的去路被挡,不耐烦地道:“花冠也送了,你还不满意?给我让开!我有事!”

萧氏颤声道:“你这也叫送?花冠是我自己备的,家奴送了过来!你平常不陪我就算了,今日我生日,竟也要走?是不是李丽华那个老货又叫你了?”

沈旸怒道:“无知妇人!我有要紧的正事,滚开!”

萧氏反而冷笑:“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休想走!想我萧家何等门第,当初下嫁你的时候,你才区区一个五品的折冲都尉,更不用说你沈家出身低贱!如今飞黄腾达了,你眼中便没了我?你的良心呢?”

沈旸寒声道:“我沈家是出身低贱,配你却也绰绰有余。秦王府里的那位,倒是出身高贵,可惜你没那个命。当初他去无忧宫,你怎不跟着去?若是跟着去了,如今的秦王妃指不定就是你了。别以为你有多高贵,我看你就是个贱人!”

萧氏仿佛被针给刺了一下,抬手便要扇他耳光,刚举起手,对上丈夫射来的两道幽幽的冷酷目光,那只手便定在半空,落不下去。

沈旸冷冷地道:“回你的宴堂去!”

萧氏腕上套的几只金镯在空中微微打抖,胳膊僵持了片刻,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掩住眼底的怨毒之色,捂住脸低头匆匆去了,随后上来了一个沈旸的随从,对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距离有点远,菩珠听不到那随从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沈旸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菩珠的这个方向。

菩珠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脏狂跳,睁大眼睛看着他转身走了过来,正惊慌地想着该怎么应对,忽见他停在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一座假山前,低低地喝了一声:“出来!”

随着喝声,假山后现出了一道人影。

菩珠认得那人,居然是李琼瑶身边的那个傅姆!

菩珠这下诧异万分。没想到这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再略加思索,登时明白了。

必是公主还想寻自己的晦气,方才留意着自己,见她出来,派了她身边的傅姆跟着。

傅姆倒不如何惊慌。

她是公主乳母,在宫中很有地位,遇到了那一幕,不想令主家夫妇尴尬,这才藏了起来。方才不小心动了下,被察觉,索性出来,笑道:“沈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是多吃了两杯酒,更衣经过此处巧遇,不想打扰到将军与夫人,这才避了一避,绝无别意。将军放心,我耳朵有些背,什么也没听到。将军自便,我也去了。”

她说完抬脚而去,才走了几步,身后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条腰带,脖子一紧,被那条腰带给缠住了。

傅姆拼命挣扎,两只脚胡乱地踢,踢得地上的小石子蹬蹬乱飞,奈何沈旸手中腰带越绞越紧,很快傅姆两眼翻白,面孔紫涨,舌尖微吐,气绝倒了下去。

沈旸仍未收手,继续绞了片刻,确定人死透了,这才收回腰带,若无其事地系了回去。

那随从上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低声道:“她是宁寿公主的乳母,等下见不到人,若公主问起,如何应付?”

沈旸道:“放把火,烧了这地方,就说不慎走水,她自己误入。”

随从道:“明白了。将军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

沈旸最后一次望了眼四周,迈步沿着走廊出了庭院,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菩珠藏在角落里,被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给骇得失了心魂。

沈旸竟毫不犹豫地直接杀了这个傅姆。

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宁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仅仅只是因为他担心他和萧氏的争执被这个傅姆给听到了?

这实在有些不合情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他担心片刻前这个随从和他说的话被听到了,这才杀人灭口。

菩珠也来不及去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见那个随从将尸体拖到走廊上放下,走了,慌忙也从暗处出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来到来时的入口,发现庭院的门竟从外被固定住了,她出不去了。

很明显这是沈旸随从干的,放火前锁上了门,免得万一有人误入发现尸体。

菩珠慌忙掉头,终于寻到了另一个出口。但迟了一步,这边的门也被反锁了。

她被在困在了这个地方,出不去了!又不敢喊叫,唯恐招来沈旸的随从。

若被发现自己也在这个地方,等着她的结局,恐怕不会比这个老傅姆要好多少。

汗水一下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就在她极力镇定心神,想再找找看有没别的出路之时,几只缠了火油的火把从墙外丢了进来,相继落到了屋顶和走廊上。

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又好些天没下过雨了,火苗上窜很快就烧着房子,周围起了浓烟和明火,热浪逼人。

菩珠避开烟火,无头苍蝇似地到处跑,希冀能找到一条可以让她出去的通道,然而一直没有找到。

院墙那么高,凭了她自己,怎么可能徒手翻墙?

火越烧越大,整个庭院很快陷入火海,火借着风势,又翻出了墙头,沿着相连的复廊朝前后堂蔓延而去。

李玄度已经来到澄园,但人却远远在外,没有进去。

他犹豫了。

今晚这里头恐怕聚集了全京都一半的贵妇,若这么当众进去将她接走,于自己未免失脸。

谁家郎君会做如此之事?

她也不值。

罢了罢了。

李玄度打消主意,正要吩咐随从代自己进去送个口信,再等在这里接她回王府,自己掉马转身要走,见澄园的大门里出来了一个人,正是沈旸。

二人远远照面,便各自停住。

沈旸略一犹豫,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殿下驾临,蓬荜生辉,但不知殿下来此,有何指教?”

李玄度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抛给随从,也迎了上去,微微颔首:“我来接内子回府。”

沈旸一怔:“王妃来了?”

