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日

藏心 by 柏舟(42 – 47+番外一)

第四十二章

“……上玛珈山峰之巅,煨名贵柏桑之叶,祭四方神灵护法……”

六字真言的祝颂声在跳神的祭司高亢嘹亮的嗓音之下弥漫开来,各种甘露法药被点燃,袅袅香烟顺着风从砌筑好的石台上盘旋而上,宛如一道对神明的邀请。

白塔顶端的无数经幡随风哗哗作响,色彩明丽得像一片斑斓的光芒。

活佛从容完成了主祭,从山坡的顶端缓缓走下来。他披着明黄色的外袍,远处的山峦尚有未化的雪顶,而他身侧一派烂漫的山花。

他的脸上带着宽和的微笑,一切都如他所想。事情解决得很顺利,几乎没有动什么干戈,次桑云顿便按照他的意思重新安排了这次祭祀。

这次带出来的乃琼寺喇嘛,也大多是态度相对温和、平时也支持他的人,此时跟在他身后,皆是神情肃穆。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狩猎了,吴邪虽然能骑马,但并不会射箭,唯一与这种野外捕捉猎物相关的技能唯有幼时学的钓鱼。只可惜藏地的信中以水中物为神灵,并不敢将与拿来果腹,吴邪也没有了发挥的余地,此时只遥遥看着山坡下面张起灵带着的人马,眼底浮起一抹温柔。等到走近了,便示意张起灵带着逻婆过来的人与尼木当地的贵族们一同去,但显然张起灵担心他的安全,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此。

然而次桑云顿如何会放过这个难得的与活佛亲近的机会,带着当地几个受宠的贵族很快便围了上来,变着法子地讨好吴邪。

“阿爸!”一骑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一个男孩子翻身而下,穿着宝蓝色的袍子,领口挂着一串圆润的红玛瑙,一颗九眼天珠坠在胸口,“我来晚了!”

次桑云顿见到那孩子,脸上很快便褪去了方才的精明小心,露出由衷的慈爱来:“怎么这么晚才来,太不知礼数了。快来见过活佛。”

“晨起在阿妈那儿多喝了一碗奶子,阿妈给我新做的袍子要我换上,这不就耽误了一会儿。”那孩子轻快地跑过来,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吴邪虚扶了一把,次桑云顿一脸的受宠若惊,凑上前来笑道:“这是我的儿子江央,今年十一岁。”

吴邪点点头,正要说话,江央已经在人群里发现了最为耀眼的张起灵:“这位可是玛本钦穆?哎呀,我之前可听人说了不少你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就连前阵子从南边来的牧人,都将你的故事编成了歌,唱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呢!”

张起灵不防这一下,虽然神色依旧淡淡的,但吴邪却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像他那样的人,一向是用冷漠当面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政局之中的勾心斗角他也能应对,反倒是一个看不出他不爱与人亲近说话的孩子,这样直白敞亮的话语,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了。

吴邪忍不住想笑,见江央一脸的期待钦佩,次桑云顿又有些尴尬,赶紧出来打圆场:“江央,想来你也要学习骑射,不如随大将军一同去打猎吧?”

活佛发了话,这是明显的荣宠了,次桑云顿赶紧拜谢,江央听了,差点高兴得跳起来:“大将军,现在这个时节,我们尼木的草原上羚羊该肥了,还有鹿群!是了,昨日里阿妈还说想吃风干的鹿肉呢,我练了这一年的弓箭,可不知今年能不能射中,若是不能,你可以替我打一只回去给我阿妈么?她一定会喜欢……不如这样,我们家有一把极好的檀木漆弓,我这就命人去拿来给你……”

吴邪笑看了张起灵一眼,微微点头。

江央这样的孩子,一看便知是从小便生活得很好,不知愁滋味,让人又是羡慕,又想保护。

若是家中没有发生变故,没有汪藏海的谋陷,恐怕十六岁的吴邪,也是这样的性子吧?

藏地的汉子们大多粗豪爽朗,到了狩猎的时候,个个争先,霎时间整片山野里都是马蹄声与弓弦的响动,间或有几人比箭赛马响起的叫好之声,热闹非凡。

活佛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个贵族叙着话,无非是今年牧民如何,种的青稞收成是不是好,哪位贵族又准备联姻,西域与中原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近日听说,你们倒是挺喜欢中原的瓷器?”吴邪抿了口奶茶,闲闲发问。

“我们倒是无所谓,家里的女眷从前没见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精致茶碗茶盅,有些还绘了些山水花鸟纹样,也有点意思,就随他们摆在家里了。”

“那些花样倒也罢了,越窑的青瓷与邢窑的白瓷是极美的。”吴邪生了几分感慨的意思,微微闭了闭眼,想起幼时案头的青瓷,那一抹恰似梅雨季节午后天色的青碧。

“我们都是粗人,哪里懂什么青瓷白瓷的,就只明白个看着好看。”

吴邪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见江央身上穿着的袍子,襟口也是拿丝绸绣的,一看便不是这里绣娘的手艺。”

“活佛圣明。”次桑云顿点头,“据说是江南之地的苏绣,那针脚看着复杂得很,江央他阿妈一看就喜欢上了,便拿来给儿子做袍子。”

“这些东西千里迢迢而来,价值都不菲啊。”另一个贵族感叹道。

活佛的手指扣在桌上,听到这里忽然笑了笑:“之后,也许就能好一些了。”

贵族们尚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听见远远一阵喧哗声,是第一批狩猎的人回来了。毫不意外的,江央兴冲冲地亲手拖着一头公鹿,旁人要帮忙他都不许,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而距离他不远,吴邪便寻到了张起灵的身影。

狩猎所获颇丰,少不得又是一番祭献与打赏的仪式。草原上很热闹,这是藏地最生动的季节,铜钦和甲铃的乐声响起,很快便有人加入了舞蹈的行列,没有贵族与普通兵士的分别,在少女们的歌声之中,欢笑此起彼伏。

篝火在夕阳落山之前便已点燃,宴饮持续了很久,直到午夜。活佛体恤众人,也不要他们随侍,只道各自回去安歇即可。

“我们去骑会儿马,好不好?”

白日里,张起灵看他便有些坐不住,只不过碍于礼数要端着架子,堂堂乃琼寺活佛总不好随便跟大家混在一起疯,只能坐在仪仗底下躲了一日的阴凉。但吴邪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热闹他都要制造热闹,何况这现成的热闹在他面前摆着,憋了这么久也是够难受的了。

“贵族们的马都有规定马厩和下人看着,我们的马都是战马……”张起灵低低说了一句,眼里藏着一丝别的情绪。

吴邪趁着四下无人,笑着在他臂弯里捏了一把:“那你带我骑。”

马匹多得是,真正缺的是他们两人能够亲密相处的时光。

张起灵的马已经跟了他挺长日子,见到他就亲昵地在他肩膀上臂处蹭了蹭,看得吴邪眯着眼直笑。两人静悄悄地走着,那马有灵性,也不声不响地在他们身后跟着。营帐的烛光和篝火逐渐化作一个个小小的点,月光洒在碧绿的草叶上,泛起丝丝缕缕的银色,柔软的草偶尔在脚踝处拂过,当他们渐渐走进草原深处时,微风一起,草原便如同海浪一般起伏着。

“来。”张起灵翻身上马,前倾了身子向吴邪伸出手来。

吴邪抬头望他,只觉得深蓝色的天幕之下,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表情温柔到无以复加。他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顺着他的力道一跃,便稳稳坐在了他身前。

骏马驮着两个人也毫不费劲,撒开四蹄向前奔去,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空气里是夏日独有的气息,燥热而清凉,野花的清香阵阵袭来,缰绳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张起灵搂紧他,用力一夹马腹,速度愈发快了,吴邪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又开心地笑出声来。

不知跑了多远,寂静四野没有一点人声。前方能看见隐约的山脉轮廓,两人跳下马,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走了几步,有些累了便坐下休息。

那马很识趣,悠闲地迈开蹄子,顾着自己吃草。

“小哥……”吴邪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向身边一倒,那人如意料之中一般稳稳接住他,他毫不客气地钻进他怀里,使劲嗅了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白天你肯定累了吧。”

张起灵脱了外袍垫在地上,揽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舒舒服服地睡在自己膝盖上,听了这话,摸了摸他的头:“还好。”

这人就是这样,不会说什么哄人的话,也不会刻意说漂亮话讨人开心。偏偏是这样,每一句都是真心,才叫人沉溺。

“什么叫还好……”吴邪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怨,心里却更是柔软。

本来张起灵只想让他乖乖躺着休息一会儿,谁知吴邪越来越不老实,总是将手从他的衣襟边伸进去,偏偏配上那双纯净无瑕的眼睛,谁看了都相信他是心无杂念,张起灵纵容了一阵子,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无可忍翻身压住他,一把按住了他乱动的双手,俯视着那个终于不敢再调皮的家伙。

