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8日

藏心 by 柏舟(13 – 22)

第十三章

吴邪在正殿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了,神思早已倦怠,目光游离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三日前,他们从夏宫回到乃琼寺,灵童的受戒与坐床典礼都开始准备,整座圣寺都忙碌起来,当中最无所事事的,应当是吴邪本人无疑。

摄政王与他说了许多话,他也没听进去多少,总之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带着威胁,要他尽快学会一切,同时保证摄政王子侄的地位与荣华。

“……灵童,你已走神多时了。”声音有点沙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也没过多少日子,可摄政王一下子衰朽下去。

吴邪一惊,回过神来:“哦……这殿中焚香的气味有些浓郁,熏得我头晕。”

摄政王顺着他的眼神看起,果然,铜香炉里,烟气袅袅升起,盘旋在殿中,香味夹杂着药气,久久不去。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神色松弛了一些:“这段时日,多亏这香,我每夜方能有两三个时辰的睡眠……”

吴邪心里“突”得一跳,觉得这话像是个试探。自从张起灵把很多事情告诉他,他就免不了开始对身边的一切疑神疑鬼。

比如说,他知道当时夏宫里大量的曼佗罗花是张起灵安排的人扮成了花匠送进去的,而摄政王殿里用的香,也经过了那个被罗桑措姆控制的名医之手,加入了大量的曼佗罗花粉。这东西虽然用起来助眠的效果似乎很好,可是很快就会有依赖性,而且刺激心脏——事实上,这才是摄政王日日饮着千金药,身体却一日快似一日差下去的原因所在。

他当日虽说他会站在张起灵那一边,后来却免不了想着,很多事还不如不知道。他的父母族人亦是冤枉,不过因为政治倾轧,便丢掉了官爵财富与所有的一切。他不是没幻想过报仇,可是要怎么办呢?冲进紫禁城去刺杀皇帝么?

复仇这桩事,大约只有张起灵这样的人才能办成吧。

所幸摄政王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放低了声音道:“我着人拿了一些公文来,你年纪不小,便开始学着处理吧。虽都是些陈年旧事,但于你日后所为还是有可借鉴之处的。你精通汉字是件好事,前藏若能取得中原皇室的支持,面对西域、面对后藏的压力也能减轻几分。”

吴邪闹不明白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但是觉得回到自己那儿去看公文也比在这儿听老头子瞎叨叨强出不少,当下便点了头,带着抱着一堆竹简丝帛纸张的小喇嘛散步回去。

书房里只有张起灵一个人,看起来像一尊雕塑,背对着门口不知坐了多久。他就是这样的人,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没有关系,一个人孤寂得很。

吴邪跨进门的一瞬间怔了怔,挥手示意小喇嘛放下东西就出去。

张起灵看了他半晌,平静道:“你拿走了一包曼佗罗花粉。”

吴邪正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那些让他头疼的公文,听见这话手一滑,一堆竹简滑落到了地上。他抬头迎上对方的视线:“是。我想下进摄政王的茶水饭食里,可没找到机会。”

“不行。”张起灵语气一下子生硬起来,“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告诉你真相,不是要你帮我。”

“小哥,我知道你担心我冒险。”吴邪叹息了一声,下意识用手按了按襟口那包花粉的位置,心中亦有些沉。其实他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真的到了摄政王面前,他又下不去那个手。似乎……一个人就算再坏,他也没法亲自下杀手。

张起灵还想说什么,吴邪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桌上凑近了他,笑道:“小哥,你帮我理理这些公文吧,我瞧着都是一团糟。”

那人的表情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柔和了一点,蹲下身将掉在地面上的竹简拿起来,吴邪便翻着里头为数不多的几封纸质书信,那些纸张都有些泛黄发脆了,材质并不是藏纸,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仔细一瞧,竟然是藏文与汉字对照的书信。

吴邪“咦”了一声,有些意外。显然这并不是中原王朝正式递交过来的外交书函,因为那些,为了彰显天朝上国的威仪,向来是用上等的明黄色绢帛写就。那么,这些会是什么呢?

“……兹以陈情,此皆十恶不赦之人,圣上宽和,乃赦命流放。今以相府令出,此一百二十六人,杀无赦。盼尽快处理,切莫留下痕迹。”

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吴邪轻声念出了信中的内容,心下就是一颤。

底下的落款时间是五年前。那个时候……

吴邪的眼神变了变,仔细看了看落款位置盖的章。那不是官府令,而是一个私章。利落的篆刻,四四方方的,写的是“汪藏海印”。

这个名字……似乎有几分熟悉,幼年的时候,曾经很多次,吴邪嚼着龙须糖,躲在父亲的书房外偷听他和下属同僚们议事,这个名字就曾从很多人嘴里蹦出来过。

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从心底里翻涌上来,一下子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张纸被揭过,露出底下的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来。那份名单是用黑色的墨水写就的,但名字上又用红色的墨水打了勾,笔笔清晰,吴邪知道,这就是之前信中所说的那些,“杀无赦”的人。

那些都是汉人,从名字上一望即知。可是,既然朝廷的命令是将他们流放,为什么这个叫做汪藏海的人要以私人的名义专门写信到乃琼寺,让他们将这些人处死?

忽然,吴邪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的角落上,那里,是这张纸上唯一一个没有被红笔勾掉的名字。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后,那张纸,落在了地上。

张起灵将竹简整理完毕,就看见了他如此奇怪的神色。好像是悲伤、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有些讽刺。

“吴邪?”他唤了一声,那人却只是发呆,瞳孔里完全没有焦距。

张起灵皱了皱眉,将那封信捡起来看了一遍,心中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没有被勾掉的名字,居然是:吴邪。

在他的名字上方,是一列整整齐齐的吴氏宗族。

这一页纸并没有同前面一般翻译成藏文,是因为藏文和汉字的体系不同,人名很难直接翻译。而这件事,想必是直接交给了懂得汉语的人,去那个流放犯人的地方执行,这些人名究竟是什么,不懂汉语的摄政王便也不必过目了。

张起灵拆开了另外几封信,都是之后的信函,看那当中的意思,应该是事情已经完成了,并没有提到吴邪。想来是山高路远,乃琼寺也不愿意再费心去找一个十岁的失踪少年,便直接向汪藏海汇报说任务完成。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并没有死,而在五年之后,居然以转世灵童的身份来到了逻婆。

“吴邪……”

“小哥。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吴邪缓过神来,垂头苦笑,“我真是没想到,当年的事情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我只以为父母亲人的去世,都是天意。”

流落到墨脱山间的中原少年,自然有他不得已的故事。张起灵不问,是出于尊重。此时知晓了,也并未多言。吴邪虽年少,心性也贪玩跳脱,但并不是不堪一击。他不需要同情。

其实这件事有些古怪,按照信中所说,汪藏海应当是中原宰相,这样的权柄势力,他若要杀人,只需吩咐流放处的守卫即可,却为何要绕一个大弯子,让乃琼寺出手呢?

书房里的寂静让人心悸,吴邪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终于往西偏了过去,一个小喇嘛在门口叩了三下,禀告道:“灵童,摄政王请您往山顶去。”

少年的袖口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了眼里的湿意,抬起脸来的时候,神色已经一如往常。

张起灵走在他前面,刚要打开门,吴邪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藏在袍子下面的手冰凉,手心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还在轻微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仇恨。他只有他了。

他的眼底好像一刹那就褪尽了天真,却在张起灵用力回握住他的一刻,不由自主地将手蜷了起来,躲在对方掌心,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嗓子眼有些涩,吴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在。”身边的人沉声道。

第十四章

秋风乍起,一片黑色的万字纹旗帜翻卷着,如一阵永无终止的浪。乃琼寺依山而建,山顶是一座祭台,平日里只有守卫看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吴邪裹了一件披风,单薄的身子在烈风之中却显得坚定挺直。他同张起灵到达的时候,惊讶了一瞬:这,竟是一个不小的阵仗。

摄政王坐在主位,下首第一人是几日不见的甘丹寺活佛仁钦朗布,还有寺内不少地位较高的僧侣和逻婆的贵族。

藏地许多山顶都会有一座高台,大部分是天葬台,因为他们笃信在最接近上天和神祗的地方,逝者的灵魂能够获得超脱。而这一座,则是祭台,是祭飨上天的地方,这便有些不同。吴邪不大了解他们的祭祀典礼,但也知道,若非得逢重大仪式,并不需要开启这一处圣地,便如中原皇帝元月初一祈年殿祭天,亦是一样道理。

吴邪在仁钦朗布对面的位置落了座,狐疑着看了张起灵一眼。后者向他无声示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三根高大的蒲迦杆,用的是乌木,经年的日晒雨淋让它们通体漆黑,直插云霄。正中间的那根杆上,似乎绑了个什么东西。

眉心微动,吴邪忽然看清了:那是一个浑身赤裸着被绑住的人!而且,还有几分面熟。心跳忽然快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摄政王的声音响起来:“三日后,便是我乃琼寺灵童的坐床典礼,今日便行祭天之礼,愿活佛福泽绵长,庇佑土地和人民……”

祭天?脑海里一下子出现了从前听闻的种种可怕的仪式,吴邪想说什么,站在他身后的张起灵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沉住气。

吴邪向后靠了靠,天鹅绒的垫子很柔软,他微侧了脸,压低声音问:“小哥,那人是谁?”

张起灵的声音在底下数百喇嘛僧众的祝颂声中不太分明,但吴邪还是听清了:“那日在夏宫的刺客。”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个结果。难怪看起来有些眼熟。“那不是仁钦…… ”

祝祷之声戛然而止,吴邪心有余悸地住了口,就见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拿着什么东西向蒲迦杆上绑着的那人走去。

那刺客显然还活着,也应该清楚会发生什么,因为此时,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是他开始挣扎扭动起来,流露出强烈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不能用活人祭天!”吴邪脱口而出,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了过来,幸好他说的是汉语,除了张起灵,并没有别人听懂。

可祭台上的黑袍人,只是拿出了笔,蘸着鲜艳浓郁的颜料,往那人赤裸的皮肤上画去。

画画?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么?