李玄度看向他身后门内的辉煌灯火,神色蓦地一凝。

东南方向仿佛起了一团烟火,随风隐隐传来澄园下人杂乱的呼救之声。

李玄度一晃闪过了站面前的沈旸,人已入了大门,朝里疾奔而去。

沈旸回头,看了眼那团渐渐起来的烟火,略一沉吟,转身也跟了回去,见李玄度直奔宴堂,迟疑了下,自己往火场快步而去。

……

火越烧越大,院墙之内,已经到处都是火苗。

大约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当大火真的要吞噬一切之时,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想到了两个可以脱身的法子。

第一是立刻找梯子,没梯子,几张高足椅也可用,叠在墙边,她可以爬上去从墙头跃下。就算跌断腿,也好过被烧死在火场。

但这法子会留下一个很大的隐患。沈旸过后必会检查火场,发现叠在墙边的椅,很容易就会想到当时还有人在里头。虽然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但他不会这么想。既然他能毫不犹豫连宁寿公主的人都杀,加上杀人也被自己看到了,他怎么可能放心。若追查下去,万一查到自己身上,被这个如同毒蛇一样的人盯上,那就是个大麻烦。

所以她很快决定先试下另个法子。

京都雨季多水,根据菩珠的经验,似这种大宅,为防庭院漫水,通常会在院角留一个用作排水的洞。挖下去的沟渠连同墙角的开洞,整个大小虽不足一尺,但以自己现在十六岁的身段,若是努力缩身,应当还是能够爬过去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她很快就在院墙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找到了沟洞,迅速扒开堆积在洞口的淤泥和腐物,比量了下大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已熊熊冲天的大火,一咬牙,闭着眼睛趴在地上,钻了进去。

沟底很臭,全是腐泥和烂叶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那本就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终于通过了双臂,继续朝前爬的时候,感到后背被墙洞上方的一处突出砖块给卡住了。

她又试了几下,自己肩膀已是缩到极限,再不能小了。墙内那逼人的热浪,仿佛正在朝着自己追来,她一咬牙,奋力朝前一冲,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刮擦的疼痛之感,但好在那块凸出来的地方被她通了过去。

肩膀既过,腰身也就无碍,她迅速地爬了出去,看了眼前方。

大火把人都引了过来,下风口的后堂部分建筑也着了火,原本在后堂的许多婢女和仆妇惊叫着逃走,从她面前飞奔而过。

菩珠吁了口气,顾不上后背那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掸了掸沾在自己衣裙上的枯叶和泥巴,又抬臂用衣袖擦了擦面,定住心神,急忙也朝宴堂方向奔去,才奔出去十来步,大吃一惊。

一个男子逆着逃生的方向,正往这边行来,近旁火光熊熊,映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容。

竟然是沈旸!

他居然还没有走!

菩珠想转身躲一下,却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蓦地停下脚步。

菩珠知道躲不过去了。

运气为什么这么差?好容易从火海里逃了出来,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这个人!

想起他方才绞死那老傅姆的一幕,菩珠一阵恐惧,两腿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她看着停在对面的沈旸忽地迈步,似要朝着自己走来,心又是一阵狂跳,脑海里正在疯狂想着对策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忽然睁大眼睛,整个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之情给淹没了。

她看到了什么?

李玄度竟然也出现在这里,正朝着这边起火的方向奔来,神色焦急。

“殿下!我在这里!”

菩珠眼睛忽然一热,几乎就要尖叫,抬脚就朝他跑去,没提防裙裾缠脚,跑了几步,足被裙裾给勾缠住,人朝前扑了过去。眼看就要摔倒,李玄度已是到了她的面前,将她身子一把抱住,稳稳地接在了臂中。

第52章

李玄度方才奔入了宴堂, 在一群惊慌的贵妇人和艳服胡儿当中没找到那道身影,心当即一沉,立刻掉头奔向了这边的火场, 见火势冲天, 心更是高高悬了起来, 直到看到她的身影就立在路旁,这才一松, 待听到她高声呼唤自己, 又朝自己奔了过来, 想都没想,立刻去迎, 忽又见她勾绊了下, 眼看就要摔倒, 当即奋力冲了上去,伸手便将她一把接住。

一具柔软的身子扑进了他的胸膛里——但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觉, 先倒是闻到了一股冲鼻扑来的臭水沟味。

李玄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闭, 屏了气息,借火光飞快打量了一眼怀中的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裙竟也带了几分凌乱感, 裙裾沾了几片腐叶,后领之上,甚至还蹭了一片苔痕。整个人……看着如同刚从草堆里打了滚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不欲让外人看到她这幅被人欺负了似的狼狈模样, 想都没想,立刻解下自己外氅罩她肩上, 问道:“你怎在这里?怎只你一人?她们人呢?”

她出来时只叫王姆跟着,王姆被她打发走去办事, 身边自然就没别的人了。

这是反常的,也难怪他开口便如此发问。但想到沈旸必定还在距离此处不远的身后,菩珠那颗方因为见到他而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明明她上辈子救了李玄度,他却和她有仇吗?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心里郁闷得紧,面上却小鸟依人地趴在他的怀里,完全一幅被吓坏了的样子,用略扬的带了哭腔的声音诉道:“蒙将军夫人盛情邀约,晚上我喝了些酒,先前出来更衣,不想遇到走水,我便慌了,天又黑,我不识这地方的路,王姆想必亦是被人给冲散了,我找不到她,吃了酒头又晕晕的,迷了方向……幸好殿下你来了,方才我都要怕死了……”

她诉完,弱声呜呜地哭。

李玄度沉默了,任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只替她拉好外氅,系上襟带,将她身子完全地裹了起来。

沈旸走上来,惭愧地道:“内子以生日之名将王妃邀入府中,是为贵宾,我夫妇却未尽到主人之责,这边的庭院,想必是今夜的放鸽人疏忽,落下了火,以致引发走水,累王妃受惊。我心中甚是羞惭,请殿下与王妃恕罪!”

