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9日

菩珠 by 蓬莱客(55 – 60)

第55章

两人从蓬莱宫回到王府, 入了寝堂,菩珠也不卸妆,也不更衣, 看着李玄度让骆保服侍他换下身上白天在外穿的衣裳, 换了套入静室的宽大道袍, 更衣毕,飘飘然地从自己面前经过, 便要出寝堂而去。

“殿下留步!”菩珠叫他。

他停步, 转过头。

菩珠忍住腹内之气, 命人全都出去,说:“殿下方才在皇祖母那里说的那件事, 我想和殿下再商量下……”

“我也想去!”她直接说了出来。

李玄度道:“你还是留下来为好, 安心在家。我都说了, 等秋狝归来,我便带你去阙国。”

菩珠走到他面前, 试探着轻轻扯住了他衣袖, 见他没有甩开自己,凝视着他,眼圈慢慢泛红, 泫然欲泣:“殿下,我听说京都那些稍微有点脸面的夫人这回都去。人人皆去,独我留下,这不是让她们看我的笑话吗?”

她说完, 轻轻摇了两下他的衣袖,作撒娇状。

可惜面前的人不是李承煜。

李玄度丝毫不为所动, 说:“你那日受了那般的惊吓,路都不能走了, 是我抱你出来的。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回你留下来休养,谁能笑话你?”

菩珠一顿,松开了他的衣袖。

他也不以为意,低下头,抚平方被她扯过的那片衣袖。

菩珠忍气走到寝堂门口,开门看了下外头,确定没有耳目在外,走回来改口道:“殿下,你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件事。黄老姆精贼得很,我若不去,被她催逼也就算了,我怕她要生事。”

李玄度淡淡道:“这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去静室,你莫来扰我!”说完丢下她抬脚便走了。

菩珠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怎么去说服他的有力理由。晚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看李玄度却睡得很好,竟一觉到了天亮。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无论菩珠怎么撒娇,恳求,在他面前表达自己很想去的心愿,他就不点头。

转眼,离出发日期没几天了,他更是要与韩荣昌等人提早出发,先抵达围场做准备,以迎接皇帝的御驾。

菩珠心里越发恨了,更加坚定了做皇太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什么王妃!

地位再高,表面看起来再风光,还不是掐在别人的手里。连去不去秋狝这么点小事情,都要受制于人!即便日后做成了皇后,只要皇帝看你不顺眼,随便一个“失德”帽子扣下来,就能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

只有皇太后,才能随心所欲,再不用受制于人。

他就要先出发了,对于她同行的事,依然是没得商量。

出发前的这个晚上,她在房中替李玄度收拾着出行要带出去衣物。

围场位于京都东北方向一个叫做五宁原的地方,照大队人马日行夜宿的出行速度,七八天才能到,来回需要半个月,并且,在那边至少要停留大半个月,加起来便是一个多月。

菩珠出浴,坐在妆奁前,慢慢地梳着她那一头洗过刚烘干的长发,看着婢女们忙着将他的各种衣物分门归类地折叠收纳。

日常穿的直裾袍衫、行猎的窄袖劲装、出席场合用的朝服,还有衫袜、各种革带、与各色衣裳配套备换的几双长靿靴,林林总总装了两口箱子。正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知他回来了,忙放下梳子迎他入内,指着那两口衣箱道:“这是我替你收拾好的衣裳。你看看是否还缺,我再帮你补。”

李玄度随意瞥了眼,点了点头:“有劳了。”

菩珠命婢女们各自散了歇息,待他安顿了上床,她去闭了门,轻轻脱去外面一层衣衫,露出一件贴身穿的软而轻薄的粉色交领小衫,跟着爬了上去,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口中抱怨道:“天色转凉,后院到处都是败木枯枝,我今日叫人修剪了一番,盯了一天,实在是乏。殿下你自便,我先睡了。”说罢侧卧躺了下去,面向着还在看书的李玄度。

她一躺下去,很快便似睡了过去,微微蜷着身子。

李玄度半靠在床头,翻了一页书,视线瞄向她,一顿。

她身上那件小衫的衣襟不知为何松散开来,一片酥胸,半遮半掩。

美人睡卧,面若芙蓉,胸若酥雪,伸手便可够及,实在令人遐想无限。

李玄度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他瞄了几眼,实在忍不住了,探手,将她落至腰间的那幅被衾拉到了她脖颈的位置,将她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

菩珠好似被他扰了梦境,闭着眼眸,长睫轻轻颤了几下,在睡梦中翻身,身子便蹭了过去,玉软花柔,轻轻贴于他的身侧。

李玄度没碰她,也没推开她,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坐着看他的书。

菩珠贴了他片刻,发现他没动静,一咬牙,决定试上一试。

再不试,明天他就走了!

她睁开眼眸,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了他的腹上,慢慢搂住他的腰身,见他依然没有推开自己,眼睛还盯著书,仿佛受到了鼓舞,胆子便大了,另只手也伸过去,慢慢地抽掉他手中握着的那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卷,随手往枕上一丢,人就爬上了他的胸膛。

他终于抬起眼眸,看着她。

菩珠心砰砰地跳,有点紧张,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凝视着男子那一双色渐转为暗沉的眼眸,脸轻轻地凑了过去,张嘴含住他的喉结,齿轻轻啮咬了一下,一只绵软素手也无声地探入他的衣襟,轻轻抚他一片胸膛。

男子最后闭上了眼,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体上肆意妄为,也享着来自她的服侍。

菩珠觉着差不多了,停住,再次凝视着他的脸,轻轻喘息着唤他:“殿下……”

李玄度眼睛也未睁,只“唔”了一声,未等她开口,却又道:“话我先讲在前头,我是不会带你同行的,你在家等我回来。”

菩珠一顿,盯着他。

他终于睁眸,望着她。

菩珠心知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能撒手。

上次在鹰台,她就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教训了。

自认倒霉,跟他把接下来该做的事做完就是了。

但她却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失望和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再继续下去,人是还趴在他的胸膛上,却一动不动。

李玄度等了片刻,见她不动了,冷哼一声:“下去!睡你的觉去!”

菩珠负气,从他的身上滚了下去。

他也坐了起来,掩好自己方被她扯开乱成一片的衣襟,熄灯躺了下去。

这一夜再无话了,两人背对着对方而眠,第二天清早他起身,带上叶霄等近侍,丢下她便出发走了,只留下那个骆保,又叮嘱她,接下来这段时日,无事不必外出,有事的话,差遣骆保。

他竟如此铁了心地不带她去,冷硬至此地步。菩珠失望气愤之余,只能另做打算。

其实若不考虑怀卫,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既如此坚决,菩珠不去也就罢了,老老实实留下等他回来。她私心另外的那个计划,也不在乎这么一两个月早晚的功夫。

但是考虑到怀卫,就不一样了。

一想到韩赤蛟也会去,菩珠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偏偏她又不能直接告诉李玄度,她怕怀卫碰到韩赤蛟之后,万一有性命顾虑。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法子:趁他走了,她再去姜氏那里厚着面皮求她的许可。

只要有姜氏的一句话,她就能去了。等她人到了那里,不信他还会赶她回来。

偌大的王府,走了男主人,顿时显得空寂了许多。

菩珠计划晌午过后就去蓬莱宫拜望姜氏,没想到晌午未至,却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积善宫里来了个人,传话,道陈太后让她入宫叙话。

菩珠当即联想到了李琼瑶。

那个死了的傅姆当时必是跟着自己去了那个地方的,没想到送了性命。李琼瑶吃了如此一个大亏,她可以不怪萧氏,但必会迁怒自己。

这个陈太后可不是什么明白人,这辈子就是运道好,有福气。年轻时靠着她的姑母陈氏太皇太后(陈嫔)入了明宗的后宫,生下李丽华和二皇子晋王,晋王成为孝昌皇帝,她做太后之后,更是处处护短,当初李丽华和韩荣昌的婚事,就是她一手操办的。

今天李玄度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召自己入宫,还会有什么好事?

菩珠生怕不利,立刻让黄老姆去通知沈皋,随后略略理了下妆容,便随了等着的来使入了皇宫,被带到积善宫。

陈太后因体胖虚浮,不能盘膝久坐于榻,习惯坐高足椅。此刻她便坐在一张椅上,且果然如菩珠猜测的那样,李琼瑶也在。

菩珠行礼,陈太后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菩氏,今日叫你来,是要问些与澄园失火有关的事。”

菩珠不解道:“那夜我确实在澄园,但不知太后想要问甚?”

陈太后道:“老身听闻那夜起火之时,众人皆在宴堂,独你一人现身于火场近旁,恰好宁寿身边的傅姆又烧死在了火场。老身想问问你,当时你便没有看到傅姆?”

陈太后的神色很是威严,双目盯她。

菩珠摇头:“当时我出来更衣,因饮了些酒,本就有些醉了,恰又遇到起火,惊慌之下,一心寻路想逃离火场,并未见到傅姆……”

“你撒谎!”

李琼瑶打断了菩珠的话,命人带上一个宫女,对宫女道:“你那夜都看见了什么,不用怕,全部告诉太后!”

宫女低头道:“启禀太后,那夜也是凑巧,婢子路过那里,远远看见秦王王妃和傅姆撞到了一处。傅姆是喝醉了酒,走路不小心碰到王妃,忙向王妃赔罪,不想王妃不依不饶,不肯放过,竟推了傅姆一把,傅姆摔倒在地,便再未起来了,王妃随后离开,再没片刻,那院子就起了大火。王妃地位高贵,婢子人轻言微,心中害怕,过后一直不敢说。昨夜却又梦见了傅姆,她说死得惨,怪我不替她言明真相。我害怕她要来找我,这才说了出来……”

陈太后望向菩珠,寒声道:“菩氏,你还有何话说?那傅姆不过是无意冲撞了你,怎的你竟做出如此之事?将人推倒也就罢了,莫非那火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菩珠道:“宫女之言全部都是诬陷,一面之词而已,请太后明鉴。太后若是不信我,可将此事转到宗人府或是大理寺,我愿和这宫女当堂对质。”

陈太后的脸色本就难看,这下气得脸上的浮肉都微微颤抖了,戴满宝石戒指的一只手重重拍了高足椅的把手,怒道:“菩氏,你此话何意?老身莫非治不了你?”

菩珠跪了下去,低头道:“太后息怒,我怎敢对太后不敬?实在是杀人放火这个罪名太大,我不敢担我未做过的事。”

陈太后虽听信了李琼瑶的话,但毕竟在后宫也待了半辈子,知自己的分量,连上官皇后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蓬莱宫中的那位了。

秦王王妃不是自己能动私刑的人。

她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道:“看来老身这里的庙太小了,你已不放在眼里。只是人命关天,那夜既有人亲眼看见你与傅姆争执,老身再无用,也不敢包庇。你且留在这里,自己好好反省,当夜你都做了何事!”说罢起身。

李琼瑶心有不甘,急忙上前扶住道:“皇祖母,她害了我的傅姆,怎能如此放过?”