吴邪抿了抿唇,发现摄政王歪了歪身子,换了一个省力些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浑浊的双眼看向祭台。他的面目实在狰狞,有的时候,甚至令人觉得他是透过那道伤疤在看人。

对面的仁钦朗布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吴邪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这个人,比想象得更可怕。是他派人来刺杀自己,而此时,他看着自己的手下被绑在祭台上,却一言不发,似乎那人与他完全没有关系。张起灵说,黑金古刀是一件信物,甘丹寺的力量会帮助他复仇。可吴邪总觉得,仁钦朗布的目的不可能那么单纯,这个人的老谋深算,恐怕完全不在摄政王之下。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看着颜料一点一点涂满了刺客的全身,吴邪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张起灵不答,很久以后,才幽幽道:“摄政王未必猜不到刺客是谁的人,此举是个警示。你不能自投罗网。”

换言之,他不过是将一个原本就要除掉的人换了一种方式处决,谁也挑不出错来,而众人都看着,也是杀鸡儆猴。这个时候,谁出头,就有最大的嫌疑。

黑袍人在那刺客身上描摹出一幅画,那是佛经中的场景。

桫椤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人之修行得道,势必舍弃很多东西。而成佛,大约要舍弃一切,包括肉体凡胎。祭祀之意,便是以凡人最珍贵的东西,牺牲以告慰神灵。祭台上一道寒光闪过,那是一把剔骨尖刀。

“那是个活人!你们要做什么!”吴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不过是个奴隶。”摄政王转过头来,声音里毫无情绪波动,“灵童心善,但祭礼不可废。”

奴隶,在这里,不过是一些财产罢了,他们的价值甚至比不上牛羊首饰。

尖利的惨叫声传来,吴邪刚一转头,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一转眼已经挡在了他面前:“吴邪,别看。”

“住手!”吴邪站起身来,大声喊了一句,诵经之声重新响起来,像南迦巴瓦之巅千万年缭绕不散的雾气,嗡鸣着将五蕴六识尽皆卷走,根本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

“奴隶就不是人吗?”

他已经知道了祭台上在做什么,活人的皮将被完整剥下,那会是一幅完美的宗教画作。人皮虽薄,却也可以蒙成鼓面,用作祭礼的法器。而剩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甚至不能再称之为“人”的东西,将被一把火焚作灰烬。

他想冲过去,那个人一定还活着,因为他还能听见惨叫声。可是却被张起灵死死摁回了椅子上,根本没有起身的办法。

“小哥,难道连你也跟他们一样?救救他……”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可张起灵知道他并不软弱。

“救了这个人也没有用,只要还是他们掌权,永远会有人因此死去。”

活人生祭的传统流传了几千年,不仅在藏地。在中原,从前亦有活人殉葬。直到前朝的开国皇帝下令废止。

在这里,这种祭祀只不过更原始,更血腥,也更残忍。

他们是出家人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为什么也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仁钦朗布看着张起灵将吴邪挡在身后,表情微妙起来,又带了些讽刺摇摇头。这个无用的灵童,前藏在他手里,岂不是任人宰割?

吴邪,你还不明白么?他在心里问自己。现在的他,周围危机四伏,连自己都很有可能保不住,遑论拯救别人。

整齐的火把被点燃,那一瞬间,几乎能听见轰然作响的声音。酥油浸透了的引火处,大量燃烧时气味有几分油腻。

那个黑袍的人,手执一张完整的人皮,一脸漠然地向祭台中央燃烧的火焰行了个礼。

吴邪觉得胸口翻涌,愈发恶心起来。

烟气从四面八方腾腾而起,灰黑色的迷雾瞬间将整个祭台裹挟了进去,所有人的表情都淡漠着,望着中心的蒲迦杆。

那个即将死去的人,被吞噬在火海里了。鲜血的味道,人肉的焦味,没有任何惨叫和呻吟,好像那里一个时辰之前并不曾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哥,如果有一天……”

“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张起灵脊背挺得很直,只有离他最近的吴邪能够发现,他的背影,此时也有几分僵硬。

这是句承诺么?

“或许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吴邪哑着嗓子道。这群嗜血的人,他真的斗得过?除了变得比他们更可怕,还有别的办法么?

“一定会有的。”

燃烧还在继续,逻婆城中的百姓望着山顶的浓烟,在街道上面向乃琼寺的方向,磕起了长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从浓烈的气味之中,隐约辨识出了曼佗罗花粉的味道。那种鲜血一般的花朵。

耳畔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立即有几个小喇嘛冲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摄政王。

吴邪垂在腿侧的手,慢慢地、紧紧地捏成了拳。他回头看了张起灵一眼,招手叫来一个正要去倒热茶的小喇嘛:“山顶风大,摄政王身体受不住。你去煮一壶大枣姜茶来,一定要浓,祛了寒气才行。你知道轻重,快去快回。”

小喇嘛点头应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端着茶壶和杯子跑回来,吴邪拦住了他,微笑道:“我来。”

水红色的茶汤散发着温暖的味道,甜味和辛辣交织在一起,摄政王从吴邪手里接过,连着喝了好几杯,青白的脸色终于稍稍舒缓过来。

吴邪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淡淡望着前方。

黑烟已经逐渐散开,偶尔有秃鹫扇着巨大的翅膀飞来,在索伦杆的顶部停留,不久又毫无意趣地离开。

几根焦黑的骨骼散落在地上,绳索和那个人,都已不见踪影。

吴邪的右手握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数着,油亮的珠子从他手心里碾过,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浩大的山顶祭台一片寂静,连风声都已然止息。远处山坡上的五色经幡柔顺地垂着,像一副被瞬间定格的画。如果说,这里真的可以接收到神明的旨意,那么,有些事情就不是徒劳。

祭礼已经结束,照理说,他们都可以离去了。可是,主位上的摄政王依旧保持着侧身斜靠的姿势,一语不发。

没有人敢于催促,直到他身后侍立的小喇嘛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上前躬身问了一句。

于阗大枣很甜,煮出来的汤汁也很红,老姜的味道足够辛辣,这两者混在一起,足以掩盖大量溶入其中的曼佗罗花粉。

摄政王喝下那茶的时候,不知有没有觉得,它与人血也有几分诡秘的相似?

小喇嘛连问了几句,摄政王都没有回答。他的脸色终于变了,从诧异到惊惶,再到吐出一句让在场众人无不失色的话语:“摄政王……归天了!”

最后一粒小叶紫檀被拈在拇指与食指间,即将成为前藏活佛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微弱而冰冷的笑意。

第十五章

清晨的薄霜在阳光普照之后很快消散,年轻的活佛披着明黄色的长袍,领口是十五个绣娘手工绣了整整一个月的连纹织巾,足下是同色的长靴,整个人如一棵初生的杨树,修长而温暖。他带着柔和的神色,缓缓步入普照文殊殿。

殿内已然匍匐着密密麻麻的人,却没有任何人敢于抬头哪怕看他一眼。

地砖明净得能清晰映出他的倒影,青玉雕刻成的佛陀莲花座触手温润,吴邪落了座,手边的金盘是一支五色彩绸编织而成的软鞭,他拿起来,依次在上前来觐见的人头顶轻轻拂过。

从此以后,他就是整个前藏地位最高的人,是普通民众心目中的神。

对乃琼寺新活佛的朝贺持续了整整五天,各地的信众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风尘仆仆地绕着乃琼寺磕着长头,黄铜的转经筒骨碌碌地转着,昼夜不曾停息。牧民们争先恐后地献上最珍贵的礼物,在朝拜之时热泪盈眶,颤抖着亲吻他座前的地面,并以活佛的赐福为最高荣耀。

以逻婆城为中心,喜悦如海浪一般迅速扩散到整个前藏。每一座寺庙都为新的活佛点燃了一盏长明灯,供无法前往逻婆的信众朝拜。包括,墨脱的山里,那一间小小的喇嘛庙。十五年了,乃琼寺终于迎回了它至高无上的活佛。

张起灵将吴邪的书籍和随身物品搬入了日光殿,这地方面南,地势相对又高,建造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窗户很多,并不像其它的殿宇那般昏暗,白日里也必须点灯,而是日照充足,身处其中便觉舒畅。

黄昏的时候,张起灵皱了皱眉,担忧地向普照文殊殿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回头,却发现熟悉的人影正带着一脸疲惫,斜靠在门框上。远处的山谷里起了一层暮霭,阳光从那里透出来,给那人周身镀上了淡淡的金光。

“终于结束了。”吴邪叹了口气。

张起灵给他倒了杯茶,温的,想来是方才便备下的。

吴邪喝了两口,缓了缓,走进来四处看看,很快便笑起来:“我喜欢这里,风景好,离他们住的地方又远,不会被打扰,又明亮,前段日子我老觉得自己住在山洞里头,还是那种连生个火都要小心翼翼的。”

“活佛。”张起灵无奈,言下之意是,换了身份,很多东西都该多注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吴邪一听这个称呼就头疼:“小哥我和你说,今天下午我不是讲经么,讲到一半差点给忘了,你不知道我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还好底下的人全都跪着一动不动,我假装深沉地停顿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昨晚背的东西想起来。没有你在旁边提醒我真是太可怕了。”

张起灵有自己的考虑。

摄政王新亡,死得有些突兀。活佛坐床典礼的日期是早就占卜确定好的,自然不可更改,但如今摄政王还停灵在正殿中,若说所有人都对那天山顶祭台发生的事情没有疑虑,那是不可能的。此时他就不可太扎眼,一是活佛接受朝拜的时候并没有身边站个人的规矩,二是,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吴邪知道他的为难,并不勉强。他坐下来,双手捂着温热的茶杯出了会儿神,声音低了几分:“拜师就算了,仁钦朗布还给我起了个什么法名叫确坚嘉措,我父母在天有灵,若知道我连姓名都改了,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法名不过是个符号,这辈子都没有人会当面那么称呼你,何必在意。”

“那你呢?”

