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5日

菩珠 by 蓬莱客(89 – 94)

第89章

这一辈子, 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李玄度渴望着能见到一个人的面。

梦中那张红肿着眼睛的脸庞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和她的父亲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是无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 她寻他求助时说的她的心愿。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 立刻飞到她的面前去告诉她, 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开之时,他那一副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心肠。

看不到她的这段时日里, 一旦无事空了下来, 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何为相思?他今日方知晓。

她若不在, 便为相思。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 直到到了近前, 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 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 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 拂晓将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 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 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 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 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旸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

“南司沈旸?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驿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问。

叶霄道:“是,属下原本以为沈旸只是凑巧路过,出事后,他又审讯驿丞,获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奋勇护送王妃入京。属下当时受伤,无力再护王妃及时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听从安排,由沈旸送王妃入京。属下万万没想到,沈旸竟也别有用心,险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厉声问道。

叶霄不敢隐瞒,将后来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妃随沈旸上路之后,他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复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数日之后,遇到断桥,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听消息,得知这桥断了已有几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还召来县令,随后那一行人改道,似随县令入了城。

他询问样貌,确定是沈旸后,立刻追入县城,打听驿舍,再访别处,并未寻到王妃的踪迹。当时他还以为她是随沈旸改走别道继续前行了,于是又追了上去,追赶了两日,沿途询问遇到的驿舍,被告知一直没有接到过沈旸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头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骆保等人,这才知道,沈旸果然别有居心,将她在那断桥之地扣留了下来,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软禁数日之后,脱身而出,不但如此,还取到了沈旸的令牌。考虑到前方关卡重重,她担心自己已被针对,即便有令牌也无用,便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他,她下了车,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听完,神色便就僵硬无比,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问:“当日你们分开,关于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叶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暂求藏身之所,说那人十分稳妥。我再三询问,王妃却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让我放心,还说她有些累,想趁机休息些时日,等休息好了,自便归来。属下无奈,亦不敢拦,只能叫侍卫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属下入京传完消息,便就赶回这里寻找王妃。是属下无能,几已经寻遍附近各处,皆无王妃下落。”

叶霄对秦王妃,经此一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爱护,甘愿为她做一切事。这些天,虽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却不顾身体,每天到处去寻,没有确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对秦王,更是愧疚万分,禀完一切,依旧叩首于地。

李玄度闭目。

她到底去了哪里?当日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又能去哪里?

她说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谁?

杨洪不可能。河西距离这里太远。而且,若是杨洪,不至于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杨洪,京都之外,她还有谁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经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当她不知去向之时,李玄度方知,自己对她,几乎竟是一无所知。

叶霄还跪在地上,因自责而不肯起身,请自己降罪于他。

自己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降罪于别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开前的那一夜。他维护在他心里怜惜着的表妹,和她争执,再为那面玉佩,对她冷语相向,不顾她后来的认错,任她一夜伤心,不闻不问,第二日更是一句话也无,狠心丢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否因了伤心和负气,决意不要自己,这才如此一去不归?

这一刻他后悔万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从前那样被她哄骗,哄得团团转,也好过似今日这般,他竟连她去了哪里也毫无头绪!

李玄度的心情紊乱无比,见叶霄依然那样跪地,命他起来,问他伤情。

叶霄感激地道:“属下无事,问题不大。”

李玄度又问这些日他们都查访了何处。

叶霄道:“以此地为中,北向、东向、南向的各个大小道口,连日皆派人查问。概因道路繁杂,目前虽尚无消息,但相信很快便能查到,请殿下暂且放宽心。”

李玄度立刻问:“西向为何不查?”

叶霄道:“正西为京都方向,王妃必不会走。至于西北,过去荒凉,人烟稀少,千里之外乃是上郡,太过遥远,且是边郡,料王妃不会有故人会在彼地可以投奔。”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姜毅!

姜毅和她的父亲从前便是好友。

一个稳妥的故人。不便言明身份。

直觉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出其不意不远千里地去了上郡,投奔姜毅!

李玄度的心跳蓦然加快,正要发话,忽然这时,外面奔入一个随从,说骆侍人派了一个侍卫来此传递消息,王妃人已到了上郡马场,他怕秦王回来见不到她担心,特意报送平安。

李玄度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和感激之情,立刻转身朝外奔去。

第90章

上郡地理偏僻, 其战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对这个地方便也不甚重视,当地人口稀零, 多是土著。沿荒凉野径行走, 往往数日亦难得见到一处人烟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缓的谷地, 草场丰沛,自古是为养马的上佳之所。上郡马场, 便是帝国重要的战马殖场之一。

菩珠这一路往西北去, 怕行踪被追逐之人索知, 舍大道而走小路,一边打听一边前行, 最后因马车累赘, 不合小道, 干脆舍弃,自己亦直接骑马上路, 这一日, 终于找到了马场。

马场远离郡城,是片谷地,周围山峰环绕, 十分偏远,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和猎户。除了每隔一两个月有郡官下来巡查,平日极少会有外来之客。

几名在马场门口正忙着搬运草料的马卒见到菩珠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惊讶, 待得知她是牧监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忙引她进去,请她稍候, 说去将牧监令请来这里。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马场,便请他带自己过去。那马卒领她找了过去,来到马场的河边。菩珠看见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衣的男子正在河滩上洗马,背影专注,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门之外的那场大雨里偶遇过的姜毅。

远行跋涉,终于抵达终点,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她心中激动无比,唤道:“姜大将军!姜伯父!”

姜毅闻声,背影微微一顿,仿佛迟疑了下,慢慢地转头,看见是她,起先一怔,面露惊诧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反复读着父亲日志的缘故,这个原本在她心目当中只是有着一个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国前大将军,慢慢地似乎和她父亲的形象融合成了一体,见他亦认出了自己,面带亲切笑容,朝着自己迎来,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感觉,欢喜、委屈、如释重负……各种情感瞬间涌上心头,迈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几步,忽觉耳鸣目眩,眼前发黑。

那日她与叶霄分开之时,便觉身体有些不适了,应是费心劳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所致,这一路,更是餐风露宿,常宿于旷野,人实是越来越虚弱了,只是凭了心中那一点倔强的执念,方咬牙坚持走到这里。此刻终于见到姜毅,整个人一放松,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卧在一间木屋之中,一道阳光从四方形的小窗里照进来,微尘于光影中无声无息地浮动,周围安静极了,她隐隐地听到了姜毅和骆保说话的声音。姜毅询问她的病情,又低声道:“你照顾好她,我去寻山民换些山珍,再捉两条鱼,回来了给她熬汤喝。”

菩珠慢慢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有着一缕细细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亲手给她熬的鱼汤。雪白的汤里浮着朵朵山蘑,味道鲜美极了,她一口一口,把鱼肉和汤全部吃光了。

骆保手中抱着一张厚厚的兽皮走了进来,说是姜毅拿来的,叮嘱马场地处山谷,夜间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来给她添被。

“他怕有味道,还特意找山民要来了干桂枝,里里外外熏了好几遍方叫我拿来给王妃用。”

骆保一边将兽皮铺在床上,一边说道。

菩珠闻到了兽皮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气味,出神片刻,从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里?你昨日刚晕过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来,寻到了姜毅。

天将暮,马场里的马卒正将马匹驱入马厩,哨声里夹杂着马儿发出的哕哕之声,杂乱却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围场远处的一道栏杆之旁,双手负后,面向着旷野地里那夕阳的方向,眺望着远方。

他身影凝然,犹如一根石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后,默默地等着。

夕阳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姜毅依然那样立着,良久,回头看见了她,立刻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关切地问:“你怎出来了?病好些了吗?”

