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9日

藏心 by 柏舟(23 – 32)

第二十三章

“老将军,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城中的粮仓只能支撑十日不到,如今大雪封山,逻婆的粮草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若是……”

“别说了。”一把苍老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那曲建城面向西域广袤的平原,西北风凛冽如刀,而这位年逾六十的索南老将军却毫无疲惫之色,哪怕是年轻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如他这般。

来自西域的难民们在不断地向那曲城涌来,他们衣衫褴褛,饥寒交加,途中已经有很多人因为冻饿而死去,到了那曲城下,也不过是找个避风的地方住下来,可这周边百余里都少有人烟,遑论能吃的东西,也只能瑟缩在城墙底下。到了夜间,便能听见哀哭之声远远传来,凄惨无比。

终于有一天,守城的将士们看不过眼,便向老将军汇报。几乎是刚刚听完,他就做出了决定:开仓放粮。

他们做得很谨慎,只许粮食出,不许难民入城——毕竟,难保有来自西域各国的奸细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混入那曲城中。提供一些简单的食物与旧毛毡,再拿出一些多余的柴禾供他们夜间点火取暖,已然是仁至义尽。

难民们感恩戴德,城下交错着传来西域数十国的语言呼喊着的祝颂之声。

那曲城深沟高垒,原是座军事重镇,屯粮不少。可再怎么样,也经不起越来越多的难民的消耗。

张起灵带军到达的时候,手下竟有将近五千人,并不是之前那曲得到的消息之中所说的三千。可老将军看了看他此时已然收编得服服帖帖的前摄政王的那一支队伍,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入了城驻扎下来。

军粮的压力瞬间变得更大,张起灵所部随军的辎重并不多,一路上也消耗殆尽。到了此时,依赖的只能是那曲的存粮。

一个月之后,终于有部将忍不住进言,说不能再向城外难民发放粮草。

银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索南老将军皱着眉摇头:“一样是百姓,有我们一口饭,就不能叫他们饿死。便是活佛在这里,也会同意我的决定。”

闻言,诸将只是各自叹息。张起灵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说得对,若是吴邪在,也会支持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什么佛法慈悲,而是他天性里便都是善良。只不过张起灵亦觉得意外,这位老将军杀伐一生,竟也如此慈悲为怀。

“我今日上城巡防,见流民中不少青壮年。若能得这些人归顺,也是一大助益。”张起灵想了想,斟酌着开口,“相信逻婆的粮草很快就会到。”

其实能够撑得住长途跋涉到达这里的,大多都年纪尚轻。别说西域诸国与藏地,即便是中原,足够的劳动力便是一国强盛的基础。

只可惜,那一年直到新年,那曲城也没有盼到来自逻婆的粮车。大雪封山,就连途中的驿站也难以到达,不管是马匹还是人力,想要在这个时候穿越茫茫可可西里,都是有死无生。

那曲城一筹莫展,军中一日不过两餐,还日渐减少了分量。越来越多的人按捺不住,要求趁着士兵还有战斗力,出城到最近的城市去弄些粮草回来。

演武厅里,主位上的老将军这些日子也憔悴了些:“西域若有余粮,也不会放任百姓流离。最近的便只有敦煌了,汉军这些年虽甚少与我交恶,可去年陇西麦亦是天灾减产,又岂肯借给我们?”

“总要试一试,好过坐以待毙。”张起灵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我愿带人出城,向汉军借粮。”

“哼……”角落里传来一个不屑的声音,“你?别以为你会说几句汉人的话,就跟人家是一家人了。你可知道中原皇帝这两年派来镇守陇西的是谁?从他们手上你能借得来粮草,我名字倒过来写!”

“住口!”老将军喝住那人,可神色显然也很为难,“你初到那曲,不了解情况也不奇怪。如今敦煌城里的乃是中原第一大武将世家解家的嫡子,又是当家人,前些年中原与匈奴作战时便素闻他手段狠戾,毫不留情,征战之中从不接收俘虏,皆是就地屠戮。这样的人,与我们又没有丝毫交情,你说这……”

“就是,要我说,干脆带三千精兵出城,直捣龟兹王宫,干脆把他们过冬的粮草掳了来,这燃眉之急便解了!”后面一个大大咧咧的武将挥了挥手道。

张起灵毕竟太年轻,未建军功,又没有什么背景,此时说话自然没有什么分量。他听了这些轻蔑之言,也没有不豫之色,面上照旧一派淡然:“我带两百人出城,十日之内,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回来。”

两百军士在苍茫原野之中何其渺小,为首的年轻人轻袍软带,眉目清浅,不像个年轻人,倒更像是个修行者。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的袍袖之下,是杀气极盛的黑金古刀。

第三日上,那曲城里已有猜测,张起灵是否因为难以支撑,而叛国投敌。

而就在那一日,日夜兼程的两百骑兵,到达了玉门关。这座中原王朝历经百年加固扩建的关城雄伟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暮色四合之时,归鸦之声掠过光秃秃的枝杈,炊烟点点,铜铸的城门忽然打开,从内涌出一队军士。

张起灵远远勒住马,向后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藏军一下子慌起来,他们这个行为本就冒险,先不说能不能带回粮草,若是汉军想要以多欺少,拿下他们,也是易如反掌。

旌旗开处,一匹白马缓缓而出。马上一位年轻公子,亦不做铠甲打扮,纯色的狐裘之下,是月白色的素锦长袍,双手拢在袖中,若说怀中还抱着一个小暖炉,也不让人意外。他的眉目俊秀中透着几分婉约,并不像是战将,说是个云游的文人,倒合衬得多。

“张起灵,你们可真着急,我刚走到玉门关,你们都自己跑来了,这那曲城中当真连这几日也撑不下去了?”

“解将军,幸会。”张起灵猜到了这人是谁,却没什么表情。

解家世代习武,却不是莽夫,而是深通韬略谋事,本朝开国以来便受皇室倚重。多年前却因与犯了案的吴家有些牵扯而受了几年冷遇,奈何西北战事一起,无人能当此大任,解家年轻的当家人解雨臣自然义不容辞,封了镇西大将军,带兵而来。

三年之内,西北平定,匈奴远遁,西域称臣。而解雨臣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受京城的高官厚禄,反倒宁愿一直留在这风沙苦寒之地。

解雨臣撇撇嘴,想起吴邪的那封信,又道:“既然来了,不妨入城休息一晚,明日带着粮草走吧。”

张起灵摇头:“我是来借粮的,被人怀疑反倒不好。”

这倒也是。解雨臣懒得继续跟人在冰天雪地里唠家常,便吩咐了手下的副将,命人押运粮草出城。他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将袖中的信拿了出来:“这是我的回书,你看了自然知道怎么个用法。对了,吴邪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就变成了你们的活佛?”

张起灵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在那曲忽然接到了罗桑措姆的秘信,信中言活佛已知多吉丹增扣下了粮草,不必再指望逻婆的辎重,让他请命向汉军借粮。而镇守敦煌的主将解雨臣,却是活佛的旧友,已然收到了活佛手信。

“或许,真是命定。”

解雨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的确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收到当初那个幼时玩伴的消息。

少时他随长辈从京城去往江南,在吴家见到大他一岁的吴邪。年纪相仿的幼童,混熟总是格外快些。他们便在府内府外乱跑,怎么疯怎么来。大人们总在商议事情,也并不责备他们的淘气,很是过了一段开心日子。

闲时吴一穷便请他们去听戏,演的是越剧《西厢记》。伶人扮相清婉,水袖轻扬,咿咿呀呀的唱腔尽是吴侬软语销魂蚀骨的味道。彼时吴邪已能听懂不少,还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谁知解雨臣却坚持说戏不该是这样唱的。他在京城亦学戏,师从的还是第一名伶二月红,于此一道上很是自矜。吴邪哪里晓得这一层,更不知道解雨臣一个京城人士听不懂吴语,这才闹了个乌龙,两人争执不下,在戏台子下面差点扭打起来。

大人们问明了缘故,听得好笑,便让解雨臣也上去唱一出。

他一开嗓,底下原本还气呼呼的吴邪就瞪大了眼睛,惊诧得挪不开目光。自此,他知道解雨臣有一个艺名叫做解语花,他自己也就改口叫他小花。

后来,解雨臣的父亲南征,母亲便带着他在吴府上住了大半年。吴邪小小年纪便长于文辞书写,解雨臣却早早晓得自己要承家业,兵书一日也不曾间断。

解夫人带着解雨臣回京不久之后,便是吴家事发,举家被流放。解家因为求情也受了牵连,失了皇宠。接着解雨臣丧父,不得不以稚龄当家,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再振家族辉煌。

总之,与吴邪混在一起的日子,倒是解雨臣此生唯一一段可以被叫做“童年”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在他掌权之后,命人悄悄潜入墨脱,寻找当年吴家人流放的地方,试图探听吴邪的消息。可是,当年相关的人已经都去世了,吴邪也不见踪影。他总以为,自己这个发小,挨不过流放的苦日子,也死在了那里。

谁知道,前些日子,忽然有属下呈上来一封来自逻婆的文书。

那是一份很正式的文书,还盖了乃琼寺活佛的玺印。解雨臣打开看了一眼,他并不懂藏文,便交给翻译去誊写。过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翻译又跑了回来,拿着一只小一些的信封,有些不解:“将军,这是夹在那官文之中的信封,尚未启封,下官见它有些奇怪,未敢擅自做主。”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信,解雨臣也有些奇怪,便拿了过来,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薄薄一张,左下角却勾了一枝海棠花。

解雨臣手一紧,挥手对那翻译道:“你先下去吧。”

解语花,亦指海棠。知道这件事于他是何意义的人,并不多。而在他了解的范围内,与藏地有关的,无非是那一个。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被信纸上熟悉又陌生的瘦金体印证。吴邪从小便练的是这个字体,到了如今,虽然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了,却也只是更加成熟流畅,笔锋果决。

他的发小,竟然成为了乃琼寺的活佛。

写这封信,是为了向他借粮,也是为了请他配合着演一出戏。

解雨臣哭笑不得地看着开头的“小花”二字,吴邪在信中说,“演戏于你,再简单不过”。他就权当这是句赞扬了。

于是,他迅速调集了敦煌城内的粮草,带人星夜向玉门关来。

原本,他是打算去那曲会一会这个让吴邪如此紧张的张起灵的,没想到,在这里便见到了。

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冷漠,就像是表情都被风雪冻没了一样。吴邪什么时候喜欢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了?

