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3日

菩珠 by 蓬莱客(78 – 83)

第78章

菩珠做起了梦, 她梦见了她的前世。

这辈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到前世,从前梦到的, 或者是她幼年家败之前曾有过的叫人留恋的掌上明珠的日子, 或者是后来, 她在河西和菊阿姆为求生存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

但这个晚上,第一次, 在她的梦境之中, 她梦见了前世的李玄度。

他白衣似雪, 跪在姜氏的灵前,身影僵硬, 目若染血。

灵宫中那么多的人, 她却在人群里悄悄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对他的悲痛, 竟犹如感同身受, 而那个时候,她对逝去的姜氏,分明并无多少深厚的感情。

转个眼, 她遇到了那个受伤隐匿在草丛深处昏迷不醒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她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就那样悄悄地走了。

再转个眼,已是多年之后, 她又梦见自己身处皇陵的万寿宫,在那里, 她最后失去了生命。

最后她梦到了自己死去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靠在原顶的一块巨石之前,哭个不停。

万寿宫亦是他曾居了三年的地方,这或许便是她在那些幽居日子里想起来唯一能感到有几分慰藉的地方。当她在这里,一次次抗拒那觊觎自己的权臣之时,在她心底的某个深处,何尝不是暗暗怀了某种希望。

但这一夜,她知道了,那个曾悄悄吸引她的目光、令她心软,她始终无法真正忘记掉的人,他是不可能来这里救她了。

她不停地落泪,正当陷入深深的悲伤和绝望,无法自拔,竟然看到了他。

他骑着骏马,披着战衣,手执长戈,宛如天神,朝她纵马奔驰而来。

他来救她了!正如她曾希望过的无数次的情景那般,终于来了。

她狂喜,朝他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正要扑进他的怀里,忽然,眼前的人变了。

不是他,是他的表妹檀芳,含笑,朝她伸来了一只拯救的手。

就在梦见这一幕的那个时刻,菩珠醒了过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人却软绵绵的,连手指都没有半分气力去动弹一下的感觉。

她便如此闭着眼睛,良久,直到感到喉咙又干又渴,如同冒火,这才睁开了眼眸。

她想喝水。

寝屋里光线昏暗,没有亮灯,不知此刻是何时了,她又已经醉睡多久。

头还有些晕,她却懒得开口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找到了鞋,趿着下地,正要迈步去倒水,脚一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下,忽然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臂,一下扶住了她。

菩珠扭过头,看到了李玄度。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立在床前的一片暗影里,也不知这般立了多久了,若非方才他扶了自己一把,她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她默默地立着,不动了,他也没立刻放开她,就这样在夜色里继续扶着她。

半晌,她动了一下,搭讪似的低低地道:“晚上太高兴,和大家伙一道玩投壶,我多喝了几杯,竟就醉了,叫殿下看笑话了……殿下何时回的?”

她的嗓音又干又涩,入耳嘶哑。

他没应她,只带着她,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到案前倒了一杯在她睡前婢女送入的茶水,用指腹贴着杯壁,试了试温,感到茶水尚带余温,便走了回来,递给她。

菩珠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地喝。

茶水滋润了她干燥的唇舌和肺腑,她感到自己好似从没喝过像今夜此刻这般甘甜的水,一口气就喝完了,一滴都没剩。

“还要吗?”

他问她,语气听起来很是轻柔,和昨夜训斥她探听他过往秘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要。”她说。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次喝完,终于心满意足,看着他将茶杯放了回去,却没回来。

他在案前静静立了片刻,似有心事,忽然开口,让她继续睡觉,说完迈步往外走去。

菩珠望着他就要走出内室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一急,让他站住。

李玄度站住了,看着她踩着晃晃悠悠的脚步走到桌前,端起了茶壶,又晃着来到屋中正燃着的用来取暖的炉前,掀盖,将整壶水一股脑儿地泼了下去。

伴着突然而起的嗤嗤的声音,炉火熄灭了。

“以前我不知道,是我不好。以后我也不用暖炉了,你不用特意出去睡。我多盖层被子就好,不会冷的。”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竟轻笑出声。

他笑道:“你在可怜我吗?”顿了一顿,“你顾好自己要紧,莫冻坏了,大可不必为我如此委屈。我怎样都无大碍。”

“我还不想睡,出去透口气。”

他再次迈步要往外去。

梦中的情景,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就连梦中,他也没有亲自来救她。知道那怨不得他,可是临死前的怨艾,却是久久不散。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啊,无法李檀芳相比。

一定是今夜酒喝得太多了,她才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一时之间,梦和现实仿佛交汇在了一起。

她心口酸热,冲动之下,等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已是奔向了他,从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之上,含含糊糊地道:“殿下,你不要走……”

李玄度在原地定了片刻,解开了她缠在自己腰上的双手,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着送回到床边,放她躺了回去。

“你酒还没醒,再睡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似的某种情绪,话音未落,手却被菩珠给拉住了。

她咬着牙,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一时立不稳,扑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撒手,不让他起来,最后还将他弄得仰翻在了枕上,自己跟着爬过去,坐在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他,不容他起身,用手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吻、啃咬,口中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殿下,我若将死,你知道了,真的不肯来救我吗?”

李玄度想起身,好令自己抽离这混乱又突然的亲昵,人却有些手脚无力,竟被她压住了,一时无法脱离,当听到她发出如此的胡乱醉语,喘息着胡乱哄道:“你先撒手好不好……何时不肯救你了?上回落石,我不是救了吗?”

“是以前,以前,不是现在……”她的话语凌乱。

李玄度感到她醉得厉害,言语没头没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殿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管姝姝了吗,有人欺负我……”

她的嗓音里带着委屈和祈求似的,继续胡乱地说着她的醉言,还要亲他的嘴。

“你醉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只能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好躲开她索吻的唇。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她却不管不顾,追着,将他的脸扳向了她,一定要亲他。

“昨日你对我那般凶恶,我很是伤心……”她亲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的唇,把脸压在他的脖颈上,自顾又难过地说道。

无忧宫的那段经历,是李玄度这一辈子迄今最为黑暗,亦最为不堪的过往。

他谁都不愿说,半个字也不愿,包括姜氏太皇太后。连后来对着给他看病的太医,他都命骆保不许透露半分的缘由。

太医便是开出仙丹灵药,也治不好他的病,他心里非常清楚。

那段往事,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半分了。

昨夜醉酒醒来,他竟然听到她逼问骆保。

她是他的何人?一个从一开始就处处算计他,企图操控他的女子。

他痛恨被算计被操控的感觉,更是无法容忍,让如此一个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不堪过往。

那一刻,除了怀疑她的动机,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和狼狈。

李玄度沉默了。

或许这一次,她真的只是关心他而已。尽管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所谓关心。

听着她闷闷的声音,他的心忽然软了下去,慢慢地放下了举起的手,不再试图将她推离自己,任她趴在胸膛上,仿佛他的胸膛便是她的眠床。

菩珠闭目等待,尚未等到他给自己一个解释,便又想起李檀芳对他的称呼。

她唤他阿兄,那是一种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才能拥有的亲近之感。

一想到这一点,一种深深的,绞着她五脏六腑,令她极不舒服的感觉,朝她袭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闭着眼睛恳求:“殿下,我能叫你玉麟儿吗?”

她喃喃地重复念了两声他的名。

“真好听啊!殿下,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听到自己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位亲长才会称呼的名,竟被她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念出,李玄度的脸微微一热,接着,仿佛有什么包藏了蚀骨温液的东西,在李玄度的身体里绽裂开来。

他心里十分清楚,不能再任她这般纠缠自己了。

但是浑身的力气却不知道流失去了哪里。

明明可以轻易地将她从自己的身上弄走,却就是解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两只手臂,最后他只能仰着不动,强忍着她开始伸进自己衣裳慢慢抚摸的一只手,那只手越来越往下,最后当它快要下到不能再下去的所在之时,他猝然抬手,一下按住了它,哑着声低低地道:“你我本非同路人,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你醉了!”

那只被他压着的手停住了。

夜的暗影之下,他看见她慢慢地抬起脸,望向自己,不禁再次扭脸,避开她的凝望,尽管周围夜色昏暗,她或许根本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向你许诺过的事,我会做到。但也仅此而已。你我不该有的事,还是罢了。”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一字一字,清楚地传入了菩珠的耳中。

他用生疏的语气提醒了她,她又厮缠起他了。

从前厮缠,是她怀着目的,想生儿子,想稳固地位,她从不觉得卑微。

今夜,在这一刻,当听到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忽然却觉到了深深的卑微,觉得自己低得入了泥尘。

她是怎的了?