吴邪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轻声道:“不要在这里……”

张起灵看着他说完这句话却乖乖闭上了眼睛的模样,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却被人按住了腰,随后是倏然凑近的脸,和一个没头没脑的吻。

吴邪涨红了脸,在他唇角亲了亲,似乎不太满足,又伸出舌头舔了几下,温温软软的,像是猫爪柔柔挠在心底。

“吴邪……”张起灵偏过头,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他的呼吸滚烫,心跳也渐渐急促起来。

“……也可以的。”吴邪声如蚊蚋,牵起他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口,想了想,又主动去解张起灵的衣服。

他第一次做这件事,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几个简单的束带,手颤了几回,终于解开,衣衫杂乱着堆在草叶上,躺在那上面,有一种意外的舒适。这里这样旷大,偏偏又叫人觉得安心。

那是一个他们毕生都不曾忘怀的夜晚,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用力地交付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拼命证明这一切的顺理成章。

星辉月露,坦荡又清冽。

有压抑不住的呻吟,被另一个人吞进身体里。一边的手一直牢牢扣着,交缠的十指间有汗,谁也不舍得松开。

如果可以,真想永远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与身边这个人永恒。

第四十三章

秋狩在五天后结束,活佛回了乃琼寺,便接到了一封奏报。

天降祥瑞,年楚河上游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金矿。甘丹寺下诏开采,一时间后藏民皆喜悦。

吴邪耸耸肩:“师父的动作比我想象得还要慢上几分。”

这话是小声用汉语嘟囔的,乃琼寺的议事厅中唯有坐在他下首的大将军眼中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柔和笑意。

解雨臣的动作很快,如今中原财力雄厚,吴邪提出的交易又很是得当,双方都能得利,他自然不会反对。

“诸位,”活佛这回换上了藏语,“既然如今汉人愿意无偿提供炼金所用一切耗材及炼金师,不妨就此修好,靖边通商。”

“不可。”立即有人站出来反对,“汉人阴柔藏奸,出尔反尔乃是常事,若是一旦开了商埠,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一次,我们要订立一份滴水不漏的约定。”吴邪站起身来,脸上仍带着微笑,语气却坚定,“我将亲自巡边,与汉将会盟。大将军亦通汉语,便与我同往吧。”

冬天真正到来之前,时隔多年,吴邪又一次见到了童年时代的玩伴解雨臣。

无论后世史书工笔,将这一次的会面描述得如何风云际会,然而事实上,敦煌城下那一场盛大的宴会里,解雨臣与吴邪的久别重逢显得十分平淡。

两人的目光与神色都一如往常,好像对方只是一个因公事不得不见的人。

“吴邪,你没有小时候胖嘟嘟的样子可爱了。”解雨臣在吴邪走到身边的时候轻笑着说了一句,随后转过身来,行了一个见面礼。

包括吴邪自己,谁都没有想到,此时的前藏活佛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号召力。无数信众甚至从西域赶来,叩谢去岁隆冬救命之恩。一时间,敦煌城下盛况空前,篝火宴饮累日不绝。

只不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三个人,此时已经悄悄乔装溜进了城,正坐在街边的小酒馆里。

“吃点什么?”

吴邪看了看硬是能把地毯茶水喝出贵族风范的解雨臣,咂咂嘴,摇头道:“不知道,我可从没来过这儿。”

张起灵自然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发表意见的,于是也沉默地等着。解雨臣无奈,只得自己向老板娘点了些东西,然后叹了口气:“你说你从没来过这儿,以前的我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一待这么些年。”

吴邪微微皱眉:“这事我也奇怪,凭你的军功和地位,此时西域也并无战事,何苦劳动你亲自镇守?”

“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解雨臣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京城的水太深太浑,里头还有吃让人不吐骨头的鳄鱼,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是么?吴邪吃了两口面,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尤记得年少的解雨臣,是如何的勤奋刻苦,即便是学戏也要学到极致。他从小便被教导要承担家族责任,不堕门楣,不可有一日懈怠。如今的解将军,竟说自己只想好好过日子?无非是厌倦了斗争倾轧,不想同流合污罢了。

“汪藏海执政多年,人已到暮年,难道竟仍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问话的人是张起灵。

听到那个名字,吴邪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撼动他又如何呢?一个汪藏海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拿金钱和权力构筑起来的秩序,竟比公平和正义稳定得多。你们说,我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多年前吴家的事情之后,解家就不再那么受信任,回去京城容易,再想出来恐怕就难了。

“小花,我是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吴邪说。

张起灵大概是听见这个称呼怔了怔,转头看了吴邪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吃自己面前的东西。

“这话我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说,都这么些天了,你才想起来?”

“倒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总觉得是件不可能的事,太不真实了,心里反而平静了。”吴邪又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只见一列马队自远处城门口奔驰而来,又疾驰而过,向着东面去了。人不算多,但马匹都高大健硕,在这久不下雨的地方,一过便扬起一阵尘土。

其中一个人在掠过他们的时候,盯着吴邪看了几眼,似是有些惊讶的模样,但却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张起灵下意识地侧身,将吴邪挡在了后面:“那个人,看着是否有些眼熟?”

吴邪“啊?”了一声,不太在意:“人有相似,近来见的人多,保不齐有长得像的,我哪里都记得住。”

解雨臣也道:“张将军未免太小心,这里可是敦煌,这些人的面相和装束,一看便知是西域的胡商。”话虽如此说,他拿了根筷子在桌边敲了三下,又比了个手势,立即便有一条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尾随着那马队去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那人便回来复命,那些人果然是胡商,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最后贩卖一批货物的,所以赶得急。

三人放下心来,其实吴邪此来,所求都已经知会清楚,很快便能订立盟约,永绝战事,开敦煌、那曲二处城池为商埠。陇西的汉人也是民风豪放,并不拘泥于人种之别,两方各取所需,推行起来并不困难。

“你倒是对百姓民生之事颇为上心。”解雨臣道。

吴邪叹了口气:“说到底,我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是藏地百姓在供养,不过是些能做到的小事,我也算是给自己积德。”

然而原本只是汉藏之间的简单盟约,因为西域前来朝拜之人的增加,逐渐竟有西域诸国也派出了使臣,要求入盟通商。只不过在这一两年间,因为张起灵的战名,竟让多数西域国家都不再与前藏相争,言辞之中,求全之意溢于言表。

这不是坏事,只要能保一方和平,民间贸易互通往来,只会让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越来越好。只不过条约细节之类还需要商榷,眼看寒冬将至,活佛不便多留,便带大将军返程。

他知道时机到了,很多东西的沉淀不在一朝一夕,但之前所做的一切牺牲和努力,终有一天会共同凝结出想要的那颗果实。

活佛返回逻婆的第二日,天降大雪。这是今年的初雪,一夜而霁。乃琼寺称为祥瑞,活佛便率僧众献祭于乃琼寺山顶,果然清风徐徐,晴空朗朗。

下山的时候,一众贵族已经在议事厅等待,活佛带着身后是一众掌事喇嘛,穿过大厅宽阔而富丽的廊道,脚步轻缓却坚定。

张起灵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德措吉与数名武将联名上书,称摄政王之位空悬已久,而大将军名震八方,由他来当此位,可保前藏安定,因此最为合适。

活佛微笑不语。议事厅里的人们各思所想,这件事提得突兀,因为前些日子,明明他们已经达成了忽略这个尴尬的默契。

很快有喇嘛附和:“大将军虽然年轻,但不仅精专于武事,政务一道亦是翘楚,除他之外,竟没有第二人可当此任。”

其实真正完全被吴邪收作羽翼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支持的阵势在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上峰,就不必再有忧虑。

反对的声音是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弭的,但是将它们压制住,让它们不敢发声,却是可以做到的。

我注定将与你携手共掌这天下,除了我爱你,更因为,你我都当得起。

第四十四章

活佛独自一人站乃琼寺的后山,遥遥望着那处府邸。今岁几场霜落雪打,树木已经几乎没有了叶子,泥地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映衬着那一处建筑更是显眼。

那是曾经的大将军府,现在的摄政王府。

张起灵已经连续忙了几日,从寂静的圣寺里,都能隐约感知到那一处的门庭若市。不管他表现出来的模样有多么的稳重果决,吴邪都明白,二十岁的张起灵,距离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是他将这个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吴邪怔怔看了许久,直到两颊被风吹得冰冷。天色还亮,按照规矩,他并没有理由大喇喇地跑到那人府里去。

他紧了紧披风,在后山上随意走了走,不由自主地顺着金属敲击石头的声源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中年的工匠,个子不算高,却有一身紧实健硕的肌肉。他左手拿着凿子,右手里是一把精巧的铜锤,正专心致志地在山石壁上雕出轮廓线条。

“天冷,这浮雕也不急,你不用一天在这儿工作这么久。”吴邪走过去道。

那人听了这话,见是活佛,神色上也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行了礼,严肃道:“这是将军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必须完成。”

吴邪无奈起来:“解将军远在天边,他既然让你跟我回来,我怎么能让你这么辛苦?”

