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4日

菩珠 by 蓬莱客(84 – 88)

第84章

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 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 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 亦田连仟佰, 男耕女织,入目所见, 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 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紧, 每日白天行路, 夜间歇息, 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说, 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 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 这季节里,筵席之上, 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 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

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

这份日志,她记得当年是和父亲的其余遗物一道,被那次在袭击中侥幸逃生回来的随从带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看,母亲更是睹物落泪,将所有遗物和父亲生前的东西一并存放,最后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在时隔多年之后,被她翻开。

菩珠几乎是用虔诚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用笔录下的每一件事。

读着读着,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宁三十六年,秋,父亲再次手持使节,带领人马出使西域。

这一年,那时还是长公主的金熹已远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丽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爱,也获得了西狄民众的认可。他们用哺乳了他们的绕着帐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称呼她为银月王妃。便是这一年,西狄王子顺利继位称王,发誓在位一天,便与李朝结好一日。

这一趟,父亲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参加西狄新王的继位仪式。

菩珠在父亲的手书里,看到“肃远”,她知道,这是姜毅的字。

临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将军姜肃远送他出西城二十余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别之人止步的别亭之前,方停下了马。

父亲说,那日恰是好友诞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后,依然未娶。他心中颇多感慨,临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别话,吾为鱼雁。”

他望了一眼西极,笑而摇头,曰无话,君路上珍重,随即转马,疾驰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将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肃远这个名字,在父亲的笔下再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后。

宣宁三十七年,他抵达银月城,面见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虽顺利接位,但迫于族内的压力,在继位的同时,也另娶了一个西狄的贵族女子做妃。

父亲参加继位典礼,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离开之日,金熹长公主送他至银月河边,交给他一支九皋笛,让他带给姜毅,再无别话。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归途之中,父亲遭遇了乌离人的突袭,再未归来。

菩珠望着这最后一页发黄的纸卷,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迹,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初她刚到京都,在城门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为何当年姜毅身处高位,却不论婚事,终身未娶。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喜爱怀卫。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见面,在驿舍的庭中,他缓缓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菩珠险些跳了起来,急忙放下父亲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边上,急切地翻找着东西。

所幸,东西还在,让她找到了!

九皋笛,顾名思义,便是用鹤骨制的笛。虽有调引松风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这才时隔多年依然能在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长公主当年托父亲转给姜毅的笛,借着阁楼里最后一点剩下的烛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几下,看见笛子一头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凑到烛光之前,仔细辨认:“宣宁二十六年春,毅赠琅妹。”

大长公主闺名琅,宣宁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岁。

蜡炬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芯,烛光跳跃了一下,熄灭,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这支鹤笛应是姜毅早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当时是如何一个故事。

那一年她让父亲帮她把它带回给姜毅,自然是劝他另娶,莫再为她耽误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没有想到,它几经辗转,最后竟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蒙尘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无意翻了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菩珠手中握着鹤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个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子。

一个是不过匆匆遇到便再无干系的男子。

别人的生离死别,和她又有何关?

但是眼睛却是控制不住,渐渐发热,心底甚至有些暗羡金熹,为那痴守相望,终身不负。纵最后死别,想必她临去之前,于这少时恋情,心中亦是无怨无悔。

她便如此,在这间充斥着霉尘和蛛丝的黑漆漆的小阁楼,静静地独自守岁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从天窗射入阁楼,驱散阴影,她缓缓睁开眼眸,将父亲的手稿和鹤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她离开齐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归途。

守岁夜后,她心思不宁,几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转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已是进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场蔓延数州,波及数百郡县,最后甚至传到京都,改了无数人命运的大疫,如果没有变的话,很快就要降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疫过后,太医院上报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带经过后来的查证,应当便是疫情最初发现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齐州之北,相隔数百里。

后来据说,这大疫亦有不详之先兆。上年涝,蚊蝇猖獗,当地在某日竟出现了蚊蝇蔽日、齐齐过境的怪状,随后不久,人便就出现了病症。只是当时未被重视,更无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严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几日之后,这一天,菩珠将出齐州,计划继续往西而去。

一早,随行的叶霄已是备好马车,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过了说好的点,还不见王妃出来。叶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楼上屋内,迟迟不出。他不放心,亲自去请,上楼,看见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门上路的披风,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行人往来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开口唤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着窗外在望。

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已经改变,这几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样发展,姜氏死于这场疫病,从年前皇帝召见自己的情况看,皇帝发难的概率极大,那么接下来就是阙国西迁。就算李玄度不听自己的劝趁机想法反杀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应当也能像前世那样,最后卷土重来,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没有这场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这个朝廷,还将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钝刀割肉,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变故。而且,阙国更是个大变数。

看阙王的状况,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他应当也没多久的时日了。老阙王若是走了,来自李朝的威胁还在,李玄度也没答应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战的李嗣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倘若阙国内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权,万一真和东狄联合,这对李玄度的处境而言,将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但是……

她望着眼前街道之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流,这些丝毫不知灾祸即将到来,大早正为生计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当日她随姜氏从安国寺归来,途中遇到李庄翟庄的民众在老军的带领下献食的一幕。

那两个庄子,包括附近别的村庄,在前世的疫病过后,据户部上报,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军,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着他们的结局,不该如此悲惨。

她又想起除岁那日,她在自己发上插的用来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长公主许多年前托父亲还给姜毅的那支鹤笛,想起了父亲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现出李玄度去年初次归京祖孙相见的那一幕,浮现出前世他跪在姜氏灵前那如流血泪的双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

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追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货郎的腿,仰头依依不舍。

货郎摸了摸女娃的头,笑着说好。妇人从后追出,亦笑着,抱起女儿,母女目送货郎离家。

依稀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小女孩依依不舍送她离家西出玉门的父亲的情景。那时候,那位父亲也是笑着对那个小女孩说好。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家了。

她闭了闭目,转过头,吩咐让人马在此先停留几日,再让叶霄带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县,寻访一个名叫吴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这个郎中,对扑灭后来这场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疫情灭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继续云游四方。

菩珠记得这段时日,这个郎中应当就在同州这一带。

如今距离前世后来疫情大肆扩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此刻若能及早将这个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叶霄听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答应下来,立刻带人动身出发。

第85章

何为是, 何为非,何为公,何为私, 她从来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 父亲埋骨关外, 她是菩家女。再冥顽不灵,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亲, 便也能够明了。

但知和行, 却是两回事。

这辈子,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 一切要循心而为。无论是最开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还是后来她算计李玄度, 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亲,但却一再地告诉她, 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循心, 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为了想要的, 付出必须的代价。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这场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这一日当它真的就要到来,她的心却变得不安了起来。这种不安令她无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自我开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几乎不能面对父亲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当同州那个地方就要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候, 她终于停了脚步。

事到临头,她才知道,其实这很难,真的很难。她的心并没有如她从前所想的那样,可以真正坦然地准备好去无视这一切。

不知也就罢了,分明知道,若还视若无睹。这样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目送叶霄匆匆离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种解脱似的轻松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为别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个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驿舍里安顿下去,等待叶霄的消息。

叶霄没有令她失望,数日后便将那位吴医找到,带到了她的面前。

吴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轻,布衣芒鞋,面容清臞,双目明亮,但被带到之时,风尘仆仆,神色显得有些焦躁,方一开口,便问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过一游医而已,看不了贵人的病,请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关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很明显,他是被叶霄寻访到,然后强迫带过来的,语气生硬。

他的话,令菩珠心中顿觉忐忑。

难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要快,现在已经开始了?

叶霄不悦,正要斥他大胆无礼,已被菩珠阻止了,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有何要事?”

吴之林道:“我怕此地将有一场大疫,若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指着一旁的疤脸黑汉:“他却将我强行掳来这里!我还是那话,王妃看病,另请名医,免得被我耽误了!”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追问:“你方才说此地将有大疫?你已遇见病患?”

吴之林心中虽是焦急,但对面这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贵,他也不敢过于得罪,又见她神色关切,便点了点头,耐着性子解释:“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医,我幼时,乡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伤寒,家父遂以伤寒治,然汤药无效,乡人死众,连家父最后亦不幸染病而去,临终之前,言此为疠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时刻不敢忘记先父临终之言,这些年游走四方,专攻疠病,亲历了各地数次大小疫情,于此略有心得。去年我听闻同州大涝,担心过后会有大疫,前些日赶去,四处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县下的几个村庄已是有了病症,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来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恳请王妃尽快放我回去。”

叶霄终于逮到机会插话,冷哼道:“我寻到你时,你不正被村民驱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头砸了!”

“怎么回事?”菩珠惊讶问道。

吴之林面露无奈:“村民以为神鬼作祟,请巫作法,不听我言。”

“依你之见,当如何做?”