她定定地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愣怔了片刻,又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许诺,那夜在篝火前说过的话。

他说他会尽他所能保护她,日后,她也随时可以离开他。

她忽然好似彻底地醒了酒,方才那因了醉意而放纵出去的心,也如被什么给刺了一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来。

他提醒的对,她和他本来就不是同路之人。表妹檀芳才是他心中的慕爱。而自己,最应当做的,不是自怜,不是自卑。

收起那些无用的可笑的软弱,她应当归位,回到自己早早就为自己划好的道路之上,认定目标,再难,也要走下去。

他可以瞧不起她,觉得她连给李檀芳提鞋也不配,哪怕事实即使如此,她也不能瞧不起自己。

她的手从他压着自己的掌心下慢慢地抽了回来,从他身上爬了下来。

他没动,起先依然那样仰卧着,片刻之后,转过脸望向她在夜色里的轮廓。

“姝姝……”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迟疑了下,轻声唤她。

菩珠在夜色里冲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殿下,今夜我怕是真的喝多了,方才都不过是在与你玩笑罢了,你莫当真。”

第79章

李玄度这一夜后来如何, 菩珠不大知道。她睡了一觉,是自出发上路以来这些时日睡得最深沉的一觉,第二日醒来已是很晚, 带着宿醉过后的微微头痛。

李玄度已是不见, 骆保告诉她, 秦王大早就被阙国的一干贵族邀去游猎。

稍晚,吴氏那边也派人来请她过去, 傍晚二人归来, 更衣过后, 一道去看阙王,到的时候, 遇到了李檀芳, 她刚送来药, 正在服侍阙王吃药,见李玄度和菩珠一起来了, 稍稍陪坐片刻, 便退了出去。

阙王对自己很好,但菩珠心知肚明,自己是个外人, 不便久留,陪着老人家叙了几句话,略尽孝心,先回来了, 留他祖孙二人独处。

李玄度深夜而归,菩珠早就上了床, 装作睡得香甜,未起身。

他似也怕惊醒她, 入内之时,轻手轻脚。

他怀有心事。这夜菩珠中途几次醒来,感觉他都醒着,只不过未曾辗转反侧而已。

她猜测,他的心事,必与阙国有关。

就像皇帝不可能信任阙人一样,阙人也不可能对来自皇帝的威胁视若无睹坐以待毙。或反,或避,就这两条路而已。

显然他们选择了避,前世在姜氏突然去世遭遇发难,举族西迁。

这不是一件小事,菩珠相信阙王他们应该早就有所准备,提前谋划。

但叫她疑虑的是,既早有准备,为何前世西迁之初,阙人局面混乱。

就算姜氏去得突然,如果早有预案,也不至于那般仓促。

而谈及阙国和李玄度,自然也就不得不想到李檀芳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如此年纪,依然未嫁,在等什么,一目了然。

从前李玄度与阙国这边往来不便,即便有通信,想必也是极少,应当没多少机会去谈这种事。如今人都来了,就算不能挑明,但私下,不可能不提。

他这两天这么忙,早出晚归,不可能一直都在游乐,私底下必与他的母族之人在筹划西迁之事。

如此重大事件,关乎千万阙人,详情计划,他不可能会对自己透露半句。

但表妹之事,就不一样了。菩珠坐等他向自己开口提表妹,到时候,她再和他谈条件。

这趟阙国之行,他们能停留的时日不多。

倒不是皇帝不让留。皇帝本予以格外恩赐,道秦王多年未与母国亲人聚首了,为天伦之故,许秦王夫妇多停留些时日。

但就在出发之前,姜氏却随口似的发了句话,道她之前收到了大长公主的来信,她思念怀卫,盼怀卫能早些回,因此,让李玄度无事便可归来,以尽早护送怀卫回到西狄。

菩珠品过皇帝和姜氏对此事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皇帝的所想,别人不知,她自然清楚,显然是想让她多停留些时日,以刺探阙人和李玄度的动向往来。

而姜氏的态度,就更微妙。她突然如此发话,到底真的是一句无心的随口之言,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毕竟,李玄度在阙国停留时日越久,在有心人的眼里,能抓的“小辫子”也就越多。所以她才用怀卫做借口,让李玄度“无事”便尽快归来?

姜氏既开口,皇帝自是遵从。

阙王寿日已过。也就是说,李玄度三天后就要动身回去。

现在两天眨眼已过,菩珠冷眼就见他早出晚归,还不开口提檀芳之事。

莫非他直接绕过自己,已经和母家之人私下议好了将来?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菩珠否定了。

以两人目下的关系而言,这种事,他完全没必要绕过自己。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她是秦王妃。他若瞒着王妃,私下许诺别的女子将来,将那个女子视为何物?

不尊重自己倒罢了,他不可能不尊重他母家之人。

只剩最后一天了,菩珠感到不解,他为何还迟迟不提。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料他最迟今夜必会寻自己开口提日后纳表妹之事。

今日是在此停留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走了,有个安排,李玄度会带她去拜祭阙妃在故国的衣冠冢。

他早早就起了身,在外头等着,菩珠梳洗穿衣毕,走了出去。

李玄度立在庭院中央的甬道上,旁边站着骆保。骆保见她出来,低声提醒:“殿下,王妃好了。”

李玄度应他的提醒,稍稍偏过脸。

来前知道阙妃在故国有衣冠冢,菩珠便做了准备。今日穿了身品月色的素缎襦裙,为保暖,系了件湖色边镶白裘的披风,面庞未施半点脂粉,人立于阶上,容色莹洁,娴静素雅,和她平常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同。

“劳殿下久等。”

菩珠见他望自己,开口道了一句,语气寻常。

他点了点头,从她身上收回目光,随即扭脸朝外走去。

今日除他二人,吴氏和李檀芳也将同去陪祭,听到婢女来报,说秦王夫妇已经出来了,吴氏便也携着李檀芳出来,遇在了王宫之外的门前。

菩珠和她二人招呼过后,指着自己的马车,邀李檀芳同坐,笑道:“殿下以马代车,我一人坐,表妹若不嫌弃,可与我同车。”

李玄度还立在她的身边,迅速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李檀芳婉拒了,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只是路不算近,阿兄万一不便,半路需坐车。多谢王妃,我还是与婶母同车吧。”

菩珠笑道:“也好。那我便上了。”

她也不用人扶,转身自己踩着放好的脚凳,登上马车,弯腰坐了进去。

李檀芳和吴氏也上了车,李玄度骑马在前,带着随扈出发上路。

今日冬阳煦丽,城邑间,民众往来不绝,到处一派祥和气氛,与平常无异,看不出半点的异样。

车马出城之后,来到了位于城北山间的王陵。

入内,几人步行到了陪葬在王陵的阙妃衣冠冢,菩珠跟着李玄度,二人一道献香拜祭。

吴氏带着李檀芳也拜祭了一番。她二人礼节比秦王夫妇简单,先行祭毕,退了出来。

她领着李檀芳等在冢外的一处陪亭里,望着前方那两道并肩祭祀的背影,再看一眼侄女,见她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脸色有点苍白,显然昨夜没有睡好,有点心疼,低声道:“你平日帮我许多忙,将王宫内外之事打理得妥妥帖帖,本就累,如今祖父旧伤复发,我听说你还日日亲自煎药,侍奉祖父。这本是婶母应当尽的孝,却又叫你做了,婶母甚是羞惭。你也不是铁打的,这事往后还是我来吧,你好生休息,当心别累坏了。”

李檀芳道:“婶母不必自责,我母亲不在了,王宫内外之事,全靠婶母一肩挑起,我能帮的也是有限,侍奉祖父,更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唯一的担心便是祖父身体,但愿他老人家早日康复,如此,不但是我的福分,也是我阙国之福。”

老阙王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万一走了,这对于阙国意味着什么,吴氏虽只是一个妇人家,心中也是知晓。

她眉头紧锁,又看了眼前方秦王夫妇的背影,心中顾虑更甚,想了下,附到李檀芳的耳边道:“要不要婶母寻王妃谈一谈?”

她关心侄女。之前问过李嗣业,得知他已对李玄度说了婚事,李玄度答应他过两日回话,理由是事关表妹终身,非小事,他需要考虑,吴氏便觉不安。

这两日,她一直暗中观察李玄度,眼看明天他就要走了,竟还没予以回复,心中更是疑虑。

显然,关于此事,李玄度还在犹豫当中。

在吴氏看来,就他自己而言,完全没犹豫的理由。

想来想去,问题或就出在秦王妃的身上。

李朝皇帝虽忌惮阙国,但迄今为止,尚未中断两国之间的正常往来。一年到头,不断有商旅往来于阙都和京都之间,他们就是阙人获得京都各种最新消息的最好来源。

吴氏早就听说了,秦王李玄度甚是宠爱王妃,竟曾当众抱王妃行路,送她上马车。据说当时,这消息传遍了京都,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吴氏不敢将自己听来的这个消息告诉侄女,一直压在心底。这回亲眼见到了秦王妃的面,见她果然美貌,忧虑更甚。

吴氏又看了眼前方那道身影,继续耳语:“婶母有些担心,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探听下王妃的口风。你放心,四殿下来的第一日,你父亲便就私下问过殿下,是否需对王妃另作防备。四殿下道她是自己人。话可以说。”

李檀芳望向衣冠冢的方向,凝神了片刻,道:“多谢婶母关心,此事婶母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我先前曾约王妃出游,等下我便邀王妃四处走走。婶母可先行回城,不必等我们,待逛完了,我再与王妃一道回去。”

吴氏辈分虽比李檀芳高,但日常遇到的许多事都要寻这个侄女商量,她不点头,吴氏也是无奈,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

菩珠跟着李玄度恭敬拜祭,拜完,见他还跪在其母的字碑面前,久久没有起身,不欲打扰,便静静地先行退了出来,被吴氏笑着迎入近旁的石亭,听到李檀芳有意邀自己游玩,一口答应。

她在亭中等了片刻,听着吴氏给自己介绍周边风景,终于看到李玄度走了过来。

李檀芳笑道:“阿兄,前几日我便想带王妃四处逛逛,奈何王妃一直不得空。今日天气不错,附近风光恰也好,我方才便开口,邀王妃同游。阿兄意下如何?”