张起灵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淡淡带这些疑惑看过去。

入了夜,逻婆的温度便很快降下来,早有人将烧好的暖炉拿进来,又掌了灯。日光殿的墙壁内外皆是白色,这是藏传佛教中被认为代表圣洁的颜色,在建筑的时候,白浆里混入了一些白芷泥,经热气一熏,便有清浅的香味萦绕在鼻端。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像某一种藤蔓,汲取了人心里的养分不断滋长蓬勃。良久,吴邪道:“小哥,你就……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的名字吧。从此以后,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叫了。”

否则,说不定某一天,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原本是谁,应该是谁。这个名字,也就彻底没有意义了。

张起灵不答。

他自己也不确定,按照目前的形势下去,他还能留在吴邪身边多久。事实上,如今的吴邪,在贵族眼里不过是个作为最高宗教与政治领袖的傀儡,他们想要控制他,却并不会伤害他。至于名义上是吴邪师傅的甘丹寺活佛,就更不会再对他下手。自己才是给吴邪带来危险的那个人。

吴邪不是想不透,他只是不愿意想。此刻也不过半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

东日光殿的匾额是从前的某一任活佛亲笔题写,吴邪看了看那几个藏文,琢磨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这译成汉语,该怎么叫?光明天宫?口气挺大的啊……”

他们俩之间,有几分奇怪。从那日在山顶祭台,吴邪将溶了曼佗罗花粉的茶水递给摄政王开始,就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很难说究竟是什么,但吴邪开始试图隐藏些什么,而张起灵则比从前还要沉默,在吴邪端坐在普照文殊殿里的时候,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摄政王虽死了,但吴邪隐约有种预感,这事情还没结束。他亲口下令将当日送茶水的小喇嘛软禁起来,而如今,坐床典礼结束,其它的事情,就不得不开始了。

“活佛。”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多吉丹增求见。”

张起灵目光倏的一跳,做了个手势,无声地退到了一架云崖珊瑚屏风之后。那扇屏风所用的珊瑚乃是一整株,高逾五尺,十分罕见,色泽又鲜亮,是最上等的祈福之物。

吴邪会意,那是摄政王年纪最大也最干练的一个侄子,他此时来,必然有话要说:“请他进来。”

那人三十多岁,面貌平平,只是一双眉毛有几分戾气。他敷衍着行了个礼,吴邪也不大在意,任他坐下了,这才发问:“何事?”

多吉丹增愣了愣。他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与他记忆之中有某些不同。在他还是灵童的时候,自己曾见过他几回,他每次看起来都是懵懵懂懂的,似乎连听懂旁人的交谈都很费力,神色也多是茫然中带着些倦怠的。可现在在他眼前的人,清醒而端肃,眼神很清澈,却叫人看不透。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但一切,从他走进这扇门开始,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这是一场赌,赢了,他将拥有登峰造极的权柄和财富,输了,也不过是维持现状,守着失去了最大的荫庇之后或许会逐渐衰落的家族。不管怎么看,他都不算亏。

“活佛,按照规矩,您要满二十岁后才能亲自执掌政务,如今摄政王新丧,您看……”

“我知道。”吴邪纹丝未动,打断了他,语气并不生硬,但偏偏叫人不敢反驳,“这件事,你不必单独来同我说。等丧事结束,我自会召集寺内的几位老喇嘛与贵族一起商议。”

这个回答并不算太意外,多吉丹增顿了顿,露出另一种神色来:“那么,在此之前,还恳请活佛彻查摄政王的死因吧。”

那是种什么神色呢?吴邪默默地评估着。阴鸷,讽刺,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新任活佛拢了拢手腕上的佛珠,将手搁到了琉璃的桌面上,凝脂一般的蜜蜡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在不大的空间里让人心惊。

“查,自然要查。”

多吉丹增走出大门以后,主位上一直看起来镇静淡然的活佛,忽然无力地倒了下去,背后一片滑腻的冷汗。

他的目光怔忡着,落在对面白色的墙面上,那里有一幅巨大而艳丽的壁画,描绘了藏传佛教之中代表终极幸福的香巴拉国度。七位法王宝相庄严,腾云驾雾,向世间传授《时轮根本经》,周围金刚神舞,天女散花,高树参天,花开如瀑,甘醴的泉水中是各种珍宝,整个国度被苍鹰也无法飞跃的雪山环绕,中央是柔丹王宫,整座宏伟的王宫向外散发出水晶般耀眼夺目的光芒,煌煌如月,与天空中一方玉轮交相辉映,圣洁而美好。

那是梦想之地,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幸福与满足,每个人都沐浴在佛法的甘露之中,无忧无虑。

“小哥,你说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么?”吴邪盯着看了许久,张起灵一直没作声,但他知道他在。

“不知道。”或许是听错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我该怎么去告诉我的臣民,要他们这一世为佛法奉献,下一世升入无量天国?”

“吴邪……”他唤他的名字,几分内疚,几分心疼。若不是因为他,吴邪现在应该仍是那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少年,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明净的脸上投下了多少阴影。

吴邪摆摆手:“但我还是得告诉他们,香巴拉就在你们的心里,只要一心向往,终有一天能够到达。若是为了权势利益蝇营狗苟,那便是人间炼狱。”

那他们现在呢?究竟是为了什么?吴邪想不清楚,但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若是为了他,就算是地狱,也值得去闯。

第十六章

“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神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为嘱累故,说此经功德,犹不能尽。以要言之,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如来一切甚深之事……”

吴邪的声音里是很有几分少年味的,这《妙法莲华经》念出来,带着一些特有的清新疏朗,如同圣湖羊卓雍错之上,雪山的峡谷里,山岚尽散之后飘来的一缕清风,透亮纯澈。佛陀昔日灵鹫山讲经,已是阅尽世间沧桑,与此便又不同。而众生现世,种种因果之间,自得一种缘法。

“师傅。”吴邪放下手里的书卷,抬眼看着对面的仁钦朗布,声线平静,“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意料之外 ,却又是情理之中。甘丹寺的活佛,并不只是一个宗教领袖,他有着极大的宗教权利。若说中原王朝的皇帝尚且要受到三省六部的制约,那么,加上了神性的光芒,一个手握兵权的活佛,几乎是说一不二。

他深知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时如何得来的,珠古嘉措执掌前藏之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听话的徒弟,一个专心佛法的继承者。他能有今天,一半是因缘际会,一半是野心勃勃。可是他并不希望吴邪在他之后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乃琼寺千年名望,逻婆万载圣城,一旦再次崛起,仁钦朗布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位十五岁的新活佛还懵懂不知,可仁钦朗布却知道,他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但他也知道,如何让这只尚未长成的雄鹰失去翅膀。

“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解一切生死之缚。佛陀之语如是,我亦如是。”

吴邪微笑着点了头:“他们该来了。”

说话间,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乃琼寺掌事的几个老喇嘛,不仅德高望重,而且一多半都是珠古嘉措时代留下来的人,就连曾经的摄政王都拿他们毫无办法。之后是逻婆的贵族们,还有世家大族的族长们。

并不是议事的时辰,可是阵仗却如此之大。接到活佛的命令之时,没有人知道这一场会见是为了什么。

多吉丹增对上了吴邪的视线,那眼神里有些胜券在握的决心,却在遇见年轻的活佛湖水一样的眼睛时,莫名失了神——这个少年,或许是适合作为一个宗教领袖的,他有天资,有悟性,虽然从小并不教养在寺庙中,却也有一种与身俱来的佛性。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年轻人。身着的并非僧袍,却也不如贵族那般华丽,只是一身最普通的长袍,便显得清冷出尘,他身上带着的并不是贵气,却叫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

贵族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偶尔有印象的,也只晓得他似乎常常随侍在活佛身边。寺中的喇嘛们,常常觐见吴邪的自然知道那只是他被迎回乃琼寺之时因为不熟悉藏文才带着的人,后来因为才干不错,便留在此处为活佛办事,今日这样的阵仗,并不会有人觉得他的出现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所有人都坐定了,吴邪也并不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把人带上来。”

进殿的是两名大夫,其中之一是寺中的喇嘛,专司医药之职,另一位便是来自理塘、前些日子一直在为病中的摄政王医治的那一位神医。

“摄政王为我前藏鞠躬尽瘁,积劳成疾,此时溘然长逝,哀悼之余,我听多吉丹增说起,对摄政王的死因有几分疑虑,我想,此事必然应该彻查,便请二位前来,在诸位面前说清,此事也好有个见证,方不使臣民猜测,也对得起摄政王在天之灵。”吴邪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几位老喇嘛犹尚不动声色地端坐,早有年轻的贵族忍不住议论起来。

多吉丹增倒不意外,只是眼神与仁钦朗布在空中一错而过,又若无其事地转开。

那两位大夫变道,摄政王此前身体已然接近油尽灯枯,但猝然死亡,因由却是心悸,这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导致,也有可能是受了旁的刺激。

吴邪皱眉:“别的刺激?比如呢,你们倒是说说看,我们查起来也好有个头绪。”

一位老喇嘛站起身来,微欠身行了个礼道:“活佛,此事已经过去,既然也说摄政王用药已久,当日山顶祭台苦寒,众人皆是亲身经历,只需风光大葬,便不必再横生枝节。”

这几位老喇嘛年纪都比摄政王更大,多半受珠古嘉措当日恩惠,摄政王入逻婆之后也想拿他们开刀,无奈乃琼寺根基甚深,这些老喇嘛没有一个是好啃的骨头,又在佛法上受信徒爱戴,这么些年也只能这么过来。吴邪这些日子自然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亦知这些人得到摄政王的死讯,舒心多于悲伤,自然也不愿意在此时再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精力。

“摄政王亲族大度,我也不好如此决定。一是这不是小事,二则引得议论纷纷,民众妄加揣度,反倒有害无益。”吴邪早就想到了这种情况,自然也有应对之语。

那理塘来的神医察言观色,便道:“很多情况都有可能,剧烈的情绪波动比如愤怒、惊吓、悲伤,或者饮食之中有什么不妥……”

多吉丹增起身,似有若无地向张起灵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神色肃穆:“是了,我想起来了,当日摄政王归天之前,我曾见他饮了一盅茶。”

吴邪凝神想了想,点点头:“没错。那茶还是我拿过去给摄政王的,但我看那其中不过是红枣生姜,皆是祛寒暖身之物,敢问有什么妨碍么?”

两位大夫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多吉丹增再拜道:“自然不敢怀疑活佛。但是只恐怕有其他人在这茶中动了手脚,害了摄政王,要知详细,不如传唤当日送茶上山的小喇嘛来一问。”

事已至此,离弓没有回头箭,诸人皆无不允之理。仁钦朗布将手中的茶盏自左边换到了右边,好整以暇地看向了门口。

那小喇嘛已经被软禁了数日,此时出来,仪容倒也规规整整。听了多吉丹增的问话,神色踌躇了一下,向着甘丹寺活佛的方向望了一眼。

吴邪坐在主位高座,一切尽收眼底,此时只见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张起灵微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只将你知道的事如实道来即可。”仁钦朗布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倒是和善。

那小喇嘛跪伏在大殿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惶恐:“我只记得,茶煮好之后,上山路上,有、有……甘丹寺的人拦住了我,问我手上拿的是什么,还打开看了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什么?!”殿内一时哗然,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更是神色各异。

仁钦朗布脸色铁青,却仍旧保持着活佛的风度未曾说什么,倒是多吉丹增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小喇嘛厉声问道:“你瞎说什么!昨日里你明明说……”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住了嘴,却早有乃琼寺掌事的老喇嘛截住了话头:“怎么,活佛亲口下令禁足的人,不得允许任何人不可探视,你昨日便违反禁令却是为何?莫非早已与他串了口供?”