“要灭此疫,一是隔离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对症用药,缺一不可。”

“你既知此为疫病,或将大肆蔓延,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挡,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顺服。”

吴之林道:“数日前我便求见了当地县令,阐明利害,奈何县官认定是寻常伤寒,非但不听,还叱我妖言惑众,别有居心。我急着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见州官,陈情利害。此病凶险,如今虽还限在那几个村庄,但若不及早处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扩散。一旦出县,天气渐暖,后果不堪设想!”

叶霄的神色渐渐也转为凝重。

菩珠道:“我随你一道,立刻去见县令!”

吴之林一怔,随即大喜。

菩珠略略收拾,带上叶霄等一干随从,立刻赶往高县,隔日便到了地方。那县令获悉秦王妃奉旨归乡祭祖,竟特意因了自己治下村庄村民的染病之事而来,虽非上司,却也不敢得罪,急忙将人迎了进去。

吴之林再次陈情,除了那两点对策,又提出他另一个担忧,认为其余县民当中,极有可能如今也有人染了病症,只是尚未发现,提出县城也要封门,不能叫人再随意进出。且病患日益增多,自己一人应对不来,叫县令尽快征召医者,越多越好,共同应对。

县令听到要封县城,顿时面露为难之色,但见秦王妃盯着自己,忙道:“是下官先前疏忽了。封县之说,下官也愿遵从,但这不算小事,下官须先报到上司之处,请王妃见谅。”

菩珠知这些官场规矩,便命他尽快上报。

县令唯唯诺诺地答应,又派衙役随吴之林去那几个村庄,勒令村民不许私自外出,照吴之林的法子立刻治病。

这事万一控制不住,后果将会如何,没人比菩珠更加清楚。

出来后,她思忖这县令的做派,虽答应先行封住那几个村庄,口口声声严加防范,等上面的消息来了就封县,但观他神色,显然对封县一事不以为然。而吴之林却十分坚持,认为必须如此。

她相信吴之林,对这个县令很不放心。但自己若到州府直接交涉,身份并不适合。

她不过奉旨归乡前去祭祖而已,王妃的头衔,清贵是清贵,但也仅此而已。那些地方大员,哪个没有后台,不可能像县令这般好拿捏。

这事非同小可,既决定插手,便宁愿往大里准备。且有前世为鉴,吴之林虽早早就奔走发声,疫情还是扩了出去。现如今,与其坐等这些鱼龙混杂说不清楚的地方官行动,还不如相信朝廷。

历朝历代,关于疫病一事,向来只有误事的地方,没有置之不理的朝廷。前世便是如此,后来靠着朝廷全力扑救,那场瘟疫才慢慢缓和,最后结束。

这边她能做的,已经尽力。

她出来就做了决定,说自己尽快赶回京中,将情况报告上去。

吴之林神色激动:“王妃大善,此法最好!吴某先前实在有眼无珠,言语多有得罪,请王妃恕罪!”

菩珠道:“你不顾己身安危,救人性命,此举方是大善,我不过略尽我的心意罢了。请吴医在这里先尽力维持局面,避免疫病快速扩散,我这就上路。”

吴之林深深作揖:“恭送王妃!吴某必倾尽全力,等候王妃消息!”

菩珠当天便踏上归程,几乎日夜兼程,不过七八日就走完了一半的路。这日深夜,一行人落脚在了途中的一间驿舍。

驿丞获悉她的身份,十分恭敬,特意领着穿过一道深廊,安排住到后头的一间小院,道此处是特意为贵人而留的清净住处。

叶霄检查过后,安排好今夜的值守,菩珠便简单地安顿了下去。

白天赶路辛苦,她打发骆保等人各自到前头住的地方抓紧歇息,明日大早还要上路。

她躺在驿舍的床上,自己揉着白天因为长时间不停歇地乘坐马车而变得酸胀的小腿,在心里算着还要几天能够抵京,又记挂吴之林那边的情况,不知高县是否如他建议那般已经封掉。思绪再转,想到了李玄度。

怀卫在他护送之下急急归国,如今不知是否已经抵达银月城?

想到银月城,便又想起大长公主和姜毅之间那段隐秘而深沉的往事。

虽身体疲倦,她却久久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了许久,到了下半夜,方朦朦胧胧瞌睡了起来。

万籁俱寂,驿舍里黑漆漆的,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深眠。夜色仿佛一张大开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着一切。

菩珠睡得愈发不安了。

她感到周围仿佛渐渐发热,呼吸似也不畅,本就睡得不深,很快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间,看见窗外一片红光,屋内烟雾弥漫,还不断有烟气正从门窗的缝隙里钻入。

着火了!

她大惊,清醒过来,披衣从床上爬了下去,用袖捂住口鼻,奔到门后,伸手拉开门闩,却发现门打不开了,好似外头被什么卡住。

她转窗,窗竟也推不开。

“救命——”

她朝外大喊,刚张嘴,便吸入一股烟气,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隔壁睡着王姆和几个婢女,应是白天赶路辛苦,睡得太死,此刻还是听不到半点动静。

菩珠无法发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去,否则就算不是烧死,很快也将被这浓烟给熏死。

她憋着呼吸,眼睛流着被烟雾呛出的泪,操起一张凳,朝着窗户用尽全力地砸,砸了七八下,终于砸破窗格,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人也跟着摔在了地上,疼痛不已。

好在终于可以透气了。她抬起头,方看见,整个院落都起了火。

风卷着丈高的火舌,吞噬着周围,热浪逼人。

没有时间恐惧。菩珠扶着已经发烫的墙,站起来冲到隔壁,死命拍打着也被反锁住的门窗。

里面的人似乎终于陆续醒来,发出了一阵惊叫声和咳嗽声,有个婢女,仿佛已经在睡梦里晕了过去。

这时,叶霄和另几个侍卫从着火的院门外冲了进来,奔到她的身旁,一脚踹开门。

王姆和几个婢女咳嗽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个婢女的衣裳已是着火,哭喊救命。

叶霄命侍卫带人逃生,自己将件湿氅蒙在菩珠的头脸上,将她整个人遮住,领着冲出火门,朝前奔去。

出去之后,菩珠才发现,驿舍的后院仿佛多点同时起火了,前后左右,到处陷入火海。许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衣衫不整地逃窜,哭喊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四周乱成一团。

穿过前方那道起火的走廊,就是前堂了。

叶霄再次吩咐她遮好头脸,自己用湿衣挡了下,带着她继续奔上廊道。就要冲出火廊之时,突然,头顶的一根横木砸了下来。

“王妃当心!”

叶霄大吼一声,将她一把推开,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背挡住了那根足有大腿粗细的火木。菩珠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影晃了一下,扑在地上。

他的后脑似被砸到了,血汩汩地流,那根火木又顺势滚落,压在了他的背上。

菩珠骇然,喊了他几声,见他挣扎了下,似乎想顶开背上的火木,却没顶开,最后只抬头,冲着自己道:“王妃你快走!到前面去!我死不了……”话音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的伤,眼见人还压在火木下,头破血流,衣裳也开始着火了,若就不管,只怕会被活活烧死。

菩珠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湿氅,包住手,冲上去奋力想把火木抬开。但是太重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动,那火木还是压着叶霄,纹丝不动。

很快,隔着湿氅,她的手也觉到了炙烫。

她被迫只能放弃。

“救命——”

她四顾,绝望地大喊,喊了几声,忽然看见前堂的方向,奔来了一道人影。

那人迅速冲向这边的火海,将他手上拿着的一件湿衣一把罩披在她的头上,随即拽着她就走。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人的一张脸。

竟是沈旸!

菩珠不知他怎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但无论来的人是谁,这个时候,都如同救命稻草。

她喊:“你快救他——”

沈旸起先犹如没有听到,继续拽着她,强行朝前奔去。

菩珠被拖着,被迫跌跌撞撞地行了几步,转头看着整片后背几乎都已烧着的叶霄,嘶声大喊:“你快帮我救人!我求你了——”

沈旸终于停步,望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将她拖到一处没有火的地方,命她不得靠近,转头再看一眼身后的火场,犹豫了片刻,阴沉着脸,披上湿衣,咬牙朝着那根火木奔了回去,到近前,俯身抱起烧着的大木,奋力一把挪开,将已晕厥的叶霄拖了出来,喘着气道:“快走!到前面去!这里就要烧光了!”

