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30日

藏心 by 柏舟(33 – 41)

第三十三章

五月初五,夏孜拉康大火、乃琼寺诸人伤亡惨重、活佛失踪的消息传回逻婆,乃琼寺震惊。

五月初八,多吉丹增被任命为代理摄政王,在议事堂中命多人潜入后藏查探消息,同时点起逻婆附近的近三万兵马,整装待发。

同一天,仁钦朗布好言好语地将在甘丹寺休养了半月多的乃琼寺的喇嘛们送上了回程的道路。事情没有查清楚,死了大半的人,连活佛和大将军也不知下落,最后的这几个人也知道仅凭自己没有什么用,就算要问罪后藏,也只能先回逻婆再做打算。

阴霾的天宇下,甘丹寺活佛身边站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喇嘛,他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乃琼寺的车架离去,没有丝毫情绪牵扯。

仁钦朗布回身,压低声音道:“你就这么有把握?”

那张人皮面具下的人正是吴邪,他回视比自己老辣深沉许多的中年活佛,声音淡漠:“自然。”

“若是多吉丹增按兵不动呢?你死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掌控了逻婆命脉便可,何必冒险与我交战?他可不如当年他的叔父那般骁勇善战,在军中威信也不高。”

“那我就逼他起兵。”吴邪想都不想,开口答道。

仁钦朗布放慢了脚步,审视着自己的徒儿。他越来越觉得,吴邪远比他当年预见到的要更可怕。终于,他又阴冷地笑起来:“那你就不怕我反悔?你在我手上,我大可拿你的性命跟逻婆谈条件。”

“我是势单力薄没错,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反悔。但是,”吴邪叹了口气,目光转沉,“张起灵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没有那曲之战,我想你也清楚几分。他此时大概已经到了那曲,若是他领军返回却只看到我的灵塔,没了我的约束,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可就说不准了。”

仁钦朗布的冷笑僵在脸上。

他不是没想过张起灵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但是他想不到吴邪的决定做出得如此之快,就在他们谈完话的那个黎明,张起灵就已经脱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晚了。

然而究竟是久经风雨的执政者,没有这么容易被威胁,他很快稳住了心神:“你把你的安排都告诉我了,若是我命人传信给多吉丹增让他小心背后,然后与我割地议和,再把你的性命献上,你觉得这笔买卖,是不是会比我替你出兵打仗更划算?”

“师父,我想你真的要好好反思一下了。”吴邪微笑起来,戴上了人皮面具的脸总归不是那么自然,笑着的时候表情便有几分诡异,“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这不是我手中所有的牌,更不会是最重要的那张底牌。我还年轻,并不想死。你记住,既然我敢孤身一人留在这里,我就有你不敢伤我性命的把握。”

其实仁钦朗布虽然心机深沉,但却并不喜欢食言。信佛的人,相信诺言的意义,若是无故反悔,不仅伤及此生修行,甚至会毁掉来生福报。他与吴邪说这些,一是想压一压他的气焰,二是为试探他手上能调动的实力,可没想到,到了现在,他还是没能探到底。

逻婆的深沟高垒的城墙上,德措吉亲自转了一圈,确认城防军务,然后回到了城楼里的一个休息点。早有知趣的副将拿来了两壶酒,并备了几碟小菜,与他坐下来放松一会儿。

德措吉乃是贵族,即便不受重用,只落了个巡守城门的职责,也断断用不着夜夜亲自在这儿守着,今日里因为被多吉丹增唤去,莫名其妙地下了宵禁的命令,又严令要他加紧城防,这才不得不亲自上阵。

副将问了一些零零散散的话,无非是最近有何隐忧,多吉丹增这道命令又是否是因为代理摄政王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绕来绕去,话题又绕到了活佛在甘丹寺火灾中失踪一事上头。

“将军,您说活佛会不会真的……”放下了酒壶,副将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兹事体大,那两个字他到底还是不敢明明白白说出来,只一双眼睛试探地瞧着自己的主将。

吴邪入乃琼寺不过一年多,真正作为“活佛”的时日就更短,难得的是这个少年竟在前藏颇得人心,不仅是对信众百姓的体恤,还有在大将军那曲之战以后,他带回的诸多兵士,将那一战之中的诸多艰险添油加醋地对未曾参展的将士们说起,而活佛的护佑在他们的生死一线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张起灵的种种刻意表现,究竟是起了作用。

德措吉肃容摇头:“国家大事,尚未查清楚之前,不是我们可以随便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副将一点之下,立即晓得了厉害,忙笑着转换了风向,拣了城里哪家酒馆的新菜色不错、哪家的姑娘又标致温柔来说,气氛一时又缓和下来。

“宵禁一事,还得从严控制。”德措吉道,“一会儿你再去城内转一圈,这几日千万别出什么事触了那位的霉头。”

“是。”

副将刚刚离开,就有一名小兵进来,手上捧着一支羽箭,箭身上绑着一卷什么东西:“将军,城下有人将这个射上了城楼。”

是封信。

德措吉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一看,脸上立即露出惊讶的神情来,又很快压了下去,草草将后面的内容看完,沉声命令:“备马。”

那小兵笑道:“将军,城内已有人去巡逻,您不妨好好休息便了……”

“我要去乃琼寺。”德措吉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快。”

多吉丹增听了通传,大半夜起来在议事厅见他,脸色在烛光底下阴沉得很,德措吉自然知道他向来不把什么破落贵族放在眼里,当下不卑不亢走上前去,将信交给他看。

若说多吉丹增目前最希望达成的事,自然是把自己的名号最前头的“代理”二字,去掉,堂堂正正地掌控前藏的一切政事。想要做到如此,就算他本人毫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打算,这面子上有些事总是要做的,起码要让不相干的人觉得他的确是个勤于政事的人。

那竟是一封吴邪的亲笔信。

德措吉看着主位上的人脸色变得意料之中的阴沉,这才道:“这封信是刚刚收到的,除了末将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内容。”

这句话是个暗示,就看他能不能听懂了。

果然,多吉丹增眸中厉芒一闪:“是否能确认真伪?”

“这个末将不知,因为送信人将信绑在羽箭上射上了城楼,我们并未见到其人是谁。但是乃琼寺内多有活佛手书,只需命人去日光殿取来对比即可。”

文书很快取来,多吉丹增阅了,眼底的阴沉更深了两分。

“照信中来看,活佛没有大碍,只不过受了些惊吓,此时命您率部南下迎接,也不是过分要求,您看……”德措吉装作看不懂他的面色,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他虽然早就在吴邪面前袒露了效忠之心,但一直以来人微言轻,加上在议事之中说的话并不太多,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到了现在,这就是一大助益。

多吉丹增恍若未闻,皱紧了眉。吴邪居然还活着。

虽然这的确是一个可能性,但他更愿意相信,属下传回消息时说的,夏孜拉康那几具面具焦黑不可辨别的尸体中,就有吴邪和张起灵。

是他派人去刺杀活佛一行,是他命人在甘丹寺庆典那一日深夜放火烧毁夏孜拉康。在之前的几次交锋之中,他已经深知吴邪的厉害,他也知道这个活佛绝不会站在他一边,他想要荣华与权柄,就必须除掉这个活佛。

藏地鲜有废立活佛的先例,除非失德太过。而吴邪虽年轻,却偏偏越来越得喇嘛与贵族的支持,这一招行不通,就只能来硬的了。

趁他不在逻婆,不在乃琼寺,先夺权柄,再将他杀死,顺手将怨愤推到后藏头上,彼时同仇敌忾,他多吉丹增就是众望所归,万人归心。可现在的局面……

德措吉觑着他的意思,将心中盘算了半晌的话说了出来:“摄政王,末将能够稍稍猜到一两分您的烦恼……”

他自然是猜不到的,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个前摄政王的侄子能够狠毒至此。他所谓的“猜到”,不过是吴邪在给他的密信中的指点。

多吉丹增豁然抬头,眼中迅速敛去凶光:“放肆!活佛平安,我何来烦恼!”

德措吉不动声色地低着头,毫无畏惧之意:“您何不对逻婆乃至天下公布活佛圆寂之确凿消息,同时全军挂孝起兵向南问罪?”

“你……”多吉丹增只说了一个字便沉默下去,眼角微微下垂,加上他蓄须已久,整个人看起来很有些阴狠。

这是个办法,虽然孤注一掷,但是活佛此时孤立无援地在后藏,他并不认为甘丹寺会插手他们的内斗,顶多对仁钦朗布许以事成之后的好处。就算吴邪此时没死,只要他派人将这件事做实,前藏便是他的天下。

这个夜晚,乃琼寺议事厅的烛火彻夜未熄。德措吉走出门的一刹那,听见多吉丹增吩咐左右立即召来几个心腹贵族,他便知晓,此事已成。

这一类人,永远敌不过心中对于权势富贵的渴望,甚至愿意为此铤而走险。

同一时间,一支劲旅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打马急速跨过广袤的唐古拉山脉,牧人被雷鸣一般的马蹄声惊醒,遥望中军大旗,虔诚叩拜玛本钦穆。

而此时的吴邪,正睡在甘丹寺一间最朴素简单的禅房里。他的面具依旧没有被揭下,身上搭了一条深灰色的棉被,蜷曲侧躺着,如同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婴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枕下,藏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

第三十四章

天气渐热,逻婆的守城士兵却不敢换下重铠。乃琼寺活佛圆寂,整座圣城陷入一片哀凉肃穆。

活佛猝然身故,临终前并未留下任何关于转世灵童的线索,多吉丹增点兵南征,阵前指天盟誓,不仅要带回活佛肉身灵塔,而且要问罪于后藏,讨回这笔血债。

数万将士群情激奋,热血涌动,呼喝之声震天,只愿血战雪耻,以报此仇。

只不过在那样的时刻,谁也没有发现,黑袍黑甲的多吉丹增,眼底一抹不确定的隐忧。

德措吉就此奉命封城。除却军报信马与乃琼寺特殊批文之外,一切人等不得出入逻婆,四城门始终保持关闭,军士加强警戒巡逻,整座城市如临大敌。

只不过,城里的百姓,包括处在乃琼寺里的喇嘛与一众贵族们,都完全不知道,就在多吉丹增率军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张起灵率领着的大军策马扬鞭,如同高原上最迅疾的风暴,略过这座千年圣城,一路向南。

德措吉在城墙上负手而立,遥遥望着旗帜迎风,马蹄踏起尘埃,他甚至能够想象,那位年轻俊挺的将军,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带着忠于他、忠于活佛的虎狼之师,奔向一个必胜的战场。

他思索了一会儿,唤来亲信:“严令今夜所有值守的人,看见这支队伍的事,不准向旁人透露一字一句,否则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是!”

