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贺文《托斯卡纳幻想曲》(部分情节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撒)
圣诞节前夕,吴邪等四人坐在佛罗伦撒一家饭店靠窗的桌位上。飞机着陆之前大雪刚刚停,此时整个城市都被魔幻般的白雪覆盖。
小花最近意外地在佛罗伦撒城外获得了一处地产,是赌局上赢来的。小花兴味索然地解释说:“那个意大利人非要把他的葡萄园抵给我,我不想要,但是介于他没有别的财产只好收下了。”
这是房产转让后他们第一次来葡萄园造访。当吴邪听说小花带他们去意大利度假时不由向往地说:“佛罗伦撒,达芬奇的故乡。”小花笑着补充道:“也是GUCCI的故乡。”此时他们啜着葡萄酒,品尝着提拉米苏,这才真正感到他们确实置身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
佛罗伦撒比北京时间迟7小时,现在这里虽然是中午,但是在国内已经是晚上了。尽管如此,吴邪仍然神采奕奕,因为他在飞机上已经睡过觉了。他本不想睡,但是身边小哥轻声对他说:“吴邪,睡觉。”他就好像被催眠了一样靠在小哥肩上几乎一直睡到飞机着陆。
小花原本不会说意大利语,但是在度假前的两个月愣是看教科书自学成才,现在意大利文的电影几乎能完全看懂了,报纸也能看懂很多。唯一还不过关的是口语—他每次需要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就把要说的话在手机上打出来给别人看。吴邪开始对小花能这么快掌握一门语言感到惊讶,但是小花解释说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都很接近,只要懂得其中一门,其他几种语言其实很容易就能捡起来。
但是吴邪看着饭店的菜单,并不觉得意大利文很容易理解,只好让小花帮他翻译了以后才点了菜。可是饭后侍者却端出一盘冰淇淋泡芙送到别的桌上,满桌人见到宝塔一样高高叠起来的泡芙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吴邪有些羡慕地瞧着那个方向,心想冰淇淋泡芙一定很好吃。
忽然,闷油瓶挥手招呼一名侍者,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对他说了几句话,侍者听后点头走开了。所有人都意外地望着他。几分钟后侍者端上一盘泡芙,闷油瓶默默推到吴邪面前。
他们吃完甜点,一人突然匆匆推开了饭店的门。他头戴毡帽,留着胡须,身穿呢子大衣,戴着灰色的围脖。小花见到他微微一笑。他立刻走上来,摘下帽子,露出头顶处略微稀疏的黑色卷发,一边和小花握手,一边用带着口音但很流利的英语说:“我是撒尔瓦托?阿利蒂,幸会。”小花对吴邪等人介绍说:“庄园的管理人。”那人点头笑着说:“请叫我撒尔。”
“十分抱歉,我来晚了。”撒尔不好意思地说:“这场大雪使道路十分难走,而且把汽车从半尺厚的积雪下挖出来也花了很多时间。”小花微笑着挥挥手:“没关系,是我们的飞机提前着陆了。”
四人把行李装进撒尔的小货车,开始向城外的葡萄园进发。因为大雪的缘故城里的车都开的很慢,正好给了吴邪欣赏佛罗伦撒市区建筑的机会。“这里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撒尔感叹道。出了城区,托斯卡纳秀美的丘陵出现在众人面前,皑皑白雪下的山川仿佛围着白色毛毯沉睡的美人,孕育着勃勃生机。
在雪中行车十分困难,但是撒尔对车似乎把握的很好。每次过桥的时候吴邪总是捏着把汗,因为桥上总是结着一层薄冰。他们前边的车子就不知为何突然做了一个180度大转身,而撒尔却成功地把车稳稳驶过每一个险区。
“有一件事必须告诉您。”车子驶到半路,撒尔忽然对小花说。他的语气有些沉重。“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别墅旁边的一个房间突然倒塌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冰冻的缘故。”他有些不安地看了小花一眼。
的确,这不是令人高兴的消息。葡萄园原来的主人急于将这处房产转手,小花本已对它的价值表示怀疑。而且这个葡萄园没有维持营业,现在基本处于荒废状态,不但无法创造经济效益,而且维持它还耗费水电费和天价的房产税。如今别墅的一部分居然倒塌了,小花忍不住苦笑。
可以看出撒尔担心的就是小花这种反应。撒尔照顾这个葡萄园已经十多年了,如今小花成了他的新老板,他也不想一见面就给他带来这样的消息。他担心小花如果认为葡萄园过于破败就会做出唯一理智的决定:立刻低价把葡萄园出售,那么下一个老板可能就不会继续雇用他了。意大利现在的经济状态连30岁的人都找不到工作,何况快到退休年龄的他呢。
“不要担心。”小花的回答却使他感到意外:“我们很快就能修复它。”撒尔愣了一下。他的上一任老板继承了这个葡萄园,对经营一窍不通,稍微一点小事就能使他倍感挫折,大发牢骚。而他现在身边这个年轻的亚洲人却好像经历了很多更加严峻的考验,他明亮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竟使年过半百的撒尔感到莫名安心。
终于来到了葡萄园,撒尔把车开到别墅门口。从这里可以看到山坡上的葡萄园,以及佛罗伦撒市的远景。“这里真漂亮。”吴邪一边把自己的行李从车里拿出来一边说,行李箱落在地上溅起了雪屑。不知道他赞美的是葡萄园还是整个托斯卡纳,然而在小花眼里,只有一座五十年没有维修的别墅和白雪下东倒西歪的葡萄架。“比你想象的还糟糕?”黑眼镜在小花耳边笑道。小花苦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拖着行李急忙走进别墅。撒尔用钥匙打开大门,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是一条大丹麦犬。这条狗体型庞大,有半人多高,四肢修长。看毛色很容易让人认为它是一条达尔马提亚斑点狗,但是它的体型威武得多。“这位是贝特丽丝。”撒尔说道,然后宠爱地摸了摸大狗的头。
“你好,贝特丽丝。”吴邪丢下行李,笑着半跪下来抚摸大狗脖子和背上的短毛。贝特丽丝的气质如女皇般尊贵,优雅地轻轻舔了舔他的手。忽然,五只身披斑点绒毛的小狗崽从厨房跑了出来,毛色和贝特丽丝一模一样,只是四肢还没长开,显得胖嘟嘟的。其中两只很勇敢地跑到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来访者,另外三只谨慎地站在房间里面。跑出来的小狗似乎还不理解为什么跑到门口空气就突然变冷了,其中一只猛地打了个喷嚏。
吴邪忍不住笑了,连忙关上了门。房间里光线一下变暗了,气氛显得沉闷。撒尔忙一把拉开窗帘放进阳光,小狗崽们突然又能看见了,便开始在房间里奔跑嬉戏。
撒尔对小花等人说道:“请在这里稍等。”然后走进厨房,不久一个身材矮小,两鬓灰白的老妇人和他一起从厨房走了出来。那老妇人穿着肥大的毛衣,外面套着围裙,对小花生硬地微笑着招了招手:“Ciao.”显然她不会说英语。“这是瑟琳娜,她是一位优秀的厨师。”撒尔介绍道。瑟琳娜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就又消失在厨房门后。
“让我带你们去卧房看看吧。”撒尔说。别墅的上层有好几个房间,但是每间都很小。主卧室装修得还算整齐,以前这里的主人每年会来这里几次。吴邪和闷油瓶的卧房则显得有些简陋,而且洗手间在房间外边。
尽管作为客房,那几个房间也显得实在有些寒酸。撒尔想到这里脸上有些发烫。房间里原有的摆设都被瑟琳娜这些年陆续偷走了,撒尔明明知道,却没有说破。原来的老板已经有五年没给他们涨工资了,而这期间物价一直疯长。瑟琳娜的盗窃行为很有规律,圣诞节偷一件,新年偷一件,复活节偷一件……好像自我补偿老板没给她的红包。
换老板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压力很大的事,但是对瑟琳娜尤其如此。瑟琳娜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郊区,很难接受外界的事物。作为一个守旧的天主教徒,中国人和同性恋者对她来说与外星来客一样,陌生甚至令人生畏。“他们来了我给他们吃什么?”她在厨房里对撒尔抱怨:“我听说他们吃蝗虫。”而且家里有人她就无法继续偷窃了,难怪她会排斥新雇主。尽管如此,第一次见小花等人的时候她还是戴上了唯一一对金耳环,并且准备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仿佛怕被异乡人小看。
众人把行李放下后,小花对撒尔微笑着说:“我们去看看倒塌的房间吧。”撒尔点了点头。
别墅侧面有一排简陋的建筑,早已废弃多年,可能几十年前用来圈养牲畜。其中一个房间已经完全塌了,碎石撒了一地。走上前看去,才发现不仅仅是房屋倒塌而已,整个地面都陷了下去,仿佛下面是一个空洞。
