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7日

藏心 by 柏舟(01 – 12)

设定:古代架空,西藏,瓶邪ONLY,HE

第一章

高原上的春天来得极晚,哪怕是在圣城逻婆。但墨脱不一样,这里的日子总是湿润润的,相对也温暖不少,甚至还能看见从前在家乡江南所见的一些竹类。在山谷里有许多兰花,还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果子。

吴邪想,幸亏是这样,否则他一个人,早就过不下去了。

他一个汉人,若非在朝为官的父亲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而举家遭到流放,他此时应该在洞庭湖边钓鱼,或者在三清山上访禅论道,无论如何,不该裹着有些脏兮兮的藏袍,待在这个百里之内都少见几个人的地方。

忧郁和恶劣的环境让他的父母族人在流放做工的地方相继去世,他终于在一个夜晚逃脱,来到这里,然后生活下来。

他从前是个很活泼的人,到了如今,眉宇之间也颇有几分风霜粗粝的味道了。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仰桑河的水从布达切波雪峰上一路流淌下来,带着甘美纯澈的味道。吴邪躺在自己搭的简易木房子里,琢磨着雨季还有多久将到来。在那之前,他必须将房顶修缮一下,好看是不可能了,最起码不能漏雨,不然夜晚床榻被褥都湿了,可就没法睡觉了。

门外忽然喧闹起来,这几年偶尔见到一些大阵仗,吴邪也隐约晓得,这是喇嘛僧侣所用的一些法器与乐器,听起来人还不少,而且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味道。

难得有热闹可看,吴邪一骨碌爬起来,跑出门去,远远地看见一行人穿着深红色的藏袍、手中挽着佛珠,正向他这边行来,待得走进了,看清了那开道的几人手中拿着的东西,吴邪微微吃了一惊。

那是藏地佛教中的法螺,顶部镶嵌着铜嘴,一侧包了银翅,翅外点缀着绿松石、红玛瑙等等宝石,上面还刻着铭文,吴邪看不懂藏文,但大致想来应当是佛教经咒一类。虽然不明白他们的礼仪,但就这样看来,等级很是不低。

若他们不是僧侣,他都快以为这是要去迎亲了。

吴邪顺手拿了个果子啃了一口,好奇地瞧着。这一带都没什么人烟,不知道他们准备去哪里、做什么。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一行人走到了他面前,法号倏忽停下,整齐地拜倒在他面前,五体投地,磕的还是个长头。

天地一片寂静之中,僧侣齐齐诵出一句藏文,听起来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吴邪吓得把剩下的半个果子掉在了地上,“你……你们,干什么?”

那些僧人站起身来,目光交流了一下,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有一个很年轻的喇嘛走了出来,用生硬的汉语道:“您,就是我们寻找的转世灵童。”

“什、什么转世灵童?你们别吓我……”吴邪大致知道几分藏地的活佛转世之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啊。

“请问您今年几岁?”那人并不介意他的态度,眉目沉静,淡淡问道。

“十五岁。”吴邪照实答道,“哪有这么老的转世灵童啊?”

“十五年前,珠古嘉措活佛面向东南方向圆寂,随后,逻婆(拉萨的古称之一)圣城发生政变,我们不得已对外隐瞒了这个消息。直到去年,才向桑耶寺问卜,请教活佛转世方向,正是东南。”

再后来,他们去了逻婆东部的曲科甲圣湖,先向湖中抛撒哈达、宝瓶药物等,然后诵经祈祷,静观湖面显现幻影,最后描绘出转世地的环境和特征。幻影之中,林木葱茏,远处雪山巍峨,河边一栋简陋破旧的小木房子,宛然便是此地之景。

吴邪目瞪口呆地听着对方一条条罗列着自己便是转世灵童的证据,觉得上天简直跟自己开了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可我是汉人啊,连藏语都不会说!哎,一定是你们那什么卜卦之类的搞错了!”

对面的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上天是不会错的,活佛亦不会错。”

佛法无边,若是这一代的活佛果真是个汉人,那么这个汉人之所以出现在墨脱,也是冥冥之中的因由。

顿了顿,他打了一个手势,所有人重新拜倒在地,用藏语道:“恭请灵童回逻婆圣城。”

第二章

吴邪反正是一个人了,只要能够把日子过下去,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他头上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除非改朝换代,否则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回到中原,能去逻婆,还能当活佛,受万人景仰,起码吃穿不愁,好像也不赖。

但他此时跟随着众喇嘛跋涉在雪山之间,却有些后悔。他以为这活佛大小起码相当于汉人眼中的官儿,没想到虽然宗教地位高,却依旧需要苦行,目前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雪山还是得自己爬的。

布达切波雪山形若莲花,将墨脱围在中央。因此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墨脱,都免不了翻山越岭。而往逻婆去,最近的路便是擦着主峰脚下的一座石山过去,然后沿着雅鲁藏布江转往西边。

吴邪走在队伍中间,他一路上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年幼时官宦人家富足到有些奢靡的岁月,抄家流放的时候整幢老宅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惊惶,他独自一人生活的岁月,还有现在。他已经很累了,兼之海拔不断升高让他的呼吸有些困难,而别的僧众都健步如飞,好像再轻松不过了。

他手上是一串浑圆的老蜜蜡,颗颗都有核桃般大小,相当珍贵,据说是前代活佛的遗物,套进他的手腕竟然刚刚好。这也被用作了证明他正是活佛转世的证明,然而吴邪心中却有些不屑:这是因为你们的前代活佛太瘦,而老子这才十五岁,身量都还未长成,要不然肯定戴不下。

他们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忽然消失,吴邪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一片硕大的云,挡住了太阳。布达切波巍峨的身躯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尖顶缭绕着云雾,看不清真容。

空气愈发稀薄,吴邪一手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袍避免摔跤,一边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方才那个会说些汉语的喇嘛总算看不过眼,过来轻声道:“若是您不介意,我可以搀扶您一把……”

“赶紧赶紧的……”吴邪恨不得半个身子都赖到人家身上去,要是他愿意背自己走那才好呢。

眯着眼睛艰难地又走了一段,脚下的山石忽然一颤!

吴邪在心中叹息:自己这小身子骨实在太虚弱了,这都出现幻觉了。

可周围的人脸色一下子都变了,瞬间都加快了脚步。

“这是怎么?”吴邪不解。

不知为何,天色有些暗了下来,吴邪抬头一望,瞳孔骤缩:哪里是天色暗了,分明是雪峰上有一团巨大的白雪,正缓缓移动着,向着边缘就要砸下来!

这正是冰雪消融的季节,雪崩极其频发,尤其是在墨脱这样气候湿润的地方。

“快跑啊——”吴邪尖叫起来,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

早已来不及,头顶那一团巨大的阴影逐渐松动,雪层冰块裂开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咔咔”的响动,在整个山体上引起了强烈而可怕的共振!

吴邪闭着眼睛就向前猛跑,一边跑一边还想着,果然,自己这个冒牌灵童,是要遭天谴的。

难以估算的雪夹杂着大块大块的冰从布达切波的主峰上坠落下来,相形之下,底下那几个深红色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有雪块砸到了头上,他逐渐觉得呼吸都难以继续。

这一次,是真的死定了。在周身恍然觉得冰凉的一刹那,吴邪终于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十五年的生命很短暂,但他已然经历过大起大落。他享受过平凡人终其一身都无法亲眼见证的富贵繁华,也遭受过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折磨与煎熬。

他不是不痛苦,他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事,让不得不继续走下去的人生轻松一些。

这样的日子其实让他不那么执著于生死。在他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甘。

命数如此罢了。也正是因为,吴邪醒来的时候,看着眼前熟悉的柴棚,竟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他只是在自己的小破房子里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罢了。也是,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活佛的转世灵童?

清秀的少年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到枕头边想摸点东西吃,没记错的话,那儿还有一些剩下来的牦牛肉干,是上回过路的商人向他讨了杯热水喝的时候赠予他的。可是,他摸到的却是一串冰凉圆润的东西,拿进手里一看,正是那串老蜜蜡!

所以,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可是,明明雪崩了,他又是怎么会到了这里?

吴邪吃惊地坐起身来,连带着身上的关节都扯着火辣辣的疼。他“嘶”了一声,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原先那个亲手搭的小破房子里,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换成了一套简单干净的麻布衫子。

“这是……哪儿?”他怔怔地看着朴素却整洁的屋子,低声喃喃。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吴邪逆着光看过去,外头走进来一个黑衣的少年,是汉人的打扮,年纪与他相仿,面容不大能看清,只是觉得气质有些冷冷的。

“你是……”吴邪想问他是谁,忽然想起来这肯定是救命恩人,不该这么说话,赶忙改口,“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淡淡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做了下来,吴邪这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个石制的小碗,里面好像有一团深绿色的泥浆状物体。

“这是什么?”

那人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奇怪些什么:“你腰上受伤了。”

吴邪伸手摸了一把,差点疼得跳起来,这才明白方才坐起身来的时候那种疼痛到底源于何处。想来是雪崩的时候被尖冰划伤了,失血不多,于是又因为冰冻而止住了,他这运气还算好的,若是再偏个一点两点的,直接把大动脉刺破了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他竟然为了救一个陌生人,不但把人带回来放在床上歇着,还特意出去采了止血疗伤的草药回来?吴邪心下一阵感动。

那人也不避讳什么,将他的上衣掀起了一些,完整地露出伤处,吴邪有些尴尬,毕竟初次见面,就这么衣衫不整的,好像不大合适。转眼又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换了,想来还晕着的时候,这位小哥早就把他全身都“观摩”过一遍了。

那人没有在意吴邪有些红的耳朵尖,径直把捣好的草药泥均匀涂抹上去,清凉芬芳的草药一触到伤处,吴邪顿时觉得疼痛缓解了不少。然后,他拿了纱布将伤口包好,吴邪立时觉得自己的腰围都大了好几圈。

“诶对了,你是在雪堆里把我挖出来的?”吴邪摸了摸肚子,想起了最关键的事情。

那少年简洁道:“我经过时看见了你的衣角。”言下之意,因此发现了这个地方有人,这才将他救了出来。

“那其他人呢?你只找到我一个人吗?”