李玄度仿佛一怔,迅速看向菩珠。

菩珠道:“我求之不得。”

李玄度仿佛有些不愿,但最后,终于还是说道:“也好。游完了,记得早些回。”

他这话也无称呼,不知是对菩珠讲,还是对李檀芳讲。或是同时吩咐二人。

菩珠没应。

李檀芳道:“阿兄放心,就在附近逛逛,不会走远。”

李玄度颔首,唤来叶霄命他留下,吩咐完,看向菩珠。

她正和身边的李檀芳说说笑笑,神情亲热,未再看他一眼。

他顿了一顿,转身迈步去了。

吴氏和他一道先行回城,下山往停车马的地方走去。吴氏留意他,见他一路沉默,快到山脚,实在按捺不住,闲话似地提了几句他小时候来阙国的趣事。

李玄度舒出笑容:“我小时候不懂事,只顾淘气,叫舅母笑话了。”

吴氏摆手:“四殿下怎说如此见外之话,世上之人,若论起亲疏,除了父族,谁还比得上母家之人?这里便是殿下的另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才将你盼来,以为这回你能多住些时日,不想明日你便又要走了。你外祖的身体大不如前,你也知道的,这一走,等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吴氏一时感伤,抽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前头的一道山阶破损,李玄度伸手搀了下吴氏:“舅母当心。”

吴氏停步:“四殿下,既都是自己人,舅母有句话想说,若是说错,殿下莫怪。”

“舅母请讲。”

“檀芳和四殿下从小认识,她是如何一个人,四殿下应当知道。她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等着殿下,殿下不可辜负。”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扶着吴氏过了那道山阶,道:“是我的罪,令表妹为我蹉跎至今。我确实欠一个交待。”

吴氏听他说要给个交待,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忙又道:“四殿下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

李玄度微微一笑,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上马,护送一道回城,行至半路,对面纵马来了一名李嗣道手下的裨将,那裨将看见李玄度,疾驰到了近前,高声呼道:“殿下!出事了!狄国骑兵前来突袭!”

李玄度神色立刻转为凝重,翻身下马,问详细情况。

裨将禀告,就在片刻之前,探子探得的动静,有大批的狄国骑兵正往这边而来,似是东狄左大将的兵马。人马众多,估计至少上万,距离阙国的地界只剩百余里路。以骑兵的速度,最快一两个时辰之内就能抵达。李嗣道已组织人马出城应战,命他立刻前来通知李玄度,及早回城。

这几十年来,随着狄国和李朝停战,狄人虽还会时不时地会派上骑兵前来袭扰阙国边境,但多是零散行动,最多不过千骑,打得过就夺,打不过就走。

似这趟,骑兵竟达万人,声势不可谓不大,绝非往日那般的普通掠袭,看着竟是要有一场恶战。

吴氏从马车里探出头,焦急呼道:“这如何是好?杀千刀的狄人!不行,我得赶紧去叫檀芳她们回城!”

李玄度阻止:“舅母不必回,我去接王妃和表妹。”

他亲自去接,吴氏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命人立刻送吴氏回城,自己调转马头,循原路疾驰而去。

山上,李檀芳引着菩珠在附近游览,为她讲述阙国风土人情。日头渐渐偏西,傍晚,两人最后转回到了阙妃衣冠冢旁的那间石亭里。

李檀芳请菩珠入亭小歇,自己再次来到姨母的衣冠冢前,跪了下去,再次叩拜。

菩珠坐在石亭里,静静望着李檀芳再祭阙妃。见她祭完,起身出来,将跟随的几名婢妇连同叶霄等人全部打发掉了,回到石亭,立在自己面前行了一礼,神色恭敬。

菩珠起身阻止:“表妹这是何意?你比我年长,若非秦王的关系,我应当叫你姐姐才是。咱么更不是第一天见面,怎又见外至此地步?方才走了不少路,你也快坐下来,歇歇脚。”

李檀芳道:“王妃在上,檀芳不敢。留王妃在此,是有一事想向王妃解释。”

菩珠慢慢地坐了回去:“何事?”

李檀芳道:“此事与秦王有关。”

菩珠道:“愿闻其详。”

李檀芳起先微微垂眸,没立刻开口,半晌终于抬起眼,望向菩珠缓缓道:“此事原本难以启齿,更不该由我来和王妃详谈。但如今是非常之时,我无可奈何,只能行非常之事。若有冒犯,请王妃见谅。实不相瞒,家父前两日曾在阿兄面前谈及阿兄与我从前的事。我料王妃应也有所耳闻,今日不敢再赘述了。王妃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在王妃面前,我便不遮瞒了,我这些年始终未曾出阁,确实是为阿兄的缘故……”

菩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承认,我倾心于阿兄,此生盼能随他左右。但想请王妃明鉴,此绝非我今日厚颜胆敢向王妃开口说这些话的缘由。家父对阿兄提如此之言,亦是另有考虑。”

她一顿,改口称李玄度为秦王,正色道:“秦王殿下今日之处境,无需我多言,王妃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殿下是先帝的孝子,李朝的忠臣,奈何有人不允他做忠臣孝子。我阙国也是如此。当初祖父有幸助姜氏太皇太后一臂之力,得赐李姓,姑姑为妃,于我阙国而言,是莫大荣耀,绝无半分不轨之心。眼见变成如今这般局面,实是无奈,诸事为求自保而已。说殿下与我阙国已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应当认同。”

菩珠依然沉默着。

李檀芳继续道:“王妃,不瞒你说,我阙国内部,并非没有破绽。关于日后何去何从,叔父与父亲意见相左,祖父如今身体又日渐衰弱,我最大的担心,万一祖父去了,叔父不服父亲,阙国若因此分裂,内部削弱,这便是最可怕的局面。到时候,不必别人来打,自己先就打起来了。但我若和殿下联姻,叔父必将听命殿下。”

“殿下也无退路了。与我联姻,不但是为阙国的未来考虑,于殿下自己,也是大有好处。联姻能令我阙国的贵族世家信任他,知他日后定会站在我阙国的一方。不但如此,殿下也可完全获得我阙人从上到下的全力支持,甘心受他驱策。日后他即便想要谋定大事,也不是没有希望!”

“这便是我想与王妃详谈的话,不知王妃以为如何?”

她说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菩珠。

菩珠终于明白了,前世皇帝发兵攻打阙国时,阙人起初为何应对失措,西迁不顺。

想必应当真的如李檀芳顾虑的那样,阙国内部当时出了问题,而当时,李玄度恰又受了重伤。应该是后来,李玄度重新整合了阙人,领着剩下的人顺利西迁,从而避过了灭族之祸。

这样一想,一切就都说通了。

她的理智也告诉她,李檀芳说的,全都是对的。

这世上的男子,除了自己父亲那样的,其余但凡有点地位,哪个一辈子只娶一个正妻?

何况李玄度慕爱他这个表妹。

除去感情的因素,光从前世后来李玄度的发展来看,在带着阙人离开后,借阙人的力量,回来平定乱局,最后做了皇帝,顺理成章娶李檀芳,这就是他走的路子。

现如今他确实无心皇位,但一旦风云起,身处旋涡,被逼到了那样的一步,自然也就会去做了。

说实话,这一刻,菩珠忽然有些欣赏起面前的这个李檀芳了。

难怪姜氏称赞她胸有丘壑。

倘若不是顾忌她日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地位威胁,菩珠甚至觉得她是自己的知音。

让李玄度答应日后娶这个表妹,威胁显而易见。

表妹不但有见识,有品德,有家族的势力,更重要的,还有李玄度对她的感情。

和她相比,自己真是处处居劣。

菩珠迅速地压下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犹如五脏六腑被一只巨手紧紧捏在一起的难受之感,暗暗呼吸了一口气,定住神。

再大的威胁,那些也是后来的事,她可以到时候应对。一切的前提,还是那个男人能做皇帝。

倘若连现在的关都不过去,还谈什么日后的的可能?

何况,虽然自己目下确实还是太弱,除了对未来的一点先知,两手空空,依然什么都没有,但若因此而惧怕李檀芳,她也就不是她了,当初在河西时,何不早早嫁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安稳度日,终老此生。

菩珠亦凝视着李檀芳,终于开口道:“你的所言,我皆认同。也是巧,我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落难,竟也是蒙你所救。”

李檀芳似乎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立刻朝她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说道:“姑母就在近旁,我愿对着姑母的在天之灵发誓,王妃是我阿兄的结发之妻,我甘事王妃,如事阿兄。如有违背,天可降灾于我阙族之人。”

菩珠脸上露出微笑,从座上起身,上前将她扶了起来,道:“往后你我便是自己人了,与我不必如此客气。”

……

李玄度立在距离石亭不远的山道拐角之处,将她和李檀芳的对话,一字一句,悉数听入了耳中。

叶霄等了片刻,靠近,见他微微仰面,闭目向天,人立在山道之上,一片浓重的斜夕暗影笼罩下来,他的身影犹如站成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叶霄心中有些焦急,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再不回城,怕有危险。”

李玄度蓦然睁眸,低低地道:“你带人,将她二人速送回城中,不得耽搁。我另有事,先去了。”

他转过身,沿着山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没入山道尽头的一片暮色里,消失不见。

第80章

距离阙都西北方向百里之外, 有一处名为青龙堡的要塞。这是北面去往阙都的唯一通途,也是保护阙都不受北敌直接攻击的一道关键门户。

李嗣道在此经营多年,目的就是要将青龙堡打造成一处坚不可摧的壁垒。今日获悉东狄左大将的万骑从北面来袭, 安排贵族将军贺氏领另一支人马出城在侧旁作备应, 自己立刻统着兵马赶赴到了青龙堡狙击。双方骑兵交汇, 旷野之上,大战一触即发。

狄国骑兵悍不畏死, 个个如同嗜血饿狼, 但阙人亦是勇猛无比, 丝毫不惧。

双方直面碰撞,刀光血影, 正恶战中, 又一个消息传来, 是个坏消息。

郗国人竟也发兵五千,绕过青龙堡, 直扑阙都。

郗国位于阙国东北方向, 北面山高林密,狄骑无法翻山而至,因此在长期的战争倾轧中得以幸存, 成为阙国之外这一带唯一仅存的一个小国,可以说是依靠阙国而生。一旦阙国失,狄骑便可通过阙地直取郗地,故从前和阙国一向互为唇齿。几十年前阙人发兵助李朝力战狄国之时, 郗人还曾出兵加入,共同作战。

就在几天之前, 阙王的寿日,郗人还曾派使者送来寿礼,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原来实际已经叛向狄人,今日竟和东大将相互呼应,从侧旁插入一支尖刀!