第86章

驿舍后院的火已是无法阻挡, 好在前堂和后院中间有道隔火墙。大火烧到中间,便就停了。

骆保白天在马车上睡过觉,今夜精神好, 自告奋勇和伙伴一道值夜。因晚间驿舍提供的饭食味道很咸, 下半夜二人皆感口渴, 便去灶间取了茶水,没想到喝了之后, 很快竟就熬不过困, 当场睡了过去, 不但连后院何时起火、如何起火分毫不知,若不是被及时警醒的叶霄救出, 只怕已经烧死在了火场里。

他终于苏醒, 发呆了片刻, 突然醒悟,想到秦王妃好似还没出来, 脸色大变, 奔向后院,忽见她从火场的方向出来了,虽披头散发模样狼狈, 但看着似乎并未受伤,刚松了一口气,竟又见叶霄被他的手下抬出来,面若金纸, 身上仿佛也灼伤了,看起来受伤不轻, 且一旁竟还有沈旸,不禁惊呆, 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去帮忙。

王姆等人随后也被救了出来。一班人里,除了叶霄意外重伤,其余人虽各自也有不同程度的灼伤,但好在皆无大碍。

出了这么大的事,驿丞到了此刻竟还未露面,不知去向,沈旸断定这场大火必和驿丞有关,指挥人检点死于大火的人员,又派手下到附近去搜查驿丞。

那驿丞尚未逃远,很快便被抓住带了回来,对着脸色阴森的沈旸,战战兢兢地承认,是他叫人故意在秦王妃一行人的饭菜里加咸致令口渴,再往茶水里投蒙汗药,待药倒值夜的守卫之后,安排放火,目标便是秦王妃这一行人。

沈旸追问何人指使。驿丞起先不说,沈旸的一个手下上去,抬手便切了驿丞的一根手指,再又一根,接连两根,驿丞惨呼,昏死过去,被用冷水泼醒之后,终于供出他是奉了同州州官的命令行事,至于对方目的为何,他并不知晓。本是得了许诺,事成之后,他带着赏金直接逃走就行。

叶霄受伤不轻,方才被沈旸从火木下拖出来后,便遇到了寻来的手下,见状立刻将他抬出,唤来随从当中的一名军医,军医迅速帮他治伤,菩珠忍着惧血在旁搭手,见他渐渐止血,后背也上了烧药的药,虽尚未苏醒,但脸色看着比先前好了一些,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她坐于屋中,听着外面那驿丞受讯发出的阵阵惨叫之声,渐渐地声音消失,随后沈旸寻了过来,告诉她审讯结果,道这驿丞是受了同州州官的指使,其目的,便是烧死他们这一行人。

他说话之时,人立在门口,并未入内,且语气很是恭谨,显得对她很是尊重的样子,与前次秋狝在野径相遇时的感觉,很是不同。

菩珠很快发现他手心似有燎伤,应是方才搬开那根火木之时受的,开口,询问了一句。

他道自己只是轻伤,无妨,叫她不必记挂。

菩珠便沉默了下去。

沈旸望着她道:“我若没有猜错,料你必在怀疑,我怎如此之巧,今夜竟也来了此处。”

菩珠确实有些怀疑,想起澄园的那场火,望着他,依然没有说话。

沈旸自我解嘲似地哂笑了下:“看来是平日未曾做过半件好事,这才会被王妃怀疑。不过,沈某可对天发誓,今晚这火与沈某绝对没有任何干系。王妃应也知,陛下即将东巡封禅,沈某不才,有幸随留王先遣而行,打点东巡事项,前些日事情完毕,沈某赶着回京复命,今夜行路至此,偶遇王妃,凑巧而已。”

菩珠观他神色,觉这火应当确实和他无关。倘若真的是他所放,自然是要烧死自己,那最后他又何必现身来救。

她终于开口,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沈将军的手无大事便好,方才多谢你救了叶霄。”

沈旸道是随手之劳,叫她不必挂怀,随即面露关切地问:“王妃与同州州官可有怨隙?否则为何他竟丧心病狂至此地步,敢对王妃下手!”

菩珠思忖了片刻,道:“同州境下起了疫病,我前些日回乡祭祖归来路过,无意获悉消息,过问了几句,这趟打算回京上报。或是州官唯恐影响考绩,意欲隐瞒,这才对我下手。”

沈旸闻言大怒,叱骂该死,随即沉吟道:“疫情关乎人命,万一散开,不知要死多少人,后果不堪设想!既这里遇到了,恰又同路,王妃若是不弃,明日我便护送王妃归京,以尽早上报天听!”

叶霄一直护着她,处处照顾,今夜重伤,方才人还昏迷,明日恐怕不能如常上路了。何况,即便他能醒来,她也希望他休息几天,好好养伤。

这个沈旸虽野心勃勃,心术不正,但就这件事来看,倒并无可指摘的地方。

州官今晚事败,狗急跳墙,接下来说不定极有可能还有后手,而她必须尽快赶回京都,这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菩珠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

沈旸颔首:“王妃昨夜受惊不小,想必人还乏,沈某不打扰了,王妃可再睡一觉,等休息好再上路不迟。”

菩珠问时辰,得知快要五更,说道:“我不累,天亮便就走吧!”

沈旸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又说此刻离天亮还有一会儿,让她最后再休息一下,说完告退。

菩珠又乏又倦,闭目靠坐,等到天亮,去看叶霄。

叶霄方苏醒不久,获悉她片刻后就要动身上路,沈旸同行,立刻挣扎着要起来,忽一阵晕眩。

菩珠让他先行养伤,好好休息。

沈旸也来了,在旁淡淡地道:“叶侍卫长伤成这般模样,莫说长途骑马,便是走路,恐怕也是吃力。我倒不介意带侍卫长同行,但凡事还是量力为好。”

他言下之意,他若同行,形同累赘。

叶霄沉默了片刻,开口为他救了自己道谢。

沈旸道了句无妨,对菩珠道:“沈某先出去了,在外等着王妃。”

沈旸走后,菩珠命叶霄不许再逞强,先养好伤,叮嘱了一番,再将受了伤的王姆和婢女也都留下来,让他们等叶霄,伤好些后一道回京,最后只带了坚持要同行的骆保和剩下的几名侍卫。

昨夜的火,将屋内的随身之物都烧了,好在这些天为了行路方便,每晚入住之时,只取一些必要之物,其余都在装运行装的车上,得以保留,其中便包括父亲手稿和那支鹤笛,依然妥善存于箱中。

菩珠收拾了些点东西,打好行装,继续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头几日,行程一切正常,路上,沈旸对她照顾极是周到,周到得甚至令菩珠感到有些不适,但除此之外,倒没有任何的异样。

眼看离京都也越来越近了,菩珠渐渐卸下警惕,心里只盼能早些赶到。没想到第三天却遇到了一桩意外。午后,一行人行至一处渡口之前,发现渡桥竟然断了,问岸边的人,道昨天白天还好好的,大约是年久失修,半夜竟塌了下去。因河道宽阔,中间水流湍急,若无七丈大船,一般小船不敢载人,寻常人想要渡河,只能等修好渡桥。

沈旸立刻派人去问当地县令渡桥何时可以修好。县令听闻是他到了,匆匆忙忙亲自赶了过来,道立刻着手叫人修复,但最快,估计也要十天半月。

菩珠焦急不已,问有无大船。

沈旸立刻安慰她,让她不要急,过去和县令又说了几句话,回来称县令答应尽快找大船,但今天怕是来不及了,问她能否先行入城住一夜。

菩珠无可奈何掉头入城。当天晚上未住驿舍。沈旸说驿舍差不多住满人了,且条件不好,恰当地有一富户听闻秦王妃驾到,乐为王妃提供下榻之处,是个十分幽静的别园。

菩珠只能照着安排入住,第二天催问,沈旸说,县令一时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足够运载车马的大船,但他知道她非常焦急,所以一早就已派出得力手下绕远路先行,代她将消息传到京都。

第三天,大船还未找到,不但如此,从她落脚下来后,这几天,日日有当地士绅富户家的女眷慕名前来拜访,邀她宴饮。

到了第四日,四更时分,夜色如墨,正是酣眠时刻,屋内未燃灯,菩珠睁开眼睛,借着一点月色的朦胧之影,起身下床,走到门后,轻轻地打开门,正要迈步出去,身影一顿。

骆保确实等在她的门外了,身上也背着包袱,但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庭院中央,另有一人,那人手中提了一杆灯笼,烛火昏昏,映出他的脸,道:“才四更,离天亮还早,沈某斗胆问一句,王妃不休息,这是想去哪里?”