见粮车装运完毕,张起灵在马上行了个礼:“多谢解将军。”

“不用谢,几车粮草罢了,这点东西我还拿得出来。”解雨臣懒洋洋地扯了扯狐裘,“再说了,我这是为了帮吴邪。你回去告诉他,有机会来我这儿玩,敦煌城里好吃的挺多,烤牛羊都是不错的……哦,他是不是出家了?没事,应该也不在乎这些吧?”

张起灵不答,依汉人之礼稽首离去。

那一年冬天在西域与前藏的边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最后落到史书上,却只得寥寥几句:“是年末,于阗无粮,乃兴兵犯那曲,围之,五日而藏将索南率兵突出,奋战累日,力竭殁于阵,藏军四散。于阗王欲入城,忽东北一支军来,为首藏将单骑杀入,持刀于万军中取于阗王首级,那曲之围遂解,于是藏人呼此将为‘玛本钦穆’,意为‘大将军’。”

黑金古刀的刀刃上,还滴着于阗王的血,不过转瞬,那些殷红的东西就结成了冰珠。张起灵的左手中,是西域一国之王的首级,他的面前,是扔下了兵器匍匐在地的万千于阗士兵。

他的脸肃杀而坚毅,寒风里,披风在马背上被扬起,他手执长刀,以杀止杀,未着铠甲,却宛如战神。

“天佑活佛!”他的声音远远送出去,在那曲城下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在敌人惊惧万分的眼光里。

“天佑活佛!”所有人都跪下来,向着逻婆的方向叩首,祝颂之声响彻雪原。

第二十四章

捷报传回乃琼寺的时候,最寒冷的日子已经过去。

张起灵在那曲城下穿梭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临阵斩杀于阗王的故事,被百姓口耳相传,甚至有牧人编成了歌谣,在初春的草场上吟唱。“玛本钦穆”之名,很快传遍了藏地。

活佛很高兴,道既然是军心所向,便正式封他为大将军。多吉丹增想要阻拦,老喇嘛们却乐见终于有一个人能够分了他的兵权,此时都赞成活佛的决定。

吴邪忽然真正高兴起来。他想不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真正开怀过。

德措吉觑着活佛的脸色,起身道:“戍边将士辛苦,再者也到了换防的时候,是否命他们即日返回逻婆?”

“这是自然。”活佛点点头,“还有,将白玛旧日的宅邸赐予大将军吧。”

如此卓著的军功,封爵赏赐都已定下,区区一座宅邸,没有人会在意什么。此举只不过是让很多摇摆不定的人知道,政治的风向此时究竟朝向谁。

吴邪一直计算着他回来的日子,等着归来的战马涉过冰凌,翻过雪山,等着依旧鲜艳的旌旗掠过每一座山口祈福的风马旗,等着那个人率领着为他征战的队伍,终于驻扎在逻婆城外。

“活佛,明日一早,大将军入城,按例,您需要带着贵族们去北城门迎接。”

难得有一件礼法教条上的事情是这位活佛乐意去做的,他露出些微笑,点了点头。

事实上,当夜,吴邪就悄悄翻出了乃琼寺,骑着马出了城,将守城的德措吉吓得措手不及。

山风和缓,星河亮烈,天地是如此久违的浩大苍茫,马蹄声如同鼓点一般敲响在耳畔,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心跳声也激越得如出一辙。

军营很是整肃,即便看在吴邪这般并不了解军事仪轨的人眼里,他也觉得,张起灵带出来的军队,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只不过,从生死边缘回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凡是从几场战斗中活下来的人,回到了逻婆城,多少都会有封赏。当中许多人,很快就将从一无所有变得大富大贵,此时必然心中激动。

明日就要入城了,此时营地里的篝火还没有熄,远远听去,似乎还有军士聊天玩笑甚至高歌的声音。

吴邪半掩着面容,亮了乃琼寺的令牌,顺利地进了营地。他循着正中央的位置走去,果然,在篝火最盛之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向来知晓自己从未停止过想他,然而却在看见他的这一刻平静下来。只是遥远篝火明灭之中的一个侧影,他就确定那是他。

熟稔得好像从未离开过。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悄然无声,唯余下张起灵的侧脸。他瘦了些,想来这几个月来的确吃了不少的苦。他穿着铠甲的模样,冷漠而坚毅,与吴邪想象过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个军士正向他汇报着什么,吴邪远远看着,嘴角不知不觉已染上了笑意。他拉了拉风帽,打算走过去,且装作只是个普通报信人给他行个礼,不知道他会不会立即发现自己是谁。张起灵这种人,发现他居然偷跑到这里来,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想想也觉得有意思。

刚要从营帐后面走出去,吴邪就发现有一名军士跑过来,向张起灵说了一句什么。张起灵似乎皱了皱眉,又点点头。吴邪见他有事,又退了回去,打算看看是什么情况。

营门外面进来了一驾马车,拉车的人衣着很得体,恭恭敬敬称了声“大将军”,便自报了家门,竟是某位贵族的家仆。吴邪依稀听得了名字,有些印象,更觉得奇怪,他此时派人到这儿来找张起灵做什么?

张起灵果然坐着没动,也没做声,只是看着他还想干什么。

吴邪撇撇嘴,悄悄地在几座营帐的阴影里慢慢往张起灵的方向靠近了些,想听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

那仆人堆着笑道:“大将军,您这一战可谓是劳苦功高,我们家主很是钦佩,因为想着您这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劳累了,因此派我先行给您带了些美酒,接风洗尘。”

美酒?真是滑稽,从来没见过拿这么精致的马车装酒坛子的,这也太浮夸了。走在街上,别人搞不好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要去进香呢。

“你们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军营里不可饮酒,你还是请回吧。”张起灵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

那仆人脸色明显僵了一下,回过神来又赶紧讨好道:“大将军这是说哪里的话。这逻婆城外也算不得是战场了,更何况您方经浴血厮杀,喝些酒犒赏一下也是应该。”说着不等张起灵回答,便转身向那马车拍了两下掌。

马车上的围帘被撩起,露出一只纤细的手来。从车上走下来的,竟然是两位妙龄少女,从首饰衣着到妆容,都打扮得很是精心,容貌鲜妍,笑靥如花,一人手上端着一只银质的酒壶,就往张起灵身边走去。

那仆人忙道:“大将军,这两位皆是家主精挑细选来赠予您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些什么,吴邪根本没听进去,只觉得那两个女人身上的脂粉气都堆到了鼻尖,让人腻得要命。他没由来的一阵气恼,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谁知此时张起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往这个方向看过来,吴邪吓了一跳,又赶紧躲了回去。

“大将军……”少女的声音很是柔美,“这可是上好的青稞酿,我给您斟一杯吧……”

一直没听见张起灵的声音,吴邪用力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张起灵不耐烦地起身,挥挥手命她们离去,又往方才主账侧面的阴影里看过去,那里,却空无一人。

次日是个很晴朗的日子,河山端严,城郭巍峨,北城门大开,主街道焚香洒扫,迎接凯旋的军士。

城门两侧是贵族与乃琼寺的掌事喇嘛们,再往里,则是欣喜的百姓,争相来一睹大将军的风采。

张起灵径直入了乃琼寺,却始终未曾见到吴邪的身影,心下有些担忧,却又不好直接发问。直到设宴的时候,眼见得主位上仍是空的,这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小喇嘛低眉顺目地答他:“活佛闭关了。”

张起灵有些意外,吴邪没道理不知道他回来,为什么要闭关?若说他当真是为了参悟佛法,整个藏地的百姓就是全信了,张起灵却是知道他底细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起灵问。

小喇嘛踌躇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道:“今天早晨。”

竟是对他有意避而不见?

“我要面见活佛,汇报军务,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活佛说了,他这次闭关,谁也不见,还请大将军见谅。”

欢庆与宴席一直持续到夜晚,前来向张起灵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多吉丹增也备上了一份礼物。可张起灵却始终不见什么喜色,所有的封赏他也不甚感兴趣,唯有在说到活佛将白玛旧日府邸赐还给他的时候,眉心微动。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切喧嚷逐渐散去。张起灵避开了所有人,缓缓往日光殿走去。活佛既然宣布闭关,正门口就一定有不少人把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后殿绕了进去。他走的时候,德央厦积雪皑皑,此时他终于回来,这里只在清晨与薄暮时有一层宛若水晶般的霜花。

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映着雪白的墙,温暖了某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他的确很想拿回母亲的府邸,那是他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他们家族沉冤昭雪的象征。可是如今,他早已将吴邪在的这个地方认作是家。

张起灵看了很久,终于回身走远了几步,叹了口气,提气助跑了几步,右手在墙面上一撑,几下就轻轻松松攀上了窗台。

“什么人……”吴邪原本正披着件袍子坐着发呆,听到响动吃了一惊,正要喊人,就感觉一只手绕过了他的脖子,正正捂在了他的嘴上。身后那人为了制住他,竟然紧紧地贴了上来,将他摁进了怀里。

下意识的挣扎在没顶的那个人的气息之中停了下来,吴邪闭上眼睛,听见他在他耳边说:“吴邪,是我。”

第二十五章

深呼吸了一口,吴邪有一瞬间只觉得胸臆之间尽是无穷无尽的酸楚与甜蜜,搅扰在一起,像是天光散尽的深海,碧蓝,深邃,一阵又一阵看不见具形的涌流让他麻木,又使他清醒。他不知来处,却明白自己想要去往何方。

身后的那个人,是他的光亮。

日光殿与他们分别之时并无不同,潺潺光阴与雪域高原上每一个虔诚的愿望一起流淌过经咒的河湾,活佛手畔的凤眼菩提,闪着润泽的光。

若修真言陀罗尼,念诸如来菩萨名。

吴邪放松下来,静静靠在他肩头。

张起灵看到,桌几上摊开着一张纸,纸上正是他离开那一日,送到罗桑措姆手中的那封信。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此时的心境,与当初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自是迥然不同。他亦不拆穿,眼里带了些笑意:“你为什么要闭关?”