“职责所在。”那人道。

吴邪在离开敦煌之前,解雨臣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名工匠赠予了他。只说中原王朝愿息刀兵,开商埠,唯一的条件是由这名工匠,在前藏圣寺的山上寻找一面合适的石壁,用浮雕记录下这一年前藏、汉臣与西域诸国会盟的盛况,以彰功德,流传后世。

吴邪一开始没有猜透他的意图,但乃琼寺后山空旷,既无先人陵墓,更无武功秘籍,最多的便是空置的山石,要雕便雕吧,于是爽快答应,众人也只以为中原王朝此举乃是好大喜功,并不多做他想。

直到吴邪第一次见到那工匠的手艺,惊叹于其天赋上前交谈,这些发现了别的端倪。

一把雕刻刀,在他手中如有生命一般上下飞舞,一见便知有经年的功力所在。

那工匠听了吴邪几句感慨,轻声道:“小人这把刀,可削一切顽石,亦可剐人血肉。”

吴邪一惊:“解将军是否对你嘱咐了什么?”

“将军只道活佛身边强敌环伺,要小人助您周全。”

原来是这样。张起灵即便再强,身份所限,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在乃琼寺里埋下这样一颗棋子,倒也安心不少。

那一片石壁高十数米,宽则更甚,看他的手笔,乃是要绘出一个极其宏大的场景,此时才有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轮廓,更遑论精雕了。

吴邪退远了几步瞧瞧,问道:“那一日的场面,你并无画像,却能记得如此真切么?”

“过我眼即我有。”工匠道。

吴邪忍不住笑了笑:“你倒是有慧根。”

眼见得天渐渐黑了,那工匠便撤了梯子与工具准备回去,吴邪亦不多说,待他走后,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循着林中小路往山下走去。雪已经化了大半,地面也不泥泞,不用担心会留下行迹。没过多久,他便到达了摄政王府的后院墙下。

那里有一道只有他和张起灵知道的暗门。

吴邪吹熄了火折子,在墙面上摸索了一下,按下了一个隐蔽的机括。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转,在他面前露出了一条幽深的走廊,里面两侧的墙壁上,是熠熠的烛火在跳动,像是里面行走的人此时以同样频率跳动的心。

其实在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条密道的存在,但这实在是太疯狂,他们两人都不是不冷静的人,都懂得不被别人抓住马脚的最好办法不外乎是不要留下马脚,以至于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里。

可是,已经好几天除了例行议事都没有见过他了,甚至连话都没能在私下里说上一句,吴邪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最难以忍耐的思念,大概就是这种了吧?近在咫尺……

外面天已经黑了,此时不会有不长眼的贵族继续留在这里议事。

吴邪在暗道另一侧的门上扣了扣,按照约定,张起灵应该会来开门,然后吴邪就能进到背后的那个房间里去。

他等了一会儿,心跳越来越快。张起灵能听见么?这背后,是他的书房?还是卧室?

发呆的一瞬间,门忽然被打开,吴邪抬起头,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影子紧紧扣进了怀里,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雨一般的亲吻,落在他的眼睛、鼻子、脸颊和嘴唇上。

张起灵气息滚烫,双手在他身上游走,唇毫不放松地攫住他的,舌头闯进来,带着他的搅动,温热的手掌终于停留在吴邪的后腰上,下一刻又用力将他按向自己。冬衣也隔绝不住的炽热。

吴邪在他終于开自己嘴唇的一刻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敏感的耳垂却一下子被他叼住了,一缕细而婉转的喘息出来,两个人渾身都是一震。

“小哥……”

牙齿轻轻研吾耳垂、舌尖时不时在耳廓里打转,清晰的水声传入脑中,让人羞赧不已。

“嗯。”张起灵应了一声,暌音得有些沙哑。

攬住他的手臂一用力,两个人的位置换了换,吴邪的后背挨上了有几分粗糙的石壁,他一驚,神思清明了几分,“外面没人吗……”

张起灵贴上來,将右手从他因为方才的纠纏而变得松垮的襟口伸了進去,沿着他的肌肤一路摸到后背正中,“这几天……我想你”

几个字就让他的防线彻底崩潰了,理智无影无踪,吴邪抬起手从他深色的外袍底下探進去,燭火的光线里,张起灵的面颊半明半暗,深邃而英俊。

他和以前有些不同。在战场上的候,张起灵白袍银铠,像一道能照亮所有血腥污浊的光芒;而在这里他沉郁而重,平添了許多威严。

心中一动,吴邪扯松了他的衣袍,主动湊過去,埋首在他胸口,一寸一寸細細地吻,慢慢向下,直到敞开了张起灵所有的衣衫。

双手从小腿一路往上抚摸,快到大腿根的時候,被张起灵一把握住,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重新按在了墻上。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里面寻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柔和的,洁的,又沾惹了无限情潮的。

深红色的僧袍从肩头滑落到臂穹里,张起灵在他肩膀上舔舐良久,怨然张嘴咬了下去。

吴邪惊喘了一声,酥麻和悸动深刻而恣肆地從心底的角落毕滋长出来,像是一株不开花的藤蔓,一個劲地向下扎根,往上蜿蜓,汲取了所有的养分,是为了纏紧现在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

呼吸愈发急促,两人拥抱着,吴将將臉埋進了张起灵的颈窝,掩飾着臉上的潮红,在他视线看不到的东西,张起灵修长的手准確地伸到了他的胯间,握住了某样灼热的东西。

同样坚硬的部分貼到一起,吐出一些欢欣的液体,手心饒有兴致地揉弄着,好像空气也变得黏濕起来。

身后的热源被尋到,张起灵凶手指探進入,换来吴邪闭着眼的呻吟。他出了一层薄汗,少年发育良好的身材此时落满了吻痕.双腿长而直,却因为有些耐不任那样的快意而在微微顫抖着。

“活佛……”低沉的声者響起,张起灵煽情地蹭着他的臉颊,手下的作却变本加厉起來。

这樣穆而圣洁的称呼,他在这樣的时候说出来,語气里依旧没有一絲玷污。

听见这句话,吴邪驀然睁开了眼,眼神竟有些湿漉漉的,茫然又慌乱地看着他,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张起灵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看着吴邪抿着嘴压抑着情緒,一偏头含住了他的嘴唇,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再也忍不住,扶着他的腰挺身進入。

密道里,好像呻吟也被回声变得更粘膩了几分。张起灵手臂繞過他背后防止他受伤,下身聳动在他身體里,呻吟渐渐变得有些嗚咽,吴邪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拘住他的脖子不敢撒手,仿佛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拯救自己的办法。

“吴邪……”张起灵的声依旧是那樣,和他叫“活佛”的候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他,一切就都很简单纯粹,愛就是愛,是灵魂和肉体都一般无二。

有泪水从眼角落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快感還是感动:吴邪没来得及伸手去抹,被身上的人一点点吻去。

微凉的泪水有几分苦涩,他吻过的地方却窜起了一路的火苗。

张起灵顺着他的脖子吻下来,一直到脊背。吴邪顺着他的力道转了身,压低了后腰伏在墻上。

“小哥。”他转头与他唇舌交,一只手往后探去,扶着张起灵胯下那根狰狞的东西抵在自己身后。

张起灵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同频率的心跳无比燙貼,感知着那个最为温暖的地方一点一点容纳自己,几乎就要忍不住。

楔入身体的器物猛烈地撞擊起来,一下了抚平了所有的躁动,吴邪开始迎合他,直到两个人一同达到高潮。

吴邪醒來的时候己近午夜,身上很清爽,穿着的衣服气味熟悉而安心,竟是张起灵的。不远处有一盏昏暗的灯光,他揉揉眼睛,看见那人正坐灯下看着什么东西。

披衣起身的一刹那,张起灵就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醒了?我去叫人热点吃的来。”

吴邪走到他身边,身上還带着被窝里的气,一点不见外地在他腿上坐了,又软软窝他怀里,拽着他两条手臂环到自己背后,鼻尖对鼻尖蹭了,“都怪你,我本来只打算来看看你,现在好了,这么晚.要怎么回去?”