菩珠定定地看着这个男子。

从第二天他还推托寻不到合适的大船开始,她便起了疑心,昨日从来拜访的一个妇人口中得知,这桥并非唯一通途,沿着下游,再过去几十里亦可通行,于是悄悄安排,打算半夜离开。

这个时候,倘若顺利的话,她的随从原本应当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正在这地方的后门等着她出去。

“他们人呢?”她盯着庭院中央的那道身影,半晌开口,声音发涩。

“放心吧,他们没事。我都听了你的,救起了那个叶霄,怎还会伤他们一根汗毛?我是见他们辛苦,将人都请去歇息了。”

他将手中的灯笼随手放下,走到还跪在地上的骆保身前,叱了一声滚。

骆保看了一眼朝着自己投来目光的菩珠,一声不吭,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匆匆离开。

沈旸自顾迈入门槛,行至案前,亮起烛台上的烛火,转头对她柔声道:“你安心住下,莫胡思乱想,更不要到处乱跑。这地方很安全,住多久可以,若不满意,你和我说,我可以替你换住处,换到你满意为止。但你人生地不熟,勿自己走动,万一走失了不好。你歇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菩珠恨极,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骂:“沈旸,我知你野心勃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本也没什么,你若真有本事,我还敬你是条汉子。但我没想到,你和同州里的那些人竟也是一路的!你实是我生平所见之最为卑劣无耻之人了!”

沈旸本待转身要走,闻言,背影顿了一顿,慢慢转头,看了她片刻,忽道:“承认也是无妨,这一路我确实尾随与你同行,但我那夜在驿舍里和你讲的并非是假,纵火与我完全无关。我是看见火光方进去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你罢了。”

菩珠冷冷道:“得将军深情如斯,实是我的荣幸。”

沈旸盯了她片刻,忽发出一道冷哼之声:“菩氏,你知道的,我想对你好。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那晚死一百个叶霄,也与我无干。我之所以阻止你入京,把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乃出于保护你的目的,不欲令你卷入太子和留王的两派纷争。”

菩珠一怔。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同州那边是太子,或者说,上官家的人?

但留王呢,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会在这件事里也插了一脚?

她心中隐隐似有所悟,却还不是十分分明,迟疑了下,道:“怎讲?”

沈旸道:“同州州官是上官家的人。陛下准备多年,东巡之事,终要成行。泰山封禅于帝王之意味,你当清楚,自然了,上官家更是清楚。太子如今本就不得圣心,这个节骨眼上,倘再爆出同州疫病,万一坏了陛下封禅,你若是上官家,你如何做?”

菩珠沉默着。

“他们惧怕再失圣心。更怕被对手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实话和你说,州官得报消息的当日,便就以八百里加急告知上官邕。他们一心想要压下消息,你却不知好歹想着入京传信。此刻你该知道,那晚真正要你死的,是何人了吧?”

菩珠此前以为州官只是为了政绩,万没想到,背后竟和上官家还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追问:“那同州如今到底封城了没?”

沈旸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望着她,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菩珠心跳加快。

上官家既决定压下消息,怕被对手窥破,抓住了把柄,又怎会让州官封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们如今到底怎么做的?”她再次追问。

沈旸不说。

“你快说!”

沈旸终于道:“还能怎样?自然是把那些得病的驱赶到一处围起来,能治就治,治不好,早些死了了事!”

“这样会出大事的!吴之林说得清清楚楚,据他经验,必须及早将整个县城封住,禁绝内外交通!他们不做,万一扩散,他们就不怕吗!”

沈旸淡淡道:“不过死些人而已。他们是不会容忍有人破坏的。莫说几个庄,便是死一个县,又有什么打紧?”

菩珠定了定神:“那留王呢?方才你说不让我卷入,这事跟留王又有何关系?”

沈旸道:“也是凑巧,看来天意如此,恰好这回,留王与我同行,竟叫胡家也早早知道了这事。他们自然希望事情闹大,越大越好。疫病扩到一个县怎够?最好散到整个同州,到时,他们再拿来攻讦上官邕瞒报大疫。你说,到了那日,朝廷将会何等热闹?”

“所以你明白了吗?如今两边都不想让上头知道。你却一心上报天听。你得罪的不止是上官家,还有留王那一边。你到不了京都的,前头关卡重重。你若执意前行,等着你的,必定还有类似失火的意外。我将你扣下,说是为了你好,何错之有?”

菩珠终于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为何前世疫病会那样扩散开来。

上官家指使州官隐瞒,又不听吴之林的建议,最后导致局面彻底失控。事后皇帝又一心除掉李玄度,攻打阙国,上官家一手遮天,及时除掉替罪羊,及时撇清自己,最后竟也安然过关,毫发无损。

而这辈子,局面显然更复杂了,还多了一个蠢蠢欲动的留王。

她全身发冷,如同得了疟疾似的,阵阵发冷。她盯着沈旸那张似带微笑却又显得冷漠无比的诡异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沈将军,你既然两边都不站,我恳求你,立刻放我!”

沈旸一怔,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你为何就是不听劝?就算我放了你,你以为你能安然抵达?”

菩珠道:“那是我的事情。你有没想过,以同州的那帮官员,靠他们能压得下疫病?如果到了最后,一个同州不够,再扩到别的州县,乃至京都呢?到时会死多少人?”

沈旸眼睛都未眨一下,淡淡道:“你过虑了。何况,做大事岂可在意小节。譬如战事,因为惧怕死人,难道便不打仗了?死人如何?日后朝廷减免赋税,于天下而言,便也如同补偿。”

菩珠一时无语。

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甚至想到了李承煜。

眼前的人,即便换成是李承煜,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毫无波动的声音谈论着如此一件事。

她也知道了,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南司大将军,在这件事里,打的恐怕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她慢慢地道:“我明白了。如今你说是在保护我,过后呢?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你要将我藏多久?”

沈旸的两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段时日,或是赶路辛苦,或是心事过重,她显得比从前消瘦了些,一张脸也更尖俏。烛火映照之下,肤色微微苍白,此刻这样看着他,如同月下的一朵幽幽瘦兰,实是我见犹怜。

他的声音便也变得柔和了,道:“你先安心住下,等事情过后,我看情况安排。”

他一顿。

“菩氏,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从了我,我必对你好一辈子。”

等事情过后,看情况?

意思是说,倘若上官一党因为此事倒下的话,他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做禁脔了?

也不是没可能。

上官家的人既可以放火烧她,他自然也可以安排另一场火,事后把罪名推在上官家的头上便可。

菩珠眸光微微流转:“我去齐州老家之时,一路驿舍供应极好,甚至常见贡物,那日到了魏州,餐食竟见银鱼。沈将军,我要是没猜错,定是你的安排。多谢了。”

沈旸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喜欢,天下有之物,我迟早必会取来献你。”

菩珠轻笑,讥嘲:“听你这口气,你也想做皇帝?难怪这回你要坐山观虎斗了。我告诉你,若非我运气不好,被皇帝别有用心赐婚给了李玄度,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即便如此,太子到了如今,还是对我念念不忘。所以我劝你,似这种空口白话,往后还是少在我面前说。”

沈旸眯了眯眼,语气转冷:“菩氏,我知你爱慕者甚多,只你若是到了如今还指望太子,我怕你是要失望了。”

菩珠凝视着他,方才面上的讥笑渐渐消失,轻声道:“沈将军,我不似滕国夫人有家世可倚,更不如长公主,权势煊赫,你为何对我青眼有加?”

沈旸的脑海里浮现出秋狝那日击鞠赛后的一幕。

她香汗淋淋,面颊红晕,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却不慎勾掉了束帽,跌落下来满头青丝。

那一刻他觉得那束青丝好似跌在了他的心里,勾得他回来后连着痒了好几夜。

那几个晚上,他知她就宿在距他不远的李玄度的帐幕之中。那种感觉,更是煎熬。

他又想起岁除之日,她和婢女们剪出春幡插在鬓边嬉笑打闹的情景。

他回味了一番,脸上原本的晦色渐渐消失,那双阴沉沉的眼里,也流露出了一缕柔和之色。

“我就想对你好。别的女人,没法和你相比。”

“这回既路过,我也去你父亲的墓前祭拜过,以表我的心意。”

菩珠凝视了他片刻,忽嗤的一笑,微微提起裙裾,一只绣鞋便从裙底飞了出去,落到他的脚边。见他看了眼绣鞋,又看着自己,扬起下巴道:“你从前不是说,能替我穿鞋,是你的荣幸吗?”

沈旸目光微动,眸色渐渐暗沉,俯身拾起她踢出来的绣鞋,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身前,伸出手,缓缓正要探进裙底,却见她忽又后退一步,后悔似地摇头道:“罢了,方才我和你玩笑。沈将军你还是走吧。”

她提着裙裾,光着一只脚,转身便逃也似地匆匆而去。

沈旸望着她轻盈的身影,哪能容她如此逃脱,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拦在一扇屏风之后。

烛影透屏,光线幽暗。她背靠屏风躲着他,双手背后,吃吃地低声而笑:“沈将军你羞不羞,竟打听起了我用的香膏?你是不是闻过?我让你闻我的头发,是不是这种味道?”