李玄度未作声,只问菩珠:“这边火太大,不宜久留,你还能走路吗?”

菩珠本欲点头,忽听到宴堂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似又来了不少人,隐隐辨出其中有萧氏的声音,心中一动。

这妇人实是可恶,仗着以前和李玄度有那种关系,今日邀自己来,表面口口声声姐姐妹妹,显得对自己处处关怀,实则暗怀鬼胎。想让她出丑、抬高自己也就罢了,听她和沈旸冲突时二人说的那一番话,莫非到了现在她对李玄度还是旧情难忘,企图效仿长公主,勾搭昔日未婚夫做她的情夫?

白日做梦!

李玄度如今虽对自己毫无用处,但日后到了情势不由人时,她必要迫他发愤图强,起来一争。将来就算自己生好了儿子,需要给他另外安排女人,她也绝不会容许这种危险的女人靠近他半步。

不趁这样的好机会当面直接打击敌人,至少先打掉她的部分幻想,还等什么时候?

菩珠身子更软了,好似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只剩两只手还有点力气,攥着他腰间衣裳,有气没力地道:“我还能走……就是头晕……”话音未落膝一软,人直接滑了下去,眼看就要软在地上了。

李玄度单臂一下托住她的腰,阻止她继续下滑。

他低头,望了眼埋在自己胸前的这颗脑袋,略一迟疑,终于还是顺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将她打横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很快与从宴堂赶来的萧氏、郑国夫人和陈淑媛等人遇到了一处。

萧氏已从方才乍见李玄度现身宴堂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指挥人赶去救火,又命人帮宁寿公主去找不见了的老傅姆,摆脱掉焦急的公主,自己急忙也从宴堂出来,忽然看到这一幕,眸底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脚步一顿,忽然犹如灌注入了铅水,登时迈不动了。

不止是她,众人也都看到了。秦王竟抱着王妃走了过来,她蜷在他怀中,身上还裹着件男子外氅,显然,是从秦王身上刚脱下来的。

妇人们盯着看,神色各异。

萧氏的视线,从李玄度的脸上落到了被他抱着的女子身上,又从那女子落回到他的脸上,望着,一动不动。

菩珠缓缓睁眸,将自己埋在李玄度胸前的一张脸给转了些出来,但一侧的素额依然轻轻抵着他的臂膀,有气没力地道:“姐姐,我方才更衣回来,见这边起了大火,惊慌间迷了方向,实在害怕,腿都吓软了,人又醉,立也立不稳,没法下来和姐姐说话,还望姐姐见谅,莫怪我失礼。”

众妇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发声。

萧氏回过神,抚了抚鬓发,一张玉面露出微笑,立刻上前柔声安慰,道无妨,随即对李玄度道:“殿下,今日全是我的罪。我将王妃请来,却未能照顾好她,令王妃受惊至此地步。改日我定重新设宴,好生赔罪。”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与她记忆重叠却又已然完全不同的男子,目光温柔,语气真挚。

李玄度只道:“内子受惊不轻,我先带她回府了。失陪。”

他朝对面的众妇人微微点了点头,抱着菩珠继续朝前走去,在身后那一道道注目之中出了大门。

今日跟着菩珠出来的剩余几个婢女也匆匆跟了出来。李玄度将菩珠放上马车,令车夫驾车,自己骑马而行,回到王府,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菩珠靠在车厢里,坐等李玄度再来抱自己下去,谁知他却未再过问自己,丢下她就朝里去了。

菩珠只好自己下马车,跟着他回到了寝堂,进去后,李玄度命婢女们全都出去。众人纷纷退出,最后屋中只剩他二人。

菩珠感到有点不妙,决定先道谢,于是脸上露出笑容朝他走去,才走了两步,他皱了皱眉:“站住!离我远些!”

菩珠脚步一顿,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是嫌自己身上有味道。

她后退,口中道:“我先去沐浴。”说完急急要走,却听他又命令:“给我站住!谁让你走了?”

她只好站住了。

李玄度双手背后:“酒醒了?能站稳了?”

菩珠明白了。

原来他在澄园时便知道自己在装了。

她尴尬,弱弱地说:“能……”

李玄度哼了一声,扭着脸打量她:“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沾来一股子的臭水沟味?”

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她,神色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

菩珠迟疑着,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晚上发生的那么多事,耳边听到他又问:“你与沈旸妻关系很好吗?”

菩珠摇头嗫嚅:“不好……”

他道:“既不好,为何非要去赴宴?眼皮子就这么窄,非要往热闹堆里凑?去了也就罢了,不在宴堂好好待着,你竟一个人跑去火场那种地方转!我还道你真的醉了,腿脚不好也就罢了,连脑子也坏了!”

菩珠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训斥着,分明知道自己应当忍,偏偏竟就忍不下去。

昨晚她分明问过他的。当时他自己态度那么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也没说不让她去,今天她去了。好了,现在成了她眼皮子窄,喜欢凑热闹?