吴邪他们走到废墟旁边,发现在背风、没有积雪的一面,地下出现了整齐排列的石料,与地面上的石料完全不同。“你知道这下面有地窖吗?”黑眼镜问撒尔。撒尔疑惑地摇头,早上来的时候他没仔细打量这片废墟。但是他一点也不惊讶,数百年内这片土地重建过不知多少次,很可能以前的地窖被后来的建筑盖住了也没人知道。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小花打起手电向废墟底下看去,尤其注意看倒塌的碎石下面。撒尔忽然想到,他是在看石头下面是不是也有雪。大雪是昨天才开始下的,如果撒尔骗他,坍塌在房产转手前就发生了,碎石下面必定没有积雪。新老板这么精明,撒尔不知是喜是忧。
吴邪看着废墟底部,忽然稳住小花拿手电的手问道:“那是什么?”小花也向那个方向看去,但是什么也没发现。吴邪对他看到的东西很感兴趣,便想下到废墟底部去仔细看看。吴邪刚刚往那个方向踏出一步,就感到手臂被闷油瓶从身后紧紧抓住了。
“不行。”闷油瓶的目光很严厉。坍塌刚刚发生,下面的结构不稳定,如果吴邪下去引发进一步的坍塌难免有危险。吴邪大失所望,看了看废墟底下,又回头看看小哥,左右为难,显然还是非常想下去,可是又不敢违背小哥的意愿。吴邪纠结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轻轻拉住了小哥的手。
闷油瓶没表态,默默让他拉着。吴邪拉着他的手慢慢踏进废墟底部,让小哥留在废墟外围。积雪和碎石不停在他脚下滑动,但是如果他真的陷下去了小哥可以一把把他拉上来。随着吴邪在废墟里越走越深,闷油瓶从站立变成蹲下最后变成几乎伏在废墟边上,吴邪站在他下方废墟中心,两人的手臂都伸到了最长,身体紧绷着。
吴邪用一根木棍努力拨开上层的碎石,折腾了好久,才把他想要的东西勾了出来。那竟是一把古剑,吴邪的木棍钩住了剑的护手,剑身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绚丽的光彩。吴邪兴奋地把剑递给闷油瓶,然后就想从废墟里爬出来。废墟边缘只到他肩头,平时他双手一撑就能跳上来,但是废墟边缘全都是雪,他无论抓到哪里都立刻滑下来。吴邪试图向上跳了好几次都失败了,站在废墟底下露出无助的表情,直到闷油瓶抓住他肩头的衣服把他拽了上来。
那是一把细长的钢剑,剑身泛着迷人的蓝色,靠近护手处有镀金的花纹。护手是银质的,因为年代悠久已经生了黑色的锈。尽管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多久,还经历了一次塌方,但是宝剑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剑锋仍然吹毛断发。
“大概十四、十五世纪吧。”黑眼镜判断道。他暗想吴三省的侄儿的确有寻宝的天赋,这把剑埋在废墟下面,他们谁也没看见,只有吴邪看见了。吴邪将宝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感受着剑刃破空的震颤,爱不释手,问小花说:“借我玩几天?”小花失笑,这还用借:“你喜欢就送给你。”吴邪为难地看着锋利的剑尖:“这个恐怕过不了海关。”
吴邪花半天时间拾取古剑的时候,撒尔等得不耐烦了,先回到了别墅里。这时他又走了出来,见到古剑惊讶地说:“这是从那下面挖出来的?”这时天已经黑了,撒尔说道:“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回去吧。”吴邪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废墟,又看了看古剑,最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闷油瓶,意思是:下面还有更多的剑吗?闷油瓶猜到他的想法,坚决地摇了摇头,推着他回到了别墅。
主餐是牛排。黑眼镜特别要了一份1.2千克的特大牛排,半生的牛肉一刀切下去几乎还在流血。吴邪怔怔地看着他,难以想象他将如何把这么多牛肉塞进胃里。
小花正襟危坐,餐刀优雅地分割着食物,仿佛他一直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吴邪比他随意,一开始先把牛排全都切成很多小块,然后用右手拿叉慢慢地吃,在朋友周围,仪式对他并不重要。
小花微笑着对撒尔说:“请替我转达对瑟琳娜的谢意,晚餐非常美味。”撒尔笑道:“她听了会很高兴的。”小花接着微笑道:“我也很高兴餐桌上没有蝗虫。”撒尔一愣,脸立刻红了,他似乎想说:她要是知道你听得懂意大利语,绝不会这么说的,但是这似乎也不是借口。
小花微笑不语。其实瑟琳娜的语言带有浓重的托斯卡纳口音,小花只能听懂一多半,但是当他听到:“那些不信神的中国人来侵略了”还是感觉哭笑不得。他当然不会与一个无知的村妇过不去,但是也不想听到过多的无礼言论。
也许是因为席上的红酒,也许是因为北京时间已经是深夜了,饭后吴邪忽然感到十分疲劳。他匆匆洗了个澡,回到卧室之前先跟小哥说了一声。可是虽然见过了小哥,往自己房间走的路上他仍然感觉有些寂寞。
陌生的床上,床单非常平整,但是浆洗的时候用了太多淀粉,躺在上面感觉有点硬。羽绒枕头似乎太久没人用过了,枕上去似乎有些脆生生的感觉。吴邪想念侦探社了。在家里每晚睡觉的时候,他知道小哥就在旁边的房间里,甚至能想象小哥床的位置。可是这里他和小哥的房间距离非常远,中间还隔着两间空房。附近没有一件熟悉的东西。吴邪把漂亮的古剑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剑身蓝荧荧的光,渐渐坠入了梦乡。
梦境中,吴邪清楚地意识到他回到了古剑问世的年代,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撒。时间是十二月底,街道上正在举行一场庆祝游行。他的目光跟随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吴邪意识到这个人名叫霍瑞斯。他二十五岁,相貌英俊,生着漂亮的褐色卷发和海蓝的眼眸。他骑着骏马,高大匀称的身体引人注目。他身穿带有家族标志的铠甲,腰间挂着宝剑,然而他的剑却不是那把蓝色钢剑。他的剑剑身非常宽阔,从剑柄到剑尖几乎呈三角形,显然是一把极具杀伤力的凶器。
霍瑞斯是丝绸商人加维尔手下的护卫。复兴时期的佛罗伦撒并没有传统世袭的中心政权,相反,大部分权势掌握在城内富有的商人手里。加维尔家资雄厚,所以在游行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的势力远远比不了压阵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人称il Magnifico–伟大的洛伦佐,佛罗伦撒真正的统治者。
家族之间的政治纠纷和勾心斗角霍瑞斯了如指掌,但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跃成为加维尔的近身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在游行中让万人仰慕,他已经很知足了。
忽然,霍瑞斯在街道一侧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和他一样生有褐色的头发和深蓝的眼睛,只有胡须比他更为浓密。霍瑞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自己见到了鬼魂。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他不会认错,那深沉的双眼他再熟悉不过。那人身上宽大的天鹅绒披风突出了他健壮的双肩,而他腰间却无意中露出长剑的银色剑柄。
游行行列仍在前进,霍瑞斯没有机会停下。他茫然从那人身前走过后,怔怔地转回头看着胯下骏马的马鬃。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天空开始飘雪。霍瑞斯再回头时,那人已在飞雪中消失不见。
霍瑞斯仿佛突然回到了少年时代,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橄榄树间的山路上飞跑,追赶远去的商队。那人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少年的霍瑞斯终于跑不动了,绝望地对他的背影大喊:“斐迪南多,你为什么要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闷油瓶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吴邪的房门打开了,楼道中响起吴邪的脚步声。脚步声似乎漫无目的,不知道吴邪在干什么。闷油瓶不禁起身打开房门,却见到吴邪身穿睡衣笔直地站在楼梯口,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了。闷油瓶一惊,连忙拉住吴邪的手臂,却见吴邪茫然转身,神情恍惚,口中喃喃地重复:“斐迪南多,你为什么要走?斐迪南多,你为什么要走?”