多吉丹增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只能连连摇头:“那里有这回事……”

“我所言句句属实,活佛面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啊!”小喇嘛一直跪着,语调几分慌乱,几分恐惧。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信你不会撒谎,可我更信任我的师傅。更何况,以甘丹寺活佛的名望地位,也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仁钦朗布这才不慌不忙道:“你造谣污蔑,是何居心?”

“若是活佛与众位大人不信,我可以当场指认!”

从溪卡桑珠孜来到逻婆的甘丹寺之人不少,但能够获准进入乃琼寺,随侍仁钦朗布的并不多。当下便命人去请了来,让小喇嘛辨认。

贵族们眼见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境地,以为能够看一场好戏,谁知道那小喇嘛来来回回看了半晌,脸上也露出不解的神色:“这……那几人似乎并不在这里,可我的确记得,那真的是甘丹寺的来人!”

吴邪严肃起来:“后藏圣寺活佛,岂容你随意指摘!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胆敢诽谤,你知道后果!”

小喇嘛立时慌起来,又挨个看了数遍,几乎要哭出来:“可是我明明记得……”

倒有一个年轻的贵族转了转手上的一个玉扳指,冷笑道:“我管着南城门,现在有一桩事,正好告知各位。昨日一早,有一队甘丹寺的人已然出了城回溪卡桑珠孜去了,原本我还在奇怪呢,活佛都还在这里,为何他们要急着走,于是便遣人问了问,回禀说是甘丹寺有要事。现在看来……”

他没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

如果小喇嘛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仁钦朗布很可能是故意将当日那几个人先行遣回去了。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仁钦朗布,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饶是定力再好,此时仁钦朗布也有些忍不住要说话,只不过似乎所有人都已经认为是他动了手脚,而昨日也的确有一队他带来的人马先行回了后藏,他竟有些无从辩解。

气氛剑拔弩张,仁钦朗布身后的几名贴身护卫已然将手悄悄按上了剑柄。

吴邪的手悄悄扣紧了扶手,手肘向下压了压,感觉着袖子里的那件长条状事物,那是昨天晚上,张起灵交给他的一柄袖剑。

手心里有些汗,心跳却平稳,他将目光从座下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张起灵的脸上。他没有回视过来,吴邪却异常安心。他知道,一旦真的发生什么,张起灵一定不会让他有事。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让他能够面对今天这种局面的支柱。

深吸了一口气,吴邪开口道:“千百年来,前藏与后藏互为一体,守望相助,今日之事,我绝不相信是甘丹寺活佛指使,更何况,他是我的师傅。”顿了顿,他走下来,向仁钦朗布的方向靠近,“但是,师傅,为避嫌疑,还请您即日起返回甘丹寺吧。徒儿不敬,却不得不为乃琼寺,为逻婆考虑。”

他向仁钦朗布行了个礼,不顾对方铁青的脸色。

吴邪只不过搭了个台,自有人来唱恰到好处的戏。他没有羽翼,没有实际的权利,有的,只是操纵人心的可能性。幸好,今日他成功了。

到了这一步,仁钦朗布进退维谷,不得不离开。只要他不再继续打逻婆的主意,吴邪就能腾出手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十七章

子时。八廓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几个准备收摊的小贩。两旁的酒馆客栈倒是还有亮着灯的。

罗桑措姆打眼看到来人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寻常。因为张起灵向来是独来独往的,这个地方作为他们的一个秘密据点,也从来都万分小心。

可是今天晚上,却有两个身材修长的人并肩走来,面目掩在黑色的风帽底下,步伐很快,行走间带着几许酥油灯燃烧之后的气味,罗桑措姆使了个颜色,马上有得力的伙计看住了门口,他亲自带着二位进了一个雅间。

张起灵摘下风帽,抬手免了他的礼:“这次多亏了你。”

“是啊。若不是令郎演的那一出戏,恐怕我们也没有这么顺利。”旁边那人也露出脸来,不算太瘦,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轻减,气度温和,让人望之如沐春风。

虽然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既然与张起灵在一处,罗桑措姆自然也知道要小心对待。他答应了两句,抬眼又仔细看了看,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这人虽然看着年纪稍小,但看起来却有几分眼熟……

“您是……”罗桑措姆皱着眉回想,自己莫非见过他?突然,前些日子在乃琼寺朝贺的画面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冷汗一下在就下来了,手足无措地五体投地,声音都在剧烈发抖,“活、活佛!”

吴邪愣了愣,看了看张起灵,用汉语嘟囔了一句“我有这么吓人么”,还是抬手示意他起来。

罗桑措姆哆嗦着爬起来,想伸手碰一碰吴邪的手,又觉得大是不敬,最后还是作罢,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早知道您要来……我这地方就该焚香洒扫,三日不见荤腥酒肉的,这实在是……您竟然亲自来……”

藏地的民众心中,活佛的地位几乎等同于神祗。

吴邪很多时候并不习惯这种被过度尊崇的感觉,他并不喜欢繁琐的礼节,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宗教信仰,是他目前可以依仗的最大力量。

“无妨。”吴邪微笑。其实他另有一句话想说,只是碍于自己被动地处在了一个太崇高的位置上,不好意思太食人间烟火,只能求助地望一眼张起灵。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起灵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道:“拿几个菜来,再倒一壶茶。”

“是。”罗桑措姆赶紧应了,又踌躇了一会儿,脑子里计较着自己的家主如此与活佛平席而坐大为不妥,可这两人看起来又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半晌干脆不想了,期期艾艾道,“犬子此时便在后堂,斗胆求一求活佛,能否为他赐福。”

“好。”吴邪点头,“你唤他来。”

其实这所谓的“赐福”,也不过是活佛用手在人的头顶轻轻一碰而已,可是却让罗桑措姆激动万分,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没想到世代为奴也能有这一天”。

半大的孩子走进来,倒是毫不露怯。只不过为了伪装成一个喇嘛,好好的头发全都剃了。吴邪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孩子,想起他白日里在殿内指认仁钦朗布、与他们合唱的一出好戏,心里几分感慨几分动容,抬手在他头顶摩挲了两下:“辛苦你了。”

一时上了几道菜,罗桑措姆接过了张起灵的一个信封,便退了出去,留下两人在雅间用膳。

“若不是怕罗桑措姆心脏受不了,我挺想再要一壶酒的……”吴邪吃了一块糌粑,咂了咂嘴,“还是那时候你在墨脱给我做的好吃,哎要不然我在日光殿弄个小厨房,你说寺里那些老头能答应么?”

这么长时间过来了,吴邪早习惯了自己说话得不到这人回应,他只是听着,就叫人安心。

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了,却是第一次跟他来这里。吴邪有些新奇,心底里还有些意外的温暖。与此相比,深夜翻越乃琼寺的围墙带来的紧张刺激似乎就都不算什么了。

“多吉丹增的要求,你同意了?”张起灵给他满上了茶,问道。

“我能不同意么……”吴邪叹了口气,“无非是个形式,也罢。”

多吉丹增带着摄政王的一众掌权亲属,浩浩荡荡地来到日光殿,请活佛在前摄政王出殡之时亲自诵往生咒。这俨然是逼宫一般的节奏,就是为了告诉活佛,即便在白日里摆了一道,暂时取得了胜利,但是说到底,摄政王遗留下来的势力还在,他这个活佛,若是不好好听话地做一个傀儡,恐怕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当时吴邪只是懒洋洋地点头答应,只做不知道这是一场威胁,在对方转身的一刹那,眼底的厌恶却越来越深。

两人吃完了东西,又披上披风走出去。入秋了,天际一弯银色的钩月,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投下两道影子,他们的脚步刻意放得轻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不舍什么。

更深露重。转过一道弯,就上了山梁,乃琼寺巍峨的轮廓被灯火勾勒出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兽,阴惨惨地趴着,从山腰直绵延到山顶,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夜风霍然吹来,衣袂翻飞,落叶纷纷被卷起,簌簌的声音像悠远的笛声。

清秀的面庞微微扬起:“小哥。”他唤了一声,嘴边已有白色的雾气,“有点冷,早知道不贪吃了。”这话是玩笑,如霜的月下,他天真的神色与初见时如出一辙。

那天他被埋在雪崩后的山崖下,失去意识到脸上有惊慌,却并不绝望。醒来之后,张起灵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无比干净纯澈的人。

张起灵摇摇头,侧过身替他紧了紧披风的领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两边的系带拢到一起,细心地打了一个结。

风的确有些大,一朵云飘过来,将月色掩得暗了不少,下一刻他已经在解自己的披风,打算也给吴邪披上,可手指却被对方按住了:“没事,我们快些走就好了。”

“你的手很凉。”张起灵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只是一句描述事实的话,可吴邪竟一下子觉得脸有些烫。他晃了晃脑袋,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去,准备继续往前走,谁知手就被那人握住了。

“天太黑。”张起灵快速说了一句,就拉着他快速往前走去。

他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牵他的手么?

有他牵着,的确走得快了不少。吴邪胡思乱想着,不是第一次拉他的手,可今天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或许,只是因为解决了一桩大事,心头轻松了很多的缘故吧。虽然冷,吴邪却又不想那么快回去了。

次日清晨,甘丹寺的人马浩浩荡荡,启程回了后藏。送行的阵仗不算大,吴邪倒也亲自出现了。仁钦朗布当面没有多说什么,倒是根据底下的人回报,他在经过南城门的时候,长叹了一句:“逻婆无忧矣!”