李嗣道惊怒万分。

这边狄骑汹汹,陷入苦战,他无法抽兵去往东北方向和郗人作战,庆幸预留了贺氏的军队,只盼贺氏能挡住郗人。

很很快,新的坏消息又传了过来。

贺氏完全没有防备郗人的突袭,应对不力,双方交战,局面被动。不但如此,连贺氏将军本人也受了重伤,军队失了主心,被迫后退,已经退了几十里地。

再往后退,那就是阙都的城门了。

虽有雄关作为天堑,但让城池依靠一道城门天堑而死守,太过危险。

李嗣道目眦欲裂,咬着牙,终于下了决心,正准备下令,将人马收入青龙堡,从正面的狙击转为死守,再调一部分人马紧急赶回去增援阙都,信使又一次骑着快马奔驰而来,送来了第三个消息。

秦王李玄度及时赶到,接替贺氏指挥军队稳住了阵脚,将郗人挡住,阙都暂时得以平安。

李嗣道记得清清楚楚,李玄度十四岁那年来阙都,也曾遭遇过狄骑袭掠。当时有数百骑,在一名千户的带领下经过阙地,顺道劫掠,杀了十几人,抢了几个阙国女子和财物,随后龙卷风一般扬长而去。阙王获悉消息时,那几百骑已入狄境,怕贸然闯入追击遭遇大队,只能忍下怒气作罢。李玄度当时正与几十名他挑选出来的阙国骑兵在击鞠取乐,听到消息,勃然大怒,一杆击穿皮球,纵马掉头,领着现场的几十名骑兵便追逐而上,一夜过后,带着那几名被抢的女子归来。

后来据和他同行的骑兵描述,他追上去后,趁对方阵脚未稳,一马当先,冲入骑阵,所向披靡,直奔那名千户而去,将其斩杀在了马下。其余人恐惧,丢下抢来的女子,四下逃散。

十六岁就做北衙鹰扬卫的将军,这不是一个光凭皇子身份就能坐稳的位子。

李嗣道对这个外甥非常信任,听到他赶来接管了那支右路的军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收心,继续全力应对眼前的大敌。

天彻底黑了下来,狄骑那如潮水般的攻势终于停了。李嗣道抓住这喘息的机会休整部下,到了次日,又击退了数次狄骑发动的攻击,始终没有退让半步,双方各自损失也是不轻,青龙堡外的野地里,横七竖八,倒满了尸首。

李嗣道心惊不已。

狄国汗王年事已高,在位对李朝和西狄并无多大的功业,在尊崇强者的狄人内部,威信尽丧,对局面逐渐失去了掌控。这几年,太子和其弟肃霜王在进行权力的角逐。

肃霜王曾暗中派使者来游说他,希望他能带领阙人投靠,共同对付李朝。而今日来袭的左大将,则隶属狄太子的人马,封地距离阙地不远,这些年常常前来掠夺,但基本都是小股人马,威胁不大。

自从当年姜氏对狄国的那一场大战过后,几十年来,狄人还是第一次对阙国发动如此凶猛的大阵仗的攻击。

这难道是一个讯号,狄太子已经镇压了肃霜王掌权,这才下令左大将拿阙国开刀,以震慑李朝?

李嗣道一边奋力带领手下勇士奋战,一边苦苦等着右路的新消息。

到了黄昏,狄骑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又来了一支援兵。人数虽不多,但对于阙国将士而言,不啻是一个士气上的沉重打击。

对面杀声震天。一列千人的狄骑,组成一道羽翼状的马阵,宛如海中汹涌惊涛,作势,要朝着已被压缩到青龙堡前的阙国武士冲来。

李嗣道紧紧盯着对面,下令布阵对冲,这时,对面百步开外的马阵中间,出现了一个头戴前夫长羽冠的神箭手,朝着李嗣道便射来了一支箭。

李嗣道发觉之时已是迟了,那箭转眼到了近前,朝他喉咙射来。他大惊,猛地闪身,堪堪躲过这射喉利箭,肩膀跟着一痛,低头,见箭已是插肩,透骨穿出。紧跟着,没给他任何应对的时间,另两支连珠箭又射来,分别命中他身边的两名副将。一人中胸,另人中在脸上。

李嗣道后背冷汗直冒,大吼,命防备冷箭,周围亲兵应声涌上,迅速用手中盾牌组成了一道防护。

对面爆发出一阵充满了轻蔑的欢呼声,伴着那千骑疾驰的滚滚马蹄声,平地上宛若起了惊雷,实是令人心惊胆寒。

李嗣道感到士气正一分分地从自己的阵地上流失。他一刀砍断肩上的箭杆,一边命令着手反击,一边再次发令,迅速列阵,应对冲击。

突然这时,一支羽箭从他的身后发出,挟着千钧般的凌厉之势,射向了对面百步开外那个高坐于马背、正接受着部下欢呼的千夫长。

他手中握弓,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未歇,那箭直直射到,无声无息瞬间穿喉,当场断了他的气管。

他颈中插箭,如被扼住喉咙,僵坐片刻,突然身体一歪,在周围人的惊叫声中,一头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阙国士兵顿时士气大作,向对面同样回以更响亮的嘲笑之声。

“是秦王!秦王到了!”

李嗣道听到身后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声,转头,见李玄度臂上负弓,纵马而来,方才一箭,正是他所发。在他的身后,还压来了一支军队,正是昨日那支由贺氏统领的后备军。

李嗣道大喜,纵马奔到近前,问对郗人的战况,方知他昨夜围点打援,分出一支人马,趁天黑连夜袭取郗人的牧帐之地,大肆造势。

严冬即将到来,对于以牧帐为主要生活方式的郗人来说,牛羊堪比黄金。郗人以为有阙国有所防备,派大军前来报复,恐惧,立刻调回军队自保,半路被埋伏的阙人杀得溃不成军。阙人不但右路解围,还俘获了大量的牛羊牲口。那边危机解除,李玄度留部分人马,随后立刻率领剩余人,赶来青龙堡支援。

李嗣道命人将这利好传播下去,对着部下纵情大笑:“殿下之勇,当年阙人的儿郎子们就曾亲眼目睹!殿下之智,今日也叫尔等见识到了!列阵!也该尔等显示你们的勇武,叫殿下看看你们的本事!”

战鼓声声,吼声震天,阙国武士列阵,向着对面冲去,两边再次厮杀在了一起。

李玄度一马当先,冲入阵地,挥刀,一刀削去了对面一个挥刀正砍向自己的狄人武士的半边肩膀。

那武士脸孔扭曲,捧住断臂,在从马上跌下之前,肢体里喷出了一片猩热的血,那血喷到了李玄度的脸上,满头满脸。

他抹了把脸,睁眸,面无表情,继续前冲,杀入阵地中央。

眼前到处是血、残肢、断臂,耳中充斥着受伤的将死未死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有狄人,亦有阙人,惨烈之状,如堕入了一个人间的炼狱。

然而在这里,在厮杀和拉锯的战场之上,这一切都变成了常态。

李玄度仿佛再一次地闻到了那来自于他十六岁那年的长安宫宫变,至今还未消散干净的熟悉的血腥气息。

他双目血红,人犹如和手中的杀人利刃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咬着牙,满心满眼,只剩下了杀、杀、杀!

这场惨烈的厮杀持续到了日暮,天色转阴,彤云密布,似要落下雨雪,剩下的狄骑不敌,在暮色的掩护之下,仓促后退,匆匆逃去。

青龙堡前,发出胜利的阵阵欢呼之声。清理战场过后,右路剩余的士兵也携着大量的牛羊牲口战利品高歌而来,两边汇合。李嗣道草草包扎了下肩膀的伤,下令就地扎营,杀牛宰羊,犒赏血战过后的军队。

阙人将士,从上到下,无人不争相向李玄度敬酒。

他饮了许多的酒,醉眼朦胧之际,看见昨日那名曾来寻他报信的裨将匆匆赶来,附到李嗣道的耳畔,低低地说了话。

李嗣道脸色凝重,扭头飞快地看了眼李玄度,立刻骑马,朝着阙都方向去了。

李玄度沉吟之际,一名阙国贵族将军醉醺醺地上来,亲热地给他递酒,大着舌头道:“今日全仰仗了四殿下,四殿下何日再娶王孙女,便真正成我阙人的一家之人,我等为四殿下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玄度阴沉着面,一把推开这将军,上前叫住了那名裨将,将他带出营地,问方才何事。

那裨将起先不说,支支吾吾。李玄度眯了眯眼,慢慢地拔出佩剑,抚了抚剑锋,一剑便刺了过去。

裨将大惊,慌忙滚地,堪堪躲了过去,见他似是喝醉了酒,双目血红,神色变得狰狞,踉跄着步伐,提剑又要朝着自己刺来,恐惧不已,不敢再瞒,跪地道:“殿下饶命!方才传来消息,狄国的肃霜王前日杀了太子,已被拥戴做了东狄汗王,左大将不服,带兵叛变,这才攻打我阙国,想占领地盘。方才肃霜王派密使前来,送来了左大将父子的人头,道数日前刺杀秦王殿下的主谋,亦是这对父子。他特意送上人头,以向我王谢罪……”

李玄度望了眼阙都的方向,反手将剑归鞘,上了马背,调转马头,向着阙都疾驰而去。

虽是深夜,阙都王宫的那间密室里,灯火依然通明。

东狄新上位的肃霜王,连夜派遣了一个投降过去的汉官密使前来求见,不但送来左大将父子刚刚割下的还留着污血的新鲜人头,还有一份丰厚礼单,以此向阙王谢罪,提出联合对抗李朝,许诺自己只要在位一日,对阙国永不加兵。

密使下去之后,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就此事再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李嗣道认为可以先观望一番,不必一口拒绝。

李嗣业坚决反对,道肃霜王之所以示好,是如今上位之初,急需扬威,这才极力拉拢一向被视为李朝重要属国的阙国。

“二弟,先不论狄人是否守信,我阙国若是投向狄人,你让四殿下如何自处?往后他在李朝,岂不是愈发举步维艰?”