陈太后道:“不急,等她认了供,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菩珠也知这个陈太后应当不敢真的把自己如何了,但惩戒下她,却是没有问题。

她心中有些焦急,正想着沈皋怎的还没动静,动静便来了,一个宫人奔入,道皇后来了,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官皇后摆驾而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秦王王妃,又看向跪她近旁的那名宫女,面现怒容,朝身边的一个老姆使了个眼色。

那老姆上去,抬手狠狠抽了宫女一耳光,宫女扑倒在地,嘴角流出了血。

老姆跟着拔下头上的一枚钗子,将尖头朝那宫女的脸胡乱地扎去,口中叱道:“狗胆包天!竟满口胡言乱语,胆敢诬陷王妃!我看你是活腻了!”

宫女的脸上很快冒出点点血花,倒在地上,一边躲,一边大声地哭,连连求饶。

老姆扎了她脸片刻,叫人去拿刀子,要割下她的舌头。

宫女恐惧万分,不顾一切扑到了公主的脚边,仰起蜂窝洞冒血似的一张脸,哀求救命。

李琼瑶被这一幕给吓到了,回过神,慌忙辩解:“母后!她说的全是真的,那天晚上她真的看见了——”

“你给我住口!”

上官皇后厉声叱骂。

李琼瑶急忙转向陈太后:“皇祖母!”

陈太后勉强忍住气,出声道:“皇后,你此为何意?”

上官皇后这才走到陈太后的面前,恭敬地行了礼,随即道:“秦王王妃怎会做出那样的事?这宫女满口胡言,蒙蔽太后,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代太后出手教训。”

陈太后一时无语,那宫女见情况不妙,皇后身边的老姆竟真的拿起一把匕首,命人撬开自己的嘴,骇得魂飞魄散不住磕头,哭道:“是公主要奴婢如此说的!奴婢不敢不听,求皇后饶命……”

她一脸的血,又掺涕泪,状如鬼魅。

皇后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命人将这宫女带出去打死,以儆效尤。

伴着那宫女的发出的惨厉呼救之声,人很快被拖走了。

“母后——”

李琼瑶脸色有点发白,颤声叫了一句。

上官皇后冷冷道:“你给我回宫去,面壁思过!秋狝也不用去了!”

李琼瑶顿了顿脚,恨恨盯了一眼菩珠,转身飞奔而去。

上官皇后走到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歉疚地道:“全怪我,没管教好公主,让你受了惊吓。你没事吧?”

菩珠看完了热闹,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说无妨。

皇后微笑道:“你无事便好,宁寿往后我会管教的,这边也没事了,你且回吧,到家好生休息。”

菩珠道谢,转向陈太后也行了一个拜礼,这才出了宫,正要上马车回去,意外地遇见了从蓬莱宫赶来的陈女官,急忙上前拜见。

陈女官见她安然无恙出了宫,暗暗松气,问陈太后召她入宫的事。

上官皇后会赶来为自己解围,必是因为沈皋收到了她送去的消息。

但她并没有派人去蓬莱宫,微怔。

陈女官道:“方才骆保来了,说陈太后召你入宫,太皇太后打发我来瞧瞧。”

菩珠这才明白了过来,便把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女官听完,眉头微皱,很快神色如常,安慰道:“无事便好。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

菩珠心中一动,趁机诉道:“阿姆,殿下走了,这趟等他回来,至少要一两个月。我这回是得罪狠了太后和公主,万一还有下回,我躲也躲不过去,只怕又要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更是羞愧万分,请阿姆代我向太皇太后谢罪。”

老女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悟,但也未动声色,只点头答应,回到蓬莱宫后,将方才的事转述了一遍。

姜氏道:“皇后也去了?”

“是。”

姜氏沉思了片刻,淡淡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这边多事。”

老女官想起菩家孙女临行前的那一番“陈情”,笑道:“殿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怎的不带她同行。一两个月,也不算短,我见她自己很想去的样子,只是碍于殿下,不敢发声。”

姜氏道:“她想去,那就让她去好了。又不是我这样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大家都去,剩她一个小姑娘守着空落落的屋,也是可怜。你打发个人告诉她一声,让她和怀卫慧儿同车,就说是我的意思。”

老女官笑着应是。

第56章

三日之后, 天公亦是作美,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在皇宫正大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 五更不到, 便列满了从北衙禁军中抽调而出的虎贲龙骧二卫士兵共千余人, 卫兵衣甲鲜明,队列星旗电戟。

今日便是皇帝率众秋狝的出发日子, 待到巳时, 皇帝大驾将从此门出, 北上去往围场。

五更,京都之中那些随扈的人马也陆续抵达了, 在典仪官的指挥下各自入列, 等待着大驾的到来。

这些选中的同行之人, 有亲王宗室、九卿大臣、衙部官员、各公侯伯爵府第的世家公子、豪门子弟、游学或留居京都的波斯国、于阗国、宝勒国王子等人,另外还有京都里的不少贵妇人, 人员本就庞大, 加上众人还有各自的随行伴驾,队列浩浩荡荡布满广场,天亮后, 广场通出去的御街上更是旌旗飞扬,满目皆玉骢骏马、香车宝鞍,仪容之盛大,声威之庄重, 平日难得一见。

天大亮,广场附近的全部随扈人员已悉数到位, 当听到皇宫的方向隐隐传出一阵导迎的金鼓之声,知皇帝大驾将要出宫, 众人无不肃容等待。

巳时,一辆圆顶方轸的六驾金根大辂在前后仪仗和一百二十名羽林卫的引护下,从宫门内显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阳光照在车顶周围的镂金垂云承檐和车辕两端的装饰金龙首尾之上,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光芒。

这便是孝昌皇帝的御车。顿时,山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响彻皇宫,也涌入了菩珠的耳中。

因为姜氏的一句话,她终于如愿,今日得以成行。

皇帝此次出行,皇后留下坐镇中宫,随皇帝去离宫的是胡妃。胡妃的宫车在前,其次是太子妃,再下来,便是菩珠乘坐的这一辆朱轮车,车里除了她,还有怀卫和李慧儿。

本以为她不能去了,没想到临行之前,获悉她又要去,怀卫和李慧儿都是欢喜不已,此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边,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动静,怀卫忍不住好奇,偷偷扒开一点车帘,往外窥探了一番,嘴里嚷道:“好多人啊!全都是人!”

李慧儿已多年未曾离开过蓬莱宫了,虽有姜氏庇护,但特殊的身份,令她变得谨小慎微,凡事缩手缩脚,从前更是不敢轻易流露内心的情绪。今日她却十分开心,尤其在获悉她的四婶也会和她同行之后,仿佛有了主心骨,脸上带着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活泼的笑,见怀卫的头越钻越出,忙扯他,让他坐回来,万一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怀卫终于被拽了回来,向二人描述了一番车外的盛景,忽想起李玄度,心里对他还是有些不满,埋怨道:“四兄他可太坏了,这么好玩的事,大家都去,他居然不让阿嫂你去!幸好外祖母好,要不然我和慧儿就没人作伴了。等到了那边,阿嫂你别理他,你就和我们一起住!”

李慧儿心中也期盼能和四婶一起住,但她年纪也不算小了,知晓些人事,忙又扯了扯怀卫,示意他不要胡说,免得四婶为难。

“我就要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阿嫂你必也不想和他住一起的。阿嫂你放心,到了那边,他要是让你和他一起住,我就帮你拦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菩珠对自己的美貌一向颇为自信。但从嫁给李玄度后,她的自信便开始动摇了。倘若说第一次在放鹰台的经历纯属意外的话,几天前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都投怀送抱那般刻意诱惑了,他竟也坐怀不乱,最后还让她自己睡觉去。

老实说,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虽然过后还是拿他眼睛不好来安慰自己,但在心里,菩珠已经开始暗暗分析过了,他之所以那样,要么是他那方面能力堪忧,要么就是他真的对自己没半点兴趣——考虑到她当时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那么就剩另外一个可能:他对自己没兴趣,厌恶至深,对她的诱惑,虽也有了身体的反应,但显然,那不过是男子对于女子如此近身之后的一种天然反应而已。

以当时那样的情况,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应当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都那样了,如箭在弦上,仅仅只是因为她停止了主动,他便不要她了。

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对自己的信心备受打击。

好在她也根本没做什么和他日后相知白头偕老的打算。

罢了,随他去吧。

前世这次秋狝,李承煜自然也带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围场那边的住宿情况。毕竟是随驾驻跸在外,到了之后,很多随扈同行的夫妇未必同住。

自己这次过来,本就违逆了他的心意,他又这么厌恶她,想必也不会主动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几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也是无妨,毕竟她这次千方百计一定要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怀卫。

“好啊,我和你们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将军沈旸负责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项,他骑着马梭巡队列,从这辆朱轮车旁经过,隐隐听到有笑声从车厢里飘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这辆车中。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闭垂的朱帘,策马,从车旁行了过去。

皇帝御驾,加上人员众多,人马浩荡,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样子,昼行夜宿,驻跸则由行经当地的官员负责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将近十天,这一日的傍晚,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五宁原围场。

围场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事实上,这里是一片地势起伏广袤无边的丘野地带,方圆将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条叫做红柳河的水脉蜿蜒其中。如今这个季节,正气候凉爽,水草丰盛,野兽成群结伙,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适合围猎。

这片围场是在明宗朝定下来的。除了用作游乐,也为训练军队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举行过十几次的秋狝大典,为方便驻跸,造有离宫。

今日皇帝御驾到来,不计军队,仅随扈和侍人仆从便将近万人,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离宫终于恢复生气,早早设好的大大小小许多帷帐也散布在离宫周围,远远望去,犹如众星拱月。

随扈人员众多,不可能全部入住离宫。这些帷帐便是接下来的时日里大多数人将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没来,随扈的女众,便以胡贵妃和长公主为首。

路上胡贵妃对菩珠便十分照顾了,晚间歇下来后,常派人送来各种吃用之物,嘘寒问暖。此刻到了离宫,更是亲自领她去西苑,指着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头了。你年纪小,也不争,我担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问内务的人,说此处好,便特意留给你。若还满意,你便住这里,叫秦王也来同住,怀卫与宁福正好住在你们边上,可以作伴。”

西苑里朱扉迤逦,雕栏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这里,简直就和身处京都皇宫没什么两样了。

菩珠带着宁福向胡妃道谢,怀卫却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出去住外头!”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哄道:“这里才好,外头多少人想住都住不进来呢。”

怀卫嘟嘴,胡妃哄了他两句,道今日大队刚到,人困马乏,晚上也无事,以休整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说完带着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来的众老姆和婢女便忙着开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帮李慧儿收拾床铺,安顿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来了晚膳,怀卫却不见了,问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没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来,说小王子在外头玩耍,不肯回。

太阳快要落山,这里不比京都,出了离宫,外头就是老林和荒野。虽然菩珠来了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个随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莱宫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怀卫,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让婢女带自己去,从离宫的守卫身边经过,来到了外头。

夕阳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远处的山林和沃野。随了大队人马的到来,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宁静。不远之外,那星罗棋布的帐幕之间,到处都是忙着安顿落脚的人,野风阵阵,随风飘来此起彼伏的马匹嘶鸣和猎犬啸吠的声音。

菩珠跟着婢女去找怀卫。

李玄度和与他提早一起到来的陈祖德等人第一时间迎驾,随后至行宫拜见皇帝。

一路劳顿,皇帝面带倦色,简单接见过后,结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从行宫出来,正要回自己住的帐幕,忽见韩荣昌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马走了过来,看见了他,面露喜色,唤了一声,带着马奔了过来。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马。

这是一匹大约两岁的母马,正当岁口,毛色枣红,油光发亮,颈长肢劲,是匹难得的骏马,但体型偏小,更适合女子骑坐,似韩荣昌这样的大男人,骑这母马,未免有些失调。

但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自己乐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说,只称赞一句好马。

韩荣昌得意地道:“你也觉着不错是吧?这是我花了大价为王妃买的一匹坐骑,特意送给她,以表谢意。劳烦你帮我转她,来了这里,当有好马配她,否则有什么意思?”