菩珠紧了紧自己肩上披着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许多。多谢伯父给我送来盖被。还有鱼汤,极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见你身子弱,须进补着些。且此处实在无甚好物,饭食粗陋,怕你吃不惯。你若觉着尚可,我明日再去给你捉鱼!”

菩珠道:“不敢劳烦伯父。我小时候在河西长大,不怕,什么都吃的。”

姜毅望着她,目中流露出一缕怜惜之情,柔声道:“你从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亲走得早,这些年我亦没有机会能代他看顾你。这回你来,路上发生之事,那位骆侍人都已告诉了我。好不容易到来,这些于我皆为顺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须和我见外言谢。”

他环顾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当心起风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实这趟我来,除了避难,也是另有一事。我这里有一物,属于伯父所有,特意送来,物归原主。”

她取出鹤笛,双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这用布裹着的管状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过后,解开布,当露出了骨笛,他的手蓦然顿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会在你这里?”

“家父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面见大长公主,临行之前,家父问大长公主,可有话要转伯父,大长公主便将此物托于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后来辗转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尘多年。去年底我回乡,也是凑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遗之文字,无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还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来转你。”

她亦不敢问这鹤笛有何前情,说完,只悄悄地望他,见他凝视着手中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还是一动不动。

她能猜到大长公主归还鹤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为与君诀,盼君皆如意。

见他如此,想前世这二人各自的结局,心中终究还是不忍,迟疑了下,小声地道:“大将军,我虽不明大长公主之意,但无论如何,料她应是在盼大将军好。余生还长,大将军若能振奋,顾好己身,大长公主心中必是无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紧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缓缓露出微笑,朝她点了点头,将鹤笛收好,随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养病,早日养好身子。”

这一夜,谷中起了大风,时而风声呜咽,时而如同呼号。菩珠卧在小木屋里,听着屋外的大风,朦朦胧胧半睡半醒,耳边似是飘来一阵笛声。

她一下醒来,缩在被下,侧耳倾听,那笛声却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风声。

姜毅对她十分宠爱。在她住下来养病时,不但每天想法为她弄来各种好吃的给她补身子,过了几天,见她常去马场后的一株老紫萝下晒太阳,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架,让她可以在那里玩耍。

菩珠仿佛寻到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似的宁静。在此养病的这些天,她感到了一种自她八岁之后便从未有过的安逸。甚至有时,她的心里还会生出一种不若就此长居,往后再也不出的幻觉。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骆保在紫萝树下服侍她洗长发。

没有风,鼻息里有花香,耳边是嗡嗡的翁蝶绕花采蜜之声。春阳暖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头发真好,又多又软,像绸缎似的。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好的一把头发。方才奴婢往热汤里添了香花,等头发干了,闻起来必是香香的……”

骆保一边轻柔地帮她梳着洗过渐渐晾干的长发,一边恭维,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闭目。

“瞧不出来,你很厉害啊,那日一棍便就击倒了沈旸。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将出身,我义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担心,怕你万一失手。”她懒洋洋地道,状若闲聊。

骆保听她称赞自己,心中得意,口中却谦虚道:“王妃谬赞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着殿下守陵,不是要找个事打发日子吗。殿下终日除了修道,便酷爱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着殿下学了些拳脚。”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声不响,我对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护着王妃之时,我绝不含糊!”

菩珠哦了一声:“是吗。怎的我见这边好似少了一名侍卫,有些日了,也没见到脸,是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骆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时日悄悄派人回去传讯,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长久没有消息,殿下和叶霄他们担心,这才斗胆传信。”

他说完,垂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松了口气,抬眼,忽见马场方向奔来一个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过去,问何事。

马卒道:“外头方才来了一人,自称李姓,道是拜访牧监令的。牧监令今日恰外出巡场去了,他便提了你。”

骆保心扑通一跳,回头飞快看了眼依旧闭目的王妃,急忙朝着大门奔去,到了前头,远远看见那里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来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来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终于到了这里,见骆保出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不顾连日赶路的疲倦,压下那一阵热血沸腾的感觉,朝马场里望了一眼,命他起来:“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问完见他还是哭个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出事了?”他脸色已是大变。

骆保吓了一跳,慌忙摇头,哽咽道:“王妃无事。殿下恕罪,实在是奴婢看见殿下来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一时忍不住……”

李玄度这才呼出一口气,一把松开他的衣领,命他立刻带自己去见她。

骆保“哎”了一声,抹一把眼泪,急忙带路,口中道:“王妃长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刚来那日,一见到姜大将军,人就撑不住,晕了过去,休养了好些日,方这几日,气色些。好在大将军对她十分疼爱,百般照顾,前几日还认了她做义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脚步愈发急切,随骆保来到马场后面,转过一道篱笆,他蓦然停了脚步。

就在前方的不远之处,紫萝花开,繁茂若云,一阵风过,蝴蝶般的花瓣纷纷随风而下,宛如空中落下一阵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秋千之上,并未荡动,只任凭秋千在风中轻旋。她微微侧头,靠在一侧的绳架上,裙裾随风轻轻飘动,美得宛若入画。

李玄度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她随着秋千转回来时,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秋千迎,亦未走掉。

她依旧那样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远远相望。

李玄度终于迈步,在她那双美眸的注视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到秋千架前,停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变得愈发尖俏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下这张血气显得有些不足的面庞,唤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飞快地偏了下头,转过脸,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随即从秋千上爬了下去,绕开他便要走,才迈步,便被李玄度从后一把抱住腰,将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放她坐回到了秋千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气了,可好?”他低声地央求。

菩珠未再试图下去了,她一双素手握绳,微微偏脸,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声,轻笑出声:“我当日不是打坏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吗,你还骂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恼我了?”

李玄度道:“东西就算完全没了,我与父皇的过往,也不会随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无,也是无妨。”

“姝姝,分开的这些时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

“我心悦于你,极是想你。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

终于将这一路上已在他心中反复煎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

李玄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这个坐在秋千花架上的女子,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

第91章

周围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拂过, 落花仿佛紫蝶飘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鬓发之上。

花雨之中,她看着他, 面上方才那带了几分轻嘲似的笑容渐渐消失, 沉默着。

这沉默持续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来。他迟疑了下, 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将面前这个他才数月不见便就变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揽入怀中, 好好疼惜, 忽然听到她开口了。

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为的便是思我, 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 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 开时秾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抬起眼眸, 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决定从床上下去,站着和他说话。

如此这般受到压迫似的感觉,令她很是不适。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会落你手里,受你如此摆布。”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应允了!

他这是应允,他会为她,争上一争了!

她终于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我承认我被你所迷,对你神魂颠倒,向你卑微求爱,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为你点头。我这趟回来,除了想见你,原本还有另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便是我知我头上有刀,我已决意争取,不止是为日后能够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亦是为我年少之时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与姜毅有情,却因她身为公主的天职,决然出塞。”

“我为了你的父亲,他志烈秋霜,精贯白日,却至今埋骨敌国,难归故土。”

“我是为了不负我身上流着的皇室的血和这血所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负我的姑母,你的父亲,还有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帝国曾牺牲过的人。”

“如果到了将来的最后,上天叫我侥幸能够成事,我能做这天下的皇帝,你,必为皇后。”

“我如此的回复,你可满意?”