“当然是为了修行,你不知道么?自古的高僧大德,凡是要参悟佛法,皆是需要闭关清静……”不管准备好了多少说辞,在面对他的时候,终归是说不下去的。吴邪对上了张起灵的眼神,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目光向桌几上一带,张起灵的表情竟有几分满足的戏谑。

吴邪耳朵一热,劈手扯过旁边的一本经书,随手翻到中间的某一页,眼神惊慌的像是泉边喝水的小羚羊忽然遇到最富经验的猎手,偏偏那猎手并不为取他性命,只是想稍稍戏弄他一番,再将他收入囊中。

“我、我……今日重读了《楞严经》,感受颇多。”吴邪瞥到几行字,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了主意,“当年在舍卫城,伽女施一水之恩,便央求母亲持咒迷惑阿难尊者,试图引诱他与之结为夫妇,但尊者始终持楞严咒,并不曾破戒,小哥,你说……”

张起灵打断了他,笑意更深:“昨晚你果然来了军营,并不是我看错。”他初尝这样玄妙的情感,便笃定相信,彼此相知,并无差别。但那一份来自于对方的肯定,能让他安心许多。

“什么?”吴邪一怔,“我没有……”

一双修长的手搭上了吴邪的肩膀,僧袍有些硬,张起灵强迫他看着自己:“吴邪,我还以为是我太想你,才会有那样的错觉。”

是我太想你。

吴邪一时失语,他从未想过张起灵会说这样的话,他总是沉默的,冷漠的,又是坚定可靠的。他从不肯显露温柔,像是一只刺猬害怕暴露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而他说出这样的话,才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神情。吴邪后知后觉地去捕捉他稍纵即逝的腼腆和喜悦,山呼海啸一般的感情裹挟着他的躯体和灵魂,让他的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样近地看他,吴邪才确定,张起灵真的是瘦了,他的下巴上还有一些新长出的胡茬,他年轻,且属于他。

“小哥,你终于回来了。”吴邪叹息了一声,也终于主动伸手去拥抱他。

他们之间或许不再需要更多的表白,牵念一旦种下,便是万世扎根不朽。

佛陀说人的身体并不洁净,因此人与人之间亦不可能有真正洁净无瑕的爱恋。然而他拥抱着他,却觉如获世间至宝。

张起灵搂紧他,很久以后忽然说:“昨天晚上那两个姑娘,我直接赏给两个副将了。”

吴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想起昨晚自己骤然混乱的心绪,又是羞又是恼,张口就咬在他肩膀上,一边咬一边含混不清道:“她们都是我的子民,终身幸福是可以这么草率决定的么?大将军?”

“都听你的。”张起灵也不喊疼,任由吴邪发泄着心里的情绪。

张起灵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这一趟走完,他放下了许多事。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父母不用继续蒙冤,更是因为他看清了什么才是重要的。他们还很年轻,在复仇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抓住的东西。

两人腻了一会儿,也就坐下来倒了茶,说了说彼此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吴邪说到赐给他的宅邸,因为荒废了一些年,需要好好修缮,因此一时间还没法住人,张起灵也不以为意,直到吴邪垂下了眼睛,有些伤感道:“你有了这个身份,就再也没法住在乃琼寺里了,以后能见到你的时间恐怕就更少了。”

他长而细密的睫羽在烛火的光芒里落下的一小片阴影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张起灵不动声色,伸手指了指窗户。

吴邪这才想起这茬:“你刚才是怎么翻上来的?不会被人瞧见吧?”说完又觉得凭他的身手,肯定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也就放心。可是,“这种事不能常干……”

“你不知道那座宅子在哪儿?”张起灵看着他认真的面容,心中微动,“离乃琼寺的后山并不远。”

言下之意是,相见并不难。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又意识到白玛当年果真是恩信极深,方能有珠古嘉措的如此信赖,让她的府邸建立在圣寺之后。

只不过,张起灵如今想要恢复到白玛当年的威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小哥,多吉丹增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张起灵利用铜铃的威力,收编了一部分他的人。但是距离动摇他的根基还有很大的距离。现在的形势下,多吉丹增只会更加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吴邪明白这个道理,而且此次他们险中求胜,解雨臣这一招,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并不会选择走这步。毕竟,牵扯到过去的事,都或多或少的很危险。对于普通信众,解雨臣的那封回信便可解决一切,他在信中说,敬乃琼寺活佛恩德,愿以钱粮相赠,与前藏修好。但那些试图架空活佛的人,想必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张起灵想了想,道:“还需从长计议。我会命人暗中搜集他延误前线军粮的铁证。”

吴邪托着腮望着他,渐渐觉得有困意袭来。这么长时间,他总是在夜晚点上安息香,强迫自己入眠,没想到这个人一回到他身边,精神松懈下来,竟也重新有了睡意。

“小哥,过两天再说……你刚回来,休息一阵吧。”

“你打算闭关到什么时候?”

吴邪勉力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想到:“过几日就是送魔节,似乎挺有意思的,大家都以为我闭关了,我才好溜出去玩玩嘛。”

他一副慵懒至极的样子,好像说话之间就要睡着,张起灵不忍心再闹他,起身要走,谁知他竟拽住了张起灵的袍角:“再陪我说说话嘛。”

那一晚,逻婆城中有许多人无法安睡,乃琼寺活佛却睡得很是香甜。在他身边,同样安睡着的,是此时已被万人尊为英雄战神的年轻人。他们的姿势并不过于亲密,却也不舍得分开。宛如他们从相识的第一日起,就同床共枕的模样。

第二十六章

二月初七。

天气有些阴,硕大的云朵在波浪一般起伏的山峦之中投下流动的阴影,将大夏河两岸的村庄笼罩在一片黯淡的颜色里。这一带气候稍稍和暖一些,但田野尚未完全解冻,附近有不少种植青稞的百姓,这些日子正陆陆续续地翻出犁耙之类的东西来,准备松松土地。

送魔节其实不过是一个仪式,新一年的春天到来之前驱走晦气、送走为祸人间的妖魔的意思。但这仪式历史十分悠久,因此每一年的此时,乃琼寺都会象征性地派遣几名中等级别的管事喇嘛前来观礼,名义上送来活佛的祝福。

村里的大经堂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其实两人衣着虽不显眼,仔细看去却格外出挑些,一人摆明了有几分兴奋,踮着脚尖想越过前面人的头顶向里头看去,而另一人站在他侧后方,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一直眷眷落在前面人的身上。

乃琼寺的喇嘛们已经到了,见到那三人的时候,吴邪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小声道:“小哥,他们应该不会认出我吧?”

张起灵略微挑眉:“你别一直往前凑就不会。”

这么多人挤在一堆,隔得又远,能看到他们才奇怪了。更何况,整个藏地这个时候差不多都知道乃琼寺活佛闭关了,这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更无人敢于去打扰。像吴邪这么胆子大到敢跑出来玩的,从古至今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了。

吴邪轻轻“哼”了一声:“小哥你别说得好像我做了一件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你可是帮凶!帮凶!”

张起灵不置可否,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头大经堂里忽然传来了一阵佛号之声,诸多村民虔诚地跪拜在地,听着堂内的喇嘛们一同念诵了一段经文。

这段经文被称作“多尔钦”,并非什么正经经书,而是传说中千年前的一位驱魔人留下的咒文。而素来能够念诵这段咒文的,也只有此处村里鬼旦劳苍佛殿里的僧众们。

吴邪听着有些头晕,偏偏那诵经之声绵延不绝,与身后大夏河似乎突然湍急起来的水流之声一起,在山谷里嗡然作响。

好不容易挨到诵经结束,此时正戏方始开场。

两个挑选出来的村民,披着一黑一白的翻皮毛大褂,脸上也被涂成了黑白两色,头上插着细长的羽毛,是传说之中魔鬼的样子。

法螺法号一同被吹响,圣洁端严的声音震在人心上,众人拿着各色法器,作势驱赶着这两个人,要将他们驱赶过大夏河,并且七日之内不准返回,此时这“驱魔”的仪式才算做真正结束。

看着那两个扮成魔鬼的村民仓皇惊恐的模样,混在围观人群中的吴邪忍不住笑得肩膀都在颤:“这演戏也演得太到位了……”

张起灵看着一群人蜂拥着往河边跑去,便带着吴邪也顺着人流往那边走去。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护着身边的人,不让拥挤的人群撞到他身上,但又不过分明显,吴邪若不注意,便只是觉得行走很顺利,丝毫没有旁人那般费力的模样。

大夏河的水不深,那两个“魔鬼”在岸边与身后的人群假装厮打了一番,便应当蹚入河水,向着对岸落荒而逃。

此时头顶的阴影愈发浓重,滚滚浓云顺着风的方向汇聚过来,越压越低,几乎要将本就不算太宽阔的河谷填满。

天空已经被遮盖得不留一丝缝隙,本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却暗得像是黑夜。

“幸好这驱魔的仪式里本就有火把,要不然这时候都要看不见了。”吴邪有些不安,悄悄地抓住了张起灵的手,“小哥,这是怎么了?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暴风雨?”

火光一点点跳跃在河边,喧嚷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此时的天气很让人恐惧。藏人心中最庞大神圣的神灵其实是整个自然,他们相信着风雷草木给予他们的暗示,更何况是现在,在一场重要而悠久的祭祀之中。

“这里没有史书明文记载,但是根据传说,一千多年前,这里诞生的驱魔人,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走了魔鬼。”张起灵轻声在他耳边道。

大夏河上游轰然作响,似乎响起了一个炸雷。

吴邪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人拽着,向远离河流的上游跑去。

村民们很有经验,见了这个阵仗虽然慌乱,却晓得是怎么回事,也都纷纷四散逃开。

直到跑上了一处高地,张起灵才停了下来。吴邪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此时弯着腰直喘,却在眼角瞥到河流的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那是怎样一种地狱一般的场景啊,上游的河水忽然变成了深色,裹挟着无数树木石块,填塞满了河道,如同一匹上古巨兽,咆哮着冲了下来,水位一下子上涨了很多,若不是逃离及时,方才聚集在河岸边的人群都会在一刹那被卷走。

——两个“魔鬼”自然是不可能渡河的了。这是一场,魔鬼的胜利。

大经堂里的喇嘛们都变了脸色,连那三个乃琼寺派来的人也露出担忧的表情。

火把在方才的一场混乱之中熄灭了不少,大经堂里长明灯却是一直燃烧着的,此时成为了茫茫四野之中最明亮的地方,众人都沉默着,缓缓向着那个方向聚集过去。

两名扮作魔鬼的村民对视了一眼,忽然爆发出高亢悲怆的呼喊:“更大的魔鬼还在逻婆危害人间,所以神明不允我们离去,求诸位大人们还我们公道!”