自从那件事后,韩荣昌对秦王王妃的感激是无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时,便想上门亲自拜谢,却被李玄度给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为了这件事上门,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韩荣昌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这回便特意送她这匹好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摇头:“她没来,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见了她,这才把马牵了过来!”

李玄度一怔,问他在哪里看到。

韩荣昌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里去了……”

他突然啧了一声,停下来盯着他:“你竟连她来没来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头望了一眼,顾不得解释,丢下韩荣昌找了过去。

菩珠跟着婢女来到离宫近旁的一片水泽之畔,终于看见了怀卫的身影。

他竟和韩赤蛟在一起,近旁还有另外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阗国的王子尉迟胜德,剩下几个,一个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几人亦皆为京都里的豪门子弟。众人聚在水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鹰奴临水试飞带来的各色鹰隼,为明天的狩猎做着准备。

没想到一来这里,怀卫竟就和丧门星的韩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这么巧,水泽之畔!

菩珠顿时紧张了起来,自己没有立刻过去,叫婢女再去唤怀卫。

婢女走了过去,叫怀卫回,怀卫看得正入迷,还是不肯回,婢女说王妃来了。他扭头,果然看见菩珠来了,正朝自己自己行来,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让我再看一会儿!我就看一会儿!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

菩珠停步,还没开口,韩赤蛟已看见了她,眼睛一亮。

李丽华之前将他关了好些天,等他出来,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姚家的一个侄女。他寻了机会去看了眼对方,发现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爱慕的菩家女郎已经变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这种身份地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也就得过且过继续混着日子,却没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遇到了她。

夕阳照着水面,泛着粼粼金波,美人立于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风阵阵,她一片裙裾轻轻舒展,远远望去,犹如足踏莲花,出水而来。

韩赤蛟看得发呆,待她微微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过神,非但不介意,想到这里那么多的贵胄公子,她独独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见自己在她眼里独一无二,顿时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过来。

泽边的另些人,方才都还在争论着自家紫雕胜过别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纷纷扭头望了过来,一时静默。

韩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讨好地道:“小舅母,我带了好几只猎鹰来,都是驯过的上好玩意儿,能听哨令。你若喜欢,只管拿去玩,我把鹰奴也一并送给你。”说罢回头,高声呼唤鹰奴将自己的鹰隼召来。

鹰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几只猎鹰奔来,跪在地上,好让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韩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绍,还没开口,怀卫恼了,大声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只,你就是不答应!怎的转头又全要送给我阿嫂了?”

韩赤蛟辩道:“你小孩子,玩甚猎鹰!”

这时,于阗国王子尉迟胜德也走了过来,命鹰奴奉上自己的一只白雕,望着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欢,我这只名叫山后雪,驯了多年,极是上手,我愿献给王妃。”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听闻王妃的父亲便是当年的菩左中郎将。他当年出使之时,行经敝国,与小王有些渊源,小王视他如同师长,难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实为小王之幸,此为小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菩珠听到他说和自己父亲有过往来,一怔,看了这个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怀卫已是喜不自胜。

他方才其实看中的就是这只白雕,但和这个于阗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开口要,没想到王子竟主动要送,岂能不接,立刻抢着道:“好,好,我就帮我阿嫂接了……”说着要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怀卫!”

他手一顿,转头,看见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双目望着这边。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第57章

怀卫对自己这位四兄的“不满”和“怨恨”一向是来得快, 去得亦快。出发那日在车中想到他竟然不让菩珠跟来这里时还是义愤填膺的,才十来天没见到人,又觉着有些想念了, 好歹也是救过自己一命的人, 此刻见他现身, 决定暂时不和他计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来!他们要送猎鹰给阿嫂!”

李玄度走了过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见他来了, 纷纷过来行礼。

李玄度微微点头, 对尉迟王子道:“王子的心意, 我代王妃心领。此鹰王子既养了多年,不敢夺爱, 请王子自己留用。”

怀卫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怀卫对他的那一点好不容易才攒回来的想念之情在他开口说话之后便荡然无存了, 心中颇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 不敢再开口,只能冲菩珠挤眉弄眼。

在不收礼这一点上, 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对怀卫的暗示视而不见,转向尉迟王子,亦微笑道:“多谢王子慷慨相赠, 我心领了。”

尉迟胜德从小学习汉文化,为人亦是豪爽,方才无意见水边行来一位丽人,只觉眼前一亮,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听到韩赤蛟喊她“小舅母”, 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来京都游学虽不过数月,但这几个月里, 已是听闻许多关于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为何人,没想到此刻相遇,还是如此一位貌美丽人,一时冲动便上来赠鹰。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开口说送了,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馋的样,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迟胜德便说转赠小王子。

怀卫大喜,正要接纳,李玄度和菩珠异口同声:“怀卫!”

怀卫扭头,见他二人一起盯着自己,心知今天这礼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缩回了手。

韩赤蛟喜鹰,这个尉迟胜德也是,二人方才正为谁的猎鹰更胜一筹争得不可开交。他想送鹰献殷勤,没想到尉迟也学他,正担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见菩珠不要他的那头白雕,暗暗松了口气,还想显摆一番,插嘴道:“小舅舅,听说你少年时,是咱们京都玩鹰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鹰,全是极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于他鹰奴臂上的几只猎鹰,点了点头:“还行吧。”

韩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的猎鹰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东,最贵者谓之海东青,以纯白为上,白色杂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纯白且玉嘴玉爪,则为极品之相。”

众人纷纷围上来听他论鹰。

尉迟胜德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白雕对韩赤蛟道:“我的这只山后雪便是海东青,白无杂毛,玉嘴玉爪,远胜你的杂色!”

韩赤蛟的一张黑脸微微涨红。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随即松开束其脚爪的金色圆环上的一根红软皮,那白雕得释,振翅冲天。

李玄度端详着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论品相。最好的猎鹰,重约三斤五两,过重不够迅猛,过轻只合搏雁。既纵,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间,几不可见,而俯冲直下,双翅张开可达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这只,以翔姿体态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称为极品。”

尉迟胜德也沉默了。

众公子看着自己的鹰隼,无人发声。

怀卫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这些?怎的平日都没听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转为严肃:“陛下一路劳顿,方至行宫歇下,尔等竟敢在此聚众喧扰,胆子倒是不小。天将暮,还不散去,各归营帐!”

众人急忙命各自的鹰奴收鹰,匆匆散去。

等人都走光了,李玄度命那个阿六带着怀卫回行宫,等怀卫也不甘不愿地走了,水边只剩下他和菩珠二人,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开口道:“你怎来了?我不是叫你在家中等着?”

菩珠道:“太皇太后叫我来的。”

“皇祖母怎会平白无故叫你过来?”

他看着她,一脸的怀疑:“莫非你去她那里纠缠了?”

他猜得倒也没错。若不是那天被积善宫那边那么搅了一下,她确实打算跑到蓬莱宫去看看的。

但在他的面前,她自然不会承认她只想过没有做过的事。

菩珠一口否认:“没有!不信你去问骆保,他也来了!”

菩珠正想和他说他走后自己就被陈太后给叫过去刁难的经历,好博取他的同情,耳边已经听到他说道:“罢了!今晚你过一夜,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菩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他望着水边她那张映着潋滟波光的面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菩珠恼了,反而笑了,说:“太皇太后叫我来的,我为何不能留?反正我是不会走的!”

她顿了一下。

“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住我的西苑,不会去打扰你。你放心就是!”

她丢下他,转身就走,一路越想越气,入了行宫,快到西苑之时,脚步微微一顿。

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二人竟从对面走了过来,等她发现,已是照面,避也避不开了。

李承煜神情郁郁地走在前面,忽然看到菩珠,脚步迟缓了下,停住,双目望向她,唇微微翕动,似想和她招呼,但很快,又紧紧地闭了嘴,就只停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姚含贞也跟着停了下来,盯了眼李承煜,又看向菩珠,脸色也不大好看,顿了一顿,方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叫了声“皇婶”。

她年纪比菩珠还大一岁。

菩珠还了礼,唤她太子妃,疑心方才这两人刚起过争执。

姚含贞的神色很快恢复了过来,变得若无其事,望向西苑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和皇婶住得如此近,皇叔呢?怎不见他来这里住?”

菩珠心里尴尬,面上却也笑道:“陛下命他和陈将军总领事务,事情千头万绪,明日又是大典,容不得出半分岔子。找他的人多,他住外头更方便些。”

姚含贞哦了声,点了点头:“皇婶,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想与你亲近,在京都时,我出宫不方便,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我若常去你这里串门子,你不会嫌我叨扰吧?”

菩珠道:“怎会?太子妃若无事,来便是了。”

姚含贞似还想再说几句,李承煜已面露不耐,道了句走了,迈步便匆匆而去。

姚含贞恨他不给自己脸面,更恨面前这个令李承煜和自己离心的所谓“皇婶”,暗暗咬了咬牙,朝菩珠勉强笑了笑,带着人也跟了上去。

菩珠看着他二人身影消失,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

前世她之所以未能生育,就是被姚含贞所害,当时还差点丢了性命。直到数年后她拿到了证据,姚含贞才被李承煜打入了冷宫。

虽然那时候,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但这并不表示,姚含贞不是个厉害的对手。

相反,她的手段只比自己更激烈,心肠也比自己更狠——至少菩珠不会主动去害别人,她做不到。

这辈子她本抱着重复一遍前世路的念头,那样的话,对付姚含贞也就驾轻就熟。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她的“皇婶”。而虽然身份变换,但她对自己的敌意,显然并不比前世要少多少。

这辈子她要防备要对付的人,除了前世的笑面虎长公主和姚含贞,还多了上官皇后、陈太后、李琼瑶,对了,还有李玄度的前未婚妻萧氏!