他从小习武,也曾有上沙场杀敌的雄心壮志,只不过时至今日,依旧只能固守城墙,看别人建功立业。吴邪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契机,是一个冲破僵化的贵族层级,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好机会,即便要冒一些风险,他也绝不会放弃。

而就在此时,甘丹寺第一次正式接到了多吉丹增率部屯兵前后藏边界,虎视眈眈,不日即将南侵的消息。

“前藏人马皆是白甲,旗帜也一应用白,军中主帐挂孝,是重丧的形制……”

仁钦朗布做出一脸惊诧的模样:“前后藏数百年来划雅鲁藏布江而治,互为援手,不曾动过兵戈,这多吉丹增连摄政王的位置都还没坐稳,为何就敢出此下策?”

吴邪一脸木然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演戏。没有人会在意活佛身边多一个或者少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喇嘛,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反倒最安全。

其实相处久了,吴邪和自己这个师父之间倒越来越轻松。两个人都聪明得很,此时合作去达成同一件事,没有了利益相争,并不需要太多仇视。如果说之前仁钦朗布还对吴邪和张起灵在逻婆给他设下陷阱而有几分记恨的话,在发现了吴邪连对他之前想取他性命的事情都不计较了,仁钦朗布也就不再多想。

毕竟藏地的人,生来秉性豪阔,不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

议事厅里寂静了一会儿,便有人开始提出各种各样应对的方法,最后仁钦朗布决定亲自率领两万人马往北,并点了十数名高级将领随行,加强防卫,静观其变。事实上,早在几天前,命令定结、萨迦等地的贵族加强守卫,建筑工事的手信早就发了出去。

没有人有异议。他手中的权柄很稳固,威严也至高无上。这才是一位活佛真正该有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于忤逆,不仅因为权力,还因为敬畏。

直到议事结束,所有人都散去,仁钦朗布这才转头:“你倒是不娇气,站这么久也没见你腰酸背痛,我还以为在乃琼寺养尊处优久了总该……”

吴邪打断他的话:“我年轻。”

那厢不以为忤地挑挑眉:“这几天已经挡下三拨人了,再不得手,多吉丹增的谎话就要被戳穿了,你猜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不断有来刺杀吴邪的人,他们不确定吴邪究竟在何处,深夜在甘丹寺周围鬼鬼祟祟的时候,就被仁钦朗布的心腹发现,一概处理干净了。但是,多吉丹增这次出兵,就是借着为活佛报仇的旗号,所谓哀兵必胜,这才能激起士气。可若是众人发现自家活佛好端端的,那他就没有办法收场了。

“你引以为豪的那个杀手,也差不多该派上用场了。”吴邪道。

仁钦朗布叹了口气:“倒不如让他直接去替你把多吉丹增的脑袋卸了,免了不少麻烦,好过战场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这是一句玩笑话了。若是多吉丹增意外身死,必然会猜到是甘丹寺动的手脚,就会激起军士哗变,到时候不能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不说,动荡只会更大。

吴邪早就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有些人,因为不该有的野心,将天下搅得不得安宁,他要做的是让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并且尽量减少这其中无辜人受的伤害。

“菩萨往昔劫中,折骨为笔,以血为墨,如今我藏地便是底下那张纸,至于这一重劫,究竟最后画成个什么样,还得看造化,也要看你我的谋算了。”

吴邪眉目淡淡,眼神静得像一泓水,仁钦朗布听他一席话,竟觉神思惊动。他没有料到,这个少年人,居然蕴藏着如此慧根。

他对吴邪的敌意,除了觊觎前藏人口财富之外,更大的原因,是他并不相信这个汉人少年真的会是他师父珠古嘉措的转世。即便当日逻婆的夏宫里,有张起灵打掩护,择选出了乃琼寺先代活佛的遗物。

既然当年师徒恩信极重,仁钦朗布又怎么会不知道白玛一族的往事。那柄黑金古刀,如今在谁手上,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不过,吴邪的身世来历成谜,仁钦朗布派出人去查访了许久,也只知道他确是个汉人无疑,却终究没有调查到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会来到藏地。

就好像,他没有过去,只是凭空出现在了墨脱的山中,在那片莲花一般的雪山环绕的地方,然后被桑耶寺的卜卦发现,带回逻婆继承无上的权柄。

这一刻,在他说出“折骨为笔,以血为墨”的时候,仁钦朗布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就是曾引领他一手持佛法,一手挽权势的师父。

这种感觉很微妙。明明吴邪的年纪比他小得多,仁钦朗布看着他,却忽然恍惚了一下。

“是。”中年的活佛点了点头,露出些喟叹来,“你……早点去休息吧,今晚开始,守卫我会命人再增加一倍。明天我们便率军启程。”

吴邪愣了愣,也没多想,点了点头便管自己离去。

五月二十二,人马从甘丹寺出发,次日便接到了定结当地贵族命人快马送来的战报,已经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佯败退走,将连绵数里的碉楼留给了敌人。

那是当地几代贵族数百年积累下来的防御工事,坚固无比,夏隔热冬御寒,住起来也比帐房要舒服上不少,楼中还有存粮清水,多吉丹增不可能放弃。

虽说早已在心中将整件事情推演过无数遍,不同的情况都拟出了可能的退路,然而真正快到了两军对阵的这一天,吴邪依旧有些迟疑。

天有些阴,仁钦朗布下令扎营比较早。吴邪与其他几名仁钦朗布的心腹一起住在主帐周围,军士们迅速地去抬水埋锅造饭,他不用干什么活,此时只是一个人发着呆。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吴邪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住了几颗雨滴。有点凉。

张起灵走后,他再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吴邪自然晓得,这种时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心里隐约还是有着不安。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个人是张起灵,凭他的能力,绝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这样担忧着一个比自己要强大很多的人,或许并不真的是因为那人需要被担忧,而是因为他在想念他。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他一惊抬头,立即发现了不好:有几名他这几日已经认熟了脸的亲兵,竟然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五章

那是贴身护卫甘丹寺活佛的士兵,无论是身手还是别的,想来都是一流的。

吴邪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走上前去检查,并没有见到血迹,倒像是中了毒,赶紧命人将军医叫来救治。此时仁钦朗布听见声响也走了出来,见状赶紧传令所有人等警戒,不许喝水,不许吃任何东西,立即排查细作。

其实所谓军医,也不过是略通岐黄的普通军士,但藏地自有一套完整的医药体系,常见的病症皆有制作好的药丸备着,当下服了解毒的药丸,那几个人的症状便逐渐轻了,只不过脸色发白,四肢无力使不上劲儿,最严重的一个流了些鼻血,也渐渐止住了。

吴邪看似没怎么在意,看见了旁边架着烧水的锅,却立即想通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锅里的水已经煮开,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这是为了做饭泡茶用的,想来刚才因为行军路上渴了,此时变了天有些冷,这几名士兵就喝了锅里刚烧的热水,本来是为了暖和暖和,谁知道却着了道儿。

他走到仁钦朗布身边,说了几句。近来这个小喇嘛很得活佛看重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众人也不甚在意。

“你是说……”仁钦朗布听了他的话,脸色也不太好看。

“嗯。”吴邪点头,“恐怕他要凶多吉少了……”

“你确定对方这次是冲着你来的?”

“否则呢?如果是为了削弱全军的战斗力,在普通士兵的营帐动手脚就行了,何必铤而走险跑到这儿来?”

一定是有敌方的人,悄悄混进了他们的营地,趁着军士们扎营未稳,又是一天中最疲惫忙乱的时候,往水中下了毒。只不知道是因为份量没有算准,还是只是为了试探,总之救治及时,倒并没有致死。

他们真正的目标当然不会是这几个普通军士,而是吴邪。

因为人皮面具,和如今他身上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铠甲,多吉丹增的杀手和细作找不到他究竟在哪儿,没有办法直接将他除掉,却能猜得到以他的性格,此时不可能老实呆在甘丹寺,必定随军出征;而以他的身份,又断然不能住最差的地方,肯定被仁钦朗布照顾在比较近的地方。所以,在主帐附近下毒,是最方便的办法。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那个仁钦朗布最为信任的高手,已经被派了出去,快马加鞭向着前藏军中进发,带着“刺杀得手,乃琼寺活佛已然身亡”的消息,准备面见多吉丹增。

这原本是一件没有什么风险的事情,因为多吉丹增派来的这些人,大多不是藏人,而是上一个冬天受了灾无奈投靠他的西域各国人,这些人并不信佛,因此才敢于去刺杀吴邪。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身份鱼龙混杂,不仅旁人查不清他们的背景,就连多吉丹增的手下,也对他们不甚熟悉。因此,派一个别人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前去复命,并无风险。到现在,几批杀手来过,身手越来越差,仁钦朗布手中的力量,也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吴邪漏算了一点,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的手段并不是刺杀,而是下毒。

这样一来,那个前去向多吉丹增复命的杀手,反倒成了自投罗网……

“现在就算派出人去,也赶不上他了。但愿他能随机应变……”吴邪抿了抿唇。

张起灵的军队,距离定结只剩下大半日的路程。他不敢再向前逼近,而是将营帐沿着山麓扎下,横向绵延,确保没有细作能够越过他向多吉丹增报信。

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定结的后藏贵族节节溃退,几乎没有形成什么有效抵抗,此时多吉丹增及他的几个主要部将,已经率精锐住进了碉楼,成掎角之势,准备抵抗。

算起来,甘丹寺的人马也不过还有一日路程,张起灵微微闭了闭眼睛。

他赶了这些天的路,日夜不敢停歇,若不是连大宛的骏马都没有力气再跑,恐怕他也不会选择休息。

他一直很沉默,侧颜冷硬,副将偶尔壮着胆子问了,他也只答“兵贵神速”。

但是他心里明白,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从溪卡桑珠孜到逻婆,再到那曲,迅速调军返回,这样漫长的路,普通行军走上三个月也不算多的。

吴邪一个人在后藏军中,即便聪慧如他,毕竟势单力薄,不能不让人担忧。战场传书送信多有不便,唯有忍耐。张起灵只有到了一个距离他很近的地方,才能够稍稍安下心来。

“大将军,扎营已全部完毕,今夜是否继续安排哨探?”