那人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吴邪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恐怕雪崩之前众人一阵乱跑,彼此之间距离都已经变得很远。大多数人,此时应该都葬身在雪下了。而他是运气好才会得救。

可是这西藏的雪山之中,竟然还住着汉人,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人住的,实在奇怪。他自己之所以在此,是因为上一辈人的政治斗争,而眼前这位小哥却是为何?

“你是……汉人?”吴邪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吴邪皱眉:“你会说汉语啊。”

“我也会藏文。”那人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一次解释清楚,“我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藏人。”

“哦……”吴邪表示了解了,虽然看出来对方不大想跟他闲聊,但心里有个疑问总归不舒服,“我叫吴邪,你叫什么名字?”

“张起灵。”

第四章

吴邪现在的状况,想要走回自己原本住的地方,肯定是不可能了。他的活动范围向来不大,这个时候要他找回去,八成会迷路在森林里。他在心里评估了一下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讪讪笑起来:“那个……张……小哥啊,我可以在你家借宿几日吗?”

其实他心里的小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一个人住在在墨脱雪山脚下的密林里,即便风景好,但大部分时候并不好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是不大可能去逻婆了,但是能遇到另一个境遇与自己相似的人,也算是意外之喜。如果日后能够搭个伴做个邻居什么的,在这不毛之地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张起灵没说话,迅速地点了点头。

虽然条件简陋,但显然两人都已经习惯了。张起灵虽然冷漠了些,但到底也还是个少年。于是到了夜晚,见受了伤的吴邪艰难地挪着身子往床内靠了靠,给他留出一多半的位置,他想了想,也就合衣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吴邪一醒来,就对上了一双冷静如水的眸子。他吓了一跳:好久没有醒来就看见人了,实在是有些不习惯。更不习惯的是,他发现张起灵的手臂竟被自己压在腰下面!吴邪一个激灵,尴尬着笑道:“小哥,没想到你睡相也不怎么样嘛,跟我一样……”

张起灵没做声,沉默着把他的手臂抽走,吴邪腰上的伤处一下子搁到了床面上,忍不住“嘶”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人家恐怕是为了给他垫着伤处,才这么做的……

脸上一下子烧起来,自己这么不识好歹,是不是该道个歉什么的?

吴邪还在脑子里琢磨着如何开口,身边的人已经起身走了出去,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要同他说话的意思。

日子这么过了几天,吴邪的伤渐渐好起来,也能自己下床随便走走了,忽然见张起灵换了身藏族人最普通的灰色长袍,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其实他每天都会出去采些草药,有些捣烂了给吴邪敷伤口,有些晒干了留着,有些经过简单处理一捆捆扎好留着。但都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汉人外衫,今天却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于是吴邪叫住了他。

张起灵波澜不惊:“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我去羌纳一趟。”

“赶集?”吴邪一双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来到这里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去他们的集市上逛过。小的时候,自然喜欢热闹,最爱跑到集市上去,若是赶上了中秋元宵之类的就更有意思,一市花灯如昼,美丽的少女们在水畔放河灯,还有许多好吃的。

这么想着,他简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我跟你一同去!还能逛一逛,说不定买些什么……”

一套衣服递了过来,与张起灵身上的相似,最普通不过的本地平民衣着。

吴邪接了便往身上套,完了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你平时穿着汉人的衣服,要出去见别人就换成这个?是怕太突兀了么?”毕竟藏地汉人极少,太显眼了些。

张起灵顿了顿,摇头:“我只有这几套换洗的衣裳。”

吴邪低了头,想着自己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住人家的,实在无以为报,自己被他救起来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是套喇嘛的衣服,虽然质地很好,但他们并不是喇嘛,那衣服也并不能卖,因此除了在家的时候能随便穿穿,好像也没什么用。那么身边唯一能换点钱的东西就只剩下一件了……

吴邪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拿出那串老蜜蜡来递给张起灵:“我们拿这个换些钱吧。老蜜蜡,《山海经》里说‘佩之无瘕疾’,我瞧着价值不菲,应该够过好些日子了。”

张起灵也不客气,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瞧了瞧,那东西入手很轻,因为保存完好,上面风裂纹几乎没有,包浆也很完整,颗颗光华流转。他在看到某一处的时候,眼神忽然变了变。那是结绳处的一个小佛牌,用银铸成,因为这里的冶炼技术比不上中原,银的纯度不高,里面就掺杂着一些黑色的物质。那佛牌正面刻着六字真言,反面却是一个法印,用一种古藏文刻着“乃琼寺(1)”。

这竟然是乃琼寺的东西……张起灵的手紧了紧。十五年前,在逻婆……

“……小哥,你怎么了?”吴邪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那上面刻的是什么?你瞧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张起灵迅速恢复了正常,“有些难辨认,但也不过是些佛教祈福的文字。”

吴邪“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张起灵背起了一个竹筐,便随他走出门去。

空气里带着格桑梅朵清新的味道,果然,深深浅浅的紫色一朵朵点缀在绿草丛中,遥遥的雪山巅上,还能看见一只雄鹰展翅翱翔。

见吴邪望着雪山呆了呆,张起灵破天荒主动开口:“这几天一直有大大小小的雪崩,当日你走的那条路,此时已经完全不能通行。”

“这个季节,天气一下子暖起来,大概也是……”他叹了口气,“天意吧。”

现在想想,他连当日自己要跟那些喇嘛去逻婆的哪座寺庙都不知道,也是有些荒唐。那么这一次他们寻找转世灵童不成,又要怎么办呢?活佛的继承人,是一定要被找到的。否则,那将是很大一块区域之内的信仰动荡。

翻山越岭地走了四个时辰才到了地方,幸好山不太高,否则吴邪又该站都站不住了。

集市所在的位置很好找,羌纳乡地方不大,中央有一片空地,正中是高高扬起的经幡,周围人声喧闹,都是周围地方半月一次来赶集的牧民们。

一走进人堆里,吴邪忽然拽住了张起灵的袖子。走在前面两步的人转过头来看他,眼里带着询问。

“我……我忽然有点害怕。”吴邪的声音越说越低。他很多年没有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了,强烈的陌生感令他有些不安。另一层在于,他完全听不懂旁人都在说些什么,若是跟张起灵走散了,麻烦可就大了。

“你拉着我。”张起灵嘱咐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吴邪便将他的袖子握在了手中,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跟着他往前挤。

或许是这样的姿势让他有点别扭,张起灵轻轻“啧”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藏地金属稀缺,逻婆、溪卡桑珠孜(2)这样的地方尚且做不到全都用金属造币来进行市场流通,很多时候还需要以贝壳之类的东西来代替钱币,遑论羌纳乡这样偏僻之所了。大部分人都在做以物易物的交易,而比较好流通的一样东西则是风干的牦牛肉,因为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又是藏人过冬必备的。

张起灵放下竹筐,从里面拿出一些新鲜的草药和置好的药泥,很快便有人来询问,显然张起灵是他们见惯了的熟面孔。吴邪只晓得他们说了几句,可完全听不明白,便以为是讨价还价了一阵,对方拿走了草药,留下了些酥油、牛奶之类的东西。

吴邪蹲在一边,盯着五彩的经幡发了会儿呆,辨认着上面歪歪扭扭如毛毛虫一样的文字,终于还是抑郁地叹了口气,随后一想,其实普通藏民们也只会说藏语,要他们书写,是万万不能的。他们的文字教育,只局限在上层的僧侣和贵族世系之中。

这么一想,他更加庆幸自己没有被抓去当活佛了,否则还得学习这些文字,那实在是惨绝人寰。

走了一回神,忽然发现张起灵面前多了一袋东西,他拿过来看了看,是一粒粒谷物状的,好像还炒过了,散发着一股可口的味道。

“这是青稞?”他有点激动。张起灵点点头。

这东西在高原上就是主粮,遥想自己当年在家里吃着佳肴连米饭都不屑于碰一碰的日子,吴邪觉得真是造孽。

带来的那点草药很快就没了,张起灵知道藏民们需要什么,大多是治疗跌打的敷用草药,还有些针对发烧之类的干药材,以及极少数妇女敷面美容的药泥。换回来的成果很丰硕,吴邪半是赞叹半是讶异,人家就是比自己会过日子,瞧这生活物资充沛的。

“走吧。”张起灵站起身来道。

“这就回去了?”吴邪有点不舍,他都还没有好好逛逛。

“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这几样东西。”张起灵指了指筐子里,“你不是要卖蜜蜡串么,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1]乃琼寺,位于今拉萨哲蚌寺旁,历史上注明的佛教高等学府。本文只借用一个名字。

[2]溪卡桑珠孜是藏语中日喀则的全称音译。

第五章

这个人不知道已经活了多久了。这是吴邪见到那个老藏人的第一个想法。

幽暗的房间里只点燃了一支烛火,四周缭绕着红檀香与竹黄制香以后芬芳的药草味。而那个披着深红色袍子的老人,就坐在一张简单的四方桌几之后,微微阖着眼睛。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印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不,那些已经可以被称之为是沟壑的东西,盘踞在额头、眼尾,看起来有些可怕。

张起灵轻轻吐出一句藏语,或许是打招呼之类的话语,那老人睁开了眼睛,缓缓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那串老蜜蜡被拿到他的手上,他并没有多看,而是握在手里,静静地用拇指一颗一颗依次摩挲着,最后看了看那个法印,向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疑惑,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张起灵:“小哥,这是什么意思?”