闷油瓶微讶。他不知道吴邪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显然,吴邪在梦游,而据他所知,吴邪以前从来没梦游过。吴邪无比悲伤地看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梦中的“斐迪南多”。闷油瓶听说梦游的人不能惊醒,便轻轻把吴邪往自己方向拉近:“我不走。回房间再睡一会吧。”
吴邪茫然被他牵着走回了闷油瓶的房间。闷油瓶示意他到床上躺下,吴邪非常顺从。闷油瓶轻轻躺在他身边。要是把吴邪送回自己房间,不知道他梦游会走到哪,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睡衣,在外面肯定会着凉的。“睡吧。”闷油瓶轻抚他的头发。吴邪仍显得有些不安,但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开始吴邪睡得并不安稳,但是过了几分钟,可能恶梦结束了,他的呼吸变得规律,表情也放松了。然后就轮到闷油瓶无法入眠了。
每次靠近吴邪都是对他自制力的挑战。他利用各种借口接近他,默默收集着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身体接触,每一个属于他们的私密时刻。但是他的私心只允许他收集关于吴邪的记忆,却不允许他告诉吴邪他的想法。如果他仍然要走,或在下一次探险中丧生,他不想吴邪为他伤心。
天还没亮,吴邪自己醒了。他一翻身,忽然发现小哥躺在身边,不由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闷油瓶平静地解释道:“你梦游了。”
吴邪愣了半天,才理解事情的经过。看来小哥是怕他在梦游中乱跑才和他一起睡的。吴邪回想到梦中的情景,忍不住对小哥倾诉:“我做了一个伤感的梦。”闷油瓶点点头,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肩膀。都说梦游的人记不得梦到了什么,但是吴邪似乎是个例外。
吴邪躺在小哥身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暗想自己连睡觉都需要小哥照顾,又觉得两人同床共寝好像有些过于亲密。同时他心里又感到宽慰,因为他和小哥的情谊果然和所有其他朋友都不一样。他很庆幸拥有很多信得过的朋友,但是老痒、胖子他们要是发现他梦游了最多是把他叫醒,绝不会和他一起睡。他觉得如果换作小哥梦游,他也会陪小哥一起睡的。或者他会整夜不睡,跟着梦游的小哥到处跑。
客房的床其实不大,两个人躺在上面,手脚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吴邪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小哥挤,应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然而梦中的感情仍然萦绕在心头,最后一幕霍瑞斯感受到的孤独和绝望在他心底产生了共鸣。吴邪想起他自己也是那么害怕被遗弃,害怕看到某一人的背影。
他不想回去睡自己冰冷的床。这里很温暖,离小哥这么近,要是不用走就好了,可是他又怕小哥嫌他碍事。吴邪安静地慢慢往被单下面缩,心想也许我缩起来,小哥就注意不到我了。
闷油瓶发现吴邪默默向后退去,以为他要起身离开,心中不舍,轻轻按住他劝道:“再睡一会吧。”吴邪大喜,看来小哥不介意和他挤。闷油瓶的手在他背上抚了两下,就没再拿开。吴邪满足地微微伸展身体,不久就又睡着了。
清早,吴邪偷偷跑回自己的房间,穿戴整齐,洗漱完毕,若无其事的下楼来到客厅。小花已经起了,坐在躺椅上啜着咖啡。贝特丽丝卧在他脚边,小狗崽们半梦半醒,东一只西一只地趴在厚重的地毯上。
“昨晚睡的好吗?”小花似笑非笑地问。吴邪支吾着应了一声,暗想小哥说他昨晚梦游的时候还说梦话,会不会小花听见了,知道他跟小哥一起睡的?他微微红着脸逃到了厨房,从壶里倒了一杯咖啡。
闷油瓶无声地跟着他走进了厨房。“小哥你喝咖啡吗?”吴邪问。闷油瓶拿过他手中的杯子尝了一口,将杯子还给他,摇了摇头。
咖啡很香,但是吴邪喝了几口以后,觉得肚子饿了。在家里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他都吃上早点了。吴邪想从冰箱里找点可吃的东西,可是打开冰箱一看,却觉得脑子有点蒙。
这个冰箱的布局和家里完全不一样,所有食物都封在写满意大利文的包装里。吴邪不知道哪样可以吃,站在敞开的冰箱门前发呆。闷油瓶在他身边伸手拿出一盒鸡蛋,用目光告诉他:我煎蛋给你吃。
吴邪满心欢喜,又从冰箱里发掘出一块火腿。闷油瓶用平底锅煎蛋,吴邪在他旁边把火腿切成片放进锅里加热。两人配合很默契;他们在家经常一起做早饭。不久,闷油瓶把煎好的鸡蛋和火腿盛进盘子里推到吴邪面前。吴邪一愣,回头看了一眼闻到香味在厨房门口徘徊的黑眼镜等人,不好意思地对小哥说:“我给其他人也做一些。”闷油瓶似乎有些意外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好像这才意识到这里除了他和吴邪还有别人。
早餐准备好后,撒尔也出现在楼下。“跟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吴邪招呼他。撒尔走到餐桌前一愣:“这是你做的吗?”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有些疑惑:“你们没见到瑟琳娜吗?平时都是她准备早饭的。”
也许瑟琳娜仍然在为换老板的事闹别扭。撒尔没有拒绝吴邪的好意,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这个年轻人让人感觉很亲切,虽然他们昨天才认识,但是撒尔觉得和他一起吃饭像在老朋友面前一样随意。但是他仍然为瑟琳娜的缺席感到蹊跷,帮着收拾碗盘后,不由来到了一楼瑟琳娜卧室门口。
撒尔轻轻敲门,没人答应。他喊了几声,然后便推开了门。房间里空空荡荡,但是掀开的被褥表示瑟琳娜昨夜在床上睡过。他找遍了别墅里每一个角落,没发现瑟琳娜的踪迹,只有小狗们莫名其妙地歪头看着他。
撒尔来到小花面前,双手不安地交叠着:“这事非常奇怪。瑟琳娜的东西都在,可是她人不见了,手机也没人回答。”黑眼镜往窗外看了看,说道:“可是两辆汽车都在原处。”撒尔表示同意:“而且瑟琳娜也不会开车。”