吴邪和张起灵都是一惊,送魔节上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看起来,这两个村民倒不是普通选出来的了,恐怕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

从大经堂里走出来的红衣喇嘛是鬼旦劳苍殿地位最高的一位,年纪已经很大,蓄着的胡须尽白,此时开口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你们有什么冤屈,此时便可道来。有乃琼寺的大人们在,必能为你们做主。”

“我们的儿子都是当兵的,负责运送军粮。去年年末的时候,玛本钦穆在那曲,原该从逻婆发出的粮草却迟迟不动。一百多人一同向多吉丹增大人请愿,即便冒着大风雪,也要将军粮送到前线,可是……可是多吉丹增大人他、他居然不同意!”披着白褂子的村民道。

这话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而且他几乎是在嘶吼,等到乃琼寺的来人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不仅不同意,他竟然下令将其中坚持请愿的士兵全部处死灭口!我的儿子就那么被杀了……而他的儿子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也已经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

村民们大惊失色,开始议论纷纷。在他们的心目中,军兵的地位很高,尤其是周围有谁家的孩子若是去了军营,众人看那人的眼光也会多几分尊敬。

多吉丹增的名字,在前摄政王还掌政的时候就有所耳闻,而张起灵的“玛本钦穆”之名,更是在近些日子成为了所有人心目之中的战神。若是多吉丹增竟然有意扣押军粮,那便是想要陷前线将士于死地,无异于谋反!

“我们的儿子去了军营,是为了效忠活佛!即便是死在战场上,我们也以他们为荣!但是多吉丹增大人,竟然如此作为,这才是真正的魔鬼——!”

暴雨骤降,泼天的雨幕竟如瀑布一般,浩然的雨声将一切都压抑住了,村民们却随着那两个“魔鬼”跪了下来,齐声请愿:“求活佛做主——”

乃琼寺来的那三名喇嘛,便是前藏活佛的代表,此时脸色都不大好看,碍于这么多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能点头:“我们必将回禀活佛,查明真相。”

张起灵早就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给吴邪挡着雨,两人远远站在树下看着这一切。

村民们不知道,他们此时正虔诚恳求的那位活佛,就站在他们百米开外,苍白着脸,嘴唇都有些发抖:“为了争夺权力,不惜牺牲这么多无辜的自己人的性命,多吉丹增真是不配为人。”

二月的天气还不够暖,淋了雨更是阵阵发冷。两人并没有想到,这只是当做郊游的一趟出行,竟然会获知这么意外的消息。

“吴邪,我们回去吧。我会立刻派人来找那个村民的儿子。”张起灵暖着他冰凉的手,皱了皱眉。

“看样子我还得继续闭关,查实之前,都不能打草惊蛇。”吴邪想了想,“乃琼寺多的是要对付多吉丹增的老喇嘛,小哥,你不要太暴露自己。把线索想个法子提供给他们,然后时刻掌握他们的动静就行。但是今天这三个人里头难保不会有多吉丹增的人,要小心他们杀人灭口。”

权谋之术大约也是有天赋的。

张起灵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但是现在,我要先带你回去,你洗个热水澡,喝碗热茶,我才能够放心。”

第二十七章

吴邪坐在罗桑措姆的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酒是林芝运过来的,那儿颇有几分江南风光,能出一些品质不错的竹叶青。

张起灵知道他不高兴,但这酒不能是这么一个喝法,若是醉了,先不说明天怎么收场,今晚怎么回去都要成问题。

送魔节上意外发现的人证被带进了逻婆,乃琼寺的掌事喇嘛们自然发现了这条有利线索,能用来对付多吉丹增的事情不多,他们不会放过。只不过查来查去,只得这么两个认证,加之多吉丹增那边矢口否认,最后也只能将罪名安在他手下的几个副将头上,说他们督办军粮不力,治军不严,不能及时制止谣言。

后来干脆两方各退一步,多吉丹增抛出替罪羊,乃琼寺的掌事喇嘛也就认了账。

吴邪今日出关第一天,大早上就在议事厅听他们一顿好吵,最后还得了这么个不阴不阳的结果,虽说那两个副将也是跟随他多年的爪牙,说是作恶多端绝不过分,没了他们,多吉丹增也势必要头疼上好一阵子,可这距离吴邪心中想要达到的目标毕竟还远。

罗桑措姆不敢劝,终于还是张起灵看不下去,将酒杯拿走不许他再喝。

吴邪的眼眶有一点红:“小哥你知道么,我一想到有那么多人都白死了,我心里就好难受……而且,我不是活佛么?为什么我明知道这都是谁造成的,就是没有办法阻止?”

张起灵叹了口气,眉心亦不展:“他树大根深,想要铲除,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活佛,若是您有信得过的掌事喇嘛,其实我们可以……”罗桑措姆做了个手势,他近日来也逐渐知道一些事情,在吴邪面前也不再那么拘谨。

吴邪知道他的意思,却摇头:“不行,小哥不能出面去结交他们。”顿了顿,他解释道,“虽然方便做很多事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小哥是跟着我进的乃琼寺,如今大部分掌事喇嘛和多吉丹增为首的一部分贵族分庭抗礼,局面很平衡。若是我私下里站到了掌事喇嘛这一边,先不说贵族不满,一旦多吉丹增倒了,我就失去了压制乃琼寺上下的手段,到时候就太被动了。”

如今的贵族里,有一些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私下里明确向吴邪表示愿意供驱遣,也有人明确站在多吉丹增身后,但更多的是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但在大部分事情上还是为自己的利益做考虑。这些人可能是敌可能是友,但吴邪不想也没有时间去一一分辨清楚。

而掌事喇嘛们,说白了,他们忠于的不是吴邪,而是乃琼寺。甚至他们当中,很可能也会有已经被多吉丹增以各种手段收买了的人。

张起灵会意:“我以后也并不打算党同伐异,刻意结交反倒落了痕迹。”

罗桑措姆点头,想了想,斟酌着问道:“活佛,您与家主的计划,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最终的目的?吴邪忽然觉得有些晕,他扶了扶额头,转头去看张起灵。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双眸看起来都泛着水泽,清清亮亮的。

一开始,吴邪只是想活着,张起灵想复仇,希望父母沉冤得雪,拿回家族荣耀。后来,他们还想除掉多吉丹增,这个人在前藏兴风作浪,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可是,除掉他,这一切就结束了么?

吴邪潜意识里好像依旧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在这里做一个宗教领袖,可是他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张起灵与他,永远不可能正大光明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是君臣,也是活佛与信徒,却无法去触碰那些世俗的感情。

出门的时候,吴邪半靠在张起灵肩上,他比张起灵矮一些,罩着黑色的披风,嘴里还轻声哼着不知什么曲调。

张起灵侧头看了看他,将风帽拢一拢,遮住他的脸,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罗桑措姆:“快马加鞭,送到敦煌城内给解将军,他看后应该立即就能有回书,你秘密带回来给我。”

罗桑措姆见他神色严肃,想必是有十分重要的事,赶紧答应着收好。

次日晨起议事,吴邪也知道目前只能如此,便想着先将事情按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了。谁知例行的事情说完,多吉丹增竟然主动起身请罪,说自己约束属下不力,理应同罪,但是活佛宽仁,放他一条生路,他愿意自行罚没三年的俸禄,并且保证此后绝不再犯。

吴邪一时没弄懂他这又是打算唱哪出,连一直沉默着的张起灵也微抬了视线盯着他,吴邪目视自己右侧下首的掌事喇嘛们,那边也在面面相觑,最后觉得反正是个不痛不痒的惩罚,他愿意做秀也由得他。

结果众人刚散,走出门的张起灵便被多吉丹增拦下了。

年轻的将军不以为意,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打算。

多吉丹增堆着笑道:“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到了出嫁的年龄,想来大将军也未曾婚配,若是你愿意,不妨到我那里做客……”

藏族人并不太执着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也不像汉族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很高,很多节日也留下了年轻男女自行定姻亲的传统。但是贵族难免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以联姻来巩固彼此的势力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即便如此,男女成婚之前,也是可以见面决定是否中意对方的。

张起灵没料到他居然打的是这个算盘。

显然多吉丹增是希望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一下与活佛的关系,这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有可能是彻底放弃了之前与甘丹寺活佛定下的计划。说到底,多吉丹增与吴邪并无什么仇怨。而谁都知道这位新封的大将军是活佛的爱将,若是将女儿嫁给他,活佛自然也就能收到多吉丹增有意修好的讯息。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并不需要。”张起灵淡淡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他向乃琼寺的后山绕了绕,很快避过侍卫与侍者进入了日光殿。不出意外,吴邪已经在等他。

“小哥,今天这个酸奶不错,你尝尝。”吴邪将一只碗推到他面前。

木碗里,是质地醇厚的牦牛酸奶,加一勺砂糖,稍微一搅,入口柔滑,夹杂着糖粒的口感,很是舒爽。

“没用早膳?”张起灵拿起来吃了两口,问他。

吴邪摇头:“昨晚喝得晕了,早上起来不想吃。你今天来得慢,路上耽搁了?”

张起灵略微讶异于迟了这一刻他就能发现,想想还是告诉他:“多吉丹增跟我说了几句话。”

“什么?”吴邪停住了吃东西的动作,皱眉。

看他紧张的样子,张起灵微笑起来,挪过去坐得离他近了些:“他想把女儿嫁给我。”

吴邪差点咬到舌头,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无比地问道:“你怎么说的?”

张起灵不语,就那么笑看着他。

嘴唇张张合合的,他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张将军,这亲事不错,你娶了他的女儿,咱们也不用费神费力跟他斗了,你在军中的地位也就彻底稳了,而且……”

话未说完,一个温软的东西乍然覆在了他的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

吴邪瞪大了眼睛,盯着在自己面前骤然放大的脸。

其实那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可绵延的触感却将两人的神智彻底消融,像是一幕上古遗存的吉光片羽,亮烈异常,又难寻踪迹。

心跳很快,吴邪清澈的眼睛盯着身边的人,饶是张起灵这样的定力都有些招架不住。他也不知道方才为何就做出了那样的举动,但是心底里有一个强大的声音驱使他去那样做,他想那样做。

他想说点什么,吴邪却像是投降一般叹息了一声,深红色的宽大袍袖擦着他的腰腹划过,缓缓抱住了他。

真是拿他没办法。张起灵想着,将他揽进怀里。

吴邪想,他的修行,恐怕是不可能真正臻于化境了,即便他能度千般福报,能解万种灾厄,贵为雪域圣王,与冈仁波齐同辉。可他的心,却永生永世被另一个人攥在了手里,而且,他心甘情愿。彻底的安宁,从未来源于他自己,而是维系于那个人的存在。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以及,他的拥抱。

良久,吴邪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来一些,靠在他肩上,指了指桌上的酸奶:“那个,喂我。”

他的耳朵尖有一点红,害羞得像一只小动物。

张起灵依言舀了一勺酸奶喂他,沉吟了一下,对他说:“吴邪,你放心,我不会娶亲的。”

怀里人一震,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承诺的时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低低道,拧着身子拿脸蹭了蹭张起灵的脖子,肌肤的触感陌生而熟悉,吴邪坐直了,看都不敢看他,就只盯着桌几上的吃食,“还要。”

第二十八章

解雨臣啼笑皆非地看着手中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望告知吴邪生辰。”

他正想着,这张起灵虽是藏将,一手汉字倒是写得不错,就是语气生硬了点。不过这行事做派……

底下跪着的送信人道:“解将军,我们将军说这事十分要紧,请您即赐回书。”

一边的翻译一字不落地说给了解雨臣听,那轻袍缓带的公子笑着摇摇头:“的确是十分要紧之事。”

他拿了张纸写下回书,又封好交给那紧张的送信人。只怕他还以为是什么紧急的军务吧,没想到张起灵居然玩这么一招。若是想知道这个,为什么不能直接问吴邪,而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送信到千里之外的敦煌来?他和吴邪,究竟是什么情况?