李玄度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无需她的回答,转身便出了屋。

那种随他而来的压迫之感,随着他的离去,跟着消失。

菩珠却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着,渐渐地,连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气,麻痹得无法动弹半分。

她早就知道骆保暗派侍卫回去传递她去处的消息了,只是当时她没有阻拦。

她也在等着李玄度的到来。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长居于此、再也不回的念头,终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暂的,虚幻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头顶上的刀还在。而这回的这件事,便是她的一个绝佳机会。她须得抓住机会。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愿的那样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她开口之前,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发着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语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醒悟了过来,急忙从床上下去,披衣开门。

骆保还在外头徘徊,看见她出来,跑了过来。

“殿下呢?”

菩珠压下心中的慌乱之感,看了眼四周,问道。

“姜牧监令巡完场方回来,殿下好似去了他那里……”

菩珠匆匆追了过去。

姜毅的住处矗立在附近的一处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终年默默对抗着谷地里的风,岿然不动。

此刻那间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来到厨间取了一壶酒,再次过去。

外面立着一名侍卫,听她问秦王是否在里,侍卫点头。

她走到门前,待要叩门,却又没有勇气,停了下来。

姜毅今日巡场,夜半方归,获悉李玄度到来,十分惊喜,将他迎入屋中,命人温上一壶酒水送来,寒暄过后,二人对着如豆之灯,叙话平生。

“此处斗室,酒亦浊酒,实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着斟酒,说道。

李玄度望着姜毅,一身布衣,鬓发早白,气度却是依旧豪迈,言辞之间,丝毫不闻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吗?当年遭到无辜之殃,时至今日,依旧困于边地,壮志难酬。”

姜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当年先帝在时,知人善任,抚定内外,边功显著,盛世初兴。纵然有所不及,在我眼里,他亦不失是位有为之君。金无赤足,何况一国之君。”

李玄度道:“倘若将来某日,天下仍需大将军,你还愿出山一战吗?”

姜毅正举杯自饮,闻言,手微微一顿,抬目看去,见秦王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姜毅武将,为战而生,战乃是我天职。只要上无愧苍天,下不负黎民,我尚能骑马执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从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姜毅急忙将他扶起道:“殿下这是何意?我岂能受殿下如此之礼?”

李玄度道:“当受!此为我代我李氏对昔日姜大将军的赔罪。大将军一生于国无愧,反倒是我李氏,于公于私,欠你太多。请叔父务必保重自己,后会有期!”

姜毅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无限的畅快之意。

“不瞒殿下,能遇殿下,此或为我生平喝得最为快意的一顿酒了!我这里酒水虽浊,却也管够,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着殿下,不醉……”

他话说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眼门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长久分离,今日你来,她想必十分高兴。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气恼,明日连我这个义父也不肯认了!殿下还是去陪姝姝吧,至于酒,待明日喝,也是不迟。”

李玄度亦早就觉察到了门后那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来,她便叫我只管陪她义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迟了,幸而方才去厨间取了壶酒,不至于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门而入,若无其事地将酒送了进去,脸上带着笑容道:“我送酒来了。义父不必管我,让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场。我不打扰,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丝毫没有觉察他二人的异样,笑着赞道:“姝姝实是贴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饮了一口,未作声。

菩珠放下酒壶,退了出去,一出来,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进去,眼泪便就掉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说他会争取。

她费尽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个表态吗?

至于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系?她应当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欢欣,只有难受,无比的难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却好似连走那么几步的力气也没了,靠着门边的墙,无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后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关系的,哭就哭吧,她心里想,反正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看他和姜义父在一起的时候,笑脸才是最随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为何,眼泪更是汹涌而下。怕抽泣声会惊动别人,她闷着头,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闷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张脸,泪眼朦胧里,借着木屋中的月光,看见李玄度竟然回来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瞧着她哭,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一脸的嫌恶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呜”的哭出了声,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朝他扑了过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僵了片刻,当耳中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气之声,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不应该高兴吗?

对着这个无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觉心中一阵爱,又一阵恨,爱得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听不得她半声的哭,恨又想离她远远,再不要见到她这张脸了。爱恨交加,别无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饶,他方能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风呼啸,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风停了,窗外照进了一缕阳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倏然清醒过来,转脸,发现边上已是空荡荡。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茫然,若不是身子传来阵阵残余的肿胀酸痛之感,昨夜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是梦。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的声音,问她醒了没有,说叶霄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积善宫陈太后薨了,照规制,秦王夫妇须尽快回京奔丧。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动身上路。”

第92章

说起陈太后之薨, 实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获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后,火速派端王和韩荣昌带着众太医以及紧急征召而来的民间医士赶赴当地。

韩荣昌办案,将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员全部捉拿归案, 加以审讯。端王紧急召见吴之林。吴之林奏, 因州官的刻意隐瞒, 加上举措不力,他虽竭尽全力, 奈何孤掌难鸣, 疫情已是扩至县城, 采取措施,刻不容缓。端王悉数照办, 当日下令不但封高县一地的城门, 为防万一, 还将整个同州下的十几个县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 渐渐局面好转。

根据端王发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折, 最近几日各地的病症越来越少。照如此趋势,最多一个月内,便可解封城门。

孝昌皇帝欣喜, 召大臣议事过后,东巡决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后,再择日出行。

随皇帝同去泰山封禅刻碑纪念, 是陈太后一直以来的夙愿,连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过如此的事。这回姜氏还是不去, 陈太后却极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为不能成行, 日日气恼,那日忽然获悉影响不大,皇帝决定月后出发,不禁喜出望外,当日兴致勃勃,特意去试乘了为她专门定制的出行所用的凤车,回来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几口太医告诫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约是白天吹了风的缘故,乐极生悲,当晚竟积食发热,一下病倒。

陈太后虚胖,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常气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脏六腑,太医虽全力救治,却也没能挽回,拖了十来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迟东巡,先为太后举行国葬。

菩珠随李玄度离开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紧赶,这日终于进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达京都了。当天晚上落脚在驿舍之中,刚进去没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阿婶!阿婶!”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声,是宁福郡主李慧儿。

她怎会来了这里?

菩珠急忙应声,正要出去,骆保带着李慧儿已是现身了。李慧儿看见她,又叫了声皇婶,飞奔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欣喜之色,眼圈却是有点红,强忍着情绪说:“阿婶,太皇太后叫我来接你!阿婶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关切之色,心中感动,笑着点头,牵住她的手,说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

李慧儿这些年在蓬莱宫中,虽受姜氏庇护,但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去年终于认识了皇四婶,还有怀卫作伴,是她这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了,如今怀卫走了,前些日又听说皇四婶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险,怎不焦急万分,得知她终于能回来了,求得姜氏的许可,特意出城来接。方才乍见到人,险些欢喜落泪。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牵她坐下来,询问最关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无大碍,松了口气。

天也黑了,菩珠问了声李慧儿,得知她也未进暮食,便叫人将饭食送来,和她一道用饭。吃完继续说话。

李慧儿见到菩珠,心情大好,又听她问京都里最近发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

上官邕虽极力撇清和同州的关系,但还是遭到弹劾,焦头烂额之际,又传出他买凶暗杀同州州官事败的消息,那个州官为了保命,将他供出,说全是照着上官邕的指使办的事,包括初期的隐瞒疫病和驿舍放火谋害秦王妃。朝廷顿时起了乱子,更多的弹劾奏章雪片似地飞往御前,虽然上官邕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皇帝还是十分震怒,下令将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狱待审。虽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个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经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婶,你这回功劳实在不小!韩驸马的奏报也特意提到了你,说那个吴医不敢受功,道若没有阿婶你的及时出手,疫病必会蔓延更甚。还有,要不是阿婶你及时将消息送达京都,同州那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太皇太后对阿婶你也很是关心,先前天天催人问你下落。我还听陈女官说,等你回了,陛下必有奖赏。”

“对了,还有个沈旸沈将军!他已获嘉奖了,封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说他用令牌助力阿婶你送信回京,这是真的吗?”

