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报复》
我的精神开始越来越焦虑,这个斗很奇怪,我们已经走了三天,可是什么进展都没有。没有粽子血尸,没有蛊虫,也没有机关暗器,只是幽深绵长的墓道,从脚下延伸开去,不知最终通向哪里。一切GPS设备都失去了效用,但是凭着良好的方位感知能力,我们的确还在往地底更深处走。
一开始,胖子和黑瞎子他们还能讲两句荤笑话活跃活跃气氛,但到了现在,就连他们也逐渐沉默。
这是闷油瓶出来之后我们下的第一个斗,我不得不承认,我心中有一种较劲一般的执拗,就好像是为了向他证明,老子这十年来并不只是在瞎折腾,我的确变强了,那些伤疤并不是毫无来由的。
休息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墓道的转角处抽烟,没有拿手电,大概从他们那边看过来,脸色阴沉得吓人,因为我发现胖子都犹豫了好半天才向我走来。
他拍了拍我,压低了声音:“你事先拿到的消息有问题?这斗怎么会这么大?”
我猛抽了两口,一口气不顺从鼻孔里呛了出来,咳了半晌,皱着眉摇头:“不知道。”
胖子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行啊天真,得有些年头没听你说这话了。”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那群人,伙计们开始煮东西吃,黑瞎子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过去看吃的,而闷油瓶只是静静地靠着岩壁,似乎在闭目养神。
“有些蹊跷……但这斗又不像是有人进来过的样子啊。”
胖子无所谓地耸耸肩:“这都无所谓,要是真没有收获大不了咱们原路撤退。”
不行。几乎是第一时间,我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两个字。
不是说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更不是吴家禁不起这么一次无功而返,但是心底深处,我不愿意在闷油瓶面前承认自己的徒劳和无能。
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努力学习了十年,就为了在另一个人面前表现自己学到的东西,可没想到依旧没有任何成长。这就好像证明了闷油瓶十年前扔下我的举动是对的,而我事实上很想逼他认错。
但我没法站到他面前去对他说:“张起灵,老子别扭了十年了,你丫赶紧给我顺顺毛。”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自己来找我坦诚的契机。
胖子看着我发呆早看习惯了,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哎,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在走回头路啊?”
我正要说话,他又道:“啊,不能。否则小哥肯定早就发现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闷油瓶一回来,哪怕一句话都不说,所有人就都觉得他才是最靠谱的哪一个。
摁灭了烟头,我走回去,特意挑了一个离闷油瓶最远的地方坐下,和伙计们在一块儿聊天。我自己虽然晓得自己脾气内里不如以前那么好,但在伙计们眼里想来是平易近人的,也从来都开得起玩笑。此时他们也走累了,放松一下,说出来的话难免什么都有,我也什么都跟他们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背后好像有一双淡然如水的眸子,注视着我看了一会儿,又默默转开了。
我一点东西也没吃,这些年胃不大好,饮食不规律落下的病,不想吃的时候硬塞下去只会疼得厉害,干脆喝了些温水,也拿了睡袋休息。
睡下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有伙计守夜,我也睡得警醒,没什么不放心的。其实我这些年也练出来了,在斗里能通过不长的睡眠的获得体力,为难的事情在于这几天总是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闷油瓶在我视线范围内,我就根本没法好好休息,好不容易闭上了眼,脑子里又都是我们那些陈年往事,一幕一幕像电影一般。这小子真是我的劫数。
今天真是累了,睡眠便沉了些。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被胖子急匆匆拽起来,拖着我就往一边跑。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墓道深处是一点点蓝幽幽的光,飘浮在半空,丝丝缕缕地向外逸散,若不是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我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大群夏夜里的萤火虫。
“他们人呢?”侧边是一个耳室,我用口型问胖子。
胖子一指身后,我回头看去,果然,所有人都在,除了闷油瓶。
我重新盯住了胖子。他冲外头努了努嘴,我心道什么意思,那家伙难道还没睡醒?
然而我转头的一瞬间,就看见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从地上一跃而起,同时反手从背上抽出了黑金古刀,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向那黑影劈下去!
丫的武力值好像一点也没下降,我心甚慰。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问黑瞎子。
他墨镜后头的眼睛眯了眯,愉快地笑起来:“守墓兽吧,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下回下斗可以带本《山海经》方便查阅。”
我撇撇嘴,突然那巨兽高昂起头来,似乎是吃了痛,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整条墓道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事到如今,遇到危险闷油瓶还是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我拔出白狗腿来掂了掂,从容地走出去,谁知那东西一个侧身,长着尖刺的尾巴甩了过来,我赶紧一手在墓道上一撑,另一手握刀砍去,那尖刺很硬,几乎与刀锋擦出火花来。
我跃到那东西背后的时候,正看见闷油瓶翻身腾挪,持刀插进了它的左眼珠里。
我感觉后背一寒。这家伙下手太黑了。
守墓兽彻底疯狂起来,在狭窄的墓道里癫狂一般地甩着身子寻找目标。然而闷油瓶是什么人,他的身法,哪里是独眼能找到的。
我拿着刀愣了一秒,怀疑了一下人生,仔细地评估了一下自己这么冲出来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下一秒我拿出了绑在腿侧的枪,果断地射击了那守墓兽剩下的那只眼睛。
失明的巨兽爆发出一声怒吼,一头撞在墓道的砖石上,闷油瓶站的位置离那儿不远,眼看头顶落下无数大小石块,我一惊,失声叫道:“小哥小……”
“心”字还没有出来,闷油瓶不知怎么做到的,已经从那东西的脚边扑向了我,将我带向另一个方向的耳室里。
“它还在那……”话还没说完,闷油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般的守墓兽因为常年生活在黑暗里,听觉和嗅觉相对都会比较发达。而这只守墓兽似乎视觉很出色,这就意味着里头的主墓室里很可能是有光亮的。但是现在它失了双眼,我们只要躲起来保持安静,它找不到攻击的目标也就只能自行离去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想另一件事。
闷油瓶怎么就这么确定我能看明白他的眼神?丫也太自信了点。
而且他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么用力地捂着我的嘴没有半点打算放松的意思?而且更过分的是,他正从身后紧紧地贴着我,呼吸喷在我耳畔。
哟,他的呼吸居然是有温度的,我还以为他是个冰雪做的人呢。
我挣扎了一下,他指了指外面,示意外面还有东西。
在斗里不听闷油瓶的话是会出事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就认了。没多久,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扯过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四个字。
“墓道在动。”
我操。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如果墓道在动,很可能就意味着,我们在这里躲着的这段时间,胖子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如果分开了,那可就麻烦了。
当然,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有单打独斗过,何况身边还有闷油瓶这种等级的高手在,一点也用不着慌的。
其实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有点迷糊,好像依旧没有怎么睡醒。而且我有点渴,也不知道刚刚睡了多久,嗓子里干得冒烟,嘴唇恐怕都要裂开了。
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舔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温热的,有点粗糙,还有点点咸……
我略微疑惑,就在差点第二次伸出舌头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那是闷油瓶的手心!
靠!他一直捂着我的嘴没松开,我都忘记这回事了!
他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后收了回去,在这个过程中,指尖还若有若无地碰到了我的脖子,害得我一个激灵。
脖子,是让我觉得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地方,谁也不许碰。
这绝对是闷油瓶给我留下的童年阴影,他当年在我脖子上那么随意地来了一下,我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当然日后对这地方格外敏感。
记得有一次出了一个油斗,有几个不像话的伙计闹着要去大保健,我也没拦着,反正随他们便了。结果他们拽着我也一同去了,上来那几个姑娘我本来就觉得油腻得慌,也没什么兴趣,结果有一个冲我过来就把喷了不知道多少香水的手往我脖子上搁,我下意识一个手刀就往后头劈了过去,反应过来之后人家姑娘已经坐在地上哭了,我也只能扔了钱冷着脸出去,从此再没有人敢起哄让我去那种地方。
当然我现在没胆子肘击闷油瓶,否则还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倒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至于他,大概是把说话这项技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吴邪。”他说。
我吓了一跳,心说难道他在青铜门里练就了读心术,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这就跟我证明他没有丧失说话这项技能?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意识到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有点近,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打算向后退一步:“那个,小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是考虑到你救我这件事毕竟是家常便饭了,所以我也就……”
一只手忽然扣紧了我的腰,将我按在了墙上。闷油瓶看着我,眼神很深。
怪我,怪我,都怪我。怪我才反应过来。其实在我刚才不小心舔了他一下之后,他就不太正常了。但是,他都救了我这么多回了,难道今天他突然觉得不划算了打算要我肉偿?闷油瓶应该不是这么饥不择食的人吧。
“我有话跟你说。”
难道说,我们在地底下呆的时间太久了,这几天外面的太阳都从西边升起来?千年闷王居然主动要跟我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下面的某个敏感部位:“有什么话,非得鸟对着鸟说?”