沈旸心魂荡漾,依她所言,低头凑了上去。

他闭上眼,吸着她鬓发里散发出的幽幽香气,一时心旌动摇,只觉再也难以忍耐,正要抱她入内,突然,后脑似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耳边跟着“嗡”的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骆保手中握棍,目光紧紧地盯着倒在地上晕死过去的沈旸,问道:“王妃你没事吧?”

菩珠道:“我无事!”

她飞奔到了内室,拿出一条预先准备好的绳索,和骆保一道,将人紧紧地缚住手脚,最后将他的嘴也堵了。

骆保手脚麻利地背起沈旸,菩珠手握匕首走了出来,命沈旸在外的手下将先前扣住的马车和她的人放回来。

她如愿上了马车,将沈旸也放在车里,循着前两天打听来的路,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骆保这一棍下手极重,天快亮的时候,沈旸方苏醒过来。

他仰卧在她脚边,皱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之声。见她寒面盯着自己,面无表情,便示意她将自己嘴里的东西拿掉。

菩珠替他解开口塞。

沈旸涩声道:“你昨夜逃走,原来也是预谋?”

菩珠道:“否则呢?我向人打听别路,自然也是引你怀疑。似你这般精明之人,我若不先让你抓上一次,你岂会上当。”

沈旸闭了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眸,冷冷地道:“我说过,你就算上路,也过不了关。不说你挟持我,我的人必在身后,不会放过。那两家的人,也在前头等你!”

菩珠伸手,在他腰间摸了几下,摸到他此次奉命外出办事的令牌,一把拽了下来。

“沈将军放心,我只借用你的令牌,至于你人,我是不敢让你在我车中久留的。到了前头,自会将你放下。”

沈旸顿时脸色僵硬,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令牌收了,半晌,咬牙道:“沈某栽你手里,我认。但是菩氏,我实是不懂,李玄度名为秦王,自身难保,日后如何都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什么?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如此聪明的人,却为何不识时务?”

菩珠道:“沈旸,权势是个好东西,我也想要,但你的识时务之道,恕我实在无法苟同。同州之疫,我是必定要上报的!你救了叶霄,我很感激,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昨夜你对我说的全部的话,谁也不会透露半个字,包括李玄度。至于日后,你能不能成事,看各自的命吧!”

疾驰在道上的马车在经过一处陡坡之时,放慢速度,待追在后的那些人渐渐上来,菩珠打开车门,将沈旸从车里推了下去,令他沿着坡地往下滚落,随即关上车门,命全速前行。

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日夜兼程,每到一处关卡,出示沈旸之令,概通行无阻,如此在路上又行了数日,这一日终于进入京畿,京都遥遥在望。

傍晚,马车疾驰到了京都的东辅关前,一群士兵守在关门之前,严阵以待,查着进入的每一辆马车和行人。轮到菩珠的马车之时,随行出示了沈旸之令,道奉命归京,有紧急公务,命立刻放行。

几个士兵反复检看着令牌,迟疑过后,不敢阻拦,正要放行,忽然走来一个头目,接过令牌看了一眼,上前来到马车旁,恭敬地道:“并非小人胆敢阻拦,只是上头有令,无论何人,过关须得露脸检视。可否请车内之人行个方便?”

马车的帘门密闭,纹丝不动。半晌,那头目朝士兵做了个眼色。几人上来,正要靠近,突然,车门被人推开,只见里头坐着一个疤脸大汉,头上裹布,似受了伤,冷冷地盯望出来。

头目一愣,见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急忙后退,命放行。

深夜,马车行到了京都的东门,以沈旸腰牌再次叫开城门之后,秘密直奔蓬莱宫而去。陈女官出来,见是叶霄连夜赶到,问事由,大吃一惊,立刻带着他入宫,面见姜氏。

皇帝从睡梦中被唤醒,乘辇匆匆赶到姜氏面前,获悉同州生疫,州官隐瞒,医吴之林冒死直言,托秦王妃上达天听。

皇帝惊怒不已,当即回宫,连夜召大臣和太医朝会,最后派端王与广平侯韩荣昌为正副监察使,带着太医院众医官立刻赶赴同州,务必尽快扑灭疫情,查清原委。

天明,在朝臣的各种议论声里,端王与韩荣昌领命,出京奔赴同州。

蓬莱宫中,晨曦渐白,姜氏坐在嘉德殿内,听着被皇帝派来的宋长生汇报着消息,当听到上官邕在朝会当众请罪,自责用人失察,乃至当场痛哭流涕,神色索然。

她出神了片刻,转头问陈女官:“那孩子现如今人到底在何处?”

陈女官道:“叶霄说她在路上病倒了,又担心万一在前头关卡受阻,半道就下了马车,让叶霄替她入京传讯。至于她去的地方,道是一个熟人之处,因不方便讲,没和叶霄说,只叫他放心,说是自己人,不会有事。她等病好,自己就会回京。”

姜氏面露焦急之色,正要开口,李慧儿从殿外奔入,跪在姜氏膝前,红着眼睛道:“皇阿婶她到底在哪里?皇叔何日才能回来?我要去接她!”

第87章

两个月前, 李玄度才从阙国出来,在路上便接到了姜氏的急传,疾驰归京之后, 他当夜面见姜氏, 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怀卫的兄长大王子从小体弱, 此前染了急症,药石无效, 才十来天竟不幸死去。西狄王的身体这几年本就不大好, 打击之下病情加重。据从前随金熹到银月城的医士判断, 应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事发突然,先失长子, 眼见又要失夫, 大长公主悲痛之余, 亦焦急万分,急召幼子归城。

李玄度带着姜氏的嘱托, 次日便护着怀卫出京西去。

怀卫来时, 队伍包括使者、护卫、随从、奴仆,拉拉杂杂数百人,排场庞大。而这趟归去, 不过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护卫而已。为了及早抵达,在保证怀卫安全的前提之下,李玄度将行程安排得极其紧密。怀卫亦是如同一夜长大,路上未曾喊苦叫累过半句。一行人穿越黄沙, 渡过绿洲,餐风露宿, 日以继夜,这一日, 终于抵达了西狄王金帐所在的银月城。

金熹长公主获悉消息,派身边随她远嫁来此的女官柔良夫人带人出城迎接,自己亦是早早出了金帐,翘首盼望。

风中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驼铃声,她抬目望去,看见几面旗帜迎风猎猎,出现在了视线远方的地平线上,旗下一队人马,正向此间而来。未到近前,一孩童迫不及待地催马脱离了队伍,到了近前,从马背上翻下,口中喊着阿母,飞奔而来。

不是她的幼子怀卫,又是何人?

金熹亦疾步朝前,将扑进怀中的幼子一把抱住,紧紧抱了片刻,方放开端详他。

差不多一年没见,他不但个头拔高,人看着比从前也更壮实,已不复自己印象中的幼童模样,隐隐变成小小少年。

金熹欣慰之余,见他仰面问父兄,眼中含泪,自己眼眶便也忍不住发热。

她极力忍住悲伤,安慰了几句,稳住情绪,望向那一队已停在了对面的人马。

一个身着青色便服的年轻男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走来,行至近前,却并未立刻开口,只静静地停在了她和怀卫的近旁,凝视着她,双眸一眨不眨,待她安慰幼子完毕向他望去,方朝她微微一笑,恭敬行礼:“姑母,我是玄度!”

秦王丧母之后居在蓬莱宫的几年里,多由金熹照顾,姑侄情深。她出塞的那一年,秦王方七八岁。

这些年里,金熹常会想起侄儿,想她出嫁那日送她一程又一程,最后一直送到城西二十里外还不肯回头离去的小侄儿。

她亦常常牵肠挂肚。思他在长大成人之后,经历了那般的摧折,最后会变成如何的模样。

今日她终于见到了。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他风尘仆仆,衣染黄沙,然肩背挺直,才第一眼,在这张风尘亦是遮不住英美的面容之上,她便看到了她熟悉的脸容轮廓,以及那双明亮无比的眼眸,和小时一模一样。

“玉麟儿!”