李慧儿叽叽呱呱地说完京都里的事,又好奇地发问。

菩珠想起那日她对沈旸许下的应诺,笑了笑,算是默认。

“看不出来,原来沈将军也如此古道热肠!不过也是,像阿婶你这么好的人,谁都会帮你的!”

李慧儿感叹了一声,无意抬头,看见李玄度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似在听自己说话,也不进来,急忙打住,站起来唤道:“皇叔!”

李玄度这才走了进来,点了点头。

李慧儿看了眼窗外,惊觉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扰了皇叔和皇婶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婶许久没见面,想必还有很多话说。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来取些东西。”

上郡马场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来,犹觉是梦。

那夜过后,两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对她照顾十分周到,但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了。晚间二人同床共枕,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菩珠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实也很是后悔,后悔当时一时冲动,看见了他,也不知何来的满腹委屈,竟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就扑上去,缠住了他。

过后,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见李慧儿望过来,菩珠亦笑着点头。

李慧儿十分高兴,忙叫人去把铺盖等物取来。

李玄度未再说话,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退了出去,这晚他睡在驿舍的另间空屋里,一夜无话,次日带着菩珠和李慧儿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谕,嘉奖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说国丧之后,正式制文颁发。

皇帝又口谕,派李玄度一个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点各种事项,为太后的入殓做准备,不料年迈体弱,前几日病了,那边现无可用之能人,考虑到他从前曾守过皇陵,派他过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从奠宫回来。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孝服,入宫举丧。不但跪了大半夜,跟着礼官的引导,一阵阵地哭灵,边上还是上官皇后、长公主李丽华、宁寿公主李琼瑶,太子妃姚含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来,全都在看她,总算熬完脱身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李玄度被派去皇陵办事,等下就要出发了。

或许那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实在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竟有点不安,连身上的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往寝堂,走在廊上,遇见李玄度从对面出来,两人迎头碰见,各自停下了脚步。

皇陵距离京都有数日的路程,他过去办事,必是要住那里的,不可能回来。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应该是要出发了。

菩珠想说点什么,见他沉默着,自己一时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和他相对立了片刻,感觉气氛略微尴尬,终于想出了一句可以问的话:“去那边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声。

菩珠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觉似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急忙让到一边。

李玄度便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时,终于忍不住说:“你小心些!”

李玄度脚步一顿,慢慢转脸,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菩珠独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入了寝堂。

接下来的数日,每天都是一样的事,入宫守灵,回府睡觉,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她回京时,太后已是停灵多日。七天之后,便是灵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当天方四更,整个皇城便喧闹了起来,从皇宫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灯火通明,缟素一片。皇帝亲自送太后灵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数千之人,更有无数侍卫随驾,出发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带着李慧儿同车,随驾送葬。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又正当晌午,车顶晒着日头,车厢吸热,里面渐渐变得燥了起来,李慧儿的额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卷帘透风,忽见远处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路过。虽距离有些远,但一眼便认了出来,领头的人是崔铉。

去年秋狝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过崔铉的面了。知他在秋狝脱颖而出后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观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骑都尉了,此次发葬,应也担着护卫之职。

他如风一般纵马掠过,在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惹得前后马车上的贵妇人们纷纷抱怨,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降下帘子挡尘。

车厢里卷进了一阵尘土。

菩珠微微怔忪,缓缓放下帘子,转头,遇到李慧儿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

她想说以前遇见过,略一迟疑,又闭了口。

菩珠笑了笑,摇头道无事。

从京都到皇陵的这段路,沿途修有几处驻跸之所。一路顺遂,起初并无任何意外。

第三天的晚上,行至中途,晚间驻跸之时,为表对太后的哀思,皇帝住在简帐之中。

深夜,菩珠正在自己的寝处辗转难眠,沈皋秘密传唤。

菩珠心知躲不过去,起身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来到皇帝大帐之外,入内,看见皇帝一身孝服坐于案后,手中还拿着奏章,似在连夜批折,上前跪拜。

皇帝放下奏折,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泛着血丝,看起来没有睡好的样子,满脸疲态,看了她一眼,问:“你从同州归来之时,去了何处?”

菩珠知隐瞒不了,应道:“臣女去了上郡马场。”

“为何要去那里?”皇帝的声音喜怒不显。

“启禀陛下,姜毅是我父亲生前好友,我在路上遭到追杀,又生了病,不敢回京,别地无处可去,想到了他,为求庇护,也因为往那个方向的路偏僻,追杀我的人应当不会想到我会往那里去,故前去投奔。住了些天,秦王去了,不过宿了一夜,次日便将臣女接回。”

皇帝道:“姜毅现如今怎样了?”

“我看他与世隔绝,一身颓态。”

皇帝闭目不语,菩珠屏息等待,忽然外面传来启奏之声,道端王和驸马韩荣昌结束了同州的治疫之事,回京奔丧,连夜追赶,方追至此处,此刻人就在外,等候面圣。

皇帝睁眼,看了眼菩珠,一旁的沈皋会意,示意她起身,将她引到大帐用来分隔内外的一排屏风之后,低声命她等着。

端王和韩荣昌入内,二人皆服孝,看见皇帝,下跪先吊太后哀,各自抹了把眼泪后,向皇帝禀告同州的差事,道仰仗皇帝陛下的天恩,他二人侥幸不辱使命,如今当地的民生,已是恢复如初。

皇帝详细问了些事宜,听罢回复,微微点头,勉励了二人一番,命退下歇息。

端王和韩荣昌退出去后,紧跟着,外面便闪身入了一个监人,对着沈皋低声说了几句话。沈皋立刻走到皇帝近旁,附耳道:“陛下,方酷刑之下,那监人招供了,道是收了太子的好处,替太子留意陛下言行。若有异,太子命他立刻通报!”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双目圆睁,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孽畜!竟敢窥伺朕!行大逆不道之事!朕原本因为他,对上官一案的处置还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手微微发抖,指着外面道:“去!给朕把太子传来!立刻!”

沈皋应了一声,正待出去传话,又停步,转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转身回来。

菩珠还在屏风之后,吃惊不已。

听皇帝的语气,似是李承煜在御前安插耳目,叫皇帝察觉了。

看皇帝这般暴怒的模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沈皋正走来,菩珠知自己不可再留,再留,怕是连性命也要交待在这里,正待出来,忽又听到外面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入:“父皇息怒!”

菩珠抬眼,从屏风后望去,见李承煜一把推开一个企图阻拦他的监人,快步入内,冲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请听儿臣一言,有人陷害!”

皇帝更加愤怒了,举手操起案前的一方砚台,朝着李承煜掷了过去,厉声道:“你如何这般快便就来了?你怎未经通报便擅自闯帐?可见不止一个!朕的身边,已不知道被你和上官家安插了多少耳目!你这畜生,大逆不道!朕今日非要废了你不可!”

砚台飞到了李承煜的额头,砸破了他的脑门,血混合着墨汁流淌了下来,滴到他身上的重孝服上。

李承煜慢慢地抬起头,抹了下受伤的额,目光变得阴沉。

皇帝朝外厉声喝道:“来人!给朕把这不肖子给拿下去!”