不是我瞎想,实在是因为我们这个姿势太奇怪,他又靠我靠得太近,我基本上已经变成了他和墙之间的夹心。更可怕的是,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胖子说……”
我慌慌张张地打断他:“小哥你别听胖子胡说!那家伙神经病发作起来嘴里没个准,什么鬼话都敢瞎JB往外冒!”
说完我就想咬舌头,果然这些年跟胖子玩多了什么脏话都说得很顺溜,问题是老子还想在闷油瓶面前Cosplay一发孤独隐忍中流砥柱智商爆表的清纯小处男呢。
他神色不变,淡淡开口:“他说你喜欢我。”
这下我真的咬到了舌头,捂着半边脸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吴邪,别怂。整个道上谁不知道你吴小佛爷是神经病,你怕谁。
“他说得对。”我说。
事实上话音刚落我就把手按在闷油瓶腰上将他掉了个个儿摁到了墙上然后对着他嘴唇啃了上去。
牙齿磕到了嘴唇,有点疼。我一边啃一边想,老子这套动作真是行云流水不带一点破绽,简直堪称是黑瞎子训练我这么久以来我一身武学的巅峰。
结果闷油瓶居然没有反抗,就那么呆呆地放任我为所欲为。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被他推开一个扫堂腿撂倒在地上肋骨全打折的准备了,可是他这么一来,我反倒没了主意。
闷油瓶是什么人。丫是张起灵,是语言的矮子行动上的超人。
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被他摁在了身下,而他的舌头已经钻进了我嘴里。彼时我大脑一片混沌,等两个人都亲得喘不过气来稍稍分开一点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小哥,看来你也没什么经验嘛。”
(接下来的部分你们懂的 看图……并沒有啊!!)
番外八《瓶邪夫夫日常一则》
老张这两天有点忧郁。
当然了,他的这种忧郁是很不明显的,若不是我这么多年来练就了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表情的特殊技能,大约也只会觉得那不过是普通的面瘫。
问题是,这是为什么?
我很费解。莫非是得了抑郁症?应该不能吧,他看了十年大门都没抑郁,来了我这儿,这么好吃好喝好睡地供着,反倒抑郁了,那我真该带他去做个大脑CT看看里头长没长包。
这种话也是问不出来的,闷油瓶没有性格就是一种性格。于是日子照常过,床单照常滚,我也假装不知道,平时依旧拽着他去陪我看店打发时间。
这日起得早,店里人还不多,我便把他一人扔在那儿,自己溜达着去了菜场。这个季节大闸蟹不错,买了几只回去,中午一蒸,两个人对坐着吃得很带劲。
我不是小花,吃个螃蟹还非得弄上个什么八件套,精雕细琢地挑挑拣拣,斯文得跟绣花似的,吃完了把螃蟹壳儿拼回去还能变回完整的一只。反正我在老张面前没什么可害臊的,当下啃得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他老人家倒也体贴,替我把蟹钳捏碎了,见我一脸呆愣样,叹了口气,干脆替我将肉剥出来。他那两根手指是当真好用,我歪着头咬半天的成果,他干脆利落地就搞定了,蟹钳里圆圆白白的肉,被他完整地弄出来放进我碗里,看起来倒像一颗白胖的榛子。
我立即表示了强烈的崇敬。他没说话,低头继续管自己吃着。
我到底有些忍不住,于是将脚从桌子底下伸过去蹭了蹭他:“小哥,你这几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啊?”
老张掀眼皮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个白痴。
也对。我回忆了一下他昨晚在床上神勇的表现,应该是没病,而且身体素质倍儿棒,关节骨骼的状态都年轻得很。
“那你有什么不开心要跟我说嘛,想买什么就买,想去哪儿我关了店门就陪你去。再说了,咱们现在小日子过得多舒坦啊,风调雨顺的,连我的头发都长出来了比以前还帅你说你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他一直没理我,只有当我说到我的头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一用力将蟹壳捏了个稀碎,饱满的蟹黄流出来,他像只猫一样伸了舌头去舔,看得我口干舌燥的,恨不得直接凑过去亲他。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他忽然很严肃地看着我道:“吴邪,我觉得你还是光头比较好看。”
没想到张家族长居然是这个品味,我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表示不敢置信:“就因为我头发长长了这事,你就不高兴了好几天?”
闷油瓶又不做声了,但是机敏如我,看到他的耳朵尖红了一下。
“嘿嘿……”我奸笑着凑过去,挨着他坐下,手肘在他胸口磨蹭了两下,“是不是这两天来店里的小姑娘跟我搭讪得多了,你吃醋了?”
没等他回答,我就用沾满了螃蟹腥味的手捏住了他的脸,直接去堵他的嘴。
那天下午我们没再开店门,不过傍晚我们从店里出来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隔壁老板的眼神有些诡异。果然店里的隔音是该加强一下了。
番外九《月光》(万圣节贺)
01.
吴邪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头嘻哩呼噜地吃完了一碗泡面。最近都没什么生意,不知道是世道真的风平浪静了,还是有些东西藏得更深了,总之他没了生活来源,只能变着法儿地在小区小卖部赊账,一箱一箱泡面扛回家,实在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趁一大早去对面菜场找那个卖菜的农村小女孩,凭着一张略有几分小帅的脸,骗两个土鸡蛋回去打进泡面里。
窗外正是一轮残阳如血,这地方在偏僻的城郊,看出去就是山,景色倒好。光线越来越暗,吴邪正要起身去开灯,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
“咔哒。”
像是脚步声。这房子是个一居,他一个人住,所有角落都在视线可及范围之内,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不惊动吴邪的情况下偷偷进来。
厕所漏水了?他走过去仔细瞧了瞧,一切完好,虽然旧得不像样。那是……吴邪回过头来,目光正对上了一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奉的是地藏王。
——他是个猎鬼人,干这一行的,没什么祖师爷,但毕竟暗处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拜拜菩萨也是求个心安。
至于吴邪这样生意不太好的,鲜花水果是别想了,也就偶尔拿两支受了潮的烟放在那儿,但愿菩萨不嫌弃,照样大慈大悲地保佑他。
吴邪摇摇头,想着大约是自己泡面吃多脑子都打结了,正要开灯,从某个地方又传来了“哒”一声。比方才轻不少,但是以他此时全神贯注的精神,敏锐捕捉到了声音的方位,还有空气里泡面的味道散去之后隐约的一丝血腥味。
在他的床边,是拉到一侧的窗帘。他对光线很敏感,也很嗜睡,于是买窗帘地时候选择了两层最厚的。还是深色。现在看去,在那堆窗帘的后面,是可以藏人的。
猎鬼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当身边出现不同寻常的东西之时,他们能够感觉出那究竟是个什么。准确度么,就要看这猎鬼人的水平了。像吴邪这样的,也就能知道个大概,但从未像此时一样诡异。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场啊,黑暗、压抑、血腥,却又带着几分的……不可冒犯。
吴邪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一把折叠刀,往窗帘那边走去。那刀不大,却很沉,是自己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一把乌金刀,传说可屠神鬼。
“哗——”一声,他右手保持着拿刀的姿势,左手一把拉开了窗帘,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02.