送信人换了驿马,重新往南向着逻婆奔去。而另外一骑马,则由南向北穿过了雅鲁藏布大峡谷,更早到达了乃琼寺。

午后的辰光愈发长了,蓝幽幽的龙胆花在日光殿白色的墙根底下绽放,一簇簇的,花朵窄而细长,一株花便像是一窝争食的雏鸟高高低低的喙,热烈得很。小喇嘛轻轻叩了门,这个时候,活佛应当午休已经起了,不出意外的话,当是在读经。

里面有一个温和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小喇嘛推门进去,活佛的确在桌案之后,他站在那儿,阳光斜斜洒进来,深色的僧袍像镀上了一层圣洁的辉光,清俊平和的眉眼淡然而澄明,吴邪搁下笔:“何事?”

小喇嘛递上了一封信:“甘丹寺活佛的亲笔书信。”

“先放那儿吧。”吴邪扫了一眼,发现已经启过封口,想来是掌事喇嘛们已经看过,他也不大在意,便示意放到一边。

小喇嘛往一边走去,这才发现桌案的另一头还坐了一个人,竟是进来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他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抬头,赶紧放下书信退出去,心中有一丝狐疑。方才并没有见到大将军进来,也没听见通报啊?难道是自己当值的时候又打瞌睡了?

吴邪见门掩上,笑了笑:“小哥,你又吓人家。”

张起灵无奈:“是他自己没看见我。”

瑞香纸上的墨迹干得很快,吴邪将刚写完的长长一卷经书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了,笔触很细腻,字迹也很流畅。他已经能写一手非常出色的藏文,即便是临摹的时候,也有了自己的味道。可是他却叹了口气,小心卷好,又拿根绸带绕了两圈打了个结,递给张起灵:“这个,派人送去给他家人吧。”

吴邪亲手抄了的《渡亡经》,张起灵自然知道是为了谁。

前些日子,多吉丹增忽然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张起灵。这事情自然是行不通的,吴邪在背后咬牙切齿了半晌,忽然想到,张起灵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一定会让他觉得自己的示弱示好没有被接受。于是吴邪还专门同张起灵商量了一下,是否应该在别的地方稍稍表示一下安抚,防止多吉丹增又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

谁知吴邪还没想好,就传来消息,说送魔节之后被带回逻婆来医治的那个受伤的士兵,竟然在治疗了十几日且伤势有所好转之后身亡。

那是唯一一个在多吉丹增有意贻误军粮的罪行当中还能找到的人证,他为什么会死,根本无须再查。

那天吴邪沉默了很久,之后对张起灵说,对于多吉丹增,他不会再有任何犹豫和幻想,只要抓住机会,必定要置之于死地才能安心。

到了今天,这份心念只会越来越坚定。乃琼寺的活佛,他手写《渡亡经》,赐给一个普通的百姓,这是莫大的殊荣。然而对于吴邪来说,这就像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惩罚。是他的疏忽,才导致那个原本可以被救治的人遭了毒手。

张起灵知他最看不得无辜之人受到伤害,偏偏政治斗争里,总是要有无数无辜者的血,才能将一个人送上顶峰。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闲闲散散地说几句话,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想起来那封甘丹寺来的书信。

的确是仁钦朗布的亲笔书信,说很快就是甘丹寺建寺一千年的庆典,请徒儿来溪卡桑珠孜一叙,顺便观礼。

天色有点暗了,但烛火还没点起来,张起灵拿着信,吴邪为了看清楚,就不得不侧过身子去,脑袋几乎埋进了人家怀里,这才能看个大概齐。偏偏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是多么的奇怪,张起灵也不点破,两个人僵了一会儿,吴邪仰头道:“他叫我徒儿?礼节上,这么干对吗?”

仁钦朗布自打被他们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回了后藏,一直就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说起来吴邪不是个记仇的人,有些人去伤害无辜的人,他恨之入骨;而有些人曾经设计想伤害他,他反倒没那么多芥蒂。

张起灵将信放下,用一个放松的姿势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伸手摸了摸吴邪头顶,顺势也让他靠在了自己胸口,假装琢磨了一下,这才道:“他心里不快,这次是大事,又不能不请你去,你别跟他计较。”

吴邪当然不会跟他计较。他考虑的是别的问题,先是如果他离了逻婆,多吉丹增会不会趁机搞什么幺蛾子;再是甘丹寺那边是否真的已经放弃了对前藏的觊觎,若是对方心怀不轨,那他进了人家的地盘,就更是防不胜防,毕竟他不能旌旗战马地带着几万军队过去;最后一点,虽说没有那么生死攸关,却最让他为难……

“小哥,照理说这是去观礼,可是若不能带着你一同去,就又要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张起灵轻轻笑了一声。

怀里的人,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模样认真又可爱,他只是看着,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烦扰萦怀之事。

他从前只知道练武、筹谋,偏偏吴邪闯了进来,让他不得不去思考很多别的事情,多了很多别的情绪,但他觉得很值得。

“放心,我哪怕是扮成车夫,也会陪你同去。”张起灵道。

他还有别的考虑,吴邪与他都离了逻婆,多吉丹增若想在这里有什么动作,也会更大胆一些,露出破绽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一颗毒瘤,只有真正发作起来,才好彻底下刀剜去。

吴邪“嗤”一声笑出来:“大将军,你如果这么不顾身份,满逻婆城里仰慕你年少英武的贵族少女们芳心可是要碎得铺满了八廓街!”

张起灵不语,微抿了唇盯着他瞧。

吴邪一开始还能坦然回视,然而很快就掌不住红了脸,一边还断断续续地笑着,直到被人一手摁在了怀里,另一手朝他胁下挠去,几下就让他笑得停不下来,却又害怕外面的小喇嘛听见,还得努力憋着,嘴里的话都字不成句:“小、小哥……痒!哎我错、错了……”

“下次再瞎说?”张起灵停了手,脸还板着,眼里却都是笑意,倒映着怀里人红润的面颊。

“不了不了……”吴邪连连摆手,做出追悔不及的模样来,“再瞎说我就去给大将军做车夫。”

见他被收拾了还是要调皮,张起灵作势又要动手,惊得吴邪下意识地往后躲去,眼看身子要磕到桌案的尖角上,就被人眼疾手快地揽了回来扣在胸前。

躯体紧紧贴着,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呼吸有点重,室内只有夕阳将落之时最后透进来的一点华光。

黯淡的视野里,却有多少神佛,坦然注目,拈花微笑。

濡湿温软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贴上了他的脖子,吴邪腻在他身侧,一寸一寸吻着,心跳越来越快,直到被他握着肩膀推开。

与往日不同,张起灵眼神很深,声音里也有一丝沙哑:“吴邪……”

他年纪还小,在信任喜欢的人面前行事只凭本心和本能,可是……

吴邪侧着头看他,眼里的一点点水光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因为被推开的委屈。他对张起灵的喜欢如此顺理成章,这样的喜欢里,是无限对于贴近他的渴望。

等你再长大一些。张起灵在心里说。

“你饿了吧?”张起灵道。

乃琼寺里都是清修之人,一般过午不食,而吴邪显然很不喜欢这种规矩。

“嗯。”他嘟了嘟嘴,又欢喜起来,“马上天黑了,我去换身衣服,你带我溜出去吧?这几日天暖了,夜市上人也多些。”

“好。”张起灵握了握他的手,眼里的宠溺并不曾掩饰半分。

第二十九章

解雨臣的回书到达逻婆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三,吴邪正絮絮叨叨地同张起灵说着这个日子是汉人的上巳节,风俗如何如何,末了又念叨着若是在江南,彼时不仅花开成海,而且正是野菜最多的时候,从前家里有手巧的丫鬟,采了荠菜、野蒿或是马兰头来,做几道清新精致的小菜,配着白粥吃起来最好。又或者惊蛰之后,春雷响震林越,竹笋们纷纷从岩缝之中窜出来,自有手巧的厨娘烹制鲜美的汤羹。

他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年幼时的记忆本就无忧无虑,如今回想起来,更是只剩下了美好的部分,却也只余下无限惆怅的追忆。

张起灵看着他闪亮亮的眼睛,心里有点酸涩,良久方才低低说了一句:“若有机会,很想和你一起去江南看看。”

他的父亲身为汉人,也曾说起来那是一个多么诗画烟雨的风雅之地,好似一场令人沉醉的迷梦。

“好啊!”吴邪忙不迭地点头,“到时候我便带你去……”

话未说完他便停了下来,有些黯然地扯了扯嘴角。

如今他被这崇高的身份所禁锢,连出一趟乃琼寺都要在深夜偷偷摸摸,何况是去中原,去江南,去他儿时生活过的地方。

三月初五,大将军的府邸终于修缮完成。

其实这一场修缮并不如何奢华,只是从前的楼阁老旧,这些年疏于管理,荒草丛生,清理起来需要不少人工。张起灵是念旧的人,即便当时年幼,这里的一砖一瓦也都还留有昔年遗迹,故人不再也罢,权当是凭吊怀缅,更是对父母亲人的纪念。

活佛给了大将军一个极大的脸面,竟然亲自带着掌事的喇嘛们来到了大将军府。而这样的风向之下,原本就打算前去道贺的贵族们更是纷纷备下了厚礼,一时间门庭若市。

不像一般的贵族府邸占地极大,囊括了大量农奴与庄园,藏人性格豪爽粗阔,并不懂得欣赏回廊影壁的妙趣,只道一马平川才是最好。但这里不同,这座府邸的设计要精致许多,落在别人眼里或许不觉得,但吴邪一看,便能发现当中不少江南汉人园林的意趣。即使因为气候和建筑材料的问题做不到真正的如苏州园林一般的雅致,也很有几分味道。