她又为何一个人在火场那种地方打转?还不是因为她同情韩荣昌,想帮他一下,谁知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耳边全是他冷声冷气的训斥声,后背那被刮擦过的地方仿佛更加刺痛了,今夜遭到的所有惊吓和委屈,一下全都化作了气恼。

菩珠不想再听他骂自己了,道:“我要沐浴了!”说完解下他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氅,放在了一边。

李玄度一顿,仿佛也恼了,沉着脸,高声命骆保进来。

骆保应声而入,感觉气氛不对,偷偷看了眼秦王夫妇各自的表情,小跑到了近前。

李玄度指着她方脱下的外氅:“拿去丢了!”

骆保一愣,看了眼衣裳,仿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下,又看向菩珠。

菩珠负气道:“秦王说他不要这衣服,叫你拿去丢了,你没听到?”

骆保嗳了一声,急忙拿起衣服,退了出去。

李玄度冷声道:“早些休息罢,莫再来扰我!”说完再不看她一眼,拔腿便出了寝堂,丢下她走了。

居然嫌弃她到了这种地步!

菩珠愈发生气,也是有点伤心,自然也不会再巴巴地追上去求他听自己解释了,立在原地发呆了片刻,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叫婢女进来服侍着卸妆沐浴。

后背被刮擦破了的肌肤碰到热水,火辣辣地作痛。她忍痛净身出来,换了衣裳,想叫侍女帮自己擦药,却发现房内那只药匣里备的伤药上次全被她拿去给了崔铉。

应当只是擦破了点皮肤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她也不想多事了,作罢,只一个人在房内闷闷地坐等王姆,片刻之后,总算等来了好消息。

王姆回来了,道她顺利见到了韩驸马,已把消息转给他了。

菩珠心想要是能帮他避过这一场祸事,今晚也算是有所获,但心中终究觉得无趣,更提不起劲头,又叫王姆去看看秦王是不是在静室里。王姆很快回来,道是,菩珠点了点头,让她去歇了,自己在房内又打转了片刻,终于怏怏地先上床去睡觉了。

渐渐深夜,李玄度独自在静室里阅着经籍,果然一直没见她再来打扰了,但心中的恼意,却是半分也未能消下去。

菩家的孙女,胆子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了。

今晚竟学会了和他顶嘴,甩脸色给他看!

李玄度感到胸中愈发气闷,扔下手中黄卷,从云床上翻身而下,趿着木屐走去开窗,正对着窗外夜风长长呼吸吐气,忽听到门外起了骆保的足步声,接着轻轻叩门。

他心微微一跳,道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来了。待身后那扇门被推开,头也不回,只问:“何事?”

骆保听出他语气冷淡,小心地道:“禀殿下,韩驸马派人给殿下传了封信。”说着递了上来。

李玄度一怔,接信展开。

韩荣昌的信很简单,寥寥数语,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信中说,他收到消息便立刻赶去,算是有惊无险,已将妻子另外安置。他对王妃是万分感激,特意连夜书了此信,请李玄度代他向王妃转达谢意。待他那边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他再亲自登门向王妃道谢。

李玄度反复看了两遍,莫名其妙,沉吟了下,收了信,命人去将王姆唤来。

王姆匆匆赶来,听秦王开口问韩驸马之事,不敢隐瞒,将今晚王妃领着自己出了宴堂吩咐她去找韩驸马传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见秦王半晌没作声,神色古怪,疑心会不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有些不安,又替王妃辩解:“殿下,王妃只是不想此事闹大了,若真泄了出去,长公主也是失脸。她一番好意,这才叫我去告诉韩驸马一声的,王妃绝无恶意。”

李玄度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在静室里又徘徊片刻,终于回了寝堂。

屋内烛火明亮,却是悄无声息,那面绛帐低低地垂落下来,隐隐映出床上一道侧身向里卧眠的身影。

李玄度走到了床前,停了片刻,见她不动,似已沉沉睡去,迟疑了下,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慢慢躺了下去。

菩珠其实却还醒着。

晚上遭遇了这么多的事,简直是死里逃生,她心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何况回来了,还被李玄度这么对待!

因为后背疼痛,便不能仰卧,如此面向里地侧卧着,心里一直在气闷,又努力劝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等他上了床,便装作睡了过去,不动。

李玄度又如何睡得着?想着方得知的那件事,未免有些懊悔自己的态度,一时却又拉不下脸叫醒她,躺下去后,忍不住看她,视线落到她后背的一片衣裳上,不禁定住。

她穿着白色的绢纱中衣,后领下的衣衫上,似隐隐透染了几缕血色,虽然轻淡,烛火映入帐子后光线也很昏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的衣上,分明是血的沾染痕迹。

李玄度一怔,再不犹豫了,开口道:“你背上有伤?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菩珠只觉那片爬水沟留下的擦伤更痛了。自己想想都觉羞耻,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讥笑。

她默默咬唇,就是不说话,忽感到他向着自己靠了过来,伸手似要翻下她衣襟察看伤处,便扭了扭身子,躲开他的手,闷闷地道:“不用你管!”

第53章

她拒绝着, 扭着身子躲着他。

李玄度手掌握住了她躲闪的肩,随即轻轻拍了拍,低低地道:“莫动, 让我瞧瞧。”

菩珠咬了咬唇, 不动了, 任他将自己的身子翻了过去,趴在枕上。

李玄度将衣领从她的双肩轻轻褪落, 褪下去几寸, 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一片擦伤。

擦伤的位置在背脊右侧的蝴蝶骨旁, 伤不深,但伤面却不算小, 有掌心那么大, 擦破了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 血丝从一道一道的细细伤痕里渗了出来,已经凝住, 沾了一片在衣裳上。

这样的伤, 和他自己到现在还没痊愈的手伤相比,说实话,微不足道, 但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疼。

他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去赴宴, 弄的一身狼狈不说,竟然还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菩珠心头的郁闷一下化为了委屈。

她可太倒霉了!