“整个墨脱,只有他这里为逻婆等地的贵族从从民间收好的珠宝首饰,我们别无选择。”

吴邪点点头。其实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东西到底有多值钱,之所以要将它卖了,一是想感谢张起灵救他并收留他,二是不好意思一直白吃白住,三来,则是隐约觉得这东西放在身边有些不安。

然而那老人竟然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大袋子,开始不慌不忙地往外掏金币。

吴邪一愣,暗暗咋舌。藏地的硬币有金、银、铜三种,当日还在流放之时,给守卫一个铜币便可换来数日不用劳作和一顿丰盛的饭菜,而此时的这个老人,正在不断向外拿雕刻着格桑花图案的金币,足足拿了有百余个,又拿了一块深色的布料包好,交给张起灵。

“这、这么多?”吴邪有些不敢置信。

张起灵点头,又同那老人用藏语说了些什么,二人方才离开。

“小哥,我们不买点东西?”

“市集上没有东西值一个金币,在这儿花不出去。”张起灵沉吟了一瞬,眼神里藏着一些什么,“等雪崩的路通了,我们可以去逻婆。”

第二日清晨,吴邪醒来的时候,发现门半关着,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空气里有一股谷物的清香,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趿拉着鞋跑出去,拿水洗了把脸,就循着味道往屋后走去。

两棵冷杉树下,张起灵只穿着一条宽大的裤子,上衣脱下来绑在腰间,正推着一方石磨。他的气息很平稳,脸色也不见什么变化,只是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衬得少年还未彻底发育完全就已经有了明显肌肉的身材更加好看。他的左边胸口,还有一个墨色的纹身,一直蔓延到腹部和左肩。吴邪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纹路流畅,气势逼人。

就算都是男的,一直盯着人胸口看总是不大恰当,吴邪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帮着他在石墨上推了两圈,立马喘起来:“这是磨青稞?”

经过炒制的青稞会微微膨胀一些,用百来斤的石墨一磨,很快就变成了均匀细致的粉末,谷物里原本蕴藏着的少量油脂香气和稍糯的质感呈现出来,还带着一丝丝清甜,萦绕在晨间本就好闻的空气里,叫人觉得很是幸福。

看这样子,张起灵已经起来了很久,吴邪没帮什么忙就已经完工。深杏色的青稞粉过了过纱布,一点点滤掉粗糙的外壳,再放进灶里一烘,成了。

吴邪托着腮蹲在一边,看他往灶里添柴,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问他:“小哥,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前头的人直起了腰,伸手在锅灶上方一尺试了试温度,回头正要说话,嘴角露了点笑意,走过来在他脸上一抹:“你靠得太近,脸上都熏黑了。”

“啊?”吴邪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带着几分青涩笑起来,又发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回看见张起灵脸上出现一种可以称之为是“笑”的表情,不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那人好像有点不自在:“去溪里打点水吧。”

“好!”接到指示的人拿了个水桶就跑了出去,头也不回,蹿得比兔子都快。

雪山融水凉得彻骨,却也凭空带着一分空灵的味道,煮开了,从茶砖上掰下一小块扔进去,待得茶香弥漫,再加入一块金黄的酥油,凉到温度适宜,便捞出来抹在手上,再添一点奶渣,将之前处理好的青稞粉团成团。

吴邪呆呆地看着张起灵的动作,虽然不知道他在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莫名觉得很好看。可那种好看又有些奇怪,就像是……一个弹得一手好琴的人却在劈柴,虽然这柴火也劈的干净利落,可总有些不大对劲。

直到做好的东西递到他面前,神游了半天的吴邪才被鼻尖的香气拽回来:“原来糌粑是这么做的啊!我才知道。小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张起灵不置可否,可看着他咬了一口,露出赞赏欢喜的神色,心里也是高兴的。他一个人生活,会做很多东西,却似乎从来没有给别人做过什么。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就能让一个人拿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每一件生活里的小事,都有人来分享:生活似乎一下子就与从前不一样了。

吴邪吃完了一块,舔了舔手指,拿了只陶土杯子盛了一杯酥油茶,自己喝了一口,环顾四周发现好像就只有这一只杯子,于是也不避讳什么,直接拿着凑到张起灵嘴边:“有点热,你小心喝。”

站在灶前的人皱了皱眉,左胸口的麒麟映着火光,像要御风而行。而他却有几分不自然,偏过了头避开了吴邪手中的杯子。

吴邪一愣:“你怕烫啊?”下意识地拿回来想要吹一吹,张起灵终于忍不住,自己从他手里拿过了杯子,仰着脖子灌了几口。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至少,在他要做的事情结束之前,他绝不能允许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还有自己逃不掉的宿命。吴邪,对不起。

第六章

从此处徒步走到逻婆,大约需要十二日,往返一趟,若再有些什么变故,一月之期也已经足够。

藏历四月末的时候,漫山漫谷的桃花盛放开来,灿若云霞,在朝光暮影里让人挪不开目光。偶尔有游春的小姑娘,进山里来随意走走,吴邪有时候出门散步遇见了几个,人家笑着冲他打招呼,他却什么也听不懂,只能尴尬地笑笑,心里未免郁闷。

这一日,张起灵最后一次为他揭下腰上的纱布。他已经很习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任凭张起灵打理他的伤口,这一回,没有再上药,那把清清冷冷的嗓子道:“好了。”

“嗯?小哥你的医术真是太棒了!”吴邪很高兴,伸手摸了摸,果然伤口愈合得很是稳妥,看这样子,估计以后也不会留什么疤痕,“好像有点痒。”

“别抓破。过几日就好。”

吴邪点点头,忽然想起白天的经历:“话说,你教我藏文好不好?难不难学啊?藏文难些还是咱们汉人的文字难学啊?”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张起灵都觉得有些绕,干脆忽略了后面的,只是点了点头。

从一些生活里常见的物品开始,慢慢的,是一些简单的句子。吴邪学得很快,记性也好,张起灵虽然不会夸他,但眼里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两分赞赏来。

而学着学着,从小在族学里上过课的那些习惯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吴邪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好些年连笔也没有摸过了。三岁就开始被学塾里的师傅拿着戒尺逼着练出来的瘦金体,可不知如今还剩下几分。说起来吴家和他母亲一族都能算是书香门第,而他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叫人唏嘘。

“小哥,我们上哪儿能弄些笔墨纸砚来啊?”终于,吴邪忍不住问道。

张起灵蹙眉想了想,在一个午后带着他去了楚布寺。

楚布寺在藏地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寺庙里也许算不得什么,即便在墨脱,也不是香火最旺盛的。两人走了大半天,又缘着山路攀爬了一道,这才在山麓背面推开了一扇深红色的门。

天气很晴,不算宽敞的院子里蹲着四五个喇嘛,正在一笔一划地描着手中的风马旗。那风马旗是最简单的麻纱制成,有白、黄、红、绿、蓝五色,象征着自然之源与藏传佛教之中的五方佛。而那几个喇嘛,正拿着笔,将经文一笔一画地写上去,一丝不苟。

张起灵带着吴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说了几句,便有一个小喇嘛请他们进到大殿里去,过了没一会儿,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喇嘛低眉敛目地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长明灯燃烧之后浓郁的香味,手中握着一串一百零八颗浑圆的绿松石,向二人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张起灵同他交谈了几句,吴邪偶尔捕捉到一两个耳熟的词,也就跟着在一边笑笑。直到张起灵转头向他道:“这位是德仁上师。”

那喇嘛微笑:“叫我德仁即可。”

这一句吴邪听懂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懂一个藏人对他说话,连忙用自己这些日子学会的一些简单的藏语介绍了自己。

张起灵同他说了几句话,德仁便引着他们左转右转,到了喇嘛们上早晚课的地方。能看出来,楚布寺僧人不多,如果按照座位来看,不会超过三十人。而四周的佛龛上,除了佛像和灯烛,就是大量纸质的经卷,一捆捆地摞在一起,不计其数。

“这地方这么阴暗,纸质的经卷不会受潮吗?如果被虫蛀了怎么办啊?”吴邪想起小的时候,随父亲去宁波的天一阁,那里的藏书算得上江南一绝,而每一年,所有的藏书都要拿出来晒太阳,晒书日还成为了一个节日。可即便如此,也避免不了一些年久的书卷被虫鼠啃咬而受损。

“造纸原料里有狼毒草,毒性让虫蚁不敢啃蛀,又坚韧耐磨。”

吴邪倒吃了一惊。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纸。

原来张起灵是这个意思。藏地少能找得到什么启蒙文本,不像汉家的小孩子,两三岁便能背诵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一类,学会简单基本的书写。最常见的文字书写,除了每座神山圣湖边的风马旗,便是经文了。

其实他倒不是对藏文有什么执著,说到底还是骨子里的那点子文人气作祟。他的父亲即便是在流放的最后阶段,只能拿木头削尖了做成笔,每月允许的一封通信,他也从来是字迹整齐地寄给字迹的友人。文人风骨,究竟不是说说而已。

德仁喇嘛翻了翻,随意抽出一捆递给张起灵,吴邪凑过去一看,只见每页密密麻麻如同蚯蚓的一般的文字,看着很不易学。这喇嘛庙这么随便地就愿意将经书借给他们,是第一个令他震惊之处;而第二个,则是这玩意儿拿回去了,他又要怎么学?