或许在当年,张起灵的父亲,也是一个极其风雅的人吧。

活佛带着喇嘛们早进了主楼中休息,大殿用的是四梁八柱的建制,年岁大一些的喇嘛便晓得缘故:“这是当年先活佛赐下的荣宠。”

吴邪进乃琼寺这么久了,他也不想继续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反正迟早大家都会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有几分震慑也好。张起灵一战成名之后,吴邪也能感觉出来,这些喇嘛们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尊敬了许多。

“这主楼倒也罢了。”歇得久了,腿脚也觉得疲惫,吴邪站起身走出门去,外头有一片足以在府中自行宴饮的露台,景致很好,底下的院落里栽着两棵参天的树,“我倒觉得这两棵冷杉树长得好。”

身后的附和与松快的闲聊吴邪没再在意,这个角度,可以正好看见站在门口迎送宾客的张起灵的身影。

年轻的将军依旧是一身简单利落的深色长袍,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冰冷,但也看不出过多的喜色。对前来的贵族也不过是礼节性的问好,命人接下礼物罢了。

吴邪的身份,自然不是谁都能见的,所以待在这一处清静的所在。但如果可以,恐怕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那人身边去了。

送什么金银珠玉的也就罢了,送上妙龄少女的,心思可就不言而明了。

这些农奴其实对于藏地贵族来说当真是可以随便送人的物品,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些事情吴邪自然之道,但他没法去管。

问题是,若是有谁都送到张起灵这儿来了……

所有赠送奴隶仆人的人,张起灵一概婉拒,只说自己府邸小,用不着这么多下人伺候。说话间,英俊的青年从门口貌似不经意地往主楼的露台上一瞟,果然对上了意料之中的视线,吴邪脸一红,他想起昨晚的对话,他伏在张起灵膝头,突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要小心有人想要往他身边安插眼线,毕竟现在他很引人注目。

张起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的确,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孩子。”

活佛接过下人递来的杯子,拿袖子半遮着脸喝了口茶,假装平静地看着风景,耳根却忍不住红了。

开宴的时候时近正午,吴邪待贵族们一一上来行了礼,便笑道:“今天不是什么要礼佛的日子,我们在这儿,倒逼得你们非得茹素。”

底下听了都笑起来,原本这不是个太严肃的场合,见活佛心情好,大家便都多说了几句,吴邪便道自己带着喇嘛们先回乃琼寺了,张起灵极自然地起身来送他们。

走到一半的时候,张起灵忽然道:“活佛既然来了,不如在这里逛一逛。据说这府邸里有先活佛早年修行的一处所在。”

这个说法众人都是知道的,逛一逛也顺理成章,没什么逾矩的地方。只不过下午乃琼寺掌事喇嘛尚要议事,但此种场合吴邪向来是不愿意参加的。

有个理由留下来,单独与他多待一会儿,吴邪很开心。

跟着他一直走,看着不大的地方倒是别有洞天。转过一片假山石,后面竟出现了一个刚才没看见过的小花园。

入目是一片白色的风铃草,悬挂在空中,微风一起,圆润如檐间风铃般的花朵虽只是轻微颤动,但耳边竟似乎能听见清凌凌的脆响。阳光暖而温和,落在倒垂的花蕊之上,如同一片银白色的天堂,悬浮在心上。

真的很美,两个人都忍不住微笑起来。周围没有别人,张起灵悄悄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然而让吴邪惊讶的是另外的东西:“竹屋?你是怎么建起来的?”

要建造一座竹亭子不是难事,但在这里就很是不易——因为这远不是毛竹生长的气候。

然而那一座小小的、清雅的翠绿色建筑,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色泽温润,亭子里还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像是在欢迎着它的主人。

“我命人快马加鞭从墨脱砍了竹子回来建的。”张起灵道。

他与别的贵族不同,没有镶嵌什么贵重的宝物,没有购置难得的兽皮,他只是想办法弄来了一些竹子。

墨脱虽然气候温暖一些,到底还是比不得江南,竹子的半径便没有那么大。

可是那又如何……墨脱,是他们最初遇见的地方,是他们最初一同生活过的地方。

“吴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陪你回临安去,我知道你想家,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吴邪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张起灵说的只是这间小小的亭子,没想到,眼错之间,他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池塘。

水很清澈,水面上竟然漂浮着不少浑圆油亮的墨绿色叶片,而那些的中间,是几朵盛放的睡莲花。

鹅黄、玫红、乳白,甚至是最珍贵的浅碧色。

睡莲在藏地十分矜贵,唯独夏宫里有一池,每年都得小心呵护。

“怎么可能……”吴邪瞪大了眼睛,“这个季节,就算是在西子湖里,还远未到花开的时节……”

听了他这话,张起灵笑意渐浓:“乃琼寺的后山里有两路温泉,我幼时便知道。此次命人凿渠引水下来汇入池中,花便可开。只可惜,也只能养活这么几朵。”

吴邪背过身去,悄悄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张起灵从未去过江南,藏地也没有什么江南园林的书籍记载,他不过是依据着只言片语,记着吴邪喜欢的那些东西,这才造出了这些来给他看,想缓解他的思乡愁绪。

偏偏建得并不十分像,照吴邪这般世家出身的子弟来看,甚至有些不伦不类,可那份心意却叫他心暖得无以复加。

“谢谢。”他低声说。

其实他早就接受了自己也许此生都无法回去的事实,但父母逝去之后,那早就不是家。

现在他的家在这里,在有张起灵在的地方。

“那日罗桑措姆问,我们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大约只是和你在一处。”吴邪低低道,“不管我们能不能赢,最后处境如何,是锦衣玉食还是流落街头。小哥,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觉得开心。”

他说得真诚,却又与很多人不识世间愁滋味的盟誓不同。越是懂得,越是悲悯,也越是慎重,然而对着这个人,依旧愿意许下最深重的盟约。

“今日是你生辰。”

“啊?”不意张起灵说到这个,吴邪想了想,发觉连自己也忘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起灵摇摇头,跳过了这个问题,极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

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陪在你身边。

第三十章

马车在山路上走得不快,而且有几分颠簸,但这丝毫不影响车里人的心情。

吴邪面前摆着一碟子西域葡萄干,还有一盘剥好的杏仁,权当是旅途零嘴了。他撩开马车的帘子,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骑着马的张起灵。

明明刚刚才打过尖,两人还说了不少话,偏偏这会儿就想念了。

看着他,就觉得天气明媚得不行。

心有灵犀一般,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打马过来,将一包东西扔进了车里给吴邪。打开一看,吴邪发现那竟是一些上好的风干牦牛肉干,顿时高兴起来。

其实清修的喇嘛们并不是完全不能吃荤,但藏传佛教派系众多,有些十分注重这些清洁教律,也有些只看重佛法并不在意苦行。而乃琼寺身为前藏第一圣寺,地位崇高,又要充当政治中心领袖前藏,自然要平衡各地教派势力,在饮食这一道上,便不可太张扬让人诟病。

说到底,藏地气候不同与中原,一年之中寒冷的日子太多,若全然食素,身体亦扛不过去,那些奶制品向来是不禁的。但总有些重要日子里,斋戒亦是礼节。而那些苦行持斋的僧侣们,也很得敬重。

吴邪年纪轻,身体也好,而且身为活佛,众目睽睽之下饮食铺张总归不是好事。

有张起灵在就是好。他拿了一块肉干吃,又吮了吮手指,向车外的人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就快四月了,这时候从逻婆去溪卡桑珠孜,一路上正是山花烂漫的好时节。甘丹寺的典礼是在四月下旬,因此他们这一路上有充足的时间走走停停,活佛美其名曰为藏地民众赐福,实则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等进了后藏区域内,气象果真不同起来。吴邪所带的人不多,不过是乃琼寺的一些掌事喇嘛与地位高的贵族,并活佛出行的仪仗,张起灵率领了数百亲随人马保护。一路到了定结、萨迦、拉孜等地,见到地势低平,成群的碉楼与连绵的城堡,都昭示着本地贵族的富足与强大。

“活佛,三日后便能到达甘丹寺了。”车外,一个探路的人前来禀告,“已经收到回书,甘丹寺活佛将在溪卡桑珠孜东城门亲自迎接。”

吴邪仗着他看不见,抻了个懒腰,这才道:“知道了。今日沿途崎岖,赶路辛苦,便即找地方歇脚吧。”

一路上,若不是住在沿途的寺庙中,便是直接扎营。进了后藏,显然活佛并不是太喜欢去打扰人家的寺庙,亲随们明白这一点,再看看大将军的脸色,又查了查地图,便道可以往前面的年楚河畔扎营。

服侍的小喇嘛一出去,吴邪便像散了架一般趴在自己帐篷里的软床上。他不过是坐在马车里,这几天都累得够呛,那人骑马恐怕更累,可是看起来却毫无倦色,真是铁打的一般。

然而在小喇嘛提着河里打来的清水走进来的一瞬间,吴邪又恢复了端正规整的坐姿。那小喇嘛在他身边久了,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活佛,这年楚河里的石头倒与别处不同,颜色极深的,不像是石头,像是被火烧过的焦炭,大家都在看呢。”

“哦?”他这么一说,吴邪也来了兴致,便走出去看。

张起灵也在河边,看他过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温暖的笑意。

普通的士兵们则纷纷让开。若不是被选中此次护卫活佛前往后藏,那些普通士兵们原本也就没有什么能够见到活佛的机会,心中尽是惶恐与敬畏。

吴邪走到河边,但见年楚河一片宽阔的河滩展露在眼前。激流因为水底的石块而荡起白色的水花,好在并不深。水底的石头的确奇怪,都是一片黑黢黢的,但此时夕阳西下,照在那河面上,看起来又蒙着一层金色的光点。

他蹲下身子,从水中随手捞了两块石头,一入手倒吃了一惊。

张起灵见他神色有异,便接过其中一块细细端详。

“的确少见……”

张起灵见他出神,便道:“似乎比平常的石头重一些,怎么了?”

吴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个猜测罢了,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在江南,文人除了文墨之事以外,也有爱金石雕刻的。距离临安城不远,便有两处名石产出,一名昌化,有山石色殷红如血,名鸡血石;一名青田,有河石色缥碧如玉,便名青田石。

少时,吴邪曾有机会跟着父母前往拜访一位雕刻师傅,老师傅热爱收藏,除了本地出产的之外,各色名石都有珍藏,宝石玉料让为官多年家世显赫的人也啧啧称奇。

而吴邪在那黄花梨木的架子上一眼瞧见的,却是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通体褐色,一端焦黑,也没有什么方才他们说起过的玄之又玄的纹路。

“师傅,敢问这是什么石头?”