金熹脱口便唤出了他乳名,立刻上去将他扶起,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眼眶微微湿润。凝视了片刻,她抬起手,爱怜地帮他拂去路上积在他衣领里的一簇细沙。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李玄度咧嘴一笑:“侄儿过得很好。”

“还娶了妻!”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了起来,又补了一句。

金熹一时悲喜交集,点了点头,随即稳住心神,说道:“好,这就好。走吧,随姑母来,他们都在等着你们。”

巫作法,医用药,然而西狄王的病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这些天几乎整日昏睡,情况已是岌岌可危。

李玄度见过了在病榻上昏睡着的西狄王,轻轻摸了下在一旁抹眼泪的怀卫的脑袋,转身出去,以皇帝使节的身份见西狄的一干重要人物。

西狄的金帐之下,有四人为重。照势力,依次是左贤王、右贤王、万骑长善央以及西狄王的侄儿靡力。

这段时日,金帐里的重大事务皆由金熹代裁,执行则交给善央和前些日在西狄王病危后从右部落赶到金帐的右贤王。

右贤王一向顺服于西狄王与金熹。

善央则出身显赫贵族,手握重兵,丧妻后,娶金熹的女官来自梁氏家族的的柔良夫人为妻,亦效忠金熹。

这二人今日早早到了金帐,带着麾下大都尉大当户,拜见秦王李玄度。

西狄王的侄儿靡力却托病不来。还有左贤王,昨日本当抵达银月城的,然而今日此刻,还是不见人影。

靡力也就罢了,一向不服金帐,别有用心,金熹心知肚明,今日本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

但左贤王却不一样。他是西狄王的族兄,金帐之下势力最大、地位也最高的王,位列四人之首,帐下三万骑兵。他虽不像靡力那样亲向东狄,但和靡力关系亲近,对西狄王和李朝的亲善,更是一直不以为然,从前多次公开反对,直到去年,他疼爱的孙子发了恶疾,巫医无效,金熹获悉,派医精心诊治,终于救回一条命,他这才闭口。

虽然万分不愿去面对,但金熹心里十分清楚,丈夫离开,或许也就是这些天内的事了。身处她的位置,在为连续痛失家人而悲伤的同时,她必须考虑王位接替的问题。

丈夫在清醒时已发话,传位怀卫,这四人里,右贤王和善央虽然也已都明确支持,但左贤王的态度,依然十分重要。

他若听从西狄王令,剩一个靡力,翻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若不明确表态,甚至,若支持靡力,到时候恐怕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按理说他此刻早该到了。

金熹略觉不安,正要派人再出城去打探,一个什长疾奔入内,带来了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

左贤王昨日在来此的路上,遭遇暗箭刺杀。他自己无事,虚惊一场,但近旁的一名勇士为了保护他,胸膛中箭,性命垂危。

左贤王认定是李朝视他为眼中钉,意欲将他除去,好叫金熹母子顺利执政,当场愤怒掉头回了左部,并且发话,除非金熹亲自把凶手和背后的主谋送到他的面前,否则,哪怕西狄王没了,他也不可能再现身葬礼。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惊,议论纷纷。

善央猛地站了起来:“定是靡力,在背后使计嫁祸王妃!我这就带人去找他!”

右贤王年长,亦老成持重,眉头紧锁,将他拦住道:“无凭无据,你找过去,他也不会承认。当心他借机叫屈,拉拢人心,反倒对王妃更加不利!”

善央忍气,想了下道:“我去左部,解释清楚!”

一个小王道:“左贤王性情偏执,人人皆知,若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和王妃无关,非我冒犯,莫说万骑长,便是右贤王去了,只怕他也听不进去。”

善央拍案大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如何?难道就让靡力奸计得逞?”

金熹示意众人止声,沉吟了片刻,道:“我去吧!出了这样的事,左贤王起疑,亦是人之常情。我亲自去,向他说明情况。”

众人立刻加以阻止:“王妃与小王子二人,近期不可离开金帐一步!”

金熹微笑道:“我知左贤王,虽偏执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之人。何况我对他的爱孙有救命之恩,还是可以开口说上两句话的。”

她环视众人:“你们看顾好汗王,保护小王子,我去请左贤王来金帐!”

“王妃,我随你去!”

善央和几名小王立刻表态。

“姑母,还是我去吧。”

这时,方才在旁一直静静聆听的李玄度忽然开口说道。

众人齐齐望向他。

李玄度站了起来:“姑母要照顾汗王,又肩负金帐之责,此时不宜外出。左贤王怀疑的是我朝,我恰是皇帝使臣,既到了此处,遇到此事,我不去,谁去?”

善央大喜,立刻道:“如此最好不过!王妃放心,我同行而去,必会保护好秦王殿下!”

金熹犹迟疑不应,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姑母,我已成家,非你出塞前那需你照应的玉麟儿了。且我早年无事,亦学过几句关外言语,所幸还没忘光。虽不敢保证这趟能将左贤王请来,但玄度必会尽力。请姑母给我一个机会。”

金熹望着面前这足足已是高过自己一头的侄儿,想起自己当年临行,那个才七八岁大的他所发下的誓言,心中涌出一阵暖流,终于点头:“你记住,到了左部,凡事量力而为,事不成也无妨,还有别的应对。自己人身务必第一!”

李玄度颔首答应,安排好同行之人,更衣毕,当日在善央的陪同之下,出发去往左部。

左部在银月城之东,领地与东狄以及乌离接壤,因而地位更显重要。这也是为何金熹明知会有风险也决定亲自走一趟的缘故。

隔日,李玄度一行人入了左部的领地,早有马探将消息传给左贤王。

傍晚,李玄度纵马抵达王帐,只见王帐之外,武士列队,左贤王麾下的一名大当户出来,打量了眼李玄度,眼中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你便是李朝的皇帝使者秦王?左贤王允你入内,但只你一人,去除刀剑!”

善央立刻反对:“不行!我等怀着诚意而来,但谁知你们会不会暗中使诈?我亦要入!”

大当户皮笑肉不笑:“善央,李朝人诡计多端,左贤王先前不加防备,险些遇害,今日肯给他一个机会,已是天大的脸面。此处不是你的地盘,由不得你!”

善央还待争辩,李玄度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争执。

他下马,自己解去腰间佩剑,递给一旁的侍卫,随即站定,任对方搜身,待搜身完毕,略略整理衣冠,随即迈步,朝着王帐行去。

刀戟如林,杀气森森,他双目望着前方,大步穿过营阵,径直入了那顶巨大的王帐。

王帐里坐满左部贵族,辫发左衽,见他入内,个个怒目,还有人抓紧手中刀柄,带得柄上刀环振荡作响,气氛顿时变得压迫。

李玄度神色平静,停在王帐中央,视线投向了坐于对面王座之上的一个西狄中年人,稍稍打量了一眼,道:“你便是左贤王桑干?”

对方是李朝亲王,照西狄与李朝现如今的关系,自己一个贤王而已,论份位,自然在他之下。

桑干阴沉着面,哼了一声:“想必你便是秦王了,失敬。也是巧,你方来,我便遭遇刺杀。不知秦王对此,可有见解?”

李玄度道:“敢问左贤王,那日你可抓到了射箭之人?”

“无!”

“既无,左贤王如何断定与我李朝有关?”

“我左部一向不支持金帐对你李朝卑躬屈膝。如今汗王快要不行,你们怕我坏了你们的谋划,不是你们,还会有谁半道埋伏杀我?我若死了,左部大乱,你们不但可以拥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汉人继位,更可趁机攻下我的地盘,抢走我的人畜。这样的好事,岂非顺意?”

左贤王话音落下,大帐中骂声一片,刀环相撞之声更是愈盛,不绝于耳。

李玄度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周围冲着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似要拔刀冲上的左部贵族,等怒骂声渐渐平了下去,走到一个手中持弓的狄人武士面前,示意他将弓箭递给自己。

那武士立刻目露警觉之色,后退了一步。近旁之人也都盯着。

大帐中的杂声消失。

“你要做甚?”

方才那引他入内的大当户发问,声音戒备。

李玄度分毫未加理会,只微微转脸对着座上的左贤王道:“左贤王断定是我李朝人所为,我这就证明,并非是我李朝人所为。我欲借勇士弓箭一用。只是不知诸位有无这样的胆色?”

大帐内没有半点声息。

李玄度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可只身除铁而来,未料诸位竟连弓箭都不敢叫我碰触。既如此,那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左贤王想怎样便可怎样,我李朝奉陪到底。告辞!”

他转身便往外去。

左部贵族面面相觑,很快露出不甘之色。

“站住!”桑干喝了一声,命那武士将弓箭递过去,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狡辩!”

李玄度停步,接过弓箭,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命武士继续脱卸皮甲,一连卸下七件,交叠在了一起,叫人钉于大帐的墙上,又在前方竖立一支正燃着的牛油烛,随后后退,退到对面,弯弓搭箭,朝着那方向射出了一箭。

那箭离弦,激射而去,一个眨眼,方才还燃着的牛油烛的光便灭了,竟是射断了烛芯,而烛体纹丝不动,只剩一缕青烟袅袅,跟着那箭“噗”的一声,钉入了层层叠叠的皮甲里。

武士上去,将皮甲从墙上取下。

这支箭竟射穿七层,将皮甲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狄人擅弓,但即便是百里挑一的射手,也不敢保证一箭之下,既灭烛火,又射穿七甲。

大帐中陷入了寂静。方才那个引他入内的大当户面露惊惧之色。万万没有想到,李朝这个看起来犹如年轻士人的秦王,竟有如此一手弓箭的本事。

桑干阴沉着脸道:“秦王的箭法,我见识了。只我不懂,这和刺杀有何关系?”