吴邪正在发愣,张起灵忽然道:“这个有些难。我给你挑吧。”

吴邪呆呆地看着那背影走到了烛火幽深之处,在木柜子上翻翻拣拣,而德仁喇嘛没有任何不悦之意,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作陪。

不对。有哪里不对。吴邪一个人生活得久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需要怀疑的。可这不等于他就丧失了机敏的心智。他环顾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之间,总算明白了什么。张起灵有事情瞒着他。

之前他说过,他的母亲是藏人,父亲是汉人。所以这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会说藏语,又会说汉语。但是吴邪从没想过他竟然能够阅读甚至书写藏文,因为他一向表现得只是长年在山中独居的普通人。

可问题在于,藏文阅读和书写的传承,并不像汉字一样普遍。那是只在僧侣和贵族体系之内流传的东西,普通藏民只能说,并不能读写,那些民间故事,都只是口耳相传。那么张起灵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显而易见的一点是他并不是个喇嘛。加上德仁上师对他优容的态度。

吴邪抿了抿唇,悄悄将手背到了背后。他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张起灵回过身来,手中拿着一叠经书,神色淡淡,却有着这些日子慢慢熟悉起来之后面对吴邪的温和:“这些足够了。”

吴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半截身子一下子被阳光照到了,突如其来的明亮让他眯了眯眼睛。

藏式建筑尤其是佛教建筑,往往纵深很大,大部分地方,永远都照不到太阳。

“你到底是什么人?”吴邪说。

那人的脚步没停,捧着怀里的东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手腕:“跟我回家。”

第七章

他跨出殿门,身上的衣衫,颜色都旧得有些灰扑扑的了,可阳光之下却只显出他身材颀长,背影挺拔。他同那些喇嘛们不一样,喇嘛是很接地气的,那只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一种很普通的方式,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但张起灵,他一个人穿过那些浓郁的色泽,好像一片无根的云朵。

吴邪木木地听着他的话,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张起灵虽没有回头,脚步却不动声色地慢下来一些。

家。大概只是一个比较简便的说法吧?吴邪想。否则该怎么表达呢?我们在深山老林里住的那幢破房子?

当然,此时的他别无选择,如果不跟张起灵回去,他连个遮风避雨之所都没有。

一路上想着心事,吴邪就有些闷闷的,当然,张起灵是不会主动与他聊天的。一回去,张起灵似乎知道吴邪心中不痛快,但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拿了竹筐出去采药。吴邪一个人在床沿上做了好久,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舒服了一些。

其实张起灵究竟什么家世又有什么要紧呢?假设他的母亲真的出身贵族,他不说,大约也是不想回顾伤心过往,就像吴邪,也不会到处跟人炫耀自己幼时曾经在何等温香软玉之中徜徉。他将吴邪救回来,也不曾问过他为何会在那里遇上雪崩。

就连……吴邪回头,看了看那天卖蜜蜡串换回来的金币,这笔巨额财富,张起灵自拿回来就一直搁在吴邪枕边,动都没有动过一下。所以,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谁还没点过去。只要确定他绝不会害自己就足够了。

吴邪有些内疚地站起身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他做的。结果发现屋子里东西极少,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张起灵素日生活习惯很好,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采药向来是要走不少路的,回来的时候该渴了吧?吴邪挠了挠头,将外衫脱了,随意扔在床上,便去灶间打算煮点茶等他回来喝。

青砖茶的制作用的不过是普通毛茶,没什么独特的,难得的是它的晾晒发酵工艺,煮出来的茶汤浓醇鲜亮,香气袭人。

好不容点着了火,眼看着山泉水在壶里煮出了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吴邪便打开了一个油纸包,里头是上回张起灵煮过的砖茶。他想要掰一小块下来,揉散了放进沸水里,谁知道这一动手之下,那茶砖竟然纹丝不动,连茶末都没掉下来一两粒。

吴邪不可置信地将那茶砖翻来覆去瞧了瞧,又试了一回。

结果还是一样。凭他的手劲,似乎根本就是掰不下来的。少年皱起了眉,心下忽然一凛。

在高原上,对于普通牧民来说,更珍贵的不是奶制品与牛羊肉,而是茶。无关乎中原文人那一套“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浪漫情怀,而是它添补了蔬果的匮乏,消油去腻。此地并不产茶,因此,砖茶这种保存方式能够让茶叶保存得更久,但同时,也更难以取用。

一把小巧的刀沿着深青色压得极其紧实的茶叶切了下去,连左手的力量都一并压在了拿刀的右手腕上,这才好不容易撬下来一小块。

茶叶落进冒着气泡的水里,一点点顺着水流散开来。吴邪望着它们在水底打着旋儿,一个念头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按照张起灵当日面不改色不费吹灰之力地掰下一块茶叶的模样,他手指上的力量该是多么的可怕!

茶香氤氲了他干净澄澈的眼睛,让眼眶也觉得微微发热。竟然有点像小时候母亲将一个热烘烘的茶包捂在他眼睛上的感觉。多半是某次他与解子扬那家伙逃学出去玩,被家里的下人捉了回来,吴一穷捋着胡子教训他,令管家掌灯,命他在书房门口读了一夜的《昭明文选》。他当时年纪虽小,却晓得骨气丢不得,硬是撑着不睡在院子里大声念了一整晚,第二日早晨嗓子哑了不说,还顶着两个硕大的熊猫眼。

母亲心疼他,将他小小的身子揽在怀里,让丫鬟用洁净的素纱裹了热茶叶为他敷眼睛,说这样便能消去黑眼圈了。其实这件事小吴邪本不大在意,他记得的是,那一日在庭院里,风送荷香,而他躺在母亲的怀里睡了一个好觉。

再也回不去了。吴邪苦笑起来。不仅是父母都不在了,便是那年府里优雅婉约的荷塘,此时恐怕也干涸了吧?杂草总是会长得更好些。

发呆的间隙,茶已经煮好。他正要拿杯子倒茶,忽然听见门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嚣。

这种喧闹之声很熟悉,令他的手止不住抖了抖。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听见过这些声音。

法螺、法号,与不知多少喇嘛潮水一般的唱诵,正从远处不断逼近这间狭窄的小房子。

吴邪几步跑出门去看,即便心里已经有了些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不仅仅是两列穿着深红色袍子的喇嘛,更可怕的是走在他们前后两端的人,身上的铠甲闪着刺眼的银色光芒,骑着马,背后是宽刃的长刀——赫然是军队的形容。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是目标很明确的,须臾之间已到眼前,吴邪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便唯有站在他们面前。

不会吧,难道上次的雪崩还有生还的人回去报了信,此时还是要把他这个冒牌转世灵童弄回逻婆去?

开头的军队自动站到了两边,露出后面的喇嘛来。与上次一模一样的跪拜礼,甚至吴邪能听得出来,说的那几句藏文都与上一回如出一辙。

大事不好。吴邪想。

于是他支支吾吾地摆了摆手,向他们表现出自己并不会说藏语。事实上也是如此,就凭他如今半瓶子水晃荡的那点水平,距离顺畅交流还有不少的路要走。

那些人面面相觑,好像了解这个情况,但他们并没有带会说汉语的人来。

莫非上次那个翻译大哥在雪崩中不幸遇难了?吴邪不无遗憾地在心里给他鞠了三个躬。

这群人来这里,明显是要带走他。而且不知为何,这次居然连军队都来了,让人有一种若是吴邪不走,绑也要把他绑回去的感觉。

“我……灵童……不是……”吴邪抓耳挠腮地向他们解释,偏偏话又说不流畅,几个词在嘴里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回,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

那些全副武装的兵士列在两边,一派肃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吴邪心里有点慌,便看见有一个中年的喇嘛向他走了过来,面色还算温和,可是一走到他身边,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一串东西套了上去。

吴邪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这、这不是前段时间他们卖掉的那串老蜜蜡么!

“走吧。”那喇嘛说。

吴邪战战兢兢地后退了几步。若说当初愿意跟着他们走,是因为想着去了逻婆可以吃穿不愁。可是到了如今,他却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个乡野之地。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喜欢最近这样的生活,每日里虽然也没什么事做,可他的心好像忽然有了些着落。

这样的时候,他绝对不愿意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想退到屋里去,那些人却没有给他机会。那为首的喇嘛做了一个手势,顷刻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喇嘛一左一右貌似恭谨实则挟制地搀住了他。

“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走……”吴邪大声喊起来,也不顾对方能不能听懂,“小哥……小哥!张起灵!救命啊——”

“住手。”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来,语气却坚定。

吴邪一听见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就停止了挣扎,心里暗暗郁闷了一下:凭什么他喊那么大声那些喇嘛也不理他,小哥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声他们就真住手了?果然人善被人欺。

张起灵并没料到一回来就见到这个阵仗,向吴邪递了个眼色,将肩上的竹筐放下,对着为首的喇嘛行了个礼,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吴邪开始向他学习藏语的时候,问过他“活佛”和“转世灵童”都怎么说,此时听见这些词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吴邪恨不得挖条地缝钻下去。

完了完了,这下小哥知道了他欺骗他的事情,还会救他么?退一万步说,小哥也没有办法救他吧……

这边吴邪心里的小心思不断转动,那边张起灵眉宇淡然:“他连藏语都不会说,就算你们带回去,又如何向信众交代?”