难得今晚一时冲动做了件不思回报的纯粹好事, 谁知道竟把自己弄得险些丧了命。好容易逃生,回来还被李玄度骂——

这么说吧, 他这个人要是很靠得住,看在他对自己有用的份上,她忍忍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点儿也不上进,还靠不住。

上辈子他就靠不住。她最后落难的时候,指望他能救自己,最后指望落空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她做不成现成的太子妃了,做了他的王妃,想要实现心愿,往后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波折。虽然她不怕,有事迎上去,想办法尽力应对就是,但摊上了这么一个看着很是靠不住的郎君,加上她渐渐得出来的一个经验,前世发生过的事,这辈子未必就会再现。

万一……万一这辈子他无用到底,自己逼他也没用,他就是做不成皇帝,她岂不是白白委屈,空折腾一场?

一想到如此的可能,菩珠的心便凉汪汪一片,耳边听到他还不停催问着自己晚上的生死经历,愈发委屈,眼睛一下就红了。

李玄度问话,她趴着枕上不动。李玄度等了片刻,小心地将她的脸从枕上翻了出来,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哭,眼泪把枕面都打湿了一片。

他更加焦急,再次发问。

菩珠还是不说。

非但不说,还把脸又埋回在了枕上,就是不让他看。

李玄度从出生第一日起便是天之骄子,从小更是享尽荣华,随心所欲,虽本性不失纯良,却也养成了眼高于顶、以自我为中心的急性子,更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是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巨大变故,如钝刀一点点地削了他肉身上的芒刺,鲜血淋漓里,他沉静了下去,但在骨子里,却依然还残留了那么几分少年时的余性,只不过平日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让人觉察而已。

唯独此刻,对着这样一个被皇帝硬塞过来的小妻子,骂显然是不行了,哄也不行,他看着她冲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女子是天下最烦人的东西了,忍不住又沉下了脸:“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说完一把掀开帐子就要下床。

菩珠蹭地转过来脸:“你要是想害我明天又听那个黄老姆唠叨,说我没用,你就走好了!最好都不要回来了!”

李玄度人还是坐在床沿边,不动,只斜睨了她一眼:“那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菩珠决定把自己帮了韩荣昌的事情公布出来,免得他老认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

她擦了擦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晚上无意听到玛叶娜王妃和侍女的私语,急忙出来叫王姆去通知韩荣昌避祸,谁知巧遇沈旸夫妇争执,再然后,沈旸杀了尾随自己的公主傅姆,放火烧院,毁尸灭迹,结果她也被关在了里头。

随着她的讲述,李玄度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转身问:“沈旸和他手下当时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菩珠懊悔不已,摇头:“距离有些远,他们说话又轻,我没听到。”

见他凝神,她咬了咬唇:“都怪我没用,要是当时听到就好了……”

李玄度回过神来,立刻道:“无妨!这原本就不是你的事!那样的情况下,你能自己逃出来,便已是了不起了,也是万幸!”

他瞥向她的肩背:“你如何出来的?背上便是当时受的伤?”

那羞耻的经历,菩珠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听他又追问,含含糊糊地说:“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一不小心弄的……也非大事,小伤罢了……”

李玄度仿佛不悦,皱眉盯了她片刻,忽转身掀帐,看着又要下床走了。

菩珠不想让他再回静室去。他要是走了不回来,明天那个姓黄的老婆子肯定又要说她。

她一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见他转头看着自己,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是从墙角的一道水沟里爬出来的,沟口窄,爬的时候,背上被刮了一下……”

她说完,连白皙的耳垂上都泛出了一层羞耻的红晕,怕他要嗤笑自己,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他竟然没有讥笑她,但片刻之后,竟又转过身,作势下榻。

菩珠真的急了,心里更是失望,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殿下你怎的还走?我不是已经全都说出来了吗?”

看她平时颇有点小聪明,今夜竟也能在火场中找到如此一条逃生之路,怎此刻又变的如此一副蠢样,总以为是他丢下她要走了。

李玄度心里又觉后怕,又实在忍不住想笑,极力绷着脸说:“我去帮你取药!”

菩珠一顿,这才明白了过来,是自己误会了,脸一热,急忙放开了手。

李玄度出了寝堂,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药瓶子,叫她转身。

菩珠乖乖转过身,背向着他。

李玄度小心地往她伤处涂药,一边涂,一边还将他的脸凑近了些,往她的伤口附近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柔声问她疼不疼。

认识他这么久了,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她这么温柔,没有讥嘲,没有训斥,充满了耐心。

菩珠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加快,脸好像也热了起来,幸好背对着他。

她一语不发,只摇了摇头。

李玄度替她上完药,又看了她的背影。

她静静地低头垂颈,衣衫依然褪落在臂上,露着两只香肩和整片白嫩得好似细豆腐的后背肌肤,细嫩得叫人看了简直想要咬上一口,好再细尝她是什么滋味。她渐渐收窄的玲珑的腰肢曲线也一直往下,下到一处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时,却被一堆多事的绢纱衣料给埋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好了,把衣裳拉回去!”