张起灵想了想,点头:“要格外小心。加强夜巡,我会点按所有岗哨。”

天色暗下来,火把的光在山麓上宛若一条发光的长蛇,而在这些光点之下,是一堵坚实的墙,即将把所有危险都隔挡住,不让在意的人受一点委屈。

年轻的将军换下了重铠,只着普通藏袍,巡营之后挑了一匹长得并不起眼但脚程很快的马,独自一人不动声色地往定结靠近。

然而尚未走出夜色浓重的树林,就远远听见那边传来了震天的喧闹声。

一瞬间,他以为是多吉丹增已与甘丹寺的人马交上了手,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因为他并没有听见大量兵戈交击与格斗的声音,只是一片慌乱的人潮,似乎是外面营地里的人在向里面跑去。

张起灵轻巧地翻身落地,将马拴在了一棵树上,捏着黑金古刀,徒步往多吉丹增营中走去。

旗帜很盛,除了军旗,还有大量用于军中祈福的雪山流云纹旗及经幡。由于挂孝,全军一片缟素,如此看去竟也叫人觉得心下一恸。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忽然袭来,张起灵快步闪身到一棵两人粗的树后,耳听得的是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且左右不稳,呼吸也很重,明显是受了重伤。

一个黑衣人扶着右肩,用力按住鲜血淋漓的伤口,右小腿上的刀伤深可见骨,他勉力一步步走来,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哪里还防得住这树林里藏着的人?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黑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毫不畏惧,亦不肯开口,只是闭着眼睛,一脸“要杀要剐随便”的神情。

那边多吉丹增营中逐渐没有那么杂乱,但能听见有一小股部队已经向这个方向奔来。

张起灵看了看他的伤,身后走过的地方,都沾上了血迹。多吉丹增正在追捕的人……

他将那人一把拽到自己的马前,解下缰绳塞进他手里:“往北走。”

“你为什么救我?”

“你是仁钦朗布的人。”张起灵的语速很快,语气异常肯定,“快走。”

张起灵有几分狐疑,不知道为什么,甘丹寺要派这个人来,难道是为了刺杀多吉丹增?这不符合吴邪的作风,难道说,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这样的猜测让他有些不安,眼见那支过来搜寻逃逸的杀手的队伍进了树林,张起灵四顾之后立刻有了主意:他退后了一些,助跑了不过两三步,一跃而起,身形一晃便攀上了树梢。

那群人进入树林之后,见血迹一下子消失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随后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命令四散开各自搜寻,务必要将人找出来。

张起灵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落了单的骑兵,当下纵身跃下,从半空出腿,直直踢中他脊柱,那人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倒栽下马。

张起灵夺了他的马匹,立即避人耳目,小心翼翼地穿出了他们搜寻的范围,往北追去。

多吉丹增的大营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刚才那个受了重伤的人,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那人重伤力竭,张起灵一出树林便打马疾奔,很快便找到了那人的影子。

“我……被发现,刺杀……不成……”此时已经失血过多,那人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就伏在马背上晕了过去。好在那马通人性,知道背上的人失去意识,并不快跑,驼得极稳。

张起灵皱眉。他当真是被派来刺杀多吉丹增的?

终于进了营地,命军医去给那人包扎伤口,张起灵回了大帐,想了几种可能性,都觉得有些古怪。眼看东方天色逐渐发白,他也毫无睡意,杂乱的思绪却被前哨兵匆忙行礼进营的声音打断:“大将军,半夜时多吉丹增派出了大约五千人去劫营,此时恐怕已经和后藏的人马打起来了!”

第三十六章

“……佛告阿难,汝可至心观如来身三十二相,以自庄严如是之身,却后三月当入涅槃。如优昙花久远乃现,时时一出难出难见。如是佛身过于彼花百千万倍……”

吴邪难得在睡前念了一回经,心中不安,反倒愈发睡不着。

优昙花啊……不过是山玉兰罢了,即便有佛身千种法,淋漓万方咒,在他心里,也比不上那个人在宅院里特意为他种下的几杆翠竹。

虽然改换了面容,少年的眸子在暗夜的烛光里清澈如昔。他将手中一卷亲自誊抄的《莲华面经》搁下,又仔仔细细算了一遍日子,想着无论如何,张起灵此时离他也不会太远了,终于稍稍心定了几分,喝了两口茶水便准备睡了。

可刚一躺下,忽然又想起那个孤身一人进了多吉丹增大营的杀手。若是他临场反应快,能够糊弄过去那就最好,可是这个可能性太小了;而如今两军交锋在即,吴邪一旦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他还活着,多吉丹增不仅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可以直接定上一个谋反!就算手下能够有一半的军士听从他的指挥,在前后夹击之中也绝无胜算……

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多吉丹增想做殊死一搏,会不会兵行险招?

多吉丹增的智谋手段与他叔父相比都差了一大截,他只知道权力,却不懂得如何玩弄人心。但他却绝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吴邪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是他,此时会怎么办……

“活佛!”他顾不得外头凉,连袍子也没有披,就冲到了仁钦朗布的大帐之外,“我……有事禀告!”

大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疾步走出来的人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他似乎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冰凉的露水味;仁钦朗布就跟在他身后,正匆匆忙忙系着身上的僧袍:“没有时间了。”

“什么?”吴邪一愣,旋即明白,“他们来了?”

仁钦朗布点头:“上马,我的亲卫们会护送我们先到附近的林子里躲一躲。”

“不行!”吴邪想也不想就果断拒绝,“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或者说,现在也有你,如果抓不到我们,就算是踏平了这座营地也不会罢休!躲是没有用的!只有打赢才行!”

仁钦朗布被吼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对!速调弓弩手到营门!”

话音刚落,马蹄声好像一下子清晰起来,由远及近,像是惊蛰的夜半响彻四野的春雷,带着乌云,压着闪电,一路滚滚而来。

战鼓四起,一座接着一座营帐的烛火亮起来,士兵们惊慌地披上了铠甲,拿上刀枪,走出营门,看到的便是营门外敌人漫山遍野一般的火光,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向着这里像潮水一样席卷。

手心的冷汗渗出来,吴邪毫无武艺傍身,此时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后藏兵士训练有素的防守,他不知道,这个距离的骑兵,早已到达了强弩的射程之内,换句话说,已经来不及了。

营门是早就被加固了的,仁钦朗布早不是第一次带兵,扎营得法,寨栅也立得坚固,只是没想到,对方一上来的攻势就如此之猛,喊杀声夹杂着“报仇雪恨”一类的字眼,血腥气霎时间腾起。

弓箭和刀兵刺入肉身,这边寨内的长枪从高竖着的栅栏里头狠狠往外刺去,的确对敌人的马匹和骑兵都造成了很大的损伤,只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对方拼了命一般地向前压来,饶是再坚固的营寨也顶不了太久,何况骑兵身上所带弓箭数量也甚是客观,雨点一般向营寨内袭来,一时间难免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的……

没有多久,敌人就将他们的营帐围成了铁桶一般,天黑,不知外面有多少人,不敢随便突围,只能先坚守,到了黎明再作打算。

吴邪披上了铠甲退到了帐内,几个仁钦朗布的亲兵一直在他身边待命。开始有箭射入了他的帐内,几个亲兵眼疾手快地拔出到来,将箭支砍落在地。对方不傻,中心的活佛大帐很显眼,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这里距离大帐太近,免不了被波及。可是,若是往别的地方躲,又会离敌军的距离更近。

呵……敌军。吴邪苦笑。听着外面的惨叫和牺牲,他只觉得烦躁无比,一颗心像是被交替着放入了滚油和冰水之中煎熬——那些,何尝不是他的子民!

忽然外面传来重重的“呼啦”一声,竟是有人射断了大帐的纛旗!这不是个好兆头,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而吴邪隐隐忧虑的是,这种时候,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之前,他的身份是一个只有他自己和仁钦朗布知道的秘密,旁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喇嘛。可是现在,这几个亲兵在被派来保护他的时候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们一定会狐疑,会猜测,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甘丹寺至高无上的活佛在乱军之中,仍要专门拨出人手来保护他的性命?

接近两个时辰了,能撑这么久,已经让人很意外。多吉丹增只要不是将所有人都带来了这里,他们应该还是拥有人数上的优势,天命之后也许就能突围,可是一旦突围,往哪里走又是一个难题,多吉丹增的后援部队,一定会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人手,守株待兔……只要能再撑一会儿,应该就会有转机了。

“活佛……”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猝然响起,“挡不住了,快、快走……”

吴邪霍然起身,掀开帘子,只见营门上的柱石已经倒下了许多,此时看去已经是摇摇欲坠,而外面杀声震天,显然是敌人见有隙可乘,将进攻的重点集中到了这里。

仁钦朗布换了一身普通的服制,好像还那什么东西抹了抹,灰头土脸地走出来,与吴邪一行人一起翻身上马,准备从营后突围。

“不行……”吴邪咬牙,“这一定是个陷阱,想叫我们以为这边防守薄弱,外面恐怕还有人等着!”