“她的外套还在吗?”小花问道。撒尔打开门口放外套的壁橱,迟疑地说:“她平时穿的外套好像不在了。”可是他也说不准,也许她只是把外套放在别处了。
“这么说她出去了。”小花穿上大衣,打开前门。门口的积雪已经铲走了,两旁却都是他们昨天留下的杂乱的脚印。昨晚那么冷,瑟琳娜半夜一人会去哪里?吴邪听说她不见了,便也出来帮忙寻找。
他们在别墅前后找了一阵,没有收获。吴邪忍不住又向废墟方向走去,虽然他不认为瑟琳娜会去那里,但是他想趁天亮看看废墟下面还有什么。
开始他们几乎没看见废墟底部的瑟琳娜,因为夜风卷起积雪在她外套上薄薄地盖了一层。瑟琳娜侧身躺在碎石和积雪里一动不动。
吴邪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闷油瓶紧跟在他身边。废墟下面非常不稳定,二人艰难地来到瑟琳娜身边。“瑟琳娜!”撒尔焦急地喊着。吴邪蹲在她身边轻轻托起她的头,她的身体仍然温暖,还有气息。“快叫救护车。”吴邪对撒尔说。
吴邪轻轻把她翻转过来,试图把她唤醒。闷油瓶摸了摸她的脉搏,皱了皱眉。过了几秒瑟琳娜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微微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她开口的时候,可以看出她右边的脸部肌肉瘫痪了,和左边不对称。吴邪疑惑地看着闷油瓶。闷油瓶翻译道:“她说:我不配。”
吴邪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一样东西忽然从瑟琳娜怀里掉了出来,似乎是一部皮革包裹的古书。废墟下面有的碎石被翻过来了。吴邪忽然明白了。瑟琳娜昨晚听说他们在废墟下发现了古剑,一定认为下面还有其它值钱的东西,便半夜一个人来找,却不幸突发中风。
救护车很快赶到,把瑟琳娜带往医院。闷油瓶问撒尔:“她是不是一直有心律不齐的毛病?”撒尔恍然大悟:“她确实有心脏病,医生说不吃药就会得脑血栓,可是她不相信。”
几人心情沉重地回到别墅,等待医院的消息。没想到不到二十分钟撒尔就收到了电话,瑟琳娜还没到医院就去世了,现在被送往太平间。
撒尔放下电话,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此时心里都是同一种感叹,每年都有人过不了年关。
“瑟琳娜有家人吗?”小花问道。撒尔叹道:“有一个蹲监狱的儿子,还有一个姐姐不知道在哪里。我会试图联系他们。”小花说道:“后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撒尔点了点头。他仍难以相信瑟琳娜竟然不在了。虽然他们平时关系一般,但是毕竟一起工作了很久,原来这里的主人不在时,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人。隐约的危机感侵上撒尔心头,他熟悉的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瓦解。
本来他们计划今天进城去玩,但是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没有心情了。吴邪拿出瑟琳娜身上临终前握在手中的那个本子。氧化的褐色皮革封面非常坚硬,吴邪非常小心地解开封绳。本子里装订着边缘发黄的羊皮纸,原来是一个画册。吴邪定睛观看第一页的墨水素描,忽然忍不住惊呼出声。
画中人身穿华贵的铠甲,外罩着毛皮镶边的短披风,手握一把异常宽阔的长剑。“小哥。”吴邪震惊地对闷油瓶说:“这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霍瑞斯。”
闷油瓶微讶,仔细看了看那副画,未置可否。吴邪猜到他的想法,也不做声了。有时候梦境中模糊的镜像停留在记忆里,白日里见到了相似的东西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那个梦那么清晰,吴邪也难以相信他在前一夜竟然梦到了今日画中见到的人。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梦里的霍瑞斯佩戴着一把剑身极宽的长剑,和画里的剑一模一样,这难道也是巧合?
吴邪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画册。后面十几页的素描主题都是相同的,都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有的画上男孩在沉思,有的在奔跑,有的则在熟睡中。男孩生着一头柔顺的深色卷发,如水的眼眸,容貌俊雅。最后一张边缘微微褶皱,似乎曾有人长时间拈在手中观看,是一张半侧身像,男孩笑靥如花,仿佛天使一样不解人间烦恼。
吴邪知道这是少年时的霍瑞斯,连闷油瓶都能看出男孩和第一页的武士是同一人。画册的最后一页却是一副风景画,描绘的是一个山头,山顶的一块巨石形状奇特,好像一只展翅的雄鹰。
吴邪抱着画册怔怔出神。闷油瓶轻轻揽过他的肩头。“希望只是梦而已。”吴邪低声说,但是他预感到事情还没有结束,古剑、古书,好像要向他传达一个故事。
另一边,黑眼镜笑着对小花说:“那个女人为了废墟下面的秘密而死,你觉得那下面会是什么呢?”
撒尔花了两小时的时间在瑟琳娜的遗物中寻找她遗属的联系方式,尽量无视触碰死者的私人物品给他带来的异样感觉。瑟琳娜不止一次提过她的姐姐,她总是爱说:“现在的女人都不会持家了,像我姐姐一样。”或者:“现在人不知道为未来做打算,就像我姐姐。”但是这个姐姐的名字是什么?撒尔努力回忆。劳拉?玛利亚?毫无头绪。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瑟琳娜的儿子名叫保罗。瑟琳娜每年都会去探监,一次去两三天,说明监狱可能在外地,但是撒尔不知道具体在哪。也许监狱会允许保罗回来参加葬礼,顺便交代后事。他给监狱系统打电话,在电话上等了很久,管理人员竟仍然找不到保罗的记录。
撒尔再次恳求,管理人沉默了片刻问道:“葬礼什么时候举行?”撒尔语塞,他其实不知道是否真的要举行葬礼,还是简单地火化。他搪塞道:“就在这几天。”管理人冷漠地说:“即使真能找到你说的这个犯人,再假设法官法外开恩让他回家参加葬礼,监狱也需要派看守一路监护他。他母亲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看守也想回家过圣诞节?”