他瓮声瓮气地说,声音有点粗,又低又沉。

她照办,默默地将衣裳拉了回去,遮住玲珑的腰,掩了双肩和雪背,最后整理好衣襟,将她的身子完全地遮挡好,方转过了脸,朝他感激地一笑:“多谢殿下。”

他会需要她的这一声道谢?

李玄度心中一阵莫名的失望,还有点不悦,当然并未表露,只随口唔了声,将药瓶子一搁,用块帕子擦了擦自己沾过药膏的手指,随意躺了下去,屈起一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菩珠也跟着他躺下去,双臂交叠枕脸,人趴在枕上,歪着脸朝向他。

李玄度闭目片刻,说:“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开始为何不说?”

菩珠渐渐已经不怕他了,顶他:“我还没说,你就骂我!”

李玄度哼了一声:“我那叫骂?”

菩珠想起他命骆保扔掉他那件自己不过裹了一下的外氅,呵了一下。

“你还让骆保把衣服给扔了?哪里就那么臭?”

李玄度没有睁眸看她,却也能想象此刻她那一脸恼火之色的样子。

“行了!我明天让他取回来,满意了吗?”

“殿下,你表面看起来那么和气,私底下脾气太坏了!还是你就讨厌我,只对我这么坏?”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他纠正她。

真对我好,那就和我生儿子,你再去造反,让我做皇后……

这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现在不是再次谈这些的时候,菩珠心里清楚。

不过,今晚虽然很倒霉,差点丢了命,但也算是有了意外收获。

虽然李玄度对她的态度还是让她不甚满意,但感觉比起从前,两人距离已经近了不少。

只要关系越来越近,以后生儿子当皇后撺掇他造反什么的,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她决定见好就收,先不谈这个,免得又让他瞧不起自己。

“殿下,今晚我真的还要再谢谢殿下你。”

菩珠趴在枕上,双眸凝视着他,柔声说道。

李玄度懒洋洋地睁眸,瞟了她一眼。

“谢我什么?”

“殿下在澄园里就知道我能走路,还是抱了我。殿下你真好啊。”

李玄度也有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就听从了她的意思,配合她去满足她的虚荣心。

可怜又可笑的女人的那点虚荣心……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实在是太浅薄了。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美德和矜持。

他真的没法不去鄙视她。

但听到她这样向自己柔声表达谢意,显出很快活的模样,李玄度忽然又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人活于世,实是苦大于乐,痛大于喜。

她却能如此轻易便获得快乐和满足,哪怕这快乐满足是如此的浅薄,李玄度忽觉也是不错。

他甚至有点羡慕她了。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唔了一声:“睡吧。”

已是下半夜了,灯树上的蜡炬一寸寸地坍缩,相继灭去,寝堂里的光线也慢慢暗了下去。

借着最后一点蜡炬的光照,菩珠偷偷睁开眼睛,望着身边睡了过去的李玄度。

他真的是个美男子,长得这么好看,难怪那个萧氏到了现在还对他怀有心思。

逼他造反、让自己做皇后什么的,可以慢慢来。但生儿子的计划,却可以提上日程,先来试一试。

她又查过小册子了,等过几天,她的月事干净了,到下个月大约秋狝的时候,就又是一个机会。

她得让他带自己同行。

当然了,她跟去的目的,除了这个,也是为了怀卫。

前世记得这个时候,怀卫好像已经出了意外。这辈子虽然平安无事了,但秋狝这种热闹,韩赤蛟肯定也要去凑的,只要这家伙还能靠近怀卫,菩珠就觉得不放心。

等秋狝过后,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怀卫回银月城,或者把韩赤蛟给打发出京都。让这俩人远远地分开,这样才能放心。

菩珠打定主意,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第54章

枕边人彻底地安静了, 耳畔闻得她呼吸声轻悄而平稳。

李玄度缓缓睁眸,转脸看向了她。

她侧卧在枕,睡得甚是香甜的模样, 怕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她了。

李玄度望着, 渐渐出神。

那夜放鹰台回来之后, 她便再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和他亲近的意思或者举动了。

对此李玄度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与此同时,他也愈发肯定了一件事。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 果然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 一双眼睛生得漂亮, 但却势利得很。一旦认定自己没法满足她的那些野心和欲望之后,她便似忘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也是他的王妃。

似今夜, 他屈尊亲自去接她, 顺着她的心意众目睽睽之下抱她, 回来还亲手给她上药。

今夜之前,李玄度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她却只有一声道谢。

当然, 李玄度做这些的时候,根本未曾想过她应当如何回报自己。

但她如此反应,这么快竟丢下自己又安然入眠, 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隐隐似有几分郁燥之感。

李玄度早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反省了下,觉得他是不是清心寡欲太久了, 今夜竟会觉得她的身子还是不错的,那片带了擦伤的裸背也很美, 有几分勾人的意思。

这令李玄度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快和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她又丢下自己酣然入梦了。

他再次地反省, 觉得自己还对她太过纵容了。

她实在是不配他这么对她。

他也不再看她睡觉的样子了,转回来脸,再次闭目。

帐外,灯树上的那最后一点蜡炬也燃尽了,帐中随之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在黑暗中慢慢呼吸了几口气,驱走脑海中的各种杂念,灵台渐渐清明,又开始回想今夜她的遭遇。

说实话,他感到有点后怕。

今夜她实在是危险。若不是她自己机智,加上有几分运气,恐怕不是被沈旸发现,当场步了那个老傅姆的后尘,就是已经被烧死在那个地方了。

虽然她势利,令他瞧不起,他更是迫于情势,才接纳了这门他不想要的赐婚,但这并不表示他想她出事。

毕竟,只是个小女郎而已。贪慕荣华富贵,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

沈旸到底在谋划什么,为了保守秘密,毫不犹豫竟连宁寿公主的老傅姆也给杀了?