仁钦朗布前后看了看,伸手一指东边:“你走那边!”他回头指了一列亲兵,“你们跟着他走,他是乃琼寺的活佛,也是我的徒儿,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们!”

这是要自己去闯最有可能布下了天罗地网的地方。

吴邪胸口一热:“干脆我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我还活着!总比……”

“没用!”仁钦朗布打断他,“他们都没见过你,只会认为是我随便用的障眼法!”

他正是年富力强,或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么狼狈。如果不是被吴邪拖进了这个泥潭里,也不必要来搀和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吴邪在那一瞬间真正从心底里承认了这个师傅,并且尊敬他。

他的亲兵都是真正只忠于他的勇士,那一队人听见这话,眼底悚然惊动,慨然领命。

吴邪再不迟疑,点了点头,亦打马向东边准备突围。营中的军士们也逐渐开始训练有素地分成了几拨,向着不同的方向准备突围而出。

东边的敌人不多,冲出营门的时候,看到冲杀之中不断有人被砍落马下,被护在队伍中间的吴邪眼眶一阵阵酸涩。他的马术还可以,在队伍之中也不会拖后腿,仁钦朗布的亲卫都是身手出众之辈,一时间拼死打马,很快就突出了包围圈。

东边是一片长在山坡上的小树林,一行人顺着路便自然而然地冲了上去。此时东方既白,可以看见营中的火把正逐渐熄灭,敌人的数量也并不太多。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想来不会有大事,可以先稍稍休息一阵,收拾队伍。

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吴邪下意识地向下望去,忽然看见北边一支队伍疾驰而来,声音一下子竟露出了几丝颤抖:“那、那是什么?他们的援兵……”

不对。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那并不是多吉丹增的援兵。因为此次多吉丹增出兵,打的是为圆寂的活佛报仇雪恨的招牌,全军挂孝,一应军需皆是缟素。可是那支队伍,旗帜鲜明,铠甲之外披着的也多是玄色与深红色的袍子。那是……

“……小哥。”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唇齿之间喃喃着这称呼,一时间胸臆之间所有的陈郁尽皆消散,若非形势未明,战场凶险,他真想纵马下去直奔到他面前,投入他怀里去!

那支队伍像一柄利剑,一下子就冲散了依旧聚集在营门口攻打的军队,为首的将军白袍银铠,拈弓搭箭,一下射落了素白色的旗幡。

那是孝期出兵时特有的旗帜,这一举动彻底将前藏人马激怒,还以为是甘丹寺的援兵,可军中有部分军士很快认出了那年轻的将军,不由得露出吃惊的神色,身边同伴见到如此情况便忍不住发问,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响,后来,所有还在混战之中的人马竟然都停了下来,就连多吉丹增的副将也没有作声,冷冷地看着张起灵。

“活佛并未圆寂!各位兄弟莫要上了逆贼的当!”张起灵扔了手中的弓,右手掣出黑金古刀来,横刀一指,“多吉丹增假传活佛死讯,一面挂孝起兵,一面多次派人暗杀活佛,乃是为了独掌前藏大权,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他的声音不像是平日里那般的低沉柔和,而是中气十足,带着不可凌驾于其上的王霸之气,在乱军之中耀眼得压过了所有。

吴邪愣愣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怔忡,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那是张起灵,是他的小哥,他就知道,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来救他!

一身缟素的前藏军队望着张起灵身后那一支战斗力充足的生力军,本就心中惶恐,此时听了他这样的话,更是没了主意,一时间竟开始有人将手中的武器扔在了地上。

“胡扯!”多吉丹增的副将忽然发难,“便是昨夜,甘丹寺还派人刺杀摄政王!再说了,若是活佛仍在,为何迟迟不回逻婆!可见是那仁钦朗布的阴谋诡计!大将军,莫非活佛圆寂,连你也被后藏收买了?”

这话说得语意不善,最后一句更是剑拔弩张。

原本他们这次出兵劫营,就是背着多吉丹增行事的。昨天夜里,那杀手复明不成被识破,脱身无计,只能拼着受伤刺杀多吉丹增,再在混乱之中寻隙突围。不知是他的确武艺出众,还是多吉丹增准备不足,竟然被刺中了右胸,救下之后性命虽无碍却失去了意识。营中诸将士本就以为活佛已故,此时见到摄政王竟也遇刺,顿时群情激奋,便自愿提兵劫营,想要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张起灵皱着眉,想要让所有士兵都相信自己的话的确很难,除非吴邪亲自出现。可是,吴邪究竟在哪儿,他也没有把握。昨夜恐怕是一场血战,吴邪,他会不会有危险?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虽然面色依旧淡然,他的心底却越来越担忧。

士兵们觑着两边将军的脸色,有些犹豫。一边是对于自己军令如山的将领,另一边是战神一般的玛本钦穆,所说的话却针尖对麦芒……

“大将军,您看!”张起灵身后的兵士忽然指着东边的山坡,惊讶地喊了一声。

一轮红日正从山坡之后升起,那山崖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草木不生,此时却站着几个人。独自站在最前方的人,身量单薄,有些清瘦,已经解下了铠甲,只穿着里面深红色的普通僧袍,淡然而辽远地立在阳光暖色的轮廓里,周身尽是万丈金光,望之宛若神祇。

那是……张起灵勒着缰绳的手指缓缓收紧,分明的指节,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露,眼神狠狠攫住了山崖之上的那个人,视线遥遥相接,恍如冥冥之中的召唤。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看见了吴邪。其实距离并不遥远,他只是疏疏朗朗一立,却让那个地方变成了一个几乎圣洁的所在。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将眉宇之间的喜悦迅速藏起,利落地翻身下马,行了跪礼:“拜见活佛!末将来迟,还请活佛责罚!”

战场上的一片人海中,那个银白色的身姿不过一滴水,可是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漾开了剧烈的波纹,一片又一片的人马弃了兵刃拜倒在地,一时山呼之声不绝于耳。

吴邪微闭了眼睛,执祝颂礼的右手中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然后是寂静,完全的寂静。

“多吉丹增谋反,派人在甘丹寺纵火意图谋害活佛,并多次暗中刺杀,罪不可赦!”浑厚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薄雾,吴邪身后的一名亲卫喊道。

这句话不仅仅代表了一个事实,它还是一句旨意。

“是!”张起灵垂着头,用力答应。

第三十七章

溃军迅速被收拾起来,重新整编成营。吴邪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站在大帐门口看着众人忙前忙后。仁钦朗布也被张起灵亲自接应回来,他受了些轻伤,所幸没有大碍,已经回营包扎休息去了。

稍稍整军停当,张起灵行了个礼,进了大帐。

吴邪看他一眼,眼睛一热,却又立时稳下来,挥手退了左右。

“小哥你……”

那人没说话,直接几大步迈了过来,将人一把搂进怀里。

吴邪闭着眼睛钻进他怀里,没过一会儿又钻出来,两手扒着他的肩膀,下巴隔在颈侧,嗡声嗡气道:“你多久没洗澡了啊……”

话虽如此说,可人却一点也舍不得离开,照样粘在他身上,半晌,又伸手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直到确定了张起灵真的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你嫌弃我?”低沉的嗓音在吴邪耳边响起,张起灵任他在自己身上到处调皮,只是眼神悄悄深了几分。

“可不是么……”吴邪仰起脸,又心疼地皱眉,“眼睛下面都青了,是不是这些天都没睡过觉……”

张起灵笑了笑,不点头却也不否认。

他没日没夜地换马,跑了这么多天,其中风尘辛苦难以言表。但是这些,吴邪都不必知道。在最要紧的关头,他赶回来了,能保住吴邪平安,这就足够了。

这一场仗已经过半,如今这位大将军已经真正成为了活佛的代言人,甚至,是因为有他在,众人才对活佛更多敬畏。

“我的营帐就在旁边。”张起灵摸摸他的头,“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估计仁钦朗布会来找你。”

吴邪闻言挑眉,很快明白。两人很久没见了,虽然不舍得,但是见他满面疲色,哪里还会多留人:“赶紧去睡一觉,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张起灵望他良久,绽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轻轻在他嘴角落了一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门口,身后的少年才抬手小心地抚了抚自己嘴角那人的印记,眼里露出了极单纯的欣悦。

吴邪没有等仁钦朗布来找他,而是自己主动去了他的营帐。似乎不需要说什么感谢的话,前藏与后藏的两位活佛,自此真正成为师徒,成为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是夜周围的哨探一切安排停当,诸军都已疲惫,营帐四角打了更,很快除了巡夜的士兵之外,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吴邪想了又想,还是悄悄撩起了帘子,示意门外的守卫噤声,自己进了张起灵的大帐。营寨核心位置的卫兵都换成了张起灵的心腹人马,蜡烛只留了靠近外侧的两支,烛火小小的,映着那人的面颊。

谁知吴邪刚刚踏入了一只脚,刹那之前还睡着的人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眸中一派冷冽的清醒,右手几乎已经要触到放在一侧的刀柄。

看清了来人,这才松了口气,复又微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吵醒你了……”吴邪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我……睡不着。”

总算盼到你来,总算不用再一个人担惊受怕机关算尽,两间营帐相隔不过咫尺,就差这一步就能感知到你的心跳,我……怎么舍得不来。

张起灵将他拽到身前,皱了皱眉:“出来也不披件衣裳。”

吴邪无所谓地晃晃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就这么几步路。而且你这里暖啊。”

刚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身体很暖,他身上的气息也格外浓。不仅是沐浴过后的香味,更重要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味道。吴邪不知不觉就贴到了他身上,直到环住他的人忍不住收紧了手臂,扳过他的脖子吻了下来。

唇齿相接,柔软的唇瓣和灼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舌尖不需要任何试探地冲了进去,勾着对方的。吻愈加深了,两具躯体贴住了,灵台空茫,像是雾霭之中的莲花座,影影绰绰地随着海面的波涛飘流,却不会沉没。

张起灵今天有些不同。吴邪很敏锐地发现了那种差别,却说不出是为何。若说从前他总是带着克制,今夜就只剩下渴望。

“小哥……”艰难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吴邪喘了几口,软软扶着他的手,“你怎么了?”