撒尔心灰意冷地放下电话。他最后一次环顾瑟琳娜的房间,再次感受到这里给他带来的不适,然后走出去关上了门。他觉得他可能再也没勇气打开这扇门了。
他走进起居室,忽然闻到厨房飘出诱人的香气,还传来做饭时锅碗叮当作响的声音。香味如此熟悉,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好像觉得瑟琳娜回来了。他茫然走进厨房,愕然发现闷油瓶站在火炉前,拿着一盒面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邪穿着围裙,正用锅盖对着案板上两只肉丸用力扇动。两只小斑点狗耐心地坐在地上等待。
吴邪对着肉丸使劲吹了两口气,用手戳戳确定不烫了,才盛在碟子里放在小狗面前。小狗们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吃,好像根本没想过主人会让他们失望。吃光肉丸后,它们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抬头看着吴邪,小尾巴期待地不停摇动。吴邪挨个摸过他们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着说:“今天没有了,玩去吧。”小狗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转身一前一后地跑出了厨房。
撒尔看着锅里香气弥漫的红色酱汁,惊异地说:“这是番茄酱。你做的?”吴邪指着靠墙立着的一个本子:“是瑟琳娜的配方。”果然那本子里写满了瑟琳娜笔迹,虽然瑟琳娜这几年视力越来越差了,但是每个笨拙的笔划都透露出这名主妇的自豪。另外一只锅里热水已经煮沸,闷油瓶的责任是将意式面条放进锅里,看着面条入水的一侧逐渐变软,直到整把面条都没入水中。
“闻起来很香。你经常做饭?”撒尔难以置信地问道,在他印象里这一代年轻人很少懂得料理家事。吴邪想了想,没直接回答他:“我经常感到饿。”好像想吃饭和会做饭之间存在着必然关系。吴邪接着指着窗外的冰天雪地说:“而且路上还有很多冰,连救护车开过去时都打滑,我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出去买午餐。”
忽然,吴邪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窗口,对他们说道:“听!”吴邪打开窗子,凛冽的寒风立刻涌了进来:“小花在唱歌!”
不远处,小花坐在废墟旁边,清亮的歌声穿过冬日寒冷的空气,音韵如瑶琴般清澈悠扬:
“Angels we have heard onhigh, sweetly singing o’er the plains。And the mountains in reply,echoing their joyous strains.”
(天使在高空歌唱,甜美的歌声传遍平原。山川用回声答复,回荡着欢乐的乐章。)
这是一曲广为流传的圣诞颂歌,描述天使和牧人在伯利恒的郊野赞颂基督的诞生。整曲让人沐浴在对神的赞美中,感受灵魂的升华。最具感染力的是叠句:“荣耀!荣耀归于至高的神!”其中阶梯般婉转的花腔仿佛利剑一般,直刺人心中最柔弱的地方。
小花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抱着一个暖瓶坐在废墟边的断墙上。黑眼镜站在废墟的陷坑里,从厨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脑袋。小花一曲唱罢,指指废墟对黑眼镜笑道:“快挖。”黑眼镜似乎满足地叹了口气,开始挥动铁锹。看来小花用一首歌交换了黑眼镜的劳动力。
吴邪伏在窗台上,如痴如醉地听着小花的歌声。他身边的撒尔却被歌声深深震撼,一时不能自已,热泪涌出了眼眶。
吴邪突然发现撒尔在哭,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扶着他坐下。撒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完全无法控制情绪,他本来不是很在乎宗教,但是那首颂歌仿佛突然印证了神的存在。吴邪安慰地拍着他的肩旁,无奈地微笑道:“我的朋友很有天赋,是不是?”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被小花的歌声感动得痛哭流涕。
撒尔擦着眼泪祈祷说:“瑟琳娜……愿她的灵魂安息!愿主原谅她的过失,迎接她进入他的国度。”吴邪了解地点了点头。撒尔尴尬地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吴邪递给他一张纸巾,一本正经地说:“别担心,我以前也经常哭,但我听他唱了二十年,已经有免疫力了。”
撒尔破涕为笑。他暗想自己一把老骨头,怎么会像小孩一样又哭又笑?但是不知为什么吴邪并不让他觉得特别难堪。在这四个人里,吴邪不是最年轻的,但只有他还能被形容为男孩。他似乎能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好像不管撒尔做出多么幼稚的事也不用担心被瞧不起。
黑眼镜在废墟里挖了一下午,在晚上终于抱着一个小木桶回到了别墅。“那下面是一个酒窖。”黑眼镜笑着说:“别的东西都砸烂了,只剩下这个。”小木桶完好无损,黑眼镜轻轻摇晃,里面竟还有液体。“500年的陈年佳酿,”他笑着说:“我们晚上把它喝了吧。”晚饭的时候他把酒桶放在餐桌上,好像一直考虑着要不要喝。吴邪很想看看他喝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最后他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当天下午气温转暖,路上的冰雪融化了不少,吴邪等人打算次日进城走走。吴邪原本因为不懂意大利语,打算小花去哪他就去哪,自从意外发现小哥会说意大利语以后,他意识到可以求小哥带他游玩。晚饭后吴邪捧着一本旅游指南,兴致勃勃地不停发问:“小哥,我们可以去共和广场吗?”“我们可以去美术馆吗?”闷油瓶坐在他身边,整晚面无表情地不住点头:可以,可以,可以。
拟定了行程,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吴邪面露愁色。他担忧地小声说:“小哥,我今晚要是又梦游怎么办?”闷油瓶想了想说:“还是跟我睡吧。”吴邪难以掩饰惊喜:“真的吗?”闷油瓶点点头,轻声说:“我不想你走丢啊。”
当夜的梦境中,吴邪果然又见到了霍瑞斯。一天的庆祝过后,他谢绝了其他护卫的邀请,独自在佛罗伦撒的街道漫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如果斐迪南多真的回来了,此时他会在哪儿?他难道没想来看我。好像被某种力量吸引一般,霍瑞斯慢慢走到小时居住的孤儿院。
这不是普通的孤儿院,这里收留的都是中产以上家庭的孩子。男孩多数长大后成为佣兵,而女孩则成为官***妓。这里的孤儿都像霍瑞斯一样,生于富裕的家庭,但是童年时期失去父母。由于幼儿时期倍受呵护,这些孩子具有高于平均的智力,体力和美貌,然而却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霍瑞斯在孤儿院门口看到一个小男孩。男孩才六七岁,紧张地提着一个小箱子,眼里似乎噙满了泪水。他的衣着仍然光鲜,脸蛋胖乎乎的,也许还期待着继续度过幸福的童年,期待有人会在乎他的眼泪。
不远处有一家酒店,灯火、音乐和食物的香气对饥饿的孩子总是具有强大诱惑。霍瑞斯小的时候,总和其他孩子一起幻想里面会有多少种美味。成为护卫以后的第一个礼拜,他走进了酒店。他要了葡萄酒,却合着泪水咽下了晚餐。
见到斐迪南多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过度惊讶。斐迪南多坐在面向门口的位置,酒店里像平时一样喧闹,但是他的角落却显得宁静。他没有点酒,只是慢慢吃着面包和肉羹。
霍瑞斯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他走过来时,斐迪南多就看见他了。他直起了身体,静静地微笑。霍瑞斯几乎不记得见过斐迪南多笑,在他印象里,他总是若有所思。
“你回来了。”霍瑞斯假装满不在乎地说。斐迪南多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你精神很好。”霍瑞斯苦笑了一声:“还凑合吧。”
霍瑞斯伸手拦下漂亮的女侍者,点了店里最贵的酒。他故意让斐迪南多感到他过于奢侈,仿佛是一种挑衅。“那么,你去哪了呢?”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我们把羊毛运往威尼斯,然后把威尼斯的玻璃器皿运往整个欧洲。我卖过法国的香槟、英国的白镴,非洲的黄金。当然利润最高的还是香料,我为此跋山涉水,东方最远到过拉萨。”
霍瑞斯默默听着,他没想到斐迪南多走了那么远,但是也不是很惊讶。他和斐迪南多是几乎同时来到孤儿院的,但那时他才四岁,而斐迪南多已经十岁了。斐迪南多的家族原来是有名的皮货商人,但是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伍,被当权者判了流放的刑罚。他的父母和妹妹都在流放中去世了,但是斐迪南多还保留很多童年的记忆。虽然他被训练成为一个出色的剑士—只要斐迪南多用心学的事,没有不出色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弹竖琴–他骨子里却是个佛罗伦撒的商人,只要有机会,他肯定会重操祖传的行业。
“那么你呢。”斐迪南多反问道。霍瑞斯答道:“我是加维尔的近身护卫。”“你做的很好。”斐迪南多仍像长辈般地表扬他,能被加维尔选中是他实力的证明。“其他人呢?”斐迪南多又问。
霍瑞斯苦笑了笑:“安娜和卢卡死于流感,就在你走的那一年。小马太因为和富家人的孩子打架而被打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他惩罚般地说完这句话,看着斐迪南多黯然神伤,他心中暗暗畅快。
他们相对静坐,默默品着杯中的酒。霍瑞斯以为他无法原谅面前这个男人,但是却难以起身离去。过了很久,斐迪南多问道:“你喜欢为加维尔做事吗?”