外面迎面走入一个身穿内侍卫服色的人,沈皋正要传令,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地倒了下去,心口的位置,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那个杀了沈皋的人,竟是崔铉。

皇帝骇然,反应了过来,知外面必定生了大变,转身便要奔入后帐拔剑,口中高呼“刺客”,尚未发出一声,崔铉身影如电,疾步追赶而上,从后一把锁住了皇帝的脖颈,捂住口鼻。

崔铉那只捂住皇帝口鼻的手,手背青筋暴突。皇帝在他的大力之下,羸弱宛如妇人,虽奋力挣扎,却是丝毫不能透气,脸涨得越来越红,一双眼睛渐渐凸出,斜睨着还跪在地上的李承煜,目光之中,充满了祈求和绝望。

李承煜脸色惨白,犹如厉鬼,对上皇帝看向他的目光,牙齿颤抖,瑟瑟打颤,忽然张嘴,似要发话。

崔铉道:“太子可要想好,已是到这一步。太子若命臣撒手,小臣不敢不撒,小臣明日遭凌迟便是,一条命而已。一切罪责,小臣来担,绝不拖累太子!”

李承煜闭了闭目,撇过脸去,咬牙,做了个手势。

崔铉立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深深地刺入了皇帝的心口。皇帝气绝倒地。

崔铉随即快步走到帐外,发令,命士兵迅速包围百官住处,抓捕逼宫行凶的留王等一干人,回到帐内,见李承煜还坐在地上,对着皇帝的尸体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后帐,从李承煜边上走了过去,绕过屏风。

此处是皇帝的休息之所,此刻里面空无一人。

崔铉环顾了一圈,正要转身,目光突然微定。他走到一处角落,慢慢俯身看去,见帐幕竟被人用剑割裂了一道尺余的口子。

片刻之前,有人从这里逃了出去!

菩珠趁着前面杀人之际,用悬在后帐的剑在帐幕上割裂一道口子,钻出大帐。

外面仿佛到处都在调兵遣将。不远之外,传来阵阵的厮杀之声,火光四起,乱成一团。

守卫全被调到了前头,皇帝大帐后的地上,只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菩珠一路狂奔,逃回到附近自己住的地方。不少贵妇人已从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纷纷出来,看着火光,议论纷纷,惊慌不已。

菩珠一头扎进床上,整个人方牙齿打颤,冷汗直冒,片刻后,忽然想起李慧儿,怕她害怕,打起精神正要她那里,端王妃派人来接她了,说郡主已被接去,让她也赶紧过去。

菩珠立刻去了。

端王妃将她和李慧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道:“端王方才叫人传话,说可能出了天大的事!晚上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待我这里,看明天怎么说!”

第93章

外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夜, 马蹄声不绝于耳,直到天明,动静才渐渐地停息了下来。

天快亮时, 女眷驻地的周围, 不知道谁人派来了一支士兵驻守, 但今早还是有传言,说昨夜最乱的时候, 大鸿胪朱夫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恰好当时结伴出去解手, 出去了便未再回来, 就在方才,消息传来, 说尸首就倒在厕旁, 应是昨夜被乱兵所杀, 死状惨不忍睹。

恐怖如同瘟疫似地,在驻地里迅速蔓延了开来。

昨夜的厮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太后的棺椁还停于此, 送葬能不能继续,还有皇帝,他为何还不出面发令?

陆续又传来消息, 说郭朗、陈祖德、姚侯等朝廷的要人和大员陆续被请出了驻地,郭朗妻甘夫人等人焦虑不安自不必说,各种猜测更是层出不绝。

到了晌午,驻地非但没有解围, 连膳食也无着落,众人腹中饥饿, 只能靠随身携着的干粮充饥。一些平日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妇人开始抱怨,宁寿公主李琼瑶要出去, 被拦,她大发雷霆,长公主上前笑着打圆场,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径直闯入驻地,要带走胡贵妃。

胡贵妃大怒,厉声叱骂,士兵却是如狼似虎,不由分说,竟强行将她带走了。

胡贵妃是何等人?去年秋狝之后,后宫里她愈得圣心,她的儿子留王,地位更是隐隐直逼太子,待上官家出事后,京都中不少人暗地甚至开始投注留王。

如此地位的胡贵妃竟被士兵这样当众强行押走,这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满是抱怨和咒骂声的驻地里变得寂静无声。李丽华方才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眺望着皇帝大帐的方向,目带隐忧。众妇人也都闭了口,开始默默等待结果。

到了天黑时分,终于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留王为夺太子之位,在皇帝御前安插耳目、刺探君心,昨夜被皇帝发觉,皇帝大怒,欲降罪留王,留王一党狗急跳墙,联合内卫先是悍然弑君,又企图杀害太子。太子被迫奋起反抗,终将留王正法。郭朗陈祖德姚侯沈旸等人皆已跪拜太子拥其为帝。新帝言,为免留王残余党羽贻害,众人须暂时继续在此驻护棺椁,静待后续。

整个驻地犹如炸开了锅。

上官皇后带病上路,一夜在帐,未曾露脸,姚含贞先是跪地,面朝皇帝大帐的方向失声痛哭,左右再三跪请,终于被扶起后,拭泪,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往上官皇后之处。

李丽华盯着上官皇后寝帐的方向,神色难看至极。

她没有想到,此前看似已经岌岌可危的太子,竟如此出其不意地上了位。

不管真相如何,一夜之间,皇帝死了,留王也死了,朝中的那些大员,即便心存疑虑,迫于形势,此刻也不敢不认李承煜的地位。

只要再获得蓬莱宫的一句话,那便就明正言顺,继承大统。

她从前最担心的事,竟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夜之间,头顶的天骤然大变。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度测。但太子绝非如此无辜,这一点毫无疑问。且整件事情,虽看似突然,但细想,又有迹可循。

上官家已是经营几十年,宫内宫外,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太子更是正统之身,远非胡家和留王可比。上官邕如今入狱,上官一门若真的倒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正值送葬太后,百官跟随皇帝驻跸在外,李承煜若谋划逼宫,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皇帝实是轻视了太子。但其实莫说皇帝,就连李丽华自己又何尝不是?做梦也没想到,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会发生如此的惊天大变。

要怪,就怪皇帝,既生废黜之心,又优柔寡断。他应该趁着上官邕一案,当机立断,早早把上官一党全部剪除,如此,太子即便有所想,没有呼应,今夜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丽华在心里细想了一番,又暗恨胡家不自量力,不顾根基尚浅便就得意忘形,操之过急,将李承煜逼迫过甚,以致引出了今日如此的局面。

上官皇后一下变成太后,往后还会有自己的好?

沈旸,心机深沉如他,今日迫于形势虽依旧顺了大流蛰伏,他又留有怎样的后手?

日后到底如何,他们才能抓住机会上位?

李丽华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端王妃住的那地。

从昨夜起,里面的人就没出来过一步。

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她迫切希望她的四弟李玄度接下来能坚持住,千万不要如留王那般不堪一击。

他若能将李承煜的注意力给吸引了,日后,沈旸才有机会行事。

菩珠从端王妃那里得知了消息。

端王妃十分震惊,叹息不已。

菩珠想着昨夜的所见,心中起初的恐惧之感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关乎命运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这一辈子,从她在河西救了崔铉和杨洪之后,她脚下走的路和路上所遇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全都已是偏离了前世。

前世,孝昌皇帝是在后来获悉李玄度并未死去、且收复了河西的消息之后,发病身亡。

现在他死在了他儿子的手中。

前世,李承煜对皇帝恭敬孝顺,甚至因皇帝不喜他沉迷丝竹而长久忍住,不去碰琴。

这辈子,他竟弑君杀父。

更不用说崔铉。

还有李玄度。

想到李玄度,菩珠茫然了。

悬在她头上的刀虽然没了,但他头上的,不但依然在,甚至或许会比往日更加凌厉。

但是一切,都已彻底地脱离了前世的她的所知。

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他将会是如何?

他还有将来可言吗?