李嗣道一顿:“难道我愿意如此?狄人固然无信,李朝皇帝又比狄人好多少?我实是不懂,玄度为何退让至此地步!”

李嗣业道:“反与不反,等到了那一日,我相信四殿下自有考虑。目下我还是主张先安排西迁。至于别的,等渡过难关,日后再谋,也是不迟!”

他顿了一下。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况且,四殿下之能,今日阙国上下,再次有目共睹,只要他与我阙人一条心,何愁日后不能重振局面?倘时局不利,退就是进,进不如退,如此简单的道理,二弟你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李嗣道怒道:“我是绝不西迁一步的。生在此地,死也宁可死在这里!我手下的勇士,也绝不会走!”

他肩膀上的伤不停地往外渗血,却浑然不顾,又朝着一直沉默着的阙王下拜,头重重地叩地,泣血道:“父王!叫我这般弃了我阙人几百年的大好基业,我不甘,我实在不甘!”

他话音落下,内室一片静默。

李嗣业亦是沉默不语。

烛火映照着阙王一张消瘦的苍老面孔。

他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双目微闭,犹如入定。

忽然这时,内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李家兄弟转头,看见李玄度走了进来。

他衣袍染血,脸色苍白,红着双目大步径直到了阙王面前,朝他下跪,恭敬叩首,道:“阙人本能安居乐业,今日却要面临如此的两难抉择,只为求得一个生存之机,不但如此,还要累外祖和舅舅们为我多方考虑,处处受人掣肘,我愧疚万分。我从前视你们为我的骨肉至亲,今日这样,往后依然如此,此生不会改变!”

“我李玄度对天发誓,只要尚有一口气在,我必倾尽全力,助力阙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倘真到了那一日,阙人需西迁避祸,我随你们同行,一步不离。若要以战求生,我手下虽只有寥寥几个可用的杂兵,但好在对我还算忠心,到时我有传必到,甘为先锋!”

他一顿,染了血似的两道目光,投向阙王案前那两颗还血淋淋的人头,又缓缓道:“但有一言,哪怕是对亲长不敬,我今日也须先说清楚。倘阙国有意投向东狄,做此事的那一日起,便是不孝,我也只能划地为界,恕难听命。我身上虽有阙人血统,毕竟李姓,东狄一日不熄觊觎我中原的狼子野心,与我便是大敌。终我一生,势不两立!”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嗣道的脸色倏然涨红,望着李玄度,欲言又止。

李嗣业忙打圆场,上去要扶他起来:“四殿下莫误会。我是绝不同意的,你二舅性格如此,一时冲动罢了,并非有意要你为难。况且父王又怎会同意?你放宽心便是!”

李玄度起身转向李嗣业,朝他亦是下跪,行了一个拜礼。

李嗣业吃惊,忙再次要将他托起:“四殿下你这是何意?”

李玄度不起,继续跪地道:“舅父数日前对我提的那件事,我未及早答复,叫舅父久等,是我的错。我与表妹少年时虽无婚约,却如缔婚约,我心知肚明。若我还是从前的玄度,我定会娶了表妹,但如今却是不能。我是个没有将来之人,性命或也朝不保夕。恳请舅父收回美意,及早为表妹择选如意之人,千万莫再为我耽误下去,玄度不敢受!”

李嗣业没有想到,他竟真的会开口拒了婚事,神色微微惨淡,迟疑了下,又道:“殿下,檀芳她既等你至今,必也不会畏惧将来……”

李玄度道:“表妹对我深情厚谊,为我蹉跎至今,我感激万分,更是愧疚。一个无能之人罢了,虽会尽我所能为阙国担起我当承担之责任,但绝对不愿因我,再给阙国带去更多灾祸。我本就无以为报,更不能继续误她终身了。请舅父谅解!”

他说完,转向座上始终未发一声的阙王,再次恭敬叩首,从地上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凛冽的夜风迎面吹来,雪大了起来,像被撕碎的棉絮,从头顶那漆黑如墨的夜空凌乱而下。

他大步地朝着客居的那座院落走去,雪片不停地扑向他的面门,皮肤触感冰冷,他却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若有火烧,两边的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头痛欲裂。

他到底是何人,在别人的眼里,他又应当是何人。

在父皇的眼中,他是令他痛心失望的不孝之子。

在皇帝的眼中,他是心怀叵测的篡位之人。

在母族的眼中,他是他们天然的同盟之人。这是他们的希望,当然,亦是他的责任,他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推却。

而在她的眼里……

李玄度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和李檀芳那交易似的一幕。

很奇怪,他对背着他替他安排将来的表妹,并无任何的怨艾。那一刻,他的心情也丝毫未曾有过任何波动。

都是理所当然,他能理解他表妹做这件事的一切心思和她的苦衷。

但是想到她……

她当时的神色是如此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波动。就仿佛他不是人,只是她的一件工具。

哪怕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哪怕就在前一夜,他自己刚刚拒绝过她的示好,但那一刻,当再一次看到她这般对待自己,他控制不住,心跳在那一刻好似又凝固住了,血液也再次冷了下来。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从一开始认识她起,她在他的面前,就未曾隐瞒过她的野心,她的想法,她的追求。

她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即便是在秋狝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的心底,何尝没有疑虑。但他却放任自己去接受她对自己的好,并且享受着她的好,最后真相降临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怪罪她。

不过是他自己自欺欺人,用他的期待去幻想她,要求她而已。

这个冰冷的,下着雪的冬夜,李玄度走在雪地里,浑身的血液却滚烫无比,皮肤下似有针在刺,再不像少年时那样赤脚在雪地里奔走发泄,只怕下一刻,血管就要爆炸开来了。

菩珠前日从城外回来,便获悉他去助力与东狄人的战事了,等了一天一夜,今日终于等到狄骑败退的消息,却迟迟还是没见他回到此处。眼看已经这么晚了,天又下起了雪,虽已是心静如水,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犹豫了片刻,往身上披了件雪裘,正要出去寻吴氏问详情,打开门,看见李玄度竟就立在外头。

他的头上和肩上落了雪,脸色亦是苍白若雪,双目却是通红,他盯着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也不知这般已经立了多久了。

就跟……一只鬼似的,站在她的门槛之外。

她吓了一大跳,定住心神,迟疑了下,用平静的语气道:“你怎的了?进来吧。”

他一言不发,也不动,就那样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了,看向一旁的骆保。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的样子实在不对,仿佛生了病。

菩珠犹豫了下,终于伸出手,试着朝他额头探去,触手滚烫。

他真的生病了!

菩珠正要收回手,叫骆保去叫医,突然感到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攥住了。

他跨了进来,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大步入了内室,将她丢在床上。

菩珠爬起来,扭头,见他目光幽暗地看着自己,手解着他的腰带和衣袍,一件件地解开,随手掷了,一语不发,上来便将她摁在了床上。

一切来得是如此的突然。

这是秋狝之后,他再度和她做这种事。

菩珠毫无准备。

起初她感到有些惊恐,这样的他,是她此前从未曾遇到过的。

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那一夜还拒绝她的靠近,为何今夜回来,突然态度大变,竟强行要起了她。

他的身体压下来时,她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这味道充满了攻击,她感到一阵晕眩,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那扇门方才还开着,被夜风吹打,咣当咣当砸着门框,漆黑的雪夜,又隐隐杂着似是男子的喘息声和女子发出的细细呻吟之声。

门外,骆保小心地将门关上,一动不动地站在外头,眼观鼻,鼻观心,耐心地等着结束。

第81章

实话说, 刚开始的时候,菩珠的感觉很是不好。

她以为他是在生病,却没想到他莫名要和她做这种事, 还要得如此急切。于她而言, 真的有点没头没脑。

她大概一辈子也会牢牢记住的, 就在前几夜,她醉了酒, 心情低落, 一时软弱, 想博取他的爱怜,他是如何回应自己的。

说什么不是同路人, 不该有的事, 罢了。

她知道他今晚在城外的营地里, 和阙国将士在庆功。怎的突然回来,竟要和自己做他口中那“不该有的事”。

她很快就了悟, 原来他是在她这里寻求发泄, 横冲直撞,似要将她给拆了吞吃入腹似的,带着一股瘆人的狠劲。

她无法抗拒, 便只能接受,努力放松身子,令自己尽快去适应他,免得吃下不必要的苦头。但纵然如此, 因上次秋狝过后,长久未再和他一起过了, 未免艰涩,还是低低呼了声痛。

他停了下来, 趴在她的身上,喘息着,一动不动。

菩珠很快缓了过来,跟着便觉他仿佛极是压抑,浑身紧绷,肌肉僵硬得似在扭曲,她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摸出他背部那鼓涨起来的簇簇的背肌。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炭火,她烧得也不是很热,他也停了下来,但滚烫的汗水还是如同雨点似的,从他的额颈上一滴滴地滚落,不停地落在她的面庞和胸脯之上。

她忍不住,悄悄舔了舔一颗恰好落在她唇边的汗。

有点咸,微苦。像是……她记忆里小时候自己哭时流下的眼泪的味道。

她出神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紧绷的肩膀和后背。因为汗津津的,很是滑溜,她必须得抱紧了,才不至于松脱。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安抚,渐渐地,他似是放松了,纠缠起她,动作亦随之温柔。

这让菩珠感觉舒服了许多。在他再次转为激烈之时,控制不住,任自己也随他沉溺在了来自身体的愉悦感里。

看他于此事,后来似颇多的消魂。

罢了,既如此,她也不能太过吃亏……

她闭着眼,模模糊糊地想道。

结束之后,良久,待那颗啵啵跳动的心渐渐平息,她抬手,带了点慵懒地拭了拭自己眉上的细汗,睁开眼眸,发现枕畔的男人竟已一头睡了过去!