夜半。吴邪盯着沙发上睡得面色惨白的家伙,一个头比两个大。他身上原本的衣服都快碎成布条了,吴邪将他的伤处理了一下,又给换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然后就坐在他旁边发呆。
刚才听到的声音,或许是他重伤之后站立不稳的脚步,也有可能是血滴到了地板上。
可以确定的是,这家伙不是人。因为他的体温实在是太低了,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在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后还能够不死:穿胸而过的刀伤,还有脊背和大腿动脉处的各种伤痕,最奇怪的是后脖颈和手上的烧伤。他的血止住得很快,呼吸微弱却平稳,只不过眉心微皱,让人忍不住想去抚平。
平心而论,这家伙长得挺好看的,棱角分明的脸颊,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唇线,虽然现在闭着眼睛,但是吴邪一想到方才与他的那一个对视,就会觉得一阵心悸。
可是,就算长得帅,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这么直挺挺带着一身伤在别人家里晕过去吧?
而且,作为一个猎鬼人,居然看不出他是个什么玩意儿,这太伤自尊心了。
吴邪想了许久,将师父教给自己的一项一项排除,就差拿出山海经来对照了,也没个结果,只好放弃。等他醒了,自己以救命之恩换他去小卖部和菜场刷脸白嫖弄点吃的回来,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一坐,不知不觉的,吴邪就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天光耀进了室内,才让他醒来。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吴邪一惊:身边的沙发上空空荡荡,竟然没了那家伙的影子!
“娘的。”救了他的命,连句谢谢都不说就走了,真是世风日下。
“把窗帘拉上。”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吴邪一愣,转头看去,就见那家伙站在太阳光正好照不到的地方,直直地注视着他。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脑海中渐渐形成,然后一下子炸开:“我操,你小子……是吸血鬼?”
03.
吴邪从善如流地拉上了窗帘。
这辈子他见过为情吊死以后百年阴魂不散的姑娘,见过被投入井底加符封印不能超生的小妾,见过林子里被吸干精气变成干尸的书生,见过尚未成形就被生生打下的婴灵,就是没见过吸血鬼。
太他娘的洋气了。中国居然也有这玩意儿了,与时俱进得好。
至于那吸血鬼,大概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不仅毫无惊恐,而且如此兴奋,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个……你过来,让我看看。”吴邪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带了点笑,还招了招手,好像对方是个什么超可爱的宠物。
幽暗的光线的下,两个面目年轻的男子,一个神情冷漠,一个面带期盼,画面很是奇怪。
见他没动,吴邪干脆自己走了过去:“哎你的伤怎么样了?不是说你们吸血鬼受了伤都会马上愈合的么?怎么还会那么脆弱地晕过去啊?”
那家伙自顾自将吴邪缠到他身上的绷带扯了下来,伤口已经不见,底下的皮肤上只余几道淡淡的红痕:“你们猎鬼人,应该少看点偶像剧。”
吴邪张口结舌,傻了半天,又不以为意道:“哎对了,那你们是不是会穿墙?可以达到很高的速度?怕阳光是真的?如果我现在把窗帘拉开会怎么样?你会灰飞烟灭吗?”
英俊的男子闻言不语,只是轻轻抬头,一双眼睛在略长的刘海下面,冷冷瞥过来,几乎将吴邪冻成了冰。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吴邪挠挠头,“你们有名字吗?”
这一次他回答了:“张起灵。”
这名字,虽然奇怪,却意外地对吴邪的胃口。
现在是白天,张起灵肯定是走不出去的。吴邪想问他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跑进了他的房间,但问来问去人家也不开口,只能百无聊赖地作罢,还在心里暗暗给人起了个外号叫“闷油瓶”。
一想到他也没办法在大白天去菜场骗吃的,吴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泡面吃不吃?”
张起灵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吴邪拿了两盒泡面,一边开包装挤调料,一边奇怪:“我还以为你要喝人血。那可就麻烦了,你也知道我是个猎鬼人,我的血和普通人不一样。”
为了不让那些幽魂怨鬼发现,从小,他就被师傅喂了一种黑色的块状物体,叫做麒麟竭,让血液变得很特殊。
“嗯。”张起灵说。
04.
“诶,今天是万圣节啊。”吴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虽然他以前对这类节日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当你家里出现了一只吸血鬼的时候,一切就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这节日你是不是应该比较了解?怎么过比较有意思?”
张起灵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微仰着头,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吴邪耸耸肩。虽然自己是他救命恩人,但是这个家伙自带一种冰山气场,让人不敢轻易冒犯。见他不回答,只能装作什么也没说地走开。
“烤南瓜。”那边淡淡传来三个字。
“啊?”吴邪惊讶,“只听说过雕南瓜灯的,烤南瓜干嘛?”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寻找了一下散落在每条裤子口袋里的零钱,出门去菜场抱了一只金黄色的南瓜回来。
张起灵看见他怀里那一坨,眼神倒一下有了焦距,示意交给他来处理。
吴邪好整以暇地观赏他将那只南瓜洗净,切开一个顶,将里头的籽掏出来,又雕出了五官。
张起灵一脸理所当然地拿了那把乌金刀,在南瓜上勾勒出各种形状。他的手指很修长,也很有力,成熟的老南瓜不算太硬,但也不是那么好刻的,可他好像在削豆腐一般。
吴邪眼皮一跳,什么也没说,返身去翻箱倒柜找了支蜡烛出来,点燃了放进南瓜里。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等着太阳落山,然后拉开了窗帘。
凉凉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点燃的蜡烛晃了两晃,在墙壁上投出了南瓜灯上那张鬼脸的形状。
吴邪看着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闷油瓶,一脸清冷的样子,内里还是很有童心的嘛。
“小哥,你……”吴邪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屋里空空荡荡的,哪还有那家伙的影子?
窗外月华如水,吴邪自嘲似的叹了口气,将那南瓜灯顶上的盖子揭了下来。火苗舔舐过的地方被烤得刚刚好,微焦的口感,稍稍发脆,很甜很香。
张起灵说的“烤南瓜”,是这个意思?可是,他为什么不吃一口再走呢。
很久以来,吴邪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张起灵大概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吧。
05.
谁知第二天晚上,张起灵就回来了。
吴邪有点诧异,还有一些隐约的喜悦:“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起灵眼神飘了一下,伸手一指窗外:“月光……太暗。”
“你……你夜盲?”吴邪一口水没喝顺差点呛到,“你一个吸血鬼,你告诉我你夜盲?”
06.
当然,张起灵并不夜盲。他的夜视能力好得堪比红外线。但这都是后话了。
一样是很久以后,吴邪才知道他当日说月光太暗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他正靠在张起灵怀里。窗帘又加了一层,哪怕是阳光最好的天,也绝不会漏进来一丝一毫。
“你是我的月光。”
月光,大概是他隐匿在黑暗里的生活中,最美好缱绻的东西了。
番外十《冰糖雪梨》(日常一则)
最近北风萧瑟,天气不大友好。
下午看电视的时候,我示意闷油瓶向后靠进沙发里,他练过缩骨功的身体依着沙发的曲线,我枕在他肚子上,一面看电视,一边指使他剥松子给我吃。
他很自然地剥开喂我,过了一会儿却停手不动了。
我不乐意:“怎么了?我还想再吃点。”
“对嗓子不好。”他眼皮都不抬。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民国剧,里头的大户人家管家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总是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奴才的命操着皇上的心。
我“啧啧”了几声,伸手撩了撩老张细皮嫩肉的面颊:“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也有这种管家?一到这个季节就在晚上敲锣打鼓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诶,是不是这么说?”
我模仿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很逗,不由得笑起来,他一低头,两指捏住了我的下巴就吻下来,我很快就明白了小心火烛不是重点,擦枪走火才是。
等到我腰酸背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闷油瓶已经神清气爽地洗了澡换好了衣服:“家里没菜了,去买点回来做还是出去吃?”