李玄度将弓箭还给那个看得有些发呆的武士,转身道:“倘若那日是我放的箭,我说我必可当场射杀左贤王,诸位应当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这便是我要告诉左贤王的,王妃若要刺杀于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精心策划,定要取你性命,不容你活!怎会如那日玩笑似的,左贤王你毫发无损,只伤了你的一个手下?这岂不是自留祸患?我的姑母,她若是如此冒进愚蠢之人,岂能坐稳今日的金帐王妃之位?”

帐内鸦雀无声。

李玄度面带倨色。

“且我告诉你们,我的箭法,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在我军中,比我高明的神射手比比皆是!王妃要寻一两个致命杀手,轻而易举,又岂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那日那般的草包?”

桑干脸色很是难看。

李玄度道:“怎的,左贤王还是不信?”见桑干欲言又止,便笑道:“既如此,我可再拿别物证明。不知左贤王可有兴趣?”

桑干勉强道:“何物?”

“在我随从手中。他来了,左贤王自然便知道了。”

大帐里的左部贵族纷纷耳语,面露好奇之色。

桑干看了众人一眼,沉着脸命带入。

很快,大帐外进来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只匣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柄漆黑的铁弩,并一只冰冻得如同铁坨的狼头。将狼头摆放在无人的靠帐门的位置后,侍卫看向李玄度。

李玄度颔首。

侍卫后退,端起手中铁弩,瞄准狼头,发射弩箭。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只狼头被弩箭击得碎裂成块。一块块的冻骨和碎牙,如同爆裂的炮仗,在空中迸散开来,飞溅到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骨碎弹到近旁几个左部贵族的脸上,一阵疼痛。

方才弓箭也就罢了,在场的所有左部贵族,包括左贤王在内,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有威力如此巨大的铁弩,纷纷变色。

一些人双目发亮,甚至忍不住起身靠了过来,想要察看铁弩。

李玄度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此为我朝北衙禁军鹰扬卫里当年的旧器而已,专用来配备精锐小队,以执特殊之事。”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桑干:“敢问左贤王,如此弓箭,如此重弩,倘若我与王妃密谋杀你,那日暗箭之下,你能如此轻易走脱?”

桑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恨恨地道:“难道是靡力?是他想要离间?”

李玄度道:“是不是他,左贤王亲自去金帐对质,便就知晓。”

桑干一脚踢翻面前的酒案,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众儿郎子们!随我上路,这就去往金帐!”

第88章

银月城的月光照在河面之上, 波光粼粼。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陷入梦乡,但在一顶华丽的大帐之中, 此刻依旧烛火通明。一个身材孔武的三十多岁的西狄贵族男子还在饮酒作乐。

他便是靡力, 西狄王的侄儿, 以勇武善战而闻名,与善央并称为金帐两大猛将。

在信奉弱肉强食的草原政权里, 如此的猛将, 号召力非同一般。他身边那个陪他饮酒的华服女子, 便是他从前娶的来自东狄贵族之家的妻,名叫阿娜, 年轻的时候, 她有着草原最美之花的称号。

她给靡力倒了一杯酒, 送到他的嘴边笑吟吟道:“你放心,那女人怕是走投无路了, 竟会派那个秦王去求好。左贤王是何等人, 最不喜的便是汉人。只怕到了那边,他还没进帐,就会被吓倒。还是你足智多谋英雄过人, 想出如此一个好法子,我们一下便又占了上风。”

靡力一把推开她的酒,冷笑:“先前你不是说肃霜王保证帮我除掉那个小汉人吗?如今怎样,他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若不是你们无能, 我至于被动至此地步?”

阿娜被叱,面上并无半点恼色, 继续笑着给他喂酒,换了个话题:“前日我新帮你寻的那女奴如何?你可还满意?”

靡力接过酒饮了, 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

阿娜方年过三十,便逃不过草原女子早早色衰的命运。为了挽留丈夫的心,常给他物色年轻的美丽女奴,此刻见他走神,知他应当又在想着那个金帐里的汉人公主,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妒恨之意,沉下脸,哼了一声:“先与你说好,等你继位,我必须是正妻王妃,那个汉女,必须在我之下。你对她的宠爱,不能超过我!否则我的父兄不会放过你!”

靡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占有金帐、占有那个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汉人公主的一幕,忍不住得意大笑,忽然这时,帐外奔进来一个手下,说安插在左部的探子传来消息,左贤王竟被那个秦王给说动了,认定是他下的手,连夜带着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靡力大惊失色,顿时醒酒,额头冒出了一阵冷汗。

自己手下虽也有万骑,但想和左贤王来硬的,赢的几率不大,何况还有右贤王和善央在一旁虎视眈眈。三方若是联合,自己毫无胜算。

他脸色阴沉,眼皮子不住地跳动,看了一眼这摆设华丽的大帐,很快便做了决定,下令丢掉一切带不走的累赘东西,放火烧帐,整合人马,避其锋芒,连夜转移。

桑干怒火冲天,连第二天也等不住了,带着人马连夜赶往金帐,还在半路,就获悉消息,靡力带着人往北逃跑,极有可能是投奔东狄去了。

桑干怒火愈盛,当即往北追赶,谁知第二天,又得知一个消息,乌离人趁着这个机会,袭击左部。

他离开前留了人马防备,未叫乌离人偷袭得手,但是孙子陀陀却被乌离人给抢走了。

桑干的儿子已死,孙子陀陀是他仅剩的唯一后代骨肉了,闻言又惊又怒,也顾不得靡力了,急忙掉头又赶回左部,在路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王帐,焦心如焚正要安排解救孙子,忽然看见他从大帐中钻出朝自己奔来,惊喜万分,下马一把抱住,问周围他是如何回来的,这才知道,原来秦王在他离去后,担忧近旁的乌离人会趁乱袭扰,当时没有立刻随他回往金帐,而是留了下来,果然被他料中,乌离人来袭,抢走王孙,是他带人杀入骑围,救回了陀陀。

左贤王当场愣怔,片刻后回过神,看了下前后:“秦王人呢?”

“救回陀陀后,他便回了金帐。”

左贤王一语不发,将孙子交给手下命好好照看,转身带着人马,再次赶往金帐。

李玄度和善央一行人返回金帐,已过去三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靡力连夜就逃走了,放火烧城。金熹一边灭火,安抚民众,一面派人追赶,可惜还是被他逃脱,但抓住了他的一个得力手下,供出西狄王的右妃此前被靡力收买,充当耳目。更不幸的是,西狄王昨夜恰回光返照,获悉消息,下令杀死右妃,随后自己也支撑不住,当场去了。

李玄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帐,远远那就看见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了西狄的各部武士。他奔入,望见金熹大长公主一身素服,怀中抱着满脸泪痕倦极睡去的怀卫,静静地坐在金帐的中央。

右贤王等人围跪在她的左右,帐内无声无息,一片寂然。

李玄度在帐口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低低地道:“姑母……”

他只唤了一声,便就停住,一时再也说不出话了。

金熹眼眸红肿,沉默了许久,抬眸朝他点了点头:“姑母没事,你放心。”

“多谢你了,怀卫已是汗王。”

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

叛乱的靡力被赶走,他的部落一向以富庶而在西狄闻名,他来不及带走的人口和数以万计的牲畜被分给了各部,即便是那些在此次危机中没出过大力的部族,多少也分到了一些。

西狄贵族无不兴高采烈,葬礼过后,按照传统,举行仪式宣誓,效忠新王,但因他年纪尚小,金帐里的事务,在他成年之前,便由太后金熹代裁。

这个决定,连左贤王也一反常态不像往日那样发声表示不满,其余的小王和各领主更是无人反对,人人皆是顺从。

当天晚上,银月城里篝火点点,热闹无比,载歌载舞,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庆贺新汗继位的盛宴。

秦王李玄度当仁不让地成了当夜最受瞩目的人物,众人纷纷争着欲与结交。左贤王特意将他单独请出大帐道谢:“说实话,你们李朝,姜氏太皇太后,我是佩服的,殿下你的父皇,也勉强还行,但我看不上你们如今的皇帝。但你的胆色和本事,我佩服!你这样的朋友,我结交!从今往后,我愿意拥戴那个小汉人做汗王,当然,你若是能做李朝的皇帝,那我就更服气了!”