最后那一刻,他恰巧又在火场附近遇到了她。

以此人的机警和心机,他会不会怀疑她当时也在附近?日后会不会对她不利?

李玄度闭目了良久,忽又想到她好似怕冷,偏偏睡觉又不老实,滚来滚去,被子总是会被她踢掉。

重阳已过,秋溽渐消,下半夜会凉。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伸过去手,将她身上那幅滑落了些的被衾往上拉了拉,帮她盖好了被。

……

萧氏的生日宴本计划通宵达旦,因为这场意外的大火,草草打断,贵妇人们纷纷离去。

大火既起,一时又怎能扑灭,从中心的积碧院开始烧了一夜,烧完了附近相连的几座建筑,下半夜,这才慢慢熄灭。

天亮后,京兆尹得知澄园昨夜失火,亲自前来慰问并询问情况。

沈旸仿佛一夜未眠,指挥灭火,眼睛熬得通红,亲自见京兆尹,陪着叙话,解释说,昨夜花宴里放演的舞鸽脚上悬着小灯,极有可能是驯鸽人疏忽,令舞鸽逃飞,灯火落到积碧院,这才导致意外大火。

京兆尹知他位高权重,大早地赶来,不过是趁机拉近和他的关系而已,正唏嘘着,突然听到火场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澄园的一个管事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禀告说,方才刚进入积碧院清理火场,就在走廊上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首,经辨认,仿佛就是宁寿公主身边的傅姆。

那傅姆昨夜出了宴堂,随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宁寿公主从小是她带大的,感情颇深,不见了人,十分焦急。萧氏昨夜命人一直在附近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人,没想到今早竟收到这样的消息!

沈旸神色凝重,立刻和京兆尹奔入火场,果然看见一具焦尸。

公主昨夜走后留下来的一个宫女辨认出尸首头上烧得变形的金饰正是傅姆所有,应当是她昨夜误入此院,不幸罹难。

全场皆惊。

似这种火场死人之事,无人报官,衙门便不会主动派人来查,何况京兆尹本人就在现场。

萧氏闻讯赶了过来,见状忍住恶心,命人将焦尸包裹了抬出来收殓,和沈旸对好说辞,便急忙入宫去向公主告罪。

一番忙乱过后,沈旸送走京兆尹,回到了积碧院。

一夜之间,屋宇夷为平地,庭院里到处都是从大火中坍塌的焦梁断木和碎瓦颓垣。管事见男主人回来了,急忙迎上来,说已经照他的吩咐,命人暂时不许靠近那烧死人的地方了。

沈旸颔首,叫管事先带人去清理别的过火之地,自己独自踏入那片焦黑的废墟之地。

昨夜遇李玄度突然到来,他只能中断原来的计划,更怕万一出岔子,第一时间便折回去察看火场,没想到竟在积碧院的附近遇到了李玄度之妻。

她的模样看起来实在狼狈,太反常了,看着像是仓促间刚从哪里逃出来似的。

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时候,那妇人拼命挣扎,当时仿佛想说什么,两只手还拼命指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但当时他并未留意,勒死人后也没细想,当时就离开了。在这里遇到了如此的她,沈旸生性多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便暗暗留了个心,今早等到那妇人的焦尸被发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便命人不得入内,此刻屏退下人,独自入了火场,仔细地搜索了起来。

他照着昨夜那傅姆所指的方向,慢慢地寻了各处,起初并无发现,直到来到一处墙角,视线落在泥地之上,定住了。

这个角落长年照不到日光,地面腐土蓬松湿润,昨夜过火也不深,且是上风方向,地上未堆积多少的烟尘。

他在角落的一片泥地上看到了一双足迹,小巧玲珑,应是女子的云鞋所留。

沈旸蹲了下去,端详鞋印,又伸手,以虎口丈量了下鞋的窄瘦长短,最后抹平了足迹,站起来,看向昨夜自己被萧氏追上后发生争执的走廊方向,出神了片刻,继续在废墟里寻找。

最后他停在院墙的西南角,视线盯着角落里的排水沟口,神色微微诧异。

沟口附近,有被扒拉出来的腐草和败叶。显然应是最近留下的痕迹。

他趴了下去,观察沟口对面,很快断定,这个出口,就在位于昨夜他遇到她的道旁附近。

他从地上起身,转过头,凝望着那个留有两只小巧足印的庭院一角,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了昨夜的一副画面。

她躲在这个角落里,目睹了自己和萧氏的冲突,也目睹了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整个经过,在他离开后,因为出路被堵死,她在起火的庭院中找到了这个口子,逃了出去,恰被回来的自己遇到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当时她一身狼狈,骤然见到自己时,会是那种惊骇恐惧的表情。

沈旸并不担心她看到自己勒死公主傅姆的事,他可以笃定,她最多只会把这事告诉李玄度,但不会把这件事泄露给别人。那样对她毫无好处可言。

但这个意外对自己的不利,也是显而易见的。

往后他行事,必须更加谨慎。

他又目测了下昨夜她的藏身之地和自己当时的距离,最后剩下了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李玄度妻,菩猷之的孙女,她昨夜到底有没有窃听到自己和随从说的话?