没人敢问他那时回望威严肃穆的逻婆城,究竟是何心情。但这一句话,落在不同的人耳里,也有不同的微妙。

仁钦朗布与前摄政王很不对付,十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逻婆。可他这一句叹息,不知是在感慨前摄政王之死,还是在感慨新活佛之立。

吴邪晓得他是不甘的。但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他还懂,仁钦朗布亦敌亦友,有他在乃琼寺,要出手清理多吉丹增的力量就很不方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两人已然暗中串通,不知道仁钦朗布许出了什么样的好处,但显然,他的话,比毫无实权的吴邪更有影响力。有前摄政王一人独大十五年的先例在,多吉丹增未必不动心。

目送着旌旗节符消失在路的尽头,吴邪转身的一瞬,忽然轻声道:“小哥,不仅是你,我失去的,也要讨回来。”

第十八章

十月二十九,这年冬天的逻婆迎来了第一场雪。

日光殿的炭火烧得很旺,吴邪也没有什么睡懒觉的机会,晨起做了早课,上午听那些老喇嘛与贵族们商议完大小事务之后,还得回来继续听佛学大师们讲经。二十岁以前,他恐怕得一直重复这样的生活,如果顺利的话,一旦满了二十岁,他就可以自己掌控政治权力,只不过,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有许多人并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午膳的间隙,他披了件鹤氅,走到廊下看着外头一派天寒地冻的景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行来,眼错之间恍如一幅水墨画,直到视线隔着冰冷的空气与飘落的雪片遥遥相交,方才一下子有了灼热的温度。

张起灵走近了,到他身边站定:“外面太冷,小心风寒。”

吴邪摇头:“里头太热,我困得要命。”

张起灵立即了然了他的小情绪,转头看他:“那帮人又给你气受了?”

“不过是老样子。”吴邪伸手接了一瓣雪花,晶莹剔透的六角形冰晶落在手心里,感知到温度,迅速化去,融成一滴浑圆的水珠。

大部分时候他都觉得无聊透顶,比如日常议事的时候,他们不过是需要他象征性地坐在那儿,所谓的活佛,只是不同派别的权利集团之间争抢的一枚印章,将他们的诉求化作现实。几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才会询问他的意思,此时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平衡势力,如同一颗夹在磨盘中央的豆子,一招不慎就会被碾碎。

摄政王之位依旧空悬,乃琼寺的老喇嘛们有意拖延,贵族们有的蠢蠢欲动,有的冷眼旁观,而前摄政王留下的势力,则三番五次试图将多吉丹增推上位。很多事情上吴邪不好太拂逆了他的意思,因为他手上仍有不少兵权。但显然,他也并不愿意将军政大权送出手,因为他并不愿意被控制一辈子。

“小哥,你上午做什么去了?”吴邪故作轻松问道。

张起灵看他半晌,就在吴邪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山后的白梅开了。”

嘴角轻轻勾起,吴邪笑起来,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偌大的德央厦,因为吴邪的命令,积雪没有被扫去,举目一片明亮光滑的白,踩上去蓬松而柔软,四行脚印落在上面,如同用生命刻下的某种誓言。

梅花在雪天是极易寻得的,凛冽的风送来它甜美的气味,即便与积雪同色,也能很快发现。这里的雪落得很干燥,用手拂落了,盘虬卧龙的枝桠上便欣欣然露出一盏一盏的花朵来,淡鹅黄色的蕊,娇嫩却坚贞。

“折几枝回去插瓶?”冬天室内烧炭,哪怕是最上等的炭火,没什么烟气,时间长了也难免闷着,有点鲜花的气味一冲,能舒服不少。

“罢了,万物有灵,它们在这儿开得好好的。”吴邪下意识地嘟了嘟嘴,皱眉道,“况且,连我都听不进去那些佛经,何必为难这些花。”

一声淡淡的鼻息响起在耳边,张起灵大约是笑了。他近日来亦不大顺心,吴邪的意思是循序渐进地一些事务交给他去完成,天长日久便可予他一官半职,待到时机成熟,方能恢复他一族的声誉,这无疑是最稳妥的方法,可奈何进展太慢,吴邪手中也没有实权,张起灵在众人眼中也就不过是个跑腿的,身份尴尬。

两人每日安静相对的时光越来越少,吴邪却总觉得,那些佛学大师们要他在修行时寻求的宁和心境,唯有面对这一个人时,方能觅得踪迹。

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吴邪看着他的脸,竟也有些怔怔,等到张起灵回视过来,却是他极其自然地抬手,为吴邪抹去了鬓角落下的几片雪花。

吴邪忽然想,再冷的东西,也是有温度的。比如雪,世人只以为冰封千里,却不知其中暖意融融的那一面。

可即便再不舍这样的温馨氛围,有些话也迟早要说。

吴邪无声地叹息:“中原那边,有回音了么?”

在他的坐床仪式结束之后,按照惯例,便以前藏活佛的身份,给中原皇室上了一道表。这是一道说明乃琼寺活佛继承关系的说明表,当然,藏地与中原王朝并不存在从属关系,只是因为中原国力强盛,每年藏地纳贡,维持两边的友好关系而已。这道表文,自有乃琼寺的掌事之人写完,吴邪只不过看一眼,盖上章即可。

他对这件事的在意,别有一番心思。

不仅因为他自己是中原人,更是因为他有心打开贸易往来。每年的朝贡和赏赐自然能让中原的物产到达逻婆,只是数量太少,无非是乃琼寺内与一些位高的贵族能够得到,而平民的生活物资依旧十分匮乏。

但从上表之日起,到今天,已然过去两月不止,按照正常的速度,应该差不多能够得到回音。

“今年雪大,驿官难走也是常事。”张起灵道。

自从晓得吴邪的身世,他也就能够理解吴邪对中原王朝的复杂情绪。故国之思有,仇恨与挣扎亦有。

“若非山高水远,我倒挺想知道那个叫汪藏海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要探知这个并不难。”

“是啊。”吴邪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印。在同一处站得久了,雪一直落着,脚印看起来也格外深。“只不过,他若死了,我报仇无望,难免失望;他若活着,我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更是心焦。”

他没再说下去,这样的感觉,张起灵一定懂,甚至比他更深刻。他只恨自己还不够强大。这样的两难。

“我以前一心想报仇,但是现在我觉得,人不能只为了仇恨活着。”张起灵微闭了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完整地听到父母的故事的时候,那份无措而绝望的心情。你也一样,他在心里说。

凡尘烟火气会让人心变得浮躁,但也更柔软。如果一辈子都只在意仇恨,那么即便真的复仇成功了,这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梅林暗香浮动,严冬之下,有一些别的生机在酝酿。

两人走回去的时候,只见德央厦外面站着数个小喇嘛,神色焦急,一见到吴邪就赶紧迎了上来:“活佛,几位大人都在里头等您了!”

“什么事?”吴邪下意识地皱眉,看样子他们找他已经有一会儿了。下午原是他学习各种东西的时间,这个点若是没有要紧事,是不会这么大张旗鼓议事的。

小喇嘛摇摇头:“不清楚,似乎是……多吉丹增大人说,在边境上抓到了一个贵霜帝国的奸细。”

第十九章

吴邪和张起灵对视一眼,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大殿中央果真跪着一个人,身上裹着一块已经看不出原先颜色的破毛毡,露出来的手臂和脸颊上都是溃烂的冻疮,他显然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但还是能依稀分辨出深邃的五官,那标识着人种的不同。

吴邪盯着他看了几眼,缓缓走到主位上坐下。

其实奸细这个事,各国之间心照不宣。不仅谁家都不可能除尽了蟑螂耗子,而且每个国家都需要探听别国的机密以保障自己的安全,尤其是在西域各国与前藏交界的那一带,势力错综复杂,更是什么人都有。

这个人,多半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意外,才会被捕的吧。可是,若只是一个普通奸细,也用不着一路闹到乃琼寺来,多吉丹增命人捉他回来,想必是有自己的用意。

“活佛,这是我们从这个奸细身上搜出来的东西,请您过目。”

一张羊皮卷被递到吴邪手中,这东西想来众人早已传阅过一遍,吴邪微挑了挑眉,也并不在意,拿过来看了看,竟发现是一封信。

这个奸细,原来是个送信人?

“活佛,守关将士是在例行巡逻的时候抓到这个人的,当时因为下了雪,路途难行,此人的马匹在一段山崖上失了前蹄坠下悬崖,他自己也受了伤,这才被擒。”多吉丹增拿眼看了看吴邪,又在张起灵身上扫过,缓缓道。

吴邪目光落在那羊皮卷上,那看起来是一封回信,从西域送往贵霜帝国。

“……今既约会起兵,则大事可定。当就日点将,两路夹攻,则前藏一不占地利天时,二无可用兵将,克日可至逻婆城下会师……”

从西域往贵霜帝国的方向去,最近的一条路,便是穿过前藏和后藏。可这条路要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每年九月以后,这条路基本上就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完。所以这个奸细选择了提前沿着雪山的边缘走出去,谁知遇到了意外。

“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说来,只要做到毫不隐瞒,自然能够留你一条性命。”吴邪的语气并不危险,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地上那个慌乱的人。

“我……我只是个送信的,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大人们说过,你们的摄政王死了,是个两面夹击的好机会……”

西域在北,贵霜在南。这两处若是真如信中所说,约定时间同时起兵,对藏地前后夹击,那么,的确是个巨大的威胁。若放在数十年前,人们还能够相信这一路上无数的雪山峡谷,天险重重,圣城逻婆易守难攻。可是,自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场战事,即便不愿意承认,但还是要看到,逻婆城并非是不可攻克的。

前摄政王的确嗜杀跋扈,但他也的确是个军事天才。

在他执掌前藏的十五年来,对外的大小战事虽不频繁,但也不少。在他手中,前藏从未吃过别人的亏。到了后期,大约是出自于对他的忌惮,知道只要有这个人在,就肯定捞不着什么好处,因此按兵不动,结书修好的更多。但如今……

“是哪方最先提出要约会夹攻的?”

“是、是西域!”