那人的眼神很暗,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甚至有些迷乱。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摸了摸吴邪的头顶:“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营帐外面巡逻的士兵脚步很轻,手中拿着火把走过,光芒将两个人相对的脸映得亮了又暗。直到那些脚步声消失,吴邪才低着头轻声道:“我想和你一起睡。”他瞄了一眼就知道张起灵不太同意,立即补上一句,“之前你不在,我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都藏着匕首……”

果然,张起灵眼里的犹豫立即变成了心疼,终于叹了口气,搂着人一起钻进了被子里。

同床共枕的安全感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吴邪蜷在他怀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张起灵抱着他,却越来越清醒。每每在他身边,就总是克制不住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爱他,却做不到完全心无杂念的爱。

可是处在吴邪这个位置上,一点点出格的事情都可能被别人抓住把柄,然而变成致命的武器。如同今夜,他们俩如此行至亲昵就大是不妥。即便门口的亲卫都忠心耿耿,只需他张起灵一句话就能做到绝对的闭口不言,可是,他能够永远都将吴邪护得很周全么?

吴邪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尤其是关于他们俩的事,他只愿意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可是他是乃琼寺的活佛,如果被别人剥离了这个身份,他唯有一死;如果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无法过自己的生活。

黎明的时候,大将军怀里抱着一个用披风紧紧裹好的人,进了大帐让他睡好。外面的亲卫见了这幅场景都识趣地低头当做没有看到。

天明之后,全军整装,年轻的活佛神清气爽地骑在马上,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大将军行了礼,统军下令出发,亦如芝兰玉树,望之竟令人有日月双悬之感。

仁钦朗布看着二人,等到吴邪纵马到他身边,含了丝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等拿下了多吉丹增,你的摄政王之位,要给谁来坐?”

他今年只有十六岁,即便一切顺利,想要亲自掌权,也需要至少四年。

吴邪眉心一跳,迅速压低了声音:“这事我说了并不算,你也知道,乃琼寺里的那些老喇嘛们并不听从我的意思。”

仁钦朗布笑意更深,眼神在队伍最前方的张起灵身上深深注目:“我看,你的这位大将军就甚好。”

“师父,你的意思是……”吴邪的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他当然知道如果张起灵获得了那个位子将意味着什么——他想做的事情会少很多掣肘,他可以开放经济,可以废除许多血腥的祭祀制度,可以让奴隶们过得不那么艰难,可以让普通牧民们过得更好……

“说到这事,你也要感谢多吉丹增的那把火,乃琼寺的掌事喇嘛少了,你的阻力就小了。”

“可是小……大将军他还太年轻,就算在军中有威信,可是逻婆的贵族会买账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打完这场仗,整个前藏的生力兵权是不是就都是他的了?”

吴邪想了想,点头。

除了那曲的驻军,前藏战斗力最强的便是前摄政王的嫡系部队。而这支队伍多年不战,此时的多吉丹增又非真正将才,只要拿下他,自然能够重新整编军队。而这两场仗,足够证明张起灵的军事才能。

见吴邪的表情还有些为难,仁钦朗布道:“我相信,凭你的本事,逻婆定然有心腹的贵族吧?只要有几个人站出来带头支持他,又有压倒性的兵权,再加上……甘丹寺的支持,你觉得够不够?”

吴邪只觉得醍醐灌顶,抬头望着张起灵挺拔的背影,真想什么也不顾,一夹马腹就冲到他身边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多谢师父。”然而他还是按捺住了,“以后,徒儿还要多请教您。”

仁钦朗布满意点头:“好。不过,当初我和你谈的条件,你可别想抵赖啊。”

“这是自然。”吴邪也点头笑了,“徒儿不日将送师父一份大礼。”

第三十八章

定结合围之势已成,将近五万人的军队将寨栅下得密不透风,漫山遍野的旌旗猎猎作响,将多吉丹增的人马围在了中间。

两个人影立在河边,看着士兵们汲水而归。一切井然有序,众人看见这两人,也都小心地不敢靠近。

“小哥,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吴邪闲闲将石子扔进河里,眉目清淡。

张起灵一整日都没机会好好看他,此时见他一进了营帐就把锁子甲脱了,神色有些不悦:“虽然是在自己大营里,但到底是战场,说不准对方什么时候就要突围,铠甲你不喜欢,防身的内甲还是要……”

“你现在话越发多了。”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少年玩笑道,看张起灵把脸一板,又赶紧再补上一句,“这是夸你呢。”

张起灵盯着他不说话。

吴邪最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明明没做错什么都觉得心虚,默默了半晌,低头小声道:“那锁子甲太沉了,我穿着累……再说了,要有什么事情,这不是有你在么,我可不怕的。”说罢偷偷抬头瞥一眼,谁知正好对上了身边人的眼神,见他眸中半是宠溺半是担忧,心下一软,正要再说些什么,张起灵就无声地叹了口气,算是由得他去了。

其实他爱极了吴邪撒娇的模样,如果能够让他永远这样轻松地活着,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记得,中原的《孙子兵法》里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吴邪点头:“现在我们不仅兵力多,而且这地势依山傍水也适合围城。但定结的碉楼易守难攻,里头的军备物资不少,要这么熬下去,只怕旷日持久。”

张起灵沉吟了一会儿:“只有多吉丹增的一小支嫡系部队和他最信任的几个副将参将在核心的碉楼中,外围这些营寨,我们可以彻夜撕它一个缺口……”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吴邪也眺望了一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蹲下身用双手掬了水抹了把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沾了两粒水珠,他眨眨眼,侧头笑道:“小哥,中原的书,你读得还是不够多嘛。”

张起灵挑了挑眉。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四面楚歌’的故事么?”吴邪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得意。

天一擦黑,燃烧着的羽箭便如雨点般直射多吉丹增军队营帐之中。当中士兵原本并不慌张,毕竟此处空旷,水源也近,今夜又无风,火势不会扩散,想要烧营几乎不可能。可是渐渐的,他们发现这些箭支意不在伤人,而是专门挑他们素白的孝旗射,高高的蒲迦杆上,一旦射中,那火舌转眼便将孝旗吞没,毫不留情。

正当营中的士兵惊惶不定时,突然有火把出现在了距离他们极近的地方,都是身上不带任何兵器的士兵,并不进攻,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多吉丹增刺杀活佛,谋逆作乱,现已伏诛——”

“活佛仁慈,只要脱离逆贼,决不株连——”

很快,不少之前被带出来劫营的士兵们找到了营中的熟人:“兄弟们,活佛真的好好的在这儿呢,替多吉丹增卖命只有死路一条,赶紧逃吧!”

“大将军也在军中!否则我们将军怎么就会愿意留下来呢……”

“整个定结都被围死了,现在再不逃可就来不及了!”

营内的士兵们开始往木栅聚集:“当真?”

“自然!赶紧的,我拉你一把!来……”

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副仪仗,底下坐着两位活佛。

仁钦朗布看着夜色中不断有零零散散的士兵从营内翻越栅栏跳出来,笑着摇头:“人心真是脆弱的东西。”

“不。”吴邪的目光也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人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仁钦朗布不意他会这样说,倒愣了一下:“你有时候……哎,虽然你年纪小,但有的时候,真的有我师父当年的感觉。”

吴邪原不是藏人,对这些转世轮回一类的说法并不深信,但他亦明白,说出这样的话,几乎代表了仁钦朗布对他最高的认可,因此心中很是感激。

出逃的士兵从三四个渐渐变多,到了后来,十里连营人声鼎沸,看起来倒像是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众人争相向外涌来,许多地方的寨栅都已被推倒,终于惊动了碉楼内的守军,一时间,以定结城中心的碉楼为圆心,溃逃的士兵、追逐的马匹,火光逐渐散开来,倒像是盛开的一朵花。

张起灵的安排十分妥当,外围看不见的地方,藏着许多弓箭手,只等着多吉丹增的亲兵出来,能招降则招降,不能招降,也不能放他们回去。

多吉丹增始终没有亲自出现。根据探子的回报,他的确受了伤,但伤势必不致死。此时虽然应该在养伤,可是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依旧能沉得住气不露面,却也让人觉得奇怪。

黎明的时候收了兵,大将军命人点算队伍,安抚军心,所有昨夜降军同是前藏之人,与别人一般无二,便令仍旧用旧营安寨。包围圈缩小了很多,里面的人,此时看来已是插翅难逃。

张起灵进了大帐的时候,吴邪正与仁钦朗布坐着喝酥油茶,见大将军如此不经通报便直闯进来,仁钦朗布明显有几分诧异。

吴邪原本盘腿坐着,见他作势要行礼,赶紧摆摆手跳下来拉了他一把,又倒了热茶给他:“辛苦了。”

“你们俩倒是君臣无隙。”仁钦朗布笑道,“我若在军中也有一个这么得力的人,可就能省力得多了。”

吴邪眨眨眼:“可遇而不可求。”

这一次再见面,张起灵自然察觉到了吴邪与他师父之间相处方式的变化,虽然没来得及与他深谈,但也大略知道了吴邪已然开始信任他。

让仁钦朗布知道,乃琼寺的活佛与前藏的大将军之间,不仅仅是权势依托,更有真正的君臣之义,对谁都没有坏处。

吴邪这样的做法,是一种交代,更是一种态度。

张起灵依礼接了茶杯也坐在一边喝茶,的确是有些累了,此时能有一杯醇香而温暖的酥油茶入口,整个人都很是舒服。

“你们可要提防好了,只怕多吉丹增还有后招。我看他倒不像是这么有耐心的人。”仁钦朗布道。

吴邪点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后招。逻婆城中,他的亲兵不过数百,守城军我有把握绝不会落入他手中。平日里与他亲厚的贵族们也只不过是依附于他的权势,他为人倨傲,又轻浮慢下,一旦失势,树倒猢狲散罢了。”

“大将军,”仁钦朗布转头向张起灵道,“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带来的那批,是那曲的驻军吧?你将精锐全数调出,就不怕后院起火烧了半壁江山?那边的将领里,可有不少曾经的老将。”

“我已安排妥当,绝不会如此。”平时冷漠淡然的神情,此时隐约出现了几分锋锐的光芒。他有把握的事情,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你们还年轻。多吉丹增此时已到绝境,只要能有一线生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他若是以重金收买西域小国,趁机进攻那曲;又或是中原王朝的敦煌驻军也打了那曲的主意,那里形势复杂,又守备空虚,你们打算如何?”