“我送你。”张起灵带了丝笑意看他,在的眉心吻了吻。

吴邪摇头,目光又落到桌案上:“这些文书陈词,你天都要看到这么晚么?”

张起灵不说是,不说不是,“为你效劳,我很意。”

吴邪笑出聲来.又立即裝出一副严肃的樣子,雙手捧着张起灵的脸,看薈他的眼睛道:“攝政王大人,你對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甜言蜜語么?”

“岂敢。”张起灵回视着他,抓他一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自然只忠于你,活佛。”

眼見着“活佛”二字从那两片薄唇中吐出,吴邪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脸转瞬就烫了,“我饿了……吃的什么时候来?”

“饿?”张起灵就着那个姿勢將他一把抱起,向床榻走去,“这是你自己说的。”

第四十五章

那一年的藏历新年,乃琼寺活佛完成了祭典之后,与百官一同上了城楼接受朝拜。

那是逻婆的百姓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活佛与摄政王站在一起,红衣金领的活佛,与他身侧差了半个身位站着的黑衣摄政王,一样的年轻俊挺,映着城楼背后远处的雪山,辉及日月。

逻婆的贵族与喇嘛们也真正明白,一个新的时代,至此要开始了。

政务被从根源上整肃,顶着压力进行的改革在雷霆手腕之下获得了无法忽视的成效。一批年轻的贵族和喇嘛被培养起来,逐渐站在了关键的位置。兵制也被修改,更完善的轮防和休整制度让普通兵士有更多的时间操练和修养,边境的防线也愈加稳固。

摄政王虽年轻凌厉,却并不如很多人之前所想的那般野心勃勃、大权独揽。他更愿意将很多军国大事拿到乃琼寺的议事厅中,与众人一同商议,而未及执政年龄的活佛从未被排除在外,似乎摄政王一直在做着等他到了二十岁就立即还政的准备。

这与历代的传统似乎都有些不同,但若当真如此,日后也能少一场腥风血雨。

活佛的修行也日臻完美,正月初四的祈愿大法会上,乃琼寺与甘丹寺派来的喇嘛们彻夜辩经,引得无数信众争相一睹,夜越深,而信众供奉的莲花酥油灯反倒越来越多,最终,乃琼寺活佛一席话舌灿莲花,另甘丹寺俯首认输,传为一时盛事。

只不过,在所有人的不知道的地方,他们敬仰如天的活佛,又是另一番模样。

檐下冰雪初融,吴邪跑出去一根一根掰着那些冰锥子,手冻得通红,又赶紧跑回屋来,盘腿坐在地上,“小哥,今天的熏笼好像不够暖,要不你过来抱抱我?”他手边有一卷书,拿起来翻了两页,目光却并不在书页上,而是瞄着一边正对付奏报的张起灵。

“日光殿门口的小喇嘛似乎换了一个,出了什么事么?”

“答非所问!乃琼寺里那么多小喇嘛,见到我也大多低着头,我哪分得清谁是谁,换了就换了呗。”吴邪咬牙,“你真的不过来抱我?”

听了这话,张起灵像是有些无奈,偏偏又舍不得拒绝他,停了笔道:“你再这样闹我,今天的事情该做不完了。”

“哦……”吴邪扯了扯被压在膝盖底下的袍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挪两挪地磨蹭到那人身边,“那我过来给你抱抱好了。”

张起灵笑着叹了口气,环过他的腰将人拢进怀里:“这样不冷了?”

“嗯。”一脸认真地点头。

“什么时候才打算长大?”

吴邪偏头看他,这个问题问得满是宠溺,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其实如今二人身高已然相仿,吴邪的心智也从来都远超同龄人,这才能让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至于张起灵所指的长大嘛……

“等你不爱我的时候,我大概就会长大了。”吴邪低着头,垂下了眼睑,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还是永远做个小孩子吧。”张起灵道。

吴邪展颜一笑,冷不丁将冰凉的手一下子伸进了张起灵脖子里。

开春之后,西域诸国如乌孙、龟兹、焉耆、若羌、楼兰等与中原王朝的货物开始从那曲大量流入前藏。西域三十六国,地虽接近,而风俗物产各有不同。

又一次坐在罗桑措姆的酒馆之中,听他说起近日来八廓街上不少饭馆菜色都多了起来,用上了西域的各种香料,好的酒馆里甚至有了葡萄酒售卖,吴邪觉得很是欣慰。他与张起灵坐在临街的雅座里,望着底下形形色色的小商贩,偶尔闲聊几句,心情十分畅快。

罗桑措姆重新给他们沏了茶,走进来时拿了一卷小小的纸:“活佛,家主,这是底下来的密报。”

他手上的这一张情报网,从来没有被放弃过,甚至还在一天天扩大。只不过除了几个重要的人之外,底下的探子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服务。

吴邪懒洋洋瞄一眼,并不去接,还是张起灵无声叹了口气,拿过来展开看了看,脸色微变。

“怎么了?”

“在中原的云阳驿,追查到了多吉丹增不久前经过的线索。”张起灵皱眉,将那纸卷给了吴邪。

“云阳驿……”吴邪喃喃,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个地名所在的大概位置,“这个老不死的,居然跑到中原去了?难怪这么久都找不到人影。”

罗桑措姆嘴角抽搐了一下,大概是不太习惯活佛骂脏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云阳驿地近中原都城,多吉丹增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吴邪心里一沉,就听见张起灵冷声道:“立即加派人手,把他抓回来,不计死活。”

这一年是中原皇帝的七十大寿,古稀之年的皇帝算不上昏聩,但总归有些力不从心。汪藏海把持朝政年久,整个朝廷从中枢到爪牙,都透着挣扎的死气。但总归是王朝几百年的底子在,皇帝爱慕虚荣,七十寿诞势必大庆。大赦天下的榜文放了出来,除十恶不赦之外,囚犯尽皆免罪。

议事厅觑着近来的风向,建议向中原皇室进贡一些寿礼。

藏地一直被置于中原王朝的朝贡体系之内,顶着属国身份,历史悠久,乃是因为国力悬殊,不得不如此。虽说山高水远,中原皇帝也干涉不了他们的具体事务,但表面上,大至活佛轮替这样的事,也需得中原朝廷象征性地盖章以示同意。

平心而论,吴邪是极其不喜欢乃至憎恨这个皇帝的。虽说当年他父辈的冤案是汪藏海一手造成,但这个皇帝也逃脱不了过失。但是他坐在今天的位置上,自然不能只顾及自己的好恶,自然点头同意。

然而,他们准备的寿礼尚未从逻婆出发,乃琼寺就收到了一道来自中原的旨意。

与其说是旨意,不如说,那是一篇问罪的檄文。

“……以四大罪问罪乃琼寺……”

“……擅立活佛,不尊宗主国,此罪一也。”

“……延纳年贡,暗藏不轨,此罪二也。”

“……于西域首鼠两端,起兵祸,狼子野心天下皆知,此罪三也。”

看到这里的时候,吴邪尚且能够强自镇定,他看了看那个傲慢地站在阶下的中原使者,心中明白,这两年,前藏陡然强盛,他与仁钦朗布的师徒情谊又让中原失去了在前后藏之间施展平衡术的机会,加上对西域的扩张和商业的繁荣,中原开始对他们有所防备也是意料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不过,要想个办法向他们表明,即便国力强盛,前藏也绝无挑起战事的意思。

“……僭立活佛不守清规戒律,行污秽之事,此其罪四也。”

活佛坐在中间的高座上,手心一片冰凉。

那些熟悉的汉字一个个落进眼中,之间不曾注意到的许多细节开始被扩大,织成一张早有预谋的网,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变成了冲着他刺过来的尖刀。

“一切皆无真凭实据,你带着这份东西来,想做什么?”吴邪用汉语道。

那使臣所带之人不多,但百余士卒一看便知都是精锐。他亦不畏惧,只冷笑道:“真凭实据?您身边的人所呈口供,还不算是真凭实据?什么大将军、摄政王,只怕是您的入幕之宾吧?”

这话说得不堪,却偏偏是实话。

吴邪脸色煞白。

所幸厅中并无别人能听得懂汉语,张起灵冷着脸站起来,吩咐卫兵:“将此狂徒拖出去。”

那使臣大笑起来:“摄政王,如此对待上国使臣,就不怕我朝圣上怒而发兵么?”

张起灵面色不变,声音却愈发冷如寒冰:“我便是杀了你,又能如何?”