他闭着眼,呼吸深沉,神情舒和,睡得很沉。

菩珠盯了他睡颜片刻,心里忽然郁闷,也不知为何郁闷,大约恨他这么快就丢下自己自顾睡了,她心里却还有事情。

只是看他睡得这么沉,她也只能忍着推醒他的念头,轻轻地拿掉他还搂着自己身子的一只胳膊,替他盖上被,扶着腰慢慢下了床,套上衣裳,出去打开门。

骆保在门外立得好似一个木头人,见她现身,立刻又活了过来,不待她开口,便说叫人送些热水来。

菩珠微窘,顿了一顿,叫住了,回头看了眼身后,确定李玄度是睡死了,低声问:“殿下今晚是从哪里回来的,为何这个样子?”

骆保迟疑间,见她盯着自己,后背一寒,雪气好似在往衣领里钻,立刻道:“是从阙王那里回来的。为何如此,奴婢也是不知。”

菩珠让他送来水后也去休息,不必再伺候了。

她静静地泡在热水里,让热水涤荡着自己发酸的身子,闭目想着心事,直到水慢慢变凉,方起身回到床上。

他依然卧眠着,睡得深沉,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半分,仿佛下一刻,即便天崩地裂,他也不会醒来。

自己和他天生就凑不到一块去,菩珠愈发相信这一点了。往往他睡不好,她便睡得很香。他睡得安稳之时,就该轮到她失眠。

便如今夜这般。

而睡不好的结果,往往就是次日要睡过头。

第二天就是他们动身要回京都的日子。她一觉醒来,他已不见。时辰不早,想起还要和他一道去向阙王拜别,立刻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好匆匆出来。

他站在外间的窗前,衣冠整齐,正眺望窗外雪景,看着神清气爽,与昨晚立在门槛外时那副吓人的鬼样子判若两人。

一看到他,她就想起昨夜的事。

“我睡晚了,耽误时辰,累你久等。”

见他望向自己,她避开目光,道。

他顿了一顿。

“无妨,也不算晚。走吧。”

他的语气听着也很平淡,说完朝外走去,犹如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到了阙王那里,菩珠跟着李玄度向老人家拜别。

阙王坐在椅中,叫二人起身,叮嘱路上行路小心,随后望向菩珠道:“小女娃,我看你很好。我外孙的后半辈子就托你照顾,劳你费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形销骨立的老者,想他一生英豪,临了,终也敌不过一身伤病,时日无多,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第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听到他对自己这样说话,心中不禁有点难过,差点就要落泪,强行忍了回去,恭敬地道:“外祖言重。我何来的费心,若能内助殿下几分,也是我的本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沉默。

阙王点头而笑,又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年轻时读庄子,未得其味,如今得味,早想开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今我唯一还放不下的,便是阙国将来……”

他言语一顿,神色转为郑重。

菩珠猜测他或许是要说什么不便自己听的话,便就起身,正要告退,阙王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走,道:“想当年阙国与李朝结盟之时,我正青春,雄心万丈,与姜氏太皇太后盟誓的一幕,如在昨日,忽忽之间,我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

“外祖父!”李玄度声音微颤。

阙王继续道:“太皇太后乃我生平所见之第一奇女子。她还在一天,我还在一天,我便不会容许阙人对李朝生出半分异心。刺杀你的,未必就是那个左大将。东狄企图以此绝我阙人后路,死心投向他们。李朝皇帝固然无信,东狄更是我阙人之敌。玄度你听着,往后谁敢再说一声投东狄之言,我便以叛乱诛之。此言我已在你舅舅面前说过,昨夜的东狄来使,也已被驱!”

菩珠一怔,没想到昨夜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阙王这是真的没把她当外人,竟当着她的面如此发话。

李玄度撩起袍角,跪在阙王面前,郑重叩首,哽咽道:“多谢外祖!孙儿无以为报,愿外祖荣寿安康,年年今朝。”

阙王眼中微微湿润,但很快又笑道:“起来吧!回去后,记得代外祖向太皇太后问好。就说,蒙她记挂,我牙口虽已松动,但雄心还在,忠心更是不变。能助太皇太后解忧,乃我此生莫大之荣幸。”

菩珠有些动容,不禁遥想当年正当风华的姜氏与阙王缔结盟约的那一幕。虽无法亲眼目睹,却也为之暗暗神往。

李玄度道:“孙儿记住了。”

阙王颔首微笑:“你们去吧。外祖就不送了。”

菩珠跟着李玄度最后拜别阙王出来,见他沉默着,自己自然也不说话。

她先回了住的地方,一边想着方才老阙王说的那些话,一边收拾东西预备出发,李玄度则去和其余之人辞别。

菩珠叫人把行装全都搬了出去,最后检查有无落下,这时,王姆匆匆入内,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王妃,方才我瞧见了一件事,殿下在庭院里被王孙女追了上来,单独话别,说什么我听不见,当时有些远,但我瞧见王孙女给了他一面玉佩似的东西,想了下,还是告诉王妃为好。”

菩珠一顿:“你没看错?”

王姆道:“千真万确。”

这王姆从郭家过来跟了菩珠之后,对她一心效忠,方才无意见到那一幕,觉着不放心,于是急忙转来相告。

通往这边住处的一条甬道之上,李玄度望着叫住自己快步走来的李檀芳,停了脚步。

李檀芳或是昨夜未休息好,眼皮略肿。

李玄度迟疑了下,缓缓地道:“我误表妹多年,心中实是有愧,往后你若有事,只管叫我,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相助。”

李檀芳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她倾心多年,曾认定是自己将来夫婿的良人。

几天之前,他迟迟未向自己父亲回复婚事的许诺。婶母认定是菩氏王妃阻挠,她却有一种直觉,或许是他自己不想应承。

他若对自己也早有爱慕之情,她心知,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

但已那么多年了,叫她就这般放弃,怎能甘心。她便也做了一回自欺欺人的傻人,告诉自己,婶母之言是对的,他应当愿意要自己的。无论是从感情,还是阙国将来可能对他的助力而言,他都没有理由不娶自己。

同样的道理,这门婚约并不仅仅对他有利,对于目下的阙国而言,也同样重要。无论是父亲、叔父,还是阙国的贵族,都希望他能用婚约的方式来证明他对他们许下的诺言。

所以她去寻菩氏王妃谈了那样一场话。

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这个看起来还有些稚嫩的年轻王妃耽于对他的感情,或者出于对自己的忌惮,不会那么容易能够接受。

她没有想到,对方和自己竟一拍即合,欣然答应。

她怀着感激而庆幸的心情,继续等他最后的答复。

就在昨夜,他终于给予了答复,却是拒绝了她。

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真的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很多年前起,在她情窦初开恋慕那走马天街的少年秦王之时,太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的心里,从不曾给自己留下过任何的角落。

在他眼里,她只是他的表妹,倘若一定要娶,他也会娶,如此而已。

而今,她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檀芳压下心中涌出的不舍,见李玄度望着自己,目带疚色,含笑道:“阿兄不必自责,是我自己误解。我寻阿兄,是要将一物归还于你。”

她取出一只小囊袋,递了过去。

“这是当年你被发去无忧宫后,遗落在你王府里的东西,我当时看到了,便自作主张,代你保管。放我这里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能够物归原主。”

李玄度接过解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是他的一样旧物,一只用红丝绳串金的玉麒麟挂。

他一怔,举着玉挂,凝望了片刻,收于掌心,慢慢地握紧这质地温润的美玉,闭了闭目,睁开眼眸笑道:“表妹用心,我永生铭记。我先去了,往后珍重。记住我的话,日后若有我能助力之处,尽管开口。”

他朝李檀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边菩珠微微出神,忽见骆保奔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来请王妃上路。

她收回神,走了出去。

王宫之外,李玄度拜别两位相送的舅父,菩珠则请出来相送的吴氏和李檀芳留步,随即登上马车,上路离开阙国。

这一趟阙国之行,时日虽短,但于她而言收获不少。入夜,一行人马赶路到了来时曾扎营过的那片避风之地,立帐休息。

她和李玄度住的帐篷之外,依旧燃着一堆篝火,如同那一夜情景再现。只不过物是人非。那一夜,她还曾为李玄度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而流眼泪,但此刻,她早变成了冷眼旁观,见他独自坐在篝火之前,手里果然握着一只玉挂似的东西,低着头,手指缓缓摩挲,珍视无比的样子。

菩珠心中冷笑,看了几眼,放下帐帘,自顾先在帐中铺好的软塌上卧了下去,终于见他掀开帐帘入内了。

李玄度搓了搓手,掀开取暖的便炉盖子,望了一眼,转向背对他的菩珠,轻声道:“你冷吗?我去添些炭。”

“不必了,冻不死人。”

菩珠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翻身坐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坐墩。

他一怔,将炉盖放好,照着她的所指,慢慢坐在了她的对面,见她盘腿坐于榻上,被子堆在腰间,双手抱胸冷冷瞧着自己,迟疑了下,道:“昨晚的事,我……”

“没问你这个。”

菩珠打断了他,“关于你的表妹,你就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情?”

她一字一字地道,说完,见他还是不说话,神色看着渐渐有些古怪起来,便又道:“秦王殿下,我虽说不入你眼,身份亦是尴尬,但在旁人眼里,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是秦王妃。你不声不响答应你母家之人日后娶表妹,就算我也不反对,至少,你要知照我一声吧?”