吴邪犹豫了一下,与张起灵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不担心那曲的情况,除了相信张起灵的布防,自然是因为那里有解雨臣坐镇。但是这件事,绝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师父,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吴邪的眼神落在杯中,那里还在一点点冒着热气,“这世上,人心最脆弱,但也最坚强;最可怕,但也最值得信任。我只能说,这一次,我选择信任。”

仁钦朗布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定结的后藏贵族此时也暗暗集结到了营中,当时他们在遵照甘丹寺活佛的旨意佯败离开的时候,早已暗中在碉楼周围的泥土之中埋下了地雷。这些地雷的威力虽比不上东南沿海抗击倭寇时中原所制的火器,无法炸毁整座碉楼,但让里面不留活口却是能办到的。

谁都知道这场仗应当速战速决,吴邪离开乃琼寺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杀死里面所有的人。

严密的包围和日渐消耗的军资,让多吉丹增军中人心惶惶,每一个夜晚,都会有士兵来投降。每当看到那些人,吴邪的心就会放下一分——流的血越少,他就越能安心。

直到四天以后的午夜,碉楼中所有的旗帜都被收下,过了一会儿,门户都被打开,所有人列队走了出来,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他们投降了。从将军到普通士兵,所有人都选择放弃抵抗,重新回到活佛的治下。然而,那其中并没有多吉丹增。

第三十九章

人群自正中散开一条笔直的通道,两侧的兵士如风吹的麦浪一般匍匐下身体,虔诚地在泥土上叩首。

他们的活佛,正缓缓走过这条通道,走向多吉丹增曾驻扎的那座碉楼。那碉楼高三层,以毛石砌筑墙体,周围皆以喜马拉雅山石压住,厚重古朴,风雪不透,坚固无比。又地面之下为了储存物资和安全而挖掘了大量幽深的地窖和暗道,乃是真正的易守难攻。

若不是对方选择投降,恐怕这场战争,无法这么轻易地结束。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知道多吉丹增去了哪里,他的几名副将,神色喜忧参半,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张起灵跟在吴邪身后,同亲卫一起,一路无声地向前走着。

碉楼的门修筑得比较低矮,弯腰低头的一刹,吴邪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有几分不同寻常。然而他没有多想,这里面已经空了,此时他进去巡察,也不过是为了安定军心而演的一出过场戏罢了。

可是眼角的余光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吴邪乍然抬头,竟然看见楼上的一处暗孔里射出一支点燃了的箭簇!明亮的火光在黑夜里刺眼无比,破空而来!

那支箭并不是对着他们的方向射来的,张起灵何等样的反应速度,眉心一皱,闪电般掣出身后一名亲卫的腰刀就向上掼去,可是他不知道脚下的泥土里埋着什么东西,吴邪心里却是清楚的!

那些后藏贵族撤离之时埋下的地雷!那些吴邪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使用的武器!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反应——吴邪一把扯住了张起灵的手臂向后退去,身后的箭支触地而燃,火舌瞬间顺着碉楼的一周攀了上来,舔舐着焦黑色的墙面!

变故突发,兵士们一时都傻了眼,顿时乱作一团。

退无可退,眼看着引信已经被点燃,吴邪毫不犹豫地用力抱住了张起灵的腰身,将他狠狠往靠外侧的地面上揽去,转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张起灵并不知晓原委,此时对上吴邪那一个决绝的眼神,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就顺着他的力道往地上倒去,带着他向远处滚了几圈,然后死死将他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吴邪瞪大了眼睛,盯着身上人的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他断然拗不过张起灵的力气,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固执地用自己的手护住他的后脑,然后看着不远处腾起的熊熊火光——

沉闷的爆炸声轰然作响——炙热的气浪滚滚而来,地面都在隐隐震颤,惨叫声响成一片,无数碎石块夹杂着火星如暴雨一般袭来,漫天尽是灰黑色的烟雾,吴邪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却依旧能感受到身上人一道滚烫的目光。

“小哥……”爆炸还在继续,眼眶很热,吴邪只觉得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那人却没有回应。

有一滴滚烫的液体,忽然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是他的血么?他流血了?

血腥味从四面八方袭来,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吴邪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张起灵眉心紧缩,面色苍白,嘴唇用力抿着,好像在勉力忍耐着某种痛苦。

“小哥?你……”他僵着身子,声音颤抖着,几乎不敢发出声音,只怕惊破了什么。

“没事。”张起灵嘶哑着嗓音侧过身,硝烟弥散开来,视野清晰了些,他想带着吴邪起身,却一个不支倒在了地上。

“小哥!”吴邪大惊,赶紧去看他的伤势,只见那人背上的铠甲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鲜血正从无数道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渗出,将几片残余的白色外袍都浸透了,甚至有碎石块嵌进了肉里,惨不忍睹。

“你……”吴邪哽住,“为什么要这样!你等等我,我去找人来——”

“都是皮肉伤。”张起灵拉住他的手,尚且知道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指腹,“你的手……”

吴邪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护在他脑后的双手,此时手背亦是血肉模糊。

张起灵其实伤不重,只是前些日子日夜兼程,至今未曾真正放下心来好好休息,受了几次小伤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事,此时失血过多有些虚弱。吴邪见他神志清醒,冷静下来也就略微放心,赶紧稳了稳心神,就要去找军医来包扎。

“活佛!”

听见有人喊,吴邪下意识地与张起灵分开了一些距离,那人急匆匆冲过来找他们,见到吴邪没事,显然松了一口气:“还好有大将军在。末将先护送您回营里去吧,这里死伤惨重,不适合您待着。”

果然,周围残肢断臂,还有许多烧伤的士兵,可那座碉楼却只损伤了外层的些许石墙,依旧矗立不倒。

吴邪环顾四周,面沉如水,缓缓摇头:“我和你一起扶大将军回去。”

“这……”那参将还在犹豫,毕竟活佛身份高贵,即便是自己看重的臣子,也无非是加官进爵。在藏地,与活佛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身体接触都是巨大的荣耀,所谓“赐福”,也不过是活佛以自己的指尖触碰信众的额头。

活佛说他要亲自扶大将军回去?

参将晃神的一瞬,吴邪已经将张起灵的一条胳膊绕过了自己的肩膀,将人架起来,张起灵尚有意识,还不愿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那参将赶紧上去帮忙,将人送回了营帐中,又传唤了军医前来包扎。

吴邪一直在旁边看着,等一切都处理完毕,这才肯让人包扎自己的手。弄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派人去点数尸首。然后把刚才率领军队出来投降的那个多吉丹增的副将给我找来。”

亲卫很得力,出去吩咐了之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回来复命,吴邪看了看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张起灵,示意他去门口再说。

“那副将在爆炸时当场死亡。碉楼内外已找到尸首四十五具,其中有十七具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碉楼里也有?”听到了他话里的蹊跷,吴邪皱眉。

“是。除了射箭的那人被大将军一刀毙命,还有五六人,看服饰似乎是多吉丹增身边的人。”

“找到多吉丹增了么?”

“还没有。”

“继续找。不要大张声势,但务必要找到。”

“是!”

或许多吉丹增早就扮作了普通士兵,混在不知哪里逃了出去;又或者通过定结碉楼下的地窖和地道偷偷离开。总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身上还带着伤,身边又没有几个人,应该走不远。

吴邪沉吟着,还是去找了仁钦朗布。

后藏人马已然整装准备向溪卡桑珠孜返回,仁钦朗布见到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是没事的么?”吴邪晃了晃包成了粽子的手,又想起另一件事:“多吉丹增始终不曾出来正面与我们作战,如今又找不到他的人,该如何定罪?我需要给他扣上一个绝对无法翻身的罪名,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无法再构成威胁才行……”

“就算射箭点火的人不是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这支队伍的统帅。”仁钦朗布意味深长,“你受伤了,这就是罪名。”

“啊?”

“你别忘了,你可是活佛。”

“活佛……”吴邪喃喃。

“你若是连《兴起行经》都没有读好,那可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称职了。”仁钦朗布笑道。

提婆达多推出掷佛,山神接之,迸一小石,伤佛足指,即有血出,以此因缘后堕地狱。在藏地,有一项重罪,叫做——出佛身血。

吴邪了然,觉得有几分讽刺。

“我若是也有这么一位忠心的将军,阵前不顾性命拼死相救,我做梦都能笑出来。”仁钦朗布屡次亲上沙场,对这点小伤并不太在意。

这话是第二次听他说了,吴邪只挑眉不理。但后半句的意思却让他心里一震:“你怎么知道是他救的我?”