吴邪递过来一个示意他稍稍忍耐的眼神。

不管是国力还是军力,他们都不可能跟中原抗衡。杀了这个使臣自然可以,如今的吴邪,有贵族与喇嘛的支持,有张起灵手握重兵,有千万信众的敬仰,根本不害怕这一两句捕风捉影的话。

可是,偏安一隅的国度,他们冒不起要与泱泱中原开战的风险。

“摄政王好气魄。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么?”使臣眼神一转,不屑道,“想来您便是如此逼走重臣,夺权上位的吧?多吉丹增在我朝圣上面前所述之事,竟然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果然……多吉丹增当真去了中原都城,而那个原本在日光殿伺候、之后却突然消失了的小喇嘛,竟然是他的人。

吴邪清清楚楚地看见,张起灵放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拳。凭他的本事,要取这人性命,即便是空手,也是易如反掌。但他心里很明白,这样的冲动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多吉丹增即便见到了中原的皇帝,像他讲述了自己的种种遭遇,那老皇帝也不应该有兴趣来管别人的内政才对。他究竟是凭什么说服了对方为他出头?

“你待如何?”吴邪面上已然平静下来,只有最亲密的人能看出他的不安。

——他有一个小动作,在紧张的时候,喜欢在指尖缓缓转动原本戴在腕上的佛珠。

但这样的动作,放在一位活佛身上,只会让不了解的人觉得他神秘莫测而又心神宁和。

使臣道:“便请您随我一同进京面圣吧。”

“只怕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了吧?”

“我朝圣上自会有裁决。”

“你的官腔打得不错。”吴邪手指一顿,手心的冷汗滑腻腻的,“我问你,我若是不去,你们打算怎样?回禀了皇帝,派军打进逻婆然后绑我过去?我前藏子民尊佛守礼,不好战、却不等于不能战!”

“试问,若是整个藏地的信众都知道了乃琼寺的所谓活佛竟是个汉人罪臣之后,而且尚且依旧是戴罪之身,说白了就是个逃犯,您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自然知道。

前藏笃信佛教的信众绝对承受不起这样的一场剧变,一旦动摇了民心对于这个国家制度的信任,那么从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而吴邪,他会从神坛顶端重重跌下,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恐怕真正派出这名使臣的并不是中原的老皇帝,而是汪藏海!他知道了,乃琼寺的活佛就是当年政敌吴一穷的儿子吴邪!是七年前,他曾写来书信安排的那场暗杀之中唯一的一条漏网之鱼!

而如今,这个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少年,竟然成为了一方掌权者,让他怎能不心惊!怎能不欲除之而后快!

张起灵霍然转头看他,深如海底的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对于失去的恐惧。

眼底有些涩,吴邪点点头:“我会安排人带你去驿馆休息,三日之内,必定给你答复。”

第四十六章

其实根本用不着三天,当天晚上,吴邪就做出了决定。

而就在他在酥油灯下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张起灵望见他的眼神,就已了然。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张起灵会毫不犹豫地为他提刀上战场。可是即便他再自私,也不能让整个前藏冒着为他陪葬的风险,博取自己的一点生机。更何况,还要拿他最爱的人做赌注。

从知道他就是“吴邪”开始,汪藏海就不可能放过他了,中原,就不可能放过他了。

“小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德央厦上方的天空,一弯冷月如钩。

两行脚印踩着新雪,留下并排的脚印,往后山而去。

吴邪与张起灵十指相扣,骨节都勒得发疼也不肯松开,就好像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出乎意料的,那解家的工匠还在那里,燃着四五支蜡烛,拿了一把刷子,将石缝里多余的碎屑一点点扫去。他见到两人携手而来,竟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

“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

“活佛,今日浮雕完工,小人想,您或许会来看一看。”

那是一幅宏伟的画卷,沿着山石的走势,雕出了当日敦煌会盟的情景。正中心是活佛与解雨臣的身影,两侧是迤逦的西域使臣,而宴席则采用了十分写意的手法来描绘,望之竟如同仙馔一般。

吴邪沉默着,望着石壁上张起灵的身影。

他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是主角,只不过站在活佛身后罢了。但是,当他身后所有的人都恭谨低头的时候,唯有张起灵,专注地看着吴邪的背影。

在很多吴邪知道与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这样看了很久很久,守护了很久很久。

心脏抽搐起来,吴邪深呼吸了两口,苦笑道:“你的技艺,的确很出众。”

“听闻今日议事厅生了变数,小人不是局内之人,既然浮雕完工,恳请活佛允准小人返回敦煌。”

吴邪没有去计较他是怎么知道的,此时这些事情他已经无心再去在意:“去吧,我会命人为你准备马匹干粮。”

“多谢活佛。”

两人回到日光殿的时候,德央厦的脚印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跪着的贵族与喇嘛。

“活佛,我们是来请愿,求您绝不能离开逻婆、离开乃琼寺!我们不怕汉人,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护您周全!”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伏低了身子,像在等待一场宣判。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乃琼寺的山门。

吴邪怔了怔,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山门之外,便正对着的便是八廓街,两侧有许多茶坊酒肆和贵族府邸,再远便是普通百姓们的居所。往日里,这个时辰看过去,夜深人静,往往只余下几点疏落的灯火。

可是今日——成片成片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火光之中,是密密匝匝的人影,每一条街道巷陌之中,都跪满了逻婆的百姓。

整座圣城,都笼罩在一种纷扰的无言中,窒息一样的氛围将所有人笼罩,要将这座千年圣寺中最耀眼的光亮夺走。

仿佛背叛的窒闷让吴邪愈发压抑起来——这一场灾难,原本就是他带来的。

从一开始他就说过,他不可能会是他们的活佛。

可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习惯了这个位置,开始为了在这个位置上所应达成的一切去筹谋。

“汉人的皇帝之所以问罪,不过是看不过我们日渐强大!活佛,这个时候,您绝不能走!跪在山下的,都是需要您庇佑的百姓!”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或许,吴邪还会豁出去与他们一战。边境线上有解雨臣在,到时候总有法子演一场戏,逼中原的皇帝就此收手。可是……

“我若能以己身,为藏地渡这一场劫难,也算是功能圆满。”活佛神情漠然,万千灯火无一能点亮他的眼睛。

张起灵想起在甘丹寺时轮殿屋顶的那个夜晚,银河漫漫,都比不过他的眸。

“摄政王,这个时候,还请您劝一劝活佛!”

张起灵在所有人面前转头注视着吴邪,目光与当日敦煌会盟一般无二。其实这样看着活佛,是一种极其无礼的行为,可是却没有人敢于指责一句。

“我尊重活佛所有的决定。”张起灵道。

吴邪终于笑了笑:“我走之后,还请摄政王替我守护前藏百姓,直到……找到下一位灵童。”

张起灵跪在群臣之前,将涩然掩饰在阴影里:“遵命。”

之后的三天,张起灵再也没有踏入过日光殿一步。吴邪知道他心里有怨恨,但别无他法,长痛不如短痛罢了。他们曾以为自己已经将一切都握在了手心里,没想到所谓的权势民心还是如此不堪一击,所有美好不过一场海市蜃楼般的幻梦。

这是最好的结局,吴邪以一人之身,换前藏万民免于兵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他也想回到中原去,去京城,去皇宫,当面问一句那个老皇帝和汪藏海,当年,究竟是为什么,要对整个吴家下杀手。而张起灵,他那样冷静睿智的人,自然能够稳定住局势,实现他们曾经共同的抱负和政治理想。

唯一的遗憾,只是……

少年蜷久了的身子有点僵硬,他搁下手里正翻译着的藏文佛经的笔,抱着膝靠在窗边,唇角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

他此生最好的日子,尽在这座白色的小楼里了。

小哥,对不起。

三日以后的凌晨,天还没有亮,东边的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猩红。

“吱呀”一声,乃琼寺的一扇木质角门悄悄打开,活佛披着一件最普通的僧袍,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他淡然如水的目光缓缓扫过八廓街上的中原兵卒,最后落到了使臣的身上:“走吧。”

在那样通透的目光之中,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看穿了,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于挪动脚步。

良久,直到一束阳光猝然从街边房屋的檐角上落下,使臣回过神来,牵来一匹马:“请。”

吴邪漫不经心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是紧闭的北城门,高大巍峨的城门之下,立着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

虽然阳光还没有找到那里,可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吴邪就认出了他是谁。

四肢百骸像被注入了新的能量,蛰伏在深处的悸动重新苏醒,吴邪动了动嘴唇,胸腔里情绪一阵剧烈的翻涌。

那人一夹马腹,走近了两步,这才下马行礼:“您一日不离开前藏,就一日仍是活佛。既要远行,身边不可无人跟随,我愿意陪您同去。”

吴邪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使臣已经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就算是护驾,也不该劳摄政王您的大驾吧?”