简直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这些人都恨不得她死。

菩珠本就不好的心情,现在愈发败坏。

她入了西苑,又发现怀卫还在为得不得猎鹰而闷闷不乐。菩珠只能收起自己的情绪先去哄他,答应一定会送他一只顶好的猎鹰,怀卫这才高兴了起来。

这一夜李玄度没来西苑。

第二天五更不到,分派下去具体负责管围的大臣便率领大队的士兵合围,到天亮时分,围出了一个直径达到数十里的大包围圈。圈内鹿兔等各种走兽沸腾,上蹿下跳,皇帝则率领大臣侍卫和亲随入了圈,照地位的高低,分级射猎。

那边男人行围猎之事,这边的贵妇人们也不甘寂寞。

本朝以武开国,数代皇帝皆重边事,泱泱大国四方来朝,风气使然,贵族女子若不能骑马,反倒是个笑话。

她们亦有自己的围圈,只不过较小,只有数里,且围内的走兽已被侍卫预先筛过一回,只剩些兔、獾等小兽供贵妇人射猎作乐。贵妇人们亦分成了两拨,一拨以长公主李丽华和太子妃姚含贞为首,一拨则是郑国夫人、萧氏等人。

围场闭合之后,贵妇人们骑在马背之上,在侍卫的协助之下,追逐着满地惊慌奔走的野兔和小狐,箭矢频发,笑声不绝。

菩珠对射猎本就不是很有兴趣,加上她和两拨人的关系都很尴尬,就没随众入围。

不过她今天心情很好,昨日的恼火和郁闷已是不复,因今早,她竟意外从韩荣昌那里收到了一匹红马。

韩荣昌是为感谢她前次的报信之恩,诚心诚意地送,菩珠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很喜欢这匹红马,不但漂亮而且聪明,喂它食了几把嫩麦,它便就认主,和她很是亲热。

离宫附近辟有马场,菩珠带着怀卫和李慧儿去了马场。

怀卫在侍卫的随护之下骑着小马来回奔驰,菩珠的骑术也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小红马十分神骏,半天下来,就和她磨合得很好,行停自如,善解人意。李慧儿不会骑马,菩珠便教她,这一天玩得很是尽兴,在马场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那边的围场,傍晚时分,皇帝根据参与围猎各人所获猎物的丰薄分别予以赏赐并赐宴。

太子李承煜和留王二人在今天的围猎中收货最丰,不但猎获了兔、猞猁、麋鹿等物,太子和侍卫傍晚归来之时,竟还遇到一头花豹,合围之下射倒了花豹,归来后数点猎物,数他最出风头。

李玄度也参与了白天的围猎,但运气不好,只猎了几只兔雁,外加一头狼而已,和众人相比,实是失色,他在宴会中饮了几杯酒,出来天已黑透,回到他住的帷帐,在帐外见到叶霄,停下脚步。

叶霄到他近前,向他禀告说,王妃这一日带着小王子和郡主都在马场,此刻已经回了行宫。

李玄度点头:“她在此停留几日,你便跟她几日,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当心别让她发现了你!”他又提醒了一句。

叶霄应是。

李玄度这回之所以不让菩珠同行,一是前些时日反省自己,觉着以她探子的身份,外加那般嘴脸,自己对她实在是放纵了,惯她过甚。

第二个顾虑,便是沈旸。

他也有些担心,万一沈旸对那夜的澄园之事起了疑心,若要对她不利,似围场这种地方,死个把人,极有可能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地盯着她,所以将她留在王府,反而更是安全。

他没想到,她最后拿着皇祖母的令箭还是这样过来了。

来了也就罢了,一来又招蜂引蝶,如她一贯的爱出风头。

还对自己那般态度!

李玄度心中又起了一股子无名之火,入了帐,抬眼见骆保立在帐门口,立得仿似一根柱子,不禁一怔:“你怎回来了?”

骆保低头道:“禀殿下,是王妃打发奴婢回来的,说她那边伺候的人够了,奴婢留着也是多余,叫我回来服侍殿下。”

他说完,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面上微带酒意,忙上前替他脱衣。

骆保本是蓬莱宫里的宫监,李玄度被囚无忧宫时,姜氏派他去服侍,后来又跟着守陵,随了李玄度多年,对他日常的各种喜恶最是清楚不过。

李玄度这回离开京都,留他在王府,这边少了他的服侍,换成别人之后,多少是有些不惯。此刻见他这般被打发回来了,微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仰躺在帷帐中搭设的一张胡床之上,闭目了片刻,问道:“我走之后的那几日,王府里有无事情?”

骆保正蹲在地上替他除靴,闻言抬头,立刻将他走后当天王妃被太后召入宫中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奴婢当时见事有些不妙,等王妃走后,照殿下您的吩咐立刻去蓬莱宫报信,总算有惊无险,王妃回了府,随后太皇太后那边也来了话,让王妃来这里,奴婢便跟着过来了。”

李玄度依旧闭目,一动不动。

骆保替他除了靴,见他仿佛醉睡了过去,去取了一幅薄盖,正要替他盖上,听到他道:“不用,不冷。”

秦王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身患怪病,常火大畏热,冬天亦不用火炉取暖。此刻听他拒绝,骆保依旧替他盖被,轻声道:“此为薄被,殿下还是盖上为好。帷帐里更深露重,不比室内。”

李玄度也未再拒绝这个跟随了他多年的近身侍人的一番好意,任他替自己盖了被。

骆保轻手轻脚地正要出去,忽又听胡床上的秦王开口:“西苑那边有无异常?”

骆保想了下,觑着床上秦王的脸色,小声地道:“倒没别的异常,就是太子住得很近,与西苑两两相对。”

李玄度继续闭目了片刻,忽道:“我这里不用你服侍了,你回西苑去。”

骆保一愣,脸哭丧了下去,支支吾吾不肯走。

李玄度愈发恼了,睁开眼睛,翻身一下坐了起来,沉下脸:“怎么,连你也不遵我的话了?”

骆保慌忙跪了下去:“殿下,不是奴婢不遵殿下的意思,实在是王妃她不喜奴婢,见了奴婢就生气,奴婢……不敢回了。”

李玄度更气恼了:“好好的她为何看见你就生气?你得罪她了?”

骆保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是得罪王妃了。

新婚之夜,秦王丝毫不避自己,在王妃下跪朝他认错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叫进来,令自己被迫目睹了那尴尬的一幕。

王妃对自己的不喜,必定起源于那一夜。

试想,天下有哪个王妃会乐意让一个下人看见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她没故意刁难自己,已经是运气了。

根源全在于秦王。

但骆保却不敢说,只苦着脸道:“奴婢也不知道王妃为何不喜奴婢,大约是奴婢太过愚笨,服侍不妥。幸好殿下宽厚,不计较奴婢的蠢笨。奴婢方被王妃打发回来,若又回去,只怕王妃对奴婢更是不喜。”

李玄度心中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侍人还是很有感情的,见他这么为难,也就作罢,皱着眉拂了拂手。

骆保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汗,怕喜怒无常的秦王又改主意逼自己回西苑讨王妃的嫌,忙起身退了出去。

李玄度出神了片刻,卷被再次卧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菩珠这边过得很是顺利。因为谨慎,特意避开李承煜的出入时间,所以虽然住得近,但没再遇到过碰到一处的尴尬了。

那天在水边不欢而散后,李玄度那边也没了后续,他就住在他的帷帐里,菩珠猜测他大约真的生气了,她也不想再去寻他惹来他更多的厌烦,接下来的几日,她基本都在马场里混。

长公主和萧氏两边在射猎过后,则常举行宴饮,也频频派人叫菩珠同去。推不过去的话,她也会去。大家面上说笑,相互奉承几句,倒也相安无事。

围猎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一日,围场里到了一拨新的人马。

东罗的康律王子一行人到来了。

东罗是个位于东北的异族政权,这些年靠着它的地理位置,一直摇摆在东狄和李氏皇朝之间。打是一时打不下来,李氏为了安抚东罗,给了它不少好处,东狄也同样想拉拢,将一个公主嫁给了康律王子。

这次时隔多年之后,孝昌皇帝率众来到五宁原举行秋狝大典,东罗王获悉消息,照明宗朝的惯例,也派人前来觐见并参与围猎,使者便是康律王子,他带着他那个东狄王妃宝赤同行。

孝昌皇帝设宴接待康律王子一行人,赐下不少金银锦缎。

胡妃亦在行宫设宴,为康律王妃接风洗尘。

菩珠出席了这个宴会。

前世她在这里见过这个宝赤,二十多岁,身材健硕,虽嫁到了东罗,却时刻不忘其东狄公主的出身,对李氏皇朝十分敌视。

果然,今晚的这个宴会也是如此。

王妃态度高傲,对出席宴会的一干李氏贵妇人们爱理不理,中途竟就以喝不惯中原酒水为由,丢下了一群人起身离场。

这下惹怒了当时正好叫人献酒上来的长公主李丽华。

第二天的围猎,宝赤亦不屑与李氏贵妇人们同行,单独设围,带着仆从入围射猎。李丽华暗中吩咐侍卫放走围内走兽。这一日宝赤王妃收获可怜,只打了几只野兔,傍晚检点猎物之时,很是丢脸。

这个东狄女子听不懂汉人之言,但看对面那些人的神色,也知她们是在讥嘲自己,心中暗恨,怎肯吃下这个暗亏?

当晚胡妃再次设宴,待宴席进行过半,王妃命身边的译者发声,道今日射猎不公,她要和中原的这些贵妇人们另外公平竞赛,分个高低。

胡妃心中也是瞧不起这个傲慢粗野的东狄公主,见她今日吃瘪,筵席之上,表面看着如常,实则也是觉着出了口气,此刻听她如此发话,笑吟吟地道:“不知王妃想要如何竞赛?”

宝赤命译者说道:“我听闻贵国国人精通击鞠,我虽不才,也愿意接受指教。明日我便在球场等着,你们当中,有谁敢接我挑战,和我进行一场公平竞赛?”

她的两道目光冷冷地扫过对面那一干李氏皇朝的贵妇人们,又对身边的译者说了几句话。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

她对译者说,告诉这帮李氏的妇人,叫她们当中派一人出来,亲自领队与我对战。我愿签下生死状,便是摔下马折了脖颈,也绝不会怪她们半分,叫她们也放胆,上马与我一战!