“命定的灵童,自可习得一切。”

张起灵的眼神在他们衣角的“乃琼寺”标识上一晃而过,压低了声音:“他什么都不懂,根本压不住底下的贵族。”

那喇嘛的眼神终于变了变,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带我同去,我能充当灵童的翻译。”说罢不等回答,张起灵径直走向了吴邪,将他从左右的人中拉了出来,走进屋里,将要紧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袱。

“小哥,我没想故意瞒你,我从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吴邪咬了咬唇,似乎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自己骗了人家,人家还帮自己收拾临行的包裹。自己这一走,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我陪你同去。”张起灵停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的眼睛,瞳孔极深,里面的情绪很复杂,“逻婆政治形势复杂,乃琼寺亟需新的活佛,你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

吴邪愣愣地听着他说这些话,这对张起灵来说已经是个长句子了,可是这三言两语也根本不足以说清情况。他从未关注过逻婆的政治局势,也不知道乃琼寺这样地位的寺庙,它的活佛又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上次听一个喇嘛说,上一代的活佛,叫什么……什么嘉措的那个,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去找新的灵童?”

“没空细说了。”张起灵将包袱背到背上,“一切有我在,不用怕。”

第八章

十五日以后。逻婆。

夜不算太深,一轮弯月刚过了山尖,星河亮得耀眼。原本该很热闹的街道上,此时却空无一人。不仅居民户户门窗紧闭,就连酒肆饭馆也一应只点着寥寥几盏照明的烛火,并没有做生意的样子。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街角拐了过来,步伐却沉稳,不急不缓,似乎还在看着四周这称不上是风景的风景。他穿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衫,头上兜了个暗色的风帽,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若非紧紧盯着那一处看,恐怕根本发现不了那里有一个人。

八廓街的青石板有润泽的光,每个清晨的信徒叩首而过,每个傍晚温凉的井水漫溯而过,连带着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头也像是有了灵性。

一别十五载。街角是一幢三层的黄泥瓦房,建造的年份不短,但修缮得很精致。那人在门口驻足,曲起手指在门板上叩了三下。他的手腕控制得很好,声音不轻,但听着沉,传不了太远,不会引起不相干的人注意。

“对不住,我们已经打烊了。”

“开门。”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里头传来了几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门闩被撤下,一缕光从窄窄的缝隙里漏出来,打亮了门外人风貌里半边年轻英俊的脸。

“请问您有什么……”

那人不答,而是掏出了笼在袖子的右手,手指修长,有几个老茧,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币大小的东西。那不是铸币,而是一个徽章,用整块的砗磲雕成一朵八瓣莲花的形状,白皙如玉,属于十五年前还曾煊赫繁盛的一个家族。

门里的人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让人走了进去,又谨慎地探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看见,这才重新关好了门。

张起灵点了点头,在空荡荡的厅里坐下,摘下了风帽,叫他的名字:“罗桑措姆。”

年过半百的老人肩膀颤了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礼:“您总算回来了。”

“嗯。”他的情绪波动并不明显,“这些年,辛苦你了。”

十五年前,朱古嘉措活佛坐化,逻婆政变,一夜之间,贵族洗牌不说,就连乃琼寺的僧众几乎也都换了面孔。首当其冲被株连的,便是那些作为朱古嘉措活佛忠实拥泵、并且在他圆寂之后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利益,隐瞒活佛死讯,并且暗中寻访转世灵童的人。

黑云压城,风雨飘摇,在叛军攻城之际,他们依旧没有寻找到灵童的消息,而政权和土地、财富,都无可奈何地因为战争而落入了别人手中。

族灭之际,那个家族年仅四岁的唯一继承人被几个忠心耿耿的死士连夜送出城去,避入墨脱深山。而罗桑措姆,彼时的一位地位普通却深得家主信任的仆人,被召进了书房,一刻钟之后,带着大量钱财珠宝和一封信,从院墙离开了那幢辉煌的府邸。

他买下了这间位于逻婆最繁华之处的小酒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表面上做了一个普通的小生意人,一做就是十五年,暗地里,却一直在搜集情报,并通过一些特殊的网络,传达给远在墨脱的少主人。他从来没有忘记,等待当年那个只有四岁的小男孩长成之后归来。

“白玛夫人的嘱托,我不敢忘。”罗桑措姆叹了口气,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位年轻端华的女子最后含泪的话。

听见母亲的名字,张起灵眼神黯了黯。藏地并不重男轻女,在他们的家族里,只要是血脉传承,男女皆可当家,甚至在很多时候更偏向于女性。在当年的逻婆,白玛的名字曾是无数贵族男青年的梦想,再后来,则是贵族之中谁也不敢小觑的女当家人。

只可惜,后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

“宵禁是为何?”

“上头没有明说,但按照我们手上的消息来看,是因为乃琼寺里那位。”罗桑措姆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这阵子确实有各地的名医被秘密接进逻婆,那一位恐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张起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十五年没有出现了,没有人认得他的脸。至于乃琼寺这个连他们多年安排的触手也无法探入的地方,此时却因为他设计的这一条路,而不再是一处盲区。

“继续盯着各方动向。将我们散落在各处的人手逐步收回来,不要打草惊蛇。”张起灵喝了口茶,站起身来准备走。

罗桑措姆有些惊讶:“您才刚回来,这是已经计划好了么?还有……您有住处么?”

“照我说的做。”张起灵开了门,一侧身便隐入黑暗。他的计划离真正成型还有一段距离,越少人知道他目前套的身份就越安全。

乃琼寺守卫森严,张起灵趁着两拨卫兵换岗的机会靠近了围墙,连助跑都不必,两步便踏上了墙头,手肘在侧边一撑,如一只矫健的猎豹,瞬息便跃入了后花园里。他一路急行,直到后殿的窗外,那是他出来的时候特意打开的。他轻身翻进去,连烛火也不曾惊动。

东暖阁里,长途奔波了半个月的吴邪早已睡熟,张起灵隔着帘子,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将廊上的烛火灭了,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大概目前乃琼寺里并没有第二个能说汉语的僧人,因此为了和这位灵童交流,他们不得不留下张起灵。可他毕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若非吴邪的坚持,他顶多随着那些普通僧众有一间十个人共用的房间,绝不可能住在此处。话说起来,吴邪的灵童身份虽然被乃琼寺承认,但他尚未正式成为活佛,因此不能住正殿。

更何况,正殿里此时已经住了一个人,而且,他已经住了足足十五年了。不过,他就要死了。

黑夜里,张起灵的眼睛蓦然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第九章

钟声在寅时响起,天刚蒙蒙亮,吴邪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对着面前桌上的贝叶经发呆。这一叠厚厚的珍贵经文,此时在他眼里,完全就是一堆爬满了毛毛虫的树叶子。这是他的早课时间,有两位据说德高望重的喇嘛,在为他讲解这些几百年前从印度传过来的经文。

已经被认定了的转世灵童耷拉着脑袋,觉得经历了整整半个月的体力消耗,没有三天的蒙头大睡,他是决计不能缓过来的,万万没想到,喇嘛清修的日子如此辛苦。所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愿意出家?

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张起灵,那人一张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疲惫,只是握着笔,将上师们的讲解一一用汉语记录下来,再一张一张地递给吴邪看。

“你倒是称职得很。”他托着腮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佛经啊奥义啊统统飞走,眼里看见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有那个人,“反正我什么也没听进去,等你全学会了,这什么活佛你去当好了,记得给我留口饭吃就行。”

张起灵的目光轻轻朝他面上带了带,吴邪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又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看着满满的长篇大论。

“我实在是没有慧根。”吴邪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小时候背诵些什么诗词史传之类的毫不费力,可是对于佛法,大约……的确是八字不合吧。

临近午时,有小喇嘛进来请吴邪,说大人请他去正殿相见。吴邪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懂或是听错了:“大人?什么大人?”

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看着不过超过十岁的小喇嘛低着头:“摄政王大人。”

吴邪一口茶没喝顺,差点呛进肺里,手捂着胸口拼命咳嗽,一边还没忘记问张起灵:“那是什么?”

小喇嘛年纪虽小,但自小养在寺里,性子沉稳得很,此时看见这位即将成为下一任活佛的少年,竟然如此不着调,难免心里有点嘀咕。

张起灵太阳穴跳了跳,还是跟他解释:“乃琼寺的活佛向来是政教权力一手抓,前代活佛便是自己兼任的摄政王。而活佛之位空悬了十五年,把握前藏大权的便是这位摄政王。”

十五年前,便是他发起了政变,彼时的朱古嘉措病入膏肓,已然有心无力。而他手握重兵,围困逻婆数月之久,终于等到城中弹尽粮绝,活佛坐化的消息再也瞒不住,贵族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抵抗派和投降派争执不下,直到出了叛徒,夜半为城外的军马打开了城门。

“那他为什么自己不做活佛啊?”吴邪仗着小喇嘛听不懂汉语,有恃无恐地问道。

“他不是不想,他是不能。”否则他也不会住进正殿了。可是,“甘丹寺的活佛不会承认他。”

甘丹寺又是什么?吴邪发现自己就像一只牵线木偶,什么也不知道,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场看起来汹涌的波涛里。

没时间再同他解释了。张起灵冲那小喇嘛点点头,示意吴邪起身,向着金碧辉煌的正殿走去。

这个地方,张起灵幻想过很多次它的样子。庄严的、肃穆的、烟雾缭绕的,在他心里,也是溅满了鲜血的。在他跟着三名死士到达墨脱之后不久,消息传来,攻城那一夜,几大贵族世家为了保卫前代活佛的灵塔肉身,在乃琼寺正殿整兵对敌,直到全军覆没。而那当中,就包括张起灵的父母。

佛教圣寺,沾满了因权欲和仇恨带来的鲜血,无辜的鲜血。这样的地方,那人这十五年来是如何做到安枕而眠的?不过,报应始终是逃不掉的。

到了如今,病怏怏躲在正殿的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摄政王,不知是否会想起当年他恨之入骨的朱古嘉措活佛?