霍瑞斯无所谓地笑了笑:“还好吧。他们叫我Tartarus–惩罚之神,这也是我的剑的名字。我跟他去过罗马、米兰、那不勒斯……虽然那些地方都不如佛罗伦撒。”“他对你好吗?”斐迪南多问道。霍瑞斯露出一丝苦笑:“很好。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虽然霍瑞斯说的是他的真实感受,但是斐迪南多失落的表情仍然没有逃过他的目光。酒快要喝光的时候,斐迪南多说:“我在城外卖了一座葡萄园,想去看看吗?”霍瑞斯一愣,但是随即想到虽然斐迪南多买了地产,可能只打算请人代理,未必证明他会停止流浪的生涯。骑马到葡萄园也需要三小时时间,今夜他肯定没机会回城了,但他仍然同意了。自从见到斐迪南多,他就不想再离开他身边。
来到葡萄园时已经是深夜。此时是严冬,月光下,只有干枯的葡萄藤如士兵般排列。“现在看上去不怎么样,”斐迪南多说:“但是我等不及春日来临,整片山野变成一片翠绿的样子。”霍瑞斯点了点头。这片土地环境非常理想,处于面南的山坡,附近还有可以灌溉田园的山泉。他甚至可以想象宽阔的葡萄叶在和风中起舞,藤曼间坠着珠宝般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串。
斐迪南多带他走进别墅,沿途点起蜡烛。别墅的格局很阔气,一楼有一间可以供二十人用餐的餐厅。卧室里有一张极大的带有华盖的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显得十分温暖。霍瑞斯有些嫉妒;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有自己的卧室,拥有一张舒适的床。在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睡在地上,即使是现在,他也必须和其他护卫睡上下铺。
“我想在这里放几个书架,开始收藏书籍。”斐迪南多问道:“你喜欢书吗?”霍瑞斯非常喜欢,尤其是加维尔书房里收藏的那种泥金装饰的手抄本,他做梦也想拥有一本那样的书,每夜翻看。虽然印刷的书籍也很好,但是无法比拟手抄本的华丽和珍贵。虽然那加维尔给他的待遇不错,他的薪水攒起来也可以买一册手抄本了,但是他不想别的侍卫认为他自命清高。
斐迪南多又带他去参观酒窖。酒窖是长方形的,上边是拱形的顶,两侧排满了酒桶。斐迪南多轻轻启动墙边的机关,墙壁上出现了小小的暗门,他笑着说:“这是一个小保险柜。”柜子里只有一些文件。霍瑞斯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这种秘密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别人?他倒不怕霍瑞斯改天来偷他一把。
从酒窖出来,他们又回到别墅门口。“你喜欢吗?”斐迪南多望着星空下的葡萄园,轻声问道。霍瑞斯觉得有些奇怪,暗想你的房产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山下,答道:“我喜欢这片风景。”从山坡上极目远眺,能看到佛罗伦撒,虽然是深夜也有几处房屋点着灯火。“你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比佛罗伦撒更美的城市吗?”霍瑞斯由衷地赞美道:“公民自由平等,艺术家自由创作,城市的景色日新月异,高大的宫殿使亚诺河两岸金碧辉煌。”
“我没有父母,佛罗伦撒就像我的母亲,在这里生活造就了今天的我。而加维尔就像我父亲。”霍瑞斯说道:“他收留我后,允许我和他的子侄一起听课,让我随便阅读他的藏书,甚至让我学拉丁语和希腊语。如果没有他,我会在懵懂中度过此生,永远无法理解世界上最美的哲学和艺术。”
斐迪南多默不作声。霍瑞斯低声说:“我最好回去了,现在出发,天亮时能赶回城内。”斐迪南多微微点头,说道:“夜里很冷,我给你拿一件皮裘。”
斐迪南多进房间拿衣服时,霍瑞斯站在门口等待。忽然他发现斐迪南多随手放在门口的包裹里,一个皮革封面的本子露出了一半。他立刻猜到这是斐迪南多的画册,他以前也有一本相似的画册,从不离身。斐迪南多对绘画很有天赋,如果接受正式训练,一定能成为不逊于基尔兰达约的名家。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轻轻翻开了画册,震惊地发现第一页竟是他自己的肖像,穿着游行时穿戴的铠甲,纸上的墨迹似乎还没干透。此后的十几页都是他少年时的画像,画中的他神态安详。最后一页的风景他也一眼认了出来。各种情感涌上心头,霍瑞斯用力合上了画册,把它重新塞进包裹,没等斐迪南多回来,便跨上马背向山下飞驰而去。
吴邪忽然从梦中惊醒,轻轻喊了一声。他睁开眼睛,发现小哥正紧紧抱着他。他还没完全分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本能地抱住了小哥,感觉到小哥的双臂轻轻把他搂在胸前。
“你一直梦呓,还想起来走动。”闷油瓶轻声说。他有些担心,吴邪一连两夜都睡不安稳,而且在梦境中显得十分难过。他甚至试图唤醒他,但吴邪却怎么也无法从梦境中醒来。
“我又梦见那两个人了。”吴邪窝在小哥怀里说。梦中人的经历让他感到悲伤,但是他庆幸小哥就在身边。他忍不住把梦里发生的事全都如实告诉了小哥。闷油瓶抱着他,静静地听着。
吴邪讲完了,仍不想离开小哥的怀抱。朦胧中,有件事让他感到困惑。他和小哥的感情,和霍瑞斯和斐迪南多一样吗?
他们最初只是朋友,但是最近吴邪有些说不清他和小哥的关系了。小哥是全世界他最喜欢的人,他恨不得每分钟都和小哥在一起,而小哥给他的关怀也远远超过其他朋友。只有小哥会和他一起睡,抱着他听他讲梦。他们只是特别好的朋友吗?还是像小花和黑眼镜一样?吴邪觉得自己有这种疑问十分可笑,可是小哥总不会和他一样迷糊,如果他们的感情超过了友情,难道不应该有更明确的表示吗?