“我原本,便只是活佛的一个随身护卫。”张起灵道。

一路河山寂然,马蹄萧萧凌越万重迷障,从逻婆向北,竟是一片空茫幽幽的死地。沿途,他们竟哪怕连一个牧人也没有遇见。

吴邪心知有异,但见张起灵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别说同他说话,便是一个正面的目光接触也没有,也只能压下疑惑,权当做不知。

直到措温布湖边。这里将是他们在藏地的最后一个歇脚之处,之后穿越景阳岭隘口,过祁连山,只怕这一生,吴邪都不会再有机会回来看一眼。

一间很小的喇嘛庙,就建在湖边。中原的士兵们都下了马,开始将自己随身的水壶灌满水,又吃了些干粮。

几个喇嘛正在院子里做丝绫堆绣,见到有人进来也不以为意。

吴邪觉得有意思,便走过去瞧了瞧,一看之下竟发现他们用来绘制佛像的乃是蜀中所产绣绢和凤尾纱。

“弥勒佛?”吴邪有些惊讶,“你们竟画这个。”

绘师没有抬头,亦不做声,只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小喇嘛托着腮转头笑道:“师父说弥勒佛很好。”

“怎么个好法?”吴邪也笑起来。

“嗯……肚子大……”小喇嘛拽拽自己的手指,好像是将师父说过的话忘了,一下子涨红了脸,“……装很多东西。”

“若有来生,只愿托生墨脱山间小庙,不问世事,不谙情愁。”吴邪有些恍惚,便走开了些,漫无目的走着。

张起灵沉默地相隔几步跟上去,只见湖畔风清云朗,遥遥望着天际,湖水已与碧蓝的天空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眼前是一片绵延数十里的芸苔花,金灿灿的,绕着波光点点的水面,看不到尽头。

但是谁都知道,即便此处看起来盛大而喧嚷,但这一番繁花似锦,一定是有尽头的,而且,就在不远的前方。

吴邪知道张起灵就在他身后,胸中有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留恋、愧疚、悔恨、心痛……短短十数日,何以生疏至此?

“吴邪……”两片嘴唇翕动着,这个名字从嘴里吐出,只是描摹着一个口型,便拉扯着胸中一阵隐痛。

吴邪并没有听见,空气中一阵“嗡嗡”声传来,他转头去看,是一群蜜蜂,正在芸苔花中上下翻飞,从花蕊之中采得蜜酿。

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中年养蜂人,正将采得的花蜜从方格屉子里头剜出来,储存到一个大桶中。他的手法很是娴熟,手腕一进一出,便能将橙黄色的蜂蜜整块取出,阳光下,晶莹剔透的花蜜看起来便充满了甜味。

只是,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在此之前,吴邪从未见过任何养蜂人,但这个人的动作,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那人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手上的屉子,还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这才对他们道:“来一碗新鲜的尝尝?”

“不用了……”吴邪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个人的五官看起来几乎没有表情,是一种怪异的僵硬,就好像蒙着一层面具。

养蜂人被拒绝了也不着恼,随手又拿起搁在边上的另一个屉子,小刀在手腕上一转,接着干起活来。

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吴邪在那一瞬间陡然明白了这种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小人这把刀,可削一切顽石,亦可剐人血肉。”

这、这不是那个解家的工匠么!他从逻婆离开之后,不应该回去向解雨臣复命么?带着蜂箱来这儿做什么?

吴邪小心地看了看四周,那些中原士兵们散开了马匹让它们去吃草,虽然不紧紧跟着他,但总有那么恰到好处的几个人,始终站在他几十步开外的不同方向,先要逃走,是绝不可能的。

“你这把刀,当真是用处极多。”吴邪轻声道。

养蜂人眼中精光一轮:“这是自然。”

见吴邪和张起灵与一个陌生人在接触,有几个士兵已经往这边走来,那养蜂人不着痕迹地退开,扬声道:“这养蜂取蜜,说到底还是要赶花期。此时六月,措温布的芸苔花蜜最是香甜。五月则有洛阳牡丹,关中沃野繁花遍地;四月川蜀桃花流水,乃是真正的世外清净地。但我还是最喜欢阳春三月的江南。”

江南,江南!多少次梦里都回不去的地方,在有人为他建竹屋、植花草之后,早已不是什么心魔。可是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想要回去,想带着张起灵一起回去。多少承诺和梦想还没有实现,如何舍得放开手?

养蜂人再不看他们,高声唱着什么歌谣,一步步行远了。

生生逼回眼中的泪意,吴邪看着花丛里的蜜蜂道:“小哥你看,蜜蜂和人其实是一样的,忙忙碌碌,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张起灵不做声,但吴邪知道他在听,便接着说下去:“这一群蜜蜂,不知有多少。多一只,少一只,也没有什么要紧。最后,养蜂的人都能得到那一大桶花蜜,至于是哪一只蜜蜂采得的,有谁会在意呢?”

张起灵自然明了他想说什么。其实吴邪根本不必说,他什么都明白,可是有很多事就是如此,仅仅明白并没有用,懂得再多道理,也无法勉强自己的心。

他在群臣面前答应守护前藏,寻找下一个灵童,但他也答应过自己的心,此生只奉一人为佛。

“大千世界,渺渺众生,我亦只寻得了一个你。”

听了这话,吴邪怔了许久,一颗心像是被摁进了滚油里煎熬过,又被兜头的冰雪浇了个透彻。原来刻骨的欢愉和爱也会化成千万柄尖刀,同时割裂身体。半晌,他仰起脸看他,嗓音哑着:“小哥,我们的路,只能走到这里了。”

这么些天,吴邪不曾好好吃下哪怕一顿饭,他那样思虑重的人,恐怕夜里也睡不好,已然瘦得形销骨立,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温柔,天真无邪。

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一切痛苦悲辛尽皆不见,张起灵看着他,眼底有些狰狞的血丝:“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他这一辈子,记事以后,从没哭过。

第四十七章  不负卿

“摄政王,您还打算跟到什么时候?”再次开拔的时候,汉人使臣似笑非笑地问道。

张起灵淡淡瞥了他一眼:“与你无关。”

“这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情深似海啊?”使臣此话一出,前面的几个士兵听见了都笑起来,吴邪却只当作没听见一般,面上一丝波动也没有。

“只不过,我们虽在中原,也曾听过您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那曲如今虽为商埠,也有守军万余,有您在,我们如何敢往那里走?”

吴邪轻嗤了一声,摇头道:“我既肯随你们离开逻婆,你还担心什么?”

其实,他也希望张起灵暂时离开,只不过无法说服他。养蜂人离开之前,手上的小刀以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中划出了两个字,吴邪看得分明,却没有完全理解其意。但是他相信,解雨臣绝不会害他。

但是,解雨臣的谋划里,未必有张起灵的存在。

那使臣“哼”了一声,似乎也不愿意示弱,招招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景阳岭不算难走,这个季节的松柏最为苍翠,举目远望,似碧波万顷,倒让人胸中生出豪迈之气来。只不过吴邪却在想着,那年大雪封山,张起灵是如何带着他的部队跨过皑皑雪原,千里跋涉,血战沙场。

有隐约的不安压抑着心口,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然而尚未到达隘口,空气中就萦绕着一丝血腥气。

使臣眉心一跳,阴恻恻地瞪了张起灵一眼,使了个眼色,命令两名小兵前去查探。过了景阳岭隘口,便是平原汉界,此处地势偏僻,加之人烟稀少,因此藏地并不设守兵,唯有敦煌守军派了一支数十人的小部队扎营,遇险则可传信。

那两名小兵奔去又奔回,显然有些惊慌:“禀报大人,前方隘口……所有的守军,都、都死了!”

“什么?”那使臣皱起了眉,“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只见到营帐内外遍地尸首,未留一个活口!但尸体还未僵硬,应该死了没多久,行凶的人必定还没有走远!”