吴邪的眼睛里,情绪往往都很明显。比如此时,张起灵就能够从中都到疑虑和不安。他跟着那小喇嘛每走几步,就会回过头来,确认一下张起灵是否还跟在他身边。这种被依赖的感觉有些新鲜,却也让他开始担忧,自己利用的这个人,是否真的能够承担起他所需要承担的一切。

明黄色的幔帘缓缓打开,厚重的毛毡质地很挡风,在那一刹那,正殿里浓郁的藏香味也同时传了出来,有些闷热。张起灵微微凝神,很快从空气里辨识出了艾草燃烧后的气味。

小喇嘛伸手扶住了帘子,示意二人走进去。

地面的砖石很光滑,这么多年来已不知匍匐过多少人,而吴邪一踏进去,就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他就坐在正中的高座上,披着一件鹿皮大氅,背后是无数孔雀翎毛织就的吉祥如意屏风。

摄政王早年戎马生涯,军旅生活中养成的习惯,让他并不太讲究排场,相应的,礼节之类,也就并不斤斤计较。他并不是僧人,也并没有剃发,也看得出来,他的年纪并不是太大,不会超过五十岁,头发只在鬓角有些许灰白;可是,他的脸却极其可怖,有一道横贯双眼的刀疤,不知道是否影响了视力,而且皱纹很深,眉骨和鱼尾纹都纠结到了一处,就像是……

吴邪在心里暗暗评估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很像是儿时曾在药房见过的一味中药。

反正也不知道这位摄政王到底叫什么名字,不如悄悄称呼他老陈皮。

就在这发呆的间隙,侍立在殿中的人已然对着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奈何转世灵童一脸出神的恍惚模样,浑然不觉。

跟在他身边的张起灵亦怀着别样的心思:按照罗桑措姆的情报,摄政王已然重病,可看他如今好好地端坐在那里的模样,哪有什么气若游丝的意味?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究竟是情报有误,还是说,摄政王是故意放出了这样的假消息,就为了将自己的敌人都吸引到逻婆,才好来个瓮中捉鳖?

“灵童重回乃琼寺,脑中隐约忆及前生片段,情有可原。”一把沉着的男声响起来,“十五年了,上天的缘法,终于把你带回来了。”

听得一知半解的吴邪在明白了摄政王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以他的身份,并不需要向摄政王行礼,因此便听着他的问话,一一答了,末了,摄政王点了点头,嘱咐道:“过些日子,我便会命人安排你的坐床典礼,在此之前,甘丹寺活佛会先收你为徒,并且为你授比丘戒。”

“什么?”吴邪大惊失色,这坐床典礼虽然听着吓人,但肯定会有人教他,这没什么关系,拜个师傅好像也没什么,可是,“比丘戒?我还要剃发?”

灵童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摄政王也有些吃惊,皱了皱眉,却露出些疲惫的样子。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连多说会儿话,精神也不济了。

吴邪闷闷地回去自己住的地方,爬到矮桌边的蒲团上坐下,半晌方道:“那摄政王好像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凶恶,除了模样吓人一些,好像是个挺慈祥的老头。小哥,你说我这样,他是不是会挺失望的啊?”

张起灵眉头紧锁,事实上,从刚才进入正殿开始,他就丝毫没有轻松下来过。听了吴邪这话,他摇摇头:“他的话不可全信。急着扶你上位,势必要分他的权柄,你年纪不小,不可能只当傀儡,起码信徒们不会答应。”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我回来?他不是都一个人统治了十五年了么?逻婆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他现在一定需要一个转世灵童、一个活佛,究竟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由于某些原因,他终于弹压不住底下的贵族和信众们了,毕竟在逻婆,一个宗教领袖的地位永远不是政治权力能够替代的。也有可能,他是在留一条后路,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自己 家族,自己羽翼之下的那些人。

窗外开了一朵格桑花,花瓣洁白,映衬着深红色的砖瓦,倒是楚楚动人。吴邪伸出手去,刚碰到花瓣的边缘,又缩了回来:“小哥,这里的格桑花是白色的,墨脱那边,却是红色的更多些。”

张起灵将一叠誊抄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他手中,见他不解,这才开口解释:“早上的贝叶经。”

吴邪立马苦着一张脸露出极其不情愿的表情来,奈何自己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只能拿过来看着,没过两分钟,又低低说了一句:“若只有学会了这些东西才能这儿好好过下去,我倒情愿和你在墨脱的雪山里头住一辈子的破房子。”

张起灵脊背一僵,什么也没说。

如果有一天,灵童乃至活佛的身份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而他又发现,将他卷入这一切痛苦之中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直以来最信任的那个人,到那个时候,哪怕纯真如吴邪,也会生出恨意来吧?

只是,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不得不报。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

谁也没说话,张起灵站在窗口,眼神的焦距不知落在哪里。身后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吴邪,如果你……”张起灵迟疑了良久,话才说出口一半,一回头,却发现那人已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凝重的神色顿时变了,甚至生出几分柔软。这个少年人如其名,尤其是在梦中,天真无害得很。

张起灵替他披上一条薄毯,想了想,又拿过那叠经文,在边上做起注释来。

第十章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能保命。”

“我……”眼睛被蒙住的人跪在地上,声音因为恐慌而颤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不说实话?你的妻儿远在理塘,你以为你自己照顾不到,我们便也没有办法了么?”

“我……我说!我说!”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罗桑措姆比他想象得更能干,也更狠辣。这次他们抓住的这个人,便是近段日子常常出入乃琼寺的名医之一。

“摄政王的身体的确是不行了……若不是日日拿老参和雪莲煎汤服下吊着气血,恐怕撑不过几日了。”

“是否有什么禁忌之物?”

“这……这我实在是不能说啊,若是摄政王知道了,我定会小命不保的!”

“你自己也说他活不了几天了,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除非是你根本就没有说实话!看来你现在就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还是说,连你妻儿的也一并不要了……”

“我说……我说!”

张起灵并不是缺乏耐心的人,只不过,现在形势不明朗,而他手中的力量不多,他不敢冒险——毕竟,那是他的母亲所能给他留下的全部家底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甘愿打草惊蛇,也要抓住这个人来一问。

吴邪下午打了个盹,晚上不是太困,睡眠有些浅。刚过了子时,就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了一些人声。照理说,这个时候,整座乃琼寺,除了守卫,应该都睡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将最近的一扇窗打开一条缝。

夜风很凉,将他吹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是正殿的方向。借着铜质灯奴上的亮光,能看见不少人正在进进出出的影子。看起来很匆忙,也有些杂乱。

吴邪诧异起来,不明白这是为何。若是在白日里,各处的贵族前来议事或是通报消息的很常见,可是这大半夜的……

不能是有刺客吧?若是那样,应该早就吵嚷起来了。

吴邪摇摇头,觉得有些渴,便下了床,走到屏风外面去倒了杯茶。照顾他的小喇嘛很上心,这个时候了,茶壶里还是恰好入口的温水。

莫非是摄政王想吃夜宵了?

吴邪耸耸肩,暗骂一句这些人真是劳民伤财,一转头看见书案上那叠白日里张起灵抄给他的经文有些乱,便走过去一张张理好,拿镇纸压上了,这才放心。他找了找,原来是有一扇窗户开了一条缝,大约是风吹进来将那些轻薄的纸张吹乱了,他便走过去关好插上了闩,又自顾自回去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文他照旧学得漫不经心,张起灵也日日不辞辛劳地将它们翻译成汉语给他看。期间,摄政王又找他去问过一两次话,还有几个据说是摄政王本家子侄辈的人来见过吴邪,话虽没有多说,明里暗里的意思,吴邪也明白了个大概。

其实吴邪对语言的障碍一天天在减少,只是很多时候,他更愿意装傻,让别人以为他什么也听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只要这样,那些人就不能阻止张起灵陪在他身边。乃琼寺的一切都透着秘一样的气息,虽然生活过得很好,可吴邪总觉得,黑暗里像是有什么不安全的东西,如同一只巨兽,要将他吞食下去。

直到那一天。藏历六月十七,大吉。逻婆成大开南城正门,八廓街焚香洒扫,信徒们拿着灯烛香花,匍匐在道路的两侧,连抬头都觉得是亵渎。

甘丹寺活佛仁钦朗布,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声势喧天地进了乃琼寺。从后藏首府溪卡桑珠孜走到逻婆,他用了十天。摄政王带领着一众贵族,在逻婆的夏宫设宴款待。此时夏日正喧嚷,奇花异草竞相开放,各地进贡来的珍禽异兽亦夺人眼球。天竺的白羽孔雀、波斯的金毛雄狮、西域的赤尾灵狐,饶是修行之人,后藏使者们也啧啧称奇。