老师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就笑起来:“小少爷眼光倒出众,一下子就看出了最不一样的。”

这种石头,只在山体内部有黄金矿脉的地方出现。

而此时被吴邪和张起灵拿在手中的石头,就与记忆之中老师傅所收藏的那一块极像。

如果真的是,那么,这种石头能够被年楚河带到这里,说明这段矿脉在山里埋藏得并不深,甚至已经露出了地表。

“小哥,你可曾听说过伴金石?”

张起灵的眼神变了变。他逆着光望向年楚河上游,那是札希康沙山脉,后藏除了喜马拉雅一带之外,地势最为崎岖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居住。

“我会命人暗中进山查探。”张起灵道。

吴邪笑起来,对于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很是满意。显然,两个人都对背后悄悄挖仁钦朗布的墙脚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张起灵写了手书,命一心腹立即送回逻婆,这件事便没有向旁人提起。夜里一下子凉了不少,众人吃了些东西也就准备歇息。今夜负责轮岗值守的兵士已然安排好,大将军却每日都会亲自点验一遍,才能放心。

活佛的主帐在最中央,周围是掌事喇嘛们的住所,再外面方是大将军的地盘,相隔不近,这日日奔波也已劳累,饭后说了些话也就各自回去休息。

夜半未到的时候,吴邪方睡熟,却被一个人自枕边惊醒。

他心一沉,刚要开口呼救,便感知到那人揽住他的动作虽强硬,但并无伤害之意,然后便是熟悉的气息。

“小哥?”放松下来,吴邪以为他只是半夜睡不着悄悄来闹他,“你想我啦?”

张起灵凑近他耳边:“哨探的人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发现了有人鬼鬼祟祟,你跟我出来,别出声。”

两人放轻脚步走出主帐,立刻便有一个身手出众的兵士进去,躺在活佛的床上。

吴邪刹那间明白过来:若是有人想行刺,活佛的帐篷目标十分明显,既然提早发现,与其打草惊蛇一无所获,倒不如故布疑阵来个瓮中捉鳖。

张将军实在是高。跟在张起灵身后的活佛抿了抿嘴唇,高兴地想。

只不过他们还是将对手想得太简单了。一声喧闹未起,便觉四面八方皆是剑影袭来,兵士虽然都是精锐,但守夜的人并不多,一时间倒落了下风。眼看着所有刺客对士兵都毫不恋战,几下就向着主帐围过去,吴邪这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果然,对方的目标是他。

黑金古刀已然被握在手里,张起灵将他带到自己副将的营帐命人保护,嘱咐了一句“别出来”,便回头出去。

刀剑相交之声不断传来,夹杂着痛呼和惊叫,营地内已经歇下的士兵此时也早已起身,很快,明亮的火光便将主帐团团围住。

耳听得尘埃落定,吴邪从旁走出,看到张起灵好好地站着,连别人的血迹也未沾身,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活着的刺客还有六人,已经捆了扔在地上,此时见到年轻的活佛好端端地从旁边走来,知道落了别人算计,神色都变了。

“谁派你们带来的?”吴邪和颜悦色,走到他们身边,看见自己的大帐上染了血,也没有露出不豫之色。

没有人说话。

张起灵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上前在他们身上搜了一遍,可惜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死了能对他有好处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有能力请你们来的人就更少。”吴邪不慌不忙,“你们就是不说,我也能大致猜到,倒不如你们爽快说出来,我还能考虑留你们性命。”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开口:“是活佛。”

“哪个活佛?”吴邪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是……是甘丹寺、活佛。”那人低着头,声音低了下去。

吴邪与张起灵对视一眼,肯定了对方的心思。

“你们走吧。”

那几个人被松了绑,还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被兵士们呵斥着催促了两声,这才跌跌撞撞搀扶而去。

吴邪不是嗜杀的人,放他们一条生路回去,指不定还有别的好处。

“跟着他们。”张起灵唤来一名兵士,让他即刻去了。

气氛一下子寂静下来,活佛紧了紧披风,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一名喇嘛上前道:“活佛,甘丹寺有不轨之心,我们不可再自投罗网,不如就此折返逻婆。”

“不。”吴邪摇头,眼底一片澄明,“甘丹寺此次仪典,乃是全藏地的大事,我没有不到场的道理。况且,我倒想看看,仁钦朗布究竟想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一千多年前,有一位苦行僧,在这里的光裸岩壁上,绘制了一幅讲述释迦牟尼诞生、成佛、涅槃的巨大壁画,从此逐渐有了香火和僧侣,信众们自发捐献出财物,最终建成了巍峨的甘丹寺。

这座如今的后藏圣寺,规模极大,坐北朝南,屋宇蜿蜒迤逦数千间。几乎是一入溪卡桑珠孜的城门便能看见甘丹寺最高处金色的尖顶。

事实上,不论是军力还是民力,后藏都远远比不上前藏。但此次欢迎乃琼寺活佛到来的仪式,却办得极其盛大,虽然一众跟随着吴邪的喇嘛们因为几日前那场刺杀,心中都有些打鼓,但却不能不承认信众的热情。

吴邪心里有几分奇怪。

仁钦朗布见到他之后虽说只是寻常叙话,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平之意,好像对自己离开逻婆之前的积怨仍未释怀,碍于师徒面子不好发作,也不愿意给好脸色看。

张起灵虽然看起来对兵士的安排很严谨,但吴邪能感觉出来他其实很放松,显然并不觉得仁钦朗布会在此时有什么动作。

在甘丹寺住了几日,一切都很平静,讲经论道的法会办了好几场,年轻的前藏活佛在众人的诘问之中毫不落下风,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倒是越发受尊敬。

张起灵也很受欢迎。那曲之战以后,前藏这位年轻将军的名声可谓是响彻藏地,听说此次跟在乃琼寺活佛身边的将军便是传说之中的玛本钦穆,一众贵族尤其是武将都对他很感兴趣,各种邀约不断,只可惜这位将军生性清冷,并不爱那些热闹,虽然身份地位很高,却宁愿一直在活佛身边承担护卫一般的职责。

四月二十六,溪卡桑珠孜甘丹寺大典。

无量光佛、释迦牟尼佛、强巴佛的大幅刺绣佛像展挂展佛台的向阳面壁上,僧众和信众顶礼膜拜,敬上哈达,磕头祈求佛祖祛灾降吉,使人间安乐如恒。

此种场合自然以仁钦朗布为尊,他身上的僧袍有金色织就的纹路,阳光之下耀目无比。执掌后藏多年,他自然是威望十足的领导者。

吴邪坐在他下首,看着贵族与普通百姓前来拜见行礼,亲吻他们足前的土地,思绪逐渐有些昏沉。

一千多年前的壁画早就因为风吹日晒雨淋而剥落了所有的痕迹,今天的一切,与其说是纪念曾经,不如说是炫耀目前的辉煌。

甘丹寺光僧众便有接近两千人,密密麻麻地站在展佛台到措钦大殿之间的广场上,风来幡动,铜铸的转经筒嗡嗡然齐动,唱经的声音从山脚下一路传送出去。

仪式到午时以后方歇,仁钦朗布还要带着寺中的掌事喇嘛们去祭拜前代众活佛的灵塔,外人不便前往,吴邪心中清楚,便道自己转一转就会回去休息。

人群散去得极快,就像退潮时礁石瞬间出现在海面,来不及离开的鱼虾苟延残喘在小小的坑洼里,留恋即将蒸干的水分。

所有人都觉得吴邪已经是高贵尊崇的活佛,唯有张起灵能看出来他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对。

他默默起身,向着展佛台走去,一直走到那几幅佛像之下,轻轻抚触,然后跪拜下来,以额头贴地,良久方起。

再怎么强大,他也只有十六岁,他记得的曾经,他背负的现在,和他将要面对的未来,无一不沉重。

吴邪从释迦牟尼佛像面前站起身,缓缓向右边走去,没有回头,低声道:“小哥,陪我一起拜一拜强巴佛吧。”

无量光佛主往昔,释迦牟尼护现在,强巴佛佑未来。

张起灵在他侧后方一步随着他跪拜下来,所有人都只会认为他不过是随着活佛参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祈求的是同一个未来。

是日溪卡桑珠孜全城共庆,从日出到日落,仍未停歇。夜凉如水,在整座城市都充斥着笑语欢歌的时候,最恬淡安静的,居然是它的心脏之处。

时轮殿建在山顶,虽然叫做“殿”,其实却是一座三层的塔,供奉着佛骨舍利与甘丹寺最珍贵的经卷,门外另有长明灯经年不绝。它的门禁十分森严,但这并不影响此时到来的这两个人。

张起灵揽着吴邪的腰,单手在外墙上借了个力,连檐角的铜铃都不曾惊动,一跃上了二层,然后如法炮制,很快就到了屋顶。

“这是溪卡桑珠孜全城最高的地方了。”张起灵叹息般说了一句。

二人的眼前是一片煌煌的灯火,沿着山川河流展开,绵长而温柔,屋宇之间依稀可辨人们穿梭的身影。这座城市很繁华,几乎不亚于逻婆,同时,它鼎盛喧嚷的表面之下,也一样藏着许多难以捉摸的东西。

吴邪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小哥,不如回去你教我习武吧,不然以后你带着我翻个墙爬个屋顶的太累赘了。”

塔顶用纯铜镀金,有些弧度,他转身之间站得不大稳当,被身边人一把搂进怀里固定住。张起灵在他头顶道:“别闹。”

吴邪没忍住,“嗤”一声笑出来:“听听,张将军这语气倒像是在哄小姑娘。怎么,经验丰富?”