“随便。”我现在根本不想动,觉得外卖才是人间绝色。
但是这地方不在城里,而在湘湖附近的一个度假村,原本就是这两天我们躲清闲才跑出来,周围根本没有可叫的外卖。
菜场不太远,我冲了个澡就打算与他出门。
闷油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烟灰色的羊毛围巾,不由分说地给我系上。
“小哥,现在还没那么冷,我一个大男人……”
他一个眼神过来我就闭了嘴。
我也知道自己嗓子不好,喉管上被割过一刀的人,毕竟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我乖乖任他给我围成个仓鼠样,两人外头穿的都是黑色的长款呢大衣,一起走出去还是很吸引姑娘的眼神的。
走了没几步,果然风很大,路上的梧桐叶子沙沙直响。硬底的靴子踩上去很有质感,我一时兴起,拽着他的手臂小跑起来。
远处山间有点雾,路上没什么人,正是秋意浓时,我们玩得很畅快。
晚餐吃得简单,导致睡觉的时候某人厚颜无耻地表示自己没吃饱。
其实我是拒绝的。结果拒绝无效。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有轻声的响动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我蹑手蹑脚下了楼,发现闷油瓶正对着一只小炖锅发呆。
有清甜味顺着白色的水汽飘出来,我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噜”一声。
他回头看我,向我招招手。
闷油瓶的召唤我一向是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一溜小跑蹭到他身边:“锅里是什么?”
他揭开盖子给我看:晶莹剔透的白色梨肉被削成大小均匀的块,冰糖化了,汤汁已经被炖得有几分浓稠,几粒圆润的红色枸杞点缀在上面。
我咽了口口水。
“一会儿就好。”
我直点头。
昨天菜场里的梨不新鲜,我们并没有买,这只怕是他起了大早出去买的。我晓得冰糖雪梨对我受过重伤的咽喉和抽烟过量的肺都很有好处,闷油瓶做这个,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但他不会说出来,过去的伤痕不用再揭一遍,我不愿看他自责内疚,也只当这只是一道普通的甜点。
闷油瓶的厨艺其实是不错的。那一锅冰糖雪梨,他自己只盛了一小碗,剩下的都被我吃了个精光。
我和他最大的默契,应该就在这里。我们共有的过去铭记在心,我们共有的未来携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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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令升官记》(一个之前给别人的G文)
01.
“县令!”王师爷一溜烟地从外面的日头底下跑进了县衙,大呼小叫,“出、出、出大事了!”
吴邪原本横躺在太师椅上,两只脚挂在椅子外头打着盹,一听这话吓得跳了起来,胳膊“哐”一声砸在后面的海水朝日屏风上,他皱着眉头揉了揉手肘,这才向着堂下的人撒起床气:“王盟!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王师爷一脸委屈:“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哦?”“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吴邪年轻俊秀的脸不耐烦地探出来,衬着严肃的青色官袍,有几分滑稽,“什么大事?刘家村的烧鹅不会不卖了吧?”
王师爷压抑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怎么着也得关心一下朝廷的大事吧?”
吴邪撇撇嘴。
他这个朝廷命官,得来的实在太容易,也就怪不得他天天遛鸡走狗不务正业。这说来,吴家是这吴山县的名门望族,吴邪的父亲吴一穷是九里八乡有名的一代大儒,母亲亦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又对老百姓慷慨,逢年过节的给大家发点赏钱,因此这儿的人便对吴家很有好感。而吴邪的三叔吴三省,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年纪轻轻就做了知府,前两年一桩大案落在他手里,解决得好,上头一满意,便将才满三十岁的他调进京城去了。
家中有这样的关系,动用点钱财人脉,为本身天资文采都还不错的吴邪捐个县令,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自打这位弱冠的县太爷上了任,外头击鼓鸣冤的人里头,倒多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开始吴邪还愿意听听她们的“冤情”,日子一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干脆派了几个文书小吏在外头听她们编故事,破绽太大的、情节雷同的、演得太浮夸的一律不准进来,还要罚款,这才稍稍遏制住了这股不正之风。
为此,吴县令还美滋滋地以为这可以算作是他独一份开创的办法,可以称作是一项不错的政绩。焉知只有在他的地界上才有这等烦恼,说出去别人是万万不信的。
“得了,今天我就听听,朝廷的什么大事啊?”吴邪背着手,在三尺法桌前来回走了两趟,故作深沉地问道。
“是当今皇上,下诏将三皇子立为太子啦!”
“三皇子?”吴邪想了想,“就是那个叫张起灵的?”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王盟唬得赶紧要去捂他的嘴,“太子爷的名讳哪能这么随便叫?”
吴邪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想着反正这儿天高皇帝远,别说喊太子的名字了,就是喊皇上并皇上他爹的名字,也没人管得着:“那么这厮成了太子,与本官又有何关系?”
02.
皇帝年纪大了,励精图治戎马倥偬的岁月都过得多了,想要声色犬马酒池肉林安度晚年基本是个不变的结局。这个时候,下江南似乎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太子爷孝顺,皇帝这才走到金陵,他已经到了临安,亲自为父皇打点路途上的一切,也顺道体察民情,为日后接班做准备。
临安知府唯唯诺诺地陪了太子两日,觉得这年轻人极富天家气度,才华也出众,就是有些过于冷漠了,看见美酒美景美人一概面无表情,难免令人惶恐。
“太子爷,下官命人在西子湖边搭了水榭,今夜正可开宴赏月,您意下如何?”
“那些留着等父皇来了再说吧。我要去下面乡县里看看,你不必命人跟着。”张起灵挥手示意了一下,早有贴身的侍卫牵来了马,也知道这位爷自小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便目送着他独自一人打马离去。
03.
吴县令今日无聊,总算想起一桩正事。前些日子有一个捕快家中老婆要生了,那捕快便辞了这份工作回家去了。导致升堂的时候一边站着九个捕快,另一边只有八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恰逢此时吃饱了饭,闲着也是闲着,吴邪便命王盟写了几份告示贴出去,打算新招一个捕快。
吴山县乃是鱼米之乡,盛产莲藕、茶叶、丝绸、瓷器,自然富庶,人口又不多,人民安居乐业之下甚少作怪,因此这捕快一职清闲得很,又没有生命危险,告示一出,众人激动得很,纷纷前来县衙应征。
王盟领着手下的文书小吏们在门口摆了几张桌子,一一将应征之人的姓名年纪身高是否婚娶等等信息记录下来,这一日正要收摊,却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人。
说他不同寻常,是因为此人衣着虽不张扬,却是明眼人能看出来的高档。一身黑色的云锦,仔细看去能发现上面精细的手绣暗纹,用的还是最上等的蚕丝线;头发用一支墨玉簪束住了,整个人显得很是修长英挺。
“阁下……可也是来应征捕快一职的?”眼见得他走到了跟前,王盟不敢置信地问道。
这明显是个有钱人啊,不愁吃不愁喝的,来做捕快干嘛?
那人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伸手将袖口的龙纹遮住了:“正是。”
“哦……”王盟点点头,想着或许是现在的有钱人爱好比较独特。不久之后的事实证明,这家伙的确是个有钱人,还是个顶级有钱人,至于爱好……也确实是比较独特。
“姓名?”
那人迟疑了一瞬,开口答道:“张坤。”
“贵庚?”
“二十有一。”
“身高?”
“五尺四寸。”
“家住何处?”
“京……金陵城外。”
小吏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地摇摇头,接着问道:“是否婚娶?”
“尚未。”
“明日巳时一刻,准时到县衙面见我们吴大人。”
04.
张起灵见到吴县令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他与另外四名同来应征的男子,换上了统一的劲装短打,走进判案暖阁,向县令行礼。
如此年轻的县官。
太子在心里默默评估了一下,或许是寒窗十载、文采出众才得来的位子吧?下一瞬他便在惊堂木旁边看见了一碗用青瓷碗盛着的银耳莲子羹。
朝廷虽没有明文规定县官升堂时不许吃零嘴,可这样,总归是不大得体吧?
“……张坤?”吴邪念到了他的名字,“金陵人士,为何到我吴山县来讨生活?”
张起灵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向往临安山水风光,又听闻吴山县生活富足。”
身为皇子、最近又成为了太子的张起灵从来就不需要阿谀奉承任何人,但他自以为这话已经编造得很是像样了。既说明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又含蓄而不露骨地夸奖了此间父母官的治理水平。岂知他自小长于北方,觉得这“向往山水风光”是个好借口,可吴邪却晓得,金陵府与临安府风光大有相似之处,这话听着很是扯淡。
“撒谎!”长久不拍惊堂木,还砸到了自己小拇指,吴邪龇牙咧嘴地忍住了尖叫的冲动,幸好底下的人都低下了头,没看见他的表情。
张起灵没有丝毫害怕,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吴邪说下去。
“都说‘北人乘马,南人乘舟’,可你这腿上的肌肉,一看便知是常年骑马留下来的。你手上的老茧,恐怕练习射箭不会少于十年了吧?金陵崇文不尚武,哪里养得出你这般人物?”