击鞠便是马球,这些年在京都大受欢迎,不但男子酷爱,风气使然,似长公主和萧氏这样的贵妇人们也是如此,哪个不会上马打上一圈?倘若不会,反倒成人笑柄。

但这种游戏对抗激烈,场上马匹交错,情况瞬息万变,真要对抗起来,风险很大。从前便有一个宗室王子醉酒上马和人比赛,结果不慎跌了下来,被马蹄当场踏破脑壳。

似李丽华萧氏这些贵妇人,平日虽说也玩马球,萧氏甚至以精通击鞠之术而获人追捧,但和她们上场玩的,不过都是些受训的健婢,何曾遇到过如此的挑战?竟要签生死状。

言下之意很清楚,那便是上场之后便生死由命了,是否会意外受伤乃至不幸丧命,全看天意。

菩珠不禁看了众人一眼。

果然,待那译者将东狄女子的话翻译出来,宴场里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贵妇人们都静默了下来。

她们人人地位高贵,生活优渥,平时玩玩,出个风头也就罢了,谁会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和这个疯子一样的粗野的东狄女人去较劲?

况且,即便不怕意外,这样涉及两国的比赛,虽说只是游戏,若是输了,恐怕脸面也会不好看。

无人发声,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胡妃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心却咯噔跳了一下。

这个东狄女人既提出比赛的要求,自己这边若是不应,脸面何在,又如何向皇帝交待?

立刻组一支马球队出来,这并不难。

这次出来,为了娱乐的目的,宫中便带了一群平日专门受过训的健婢。

但问题是,谁来领队?

她望向在场的几个平日以精通击鞠之术而闻名的贵妇人,见几人皆避开自己的目光,心知不妙。

长公主眯了眯眼,望向坐自己对面的萧氏,开口道:“我听说滕国夫人府中有专门的球婢,夫人的击鞠之名,京都也是无人不知。她既邀赛,夫人莫若出来一试?免得我们这些没用的上去,万一输了叫人耻笑。”

萧氏暗咬银牙,心中诅咒李丽华不得好死。

若不是李丽华今天开罪了这个东狄女人,又怎会有如此的尴尬场景?

这样的风头,能出固然求之不得,但这个东狄女人如同疯子,又身强力壮,谁知道上场后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怎会接火中取栗风险这么大的事?

萧氏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转向胡妃道:“贵妃,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平日本就只是自己玩玩,球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且昨日围猎之时,我腿脚不慎被马给踢了一下,行路也有些不便。”

胡妃失望不已。

连萧氏也不肯应,这里还有谁能上?

那东狄女子宝赤将众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脸上露出讥嘲的冷笑,站了起来,命译者道:“明日一早,我在球场等待!望诸位不要令我失望,叫我好好领教下你们汉人女子的胆色!”说罢带着一众侍婢,转身扬长而去。

第58章

东狄王妃一走, 这场夜宴再无人有心情继续下去,草草而散。

萧氏和另几位平日于此道有些名气的贵妇人相继以身体不适或是乏累为由告退,胡贵妃留下李丽华, 问她有无现成的合适人选可以推荐。

李丽华望着方才萧氏等人离去的方向, 冷声道:“这几人在京都里皆道是个中高手, 如今用得上她们,却个个做了缩头乌龟!我只恨自己平日于此道生疏, 否则拼了也定要领队上场。先毋论输赢, 我赫巍大国, 若连这样一个胆敢应事之人都寻不出来,岂不是要叫夷狄耻笑?何况我朝与东狄世仇, 若传了出去, 叫其余番邦之人如何做想?”

李丽华的话, 正是胡贵妃的忧虑。

但这种大道理,不用李丽华说, 人人都是知道。

今天这个麻烦, 虽起源于东狄公主宝赤的粗野和傲慢,但和李丽华因自己被辱遂暗中报复也是脱不了干系。

胡贵妃忍住心中厌恶:“我亦知这道理。故想听听长公主的意思。你可知随扈而来的命妇里谁能担事,还望替我荐举一二。若明日无人上场应赛, 这脸便真的丢大了,叫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李丽华皱眉,一时无话。

胡贵妃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道:“我们这边既无合适之人, 不如另做考虑。依我之见,这妇人想必因了白天围猎不顺, 一时不忿,方下了如此约书, 图一口气而已。这妇人虽来自东狄,但如今是东罗王妃,所谓出嫁随夫,也不算全然敌对。我的意思,此事既因今日围猎而起,可否劳烦长公主再设个宴,我连夜寻个稳妥的人过去递个话,若能消除误会,那便皆大欢喜。”

李丽华听到胡贵妃竟是要自己去向那东狄女人赔罪,愠道:“贵妃这是要将罪责全推到我的头上了?此事怎就变成我之过错?昨夜那东狄妇人目中无人,辱我大夏,贵妃当时也是在场,难道没有见到?我今日对她略施惩罚,有何过错?何况今日围场之事,在场的其余人难道都不知道?既知,怎就单单变成我之罪责?”

李丽华说罢,怫然而去,留下胡贵妃心中烦恼无比。

这次秋狝,由她掌管随扈女眷的一干事务,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她做主。

而这种涉及番邦的事,处理起来非常难以拿捏,尤其是像东罗这样还需要适度笼络的番国。

她原本的想法,自己这边既没有合适的应对之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忍下羞辱,以和为贵,希望李丽华放下身段和那个东狄女人修好。如此当做私人恩怨把事情抹平,最好不过。

李丽华却一口否决了。

她若不低头,自己还是坚持派人调停,那便不是李丽华和那东狄妇人之间的私事,而变成两国之事。

先不说这样是否有自辱之嫌,看结果,对方接受还好,不接受,那更丢丑,事件将进一步扩大化。

事关朝廷颜面,两国邦交,胡贵妃怎敢擅自做主。万一有个差池,上官皇后岂会放过打压她的这个机会?

胡贵妃此刻也不敢立刻将事情贸然立刻告诉皇帝,抑下心中烦乱,想先派人去刺探下东狄公主回去之后的情况,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那人久久未归,正当贵妃等得不耐烦,终于回来了,却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那东狄妇竟组织了她的人马,连夜在她驻地附近的一片野地上训练了起来。不但如此,明日她将率队与朝廷命妇所领的队伍进行比赛的消息也传开了,东罗使团里的东狄人全都得意洋洋,此刻聚在场地周围,为公主打着火杖,助威照明。

胡贵妃闻讯大惊,心中恨极,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东狄公主的挑衅,恐怕未必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极有可能得到了她丈夫东罗王子的支持。

东罗向来首鼠两端,不断向朝廷索要好处,转个身却又以被迫为由和东狄勾搭,现在还接纳了东狄公主做王子妃,这令孝昌皇帝不满。今年的元旦大朝,东罗像往年那样遣使入京。按照惯例,朝廷必会给予丰厚赏赐,但此次,赏赐减半,且限制边境的盐铁交易。

这是皇帝对东罗王的警告。果然不久,东罗王派人携带贡品再次入朝请罪,这次秋狝,也派王子赶来朝拜。

但这种臣服的表象之下,焉知东罗王子不是心存不满,趁机利用这个机会,想杀一下中原李氏皇朝的威风?

最可恨的是,偏偏借着那个东狄妇来发难,这也正是其狡诈之处。倘若比的是男子击鞠,闭着眼睛在禁军羽林军里随便叫几个出来也能上阵。

胡贵妃越想越是紧张,心知这事自己是兜不住了,正要立刻赶去见皇帝请罪,皇帝那边的宋长生已经来了,代皇帝问今晚的筵席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贵妃知那东狄妇的动静弄得过大,这么快,连皇帝也知道了。

宋长生是皇帝身边内侍中的二把手,除沈皋外,便是他了。

胡贵妃不敢隐瞒,将起因和今日晚宴上的意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宋长生诧异道:“竟是如此起的头!但不知贵妃这边将要如何应对?派何人领队比赛?叫我知道了,我也好回去禀告陛下。”

胡贵妃道:“我正想去陛下那里请罪。一时寻不到适合的人。”

“听闻滕国夫人是个中高手,贵妃未考虑她?”

胡贵妃冷声道:“我倒是盼着她能上。可惜她早早就摘清了,说腿脚受伤,不能上马!另几个也是一样!没一个肯站出来的!”

宋长生眉头皱了起来,叹气道:“这就不好办了,总不能强行逼人上马……”

他犹豫了下,正要告辞先回去禀事,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想到了人!”

宋长生扭头,长公主李丽华来了,便转身见礼。

李丽华快步走到冷眼看着自己的胡贵妃面前,口中道:“我想到了一位,端王王妃!”

端王王妃已年过四十了,但将门出身,年轻时是骑马射箭的好手,更打得一手好球。她和当年的梁皇后关系不错,梁后曾请她入宫指导球婢,后来朝廷变局,梁后自尽,她也人到中年,便不再碰这些了。端王是明宗的旁支兄弟,一向闲散,不问朝政,这几年,王妃因儿女双全,父母俱在,加上辈分和地位高,倒是常常被办儿女喜事的宗亲贵族之家请去做全福长辈。

秦王和秦王妃的婚礼,当时请的全福长辈正是这位端王王妃,论辈分,王妃是他二人的皇婶。

这次的秋狝大典,端王夫妇也随扈同来。端王在白天围猎时伤了脚,今晚的筵席,王妃便未出席。

胡贵妃沉吟着,李丽华又道:“我见过皇婶的球技,年轻时便是与男子也能同场较技。虽说如今上了点岁数,但请她为领队,不必冲击在前,由她坐镇球门,必无大碍!”

胡贵妃也觉有理,但想起萧氏等人的推脱,迟疑道:“就是不知道皇婶是否愿意……”

宋长生道:“咱家便随你二位一道过去问问!”

端王今日射猎不慎跌下了马,事发突然,近旁群马奔走,乱蹄纷纷,幸好当时和李玄度靠得近,李玄度眼疾手快飞身下马,将他从马蹄下给拖了出来。饶是如此,脚也被马给踏了一下,当场骨裂。

菩珠从筵席退出来后,直接回了自己住的西苑,想着晚宴中那东狄妇人的傲慢,就差直接指着鼻子羞辱了,心中有些不忿。想着胡贵妃到底将如何应对,是再找人应战还是用别的法子解决,渐渐出神,忽见怀卫奔了进来。

怀卫被她勒令入夜后不许外出,晚上便在行宫里游走,这家走走,那家逛逛。方才去了端王夫妇的居所,发现端王腿脚受伤,跑回来告诉菩珠。

菩珠对这对宗室长辈夫妇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记得前世李承煜被害后,沈旸和李丽华为了堵住朝臣之口,想请与明宗同辈的端王出来,支持他们扶的傀儡幼帝,端王拒绝,夫妇二人被软禁,后来如何,她也不知道了。

这辈子,王妃还是她和李玄度大婚的全福长辈。既得知端王腿脚受伤,想起自己这里带出来了金疮药,她便按捺下心事,拿了,先去他夫妇那里探望。

太医方来替端王检查过腿脚,刚走,因伤处肿胀疼痛,端王不断呻吟,被王妃训斥:“区区小伤而已,嚷得这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断了腿!我就知道你无用,平日连骑个马都不成,叫你不要去凑热闹,你非要凑!看看!要不是运气好,今日秦王正好在边上,我看你如何收场!”