“原因?”吴邪眯了眯眼睛。

“今天天气冷得早,死了不少牛羊……西域闹了饥荒,也是没办法……若是往东,中原又加了玉门关和阳关的守卫,就只有、只有……”

那奸细吞吞吐吐的,但大家都知道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西域遇上了荒年,寒冬乍来,除了发兵掠夺,恐怕没有别的办法度过这段日子。为了安抚那些流民,将他们收编入军队,攻打别的国家,若是赢了,自然就有了食物财富;若是输了,这群人死了,也省得想办法想办法安置他们。又能避免这群人冲击本国的官府粮库,真真是一条妙计。

一位老喇嘛道起身道:“如今我乃琼寺活佛新立,难免有人虎视眈眈。边关的守卫,的确需要好好加强。”

立即有人回应了他的话,只不过人选有些意外。多吉丹增点头:“这话说的是。”

吴邪眼皮子一跳,确认了一下今日的太阳的确还是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毕竟多吉丹增和他的亲信们与乃琼寺里头的老喇嘛们互相拆台早不是一天两天,今日应承得这么爽快,事情必定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然,他又接着说下去:“……我这里有一些拟定的人选,可以从中挑选。毕竟如今我前藏可用的将领不多,有经验者就更少,边关形势严峻,不可不小心谨慎。”

“此言差矣。”说话的是另一个喇嘛,他眼神里有些轻蔑,“如今的形势,还远远称不上‘严峻’二字。既然这约定起兵的回书已然被截住,那么战事自然也就作罢,只需稍稍增派兵士,增强防守即可。至于作战经验,若是永远都只用你的亲信将领,那么真正有能力的人,恐怕是不可能有机会上战场的,遑论积累经验了。”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谁都知道当中意味了。

想要多吉丹增主动放手兵权,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前摄政王能够以铁血手腕执掌政局十多年,始终没有活佛相助,而境内却并没有能成气候的叛乱,无非是因为军队忠诚于他。

吴邪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卷,半侧了身子坐着,单手撑在南海明玉的扶手上,向身后的张起灵递了个眼神,意思是:看,把我叫来,也根本不打算问问我的意思。

每日里,就只能这么听他们吵吵架,为了各种事情明争暗斗不休。

一个坐在多吉丹增身后的贵族沉不住气:“这是说哪里话,多吉丹增大人也是为了逻婆的平安,难道说为了培养不知道日后是否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就要冒着被敌人钻了空子的风险随便起用路边的阿猫阿狗么?”

主位上的少年正在喝一口茶水,闻言嘴角抽了抽,努力将那口茶咽了下去。其实他近日来学习的也不过是些政治局势之类,这军事要务,恐怕有人并不愿意他多做了解,他也并不太清楚如今的兵权都该如何调动。

但是幼年之时,吴邪也曾听过父亲的书房里与人议事的场景。斯文人哪怕意见再不合,也不过是拔高两个声调,即便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出口的话也还是要讲究章法,粗俗之语是断断不可登大雅之堂的。

相形之下,这里就放肆得多。

底下闹得不可开交,喇嘛们平素端庄持重的模样也快要挂不住了,吴邪正胡思乱想着,多吉丹增忽然咳嗽了两声:“我也认为,如今只需要现在北边关加强防卫即可,增兵不必太多。毕竟贵霜帝国没能收到回信,就算收到了,他们想要起兵,也需在大雪之中翻越喜马拉雅山脉,隆冬将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近日来愈发喜欢在每一场争执的末尾出来做这样的总结,似乎是想奠定自己的地位,说到底,他始终盯着空出来的摄政王的位置。

“就算如此,人选上也……”

“不如先听听我推荐的人。”多吉丹增打断了对方,表情微妙起来,“想必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逻婆城中曾有一族世代习武,声名卓著,在十多年前,那一族的家主叫做白玛。”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他吐出那个名字的一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吴邪坐直了身子,余光一瞥,感觉到了身后那人不动声色的僵硬。

有胆子大的人觑着眼色询问:“便是十五年前逻婆一战中被灭族的那一家?”

多吉丹增笑了笑:“说来他们历代出尽名将,彼时各为其主,但这一族忠勇可嘉却是有目共睹。至于灭族一说么……”他停顿了一下,收住了仿佛只是闲谈一般的语气,倏然转头,视线越过了吴邪,“这可不是夸张了。现放着白玛的嫡系后人在此,谈何灭族?”

象牙的杯子很光滑,一晃,外壁就沾上了一些水珠,握着它的手颤抖了一下,“啪”一声磕在了桌上。

吴邪猝然惊觉,抬眼之时只见一阵风起,将殿门口的垂帘掀起了一个角,冷风夹杂着雪花,让他活生生打了个冷战。

果然。当日多吉丹增便与仁钦朗布早有了勾结,否则他不会知道张起灵的身份。

“活佛,您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便是咄咄逼人了。

吴邪只觉得浑身发冷,手心里却一直在冒汗。他抬眸看回去,对上那中年人鹰视狼顾的眼:“只要能够为我效力,何必论家族出身?”

“正是这个意思。活佛年纪轻轻,于经纬之术上看得倒是透彻。”多吉丹增满意地扫视着所有人听见这个消息之后或者惊讶或者鄙夷或者猜测的神情,“当日这位小哥单手便能轻松拿起甘丹寺活佛带来的那柄黑金古刀,可见身手不凡,倒是我们有眼无珠了。”

此言一出,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从各个角落里响起。

早有他手下的人反应过来,立即接着他的话头道:“英雄不问出身。想来既然是活佛带在身边的人,自然是忠心不二的。现在看来也是武艺不凡,之前说要发掘年轻将领,此时这个人选,真是再好不过了。”

吴邪咬紧了牙。这群人,安排了一个完美的圈套!

多吉丹增一定早就料到了自己在露出派自己手下的将领带兵的意思之时,乃琼寺老喇嘛们会有的反应。谁知他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却是在将张起灵推到所有人面前!

到了这一刻,便能拿之前对方的话返回去堵上对方的嘴,完全无可奈何。

而除了吴邪,没有人会在意张起灵的安危。如今战火没有烧到眼前,众人对一个奸细身上带来的、尚且无法确定真伪的消息,不可能太上心。而往边关增兵,既然能找一个对两方利益都没有伤害的人,自然是最好。

张起灵是吴邪身边的人,他存在与否,乃琼寺的喇嘛们不会介意。而多吉丹增想将他从吴邪身边弄走,无非是知道他的底细,这才会更清楚地知道,想要架空吴邪做一个傀儡,去掉这个人,至关重要。

“其实他并不是……”

吴邪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挺拔清俊的人影一闪,已经在他面前单膝点地:“愿为活佛效命!”

张起灵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事实上,吴邪知道,他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众人的议论和猜测仍在继续,唯有东侧下首的多吉丹增,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

第二十章

他已经走了二十天了。

这些日子,雪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着,没有真正云开月霁的一天。日光殿炭火再旺,也显得清冷了许多。

吴邪趴在案头,手边是一本《白琉璃》的手抄,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前藏摄政王招募了当时许多著名的历算学家编纂而成的一本历算书,当中还有不少星占卜筮之法。最近他闲着的时候一直在看这个,终于算是闹明白了藏历的计算方法,今日翻了翻,发现巧得很,这一年藏历新年与汉历新年竟然是同一天。

不过是个巧合,但是发现这件事的一瞬间,吴邪心里还是有几分雀跃,却在一回头想要对那个人说的时候,僵在了原地。

是了,二十日以前,张起灵率领着三千军士,出了北城门,往边关去了。

那一天,雪停了四个时辰,但吴邪并没有去送他。

其实,从多吉丹增说出他的身份开始,一切就已经脱出掌控——或者说,吴邪从来就不曾有过对局势的掌控,空有一个前藏最高宗教领袖的名头,却谁也保护不了,包括自己,包括他。

看他跪在自己面前,吴邪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这么多天了,他都丝毫不敢去回想那个画面。当时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只听见贵族们拊掌而笑,喇嘛们在一阵沉默之后也纷纷同意。

其实,最终的决定,真的与他这个活佛没有一丝关系。

那天晚上,吴邪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沉默,张起灵也第一次,主动打破了沉默。

“这是个机会。”他说。

吴邪背对着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袍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上深红色的绸带,一圈又一圈,更漏的声音悠悠然传来,低沉得叫人心惊。

“没有兵权,我们永远都要仰人鼻息。”

吴邪低着头,还是忍不住,苦笑着答他:“这是不是个机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个陷阱。”

张起灵不可能想不到。多吉丹增愿意将这个机会给他,必然是还留有后招的,最起码,他的目的不可能是突发善心想让张起灵获得应有的地位。若真是要追溯当年逻婆的战事,那么,前摄政王留下的势力,应当将白玛唯一的血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才对。

“吴邪……”

吴邪第一次在他的语气里听见这么多的情绪,为难、愧疚、不甘、安抚……

好像是秋天里第一片焦灼地红了的枫叶迫不及待去亲吻大地,好像是春天里第一滴融化的冰珠奔腾向东去拥抱海洋,好像是天井里努力存续了一冬的枝桠渴望探出墙头,亲眼看见整个世界。

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决堤。

“小哥,我都明白,我只是……”只是不舍得你走,不仅仅是恐慌你走之后我的孤单,还因为有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似乎你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一种温暖的触感,忽然从他的后背整个覆了上来,那双修长的手绕过他的肩头,在他的胸口,结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轻轻地,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拥在了怀里。

这一瞬间他懂得吴邪所有的不安,懂得他清澈见底的眸中闪动的光芒。

张起灵的房间里是不熏香的,但他身上有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吴邪深呼吸了一口,握紧了拳,又在下一秒放松了全身的力气,任凭自己依靠着身后的人。

从未想过张起灵会主动与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又如此自然。

明明是两个千里相逢的人,却似乎共享着同一个灵魂。

正是因为如此,吴邪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的决定。张起灵要走,不仅是为了光复自己的家族,也是为了守护他。

所以,吴邪要做的,决不能是牵绊,而应该是努力成为他的后盾。

“现在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让他们觉得你对于我……并没有多么重要。”吴邪咬了咬下嘴唇,“其实仔细想想,就连那个奸细,恐怕都有问题,只可惜当时直接就被带下去了,我估计现在要找他都困难了。”

对手有备而来,他们只能见招拆招。

“你一个人在逻婆,一定要小心。”张起灵在他耳边嘱咐。

乃琼寺上上下下有那么多人,他一走,吴邪却只能是一个人了。

“他们暂时不能拿我怎么样,反正我也做不出什么威胁他们地位的事情。”吴邪终于转过身来,踌躇了一下,没敢看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张起灵的依赖,早已超过了正常范围。而对他的担心,似乎也有些出格了——明明,他是清楚张起灵的能力的。

张起灵松开了手,吴邪倏然抬头,眼里竟有几分失望。

“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吴邪根本不用被迫来经历这些。

少年迅速地摇头,努力绽出一个笑来:“小哥,一定平安回来。”

第二日,张起灵受命起行,彼时的乃琼寺活佛,却只是如平常一般,在日光殿里读着经书。

时间在沙漏里被数着一粒一粒挨过,一日千里的唯有心绪纵横。

吴邪又一次发着呆直到夜幕降临,他走到窗前,当日与张起灵一同走过德央厦时新雪初来,此时积雪已然没膝。

他想象过,像张起灵那样的人,白袍银铠,手执黑金古刀的模样,映着雄伟的城门,洁白的霜雪,应该很好看吧。

为什么一直在想他?有些心思,很早之前,在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在心底里悄悄发芽。

张起灵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他几乎是用一腔赤忱,义无反顾地要去陪着张起灵共同破这场危险的局。

这是为何?只是因为义气么?似乎……比那要多上很多。

与他并肩战斗,与他共同谋划,与他……一起走过墨脱的山野与逻婆的院墙。

原来,上天早已赐予他一场浩大的修行,以缘为介,以心为凭,以他所拥有的一切为证。

只不过,在他想清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

吴邪想了想,又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自己胡思乱想这么多,可是,张起灵也会这样想么?