吴邪与张起灵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这不是他的手笔。说来这也绝不是张起灵的行事风格。事实上,只要还在前藏的地界上,要消无声息地抹去这群人都易如反掌,但是汪藏海不会放过活着的吴邪。

使臣思索了片刻道:“你立即去敦煌城禀报解将军,剩下的人就地扎营。”

吴邪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这群人在藏地出了事,无论如何逻婆都脱不了干系。但若是过了隘口,就大可以推到陇西的汉地土匪头上,谁也说不清了。

选了一处靠近崖壁易守难攻的位置,士兵们便开始扎营。只可惜,营帐尚未搭完,喊杀之声忽起,山谷两侧的草叶一动,张起灵已然一个闪身将吴邪护在了身后。

吴邪面上一派气定神闲,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来者会是谁。解雨臣不可能为了救他而当面与自己的同僚兵戎相见,而张起灵现在的紧张也是真的,说明这群人并不是他安排的。

从树林子里冲出来的人拿着刀枪棍棒,足有不下四五百人,但服制不整,多有拖沓破旧者,相貌五官亦与中原人不同,看起来竟是一群西域的流民。

这群人要的不过是钱财和食物,但这支使团并无什么值钱财物随身,此处距离敦煌还远,干粮更是不可能给他们。那群流民常年游荡于几国边境,只要能活下去,杀人越货的事情都干,哪里会把人命道义放在眼里,既然要不来,便打算强抢。

这一次随行的汉人士兵都是精锐,眼见得要以少敌多,也并不慌乱,很快整军迎敌。吴邪乃是他们要带回京城的犯人,此时便成了保护的对象,被很有默契地围到了中间。

一时间喊杀打斗之声震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谷口被堵住,背后就是悬崖,根本没有退路可走。

吴邪站在张起灵身后,看着那人手持黑金古刀,将试图冲到他们面前的敌人一一斩落,新鲜的血腥气冲得他一阵眩晕。

“小哥,如果死在这里,也太滑稽了。”

张起灵握刀的手顿了一刹,招式依旧沉稳狠辣。吴邪听见他低低说:“你不会死。”

他们的防线被逼得步步后退,就连那使臣身上也伤了好几处,渐渐抵挡不住依旧猛烈的进攻。吴邪回头看了看,不过数丈就是悬崖,恐怕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马蹄声远远袭来,谷口倏然涌入一片旗帜,上面是鲜明的“解”字。

吴邪看见为首挺枪跃马的年轻将领,脑中忽然有什么电光火石般掠过:“不对,这些人若只是一群亡命之徒,进攻不该这么有章法……”

这句话他是用藏语说的,张起灵明白他的意思,亦用藏语回他:“解雨臣的人?”

“不知道……”

解家在西域征战年久,写着“解”字的旗帜在战场上,远比中原皇帝御驾亲征更有威慑力。可奇怪的是,眼看着解雨臣出现,那群流民却并没有慌乱逃跑的意思。

但显然,使臣及那些汉人士兵的士气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一时间战况更是胶着。

隔着山谷,吴邪遥遥看着解雨臣。他的脸藏在盔甲里面,一双狭长的眼睛丝毫没有记忆中的柔媚,而是闪着刀刃般的寒光。

他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士兵,都整整齐齐地举起了弓弩。绿莹莹的箭簇,在阳光里幽幽地泛着死亡的色泽。

中间无数刀光剑影,吴邪却清楚地看见,解雨臣手中的那支箭,对准了他的方向。

他忽然知道了那个养蜂人给他带的口信是什么意思。

“死计。”

万箭齐发,如一场夏日午后的暴雨。

张起灵瞳孔骤缩,等他挥刀将那一瞬间冲向他的敌人杀尽,回头去看时,那支箭正正射入了吴邪的左胸口。他顾不得背后的箭雨,却只来得及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是紫黑色的。箭头上淬了毒。

山谷里几乎没有了活口,解雨臣并不需要太多目击证人。

毒药的作用让吴邪一下子没了力气,他只是微笑着望着搂住他的人,挣扎着用冰凉的指尖握住了他的手。

张起灵勒紧了他的身体,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他正加速流逝的生命。在怀里的人终于闭上眼睛之前,张起灵看见吴邪青紫的嘴唇轻轻张合。

他说的是:“我不疼。”

冷下去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张起灵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再不看旁人一眼,从悬崖顶端跃下。

“六月,西域流民作乱,敦煌守将解雨臣引兵剿之,出城掩杀数百里,至景阳岭,遇流民数百与前藏乃琼寺活佛,混战弥日,活佛中箭,伤重而殁,年十七,遗骨于乱军中不可寻。”

“藏民闻之,遍地举哀,由那曲以南,风马旗猎猎成云,望之雪野蔚蔚然,为百世之盛,尤以尼木为最。大夏河玛尼石绵延而下,皆为僧众所书往生咒文。逻婆城恸哭声数十里以闻,至有晕厥者。民自发献奇珍异宝,绝酒肉歌舞,三月乃止。乃琼寺以崇礼奠,甘丹寺活佛亲临致祭,叹一代奇才风流云散,于是以民之祭飨建灵塔,封于日光殿,德央厦因之成禁地。因活佛源出墨脱,当地民采格桑梅朵为祭,三日而山岭尽染。”

“未几,乃琼寺新立摄政王,玛本钦穆亦不知所踪。有牧民曾于祁连南麓见其衣袍浸血疾驰而过,有人称于敦煌街市见其神色自如,凡此种种,皆为藏民思慕过甚所兴流言,终不可考。而活佛与其摄政王以数年创前藏繁盛气象,开一朝风气之先,保万民百年之安,诸如此类功绩,令人扼腕追怀。”

吴邪愣愣地听着解雨臣念完了这段话,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别傻着啊,我费这么大劲搭了个台子,结果唱戏的正主是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解雨臣扔了手上那份属下递上来的奏报,伸手捏了捏吴邪的脸,就好像他还是幼年时候的那个玩伴。

三个多月了,吴邪一直在敦煌城里一处隐蔽的住所里养伤,当日在景阳岭,解家军的箭头上用的毒十分可怕,一旦中了绝无生还之理,而唯独解雨臣射向吴邪的这一支不同。虽然症状相似,但却只是让他暂时失去生命体征,在故意留下的活口面前,演足这场戏。

张起灵抱着他从悬崖上跳下,自然也找好了角度,加上张起灵护着他,身上只有一些擦伤。

“我只是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吴邪喃喃道。他失血有些多,为了演得逼真,解雨臣那一箭入肉不浅,距离心脏又近,很是危险。

“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上天保佑了,你还想怎样?”解雨臣挑眉。

“小花,你也太狠了,你就不怕自己一个失手,我就真的死了?”

解雨臣叹气:“你看,所以说,小时候你说我日日苦练没用的东西,还替你捡回一条命来。”

说话间,一个人影掀了帘子进来,手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吴邪看到他,顿时开心起来:“小哥,我这都差不多大好了,你就别再一直黑着一张脸了。”

名震四方的解将军假装朝后缩了缩:“可不是么,眼见恨不得也刺我一箭才能解气呢。”

张起灵冷冷看了解雨臣一眼,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唯一让吴邪脱身的办法,他当真想也让解雨臣半死不活地养上三个月。但一见吴邪要伸手去够药碗,他的眼神又柔和下来,替他吹了吹,凑到他嘴边:“我来吧,当心手臂牵扯到伤口,又该疼了。”

吴邪心安理得地就着他的手喝了药,又就着他手里的帕子擦了嘴,解雨臣最见不得这两人腻歪,清了清嗓子:“接下来什么打算?”

吴邪自然地朝后一靠,毫不意外地落进那个坚实的怀抱。张起灵捉住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又将被角掖好只让他露出一张脸。吴邪不乐意,又被那人一个眼神压制得乖乖的,想了想道:“回家。”

身后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已经是九月末,敦煌城愈发冷了。如果此时南下,快马加鞭,等到达了临安,想必能赶上断桥初雪吧?

吴邪一边想着,一边扭头,正对上张起灵黑沉沉的眸子。他忍不住笑起来:“我带你回家。”

———— 正文 完 ————

番外一《逍遥》

临安城的冬日依旧是一派旖旎,黄昏,雪边落边化,走了一路,鞋上也沾了些许泥泞。两个年轻男人正穿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房檐上的红灯笼映得他们的脸色也柔和得很。左边的人打着伞,明显往右侧倾斜着,走得近了,说话声隐约传来:“……回去我们烤两个红薯好不好?”

“再去胖子那儿买一坛子酒吧?喝了暖暖身子。”

“嗯。”

“小哥你怎么对我带搭不理……哎!”

张起灵一把搀住了他的手肘,稳住了他差点滑倒的身體,微皱了眉假装责怪:“地滑,看路。”

吴邪撇撇嘴,连蹦带跳地往前走。最近他的头发逐渐长出来了,但还不长,正好是冬天,素日里出门便戴着顶帽子,也不显眼。转了个弯是酒坊,老板姓王,见他们是新搬来的,对他们热情得很,寒暄了几句,给装了一坛曲酒,还单装了一小壶桂花酿让他们回去尝尝。

张起灵并不嗜酒,但是喝了酒以后的吴邪可爱得紧,眼睛亮亮的喜欢往人身上贴,大概这才是张起灵跟吴邪一起在家里的时候才愿意喝两杯的原因。

“天真,话说今天白天,对门那个卖菜的大婶还跟我念叨,说要把她家里的什么表侄女介绍给你们倆……”

吴邪正拿着那只小壶,仰起头往嘴里倒,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个绰号,听见这句话,一口气没喘顺,咳得面红耳赤:“……介绍给……我们、俩?”