“爆炸的时候你们身边那么多人,这样的故事在任何地方传的都是最快的,只怕现在前藏大将军的威名又更上一层楼了吧?”

吴邪想起他的伤,心里一片涩然。

“说真的,作为一个手中毫无实权的宗教领袖,为师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控制住张起灵的?据我所知,那可不是一个甘于听人摆布的角色。”

张起灵对于他的忠诚和维护,在旁人眼里当真如此不合情理么?

是啊,这不同于普通信众,政局风云诡谲,人人向利而生,不是一句“佛法普度众生”便能得到所有人的忠诚的。

“我……”吴邪略微迟疑,“我没有控制他。”

仁钦朗布叹了口气:“也许,他在你这儿,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吧。君臣际遇,也算是难得了。”

黎明的时候仁钦朗布已然率部出发,吴邪独自走回去,看见张起灵已经站在大帐门口,身影依旧挺拔。

他的脸色还有着明显的失血苍白,眼里的焦急在看见他的一瞬褪去。吴邪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一揪,赶紧走上前去:“你的伤那么重,怎么起来了?”

“活佛。”张起灵恭身行礼,“军中恐有奸细,您不宜漏液独自外出。”

忽然意识到周围人多眼杂,吴邪点点头,早有人打起了大帐的帘子,两人走进去,这才放松下来。

“小哥,你再睡会儿吧,他们只当你在我这里议事,无妨的。”

话刚说完,他自己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糊涂。你若是倒下,军心可怎么办。”

其实一切的一切,以为自己能与他并肩作战,都只不过是他挡住一切风霜雨雪之后给他留下的温暖假象。

张起灵看着吴邪神色黯然地坐下,眉心微动,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小心地吻了吻。

“吴邪,有你在,我绝不会倒下。”

第四十章

是年八月,大将军奉确坚嘉措活佛返乃琼寺。逻婆信众出城数里相迎,香花哈达,祝颂叩首,绵延不绝。

次日,乃琼寺下诏废去多吉丹增及其亲族所有世袭爵位和官职,他尚在逻婆城中的亲属也全部被软禁。

掌事喇嘛与部分贵族于是再三面见活佛,为总领政务提立新任摄政王,可所提人选各有不同,一时间争执不下,活佛思虑再三,以“内事未靖,贼人仍流徙在外,未有定论”为由,只是不允。

若在当初,恐怕他们根本不会有这一问。吴邪自然明白他们如今不敢不问过自己的意思的原因,但距离他想要达到的目标还是差了一些,他必须得挺过这阵子。

张起灵整顿完所有的军务,前往乃琼寺复命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喇嘛们的不同。几乎是每一次他来到这里,他们的态度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一切,正让吴邪的位置变得越来越稳固。

日光殿一切如旧,吴邪不大喜欢别人伺候,门口只站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小喇嘛,见到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张起灵,眼神有几分畏惧:“活佛在后殿制香,不许人打扰。”

年轻俊挺的将军只略微点头:“知道了。我在这儿候着,你先下去吧。”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直到小喇嘛离开,这才不紧不慢地推门走了进去。穿过了明堂和影壁,一路走到后殿。

不同于一般僧侣的居所,为了“只佛法蔚然长明”的蕴意,建筑幽深,室内光线微弱,日光殿所有建筑都有着四面可敞开的窗,吴邪住进来之后命人一应换了浅色的窗纱,此时正是夏日,阳光明媚亮烈,张起灵走进去,就见书案后站着一个人。

只是那么站着,他也不老实,一条腿搁在椅子上,连鞋也脱了;大概是因为有点热,原本就单薄的僧袍还敞着襟口,袖子也向上挽起,露出少年人线条流畅的手臂。

“小哥!”见他来,吴邪很高兴。

看着他笑意充盈的眉眼,张起灵心下一松:“在做什么?外头人怎么说你在制香。”

“哦,你说那些啊……”吴邪挠了挠头,“有点麻烦,我照着古书上的香料谱子看了半天,觉得还是算了……”

果然,一旁的矮几上堆着不少上好的香料,藏红花、雪莲、藏寇、红景天、丁香、冰片、沉香、甘松……

张起灵挑眉,这制香是一门学问,耗时又长久,且若不长久试验感知,仅凭一张香谱,难以制出气味纯净的香。

“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

听见这一问,吴邪顿时脸红起来,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张起灵向他桌案上凌乱的纸稿里寻去,果然发现了打开的一页。

“我土如来无文字说,但以众香令诸天人得入律行。菩萨各各坐香树下,闻斯妙香,即获一切德藏三昧,得是三昧者,菩萨所有功德皆悉具足……”

那是《维摩经》,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竟是他们初到乃琼寺之时,张起灵替他誊抄的那一份,旁边还有不少二人写下的注疏。

这本是当初为了让对佛法一无所知的吴邪学习经书才誊抄的文稿,乃琼寺内藏有历朝历代的珍贵抄本,活佛要看,自然用不着看这个,是而张起灵断没想到他还留着,吴邪一见他注意到了就想来抢,张起灵哪里会同意,连忙拿到手中翻了几页,这一翻便明白了缘由:“你的字迹……”

吴邪抿着唇,略低了头,脖子都红了:“是、是照着你的练的……”

吴邪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写汉字就练得一笔出色的瘦金体。但是从他最初开始学着写藏文开始,手边就有张起灵的手迹。彼时他还未曾明了自己的心意,但却怀着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思,有意地模仿着他的笔法,每一个勾连和转折,每一点笔意和风骨。

都说字如其人,此心同彼,吴邪的刻意逐渐变得自然,直到现在。

心底蓦然柔软,他们没有说过爱,但是不经意之间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彼此愈发安心。

被那样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吴邪悄悄退开两步,拿起一样东西给他瞧:“这个,送你。我做了好半天呢。”

那是一支羽毛笔。

这个夏天诸事繁多,活佛便免了每年必到夏宫里去住的传统,动辄少了很多花销与事务,掌事喇嘛们也乐得躲个清闲。但前日里吴邪却派了两个人去夏宫取了几根西域白孔雀的尾羽回来。

那翎毛通体雪白,修长而有光泽,每一丝都润亮得像是明珠沐月。若是轻轻翻转,还能看到不同角度有光华流转。

他得了来,选了其中最美的一支,这两天闲时便细细打磨,又取另外几支上最细的那部分羽毛下来做成了笔尖。

就算是张起灵,见到如此精致的东西也不由得眼睛一亮,接过来看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怔了半天,才道:“很趁手。”

“试试。”听他这么说,吴邪连忙将研好墨的一方砚台推了过来,又随手拿了张纸铺开。

他的字迹畅如流水,又于机巧处暗藏锋锐。

那是一行藏文:“纵莲台千座,明灯万盏,吾心之佛唯一。”

我心中的佛,只是你。

吴邪站在他肩侧,看着那一行字在他手腕下蜿蜒而出,眼眶一热,竟有些痴了。眼前这个人,在千军万马中为他浴血奋战,在人心阴诡中为他保住一方晴空,在种种危难艰险之处替他挡下明枪暗箭。

张起灵对谁都冷漠,唯独对他不同。他不是真的无情,他只是将自己所有的温柔和挚爱,都给了一个人。

吴邪从他身后缓缓抱住他。张起灵比他略高一些,他将脸靠在他脖颈后,整个身体紧紧贴住他,忽然感觉张起灵的身体僵了一下。

吴邪心下一紧,赶紧松开手:“是不是疼?你背上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都好了……”张起灵的声音低沉得宛如叹息,回过身来捉住了他想要逃走的手,将他带进怀里。

他是那样想彻底拥有他,拥有这个作为“人”的吴邪。

柔软的衣料贴在一处,有夏日独有的干爽洁净的味道。

怀抱逐渐收紧,吴邪从他怀里仰头,正撞上他沉黑的眸,就像方才落在纸上的墨水,那么多情绪,那么……那么宏大的一颗心,从这里为他打开一扇窗,将自己的世界,展露给他看,甚至……邀请他。

密天匝地的吻落下来,微凉的指尖从僧袍松松垮垮的侧襟口滑进去,触到滚烫的肌肤,吴邪一惊,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却闭上了眼睛,乖乖松开手。

白芷泥的清芬掩不住空气中的燥热,人影跌跌撞撞地绕过价值连城的屏风,其上镶嵌的碧甸子水幽幽的,像谁的眼睛;珊瑚却红得惊人,枝枝杈杈的弧度很是柔和。

衣袍落在地上,露出终年不见阳光的洁白胴体。许是方才捣鼓香料的缘故,吴邪的身上似乎也隐约染上了一些清苦的气息。

“愿我身净如香炉,愿我心清如智火,念念戒定慧真香,供养十方三世佛。”

如是清净护持,久而身心远离一切诸恶习气,不染世垢……依有相之善妙香熏净根尘,以无相之智慧香庄严自心……于诸世间皆无染着,三乘戒律无护自净,具足成就戒香之德……

他水幽幽的瞳孔,他红如珊瑚一般的脸颊,以及锁钥一样契合的身体和灵魂。

天顶上绘着的神女罗纱轻挽,曼妙舞姿在眼前伸展开来,莲蕊倒垂,琉璃玛瑙光泽熠熠,恍惚之间竟如欢喜佛,欲天慧法,相合为一,交颈呻吟,毫不自持。

“吴邪……吴邪……”张起灵在他耳边一声声唤他,随着动作不断深入,汗水交融。

吴邪拥紧他,放任自己在他的海洋里漂流。他在修行里懂得舍弃,却在循环一样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直到他抓紧了此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人。属于他,只属于他。

佛么?佛是什么?是慈眉善目的泥胎木塑,还是心底狂风骤雨仍不肯熄灭的一点执念?