她陷入了思绪,一个婢女面带惊慌地走了进来,说外头有个军官,请秦王妃出去叙话。

端王妃和李慧儿立刻想到今日被士兵带走的胡贵妃,大惊。端王妃立刻出去,夜色之下,见外头立着一个身穿低阶军官服饰的黑皮少年人,冷冷道:“你何人所派?回去告诉你的主上,太皇太后的人就在我这里!秦王妃哪里也不去!”

少年低声道:“请王妃让秦王妃出来。她认得我……”

菩珠已辨出声音,是崔铉身边的费万。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走了出去,对端王妃道了声无事,说是自己的一个故人,随即让费万带路,跟着出了驻地,转到附近一处树木遮掩的角落,果然,看见崔铉立在那里。

她停了下来。

崔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问:“昨夜大帐之中,还有一人,是否是你?”

菩珠看着他。

他披着战甲,上染满血。她看了片刻。

“你何以认定是我?”

崔铉迟疑了下,低声道:“太子埋在御前的一个耳目被皇帝发觉,昨日在路上被捉,太子甚恐,我便知或将有大事发生。怕你遭兵乱之扰,便让费万悄悄盯着些。他今日对我说,昨夜深夜,你被秘密召入皇帝大帐。”

菩珠想起他杀死皇帝时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的模样,心中涌出一缕复杂的情绪。

“为何会是你?”她低声问。

崔铉起先一怔,似没明白她的话,但很快便就顿悟。

他淡淡地道:“我无家无室,亡命之徒,何惧之有?”

“你就不怕事后,待局面稳定,他容不得你活于世?”

崔铉道:“他走了这条道,所谓稳定,怕是遥遥无期。上官氏身负如此罪名,证据确凿,往后他是必不能重用的。郭朗姚侯等人,鼓造声势尚可,其余能为他做什么?似陈祖德那些武将,哪个是真的服气于他?他不留我,也要看他自己手段如何。何况,大丈夫活于世,若不乘势而搏,前惧虎后怕狼,与死何异?”

菩珠轻声道:“我明白了。但你叫我出来何事?杀我灭口?”

头顶的月光淡淡洒落,映出崔铉血未洗净的一张面容。

“不管你如何看我,你在我这里,”他指了指他的心口,“永远是在河西时我认识的小女君。”

他语气自然,没有半分作态之色。

菩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铉亦未等她开口,随即问:“太子如今为君,你愿不愿意从他?”

菩珠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摇头。

崔铉点头:“既如此,你不能再留此地。他或会使人来将你带走。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都,你入蓬莱宫求庇护,如此,他暂时便动不得你了,日后再论。”

菩珠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微悬,立刻追问:“你何意?”

崔铉不答,只催促她跟自己来,转身要走。

菩珠未动,看着他的背影:“李玄度呢?你置他于何地?他只是奉命去了皇陵办事,很快便能回来。”

崔铉停步,慢慢地转身。

“他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菩珠的心跳慢漏了一下,随即狂跳。

“你胡说!”

“皇帝渐恶太子和上官家族,有意废太子,又顾虑此事或会引发朝堂不宁乃至动荡,令李玄度有机可乘,决意趁太后发丧之机将他除掉。陵寝近旁有段险道,伺机杀于道上弃下,以失足意外上报便可,蓬莱宫便是不信,事后亦是莫能奈何。”

“沈皋死,他手下的一名心腹投向太子,供出此事。皇帝这回必要他死,安排周密,事先亦无绝无半点消息外漏。”

“他必死无疑。”

他看着菩珠,用淡漠的语调,说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菩珠立着,浑身阵阵发冷。

他这回过去,走得实在匆忙,只带了叶霄和另两个随从而已。

她突然迈步,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崔铉上去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找韩驸马,求他帮忙!”

“他是迟早必死的人。何况,他此刻应当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还是快些随我走吧,晚了,我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菩珠咬着自己控制不住在微微打颤的齿,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道:“崔铉,我感激你帮我,我亦不好要你去救他。但我求你,勿拦着我去想办法!”

崔铉盯着她,脸色转为阴沉,冷哼了一声:“我若不放呢?他此次即便不死,日后太子还是会要对付他的。这种事,最后恐怕还是会落我头上。我不欲再多生是非!”

菩珠突然伸手,从他腰间一把抽出了剑,朝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便划了一刃。

血立刻从皮肤的破口处流了下来。

“你做什么?”

见他抢上一步,她迅速地后退,改而将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侧。

“崔铉,你在心里,若真还认我是从前河西的女君,你不要拦我!”

崔铉的神色惊诧无比。

他的唇角渐渐紧抿,片刻后,僵着声道:“你为了他,竟至如此地步?”

她不应。

崔铉看着她苍白着脸,血从她的一只手腕上滴落,不停地滴落,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罢了,我去替你传信便是!我知韩驸马人在哪里!”

他说出这话之时,神情微微扭曲。

菩珠闭了闭目,睁开眼睛,见他走来似要看自己的伤,忍着手腕的痛,感激地低声道:“对不住你了。有劳你快去!我没事,我自己能处置!”

崔铉一顿,咬着牙,回头唤费万,吩咐他立刻领亲信送她回京去往蓬莱宫。费万答应,正要带着菩珠走,突然对面奔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竟是上官七郎,一下将路挡住了。

上官七郎先是向菩珠见礼,恭敬地道:“王妃莫怕。陛下担心此处不安全,命我护送王妃去个妥善之地。”说完直起身,命手下张弓对准崔铉,厉声道:“崔铉,我早就知道,你和陛下不是真正的一条心!果然,你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竟敢背叛陛下,私下送走陛下要的人!受死吧!”

崔铉示意费万护着菩珠后退,双目紧紧盯着上官七郎,打了声唿哨,在他身后数十步外的暗处,也涌出来十几名武士,手持弓弩,和对面的人相持对峙。

上官七郎见状,脸色微变,待要退到弓箭手的后头去,崔铉突然纵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了过去。

上官七郎方转个身,崔铉已到他身后,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上官七郎自忖出身高贵,平日一向看不起崔铉,嫉妒无比,今日太子登基,他虽不知内情,却也知道,崔铉必在其中立了大功,除了嫉恨,更怕日后他在新帝面前取代上官氏的人,正想利用这个机会痛下杀手除掉后患,没想到他竟有藏在暗处的人,自己又不慎落入他手,骇得脸色顿时发白,颤声道:“崔铉,你敢乱来?且我告诉你,对付你,我早有后手!方才我先派了个手下回了!一炷香内,我若回不去,陛下便就知道你是何等之人!识相的话,立刻将王妃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收回我的手下!往后大家一条心,一道建功立业!”

菩珠紧张万分,焦急万分,又想到此刻或许真的如崔铉所言那般已是身死的李玄度,更是陷入了一阵无比的绝望,眼泪簌簌而下。

李玄度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不可能。他必还活着。

只要崔铉能将消息传给韩驸马,以韩驸马的义气,再难他定也会想方设法相帮。

她的心只被这样一个念头占满,立刻擦去眼泪,推开费万上去,对着上官七郎寒声道:“我随你去便是!只是我告诉你,我与崔将军只是少年旧识,到处厮杀,我害怕才请他庇护。陛下知道了又如何,你离间亦是枉做小人!”

她说完转向崔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千万拜托,皆凝在这一望之中。

崔铉的脸色僵硬无比,握剑的那只手,捏得骨节格格作响。

上官七郎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眼崔铉,目露得色,将抵着自己脖颈的剑刃拿开,整理了下衣领,对菩珠恭声道:“王妃请——”

忽然这时,对面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破夜雾,朝着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近前,将手中扣着的人推了过来,对着上官七郎道:“这个可是你的人?我来接内子,恰好遇见了,见他躲躲闪闪似是迷路,顺便便将他带来认主!”