闷油瓶见吴邪仍然睡不着,眼睛睁着一眨一眨的,心生怜惜,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安慰道:“睡吧,白天还要进城呢。”吴邪忽然想到小哥已经答应带他去各个景点游玩,忍不住笑了。他偷偷看了一眼小哥,估摸着小哥的心情,把脸埋在床单里耍赖地说:“我不想回自己房间。”“没关系。”闷油瓶的回答一点也没犹豫。
上午,撒尔把他们送进城以后,四人兵分两路,闷油瓶带着吴邪去名胜景点参观,黑眼镜陪小花去逛街。
想看的地方太多了,他们匆匆走过共和广场,圣母百花大教堂,华丽的建筑令人目不暇接。下午他们又走进了乌菲兹美术馆。想在一天之内把这座庞大展馆的所有收藏品都仔细看完是不可能的,只能走马观花,而吴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想在任何一件展品前多做停留,只想快速走完全程,接受一件接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对感官的冲击。
只不过在这里,每走完一个展厅到了走廊转弯的地方吴邪都会停下来,老老实实地等着小哥跟上,从来不敢自己乱跑。身在外国不懂当地的语言是件很囧的事,吴邪生怕在熙攘的美术馆里和小哥走散了,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闷油瓶真有点希望他能永远保持这种状态。
忽然,吴邪在一副蛋彩画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张不见经传的小幅蛋彩画,画面才两尺多宽,描绘的是佛罗伦撒节日庆典上,贵族率领家丁盛装游行的场面,作者却是大名鼎鼎的波提切利。吴邪看着那幅画惊讶地说:“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波提切利的风格是大胆着色,人物神态逼真,而且非常巧妙地利用空间。画中古老的街道上有好几十人,但是每一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说明上解释,作者在一幅画里囊括了几乎所有当时佛罗伦撒的显贵,最显眼的地方,身披大红的是洛伦佐·德·美第奇,如将军般威风凛凛,一马当先。
“小哥你看!”吴邪指着画面一角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惊呼:“这就是我梦到的那个人!”他指的那个人在人群中只露出半张脸,但却能看出五官和画册中的武士一模一样。而且,虽然武士的身体被别的人物遮挡,但画家却为他腰间的宝剑留出了空间,那是一把几乎呈三角形的阔剑。
说明上注明武士守卫的是一名名叫加维尔的富商,但是对武士本人没有评论,想来他的身份也无从考究。吴邪这才意识到,梦中的霍瑞斯不仅是他的幻觉,他的确在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甚至在众星璀璨的文艺复兴时期吸引过艺术大家的目光。
“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他?”吴邪茫然说:“我觉得他好像想告诉我一件事,想给我讲个故事,但是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闷油瓶也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吴邪想了想说:“这个加维尔似乎是当时显赫的人物,历史上肯定对他有不少记录,我们如果寻找关于他的资料,说不定能找到有关霍瑞斯的线索。”
二人离开美术馆后,来到了最大的书店,买了很多有关佛罗伦撒文艺复兴时期历史的书籍。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和小花在街上汇合。从很远他们就看到小花拎着好几个购物袋从出租车上下来,而他身边的黑眼镜却只能看见高高的一摞包装盒下面的两条腿。
小花心情很好,因为今天购物收获颇丰。吴邪心情也很好,因为小哥给他买了一杯意大利冰激凌。闷油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冷的天吴邪还想吃冷的东西,但是吴邪感到冷的时候就无意识地往他身边凑,这方面他倒一点也不介意。
吴邪惊讶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各种时装店的包装盒,问道:“怎么,你打算一个人扭转意大利的经济危机?”黑眼镜笑道:“我们吃午饭的饭店有人唱歌,花儿一下就给了那人一百欧元小费。”吴邪大出所料,能让小花听得入耳的歌手真是少见:“那人一定唱得很好。”黑眼镜笑道:“花儿给钱让他别唱了。”
小花看着吴邪手臂上挎着的购物袋也感到纳闷:“你怎么买这么多书?”吴邪有些郁闷地把总做怪梦的事告诉了小花。小花十分诧异:“听你说怎么像鬼魂托梦给你一样。”吴邪感到毛骨悚然,忙说:“别……别说的那么阴森。”
小花却不像在开玩笑:“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那把剑分明埋在废墟下面,你是怎么发现的?还有瑟琳娜的死也太过突然。”他微微皱眉说:“那片废墟下可能真有古怪。”
当夜吴邪的梦境中,霍瑞斯独自走在在狭窄幽暗的走廊里,忽然面前出现了一片光明,是敞开的书房的大门。踏进书房,脚下立刻感到了柔软的地毯。
加维尔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见道他笑着说:“霍瑞斯,我的孩子。” 窗口照进来的强光使他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主人。”霍瑞斯恭敬地行礼。加维尔没有继承人,自从霍瑞斯带领其他两名护卫以少胜多在城外打退了十四名劫匪以后,他就喜欢自豪地叫他“我的孩子”,但是霍瑞斯不敢忘记自己卑微的出身。
加维尔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沉重,他打量了霍瑞斯半晌问道:“你跟随我将近十年了,你对这里的生活还喜欢吗?”霍瑞斯连忙答道:“您收留了我,让我受到教育,您的恩赐我永世难以报答。”
加维尔微微一笑,忽然示意其他随从退下。他的助理离开书房的时候关上了门,只留下他们两人在书房里。
加尔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道:“而现在正有人威胁到我们的生活。”他打开窗帘,遥望远处巍峨雄伟的美第奇宫殿。
又是美第奇,霍瑞斯有些无奈。城里的其他富商和“伟大的洛伦佐”发生摩擦时经常的事,但是洛伦佐有足够的政治手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危机是真的。”加维尔肃容道:“他威胁要流放我们。”
“流放?”霍瑞斯十分诧异。流放意味着失去所有政治权利,被逐出城外,对于佛罗伦撒人来说,等于名存实亡,比死罪也差不多。除非加维尔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否则洛伦佐不可能施加这么严重的刑罚。举个例子,洛伦佐的父亲皮耶罗在世的时候,一组名望家族勾结起来,试图引发暴动推翻美第奇的统治,失败后受到的责罚也只是流放而已。
“他听信流言,控告我勾结突厥人。”加维尔苦笑道:“勾结突厥人!怎么可能!”
加维尔的语气好像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但霍瑞斯却认为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很多商人,包括洛伦佐在内,都与突厥人有生意往来,但显然这里指的勾结具有别的意义。加维尔常常与突厥使者秘密会谈,频率似乎超过了一般生意关系。
“我的孩子,为了保护我们在城里的地位和财产,你愿不愿铤而走险?”加维尔问道。
霍瑞斯寒毛倒竖,似乎感到一把大刀横在他项畔。他单膝跪下,诚恳地说:“我的一切都是您赐予的,为了捍卫加维尔的名誉纵死不惜。”
加维尔满意地将他扶起来,说道:“我们的困境只有一条出路。”他再次遥望美第奇宫殿,眼中闪着凶光:“除掉洛伦佐。”
“杀死洛伦佐?”霍瑞斯感到不可思议。仅在一年以前,帕奇家族曾试图在教堂行刺洛伦佐,甚至成功地杀死了洛伦佐的弟弟朱利亚诺,但是行动最后以失败告终。洛伦佐被刺伤但活了下来,加倍地报复了他的仇人,处死的刺客尸体悬挂在城墙外,那血淋林的一幕霍瑞斯记忆犹新。
“帕奇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错了。”加维尔摇着头评论道:“他动用了数百士兵,以为人多就更容易成功。但是人多却容易暴露目标,我们只需要杀洛伦佐一个,又不是满门抄斩,用那么多人做什么?数百人拿着武器冲进来,连野兽都知道逃跑,更何况狡猾的洛伦佐。不过他们干掉了朱利亚诺,倒是帮了我们的忙,这样洛伦佐死后,美第奇家族就没有现成的继承人了。”
“刺杀的关键在于隐秘,只要找好机会,一刀一枪就能达到效果。”加维尔总结道。霍瑞斯觉得有些荒唐:这是你听突厥人说的?