李玄度盯了她片刻,忽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拒了这事。”

菩珠险些以为自己自己听错了,一下从榻上跪立起来:“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希望我娶她,日后好借阙人之力谋事,若是事成,你不定真能达成所想。我也想叫你满意,但这事,恕难从命,你勿怪。”

他的语调平淡,但听着,分明似又带了几分讥嘲。

菩珠脑子一时有点乱,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慢慢地坐了回去。

听他的意思,好似知道了自己和李檀芳那日的对话?

“那日你就在石亭边上?”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眉头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冷色。

菩珠略感狼狈,转念一想,这事是他那个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的表妹先提的,又不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淡淡道:“我是为了你好。何况,她这般来寻我说话,我心里便是一千一万个不愿,也没理由不应。”

李玄度沉默。

菩珠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你瞧我做甚?”

“在你的心里,当真会有一点点的不愿意吗?”

他看着她,悠悠地问。

第82章

菩珠没有想到, 他竟会问自己如此一句话。

她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殿下这是要与我谈情吗?”

李玄度面露微微的不自然的表情。

“既要谈情, 在我回答之前, 我先问一声, 你不答应娶表妹,是为了我, 还是为你表妹考虑?”

李玄度一怔:“你何意?”

菩珠凝视着他:“这问题很难吗, 你为何不答?我猜不外乎如此两个理由。你若为我, 怕我伤心,我自会好好回答你。但你若是为了你的表妹考虑, 怕你没有将来, 日后连累到她, 这才拒了,你又有何资格来问我这话?我在不在意, 殿下难道在意?”

李玄度一时竟说不话来。

李檀芳苦等他这么多年, 他如今方知。

先有当初的同赴无忧宫之请,再又因了自己蹉跎年华。人非草木,如此情义, 他怎不为之感动。

但他还是不愿娶,更不愿再给她任何空想的希望,免得她继续痴等自己。这是他听到李嗣业和他谈及此事时的第一念头。

但若如此拒了,又如忘恩负义。毕竟, 他从前原本也是打算娶她的,她又已经等了他这么多年。

踌躇再三, 在那场与狄骑的恶战过后,最后他终于还是循着本心, 拒了婚事。

他到底为何拒婚,此刻,面对她如此的咄咄逼问,他自己其实亦是不大明白。

到底是真的如他对舅父所言那般,忧自己未来不明,不想再令檀芳蹉跎下去,还是顾忌面前这个他已娶的女子?

他心知,他无法自控地被她吸引了,关系转坏之后,那种明明人就在他面前但却犹如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令他备受折磨,甚至常常辗转难眠。

就在昨夜过后,今早醒来,微弱的晨曦里,他看着她蜷在自己身边,面带倦色,但睡态却是十分安谧,想着昨夜种种,终于下定了决心,往后视她如妻。即便她秉性不改,依然还是那个一心追求权势、处处算计利用他的女子。

利用也罢,算计也罢,他认下就是了,再没有心力,继续和她僵持下去了。

这只是出于他的退让,他的责任。

他告诉自己,在石亭里,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檀芳,视他如物,他怎还可能轻贱至此地步,真的会为如此一个女子而彻底迷了心智,自甘沉沦,甚至不惜为她辜负了他的母族亲人,令他们失望?

但看到面前的她一笑,说,“明白了,那就是在为你表妹的将来考虑了”,李玄度却又深感无力,忍不住辩:“姝姝你听我说,我和她虽从小认识,但无男女私情。至于你……”

他顿了一下:“我想过了,不管你起初是如何嫁我的,我会将你视为我的妻,哪怕日后没法让你实现心愿,我也会尽我所能,好好待你。”

菩珠却是分毫也不领情,“嗤”地轻笑出声,乌发落肩,媚态婉转。

“是昨夜我的表现,让殿下满意了吗?都可以无视我那让殿下鄙视的利欲之心,竟将我视为妻了。甚是荣幸。”

听她提及昨夜,李玄度感到有些狼狈,定了定神,勉强道:“罢了,你若无谓,当我没说便是。我乏了,明日还要行路。”

他起身,背对着她,开始解衣。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更甚,道:“怎的,殿下如此快便又不和我谈情了?那便我和你谈。那日你既在石亭旁,我便不解了。李檀芳不也背着你替你谋划将来,算计了你?怎的她的算计就是好,我在你的眼中,便是不入流了?”

李玄度解着衣襟的手停了一停,并未回头,只是用容忍的语气说道:“她没你说得如此不堪,她有她的无奈之处。你莫再无理取闹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也睡吧!”

菩珠点头:“她的无奈之处,比我高尚,难怪你如此体谅她。想当年你去无忧宫,她还自愿随你同去,如此深情厚谊,换做是我,绝对做不到。我确实给人提鞋都是不配。你担心自己没有将来,娶她如同害她,爱护她也是应该。但是殿下,我告诉你,你将来能做皇帝。我劝你趁着她尚未另嫁,这里离她也是不远,赶紧回去,给她一个承诺,叫她继续等你,免得日后你会后悔。”

李玄度猛地回头,面带怒色,对上了她抬着下巴盯着自己的那张俏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强忍怒气,道:“我说了,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这婚我也拒了!你还要怎样?”

他处处为李檀芳考虑,出于形势所迫,不得已拒了婚事,昨晚回来,竟拿自己发泄心头的痛苦郁闷。

菩珠恨得牙痒,恨昨夜自己不明真相,竟顺从了他。

反正在他面前,莫说面子,她连底子也早没了。

她不好过,他也休想好过。

“拿来!”菩珠冷着脸,朝他伸出手。

他一愣:“何物?”

她爬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便将他纳在襟中的那面玉挂一把扯了出来,提在手中举着。

“今日临行,她不是赠了你这东西吗?不瞒你说,我这里也有太子之前给我的一只玉镯,我至今放着,是因没有机会可以还他,我倒想丢掉了事。你若真的如你所言和我好,你也把这东西拿去丢了!丢了,从此往后,你要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不提半句你不爱听的话!”

“你竟叫人窥我?”

李玄度阴沉着脸,伸手便要拿回她手中的玉挂。

菩珠紧紧攥着不放。那丝绳经年日久,已是脆蚀,怎经得住两人力道撕扯,一下从中崩断,玉佩飞了出去,恰好砸在近旁暖炉的一个四方铁角之上。

伴着一道清脆的铮裂之声,那麒麟状的玉佩从中断裂,变成两半,掉落在了两人的脚下。

李玄度脸色大变,立刻俯身捡起。他望着掌中的两片碎玉,半晌,慢慢地抬起脸,满面怒容。

“你知这是何物?我幼时先父所赠。我去无忧宫,此物遗落,檀芳替我保管多年,今日还我而已!”

菩珠望向他掌中那块已碎裂成了两片的玉挂,这才看见其上,以阳文篆刻“宁馨麟儿,安康福寿”字样。只不过此刻,八字已是断开,分在了两片残玉之上。

她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惭愧不已,更是懊悔万分,见他面上全是怒色,又觉惊怕,忍不住瑟缩了下,慌忙致歉:“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她一顿,“是我不好!等回去了,我立刻找人修补,必能修得恢复如初,看不出痕迹……”

李玄度咬了咬牙:“你这蠢女!”

他一把收起玉佩,撩开帐门,走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定定地立在帐中,不知道过去多久,无力地坐了下去,慢慢低头,埋脸在了弓起的膝上,一动不动。

这一夜他未再归帐,菩珠亦是坐到天明。

外面传来叶霄等人起身收帐发出的动静,就要动身上路了。

她抬起一张泪痕交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面,手撑着坐得已是麻木的身子,刚勉强站立起来,忽听外面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有什么人远道而来,片刻之后,骆保在外头唤了一声王妃。

菩珠急忙背过身,拭了拭面,应了一声。

骆保匆匆入内,说道:“王妃,太皇太后那边派来了人,方才赶到,说西狄王身体欠安,病重,大长公主传信,叫小王子立刻回去。太皇太后命秦王殿下尽快回,好早些送小王子西归。殿下准备这就轻骑上路,叫王妃自己慢慢回京。”

他说完,立刻收拾起李玄度单独上路要携带的行装。

菩珠那昏昏沉沉了一夜的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得迅速清醒了过来。

事情来了!

前世就是西狄王病死,由大长公主的长子继承了王位,不料没多久,新的西狄王亦病死,而那个时候,小王子也早已因意外而命丧京都。西狄王一脉没了继承人,王位只能由旁支侄儿继承。这不但导致了大长公主悲惨的屈辱余生,也直接导致后来西狄东狄联盟,共同攻打李朝,朝廷从而内乱丛生险些倾覆。

西狄王应该真的快要死了,否则大长公主不会这么急着接回怀卫。至于姜氏为何一定让李玄度护送,目的也是显而易见。除了路上安全,姜氏一定是考虑到这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派李玄度去支持大长公主长子继位,以完成权力的顺利交接,稳定局面。

这是天大的重要之事,和这个相比,自己昨晚的那点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确定那位新的少年西狄王是否真的也是暴病而死,或许那是真的。毕竟,即便是在京都,皇室贵族的未成年儿女急症夭亡之事,也是司空见惯,何况是在塞外。且长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大长公主不可能对长子的安危不加关注。

不管大王子将来如何,这超出了菩珠的能力范围。但小王子的死,倘若说,从前她还认为真是意外的话,在渐渐身处其中,面对着这暗波涌动的局面,她已是变了想法。

直觉告诉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凑巧。前世他的意外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之人的暗算,只不过手法狡诈,栽赃在了韩赤蛟的头上而已。

菩珠飞快地穿好衣裳,掀开帐门出去,四顾。

还很早,野地里,晨曦未明,远处白雾缭绕,出了帐,一阵寒气便迎面袭来。

她打了个寒噤,见李玄度就站在前方,正和叶霄几人说着话,似在吩咐什么,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奔了过去。

李玄度见她奔来,停住,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她视若未见,说道。

叶霄等人立刻避退。

“殿下,我知你与大长公主都是谨慎之人,关于小王子,原本轮不到我开口,但我与小王子也处了这么久,结下缘分,故斗胆,请殿下见到大长公主后,帮我转一句话,就说极有可能,有人欲暗中对小王子不利,请大长公主务必多加留意。”

李玄度道:“你怎知道?何人?”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至于何人,谁能从中获利,自然便是何人。总之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李玄度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会转告。”

菩珠方才奔来时,听到了几句他和叶霄说的话,似叫叶霄留下送她回京。

她垂下了眼眸。

“殿下此行任务艰巨,还是叫叶侍卫长随殿下同去吧。”

李玄度神色冷漠,答非所问地道:“你回去后,皇帝若问你此行所得,你如何应对?”