那人扑倒在地,朝上官七郎不住地叩首,祈求饶命,正是方才被他派去通报消息的手下。

上官七郎愣怔着,不敢发声。

李玄度来了。

他没有死,他竟来了这里!

当菩珠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轮廓从夜色里现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楚真的是他,她心中一阵狂喜,眼睛又一阵热。

她含着泪看他朝着自己走来,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道:“我先送你去蓬莱宫?”

他的语气,似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

她喉咙哽咽,无法发声,只能点头,一串眼泪便随了这点头的动作从眼眶中跌落了下来。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牵了起来,带着她经过沉默着的崔铉面前之时,略作停步,道:“需我帮忙吗?”

崔铉眼皮跳动,双目死死盯着对面脸色发白的上官七郎,咬牙道:“我自会处置!”

李玄度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带着菩珠走了过去。

身后发出一阵弓弩和刀剑交错的杀戮之声。

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毡小马车,叶霄作车夫,正在等着。

李玄度抱她上去,自己也跟着弯腰入内,坐进去闭上车门。

马车穿过一片空地之后,远离那条早已被戒严的主道,上了野径,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的角落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车厢笼了一片黯淡的灯火之色。耳边只有外面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轱辘之声,显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分外静谧。

菩珠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忽听耳边响起李玄度低沉的声音:“此番又叫你受惊。真的怪我,确实太过无能了。莫说别的,连保护好你,都是空话。”

菩珠抬眼,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眉宇似带一缕郁结的愧色,立刻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摇了摇头,问道:“崔铉说皇帝欲在皇陵将你除去,是真的吗?”

李玄度唔了一声,神色平淡,好似这些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他却忘了,我在那里守过三年,那些人欲引我上道,我便有所觉察了。要下手,也不该挑那种地方。我处置完毕,出来便获悉半道出了这等大事,想到你或许用的到我,便赶了过来。端王妃说你被一个黑皮少年叫走,我便找了过来……”

车厢实是窄小,他坐着,和她稍隔着些空隙,肩便斜倚在车厢的壁上,安静下来后,在昏暗的灯火色下,神情看起来略显疲态。

“李承煜是皇帝了,此事应成定局。他如此快便着人去接你……”

他微微歪着身子,眼睛看着她,停住了。

菩珠心中忽有些难过,面上却不显,垂眸道:“我更看好将来的你。”

李玄度起先仿佛一愣,随即低声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终于勉强停住,点着头道:“姝姝,以我如今之情状,说是丧家之犬亦不为过,往后境况,比起从前,只会愈发艰难。多谢你还如此看重我,真的,我很是感激。但愿往后,我李玄度能不负你之期许……”

路是野径,崎岖不平,车轮忽碾过地面的一个土坑,马车跳了一下,她身子一晃,朝前歪去。

李玄度伸手便扶住她,视线忽然凝定,落在了她的一只手腕上。

上了马车后,菩珠便刻意用衣袖遮挡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方才身子随了马车跳动,那伤口不小心从衣袖下露了出来,见他发现,急忙缩手,却已迟了,被他捉住揭开衣袖,看着那道血迹还没完全凝固住的血痕,抬起眼:“怎么回事?被剑所划?”

菩珠道:“方才起先为了自保,我拿了崔铉的剑,却是太笨,又慌里慌张,不小心竟划破了这里,也不怎么疼……”

李玄度应是信了,眉头微皱,撩开袍襟,从白绢衩衣的下摆上撕下一道,小心地替她缠在手腕上止血,裹好伤后,不似方才那样歪靠在厢壁上,坐直了身体,柔声道:“到落脚的地方还有些路,你若乏了,先靠我身上歇息。不用担心,接下来应当暂时无事。”

菩珠心中流过一缕细细的暖流,点了点头,歪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不知过了多久, 身下颠簸了一下,眼睫随之轻轻地翕颤,菩珠醒了过来。

马车似乎还在崎岖的路上前行着, 车身微微晃动, 不是很稳。耳边模模糊糊, 也依然是车轮转动发出的轱辘之声,还有……马车棚顶传来的落雨之声。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 在她睡着的时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发现, 她并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个人都蜷在了他的怀中, 脸贴着他的衣襟,而他的双臂, 正稳稳地托抱着她的身子。

她对这男子的身体其实早就不陌生了, 或主动, 或被动,她和他有过不止一次的帐帏之欢和肌肤之亲。

可是好像还是头一回, 她这般睡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的姿势, 更令她生出了一种她也能被他无限包容和宠溺的错觉。

明知是错觉,心跳却还是悄悄地加快了几分,还有一丝淡淡的懊恼的心情。

他分明是说她若累, 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进了他的怀里,他也就只能这样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便急忙紧紧地又闭上眼睛,在他怀里假睡着, 继续一动不动。

马车继续前行着,时不时地颠簸一下。

雨落在车顶之上, 窸窸窣窣,好似春蚕不停地吃着桑叶。

夜路长长, 他一直这般静静地抱着她,始终没有放开过,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叶霄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回来,说路边那间屋舍的主人答应借宿。

“姝姝?”

耳边响起他轻轻唤她的声音。

菩珠睁开眼睛,对上了他低头望着她的目光。

他说委屈她在这里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继续上路。

“我少年时出城游猎,常路过这一带。记得有一回天热口渴,还曾向路边的这家人讨水喝。倘若没有记错,是对老夫妇,长子从军战死,带着孙儿过活。”

他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时曾路过的讨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她耷着眉眼,低声道:“没关系的,住哪里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马车。

黑漆漆的旷野,雨幕之下,隐隐能见附近稀稀落落分布着的几间野村屋舍的轮廓。

路边的这间屋,围了一圈竹篱,屋主被夜雨路过拍门借宿的路人惊醒,点起昏暗的油灯,出来开门,门后响起犬吠之声。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对夫妇,如今也是年迈,早就认不出当年那个鲜衣怒马路过此间讨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见到李玄度,以为如叶霄说的那样,是带着妻子赶着入京奔丧的生意人。见这对年轻夫妇郎才女貌,虽素服加身,却掩不住富贵之气,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叶霄给了些钱,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妇见他出手大方,十分欢喜,一个烧火,一个在灶台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两人相对而坐,桌角亮着一盏昏暗油灯,盆中食物热气蒸腾。皆为乡野粗食,菩珠取过一只杂面捏的饼,或是腹中饥饿,或是对面坐着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无意抬头,见他停了下来看着自己,一顿,忽然想起和他初见,他叫叶霄转的“淑女静容”的赠言,又想起他阙国表妹的风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顿时觉得难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问她。

菩珠在心里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地为自己辩白:“我小时在河西,最苦的时候,若能吃上这个,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过了一缕怜惜之色,抬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我没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见你吃得香,我也觉得饿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咬了一口带着涩味的杂面饼,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顿时微甜了起来,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头吃他给自己盛的粥。

那老妇人送上饭食后,坐在屋角纳鞋,不时地看一眼这对年轻夫妇,片刻之后,目光在李玄度的脸上停留,似乎想起什么,不住地盯着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前可也曾路过我家歇脚?”

说完见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东西忙走了过去,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哎”了一声,面露喜色:“我想起来了!确实就是公子你啊!记着已经好些年了,那会儿我的孙儿还小!便是公子你那日路过我家,口渴进来讨水喝!我这辈子没就见过似公子你这般的人材,如今虽有些变样,但这眉眼,我看过便就记住,没错,就是公子你!何况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长子早年战死,小儿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况艰难,十分仁慈,走之前给了好些钱。若没那些钱,我家中的几亩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贵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样子!”