李玄度见他醉醺醺的,满口胡话,笑着摇头,叫他莫再信口开河,随即命人扶他进去。

桑干不走,命手下端来一只金盘,一把掀开盖着的盖。

盘中竟盛了一颗方从祭祀台上割出的牛心,血淋淋的,细看,似还在微微搏动。

桑干拿起刀,将牛心一切两半,自己抓了一半,当场撕咬,一边吃,一边道:“吃下这祭祀过神灵的牛心,便是自己人了,若有背叛,神灵必惩!”

李玄度知道这是狄人的风俗。他听说金熹当年刚嫁来这里时,为了能融入当地,令民众相信她,也曾当众生吃过祭祀台上割下的生牛心。

他看了眼那块留给自己的血淋淋的生肉,亦笑,拿了起来,面不改色,生啖牛心,吃完,命人将那支铁弩取来,赠给桑干。

这是当年他在北衙,集合能工巧匠,自己亦亲自参与,反复钻研打造,最后做出的强弩,制造费工费时,自然,也很费钱。

那时他银枪风流,雄心勃勃,拟将整个鹰扬卫都拿这劲弩装备,倘若可能,日后再为朝廷打造一支铁弩骑兵,荡清沙场。

然梦断沉沙,风流成空。筹谋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这把铁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莱宫中,早已蒙尘。这回受命出发,想起来,便随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派上用场。

铁弩威力本就巨大,发射得当,能击碎兽骨,他还特意拿冰冻过后的狼头为靶子,获得的效果自然更加惊人,堪称恐怖,顺利地达到了震慑对方的目的。桑干眼馋,他早看在眼里。

草原政权冶金技艺落后不必说了,打造这武器,更需在融铁时加入一种秘密矿物,令铁质足够坚韧,方能支撑弓弩发射之时产生的巨大后座之力。否则,寻常之铁,发射几次,座架必定破裂,形同废铁。当年他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方试炼成功。故即便有样,外人也不可能仿造得出来,索性便卖个人情,赠送给他。

那日在大帐中见识这物的威力之后,桑干便就眼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要,此刻见他如此大方,转手竟就送了自己,大喜过望,接了过来把玩片刻,爱不释手,哈哈笑着道谢,说定要回报。

李玄度这夜本就喝了许多酒,生啖牛心,再被那些西狄贵族围住敬酒,又喝了一番,顶不住了,醉醺醺地告辞回来。

金熹嫁来这里后,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在这些年间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城中建起不少如同京都那样的房屋,也有一座王宫。

李玄度来后,被安排住在了王宫之中。

他勉强撑到住所,还没进去,便觉一阵反胃,俯在庭院里狂吐,把今夜下腹的所有东西吐得精光,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骆保留给了她,没有随身带出,这边金熹派了个年长稳重的仆妇服侍他的起居。

他吐完,打发随从各去休息,自己捂住微微抽痛的腹胃入内,正想叫那仆妇打水洗漱,一愣。

屋中竟跪了两个衣着暴露皮肤雪白的美貌西狄女奴,一丰满,一苗条,环肥燕瘦,姿态柔顺,见他进来,从地上起身,伸手欲扶。

李玄度后退了一步:“谁让你们来的?”

女奴对望一眼,低声说是左贤王命她们来的。

李玄度终于想起,桑干今夜说要回报赠弩,想必这便是他的回报了。一时哭笑不得,拂手命走。

二女得过左贤王的命,往后务必好好服侍,叫秦王满意。一是惧怕原主责怪,二是听闻新主地位高贵,竟还这般年轻俊美,怎肯就这么走掉,哀求留下。

李玄度沉下脸,作势拔剑醉刺,二女恐惧不已,这才披衣逃了出去。

“铮”的一声,李玄度随手掷了手中之剑,踉跄入内,一阵醉意袭来,他躺了下去,闭目卧眠,睡了不知多久,混沌的乱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想抓住,那梦境却又消失,他跟着醒来,除却头痛,再无分毫的睡意。

他醒卧了片刻,待那种头痛之感渐减,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窗外。

月光如雪,静静地投在窗前。

他看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银月河就在前方,宛如一条玉带,蜿蜒绕着城池流淌,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在召唤。

他漫无目的地行到了河边,最后坐于岸上,面向河水渐渐凝神,忽觉身后似乎有人靠近,转过头,见大长公主立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岸边,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几名随从远远停在后面。

月光之下,她一身素服,容貌莹美,浑不似人间女子,犹天上神女,坠落凡尘。

“姑母!”

李玄度唤了一声,正待起身,金熹示意他不必起身,走了过来。

“如此晚了,姑母怎不休息?”李玄度问道,为她掸去岸边一块石头上的尘土,请她坐下。

金熹坐在石上,微笑道:“听说晚间左贤王送了你两个女奴,被你赶走了,女奴恐惧,怕回去要遭惩罚,去求柔良庇护,柔良当笑话来告诉我,我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你过来几日了,东奔西走,姑母都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离得近了,李玄度便看见她面容清减,说话的嗓音也带着沙哑,知她这些天异常辛劳,恐怕接连几夜都未曾合眼。又想到她这前半生的经历,坎坷隐忍,苦痛独自承受,而今怀卫也小,从今往后,这一国几十个部的重任又将完全压在她的肩上,动容道:“姑母,你太不易了。”

金熹一怔,随即微笑道:“一田一舍一柴门,那样的人家,虽有你我不可企及的清平之乐,却也要为口腹之求而奔波辛劳。玉麟儿你说,人活于世,谁真正容易?姑母已经很好了。这些年原本担心你,如今看到你,姑母很高兴。”

“对了,姑母听说你的妻是菩公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当年她的父亲便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幸罹难……”

李玄度明白了,她应是听怀卫说的。

“姑母勿要难过。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从怀卫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听说秋狝时,她自告奋勇随端王妃上场击鞠,将趾高气扬的东狄公主也给打败了?”

李玄度点头:“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别的清早,她从帐中匆匆出来和自己说的话。

“姑母,她对怀卫极好,一直保护着他,这回我来,她还叫我提醒你,或许有人要对怀卫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错。”

金熹惊讶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说说,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聪明,性子活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气也很坏,总是嫌侄儿没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后哪日,说不定她随时便会不要侄儿了……

他口中那样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着他道:“你一定很是喜爱她。”

李玄度一顿。

“你说到她时,姑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对她的喜爱。”她解释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姑母真希望,日后有机会你带她来,姑母想见见她。”耳边听到大长公主又笑着说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许不合时宜,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养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话,尽管吩咐。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代姑母传递。”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顿。

“我都已有好几个贵族家的女儿争着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在河滩边险些打滚。

李玄度阴沉着面,站在一旁等他终于笑完,冷冷道:“回了!”说完转身便走。

怀卫见状不对,急忙追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气,我不笑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大不了往后我也帮你——”

李玄度一言不发,迈步朝前去。怀卫一边追一边讨好:“方才我瞧见四兄你在对空跪拜。你拜何人?你和我说,若是值得拜的,我也要拜!”

李玄度终于停下脚步,道:“她的父亲。当年罹难,至今埋骨异土。”

怀卫一怔,扭头看了眼他方才跪拜过的方向,急忙也跑到河畔,跪地恭敬叩首,跪拜完毕,起来道:“四兄,我有个主意可以帮你讨好她。咱们派人潜进乌离,把她父亲的遗骨悄悄取回来!左中郎将在乌离人那里躺了那么多年,一定想回去的,她更会感激你。你放心,到时候,我说全是你的功劳,不会和你抢!”

李玄度眺望着远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慢慢摇头。

“为何?”怀卫不解,“你不想讨好她?”

“怀卫你记住,有一日,只有当真正去打败了敌寇,叫乌离人失去了为虎作伥的依靠,叫他们臣服,跪拜于她的脚下,叫她堂堂正正地踏上那片土地去接回她父亲的遗骨,这才是对左中郎将在天之灵的真正告慰,对她真正的讨好,而不是这般偷偷潜伏进去,将他带走。他已在那里等了那么多年,只要我辈存有此心,我料他一定不会介意再继续等下去,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怀卫面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去,想了片刻,又回到方才那位置,朝着那方向再次叩拜,起身后,郑重道:“我会记住四兄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走吧,我送你回。”

李玄度送怀卫归去之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独卧床上,闭目,一夜无眠的倦意,终于慢慢朝他袭了过来。

他又做起了梦,依然是混沌的梦,但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那之前未曾抓住的梦境。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他从梦中醒来,依然闭着眼眸,心却一下一下,犹如鼙鼓,跳得强健而急促。

他静静地又卧了片刻,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那日清早,她从帐中奔了出来,找自己说话,眼皮粉融,微微红肿,分明昨夜在哭。

而他却狠心至此地步,只为无意打破了他的一件旧物,竟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无,丢下她转身便就走了。

那日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到的?李玄度的心里一阵发堵,堵得厉害。

他忽然很想见她,立刻见到她。

他的眼皮微微跳动,倏然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转身便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