菩珠抬眼再次看向他,轻声道:“我如实以对。东狄的新汗王企图拉拢阙王,遣密使许以利益,阙王不受,驱使者出境。”

李玄度未置可否,这时骆保手中捧着一只扎好的行囊从身后帐中奔出,一边喊一边跑送过来:“殿下,东西收拾好了!”

李玄度接过,没再看她,从侍从手中扯过马缰,自顾上了马背,随即对着上来恭送的叶霄道:“你领人马回京!”

他说完,调转马头策马南去,身后张霆沈乔紧紧追随,几道骑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那朦胧的晨曦之中。

菩珠压下心头涩意,转过脸,对着立在一旁的叶霄解嘲似地笑了下:“有劳你了,只能送我回京,叫你错过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叶霄恭声道:“王妃言重,平安送王妃回京亦是一样。天色还早,王妃可回帐再歇息片刻,日出后再上路。”

菩珠回到帐中,婢女送入新煮好的早食。因在外夜宿,早食便也简单,是用羊乳杂了香米煮的甜粥,以及几样饱腹的蒸点。

骆保也入帐服侍。

菩珠毫无胃口,打发了婢女,将早食分给骆保。他推脱再三,终于接过,感激地道:“多谢王妃!”说完捧着碗,大口地吃,吃完了自己的,抬头见她还是没动面前的食物,道:“王妃可是不爱这味道?奴婢去瞧瞧还有无别的吃食。”说完就要出去,被她叫住了。

“你知道殿下幼时先帝送他玉挂的事吗?是块麒麟状的玉佩,这么大,上面有福寿安康的字样。”菩珠描述着,比划着玉挂的大小。

骆保回忆了下,点头:“是,奴婢想起来了。那是殿下八岁那年跟着先帝去狩猎的事。侍卫们射死一头猛虎,先帝牵着殿下上去察看,不料猛虎竟未死透,忽又纵起,利爪打向先帝胸腹,当时侍卫们都隔了几步,事发突然,救护不及,眼看先帝就要伤于虎爪之下,殿下一把拔出先帝腰间佩剑,举剑便断了虎爪。先帝十分高兴,回来后,恰于阗国献上了一批美玉,先帝便挑其中一块,命工匠琢成麒麟状。先帝工于金石,亲自在玉挂上篆刻了字样,赐给殿下。此事当时人人皆知,无不称颂殿下美名……”

他一顿,神色转为黯然。

“后来出了那事,殿下被发去了无忧宫,奴婢有幸被选中,奉太皇太后之命陪殿下同去侍奉。临行前,奴婢去王府替殿下收拾东西,想到这玉挂,当时本想替殿下带过去的,想着到了那边,也算是个念想,有个盼头,但却找不着了。当时王府里到处狼藉,想必殿下此前遗落在了哪里,丢失了。”

他望向菩珠。

“王妃既知此物,应当是殿下告诉王妃的吧?”

当年秦王得赐麒麟玉佩之时,王妃似还很小,这种关乎贴身之物的私密之事,王妃既知道,想必便是秦王告诉她的。

骆保本早就忘记,说了掌故之后,勾起往事,深觉可惜,不禁叹气:“殿下既告诉了王妃,想必心里还挂念着。要是还在就好了,也算一个念想。”

骆保吃完早食,收拾了碗盏,退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发怔,忍不住,又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她也不知怎么事情后来就发展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不依不饶,蛮不讲理,好似一个泼妇,面目可憎得到了她自己回忆都觉得无法忍受的羞耻地步。

他到底为何拒婚,其实有什么重要?

他为怀有感情的表妹长远考虑一生,这于他而言,又是什么错呢?

所以就这件事而言,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如何做,甚至胡搅蛮缠,竟还破坏了先帝留给他的这种深具纪念之意的礼物。

李檀芳替他保管了八年,他拿回来才一个晚上,就毁在了她的手里。

菩珠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叫她几乎就要透不出气的强烈的沮丧之感里。

他和李檀芳都是高贵而高尚的人。倘若不是命运波折,她强行加入,哪怕前世他这时候也未曾许诺婚约,但在他二人的深心里,应是相互守望,彼此相知。

他说他不配给李檀芳提鞋。

从前对此她还感到不服,然而经过了昨夜,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如李檀芳,远远不如。

这是一个事实。

日出之后,叶霄来请她上路。

这一路,归京的路上,她便被如此一种沮丧至极的情绪所包围着,直到这日傍晚,天黑时分,她终于抵达了京都的北城门。

城门此时已闭。

马车停住,叶霄去和城门令报上她的身份,这时,晚风拂起车帘,借着城门附近火杖的光,她的眼帘之中,跃入了一道身影。

竟是沈旸!

如此之巧,他此刻也在城门附近。

他问了几声,得知这一行是秦王妃自阙国归京的队伍,立刻下令打开城门,纵马来到她的车前,下了马,恭声道歉:“下头人不知是王妃的车驾有所得罪,诚祈见谅。王妃行了远路,想必乏了,不敢再耽搁,请快些入城。”

菩珠沉默着,坐在车帘密闭的车厢之中,随了车队入了城门。

虽未曾回头,也看不见,但她有一种感觉,他好似还在后头,就一直看着自己的马车,如同被他盯着后背。

她悚然而醒,手心之中,微沁冷汗。

她这是怎的了,已经这么多天,竟还沉浸在那一夜的争执里,无法自拔。

那一夜,她犯了大错。

第一错在和他的口舌争执。现在想想,毫无意义。

她发誓,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就这种无谓之事再失控了。

第二错,便是毁了他的玉挂。

但错已铸,玉挂被她打碎,再无法弥补。她想不开又有何用?

想到前世最后,命运如同浮萍,在男人的手中转来转去,还指望另个男人来救,最后在绝望里那般死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记下欠他的,日后有机会,用别的方式还他。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不能一直深陷,作茧自缚。

马车回到王府,停在门前。车门被人打开,骆保在车外道:“王妃,到了,请王妃下车。”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弯腰出了车厢,下马车,迈步入了王府。

李玄度比她提早六七天就回了京都,回来的次日,便奉命立刻护送西狄小王子西去回银月城。

他这一趟来回,倘若一切顺利,最快估计也要三四个月。而到了那时,正是明年瘟疫爆发的时间了。

菩珠这一夜独自宿在王府那座阔大而幽深的寝堂里,辗转难眠。

第二天,皇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关心阙王的身体,特召她入宫,前去叙话。

第83章

皇后无缘无故, 怎会叫自己去叙话?菩珠心中有数。

果然,入宫之后,她被引至紫宸宫的一处后殿里。

她到的时候, 皇帝的跟前似乎还有人。菩珠在一间小配殿内等着, 正思忖着片刻后如何应对, 忽然,内殿深处传出了一道似是叱骂的声音。

她能听出来, 这声音是皇帝所发, 但因距离远, 一声而已,很快消失, 听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 叱何事。

身处这种地方, 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谁又被皇帝叱了, 和她并无干系。

菩珠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继续静静等着。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后,透过配殿的窗, 她看见太子李承煜竟出来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紧紧绷着的双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却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以菩珠对他的了解, 他此刻的心情,实际应当非常沮丧。他一言不发, 在身后几名宫人的随同下匆匆走在宫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倘若没有猜错, 方才那个御前被叱之人,应该就是他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菩珠继续等待。很快沈皋来了,示意她随他来。

菩珠经过一段光线幽暗的宫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皇帝独坐在内。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见。

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怒气的痕迹了,开口问她此行经过。

菩珠便说了一遍。从抵达前的遇刺开始,一直说到最后离去。

中间除了不能说的她知道的关于西迁的计划和李玄度两个舅舅的分歧,其余全部说了,包括李玄度帮李嗣道打退狄骑。

这种事他既做了,想瞒也瞒不过去。皇帝在阙国不可能没有别的探子。

何况,也没必要瞒。

皇帝既怀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观,也可以被解读为韬光养晦,用心反而更加险恶。

怀璧其罪,这就是李玄度的命运。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开始提问,问的都是她方才讲述中的一些细节。

菩珠知皇帝不轻信,这是在检查她的话语有无前后不一。原本就是事实,并无增减,于是又一一应答。

皇帝最后道:“你确定,东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见阙王,被阙王所逐?”

“是。阙王亲口所言,臣女亲耳听见。”

皇帝淡淡道:“焉知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证阙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种种,只皆为臣女那些日的所见所闻而已,无半句不实。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与阙人暗中确实另有谋划,陛下必能洞烛其奸。”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业有个女儿,记得从前曾欲联姻,如今怎样了?这回有无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无其事地照着实情道:“禀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对他还是旧情难忘,竟还在等他。这回过去,确实也重提旧事,但最后未成。”

“为何?”

“他应是担忧答应婚事,或将招致朝臣非议,质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爱,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对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与秦王处了这将近半年,觉他是个玲珑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总算你在朕这里还算老实。朕何尝不知这一点?他从小便以聪明而见长。”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文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狝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

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狝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旸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狝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中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

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