吴邪其实并不觉得乃琼寺与这夏宫有多么大的区别,藏地清凉,与他自小生长的江南之地相比,这里的夏日实在不需要什么消夏纳凉的地方。无非这夏宫里处处临水傍花,景致婉约,亭台楼阁也更精巧,似乎进了这里,规矩也少了几分,让他自在不少——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每一日早晨,他都能多睡一个时辰。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吴邪心里一清二楚。乃琼寺与甘丹寺的活佛,是藏地最有名望、最受敬仰的两位领袖,不仅是宗教,更是政治。虽然教理派别有差异,统管区域亦不同,但两寺活佛向来在前后任之间互为师徒,这样的传承关系也让整个藏地更加稳定。

“宴会上不应该有酒么?”吴邪轻轻嘟囔了一句,眼睛向后一瞟,张起灵站在那里,表情虽淡漠,察觉到他的眼神,还是看了过来。

吴邪只是想要确认他在,这一下便放下心来。礼仪已经有人教过他,无非是拜师,受戒,再作为正式的灵童接受贵族参拜。虽然他不太愿意落发,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自己反正是夏天,光着脑袋也不会觉得冷。

仁钦朗布年纪不到四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又身材魁梧,看起来很是威严。可面对着他,看上去衰老许多的摄政王,眯着浑浊的眼睛,又有着另一种隐隐的威慑力,让人不敢造次。

看到他的一瞬间,吴邪终于清醒了些,揉了揉眼睛,放下了手里恋恋不舍的龟兹哈密瓜,站起身来见了个礼。

仁钦朗布宽袍大袖,剑眉星目,毫不客气地在摄政王右侧坐下,双眼在吴邪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几次,大剌剌道:“既然是乃琼寺活佛,自然要慎之又慎,理应前往冈仁波齐问卜,择日金瓶掣签。怎么如今就这么随随便便迎回了个毛头小子,就认他是灵童了?”

吴邪心下一惊,他原以为后藏活佛不管是势力还是权柄都比不上前藏,理应有所忌惮,没想到竟然敢于如此直接地质疑他的身份。

恐怕,有些事情,还不是他想得那样简单。

摄政王面色无波,抬了抬手,往吴邪方向一指:“按照前任活佛留下的旨意,只有这一位灵童符合条件,不需要再行金瓶掣签。规矩,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

仁钦朗布被驳了面子,不以为忤,反倒大笑起来,击掌三声,便有人将一张长桌抬了进来,那桌上盖了一块红色厚丝绒布,底下摆了几样东西,只能看出些轮廓,不知道具体都是什么。

“既然是转世灵童,便要过这一关。”中年男人锐利如雪顶雄鹰一般的眼神落在了吴邪的身上,“这桌上的物品里,只有一样,是与先师朱古嘉措大有渊源之物,你若能将它挑出来拿在手里,我甘丹寺自然承认你。”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出,紧张的气氛像是一把绷紧了的弓,那枝箭若是不射出去,弦便要在下一个刹那断了。

有师徒关系在这里,最有发言权的人自然是仁钦朗布,这件事情上,连摄政王都没有办法。

吴邪看了看别在衣襟上的那串老蜜蜡,手心汗湿了一片。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前代活佛都用过什么东西,只希望这道考题不要太难,比如有个妇人用的脂粉之类,他还能排除一下。

“若是识不出来,你便是有意冒充灵童,该当何罪,摄政王执掌前藏年久,自然知道应当如何给信众们一个交代吧?”

吴邪紧紧抿住了嘴唇,脸色煞白。

原以为甘丹寺只是想确认灵童身份,没想到竟是想要他的命。再往深里想下去,摄政王毕竟不是宗教领袖,前藏第一活佛之位空悬十五年,若说民间没有一丝谣言,那是不可能的。而甘丹寺活佛,虽然不是前藏领袖,但是他能力出众,佛法亦精深,瞅准了这个契机,用选灵童之事打压摄政王的威信,让他民心尽失,那么,甘丹寺再想要吞并蚕食前藏的地盘,也不是不可能。

果然,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对于权力的渴望,就连修行之人也不能免俗。

摄政王的脸色冷了下来,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阻止仁钦朗布的手下将那块红布揭开。感慨与窃窃私语之声瞬间响起在每一个角落。

一串九九八十一颗的菩提子佛珠,一领颜色略旧的般若经斗篷,一块绣着乃琼寺徽章的帕子,一柄纯银的法王宝塔烛台,一本手抄的梵语往生咒,一座释迦牟尼一岁石刻等身像,还有,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刀。

吴邪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开始颤抖,这些东西看起来价值连城,可是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摄政王眯着眼睛,似乎已经决定放弃他这颗棋子。

要么,就随便蒙一个?可他从来不是运气很好的人。

死亡已经近在眼前,用一种仿佛正义的方式。果然,他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少年,到了这种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不管是受到哪一方的倾轧,他都会粉身碎骨。何况,仁钦朗布这一趟来,就是为了让他死。

吴邪努力握紧了拳头,想要直起腰站起来。忽然,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不用回头,余光里就落进了那人格外修长的手指。

张起灵靠近了他,声音轻而沉:“我来。”

第十一章

飘忽游离的神志一下子回到了身体里,吴邪瞬间不再有那种没顶的窒息感。这很奇怪,明明张起灵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可是他就是毫无置疑地信任他。

吴邪眨了眨眼睛,立即会意。他微微侧首,让张起灵凑了过来,他便假装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他的气息带着一点曼佗罗花的清甜味,许是方才在来的路上沾到了身上。

这个季节正是曼陀罗开的时候,夏宫里一片红灿灿的色泽远望如火烧云一般。也许是贴近佛性,也许是有谁喜欢,近些日子花匠们在道路两边摆满了曼陀罗。这花味辛性温,能够止喘定痛,平心静气,鲜花的药气也不是太重,于是在此时燃的香里,也加入了这一味。

吴邪嘴里呼出来的气很热,吹在他耳畔。张起灵听见他说:“小哥,怎么办?”

黑衣的少年长身而立,迎着所有人或者猜疑或者热切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朗声道:“灵童已有判断,命我拿取。”

吴邪一呆,张起灵这是想做什么?可此时他脑子里并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望着他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仁钦朗布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微笑道:“先师遗物乃是圣物,既然灵童已有感知,便该自己来取。”

张起灵身形纹丝不动,语气坚决:“虽是圣物,散落已久,浊气太重,灵童此时不宜触碰。”

气氛剑拔弩张,甘丹寺的活佛位高权重,自是不肯退让,谁想张起灵竟然敢逆着他的目光,坚执一词。

吴邪小声用汉语道:“小哥,你是不是知道该拿哪件东西?那就告诉我就行了,不必非得跟他过不去……”

张起灵的确是知道哪样东西曾经属于朱古嘉措。他还知道,后来,那样东西应当属于谁。

十九年前,张起灵出生。白玛在逻婆的贵族之中地位很高,与乃琼寺的关系也非常之好。朱古嘉措活佛将一把珍贵的长刀赠予了武学渊源的白玛一族,作为给初生孩子的礼物。

那把刀很沉,甚至不是一般的玄铁能比得上的,它的材质,据说是采自西域古国的陨玉,世称为“黑金”,数百年前由楼兰最顶尖的工匠打造而成,作为某一年给乃琼寺的贡品,来到逻婆。自幼同样也习武的朱古嘉措活佛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当即留在了身边。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年岁渐长,心形愈发淡然,闲暇时候不再舞刀弄枪,这把神兵利器便也被封存起来。再后来,它便出现在了白玛的府邸之中。张起灵幼时见过它,彼时他的母亲将他抱在膝上,告诉他这把刀的来历,并且对他说:“好好习武,等你长大了,就能拿起它。”

年幼的张起灵从母亲膝上跳下来,跑到那比他人还高的古刀旁边,想要将它提起来,奈何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法动它分毫。十五年前,张起灵被带离逻婆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把刀。但护着他出逃的死士,却在后来的几年之中不断训练他的力量,确定他有朝一日再遇到这把刀的时候,能够作为它的主人。

然而,命运并没有放过他们。最后一个保护着他、教他读书习武的死士身亡之前,终于告诉他,那把刀,是一件信物。

回忆一闪而过,张起灵深深看了仁钦朗布一眼,径直走到了长桌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吴邪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就连摄政王,也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看过去。

眼神扫过那些法器,张起灵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黑刀的刀柄!吴邪几乎失声惊呼出来,他觉得那是最不可能的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很惊讶,瞪大了眼睛,又去看仁钦朗布的反应。却见甘丹寺活佛只是微笑看着,并未表态。

直到他修长的手指扣住了长刀,将它从桌上稳稳拿起来的一刻,仁钦朗布的表情,才出现了一些变化,好像是千年的冰川忽然出现了一道裂隙,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将要逸散到人世。

吴邪看见了张起灵手背上微微爆出的青筋:想来,他还是有些紧张的吧?