人间流离千百世,仍有渡不尽的苦痛厄难,佛能看透一切,人却不能。今生短暂,唯有取欣悦于漫漫愁苦之中,方能支撑。

帐幔在黄昏的微风里飘飞,帐底绷直的足尖泄露了痉挛般的快意。

世上并非没有香巴拉,只不过,它不在崇山峻岭之后,也不必叹苍鹰盘旋难逾越。它原本就只在人心中,在彼此虔诚交付的心中。

一星两点的喘息声平息了,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

第四十一章

几天以后,当张起灵在又一个午后走进日光殿的时候,吴邪正在阅一叠奏文。他认真的神情带着浓郁的书卷气,温和得令人着迷。

看他左右手边文书的数量,想来他已如此坐了许久,张起灵走过去,他立时抬起头来,将笔一丢:“你终于来了。”

张起灵点头:“这一趟回来,那几个给你讲经的老喇嘛倒知道眼色,极少再来打搅你了。”

吴邪“噗嗤”一声笑了:“你可是没看见,他们不过是懂眼色,那几个掌事的,这几天竟然唯唯诺诺起来,害得我都不大习惯。你瞧瞧,昨日我不过是在议事厅里提了一嘴,今日这封赏德措吉的诏书就拟好了。”

薄薄一份文稿,承载着一个没落贵族重新飞黄腾达的希望。这是又一个重要的信号,敢于公开站在活佛身边为他效忠的臣子,开始获得越来越多的好处,不管是权势还是地位。

“与多吉丹增一战,他多有出力,这些东西原是他应得的。”张起灵扫了眼上面所列的条陈,不甚在意地阖上放了回去。

“那你呢?”吴邪靠近两步,带着几丝促狭,“你这位大将军,才是最大的功臣,最近大家都得了赏赐,单单落下了你,这你也不恼?”

“我有你啊。”张起灵道。

他黢黑的瞳仁里没有一点顽笑之色,诚挚而真切地望着眼前人,几乎叫人溺进去。

吴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拍,热着脸转开话题:“那个……你今天来……”

一卷细长的东西被拿了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吴邪好奇地凑过去,发现那是一幅地图。上面的山川河流极尽详细,但所绘的范围并不大,仔细看来,基本都在逻婆附近。曲水、尼木、墨竹工卡……

“秋狩的时节到了,你选个地方吧。”

藏地不似中原皇室那般会专门建立围场,只不过是一些逻婆附近的水草丰茂之地,在每年的这几日,提前让牧人们避让,活佛便可带着队伍前去围猎。去年此时,正值前摄政王病入膏肓,此事便搁下了。

吴邪点着手看了一回,摇摇头:“这倒不打紧,随便选一处便是了。小哥,你便看着哪里方便命他们去安排吧。”

张起灵皱了皱眉,捉住他的手贴到了脸颊上,神情几分严肃:“多吉丹增仍逃亡在外,你这次出巡,是要昭告整个藏地的,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那倒不妨……露出点破绽,设个陷阱等他来钻?”

“不行。”张起灵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太危险了,就算要抓他,也不能拿你的安全做诱饵。”

“可是这次秋狩,我有一件一定要做成的事情。”

张起灵的目光带着点疑问,对上吴邪坚定的神色,很快了然。

“哎呀……”吴邪干脆一脑袋钻进他怀里,“都怪你……”

“嗯?”张起灵挑眉,手上却从善如流地揽住他。

“你离我太近,我的大脑都没办法思考了……”少年两手在他胸口后背不老实地来回摸着,“小哥,你给我带地图,还不如带点吃的……诶?这是什么?”

张起灵维持着让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的姿势,忽然见他拿出了自己放在胸口的那个小油纸包,迟疑了一下,还是由得他去了。

其实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给他。那么想把世界上所有好的、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可是很多事情总不尽如人意。

他张起灵,也有很多不太懂、做不好的事情,但他的确已经很努力地尝试着去做了……

“在你的家乡,是不是产一种茶,叫做……龙井?”

那油纸包打开了一半,吴邪闻言,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神色:“你知道?”

临安府的龙井茶,汲春花之露,浴新月之辉,采御泉之灵,真正的极品,价值千金。

此时早已不是春茶上市的时节,想在临安府买到当年的嫩茶简单,可想要得到真正好的龙井,已是难上加难。就这么小小一包,已是费劲了心思。

墨绿色的茶叶蜷缩着,却掩不住芬芳。

吴邪的眼睛亮起来:“你可知道我想了它多少年……”

见他是真心高兴,张起灵这才放心。心中隐约的一点小小忐忑,顿时化成了甜蜜的自嘲。

“正好晨起我命人去取了上好的山泉水来……”吴邪一溜烟地跑去了外殿,话尾都没说完。

没过多久,茶香氤氲开来,两人对坐着聊了几句,喝着茶,只觉得时光如流水一般,偏生又留不下什么痕迹。末了吴邪感慨了几句,即便是他们,有时候想拿到些什么中原的物产也是如此之难,遑论普通的藏民了,也难怪每年过冬之前,牧民家里都要使劲积攒下足够的食物和牲畜的草料。

张起灵定定望他两眼,沉声道:“吴邪,欲速则不达。”

吴邪趴在桌上,隔着桌子来抓过他的的手,垫到自己的下巴底下,原本清瘦的两颊看着有了点肉,他蹭了蹭,无奈道:“我真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

三日之后,活佛将到尼木秋狩的诏文下达,尼木的贵族立即命人上了文书,那个名叫做次桑云顿的贵族恭恭敬敬地表示定当竭力操办,并且末尾附上了此次秋狩主祭的祭品单子。

“……经幡一千条,糌粑三十斤,青稞酒五十坛,艾蒿、小叶杜鹃各五百枝,扁柏、青松各三百条,牛羊各十头,男女奴隶各五名……”

活佛听着来使念着那份完全照着历年的例子准备得中规中矩的单子,神情淡淡,好像早有所料。听完之后,却并不如众人所想那般便命人下去了,而是抬起了眼眸,看着地下跪着的人:“米粮得来不易,秋狩祭天虽是谢神佛赐佑丰收,但也不必如此铺张。一应糌粑青稞及牛羊一类,都减去一半。不过这也就罢了,最后的这男女奴隶,却要从单子上划去。”

此话一出,在场的无论是喇嘛还是贵族,都吃了一惊,底下的送信人更是张大了嘴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对活佛不敬都顾不上了,膝行了两步,恳切道:“活佛,若是您对我们家主有什么意见,尽可提出,小人此次出发之前,家主曾说,尼木愿倾一地之力,为活佛办好此次秋狩,您若是……”

活佛挥了挥手:“我的意见,方才已经说明白了,你回去告诉次桑云顿,便按我说的办。”

“活佛!每年秋狩大祭都十分重要,这祭品之中,其他的倒是无所谓,这男女奴隶却是重中之重,乃是祭祀之心上达天听的途径,万万不可废啊!”

“我等知道活佛心慈,但若是为了几个奴隶的性命,就废了多年的规矩,未免划不来。祭祀礼节不成,神佛震怒,是会惹来灾祸的!”

吴邪早知道他的话会引来反对,但这件事他深思熟虑了许久,必定要做成。此时也不慌不忙,只是静静从各个人面上扫过:“哦?我从前倒是不知道,这祭祀原不是为了表虔诚,而是为了满足神佛之贪欲?”

此言一出,掌事喇嘛们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吴邪却毫不畏惧那些人的眼神,站起身来朗声道:“天神地祇,山川日月,其魂其灵,自有造化。祭祀之所为,是感念诸天神佛,而非以血玷污清净地!”

一个大喇嘛冷着脸,“哼”了一声:“活佛年纪尚幼,只怕还未真正懂得什么诸天神佛。我藏地千年传统,岂可因你个人私欲就随意更改?”

“活佛近来对政事插手极多,想来是经文枯燥,坐不住了吧?可您别忘了,您年纪未到,这些事情,此时还不由您说了算。”说话的贵族年纪不到三十,正是气盛的时候,话音未落触到张起灵一个锋锐如刀的眼神,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几分害怕的模样。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吴邪的视线,他也不恼,语气里反倒有了几分玩笑般的意味:“自我承活佛之位,还从未见过诸位如此团结一心,倒是开了眼界。”

“我等一心都是为了前藏!活佛若是执迷不悟……”

“那便如何?”吴邪微笑起来,干净的面容上一派安宁,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人一震,“这件事我是下定决心要做,不仅是这一次,而是从今往后整个前藏的每一处祭祀,都不允许再使用活人生殉!”

“活佛,怕是最近暑热,您有些头晕了吧?”几个喇嘛交换了一下眼神,“恐怕,我们得送您去夏宫静静了。”

吴邪好整以暇地立着,僧袍是正好的长度,铁锈红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眉目如画。

一个人影一闪,转眼张起灵已经挡在了他身前:“谁敢。”

活佛的笑容依旧,一手轻轻搭在大将军的肩头,那是一个公开昭示信任的动作:“今日这乃琼寺的大门,我是绝不会走出去的,你们也别想让我走;即便是你们自己想走,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走不了。”

德措吉今日没有来议事,此时他手下的人,已经围死了乃琼寺。张起灵的亲兵早已遍布整个议事厅外围,强弩硬弓,严阵以待。

祭祀仪典到了此时,早已不单纯是一种血祭。对于一个政权来说,它还是证明自己拥有无上强制力的象征。吴邪和张起灵想要废除这道污秽而血腥的传统,只能与所有人为敌。最快的办法,绝不是以理服人,而是用更大的强制力,彻底压制住他们的反抗。

“按照你们的说法,这被用来祭天的奴隶,是得到了莫大的荣耀。但是我想,在座的诸位,应该没有想要拿自己的命来祭天的吧?”活佛将手中的佛珠一抛,正落在尼木来使的怀中,“拿着这个回去,代表我将旨意传下去,谁敢不从,就地羁押下来,等我到了亲自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