这话其实是有破绽的,谁说南人大多习于舟船之便就不能骑马射箭?只不过吴邪年轻,脑子里对有些东西的判断非黑即白,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又不愿意失了权威,自然要显摆一下自己的学识才行。他的运气好就好在,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这张起灵,当真不是金陵人。
张起灵抬起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一丝隐藏的玩味,彻底记住了这位年轻的县令。倒不是不学无术之辈。
“大人说的是。小人自幼生长北地,是前年才到金陵的。”
吴邪满意地笑起来:“说实话就好。本官也不管你是哪里人,只要来了我吴山县,便都是一样对待。我看你既然是习武出身,想来身手不错,那便留下做捕快吧。王盟,带他下去换衣服,将住处安排了。”
05.
王盟带着张起灵在县衙里兜了一圈,将哪处都是哪儿指予他看,末了见他一直不说话,便补上一句:“寻常人初进官府,被这庄严肃穆大气的风格震慑也是有的。不过我们吴大人不是那作威作福的性子,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小小一个捕快,居然可以住单间,而且月例银子竟有二十两,足足比张起灵来时在济南府看见的多出了一倍,可见这临安府治下,的确是有钱。殊不知吴邪的日子如此好过,除了本地税收很好收之外,还因为临安知府乃是吴三省从前的下属,每年拨给吴邪这儿的银子,自然也要比别处多上一些。
入夜,一封飞鸽传书从吴山县的县衙中发到了皇帝驻跸的行宫,那是一封信,张起灵在信中说自己决定在此处小住一阵子,了解县官办案的效率,顺便查一查贪腐。他自然没有说自己竟然混进了官府当捕快,皇帝见自己这个儿子如此爱民如子,当然也欣慰地同意了,当下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后妃近侍们说江山后继有人朕不愧对列祖列宗云云。
夜色如水,张起灵也无事,便在府内随处走走,谁知竟在后花园里遇到了吴县令。
原本这县衙内是没有县官住的地方的,但吴邪太懒,有时候晚上坐轿子都懒得回家,加上又没有娶妻,一个人住不需要太大地方,便在后院里专门辟出了三间闲置的房间给自己。
张起灵微微吃惊,没想到吴县令如此勤政,竟然晚上也在花园里的石桌上点着蜡烛办公,全然没有想过吴山县这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哪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此时要退开已经来不及,吴邪眼神好得很,一见是他,也不意外:“张坤是吧?来来来,是不是到了一个新地方不大住得惯啊?”
语气里充满了领导对下属的关怀。
张起灵眼皮一跳,走了过去,发现吴邪铺着宣纸在练字,手边毫不意外地摆了一叠酥油饼。
“你练瘦金体。”张起灵淡淡道,声线略有些低沉。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只是一个陈述。吴邪诧然,没料到自己随便弄来的一个小捕快居然还懂得文墨之事,真是意外之喜。因此他也没顾得上计较对方没有给自己行礼问安之类的礼节性问题。
“你也读过书?”吴邪一边临帖,一边问他。
虽说是临帖,其实也并不追求一模一样,这大概与吴邪的性子有关,这么年轻,字体就自成一派,别有一番味道。
张起灵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不多。”
书读得不多是假的,他自小天资出众,早就被当今皇帝当做储君来培养,三岁就进上书房,读了不知多少书下去。真正不多的,是他与吴邪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
写罢一首乐府,吴邪搁下笔,掰了一块酥油饼塞进嘴里,又随意拿起一块,蘸了细白糖粉递到张起灵嘴边:“吃不吃?”
话是这样问,可东西都塞到人面前了,不吃也太不给面子。于是张起灵只能张嘴吞了进去,咀嚼了几口,觉得还不错。南方人果然于细点一道上深有造诣。
看着他的表情,吴邪心下暗喜。觉得自己又让一个出身贫寒的百姓尝到了从没吃过的好东西,甚有成就感。
06.
皇帝驾幸临安府,大小官员都急着呈上贡品,希望能够在皇帝后妃跟前博得些欢心。吴邪对这些事情向来不大上心,毕竟他做官做得轻松,没人招惹麻烦,他也不想卷进那些仕途斗争中去,反正就做个小小的县官也不错,于是随便打点了几幅绢帛、一些茶叶便命人送去了,不出错就好。
张起灵看在眼里,心下很有几分称许:连皇帝都不谄媚,很有做清官的风范。日后自己当了皇帝,必然是要提拔些知根知底的年轻才俊做左膀右臂的,这个吴邪,说不定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谁知吴邪又一次歪打正着。皇帝看了那些八九品的官员呈上来的琳琅满目华丽贡品,龙颜震怒,直指这些小官一年俸禄不过几百两银子,若非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岂能有如此财力?此时就显得吴邪朴素的礼品鹤立鸡群,皇帝很高兴,向知府大人了解了一下这位小县官的情况,知府一听能卖此时已是一部尚书的吴三省一个面子,赶紧不遗余力地称赞了一番。皇帝听说是个年轻人,更加高兴,当即表示再历练两年便要升他的官,还封了一位钦差大臣拿着黄金百两来到吴山县,赏赐给吴县令。
这位钦差大人来头不小,也是皇室子弟,王爷的儿子,太子爷自幼的陪读,名叫张海客。吴邪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儿这尊小庙有一天竟然要迎来这样一尊大佛,紧张得床都不赖了,将手下的十八个捕快也叫了出来,在堂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吴邪正了正衣领子,戴好了官帽,便来到县衙门口恭候钦差大人大架。
张海客虽然是坐轿子来的,好在架子不大,和气地同吴邪说了几句话,便往衙门里头走。吴邪一边应着他的问话,一边在心里思考着为何这钦差看起来有几分面熟,许是因为他比较好亲近吧!
张海客走进大堂,王盟在后面一使眼色,十八个捕快便一齐喊着“威——武——”
钦差大人肉眼可见地膝盖一软。吴邪赶紧上去扶住他,心道不该这么没见过世面吧?这么点阵仗就腿软了?
殊不知张海客乃是看见了站在最末尾的张起灵,后者穿着最普通的兵丁制服,面无表情地与他错开了视线,若不是从小熟悉他这张脸和这幅表情,他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
07.
钦差大人惊魂未定地走了,捕快们继续回到他们的住处去下棋喝茶逗逗猫狗,吴县令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问题是吴邪就老老实实地躲在他吴山县吃吃东西过过小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身当大任的人了?
事情要从那张海客张钦差偷偷摸摸塞给他的一封信开始说起。临走之际,张大人冲他眉来眼去了好一会儿,搞得吴邪差点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意思,下一秒就感觉到袍袖中被人塞进来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吴三省的亲笔信,信中说如今这盐、铁、茶三样皆是官营,两淮的盐已经被朝廷牢牢握在手里,幽云十六州的铁经过几场战争也是没什么大问题。唯独这产于江南之地的茶,明里暗里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皇上密令吴三省调查此事,而吴邪既然身处其中,近水楼台,便不该推诿责任,若是查到了重要线索,自然是大功一件,吴家面子上亦有光。
趴在书房里思来想去,直至最后一块荷花酥也进了肚子,吴邪觉得,自己八成是被三叔那老狐狸坑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吴邪喊了两声,王盟那小子不知道又去了哪儿,居然不答应。他只能自己端着小茶缸子出去倒水,走过第二道院门,就看见那名叫张坤的新进捕快正在练刀。吴邪并不习武,却莫名觉得张坤的武功很是高超。他的刀通体黑色,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泛着一股凌厉的光泽,并不是寻常铁铸的兵器,倒像是什么珍贵的材质,从前或许见过,可吴邪却一时想不起来。
至少,这十八个捕快里头,张坤是唯一一个会主动练武的人。就冲这点,吴县令也觉得他很靠谱。
于是他摆摆手唤他过来:“我近日要出去查个案子,你要不要跟我去啊?”