他在床榻上辗转了很久,从一开始心中澄澈分明,到错综复杂愁肠百结,终于在午夜的时候起身,吴邪避开了下人和守卫,独自翻越了乃琼寺的后墙,去了八廓街。

罗桑措姆万万想不到,活佛竟然会在此时独自一人造访他的小酒馆,他正准备打烊,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吓得几乎腿软。

上一次坐过的那个雅间里,罗桑措姆亲自将茶杯擦了又擦,这才战战兢兢地倒上水:“活佛,其实,家主在离开之际,曾派人将一封信送到小人手里。”

吴邪眼神一跳,嗓子里一阵阵发紧:“是么。”

罗桑措姆小心端详着活佛的脸色,不知该不该说下去,但看他并没有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信封上并未写明给谁,因此小人便斗胆拆开看了。可是……那信上却是汉文,而此处并无能看懂汉文之人,因此小人私心里揣度着……这信,恐怕是送给活佛您的。”

张起灵不敢引人注意,才将信让信得过的小兵给了罗桑措姆。而他猜到了家主的意思,却一直苦于没有途径将信呈递给活佛。

吴邪出来得急,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衣,罩着一件最不引人注目的深色外袍,那袍子穿在他身上有些大,原本应该是束紧的领口就松了些,方才看不出什么,此时却明显见到因为呼吸急促起来而起伏的锁骨。

“拿来给我看。”

信封有轻微的折角,所幸里面的信纸整洁如新。

那张纸落入手心,吴邪微侧了头,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门被轻巧地阖上,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邪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十个字,笔迹清俊如人。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原来,张起灵早就猜到了吴邪的心思,他甚至猜到了,他走之后,吴邪会来这里。

原来,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第二十一章

烈风之中,流云尽散,封冻的楚玛尔河如一柄利剑,闪着绝世寒光,直插可可西里山脉。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当得上是艰苦卓绝,然而这支来自逻婆的队伍,依旧在山谷里蜿蜒跋涉着,没有一丝怨言。

不出意外的话,再往前走大概五日,就能够到达那曲,在那里,会有一万的前藏驻军。

太阳在逐渐偏西,这里依旧是高山区,一旦入夜,气温就会骤降,如果不提前找好背风的扎营之处,整支队伍活活冻死都是有可能的。而到了与西域交界之处,地势放低,又有野兽出没,又是另一重麻烦事。

张起灵看了看前面的山势,吩咐手下准备扎营。

一个小黑点都前方飞奔而来,那是他们的前哨探子。

这一路走来,张起灵都十分谨慎,因为顾忌着多吉丹增可能的手段和目的,每一日的行军距离都不肯太长,始终保持着体力,几个方向上的探马也一直不曾放松,只怕会出现什么状况。只不过,连日来都一切正常,再有几日,便该到达目的地了。

可今日的哨马,似乎来得格外紧迫一些。

那人来得近了,逐渐清晰起来,的确是同他们一样的军服,座下是一匹大宛马,这种马非常适合长途奔袭,对于极端的天气也有着超常的耐受力,若是最好的种,到了中原便是千金不换。

张起灵眯了眯眼睛,做了个手势示意大部队停下。数千人的部队,整整齐齐地在雪野之上站定,像一面坚固的盾,不可摧毁。

“将军!”探子到了跟前,一行礼,便打马上前,与张起灵形成了一个错身的姿势。按照他们军中的规矩,探子若有紧急消息传递,面见主将之时,是可以不下马的。

张起灵点头:“说。”

“前方发现一支队伍,大约有一千五百人,重铠长刀,在叶鲁苏湖以北八十里处扎营!”

“什么人的队伍?”

“这个尚且不知,军中未见旗帜,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是……”

张起灵右手一振,一道黑色的光芒闪过,横劈过面门,在空中与另一柄利刃相交,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探子瞳孔骤缩,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如此近身的偷袭都没有一击成功,当下已没有退路,唯有以命相搏!

弯刀的刀柄以兽骨制成,很是趁手,然而那一刺却被黑金古刀轻松架住,张起灵持刀的右手一扬,左手直取那人脖颈,一收一放之间,那探子弯刀脱手,利刃破空直插入旁边的雪地,而张起灵的手离他颈部动脉不到一寸,那人下意识往另一侧一躲,张起灵右手手腕一转,黑金古刀正正停在他心口。

“谁派你来刺杀我?”眼底依旧平静无波,年轻的将领声音比风雪更冷。

他身上的气场很强,那是一种豹子看见了猎物的气息,嗜血,却是隐忍的张扬。但他的对手却能感觉到,若逆他锋芒,必死无疑。

探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多吉丹增大人。”

意料之中。这个杀手,身手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上佳,只不过要对付张起灵,显然还不够火候。但恐怕满逻婆城的贵族都想不到,这个还未满二十岁的少年,是如何练出这样可怕的身手。

张起灵继续发问:“你说叶鲁苏湖北边有一支队伍,是真是假?”

“是真。”

“他们到底是谁的军队?”

“是前摄政王的嫡系部队……战斗力很强,将军,就凭您手下这三千人,根本打不过……”

张起灵收刀回鞘,回手在他肩膀上一提,瞬间将人拽了下来扔在马前,面对着那三千军士:“将你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不许有半字虚言。”

多吉丹增为谋摄政王之位,想让活佛失去臂膀,便调用了前摄政王的精锐部队,埋伏在叶鲁苏湖北岸,准备全歼这支三千人的军队,并且嫁祸到西域人头上。消息传回逻婆之后,他再派出自己手下得力的将领前来“平靖”战火,建立战功,从而以邀封赏。

军士哗然。

“难道我们的性命就不顾了么?”“多吉丹增大人怎能如此行事?”“活佛地位至高无上,怎么能任由小人……”

白袍银铠的将军忽然以刀指天,声音朗朗:“我们既然事先得知,便是活佛庇佑。听我号令,必将惩奸除恶,也令你等光耀门楣!”

他说出“活佛”二字的时候,仿佛只是一个崇高神圣的尊称,没有人知道,那一个微小的刹那,他心底里某一方燃着温暖烛火的暖阁里,出现了一个怎样的身影。

其实,他与所有的普通人亦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对于别人,乃琼寺的活佛庇佑的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与来生安康;而对于张起灵,吴邪加持的是他的灵魂。

或者是,吴邪本身,便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这一支队伍中的兵士大多都很年轻,基本都是逻婆及附近征兵未满一年的人,从未上过战场,却胜在朝气蓬勃,士气一激便起。听此豪言壮语,顿生进取之心,一时间“天佑活佛”之声响彻雪野。

一位副将想了想,向前对张起灵道:“将军,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在此休整,趁黎明之前从湖面上过去,便令此探子带路,偷袭对面营地,以多敌少,取胜的把握大些。”

张起灵摇头:“多吉丹增虽要杀我们,那支部队却也是前藏子民。活佛仁慈,见不得自相残杀。”

“可是……那支部队乃是王牌,即便是当年的匈奴铁骑也只有望风而逃的份,我等即便有心,硬碰硬也未必能够敌住,莫非将军还想生擒他们?若是想让他们投降……”

“我自有办法。”张起灵打断了他,“传令下去,就地扎营,寅时轻装开拔。”

“是!”那副将立即领命。

天还暗着,叶鲁苏湖边已然出现这一支队伍的身影,像一道长长的铁索,即将勒住敌人的咽喉。张起灵唤过昨日伪装成探子的奸细,吩咐了几句,便选了两个人跟着他,往北岸去了。

“听我号令,每人从衣襟上撕下布条,塞住耳朵,退出冰面之前,严禁摘下!”张起灵手中的火把燃烧着,将他的脸映衬得坚毅无比。

他打了个手势,便有人近前来,从背包之中拿出一团东西,那是缠好的蚕丝线,上面坠着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铃铛。只需将其中封住的油蜡取出,风中便会立刻响起清脆的铜铃之声。

——那,也是来自地狱的声音,将带走一切邪恶的魂魄。

叶鲁苏湖并不太深,丰水期也不过一米有余,秋冬之际,封冻得很是彻底。此时用利刃破开冰面,掏空中间的一小段冰层,即可将铜铃放入。

一切布置妥当,众人便重新向南退回到岸边。太阳升起,明亮的光线照在湖面光洁的冰层上,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而此时,被那探子引路带来这里的那一支前摄政王的军队,更是在踏上冰面的一瞬间便无法睁开眼睛,更无从知晓这看似平静安宁的湖面之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他们只收到了张起灵部队遇上雪崩、损失惨重的消息,却没有发现脚下冰层轻微的震颤。神思微微的恍惚,明明没有风,却有什么幽幽的声音,等到青铜铃铛的脆响在耳中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所有人都开始疯魔起来,手舞足蹈着发出毫无意义的吼叫,手上提着的兵器在无意之中与身边的人相互撞击,间或有横飞的血肉。

这一切,都被岸边的人看在眼里。

不同于兵士们眼里的震惊,为首的将军眼神漠然,看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神智、甚至可以如此力竭至死的人,像是猎人看着落入自己陷阱里的野兽。他们或许凶猛,但与人斗,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对活佛不忠的人,都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这句话,自然会有人小声地说出来,然后在军士之中一传十,十传百。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乃琼寺里,吴邪端坐在正殿里,触上的是多吉丹增志在必得的眼神。

这一局棋才刚刚落子,要下输赢的定论还为时过早。但吴邪知道,那个以为自己一定会赢的人,他一定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第二十二章

这几日吴邪的睡眠一直不是太好,整夜整夜地做梦,醒来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梦见了什么。他自然明白这种心中隐约的不安是因为什么,时刻为了另一个人提心吊胆的感受,折磨之中又带着几分馥郁的甜。

他不大相信所谓的神谕,很多事情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神思游离着听完诸人议事,依旧没有张起灵的消息。那曲的驻军,循例是五天一封军报,若有紧急情况则酌情增加。算起来,若是平安无事,张起灵那三千人理应到达了那曲。但驿马来回一趟还需时日,再等几日,也该有情报了。

可是,多吉丹增的神情,总让吴邪心中有些不安。这位权贵子弟,向来养在前摄政王的羽翼之下,逻婆城中的一众纨绔都以他马首是瞻。虽说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自小性子粗豪些,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若不是有什么令他计谋得逞了的事,他不该看起来如此志得意满。

于是在午后听经的间隙,吴邪恍若不经意般,提起了这件事。

“多吉丹增大人,在军中是不是很有威望?”