“啊,不是那个意思。”胖子挠挠头,“大婶说了,你和小哥都是一表人才,年纪也合适,不管嫁给你们俩谁,都是他表侄女的福气……”

张起灵伸手在吴邪背上轻轻拍着,眼皮也不抬:“不用了。”

“小哥这是要先立业后成家?”胖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真那你呢?”

“他也不用。”张起灵道。

胖子一时间没摸准套路,面色有些尷尬,吴邪赶紧打圆场:“明天你替我们回了,就说谢谢她的好意,但是我们俩目前、嗯,都没有考虑这个问題……”

“以后也不考虑。”张起灵沉着脸道。

胖子一缩脖子,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你们俩,不会是,那、那种关系吧?”

吴邪干笑两声,拽着张起灵出门,一边走一边回头喊了一句:“先走了啊,回头请你来家里坐坐……”

两人从藏地离开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敦煌修养的日子一直都靠解雨臣好吃好喝地供着,走的时候还拿了他不少的盘缠,吴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张起灵记恨着解雨臣那一箭,他对金钱财物之类其实也不大上心,对此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临安,两人买下了一处不大的宅子,有一个恰好能摆下一张石桌、种上几株花草的院落,剩下的钱开了一间小铺子,吴邪写得一手好字,便替人誊誊文稿、写写字帖,偶尔也画些画放着卖。

张起灵原本说自己可以出去给别人帮工,吴邪却舍不得与他相处的时间,要他留在店里,一段时间下来,两人有了些积蓄,张起灵便室那些钱进了些文玩古董,两人打理着一间小店,日里不算忙碌,收入也足够维持生活,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他们偶尔也会说起在藏地的日子,在那座高山仰止的圣寺,他们所挣扎过、斗争过的一切。吴邪也问过张起灵是不是后悔。毕竟他才刚刚坌回属于他家族的荣耀,凭他的本事,若是留在那里,完全可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

“的确后悔。”张起灵说。

吴邪愣了愣,抿住了嘴唇。

张起灵收拾了吃完饭的畹筷,走过来将坐在桌边发呆的吴邪一把捞进怀里,贴着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道:“真后恒没有在墨脱带你走。”

后来那个卖菜的大婶果真没有继续给他们二人说亲,倒不是因为知难而退了,而是因为好巧不巧,遇上了国丧。

皇帝驾崩了,民间亦不可饮宴嫁娶。

张起灵对这个规定显然是不屑的,吴邪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有些心绪波动。皇帝死了,汪藏海却还活着。

先帝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出殡那日,汪藏海于百官面前遇刺身亡。

那个黑衣的刺客动作快得像一道凌厉的闪電,转眼间割断了颈腔,白幡和纸钱扬起满目的凌乱,惊恐万分的百姓向四周散去,侍卫和大臣乱作一团,洶涌的人潮里,两个年轻人携手离去,其中一人的手中,黑金古刀的利刃上滑落了几滴鲜血,还入鞘中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们没再听说过多吉丹增的消息,其实吴邪早己没有多么恨他,只要他离开前藏,不再能为祸百姓,便也不再挂怀。

他们从京城开始,走走停停,一路途径汴梁、扬州、姑苏,最后回到家。

胖子最近娶了个媳妇,见到他们俩,招呼着要请他们补喝一顿喜酒。吴邪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改天”,就被张起灵拽走了。

院门没来得及落锁,进了里屋,门闩放下的一刹那,吴邪就被人掐着腰按在了门上。灼热的呼吸和滚烫的皮肤席卷而来,嘴唇被狠狠堵上。

“小哥……”他含混地说了一句,“不是前天才……”

张起灵停了停,似乎是想起了前日在苏州河的船上,那个水意荡漾柔情百转的夜晚,看着吴邪有些红的脸颊,复又吻下来,勾着他的舌头痴缠:“到家了。”

潦草地点了两支蜡烛,两人倒在床上的时候,吴邪衣襟己大开,他任由身上的人动作,手指紧紧绞住了他的衣带,混着喘息断断续续道:“小哥,其实、你穿汉人的衣服……更好看……”

见他此时还有心情想这个,张起灵蚋了皱眉,在他腰上咬了一口,又用舌头在他怕痒的地方轻轻打着转,吴邪一下子像一条出水的鱼一般扭动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被人按住了动弹不得,亵裤被两指一勾薪扯到了大腿中间,吴邪还在笑,腰忍不住向上置了置,张起灵眼神一沉,左手在他腰窝上一摁,张口含住了他尚且半硬的物什。

吴邪轻呼了一声,低头看着他在自己胯间吞吐了一阵,渐渐支持不住地呻吟出来。张起灵熟知他的敏感点,每一次的刺激都将快感无限累加和堆叠,潮涌一般裹住了他。

这个人,他的柔情,他的坚忍,他的执著,全都给了他。

从千山万水之外的漫天飞雪,到江南烟雨之中的春波碧草,最后他放下一切,只为了陪伴他。

“小哥……”眼眶一紅,声音带了点哭腔,下腹酸软又燥热,吴邪仰着头,紧闭着眼,直到颤抖着射出来。

张起灵欺身上来,压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却又没有别的动作。

吴邪等了一会儿,感觉着抵着自己下腹的依旧硬挺的一根,有些不解:“怎么了?”

张起灵吻了吻他的耳垂,哑声道:“你累了。”

吴邪愣了愣,突然涨红了脸一把推开他:“你居然敢嫌弃我快!”

猝不及防,张起灵被他推到了一边,他也不恼,伸手又将人捞到自己身上,捧着脸一下一下吻着,眼神专注而深情。

吴邪在那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嘴角蹭着嘴角,两人都有些新长的胡茬,下巴有点痒,吴邪忍住痒,故意愁眉苦脸地嘟囔了一句:“途跋涉的,怎么可能不累,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

“那就吃点东西早些睡。”张起灵摸着他的鬓角。

自从他的头发长了,张起灵似乎很喜欢玩,早晨也愿意替他打理,两个人经常看着镜子里的画面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回头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不要。”吴邪笑嘻嘻地扒开他的衣襟,将手探到他胸前,隔着衣料捏住了那两点,“你给我补补。”

张起灵这下是真的没了耐性,一手草草将自己的衣裤扯下,另一手就往他身后探去。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没让吴邪疼过一次。

这个姿势有些刺激,吴邪抬了抬腰,方便他的手指进出,自己从他的锁骨一路舔到了喉结,在脖子上用力嘬了几口,歪着脑袋看两眼,满意地眨眨眼,不防那人的手指突然一鼓作气捅到了底,喉咙口被逼出一声呻吟,腰肢一软,顺着张起灵块垒分明的腹肌,触到了他涨大的下身。

像是被烫了一下,吴邪埋头在他胸口,右手却被那人半强迫地带向了后面:“自己放进去……”

吴邪咬着牙,恨恨地捏着他的物件,最后还是听话地抬腰,一点点让它深入。

张起灵没等到他吞进全部,用力往上一挺腰,一插到底。

有多爱他,有多想将自己全部交付与他,就有多想全部拥有他。

汗水滴落下来,跪在两侧的大腿肌肉线条分明,上上下下地动作着,声音破碎开来,吴邪终于脱了力一般倒在他身上,张起灵顺势抱着他颠倒了位置,折起他一条腿扣在胸前压住,再次挺身进入。

吴邪累得有些失神,在看到张起灵眼里的一点点狡黠的时候瞬间反应过来,心知这个时候还是卖乖好些,便软软拉拉他手臂:“小哥我错了……”

“嗯?”又是一个挺身,角度有些刁鑽,顶得身下人嘶声喊起来,张起灵凑近他,“哪里错了?”

“……我真的累了。”

话音刚落,那人猛地加快了速度,每一下都又深又狠,直冲刺到顶峰。

两人沐浴之后,吴邪精神头立即又上来了:“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我们出去这么久,醉香居应该有新菜了。”

“你不点西湖醋鱼了?”

吴邪纠结良久:“还是要点的,今天我们这么累,多一两个菜,大约也吃得下吧?”

“走吧。”

这算是答应了,吴邪高兴得很,挽着他的手臂絮絮道:“明天咱们要重新开张,要不要请些熟人来热闹热闹啊?哎这回你可收敛点,别成天把人小姑娘家家迷得七荤八素的,或者……”

“吴邪。”语气里有点无奈。

“啊?”

“没什么。”只是想叫他的名字。

从前他不知道这些琐碎的事情也能如此幸福而甜美,所幸时光从容,他们还有一辈子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