“但凭大人吩咐。”
吴邪满意:“你刚来,本官就对你委以重任,以后你可一定要更加严于律己,不要辜负了本官对你的期望。”
08.
既然要从茶叶下手,吴邪决定去隔壁的龙井县瞧瞧,那里有着天下闻名的十八棵御茶。反正现在头绪不多,去找找总是好的。
夜半,御茶园冷月无声。两个黑影将马拴在山下,从一侧避过了巡逻的官兵,悄悄翻过竹篱笆,从茶树之间的小径小心翼翼地靠近中心的那眼龙井与最为宝贵的十八棵茶树。
张起灵的脚步轻得像猫,吴邪却在夜色里气喘吁吁的,终于,张起灵似乎有些看不过眼,伸手拉住了那个穿着夜行衣还行动如此不便利的人,往山上跑去。
核心地带的官兵守卫数量更多,其实吴邪的思路不过是来看看这边的把守情况如何,以及采摘工作是否都在正常进行,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埋伏定了的时候,御茶园的正门打开了,外面出现了一串长蛇般的火光,那是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打着火把上山来了。看这样子来头还不小,因为门口迎接的人里头出现了吴邪去年见过一次的龙井县县令,他领着手下整整齐齐地跪在门口大路两侧,让来人骑着马进入了茶园。
“这……”吴邪大惊失色,话还没出口就被身边人一把捂住了嘴往后一带,他重心不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满以为要把屁股摔成五六七八瓣,谁知道竟然跌进了那人怀里。
“轻点。”身为小捕快的那人竟然思路如此清晰迅捷。
吴邪回过神来,尴尬着从他怀里挪出来,压低了声音道:“这御茶中有一株乃是本朝太祖爷手植,茶园门口有下马碑,哪怕是当今皇帝来了也是要下马走进来的,来人是谁,竟能如此……”
张起灵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那一队人进了茶园,就直奔两人藏身的方向而来,有守卫开了锁,让他们走近那十八棵御茶,开始采摘。
张起灵不晓得,吴邪却清楚,这御茶尚未到采摘时节。因着这龙井茶要在清明节前采摘最好,此时不过春分刚过,嫩茶才冒了尖。况且进贡给皇帝的御茶向来是要选择本地十三到十五岁的美貌少女,沐浴斋戒焚香之后,方在清晨穿上统一的白色长裙,净了手来采摘,摘下之后立即炒制,随后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去。可不是这样黑灯瞎火宛如做贼一般行事的。
凡此种种,吴县令都说给了张捕快听,等他念叨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张起灵忽然沉声道:“追!”
那队人果真采了茶,而且按照这样子来看,绝不是为皇帝采的。若是没猜错,倒可能是有官员上下勾结,抢在皇帝前头劫走了贡品,而龙井县这县令也牵涉其中。
吴邪和张起灵迅速下山,骑着马顺着前头隐约的火把光亮追去,没想到刚出了龙井县,拐过一道山坳,前头的人就不见了。
“人呢?”吴邪控着马缰,他的马术并不算太好,大半夜跑山道很有几分心慌。
张起灵抿了抿唇,坚毅的侧脸隐没在夜色里,右手悄悄握紧了黑金古刀。
“我们还追……”话音未落,只听见“叮叮叮”接连几声,吴邪转身看去,就见一柄长刀从自己面前掠过,瞬间拨落了几支箭,张起灵的声音在一边淡淡响起:“有种出来打。”
吴邪赶紧扯了扯他衣袖,这小子是不是魔怔了,他们就两个人,自己还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对方若是人多势众,岂不是被包了饺子?
几盏火把亮起来,树丛里走出五六个官兵,其中一个人吩咐了一句“快去禀告大人”便有一个打马去追大部队了。剩下的人虎视眈眈地朝吴邪和张起灵围了过来:“你们是何人,擅闯御茶园可是死罪!”
“我还想问问你们呢!”吴邪大义凛然地挡在张起灵面前,“御茶未到采摘时间,你们竟敢深夜前来,待我上报……”
张起灵拽了一把他的马缰,凑近了一些道:“大人,对方来头不小。”
吴邪脑中一个激灵,是了,既然敢干这种事,而且龙井县令都前来迎接,对方的官阶肯定比自己高不少。何况这荒郊野外,若是对方把自己就地做了,也死无对证。若是此时亮出吴山县令的身份,对方会不会放自己走也很难说,搞不好还会连累到自己的三叔……
哎,这可如何是好。
吴邪心里愁肠百结,面上却还要安抚跟着自己的小捕快:“那个……阿坤啊,你别害怕,大人我总会有办法的。”
若真是把事情闹大了,吴三省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张起灵点点头,就见之前黑暗的地方点起了不少火把,方才远去的那队采茶人纷纷打马而回,为首的一个身披铠甲,像是个将军。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彼此的脸都看不大清楚。
罢了罢了,死就死吧。
吴邪咬了咬牙,向前道:“我可是吴山县县令!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那将军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方带着讽刺道:“县令大人,深更半夜,您不在家中安歇,跑来这里却是为何?”
“你们偷采御茶,又是为何?”
对方挥挥手,向手下示意:“绑了!”
“你就不怕我将你们的事情禀告知府大人么!”吴邪毫无挣扎之力,只能口头上再恐吓对方一句。
那将军一怔,脸上便起了杀意:“你若是不说这话,我也许就放你回去了。既然你自己找死,我便让你死个痛快!本将军乃是汪丞相手下,丞相深沐皇恩,这御茶,就算进献到了皇宫,皇上也会赏赐给丞相大人,我们不过是提前几日来采罢了。”
当朝原有两名丞相,左丞相汪藏海,只手遮天。右丞相年事已高,皇帝封了他一个太傅的虚职,几乎是在家颐养天年了,这汪藏海便更是大权在握了。
竟然是他。
“县令大人。”那人勾着嘴角叫了一声,“这儿便是您的埋骨之地了,要怨只能怨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早有对方的手下拿剑指着吴邪胸口,只等一声令下。吴邪闭了闭眼睛,只能认命。但愿父亲和三叔能找到自己的遗骨……
“慢着!”一个果决冷厉的声音响起,竟是一直在吴邪身后的小捕快。
吴邪惊讶地睁开眼,直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可鸡蛋碰石头,对方就算杀了自己,也未必会动他一个小人物,日后自己再谋生计便了。
“呦,今日真是奇了怪了,什么人也敢冲本将军指手画脚,来人啊……”
张起灵打马向前两步,将面庞暴露在火把光芒照耀之下:“你先看看我是谁。”
那人不敢置信一般地看了半晌,几乎从马上滚到了地上:“太、太子爷!”
刀剑坠地的声音同吸气声齐齐响起,随后面前跪了一地乌压压的人。
吴邪面前的剑早就不见踪影,他缓缓地侧头看向那个说自己叫做“张坤”的人,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你是……谁?”
张起灵不动声色:“御林军,将这逆贼拿下。”
对方的人马里头,竟然早就无声无息地混入了一半的御林军。
09.
汪藏海擅权,贪赃枉法的证据逐渐浮出水面,然而那些自有朝中的大人物去处理,与吴邪自是无关了。与他的有关的,是某一位大人物近日来依旧赖在吴山县不走。
吴邪很纳闷,导致他连见到了新制的桂花年糕都不是很有胃口。自从知道了自己当日招进来的那个小捕快竟然是当朝太子,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欺骗。枉费自己悉心调教他,带他见世面,原来人家一直都在演戏……
好委屈。
张起灵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父皇,为某个此时正在后花园里郁闷的人求了一道封赏。
“吴邪。”他缓缓走过去,看着那人像兔子一般从石凳上弹起来,然后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垂手站在他面前。
心下几分好笑,他破天荒地开口解释:“我之前并不是有意瞒你。”
吴邪闷闷答道:“下官不敢。”
张起灵嘴角微弯,在石凳上坐下:“你也坐。”
吴邪继续闷闷道:“谢太子。”
张起灵捻起一块桂花年糕,递到他嘴边:“吃不吃?”