时间久了,给他讲经的老喇嘛也有几分师徒情分在,虽不是如同甘丹寺活佛那般定下的名声,但吴邪年少聪颖,又纯善守礼,自然会让人喜欢,渐渐也能说上些话。

“多吉丹增并无什么军功,威望谈不上。只不过,如今前藏战斗力最强的几支队伍,皆是前摄政王留下的嫡系部队,将领也都是当年同他一同征战过的,自然袍泽情深,现在便转而支持多吉丹增。”

吴邪皱眉想了一会儿,试图理清头绪。其实军事上的大事,他晓得的并不多。但只凭猜测,恐怕很难搞明白多吉丹增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些嫡系部队,大约有多少人啊?”吴邪随意地蘸了墨水,在纸上写了几笔,问道。

“到了现在,至多不过两三万罢了。但前摄政王生前便将他们派到了重要的咽喉位置,剩下的化整为零,这事说起来,我们也是愁啊……”那老喇嘛叹道。

他们又何尝不想将这部分力量掌握到自己手里来。

两三万……数字听起来并不多,但在山水险恶之地,这个数目的军地已经非常可观。毕竟藏地人口总数就少,不比中原,一方诸侯起兵动辄便是数十万人,皇帝御驾亲征若不能号称一百万大军都显得很没气势。放在西域,许多小国总人口也不到万人,大国如匈奴、于阗、龟兹、楼兰,带甲亦不会超过五万人。

边关若有战事,他们定然会让张起灵以身涉险。可是,吴邪即便担忧,心中却也明白,凭张起灵的本事,就算调兵遣将不是好手,但也未必有人能伤得了他。若无战事,多吉丹增更没法下手,那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乃琼寺终于等来了那支部队的消息,却是在几日后的一个上午,送信人魂不守舍地冲进来,气喘吁吁道:“……遇上了暴风雪,三千人全军覆没在山谷之中了!”

活佛大惊,就连多吉丹增,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主位上,年轻的活佛脸色煞白,起身的一刹那轻微摇晃了一下,却捏紧了拳头径直离开,不顾所有人各异的神色。

要等,一定要等下去。沉住气,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

日光殿里,吴邪盘腿坐在窗边,手中冒着热气的,是南疆的普洱茶。他手中有一张小纸条,就近拿面前桌几上的烛火点燃了,看着燃烧过后的灰烬一点点被吹散在窗外的风里。

这张纸条,昨晚就到了他的手中。它与今天大殿上的口信来自同一个送信人,纸上张起灵熟悉的笔迹将他凌乱的心绪收拾妥帖。

在距离他千万里的地方,他说:“放心。”

多吉丹增愈发跋扈,而议事的时候,人人都能看得出来,活佛一日严重似一日的心不在焉。

年底的时候,逻婆城外不远处,发生了两起不大不小的牧民闹事事件。今年的雪格外大,又下得格外早,不少牧民没有准备好足够给牲畜过冬的草料,到了此时难免捉襟见肘,便指望逻婆城中的粮仓能够给予支援。一时心急了起来,便纠集了附近数十人一同到了城下。雪天城门不开,也是防止流民之意,牧民们难免心中焦灼,便口出了些怨言。

守城军士不敢怠慢,赶紧层层汇报上来。

谁知,乃琼寺尚未得知消息,多吉丹增竟然派出了府邸中的家将,带着数百亲兵,开城直冲而出,将那数十人屠戮殆尽。

事情闹得大了,便是主管城门的几个贵族也不敢有丝毫隐瞒,乃琼寺的喇嘛们气得七窍生烟,一迭声责令多吉丹增将那家将交出来谢罪。

吴邪听了事情经过,倒不曾说起惩罚之事,只是命人将城门外的逝者好好收殓了,雪停之后,他将亲自去为他们念《往生咒》。

活佛悲悯,倒是让乃琼寺诸人感慨。

其实单凭这么一件事,根本拿不下多吉丹增,即便这是明明白白的私自出兵、草菅人命。众人皆知那家将是他左膀右臂,他必然不肯就这么放手,为了耍一次威风而丢了自己重要的羽翼,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必定得交出一个定罪的人。就算能熬上一些时日,这事,也多的是人不会就这么让它过去。

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多吉丹增便亲自从别院赶到了乃琼寺,要求见活佛与诸位掌事喇嘛。

活佛当即下令,严锁乃琼寺之门。

多吉丹增在门后受了半个时辰的冻,大雪堪堪没到了膝盖,只见到一个小喇嘛,神色平静地对他道:“活佛说,大人您身上戾气与血腥气太重,乃琼寺清净圣地,不允许您踏入半步。”

多吉丹增不怒反笑,翻身上马后也只留下一句话:“请转告活佛,说我只有一个问题。逻婆城中余粮不多,是应该紧着那曲的军队,还是城外的畜生?”

吴邪在日光殿,听了那句回复,一夜未曾合眼。

当日张起灵安排了一个送信人,假意传回自己所率部队已遭不测的消息,就是为了让多吉丹增以为他设下的陷阱奏效,好露出狐狸尾巴来。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多吉丹增必然早知道那是一个假消息,可却一直不曾揭穿,恐怕,就是做着要将假消息变成真事的打算。

那曲的守将年纪不小了,戎马半生,对前藏忠心耿耿,不论地位多高的贵族,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老将军”。张起灵到达之后,那曲驻防的部队便有一半换防回了逻婆,此时那里驻军不过七八千,但过冬需要的粮草却必然支撑不了多少。

若是逻婆的粮草不能及时到达……西域也遭了雪灾,一旦军心生变……吴邪不敢再想下去。

张起灵不在,他身边几乎没有可以真正信任的人,但是,现在的他,必须想办法知道军粮的情况。

他唤来了一个小喇嘛,揉着眼睛对他说:“我睡不着,你去将下午他们说的那些账目书拿几本来我看看。”

守夜的小喇嘛有些昏昏欲睡,听了这要求,虽然奇怪着为何素日里对什么都不甚上心的活佛忽然这般上进好学,却也不能反驳,便问道:“请问活佛,是需要哪些账目?”

吴邪想了想,随意道:“听大师傅们说,逻婆几个城门重要物资进出都是有记录的吧?你便拿近日来的这些记录来与我看。”

小喇嘛答应着去了,吴邪等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喇嘛,而是守城的将军。

那将军有几分面熟,似乎在议事的时候见过,竟是个贵族。

吴邪心中顿时踌躇起来,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要求太过显眼了些,可是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关乎那个人,他不敢有半分耽误。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这就亲自出城去,骑上马奔向北方的边关。

可眼下,这个人背景不明,若是猜透了吴邪的心思……

心中虽然有些乱,面上,吴邪早已练就了静如一泓秋水的眼睛。他端坐着,微笑看着走进来的人,不发一言。

那贵族行了礼,微笑道:“听闻活佛需要些账目,我便亲自送来了。”

“将军辛苦。”吴邪点头,“这种事,原本差个人做即可。”

那贵族年纪不大,三十不到的年纪,看了看吴邪的神情,似乎在心里暗暗评估着些什么,末了,顺从地垂头道:“活佛或许不记得我,但我是那日指认甘丹寺活佛将一部分属下提前遣回溪卡桑珠孜的人。”

“我管着南城门,现在有一桩事,正好告知各位。昨日一早,有一队甘丹寺的人已然出了城回溪卡桑珠孜去了,原本我还在奇怪呢,活佛都还在这里,为何他们要急着走,于是便遣人问了问,回禀说是甘丹寺有要事。现在看来……”

记忆一下子清明起来,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吴邪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就是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仁钦朗布百口莫辩,前摄政王之死扑朔迷离,他只能带着人不甘心地回了后藏。

吴邪看着面前的人,心里一瞬间便有了计较。他目光淡淡,示意对方落座:“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叫德措吉,活佛新登大位,若有任何用得上的地方,我必然在所不辞!”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有人随波逐流,也有人会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

贵族出身,却被安排去守城门,显然不是很得志。或许,在别的地方没有办法出人头地,选择一个新的立场,尚能放手一搏。

谁都看得出来,现在的吴邪孤立无援,他需要支持。而在这个时候就愿意站在他身边的贵族,若是有朝一日活佛大权在握,又怎么会薄待?

心念电转,吴邪安宁地阖目,又睁开,“我知道了。不过我并不需要。”

德措吉一愣,有些惊讶,又反应过来:“是。我将活佛要的东西带来了,这就先退下。若活佛有其他吩咐,我愿赴汤蹈火。”

可以信,却不能全信。

德措吉想必也清楚,吴邪此时这样的态度,已经是信任的底线。他不可能仅仅凭着他的一句话,就彻底放下戒备。若是那样,这位活佛反倒就不值得他选择成为未来的筹码了。

政治上的合作,单纯是为了权力和利益,越是这样,才越需要一些时间来确定真正可以合作的那个人。

吴邪一刻也没有停,他翻遍了那些记载了一个月来记载所有重要物资进出逻婆城门的记录,而其中,细致到了贵族买了几匹马,商人运酒,官府运盐,甚至八廓街某一家酒馆来了多少酥油,却并没有任何关于粮草的消息。

果然……多吉丹增,为了自己的地位,竟然敢拿边防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乃琼寺的活佛在破晓的时候,看着东边天际的鱼肚白,苦涩地笑起来。

他在问自己,若不是为了张起灵,他是否愿意冒险?普世苍生,万千信众,在他心里,是否抵得过……那天晚上他们的一个拥抱?

他终究是一个“人”,多少慈悲与善念,也比不上一份只为了他的温暖。

吴邪写了两封信,其中一封用藏文,末尾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另一封则用汉文,在信纸的左下角,他换了一支最细的狼毫笔,细致地勾出了一枝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