……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李玄度从高阳馆出来,在宫门附近遇到了入宫前去探望陈太后的长公主李丽华。

萧氏没能如愿,那夜扑了个空。李丽华丝毫不知自己避过了一场丢脸的口舌之灾,前世的这个时候,一向追求风头的她甚至没有跟随大队参与秋狝。她只听闻萧氏的生日花宴被一场大火草草打断,不但如此,宁寿公主身边的傅姆也被大火烧死了,听闻公主十分伤心。不但如此,新太子妃姚含贞不得皇后欢心,私下自然暗暗投靠于她。李丽华愈发春风得意,这里遇到了李玄度,便笑着打趣:“四弟这是急着要回府了?也是难怪,府里有弟妹等着呢。阿姊听说四弟对弟妹极是宠爱,那夜在萧氏那里,大家亲眼所见。昨日去探望太皇太后,本想说给太皇太后让她高兴下,谁知她老人家比我知道得还早,反倒是我孤陋寡闻!”

滕国夫人萧氏举办生日花宴,谁知澄园失火,还烧死公主傅姆,这事已经传开,随之而来秦王那夜亲自去接王妃,还当众抱走受了惊吓的王妃,此事更是被好事之人传得人尽皆知。

李玄度心中正懊悔那夜自己的举动。

去接她也就罢了,算不了什么,但当众抱她出去,实在太过招眼,难怪旁人如此议论。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含含糊糊对付了两句便要离开,不料长公主又笑吟吟道:“离秋狝还有几日,正好我之前买的那个新园子修好了,花木也都移栽完毕,趁着无事,我邀了几个亲友凑个热闹,开个开园宴。我已派人去请弟妹了,到时候我就等着看四弟再来接她了。”说着又笑:“似弟妹那般的人,莫说四弟你了,便是阿姊见了也爱得不行。你是男人,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伴她,往后你让弟妹不必见外,多和我这边走动。”

自己的长姊李丽华不但生活奢侈,且十分放荡,除了情夫沈旸,据说另也养了年轻俊俏的面首。

李玄度立刻代菩珠婉拒:“阿姊见谅,她小时候遭逢家变,又在河西长大,没见过世面,胆子很小。前几日在那边受的惊吓实在不轻,回来连着几个晚上都梦魇了,白天也是神思恍惚。阿姊的开园宴恐怕难以成行。弟先行恭贺阿姊,到时再派人随礼,为阿姊助兴。”

李丽华一脸的怜惜,想了下道:“既如此,让弟妹好生休养为宜,我这里就不用来了,待秋狝你带上弟妹同行,到时我和弟妹亲近也是一样。”

李玄度目送李丽华身影入宫,回到王府,不见她人,才知她今日被接去蓬莱宫说话了,此刻还没回。

蓬莱宫中,菩珠和怀卫还有李慧儿一道陪着姜氏用完了饭,正坐着说话,宫人道秦王来了。

菩珠转头,果然看见李玄度走了进来,上前到了姜氏面前,问安行礼。

姜氏问他吃了没。李玄度道自己用了饭来的,又说前些天因忙于筹备秋狝之事,没能来此探望,今日回得早,便来看望皇祖母。

姜氏含笑点头,问了他几句关于秋狝的筹备之事,怀卫忍不住跑了过去道:“四兄,方才我和宁福正与阿嫂说这个事呢!外祖母已经答应让宁福去了!到时候你也带上阿嫂,我们一起去!”

菩珠看着李玄度,却见他微笑道:“你阿嫂不去,她留在京中,等我回来了,我再带她去探望我外祖。”

菩珠一顿。

秋狝快来临了,这两天她正想着怎么让他带自己同行。因为还没确定下来,所以方才怀卫兴致勃勃地在那里讨论出行计划的时候,她就听听,没表态。

没想到李玄度一开口,竟就这么替她做了决定。

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李慧儿的脸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怀卫一愣,更是一蹦三尺高,拽住了李玄度的衣袖:“不行,她也要去的!我们都去了,为何让她一个人留下!”

李玄度笑而不语。

怀卫撒手松开了他,转头问菩珠:“阿嫂,你也要去的,是不是?他不带你,你跟我去!你坐我的马车!”

菩珠再次看向李玄度。

他若无其事,好似没听到,端起宫女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人在外,她怎么能公然和他叫板?

菩珠想了下,对怀卫笑道:“其实方才阿嫂就想和你说了,阿嫂对秋狝无甚兴致,最近人也累,还是在家休息为好。等你们回了,若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你和慧儿再告诉我好了。我听你们说,也是一样的。”

怀卫不甘,急忙跑到姜氏面前撒娇:“外祖母,你让阿嫂也去嘛!我和宁福都想和阿嫂一起去!”

姜氏迟疑了下,对李玄度道:“怀卫慧儿既盼她同行,依我看,你夫妇不如再商量下,她若实在累,到了那里,留在离宫里也是无妨。”

李玄度笑道:“她胆子小,确实是前些天在澄园那里受惊不小,如今哪里都不大敢去,何况秋狝之地?孙儿觉着还是让她留在家中休养为好。”

他说完,转头看着菩珠。

菩珠心里大骂他卑鄙无耻,但在他的注目之下,面上也只能说道:“殿下说的便是我的所想。全怪我无用,让怀卫和慧儿失望了,请皇祖母见谅。”

姜氏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停,又看了眼李玄度,觉着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也弄不明白这小夫妻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道了声“罢了”,将懊恼的怀卫搂入怀中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