吴邪恨恨地咬了一口,又觉得自己这等芝麻小官不能如此不把日后的天子放在眼里,于是轻声道:“你也吃。”
张起灵点头,很自然地把他咬剩下的半块放进了嘴里。
王盟正要来找自家大人,走到拐角处正好看见这一幕,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吴邪身在其中,自然感觉不到有多暧昧。他亦不晓得张起灵对旁人从来只自称为“孤”,可在他面前却一口一个“我”。
十日以后,圣旨下来,将吴邪直接调走去做京官。
吴邪接了旨,张大了嘴站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说是一步登天也并不为过了吧?
张起灵在他身边,就连打赏那颁旨的宦官的步骤都省下了。
“太子。”吴邪觑着脸色问他,“是你把我调进京里去的?”
太子爷一身黑衣,在这待了挺久的小县衙里头转了转,毫不犹豫地点头:“你别怕。户部是我主管,有什么疑问,找我便是。”
“可我挺喜欢吴山县的……”吴邪咬了咬嘴唇,古人云“莼鲈之思”,绝不是骗人的,他这都还没走呢,就已经开始抓心挠肝的了。
“我准你把素日里用的厨子一并带走。”
吴邪脸上终于露了一些喜色,没有听见张起灵用极轻的声音说的那句:“都有我了,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10.
三年之后新皇登基,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后,三宫六院连一个妃嫔都没有。大臣自然有不满意的,可无奈这年轻的皇帝雷霆手腕,谁也不敢再多置喙。
夏末的夜晚,萤火虫三三两两地飞过,皇宫内苑宏伟的气派也显得婉约了几分。
御书房里。
“小哥。”吴邪又消灭了一块豌豆黄,终于忍不住凑到那人身边去,“你还没批完哪?那帮老头子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废话能絮叨。”
张起灵揉了揉眉心,把他拽到怀里坐下,吴邪毫不见外地将手上没吃干净的残渣抹到了用金线绣着出水游龙的明黄色衣袍上:“夏天都要过去了……”
“嗯?”
“不是答应陪我回吴山县的嘛……”吴邪也不管什么御笔朱批,拿了他的笔在旁边的宣纸上随便涂抹了一下,勾勒出一朵荷花的模样。
“这阵子太忙。”张起灵捏着他的下巴吻了吻,又看了看他的画,“怎么,想家了?我可以命人接你父母进京来。”
吴邪点点头,懒懒地解了他两颗扣子,在他喉结上舔了两下,一下子将头埋进他肩侧:“还有啊,荷花都要谢完了,我还想弄点莲子泡酒喝呢,太液池的荷花总归差点味道……”
张起灵失笑。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是跟最初一模一样,干什么的时候都能想到吃的。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艰难的、危险的,自己替他去扛,他只要一辈子都能天真无邪地过着,乖乖陪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
《赌场风云》(给雨定尘《张家无邪狼》的G文)
01.
张起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见到这个年轻人。
——他像一只麻袋一样,被张起灵手下的兄弟们拖着,扔到了地上,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老大,就是他,一直在我们赌场里出老千,弄走了不少钱,最近都没人斗得过他……”
张起灵眼神一冷:“谁然你们动手的?”
心里却好像有一个小人抻了个懒腰,满足地叹了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伙计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不、不是,他实在是不配合,我们只是敲晕了他,他没受伤,一会儿就能醒来……”
“查清楚他是什么人了么?”
“只知道叫吴邪,是个大学生,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对赌场里的伎俩这么熟悉,兄弟们没发现他有什么其他的背景啊……”
这话说起来有点心虚,他的音量不由得低了下去,倒是张起灵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那伙计转身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他们这个老大,一点也不像黑社会,不抽烟,不酗酒,连女人都不玩,可是却是个道上谁也不敢小觑的角色,这几年更是势力扩张速度惊人。给他办事,什么规矩啊礼节啊都不大要紧,但是,张起灵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厉气场,给人以强烈的威压感,让人不敢造次。
02.
吴邪刚一睁眼,就意识到了不对。
眼前的光线有点暗,而且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还算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的一切都整整齐齐,唯有脖子后头有些酸痛。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之前的记忆:城南的赌场里灯红酒绿,他讨厌极了烟味,可最近手头太紧,家里三叔那老狐狸又抓着他的把柄不肯给钱,实在没了办法,这才到这些歪招上来想法子。从牌九到麻将再到各种转轮游戏,他什么都会一点,水平虽然不是顶尖,但比之一般人还是要强出不少,因此糊弄糊弄他们基本不成问题。
因为在这家赌场里下的手急躁了些,或许引起了谁的主意,便有人来对他说,有人想“跟他谈谈”。
吴邪虽然看着单纯,但并不傻。他隐藏着身份这么多年不蹚浑水,可不等于什么也不知道。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自己怕是有麻烦了,抬脚就想走,谁知周围忽然幽灵一般冒出三四个人来,还不要脸地围攻他,之后的记忆就断片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看来是被绑架了。
吴邪终于将脑海里的线索理了理,叹了口气。又想起了点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里赢来的钱。
还好,那一叠钞票还在,只要能想办法逃出去,大不了之后换个地方或是收敛点就好了。
他下了床,揉了揉脖子后头的软肉,发现居然有点肿,不由得轻声飙了句脏话,继而寻找着这个房间的出口。
装修并不华丽,但是挺考究,木质的家具一看就是很上档次的清末红木,油光润亮,手感极好,雕刻也是大家手笔。吴邪世家出身,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小培养的眼力,不由得腹诽着现在的绑匪怎么都这么优待俘虏了,看来世道不错,他们油水颇足啊。
大门从外面被锁死了,这里是断然出不去的。看来只有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已经没电了,吴邪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觉得有点饿。可现在他也只能拖着不情不愿的步伐往窗边走去,一边还暗暗祈祷着千万别是什么摩天大楼的顶层,他可没有降落伞,也不想玩蹦极。
窗上也有古朴的雕花窗棂,莫非这就是一间古代留下来的老房子?
吴邪愣了愣,看着外头一片黑灯瞎火,一转身,吓了一大跳。
——在窗边,站了一个人,而且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
03.
城南的赌场,是上一次的火并之后,才落入张起灵手里的地盘。他其实对金钱对产业的心思没有那么重,但这间赌场有几分特殊之处。一则地处城郊三不管地带,很多事情进行起来都比较方便;二来这地方原本是老九门的地盘,后来被人夺走了,他拿到手,不仅是试探对方的反应,也是想看看老九门这一代当家人们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那天他一个人来到这里,并没有旁人知晓。只穿了最普通的衣服,伪装成一个普通的顾客。
赌场里冷气很足,天顶用水彩绘制了蓝天白云,当底下的光都暗了的时候,一盏盏细小的光源亮起来,又像是万里星辰一般。赌场嘛,就是要让人不知白天黑夜,这才会无休止地沉沦下去不舍得离开。
吸引他眼球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那一桌玩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二十一点,可是桌边却层层叠叠地围了好几圈人,不断地爆发出叫好之声。
张起灵有些奇怪,这种游戏虽然还算刺激,但是简单,平日里来消磨时间的有钱人们玩得并不太多,今日这场面有些反常。
那年轻人很引人注目,不是因为衣着多么华丽或者相貌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他的面前堆满了赢来的筹码,而庄家面前的赔率已经到了16。
包括他在内的玩家有五个,其他人有喜有忧,而赢得最多的他,面上却只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新一轮的两张明牌发过,庄家手上有一张A,还有三个人选择继续发牌。而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直接就爆了点数,剩下的一个却相去甚远,都是一脸懊丧。
年轻人看了看对面人手上的一叠牌,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在桌面上随着场内的音乐节拍扣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庄家的暗牌也是A。凭借他多年练就的眼力,想在洗牌的瞬间看清牌面的顺序并且记住几张重要牌的位置,实在是轻而易举。
右手状似不经意地在自己的明牌角上一抹,两张牌以端正的九十度角显出数字来:一张A,一张10。
A做11,正好21点。
“32了。”年轻人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指着显示赔率的LED灯板,语调若无其事,笑容天真无邪。
庄家的脸色立即不大好看。按照这个赔率,第一局以二十块钱下注,到了此时,这位赢家单单这一局就能拿走65万,若是再接着让他赢下去,这个数字不断翻倍,将会更加可怕。
张起灵看着,越发觉得有几分意思。一般人进了赌场,都是输多赢少,也正是因此,一旦赢了钱,喜不自胜的人比比皆知,而这个人看着年纪不大,却如此沉得住气,不知是家庭出身很好,这点钱不算什么,还是有别的原因。
04.