见他终于褪去了白日里的隐忧,张起灵心下一松,神情也温和起来,听了他这话也不辩解,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在塔顶的楞沿上坐下,这塔修筑得极是宏伟,此时两个人在黑暗上隐身于其上,远看几乎发现不了。大约是一整天的折腾有些累了,吴邪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就靠在张起灵胸口睡了过去。

张起灵将他的披风解下来,当作毯子盖了,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挪了个位置,让他枕在自己膝上睡得更舒服些。

他们每一日的生活都是人多眼杂,想要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放松地说说话都很难。一开始张起灵还会着意去分辨每一个人是敌是友,会不会有威胁,到了后来,他只是一心要保护好怀里的这个人,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大约是气温微凉了些,即便躺在人怀里也能感觉到风吹在脸上,吴邪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张起灵忍不住,低下头去落下一个吻。想了想,虽然很是不舍得,可怕他着凉,还是轻轻抚着脸将人叫醒。

吴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好像是努力清醒了一刹,眼神落在远处然后软软道:“小哥你看,天上的星星就像是城里灯火的倒影一样啊……”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少年人清爽的气息,与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高贵得不容侵犯,又让人很想靠近。他躺在那里,身子早就被人用披风裹紧了,唯余一张脸在外面,看到的尽是银河浩淼璀璨,银光万点卷集着低处淡薄的云,瀑布一般从天幕的尽头倾泻而下。

张起灵正想说话,只听吴邪又道:“这里看星星真好啊……不过小哥,我发现最亮的,还是你的眼睛。”

吴邪挣扎了两下,从披风底下将两条手臂抽了出来,勾过了张起灵的脖子,稍一用力,就吻上了他的嘴唇。

大概是吹久了风的缘故,他的唇有些凉,干爽而柔软,却在轻微的辗转之后迅速变得火热。他们贴得更紧密了些,呼吸很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切,胶着吮吸,舌尖谨慎的试探换来对方大方的邀请与接纳,像是远隔重洋的两尾游鱼素昧平生却命中注定的相逢,对整片海洋来说微不足道,却给对方搅扰起仿佛万丈的波涛。

明明是你的眼睛里倒映着星河。意识越发沉沦,张起灵隐隐约约地想着。

山顶的经幡被风扬起,那原本便是心动的声音。

一弯钩月在东边的天空,色泽并不明亮。城里的灯火渐次熄了下去,一切都将进入一场酣美的睡眠。

“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吴邪乖乖点头,正要站起来,忽然被按住了,张起灵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你看那是什么?”

凝目看了片刻,两人交握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甘丹寺里早已闹了起来,除了护卫与值夜的喇嘛,不断有人被惊醒然后跑出来,“走水了!”的慌乱叫声此起彼伏。

很快,寺庙四角的钟楼钟鸣五下,所有人都加入了救火的行列,而着火的那一处殿宇,火光大炽,浓烟滚滚,已然将建筑悉数吞没。

那是错钦殿后的第三重殿宇夏孜拉康,正是乃琼寺一行人的住处,包括吴邪的寝殿。

第三十二章

张起灵的眼神冷得像冰,手也冷得吓人,像是在后怕什么。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当日我们在年楚河遇刺,那几个刺客最后去了哪里?”

“向南走了一段,以为甩掉了我们的眼线,又往北折返了。”

溪卡桑珠孜是往西南,往北,那是向前藏去的方向。那几个人装出一副想保命的唯唯诺诺的模样,交代说自己是仁钦朗布派去的刺客,这可不是实话。

吴邪轻轻“哼”了一声:“只怕是回逻婆复命去了吧。”

乃琼寺活佛一行,若是在后藏的地盘上遇刺,除了遇到了土匪,那就是甘丹寺首当其冲的责任。凭借他们精良的护卫和藏地平民对活佛的敬畏,根本没有人敢袭击他们。因此若是吴邪真出了事,整个前藏都会与甘丹寺为敌。

仁钦朗布不傻,他就算真想吴邪死,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动手。可见有人是狗急跳墙了。就像这一次一样。

他们俩在高处看得真切,那火苗从小到大,起得突然,若是烛台倒了之类的,火势绝不可能蔓延得如此之快,以致于这么短的时间就将整座夏孜拉康吞没。

这是一次蓄意谋杀,而凶手很可能就是因为上一次没有得手,这才做了又一次挣扎。

若不是他们俩今夜恰巧不想那么早回去休息,只怕就真遭了毒手。

“我得去和仁钦朗布谈一谈。”眼看着整座甘丹寺的灯火亮起来,那一处的火势逐渐被控制住,吴邪眼里恢复了一片平静。

“他应该会去措钦大殿。”张起灵将吴邪从时轮殿上带下来,稳稳落地。

吴邪知道他的意思。这场火起得蹊跷,又是深夜大家都睡了,不可能没有伤亡者,而此时大概所有人都在找他这位乃琼寺活佛。只不过他现在出现,衣着从容整齐,身上脸上也干净,必然会有人怀疑他之前去了哪里。

“小哥,你找个小喇嘛,打晕他换上他的衣服,将脸抹一抹,别让人认出来,去措钦大殿找仁钦朗布,让他出来找个地方单独见我。”

张起灵愣了一下:“你要做什么?”

吴邪握了握他的手,像是想要汲取力量:“不管是谁,这一次,我们要把他连根拔起。”

张起灵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吉康经院的一间小净室里亮起了蜡烛,仁钦朗布在看见吴邪的一瞬间,明显松了口气。

就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吴邪进一步确认,这场火不会出自他的手。

但是,他只是挑了挑眉,静静坐在灯下,冷声道:“师父,想要我的命,你这就拿去吧。”

仁钦朗布想来走得很急,额角出了些汗,僧袍却整齐不失应有的风度。他看着面前年轻的徒儿和对手,剑眉一皱:“就算我想从前藏分一杯羹,你认为我会放火烧毁甘丹寺千年基业?”

吴邪当然不怀疑。他从来都相信仁钦朗布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夏孜拉康毁于今晚这场火,最心痛的人肯定是他无疑。

“来的路上,我们曾经遇刺,被抓的刺客可是亲口告诉我,他们是你派去的人。”

“那你就信了?”仁钦朗布冷静下来,坐在了吴邪对面,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师父。”吴邪的目光从烛火上挪开,认认真真地看着仁钦朗布,然后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莫说徒儿不相信那些是师父会做的事情,即便真的是,徒儿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如今,徒儿有一事相求。”

仁钦朗布眯着眼睛看他半晌,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看了看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张起灵:“若有机密要事,不妨先让不相干的人出去吧。”

“他不是外人。”吴邪坦然道,“更何况,接下来我所说之事,也需要一个见证。”

仁钦朗布自然知道张起灵是什么人。在他的身份还不能见光之前,相当于被仁钦朗布捏住了一个把柄。而到了如今,那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政局翻转向来比什么都快,也比什么都彻底。他想来也探听到了消息,这位新贵乃是活佛的心腹。此时说这一句,不是没有试探的意味。

“谈条件可以,先把你的筹码摆出来。”

张起灵走过来,在吴邪身后站定。黑金古刀握在他手中,旁人根本看不出它的重量,仁钦朗布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明白其中深浅的人之一。

仁钦朗布觑着张起灵的面色,似乎谁敢给吴邪一点委屈受,那柄长刀就要出鞘。他心中冷笑,面上也不得不收敛了几分。

“蜀都天府,绫罗锦绣,粮米稻黍,乃至铜铁器都很丰裕。据我所知,你曾经不止一次地遣使修好,试图与蜀地通商,可蜀王并不买账,只推脱他们是中原王朝属国,不敢不经允许就行此大政,可你心里也清楚,只要有利可图,他不会拒绝此等好事。那么,究竟是为什么,让他一直不顾你的兵威,一直驳你的面子呢?”吴邪徐徐道来,很多事情他很早便查得透彻,彼时没有什么目的,到了用的时候便知道了好处。

仁钦朗布不意他了解得如此细致,心下暗惊:“不过是我们没有他们与中原通用的货币钱庄,金银纯度又不高,他觉得吃了亏罢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设法解决?”

“你懂得什么!先不说藏地金银稀少,这金属冶炼……”

吴邪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帮我这个忙,我便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我如何能相信你?”中年男人皱起了眉,很是狐疑。

吴邪耸耸肩,一脸轻松:“我会把自己留给你当人质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他说得理所当然,配上平静透亮的眼神,让人觉得不信他都是自己的过错。

仁钦朗布想了想,不管吴邪遇刺一事是真是假,既然多吉丹增敢于派人到甘丹寺来放火,他与甘丹寺以前谈过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想将这滔天的罪名压到仁钦朗布头上,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而眼前的吴邪,既然人在这里,在自己手上,理应更好控制才对。他提出的条件,也的确很诱人。

“好,现在你说说你的要求吧。”甘丹寺活佛道。

这个注定不能平静过去的夜晚,在甘丹寺最古老也最朴素的吉康经院,一只小小的蜡烛,光芒越来越黯淡,窗外的天色却一点点有了鱼肚白。

除了室内的三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凌晨的时候,仁钦朗布迅速离开,吴邪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清瘦的身子向后倒去,正落入那人怀里。

“小哥,真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就此与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张起灵知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却也被他话里的憧憬打动,情不自禁地收紧了怀抱,将他的手团进手心里。

乃琼寺活佛若当真在此身死,前后藏开战都是轻的,若是因此而内耗,不论是西域还是中原,谁都不会放过这块淳朴善良的土地,到时候生灵涂炭,吴邪必然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放任那样的事情发生。

“时间紧迫,我们得抓紧离开。”张起灵道。

一时温存虽留恋,却不好长久沉溺。

吴邪转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

张起灵一时不明他为何如此,想着大约是受了点惊吓,这一夜又殚精竭虑,所以只是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抚慰他焦虑的心情。

怀里的人仰起脸,眼眶红红的:“小哥,你得立即回去。”

张起灵怔住,随后用力捏着他两条胳膊,眼神逐渐由疑虑变为了然,又变为苍凉:“不行,如果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那……”

“你知道的,只有你回去,我才会安全。”

“那我们一起回去。”

“这次纵火伤亡惨重,其中好多是乃琼寺地位极高根基极深的老喇嘛,多吉丹增当知没有人会善罢甘休。做到了这一步,我们堂而皇之地回去,路上目标太大,恐怕根本走不到逻婆。若是悄悄回去,他也必然破釜沉舟,我们手上没有力量,他的罪名也尚未坐实,回去又有何用?”吴邪将身上的一枚小小令牌解下来给了他,“你拿着这个,必须在消息传回去之前赶到,唯有如此,才能将他连根拔起。”

张起灵何尝不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可是逻婆局势凶险,谁又能保证仁钦朗布不会随时反口?

吴邪看出了他的担忧:“只有你,才是我的护身符。所以你一定要办到。”

天色越来越亮,夏孜拉康已经被搜寻得差不多,伤者都挪到了别处接受治疗,里面有些尸体已经烧得焦黑,难以辨认身份,而乃琼寺活佛一直没有被找到。

“照顾好自己。等我。”不能再拖延下去,张起灵低头在他眉心吻了吻,终于下定决心离去。

他将在外面的马厩里挑走三匹最好的快马,日夜兼程北归,在屠刀落地之前,将匕首插入敌人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