“灵童说,就是这把黑金古刀。”张起灵行了个礼,清俊的脸上云淡风轻。

仁钦朗布站起身来,向后打了一个手势。所有的甘丹寺僧侣齐刷刷地向着吴邪一拜到底。

这一关,就这么过了?吴邪愣愣地站起身来,没有什么重生的喜悦,反倒觉得有些荒谬。他下意识地向张起灵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他只是紧紧盯住了手里的古刀。

大约是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为了彰显圣城逻婆乃至于整个前藏的安定,摄政王当日下令解除宵禁。

夜晚的八廓街一下子热闹起来,酒馆里喝酒的农牧民、出来散步的姑娘们、叫卖一些手工艺品的小商贩,将夜色点缀得五彩缤纷。

吴邪有些呆不住,到底是少年心性,此时就想着出去玩,无奈身份所限,不能出夏宫一步,只能在花园里随意走几圈,也算是望梅止渴了。

“小哥,等到宫门落了锁,我们偷偷溜出去玩好不好?”见张起灵不做声,他又补上一句,“玩一个时辰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不行。”张起灵一口回绝,“仁钦朗布一闹,你在风口浪尖,此时不能冒险。”

“哎……”吴邪叹了口气,也知道他说得没错,只能乖乖回房里去休息。

谁知夜半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卫兵匆忙的脚步声,吴邪被惊醒,外头立马有小喇嘛过来同他回禀,说是夏宫似乎闯入了什么人。

他想了想,觉得哪怕是刺客,目标也不大可能是自己,却还是有些担心,便穿过门廊去对面张起灵的房间敲门。里面的只有一盏长明的烛火亮着,难道说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醒?

吴邪心下着急,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却发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房里空无一人。张起灵竟然不在?不会是出了什么危险吧?吴邪找了一圈,发现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相似的情景忽然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出来。他不傻。其实疑点很多,只不过,他不敢、也不愿意往深里去想。可是经过今天那一幕……

黑金古刀放在他房里,吴邪想起来看看,谁知瞧上去体积并不惊人的刀,他一拿之下居然没有拿起来。可今天张起灵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却那样平常。他没再试图将它抬起,只是静静将手按在刀柄上。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可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吴邪苦笑了一下,在房里坐了下来。或许,等他回来,是时候好好谈一谈了。沉思了一瞬,忽然一阵疾风破门而入,吴邪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住了他的脖颈。

第十二章

今晚酒馆里的生意很好,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罗桑措姆关上了二楼一个雅间的门,谨慎地往两边看了看,然后吩咐了几个手下,守住这个雅间,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一定要第一时间禀报。

里面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桌子,桌上只有一壶茶,对坐着两个人。左边是一个眉目冷峻的年轻人,右边却是一个乔装的喇嘛。

张起灵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以后才说:“我没有料到。”

对面的中年男人竟是白日里同在夏宫的仁钦朗布活佛。他点点头:“先师对我的恩德,我始终不敢忘记。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张起灵忍不住开始思索,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幼年对于她的印象只是美丽温柔,太遗憾没有见过她身为当家人雷厉风行的模样。他知道黑金古刀是一件信物,却没有想到,甘丹寺活佛的力量也能为他所用。

当年大厦将倾之际,白玛确实将能够打算的都做到了极致。

摄政王谋反围城,甘丹寺前来救援的人马被堵在雅鲁藏布大峡谷,逻婆之败已经不能幸免。珠古嘉措活佛临终前的最后一封手谕,却被白玛拿在了手里。仁钦朗布想要为自己的师父报仇,此时就必定能够和张起灵结成联盟。

“我已经派人进入夏宫,刺杀灵童。”仁钦朗布的眼里露出一丝阴狠来,完全不是在人前那幅宽厚仁爱的活佛模样,“灵童一死,摄政王就没有办法继续稳定他的统治,毕竟今日可是他亲口说的,这是唯一符合转世条件的灵童……”

“你说什么?”张起灵霍然站起身来,面色冷如玄铁,手臂带倒了茶杯也浑然不觉,“你竟敢……”

对面的人还没有反应过啦,张起灵已经夺门而出。

他在逻婆糜烂的夜色里一路狂奔,不敢做丝毫的停歇。穿过无数的脂粉气和莺莺燕燕的笑语声,在人群里如同一尾急着归家的、缺水的鱼。

夏宫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喧闹,张起灵心上狠狠一抽,轻身翻过了围墙,向着某个最熟悉的方向掠去。他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丝声息,他却知道,自己的心跳比往日快了不止一点点。

吴邪虽然单纯,但是难得一见的聪明,应该不会有事吧?可是……他一点防身的武艺都没有,若那刺客当真对他下了手……张起灵不敢再想下去,直到接近了吴邪住处的后窗。

他同吴邪住在同一座宫殿里,只不过不是一间暖阁,中间有回廊相连。吴邪的房间里亮着灯,却并没有人。凭着出色的听力,张起灵敏锐地觉察出,有隐约的人语声从他的房间里传来。

右手一振,一把匕首弹出了刀鞘,从袖子里滑落,正正落在手心里。他微微放低了身形,侧着隐匿在阴影里,贴着墙走过去。说话声逐渐清晰起来。

“……你确定你要刺的人的的确是我?”真的是吴邪。张起灵的手一抖,正要冲进去,却发现吴邪的声音很镇定。

“当然。”另一个声音像是被说话者刻意压低了,有几分嘶哑。

张起灵悄悄从窗户的缝隙中看进去,那是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应当就是仁钦朗布派来的杀手。那人手里的刀刃寒光闪闪,此时正架在吴邪的脖子上。吴邪坐在桌前,一手还搭在桌面上,背对着来人,始终没有回头。

“既然我都要死了,你不妨就告诉我,是谁派你来取我的性命?”

那人似乎并没有太多花花肠子,想了想,便道:“是甘丹寺活佛。”

吴邪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惊讶或者恐惧的神情:“为什么?”

“不知道。活佛只说,他受前代乃琼寺活佛大恩,不能不报。”

吴邪的眼神变了变。他并不完全清楚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摄政王究竟是如何得到的位子,与前代活佛又有怎样的纠葛。但是他能感觉到,在张起灵的只言片语中,对摄政王的评价并不太好,似乎总认为自己是他的一颗棋子。

吴邪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可问题在于,摄政王将他视为棋子,那么,张起灵呢?在他眼里,自己是什么?

“我能感觉到,其实你心里还有犹豫……”吴邪将一手轻轻放在了刀刃上,“仁钦朗布忠于前代活佛,他要你来杀我,一定告诉你,我这个灵童是假的。可是,你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假的么?你别忘了,在众人面前,我识出了前代活佛遗物。你有没有想过,你此时下手,杀掉的会是真正的转世灵童?”

“我……我没有犹豫!”那人的手一抖,刀已经入肉,吴邪立即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顾不得再说下去,只能用力用手握住了刀,试图阻止他的力道。

忽然有人从身后袭来,手肘直接卡住了那杀手的脖子,另一手一掰,直接卸掉了那人拿刀的肩膀。

吴邪挣脱了钳制,歪到一边,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张起灵急急转身进来,扶住了吴邪的肩膀:“让我看看伤口。”

吴邪摇摇头,面色已经逐渐恢复过来:“没事。他没有杀意……否则,就不会一直拿刀背抵着我的脖子。”

扶住他的人明显松了口气,张起灵松开他,将那杀手的刀踢到一边,拿匕首指着他的心口,将人架出门去,又唤来了卫兵将人押下去,这才返身关上门。两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张起灵没有问吴邪为何夜半会在他房里,吴邪也没有问他之前去了哪里。

桌上有一支蜡烛,燃得久了,光芒越来越暗。吴邪随手拿了一旁的剪刀,将中间的芯剪了剪,眼神定定落在那跳跃的一小簇火焰上,深呼吸了一口,极其平静道:“那一次你带我去羌纳乡赶集,那个时候,你就计划好了。”

不是问句,他很肯定。

那串老蜜蜡上的佛牌,刻的字明明是“乃琼寺”,可张起灵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却说那只是几个无意义的祈福字眼。他顺水推舟带他去卖掉那串老蜜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会有逻婆的人发现这个线索,然后派人追查过来——毕竟,乃琼寺丢了灵童,是天大的事。

张起灵利用了他,给自己铺平了一条来到逻婆的路。而吴邪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几次三番,他都发现了张起灵的异常。夜半留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并不是为了透气,而是为了方便归来,不惊动守夜的卫兵。张起灵通晓藏经,不仅是文字,还有典故,这些,从他每次抄好、标注好的经文上就能看出来。一个彻底生长在山野里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造诣。而且,他竟然识得珠古嘉措活佛的遗物,甚至,武艺高强……

张起灵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中微涩。他的本意并不想将他卷入自己复仇的计划里,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甚至差点就害了他的性命。

“吴邪,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

少年缓缓放下了剪子,转过身来,眉目在暖色的光里更显温和,他笑得天真:“我只知道,我相信你,你却骗了我。”顿了顿,他垂下了眼帘,有几分委屈,“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但是,我要知道那是为什么。”

放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张起灵忽然将黑金古刀拿过来放在了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白色砗磲雕成的莲花。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吴邪第一次听张起灵一次性说那么多话,从他的父母开始。年轻的白玛在雪顿节上遇到了张起灵的父亲,热闹非凡的集市、精彩绝伦的藏戏,很快让年轻男女的感情升温。藏族人与汉族人联姻并不多,但贵族之中亦各朝各代都有,白玛地位不低,又是家族的第一继承人,虽然有人反对,但两人的结合也还算顺利。

只可惜生活不可能永远美满地继续下去,政治斗争越发激烈,白玛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

张起灵等待了十五年,才终于等到一个回到逻婆的契机。他身上还背负着父母族人的仇恨和鲜血,忠仆多年苦心经营的期待,这条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

他从未对人完整讲述过自己的故事,对别人,是没有必要。对吴邪,则是有些担忧。这个意外闯进自己生活的少年,如果一旦知晓了那些,恐怕再也无法向以前那样对他笑语相向。

吴邪猜测过,张起灵一定有一个压抑的故事。但此时听来,他并不觉得多么难以置信。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理解这样深沉的悲伤,但恰巧,吴邪可以。因为他,也一样有一段不愿意回想的过往。

“小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