“你、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吴邪迟疑了一下,轻声发问。
那个人倒没想到吴邪一开口就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想逃?”
“我们一起逃出去吧。”吴邪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在黯淡的光线里像有星芒。
张起灵啼笑皆非,他原本以为自己调查了半天的人应该是个心思缜密、筹谋周全的人,没想到居然想法如此简单。那天在赌场,别人看不出来,可张起灵却瞧了个一清二楚——吴邪当真是在出老千。他手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锆石戒指,足够反射出底牌的数字大小了。在洗牌的时候,他的手速也快到足以将有些牌塞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但是能够连续赢得这个游戏,除了这些,还需要精密的计算和出众的记忆力,普通人是绝对完不成的。
就这一出神的工夫,吴邪已经开始动手在那窗格子上想办法,左摸摸右瞧瞧,又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结果没发现任何能用来拆窗子的工具,表情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开心”。
“这位小哥,你是因为什么被他们抓进来的啊?话说现在的黑社会真是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敢随便掳人,等我出去分分钟报警端了他们老巢!”
张起灵心说你面前这个就是你打算端掉的老巢的主人,况且一个敢单独去本市最大地下黑赌场的人居然也敢谈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子敬你是条汉子。
张起灵说:“好。”
吴邪:“……那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抓你啊?”
张起灵想了想,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在窗框上摸了摸,猛一发力,竟然将那窗格子整个卸了下来!
吴邪悻悻然摸了摸鼻子,感觉全身关节隐隐作痛,暗想这位小哥身手如此可怕,可能真的是跟人家黑帮有什么过节吧,自己还是不过问为好。
房间在二楼,并不太高,窗户的大小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进出,两人一前一后跳了下去,吴邪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撞到了张起灵背上,他赶紧站直了身体想要道歉,谁知身前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夜里,几条黑影无声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将不宽的巷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吴邪脑中蹦出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早该想到人家的防卫不会如此松懈,自己三番五次出老千弄走了那么多钱,换了谁也不干啊。把自己绑来,多半是要钱的,可那些钱早就用出去了,所以他们多半得以自己为人质勒索他家人。
一想到三叔那老狐狸的脸,吴邪感觉头更晕了。
然而他头晕着的时候,错过了那几个打手在看见自家老大一脸肃杀地挡在他们抓回来的人质面前之时一脸错愕的表情。
吴邪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张起灵就已经轻松放倒了好几个人,拉着他跑出去好远。总算到了居民区比较集中的地方,想来也没人敢乱来,两个人终于松了口气,停下来歇歇。
“小、小哥啊……不对,我是不是该叫你大侠?”吴邪喘着粗气,“不如、我请你吃饭去?”
很久之后,吴邪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脑子一抽,干了这么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事情。
张起灵觉得与他摆事实、讲道理说明那顿饭钱只是被吴邪坑走的自己的钱当中的冰山一角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于是闻言只是淡淡道:“可能是上天注定吧。”
05.
这顿饭接近尾声的时候,张老大厚颜无耻地表示自己由于之前与人的打斗没有了住的地方,此时天色已晚,希望吴邪能够收留他一晚。
刚刚买完单的吴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但是又觉得救命恩人不能不帮忙,于是两个小时以后,当地某著名大学的男生宿舍走进了一位面无表情的黑道老大,吴邪走在他前面,一路上和遇到的各种同学打着招呼。
“诶,吴邪,带朋友回来蹭住宿啊?”这种偶尔带外校同学回来的事情不奇怪,学校虽然不允许,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邪大方点头:“是啊,这是我朋友……”他愣了一下,回头道,“大侠,你叫什么名字?”
吴邪最终在对方眼神的威压之下改口叫了“小哥”。
对于吴家少爷居然屈尊在学校里跟另外五个大男人一起挤宿舍这件事,张起灵觉得很神奇。但随后他就发现,吴邪虽然生活还算宽裕,但是别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富二代。恐怕他家里对他并不是太溺爱。
难道这就是他要去赌场里弄钱的原因?
“这是我的衣服,我看你也没什么能换洗的,将就穿一天吧。”吴邪将一套干净的T恤休闲裤递过来,笑容完全是一个简单的大男孩。
张起灵心里一动。他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吴邪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想象得很不一样,但意外的是,这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他似乎都很喜欢。
吴邪傻笑了一会儿,看张起灵完全没有去洗澡的意思,愣了愣,又补了一句:“哦小哥,我的内裤不能给你穿,你零钱有吧?楼下就有小店可以买。”
没过几天吴邪就知道了什么叫做一语成谶,他的内裤,那一位果然不能穿,只可惜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熟,而是因为……尺寸。
可见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瞎说。人在说,天在看。
06.
后来吴三省终于觉得是时候过问一下上次交代给他大侄子的事情了,于是叫他到家里来问了问前些日子他去南城的赌场的情况。
吴邪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差点没命的故事说了一遍,而将自己居然阴差阳错搞定了他们老大的事情藏了起来一字未提,大意是:老狐狸,这回你不多给我点酬劳,你看我不跟我爹告状。
吴家不是省油的灯,扮猪吃老虎那是传统,吴邪会,吴三省当然也会。
老狐狸眯了眯眼睛:“听说你赢来的钱够买个游艇了。”没等吴邪回答,他又接着道,“我记得,你出老千的技术,可不是我教的。”
吴邪一下子就蔫儿了。这事要是被他爹知道,腿都会被打断的。
吴三省零零散散地跟他说了说这段日子他调查的一些结果,以及自己打算想办法把那个赌场收到自己手里的计划。
“……现在那一片落进了张起灵手里,这家伙不是太好对付,大侄子,你说……”吴三省掸了掸烟灰,发现吴邪掉头就走。
门外露台上,吴邪眯着眼睛,看着外头的花园,拨通了一个电话:“小哥,我三叔跟我说起南城那个赌场的事,那一片产业主人的名字为什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张老大面不改色心不跳,“因为那是我的名字。”
吴邪咬牙:“瞒我这么久真的大丈夫?”
“我觉得吴三省这个名字也挺耳熟的,可是从来没听你提过。”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吴邪想。
07.
道上的人听说吴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南城赌场的时候,纷纷猜测大佬吴三省又耍了如何精妙的花招。
吴邪故地重游的时候,接受到了很多伙计们不明觉厉的眼神。
于是他把几乎所有的游戏都玩了一遍,所赚之多,让不明真相的普通顾客吓得下巴都掉了好几个。
庄家这次面不改色,表示反正都是你们家的钱,左口袋出右口袋进,城里人真会玩。
据说吴邪某天不知怎么灵光一现,屁颠颠跑去跟日理万机的张老大说,他闲着的时候可以去赌场坐庄,这样别人就赢不走钱了。
张起灵恨铁不成钢,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富家子弟吴少爷如此在意那点钱。于是他说:“整个赌场都是你的了,你不觉得去做那种伙计的活有点没面子?”
吴邪觉得自己迅速领会了精神:“也对,丢你的面子,确实不太好。”
张老大当着一堆手下的面握着他的手拖着他走了出去,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什么叫面子。
吴邪想起昨天晚上他一脸憧憬地跟张起灵说“你太不像黑道老大了,黑道老大不应该是满脸横肉挺个啤酒肚在街边吃烤串身边站个披着小白貂剥蒜小妹的吗”之后,某人“亲身”教育他之后,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吴邪,那些都是误会。”
于是他的脸红到了耳根。
后来江湖上有一个传说,吴家三爷为了拿下一些地盘,居然不惜以自己的大侄子做诱饵,搞定了软硬不吃的张起灵。
然而一边背靠着强大家族,一边还傍上了温柔多金帅气专情的黑道老大的吴邪觉得,明明自己才是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