老妇欣喜,躬身道谢个不停。

李玄度笑着叫老妇不必客气,环顾了一眼屋子,问她小儿和孙儿如今在做何事。

老妇面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戚色:“我大儿早年投军,打狄人战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孙儿养大了,几年前,听说朝廷为了应对东狄人,又扩军点兵。我家两丁,要抽其一,他只好投了行伍,一晃几年,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小儿前两年亦没了。如今家中只剩我两个孤老。我也不想别的,就盼孙儿逢凶化吉,我和老伴命再长些,这辈子,若能熬到朝廷打败东狄人的那一天,叫我看到我的孙儿能够回家,我便谢天谢地,感恩不尽!”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问她孙儿姓名,道自己在军中恰认识几人,先替她记下,日后若有机会,或能替她打听下。

老妇感激万分,竟至落泪,抹去眼泪,又将老翁也叫了出来,两人要下跪向他磕头,被李玄度扶了起来。

老夫妇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将方才叶霄给的钱也还了回来,无论如何不肯再要。李玄度叫他先收了,明日离开时再给。

菩珠和他入了今晚歇息的屋。虽地方简陋,泥墙土窗,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妇怕乡野蚊多,还特意送来一盆燃点的艾束放在屋角。

她在马车上时扑他怀里睡过一觉,此刻躺下来后,不觉困,闭目,听着外面春雨落在屋顶发出的细细沙沙之声,感到身旁的李玄度似也醒着,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你知太子是如何上位的吗?”

知道他在听,她将那夜自己被皇帝召去问事随后亲眼目睹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沉默着。

“他弑君杀父。既能做出如此之事,我真的担心,他会对你……”

她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感到他伸手过来,安慰似的轻轻抱住她的肩,掌心抚了几下她的头,缓缓地道:“太子以如此的非常手段上位,群臣虽不知详细经过,然必能猜到大致。他自己必也心虚,为求正名,太皇太后这一关,至关重要。太皇太后为了朝局和天下的稳定,必也会出面对他予以认可,否则只会祸患无穷,生出更大乱子。”

“至于我,你暂且放心,他父亲对我实施的是暗刺,我既没死,他登基之初,坐稳皇位之前,对我亦不会公然如何。至少表面之上,还会延续他父亲生前的对待。”

“此为如今朝内之状况。而对外,倘若我所料没错,待改朝换代的消息公布天下,东狄必会借机在边境生事,应是试探,暂时不会有如宣宁三十年那般的大战,但冲突必是少不了的,而阙国首当其冲。我外祖还在,阙国内部,暂时不会出事。我会借机上表请战。他为防我与阙国有所交通,自然不会准许,但他也不能不管阙国。他方登基,为在朝内立信,更是为了立威做给周边其余的藩属小国看,必会派兵干涉。而对我,极有可能是发回西海。”

“西海夹于河西天水之间,高原贫瘠,粮食匮乏,全部郡民加起来也不到万户,我一回西海,便如同入了一个放大的无忧宫,毫无作为可言。至于想靠西海为凭据,日后入主中原,无粮无钱,当地也无兵可召,我的手下,数千杂兵而已,想要对抗轻易便可召集数十万兵马的朝廷,如同痴人说梦。他登基之初,为先稳固皇位,也为安抚太皇太后,除非他能如他父亲那般暗杀我,否则,于他而言,萧规曹随,便是对我的最妥当的安置……”

他微微一顿。

“而这,亦是我的期许。”

他忽从床上翻身落地,走到桌前,点亮油灯,拔出了他的剑,朝她招了招手。

菩珠跟着坐了起来,探头伸出床沿,看见他用剑尖在床前的泥地上,画出了一副地图。

她从小就看父亲向她展示过,一眼便认了出来。

“西域,五十国!”她脱口而出。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目露赞许之色,点头:“不错,是西域舆图。”

自己好似还是头回被他如此赞许,菩珠的脸不禁微微一热。又想到他好似在向她阐述他对将来的谋划,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定了定神,竖着耳朵,双目紧紧地盯着他的剑尖,唯恐自己眨一下眼,便不小心错过了什么。

“姝姝,百年之前,前朝最为强盛之时,狄人势力从西域被彻底驱逐出去,西域诸多属国,无不拜服,前朝更是在西域设了都护府,总领西域之事,东西交通,威名远播,最远可及康居、大夏。而后,中原不幸陷入百年动荡,狄人趁机而起,势力侵入西域。”

“至我李朝,从立国之日算起,唯靠着与西狄和亲,又凭你父亲奔走的那十年,算是对西域掌控最多,便是在那时,诸如于阗等数小国慕名归投,除此之外,朝廷对西域,从未有过实际的有力控制。西域更多的诸国,或恐惧东狄铁骑,或为分一杯羹,纷纷投向东狄,令西域如同东狄腋翅,供应源源不绝的粮钱,更是将我李朝的东西之路,从中拦截割裂!”

他转向菩珠,目光炯炯。

“姝姝,平定西域,斩断东狄之翅,此为我从小便有的梦想。然我十六岁后,想西出玉门去平定西域,再无可能,如今更是空想,但我有另外一个设想……”

他的剑尖再次划过泥地。

“从西海出发,往西,循一条百年前便被废弃的古道,翻越雪山,穿过大漠,可绕玉门进入西域,立下脚跟之后,我进退皆可。但是……”

他语气一顿。

“姝姝,在我如此抵达西域的那一日,便也就意味着,我背叛了李朝,从此将要背负叛名。从前我曾为此犹疑不定,难做取舍。如今我已决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恳求太皇太后的谅解……”

提及太皇太后,他停住了,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她这一生,将大义看得极重,我是她从小养大的,我若如此行事,我担心她伤心,甚至对我失望……”

菩珠还没来得及为他的这个计划感到激动,先便就愣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犹豫了下,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莫担心。她一定能谅解你的,你也是被逼……”

李玄度很快微笑道:“你说得是。你也莫过于顾虑。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菩珠点头,看着他在地上划出的那条进入西域的路线,畅想将来那日,他平定西域,征服乌离,立下比自己父亲当年更要宏伟的功业,激动不已,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正要问他,听见他已先开口了。

李玄度说:“姝姝,还有一事,我须和你说清。”

她看着他。

“即便到了西域,我也未必能如我方才对你所言那般轻易立足。侥幸立足,往后谈及回归,亦是要看机会。若盛世太平,纵然太子今日弑君夺位,我也不能大动干戈,置万民于水火。我李玄度固然愿意送你上这你所期待的皇后之位,但最后如何,也是要看天意。故我再问你一遍……”

他顿了一下。

“姝姝,你当真看好我?”

菩珠微微仰头,对上他俯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眸。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油灯昏暗,照得他面容有些凝重。

菩珠慢慢地,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道:“我看好你。”

李玄度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又道:“阙国至西域,北向亦探明有一路可走,但我不能用,走了,待我到了西域那日,那条路便不可能瞒过朝廷,如绝阙国退路。而这条去往西域之路,极是凶险,这才会被废弃,湮没黄沙,线路我过去虽已暗中查访向导,基本探明,但并未实地走过……”

他自嘲地苦笑了下。

“所以你看,你嫁了个没用的男人,便是如此,我得先求太皇太后帮我保护好你,待我确保线路无虞,你也能走,我再接你过去。”

菩珠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她不想和他分开了,一刻都不想。

但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提醒她,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自己若是不应,强行要跟,与做他累赘有何分别?

她勉强压下心中的失落,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