端王顿时收声。

王妃见丈夫不出声了,忍得仿佛很辛苦,又心软,正要安慰几句,婢女来报,说秦王王妃来了,忙接她入内。

菩珠向端王见礼,唤他皇叔,再问伤情,叙了几句话,王妃向菩珠道谢,说今日多亏了李玄度,否则端王只怕要出大事。又说自己当时急着接端王回来看腿脚,也没来得及向李玄度道谢,让她见到了人,先代自己夫妇言谢,等方便了,她再亲自前去道谢。

事实上,从来到这里之后,五六天过去了,除了当天傍晚在水边见了他一面不欢而散之后,菩珠就再没看到过他了。但端王妃这么说了,她也只能嗯嗯地点头答应。再稍坐片刻,见也不早了,正要告辞回去,忽见胡贵妃长公主和宋长生来了,开口竟是想请端王妃明日带领球队上场,和那个东狄公主宝赤对阵比赛。

端王妃起先摇头,连连推脱,说自己老了,早就不问击鞠事了,让他们请年轻些的贵妇人们领队,待听得无人应承,而那个东狄公主那边竟已开始造势,隐隐有羞辱大夏之势,武将之女的风范便立刻显露,勃然大怒,当场答应:“只要用得上我,莫说区区球场,便是上沙场去,我亦绝无二话!我虽一把老骨头了,比不了当年,但骑马去打几个球,还是没问题的!”

贵妃松了口气,端王却是担心不已。

几代帝王的边战,令几十年前还年轻的明宗便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和骑兵的重要,击鞠这项源自域外的体戏被引入军中,以协助训练士兵的骑术和砍杀人头的技能,军中时常举行大规模的比赛。后来国力渐盛,上行下效,风靡一时,上从皇室,下到街头,策马挥杆这种原本属于贵族的军事游戏变的人人崇拜。

端王知王妃年轻时是个中好手,但现在人到中年,平日最多偶尔在家随意玩玩而已,就算依然还能打得动,这种局面,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却张口就应承了下来,既担心她技不如当年受伤,又担心万一不利,这责任该如何担当?于是咳嗽一声,不住向王妃丢眼色,示意她不要接。

王妃怒道:“你咳甚?我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领兵上阵!这个东狄妇如此狂妄,目中无人,羞辱我大夏!便是输,输在球场,也非耻辱,下回赢回便是!如今倒好,你不去,我不去,难道明日不战而败,直接认输,派爷们上场,叫夷狄讥笑我汉人女子缩头乌龟,连应战之胆都无不成?”

端王被王妃骂得不敢透气,苦笑着,无奈低头下去。

那边端王妃已和胡贵妃在商议抓紧时间连夜召集球婢组队之事。

贵妃命人将带出来的熟练球婢唤来,连同训官,原本共十人,正好组成一队,不料点人,却少了一个,被告知其中一名球婢这两日恰好生了病,上吐下泻,爬不起来。

贵妃忙命人再唤来替补的几名球婢。

端王妃领人来到行宫外的一片空地,命人架设临时球门,上马挥杆击球,看了片刻,眉头紧皱,不断地摇头。

菩珠望着,渐渐热血沸腾,当听到端王妃问还有没人可供选择时,忍不住站了出来:“皇婶,我可以试一试。”

端王妃和胡贵妃等人闻声回头,见是菩珠,面露讶色。

端王妃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菩珠知她在想什么。自己在河西长大,来京都才这么几个月的时间,怎会击鞠这种对马术和技艺都需训练才能上场的游戏?

她说:“河西地方虽偏,但民众亦喜好击鞠,没有马,却有驴打球,还有步打球。我从小也喜欢,应当能够一试。”

端王妃看了她一眼,点头:“既如此,你上马奔一圈,再接几球,我瞧瞧!”

菩珠操起击球的月杆,翻身上了一匹马,纵马奔了一圈,打了几只球,找着些感觉后,示意端王妃可发球了,迎着朝自己猛然投来的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漆马球,侧身转臂,挥起月杆。

“嘭”的一声,小球朝着她对面数丈之外的那只球门直飞而去,不偏不倚,从球门的中间洞穿而过。

端王妃大喜,抚掌道:“妙啊!就是你了!明日你随我上场,叫那个东狄妇好好看看,我汉人女子是否可欺!”

第59章

胡贵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报, 说那个东狄公主还在马上练习击鞠,看着和球婢们配合熟练,平日应当没少打。

其实不用刺探也知道, 对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竞赛要求, 实力必定不能小觑。

相较之下, 这边却是临时七拼八凑而成的一支球队。秦王妃是刚加入的,端王妃的年纪也大了些, 虽有技巧和经验, 但在马上, 无论是肢体的灵活度还是体力,必是没法和年轻女子相提并论的。

众人皆不敢放松, 端王妃更是深知, 球场固然是造孤胆英雄的地方, 但想要获胜,整个球队的配合亦是必不可少。考虑到自己毕竟多年未曾真正上场打过了, 为稳妥起见, 想临时请个精通此道的男子再来全面指导一番。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今日刚从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时的秦王除了射猎,亦酷爱击鞠。

他曾拥有全京都最为昂贵的一块球场:在皇宫校场中精筛泥土, 以油脂浇筑出千步的周长,反复滚压过后,所得的场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 群马奔走其上,亦是纤尘不扬。他还曾嫌宫中卫士不敢和他真正对阵, 常乔装出宫去到南市球场与人打野球。有一回沉迷其中,天黑竟也忘记回宫, 待侍卫寻到他时,见满场沸腾,他衣衫不整,驰球场中,正与人并驱分镳,争夺皮球。

他十四岁时,便曾率少年子弟大胜意图在京都扬威的番国球队,当时他策马挥杆、志气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将菩珠叫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发人去将秦王请来。

菩珠其实连他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装作若无其事地答应,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帐碰碰运气,兴奋地跟在她身后看热闹的怀卫便嚷了起来:“阿嫂好些天没看见我四兄了!他也没来找她!”

菩珠恨没有早把怀卫的脑袋给捺进地洞里用泥巴堵住他的嘴,尴尬地看着端王妃解释道:“他这几日事忙,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头……”

端王妃便知他夫妇或暗有龃龉,也不说破,只含笑点了点头。菩珠忙派王姆去寻李玄度来,暗暗叮嘱说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应,很快回来,道没见到人,被告知说,秦王与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傍晚追逐猎物出围,此刻尚未归营,一时寻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将禁军里一个有名的教头请来指导,利用这比赛前的仓促一夜排定个人位置,练习配合和战术,到深夜,约定好上场进攻或者后退的暗语之后,便叫人散了去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日应战。

这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行宫。

萧氏从筵席回来后,还暗中关注此事,派了个婢女留意胡贵妃那里的动静。当得知是端王妃领队应战,便认定明日必输,同情之余,也觉着她不够聪明。

年纪都那么大了,竟还看不清形势,这般贸然应承,只怕名声要毁于一旦。正庆幸自己避开了这麻烦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球队,且还是她毛遂自荐提出要上场的,不禁诧异万分。

一个从小在河西边陲那种地方长大的罪官之女,她会打什么马球?

萧氏追问,婢女道秦王妃自称在河西打过驴打球和步打球。

萧氏一怔,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恰这时郑国夫人也听闻了消息来寻她,二人就此议论了一番,郑国夫人叹道:“我看贵妃这回是病急乱投医,未免失策。似你这般现成高手不好好来请,竟派了如此几个人应付。端王妃也就罢了,也算宝刀未老,但这位秦王妃算怎么回事?驴打球步打球是个什么东西?这都竟能拉上去凑数!可惜啊,明日若是输了,夷狄必定讥笑,我们这些人的脸面怕也要跟着丢光了!”

萧氏摆手:“罢了罢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伤了腿脚,又怎会坐看夷狄妇人猖狂至此地步?但愿明日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好……”

她正说着,见郑国夫人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点了点头,笑着站了起来,扭头,才发现是丈夫沈旸来了,站在门口,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自己和郑国夫人的话。

他总领此次大典的护卫之事,这几日都住在行宫之外,并未与她同居。此刻见他忽然这般来了,萧氏想了下,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不动。

郑国夫人掩嘴笑道:“沈将军既回了,我也该走,免得打扰你夫妇。”说罢朝着萧氏暧昧似地挤了挤眼,迈步便要走,不料沈旸对自己道:“我那边事忙,回来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说罢迈步去了。

郑国夫人回头,见萧氏依然那样坐着,唯神色隐隐发僵,忙装作不见,借故告退。

这一晚,西苑对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也获悉了这个消息,二人心情各异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儿和怀卫则是激动无比,争相给回来的菩珠打气,说明天要早早地去球场看她打球。

菩珠沐浴过后便躺下睡觉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比赛。

这场比赛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因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前世的这个时候,李丽华因为韩荣昌前妻之事耻于见人,并未参与秋狝。而这辈子,随着她的到来,才发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说实话,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还是有点惊讶于自己当时那一刻的热血沸腾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耻,为自己的毛遂自荐,争出风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知道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并且原本也决定如此践行的。

现在她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势变乱,她再伺机行动便就够了。今晚的这个临时决定,和她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东狄妇人如此挑战,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为捍卫尊严而热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尽一份力的,倘若仅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避免丢脸便视而不见,坐看那东狄妇人施加羞辱,她过不了己心这一关。

毕竟,她前世也曾做过这个皇朝的皇后。

这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

最后她如此告诉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脑海中的杂念,准备入睡,养好精神迎接明日的球赛。

临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间,她脑海里忽又浮现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现在不知道回来了没?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球场,又会是如何的想法?

……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着一只金眼的玉雕,紧紧跟随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纵马,追踪着前方的猎物。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而强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预感到了死期的降临,夺路狂奔,他几次跟丢,又追踪而至,锲而不舍,始终未曾放弃。

猎物在前,耳边风啸,他浑身的毛孔全部舒张,衣衫下热汗滚滚,鼻息里更是充盈着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体肤之下,感到久违了的热血沸腾。他纵马,追着猎物一路狂奔,当最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木茂密的山岥之侧,面前似乎见不到路了,方惊觉他已甩开了身后的同行之人,或许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并无丝毫停顿,只是停了马,高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月光,双目敏锐地搜索着四周,不放过被树木阴翳和暗影所覆盖的任何一个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猎者,它筋疲力尽,躲藏在距离对方十数丈外左侧前方的一片树丛之后,当再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恐惧万分,发出一道绝望似的哀鸣之声,四只灵敏而强健的长腿也猝然弹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却迟了。

这一次,猎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它仿佛再也不能逃脱它天生作为猎物的命运了。

李玄度那只受过伤的手缠着一圈用作保护的绷带,紧紧地握着一支带着坚硬的尖锐簇头的长矛,在公鹿跳起现身的那一刻,他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身影如鹞,落地之后,正要朝着奔逃的公鹿扑去,以结束这场持续了半夜的追逐,突然这时,他感到身边仿佛刮过一股带着腥臭的风。

他身影一顿,慢慢地回头。

月光之下,就在距离他不远的数步之外,不知哪里竟钻出一只棕熊。

熊赫然而立,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身体硕大,犹如小山,浑身更是毛发竖立,形状恐怖,双掌高举,作扑状,未等他回头,便朝他猛地扑来。

李玄度朝着侧旁滚地,避开了这一扑。

棕熊的胸膛里发出一道充满了威严和恐吓的低吼,继续追来。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奔到近旁一株树下,迅速地上了树。

大风阵阵,灌木后的公鹿早已趁机逃走,马惊慌地在附近徘徊,玉雕在树顶之上,振翅回旋,发出尖锐的唳声。

棕熊咆哮着追到树下,摇撼着树干,簌簌声中,枯枝折断,落叶纷纷,附近栖息着的夜鸟被惊动,纷纷逃离。

这畜生力大无比,片刻之后,几有半人粗的树木竟开始连根摇晃。

李玄度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看准了,从树顶纵身一跃而下,落地之后,未等棕熊回身,挥匕从后刺入了熊的脖颈,未料这畜生的皮毛竟坚硬如铁,一刺并未到底,匕尖滑了一下,力道便被消去,匕身只入一半,卡住了,进不去,一时也拔不出来。

棕熊受伤狂怒,嗷声中狠狠一掌拍来。李玄度被迫撒手,绕树游走。

这时那只名叫金眼奴的玉雕从树顶上猛地俯冲而下,扑向棕熊,锐利的尖喙啄入熊的一只眼睛,一下便将熊目摘了出来。

棕熊愈发狂怒,再次拍掌,玉雕躲避不及,一侧翅膀被扇到,扑落在地。它振翅想要高飞,奈何羽翅受伤,飞了几步,又摇摇晃晃,栽了下来。

瞎了一目的棕熊将怒气转而发向金眼奴,追上去要撕扯它。

金眼奴是李玄度少年时最喜欢的一只猎鹰,这些年被他早年的一个鹰奴养着。

他的匕首还插在棕熊的脖颈之上,身边再无可用之兵。

他掉头奔回去数丈,抓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长矛,用尽全力,暴喝一声,挥臂将手中的矛奋力地射了出去。

月光之下,那矛带着破坚摧刚的巨大力道,犹如一道闪电,朝着那只正攻击金眼奴的棕熊的后心直奔而去,飞到近前。

伴着一道“噗”的沉闷的锐物入肉之声,棕熊厉声嗥叫,小山般的身影迟缓了下来。

那支锐矛,竟刺透了棕熊,从后心直透前胸,深深插入。

长长的矛杆,此刻还在微微震颤。

片刻之后,这畜生终于倒了下去,庞大的身躯压倒了近旁的大片灌木。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李玄度立在原地,浑身热汗滚滚。

金眼奴受伤,还在那畜生身边的地上扑腾着翅膀。

李玄度心疼,抹了把汗水,急忙快步走去,正要抱起它检查伤势,突然感到不对,猛地转头,看见地上那只方已被插透了心脏的畜生竟还没死透,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地朝他扑来。

月光之下,这畜生双目睁得犹如铜铃,大张巨口,利齿间的涎水滴滴答答,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李玄度抱着金眼奴,虽也滚地躲避,但还是迟了一步。

他感到左臂一麻,低头,见臂侧已被锋利的熊爪抓到了,衣袖碎裂成片,血从衣下汩汩而出。

金眼奴方才也是受伤不轻。

李玄度瞬间暴怒,将金眼奴放下,绕到那还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追来的畜生的身后,从它已经瞎了的一侧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攀上这畜生的后背,一把拔出那柄插在它颈侧的匕首,手腕翻转,再次挥匕。

匕首捅进了棕熊的另只眼眶里,没根而入。

他咬着牙,面容狰狞,发力一搅,伴着一股污血,这畜生惨叫一声,往后仰去,再次倒地,痉挛了片刻,这次终于死透了。

李玄度已是追逐了半夜的鹿,早就又饿又渴,再这一番恶斗,也是筋疲力尽,被压在了它的身下,等终于聚了些力气回来,奋力将这恶臭的畜生给推开,自己依然仰躺在地,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良久,待那激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他也感到左侧的手臂依然在流血,便翻身坐起,撕下一片内袍的衣襟,用牙齿咬着一头,裹扎住伤口,止血后,拔出匕首,剖开那畜生的胸膛,挖出尚带余温的熊心,将这一团血肉丢给金眼奴,待它吃饱之后,抱起来,小心地替它抚平乱羽,打了个唿哨。

他的坐骑终于跑了回来。他带着金眼奴,翻身上了马背,凭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纵马而归。

天快亮的时候,他看到头上飞着几只猎鹰,知道是韩荣昌他们,应该就在附近,便摸出鹿哨吹了几下,静静等在原地。

片刻之后,韩荣昌和于阗王子以及侍卫们的身影从前方的一处山坡后现身,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林中后半夜起雾,韩荣昌他们后来也迷了路,在附近胡乱过了一夜,担心他的下落,此刻终于遇见,十分兴奋。到了近前,看清他满身血污的模样,吃惊发问。当获悉他是为追麋鹿遇到了棕熊,死里逃生,又是后怕,又是佩服。

韩荣昌将一只水囊递给他,说里头是昨夜割开鹿颈得到的鹿血,还正新鲜。

李玄度正口渴难耐,接过,仰脖饮血。

带着腥味的鹿血沿喉而下,瞬间冲入了五脏六腑。他终于饮饱,抹了把沾着汗和残血的脸,和众人循着来路回往围场。

快到行宫的时候,日头已至顶上。

李玄度感到周围和前几日有些不同,沿途除了必要的守卫,不知何故,竟不大见得到人。

昨夜一夜未眠,又失了血,他感到有些乏了,臂伤也是隐隐作痛,正想和韩荣昌尉迟胜德等人道别,先回住的地方休整一番,却见骆保迎面匆匆跑了过来,口中大声喊道:“殿下!殿下!可找着你了!王妃在球场击鞠!”

李玄度一怔,催马上前,问详情。

骆保将情况说了一遍,又道:“奴婢一直在找殿下,殿下你去了哪里……”

李玄度眉头微皱,望了眼球场的方向,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60章

行宫东北方向的这个球场长五十丈, 宽十五丈,东西两头双球门,有围场和观台, 是一个标准的击鞠场。场上竞赛的两方, 被称为两朋, 取其友好竞赛之意。比赛不限时间,双方于马上互相防守进攻, 回旋奔击, 将球击入对方球门, 以最后的得筹数计算输赢。哪一方先行得到三筹,亦即先攻入三球, 则为胜方。

皇帝自然不会出现在观台上, 但除了皇帝之外, 今天竞赛双方的其余人几乎悉数到场观战。太子李承煜和东罗王子还并肩同坐于中间位置最佳的一处观台之上,等待竞赛开始的时候, 二人不时谈笑几句, 气氛看着很是融洽。

然而这只是表面。这一场竞赛,场上场下双方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清楚。

没有所谓的“朋”,有的, 只是“你输”、“我赢”!

端王妃和秦王妃领队与东狄公主宝赤进行这一场击鞠赛的消息因为昨夜东狄公主弄出来的声势动静,当时就在营圈里传开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到了今日,连禁军、羽林卫和普通的士兵也都无人不知, 那些进不去的人聚集在球场之外,攀爬树木抢占高点, 期待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李玄度还没进入球场,隔了段路, 远远就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如雷的呐喊之声。

他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

少年时他曾挥汗纵马于这种声浪鼎沸的球场,迷恋其中,天黑甚至也忘记回宫。

但这一刻,如此的氛围却令他陡然变得紧张。

他实在想象不出,他才一夜未归,她哪里来的胆子和本事,怎就敢上马挥杆击鞠了。须知这是一项对马术、技能和体格要求都很高的戏技。就算妇人击鞠忽略体格,光是马术和技能,她能应付的了?

且既然竞赛,又涉及两国,对抗必定激烈,万一不慎掉下来马来,似昨日的端王,身边还有他救场。

她呢?

李玄度的心缩得越发紧,气恼,更是担心。

虽然不喜这个王妃,但他也从没想过要她的命。毕竟也非大奸大恶,只是个心眼走歪了的小女郎而已。

身体的疲乏和不适早就不翼而飞,他催促着胯下的坐骑,加快速度到了近前。

进入球场的入口已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下马疾奔上去,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人,挤了进去。

一入球场,耳边的声浪便变得更加喧嚣,声浪之中,夹杂着马匹奔走的蹄声和月杆击打皮球发出的砰砰之声,还有妇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叱声。

李玄度奔到观台之后,停在一个角落里,视线越过前方的人,在球场正交错奔驰着的马匹和人影中寻找着她,几乎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并不是她的打扮有多出挑。

她今天穿着专为击鞠而制的窄袖紫衣,头扎幞帽,将秀发全部包裹起来,脚上蹬了一双乌皮六缝靴,打扮与场上的其余人并无区别。

令他在众里一眼将她辨出来的,是她的身姿。

她竟能稳稳地坐于韩荣昌送给她的那匹红马背上,手执月杆,驱马疾驰,穿插过几个围堵她的红衣东狄球婢,拦截住了对面飞来的球,在球杆上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俯身击打。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传向了她身前的另个紫衣球婢。

这一下的传球,动作精准而优美,虽然接下来那球又被对方拦截,未能形成有威胁的攻击,但也已经赢得了周围观战士兵的一片喝彩之声。

李玄度望着飞扬尘土中那一骑疾驰的紫色身影,目光一时定住了,连叶霄走到近前也未觉察,直到他低声唤了句殿下,这才回神。

他迅速看了眼两边得筹,发现红衣一方已得两筹,而她的紫衣一方却只一筹,立刻盘问赛况。

叶霄受他指派这几日一直暗暗跟着王妃,方才也在场中,清楚整个经过,便禀告了一番。

比赛刚开始不久,王妃这边的一名球婢利用对方的疏忽,打进了第一粒球,随后那个东狄公主也入了一球,双方得筹暂时相平。

没想到很快,起先那名入了球的球婢在和东狄球婢迎面夹马夺球之时,吃了一记阴招,被对方用身体强壮的优势给撞下了马,受了伤,被迫只能下场,换了一名球技稍逊的替婢。

失了一员主力,王妃的紫衣这边便陷入被动。

虽有端王妃坐镇后场,一番苦斗,还是又失一球,得筹便比对方少了一支。

也就是说,只要对方再入一球,就能获得这场竞赛的胜利了。

李玄度看了眼观台周围的人。

因为领先了一筹,球场外的东罗和东狄人无不神情轻松,王子更是和太子李承煜谈笑风声。

看得出来,李承煜在极力遮掩情绪,但始终做不到像对方如此轻松。

他显得略微紧张,敷衍几句,视线一直紧紧地跟着场上的一道紫色身影。

李玄度知他在望何人。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娇叱之声,他循声转回视线,场上的情况又已经发生了改变。

菩珠又拦截下那只在空中被打得飞来飞去的红漆球,再次传球给了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向前,回头朝端王妃打了个昨夜约定的暗号。

端王妃心领神会,接过球婢传来的球,挥杆喂给了前方的菩珠。

出乎意料,这球不是投向她的身侧,而是高高飞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打向了她的上方。

这令近旁追上来企图拦截反杀的宝赤公主等人措手不及。

她们还没反应过来,那球已经飞到了她的头顶,只见她腰肢突然软倒,整个人往后仰卧在了马背上,挥杆,以一个少见的高难度的仰击动作,直接便将球送入了对方的球门。

紫衣再夺一筹!

二平。

顿时,全场欢声雷动。那些有幸得以入内观赛的禁军、羽林军和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发出的喝彩之声,几乎要把地皮掀翻!

端王妃兴奋,但却还是不敢放松,令手下继续全力以赴,争夺最后一枚,也是最关键的那一筹。

宝赤公主神色阴沉,盯了菩珠一眼,也大声呼喝球婢们作战,用番语道:“盯住她!若她持球,必要时用我教你们的法子把她打下去!绝不能让她阻拦我们得筹!”

“荣耀属于昆仑神!”

她最后大声吼道。

红衣球婢们顷刻间仿佛被注入了魔药,皆双目发红,咬牙拼争。

紫衣这边更不敢懈怠,双方你来我往,马匹交错,娇叱之声,不绝于耳,那只小球被打得在空中滴溜溜乱转,飞来飞去,双方争夺激烈,一时胶着。

全场这时反而静了下来,再无人发出半点声音,全都握紧拳头,紧紧地盯着场上那些奔驰挥杆的身影。

菩珠知自己成了对方着重要对付的人,这时若一味拿球,反而不妙,便向端王妃发出警示。

端王妃也看出了她的困境,立刻以暗语命其余球婢轮流持球,以减轻她的压力。

球不在她这里,红衣女们也就不再盯她,只剩一个还留下防备,其余人全都追球。

菩珠侧应了片刻,觑准机会,接住了端王妃拦截住的球,左右侧击,带着球推向前,晃开了对方几人的拦截,径直朝着球门奔去。

紫衣球婢们见状,焦急万分,在宝赤公主的叱骂声中狂追而上,对面也奔来了两名在后场防备的球婢,前后夹击,其中一人冲到近前,挥杆扫了过来。

菩珠前世没少玩这个,熟知球场之上的各种黑手。看出这球婢是想打自己坐骑的眼睛。

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

马匹若被伤了眼睛,往往发狂,一旦发狂,便难驾驭,极有可能会将马背上的人给甩下去。

她和小红马已经磨合了好几天,心有灵犀。

她俯身,顺着地面的一个空档,将球继续推向前方,于此同时,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轻巧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趁着双马交错,观众视线被挡的那一刹那,她回杆,以杆头狠狠地顶了一下对方,正中她肋下。

那紫衣女吃了一记,面露痛楚之色,俯身弯腰,手中的球杆没把牢,掉落在地。

菩珠已经丢下了她,追着前头在地上滚的小球,看准方位,正要挥杆最后一射,射向对方球门,侧旁纵马奔来一道强壮的身影,一下挡住了她。

宝赤公主追了上来,二人狭路相逢!

她毫无收势之意,猛地直冲而上。

菩珠瞬间便明白了。

她这是要故技重施,借壮硕的身体优势来冲击自己,就像先前做过的那样。

论体格,菩珠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抵不住她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灵机一动,用番言冲着已经冲到自己面前的宝赤公主说道:“昆仑神必将不喜你的所为!”

东狄女子一愣,停了一停。

菩珠继而灿然一笑,又道:“胜利终将属于我李氏皇朝!”

公主这才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正要再继续,将她撞击下马,却是迟了。

菩珠已利用她愣住的这个短暂空档,冲出阻挡区,月杆追上了那只红球。

她俯下身,双足紧紧地勾住马镫,半边身子外挂在了马的一侧,重重挥杆。

一击之下,小球从地上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红色影子,朝着前方的门角直奔而去。

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全都随着那只在空中的小球移动。

“拦住!快拦住!”

身后传来东狄公主那声嘶力竭的吼叫之声,近旁的几个红衣球婢奋力追赶,但又如何追赶的上在空中极速飞行的这只小球?

待到红衣女们终于追到近前,小球已经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入门角,撞在了结在门后的一张网里。

紫衣再得一筹。

满三筹,胜。

全场在静默了一息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喝彩之声。

赢了,虽然打得艰难,但有惊无险,终于还是赢了这场比赛!

菩珠这一刻也是激动万分。

前世她曾陪着李承煜打过了无数场的球赛,却从没有过一次会像这样,因为胜利而感到如此的骄傲和兴奋。

她的衣裳早被汗水湿透了,身体里更是热血涌流,在如雷的欢呼声中,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第一时间便奔向了端王妃庆贺。不料下马之时,头上的幞帽被马鞍勾了一下,帽歪落在地,一头青丝如瀑,散落到了腰间。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世上若有倾城人,想来应当不过如此吧。

两方众人,反应亦是不一。

东狄公主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那只飞入门内的小球,仿佛还是不相信是如此的结果。

东罗王子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了起来,剩下那些起先张狂的东罗和东狄人,此刻亦全都沉默了下去。

东罗王子借故匆匆告退。太子李承煜大笑,笑声愉悦无比,但很快,他停止了笑,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还在场中的那道身影,双眸一眨不眨。

姚含贞望着场中那正和端王妃喜气洋洋庆贺的紫衣身影,又盯着李承煜的目光所在,眼底渐渐起了一缕怨色。

在场的韩赤蛟和怀卫则是狂喜,两人不住地顿脚,大声吼叫,就差喊破了喉咙。

胡贵妃和李丽华亦是笑容满面。

胡贵妃是终于可以向皇帝交待了。

李丽华则是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怨怪。

万一输了,惹皇帝不快,自己虽说是皇姊,但终究也是不好解释。

现在赢了就好。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萧氏。

萧氏的面上挂着僵硬的勉强的笑意,很快起了身,带着婢妇们匆匆离去。

李丽华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目光望向了南司将军沈旸。

他立在观台侧的一排维持秩序的士兵身侧,面无表情,忽然仿佛感觉到了来自李丽华的注目,看了过来。

李丽华朝他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却见他视若未见,转身便去了,未免有些扫兴。

当初她之所以看中这个男子,固然是喜他年轻英俊,能力杰出,仕途显赫,也是因为日益不满韩荣昌对自己的态度,失望,想要对丈夫施加报复。除此之外,和萧氏与自己处处作对、抢占风头也是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萧氏今日如此吃瘪,李丽华的心里顿时又痛快了起来。

耳边充满了欢呼之声,李玄度站在观台角落的人群之后,望着她。

他看见胡贵妃和长公主起了身,笑吟吟地去接她。她被人簇拥着离开,一行人似要从他所在的这个方向行经路过了。

他忽然惊觉,自己还一脸血污,满身狼狈。

近旁几名士兵从庆贺胜利的狂热中回过神,终于发现了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迟疑的表情,仿佛有点不敢相认。

李玄度转身默默离开,就好似他先前来时那样。

皇帝对这场比赛的结果也很是满意。派人赏了东罗王妃一些帛缎,以示抚慰。这边,不但命胡贵妃设宴为端王妃、秦王妃等人庆贺功劳,亦赐宴随扈的文武百官。

李玄度回了自己居住的帷帐。

他并未宣扬自己昨夜独斗棕熊的经历。事实上,连韩赤蛟和于阗王子几人,也只以为他是遇熊受伤,侥幸死里逃生而已。

他自己处理了臂伤,沐浴更衣过后,若无其事地随众接了赐宴,傍晚回来,感到倦极,倒下,闭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过去的梦境,几乎全都和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有关。

但这一次,梦中情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竟梦见了王府角落里的放鹰台。

月光清冷如水,照着一片断壁颓台。他独自穿过被离离荒草淹没的小径,绕过一道残垣,漫行至了通往放鹰台的玉阶。阶顶交缠一双亲密鸳影,他远远地眺望,见那二人衣衫皆是不整,男子将女子压卧在冰冷坚硬的阶上,那女子一双玉臂紧紧搂住男子肩背,始终不放,媚眼如丝,又轻启檀口,贝齿轻啮男子喉结,迷人之态,不可方物。

她胆大如斯,不止如此,纤纤素手竟也探向了他,爱抚阳刚……

他再也绷不住了,当场于梦中便泄了出来,人亦犹如升飞而起,至极乐之巅。也就在这巅峰一刻,李玄度猛地惊醒。

他猝然睁眸,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帷帐中的床上,方才一切不过只是南柯一梦。

胸腔下的心脏仍在跳得飞快,密集犹如一只正被猛击催战的鼙鼓。额头和后背热汗不绝,而方才于梦中终于得了纾解的衣袍之下,似有湿冷秽物沾衣。

梦中的极乐之感很快便消失了,他感到沮丧而空虚,恰好这时,贴身服侍他的骆保手执灯火入帐,一眼看见,一愣,停了下来。

李玄度依然那样仰卧,只是闭上了眼睛,眉宇略带一缕淡淡的倦色,片刻之后,低沉发声:“什么时辰了?”

“戌时一刻。外头天已黑了。”骆保轻声道,见他不作声了,目光掠了眼他带了些脏污的衣袍,试探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李玄度低低地唔了一声。

骆保立刻放下照明,送水入内,待更衣毕,见李玄度又卧了下去,面向里一动不动,想起方才那事,心知肚明,想到秦王半个多月前便出来,和王妃多日未曾同房了,忍不住贴心地建议:“殿下,是否要奴婢去把王妃请来……”

他说完,屏息等待,却听秦王咬牙,闷声道:“滚。”

骆保“哎”了一声,不敢再开腔,麻溜地滚了出去。

帷帐里只剩他一人了。

李玄度闭目,闷闷地回味着方才梦中的种种,又回忆白日她在球场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当脑海里浮现出她仰于马背挥杆击球的一幕之时,又走了神。

没想到那女子纤细得能令他一手掌握的腰身之下,竟也蕴藏了如此柔韧的力道。

想着想着,人仿佛渐渐又燥热了。

她今日大出风头,那边此刻想必还极是热闹。

李玄度心中愈感空虚和孤单,又觉帷中闷热难当,正想起身出去透口气,忽听帐外隐隐传入骆保和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陌生女子而已。

骆保很快入内,脸上带着笑,将手中的一只食盒放在了案上,禀道:“殿下,方才端王妃派人送来吃食,叫代为转话,多谢殿下昨日救了端王。”

李玄度卷衣坐起,懒洋洋地歪在靠上,起先没说话,出神了片刻,忽问:“你有问端王腿伤如何了?”

骆保一怔,摇头懊悔道:“奴婢疏忽了,忘了问。”

李玄度道:“替我更衣,我去探望下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