“我已经打听到,格丽特夫人三日后会来到城内,而每次她来,洛伦佐都带她去城外的温泉浴场。这种场合他一定不会带很多家丁。我认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接近他,永除后患。”加维尔说道。
霍瑞斯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说道:“如果我失手呢?他不难查出我是您的属下。”
加维尔笑了一声:“你会成功的。不过你不用担心,被他发现就免不了一场战争,而我已早有准备。”
“我知道这是一件极具风险的事,所以我只信任你来做。想想这件事成功后的荣耀吧,你我将统治这个美丽的城市,使它永远自由、富庶。自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你将背负不凡的使命,你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这一刻奠定基础。”加维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沉重的小布包,交给霍瑞斯,深刻地看着他说:“这些给你做这次行动的资金,事情成功后,你每年都会得到这样一笔钱。”
霍瑞斯怀中揣着钱袋,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宫殿。钱袋里有三百个佛罗林金币,足够在佛罗伦撒买一座小小的公寓,或者供像加维尔这样数十口人的大家庭生活一年。什么以后每年都会得到这样一笔钱,那是痴人说梦,这是他一生中将拥有的最后一份财产,因为刺杀洛伦佐是一场自杀行动。
霍瑞斯知道,加维尔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反正也要面临流放,他宁愿和洛伦佐拼个两败俱伤。霍瑞斯虽然是他最英勇的卫士,流放后却也没有用了,这是让他发挥作用的最后一次机会。
而在浴场刺杀洛伦佐,根本不需要什么资金,这三百金币是买他性命的酬劳,给他的最后一份安慰。霍瑞斯不用考虑将金币存起来,他只需想办法在三天内把钱全部挥霍光,因为他不可能在行刺后生还。
三百佛罗林金币,装在布囊里体积好像一个男人的心脏。他终于可以买他梦寐以求的手抄本,在生命的最后三天尽请阅读。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三天之后,他就再也无法感受书法的华美。也许他可以买那套他一直很喜欢的外衣,或买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但这一切都将在三天后失去价值。
他茫然走过繁华的街市,他的目光扫过各种奇巧玩意,诱人的甜品、美酒……但是却舍不得掏出一枚金币。他忽然又想到酒店漂亮的女侍者,也许他可以买来一晚的欢愉。但他立刻摆脱了这个想法:她只不过是个普通侍者,凭什么得到他卖命的钱?
他在无人处掏出金币在掌中把玩,黄金的颜色竟是这么动人。小时候太穷了,导致他不会花钱,反而黄金本身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感。他决定不把他的财宝交给奸猾的商贩,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配得到他用生命换来的财富。
吴邪醒来,难过地对闷油瓶说:“霍瑞斯死了。”他的行刺显然失败了,因为历史上洛伦佐在数十年以后才寿终正寝,而所有人都知道洛伦佐对待刺客的手段。
闷油瓶安慰地轻抚他的背。吴邪半天才从混乱的情绪中理清他伤感的原因,对小哥说:“霍瑞斯等了十年,他爱的人终于回来了,他却没有时间了。”他茫然问道:“如果斐迪南多能料到这样的结局,他起初还会离开吗?”
闷油瓶被问得哑口无言。吴邪却没有追究,他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有些疲倦地说:“今天我们不出去了好吗?我想看书,也许能多了解关于他们的事。”只要你高兴就好,闷油瓶心里默默说。忽然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吴邪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天亮时,吴邪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把一摞书本抱到客厅里和闷油瓶一起翻看。书是意大利文写的,吴邪看不懂,但是没有关系,只看词根他就能猜到基本内容。如“王子”一词,英语“the prince”,意大利语“ilprincipe”,法语“le prince”,西班牙语“elprincipe”,全都大同小异。跟何况他不用读懂整个段落,只需要寻找有关加维尔和美第奇的内容就可以了,详细部分闷油瓶可以帮他解说。
外面天寒地冻,能窝在家里的壁炉旁看书是一件惬意的事。吴邪一边看书一边查字典,也学会了一些意大利语。贝特丽丝悠闲地踱过来,吴邪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对它说:“Bau.”—意大利文的“汪”。
吴邪看了一会书,有些闲不住了,看看小哥没注意他,找来一把刷子开始给贝特丽丝刷毛。贝特丽丝习惯了有人伺候,娴静地站着不动等他刷完全身,然后舔了舔他的手作为赏赐。吴邪又去刷小狗崽。才一月半大的小狗第一次让人刷毛,搞不清楚状况,一只认为刷子是个适合磨牙的工具,一只以为刷毛是睡前的爱抚,很快趴在吴邪腿上睡着了。
闷油瓶正在看书,忽然听到吴邪轻轻喊了一声。只见吴邪拿着刷子为难地说:“我刷过了两只小狗,还有三只没刷,但是我忘记刷过的是哪两只了……”五只小狗在贝特丽丝温柔的目光下到处乱跑,满屋都是这些生满花点的小毛团,连闷油瓶都对这个难题一筹莫展。
吴邪和小狗玩了一会,又看了一会书,渐感倦意袭来,不知不觉蜷缩在躺椅上睡着了。闷油瓶悄悄起身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忽然看到黑眼镜在窗口招手叫他。
黑眼镜站在窗外,穿着厚厚的外衣,手上戴着沾满泥土的手套,看了一眼客厅里熟睡的吴邪,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说:“花儿说酒窖里有东西让吴邪做噩梦,非让我都给挖开,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直挖,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一个保险库。”黑眼镜手指间转动着一枚金币,黄金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黑眼镜低声笑道:“整整三百个。也算没浪费时间。”
闷油瓶接过金币,只见一面刻有鸢尾花,周边铸着“FLORENTIA”的字样,另一面是圣约翰的肖像。他回想到刚刚读到的史书中的一段,思索了一阵,将金币还给了黑眼镜。
吴邪一梦醒来,发现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闷油瓶竟穿好了准备出行的衣服坐在他身边。“小哥?”他连忙坐起来。闷油瓶柔声说:“我出去一阵。”
“你去哪?”吴邪惊讶地问。闷油瓶没回答,只是轻声说:“在家等我。”吴邪越发紧张,这话的意思是不让他跟着。小哥在这异国他乡还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为什么不带他去,是不是因为他整日整夜缠着小哥,小哥嫌他烦了。闷油瓶见他沮丧地低着头,知道他又胡思乱想了,无奈地摸了摸他头顶,向他保证:“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拿起汽车钥匙走出门外。
吴邪从窗口目送闷油瓶开车离开别墅,身后撒尔走了过来,奇怪地问:“他去哪里?”吴邪难过地说:“我不知道。”撒尔看着他落寞的模样,把经过大概猜到了几分。
小哥不在,吴邪做什么都没有兴致,魂不守舍地在别墅里晃荡。撒尔见他实在无聊得快发疯,忍不住说:“我去超市采购,你想去吗?”吴邪点头同意,总比呆在家里闷着强。
撒尔开着小货车带吴邪来到超市,挑了一些蔬菜放进购物篮,忽然看见吴邪站在冷藏柜前若有所思。“你想要什么?”撒尔问道。吴邪指着柜子里五花八门的各种芝士问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种芝士?看起来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撒尔觉得好笑:“吃起来也不一样。你看这个,是佩可里诺,是羊奶制成的,和基安地酒搭配非常合适。你拿的那个是戈贡索拉。”吴邪郁闷地指出:“上面有绿绿的东西。”撒尔佯怒:“别管那绿绿的东西,这个非常好吃。”
撒尔挑了好几种芝士扔进购物篮,拍着吴邪肩膀说道:“你来意大利怎能不了解芝士?我今天一定要向你介绍这里的芝士和美酒。”吴邪又把那块戈贡索拉从购物篮里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仍对上面绿色的霉斑难以释怀,撒尔一把将芝士夺过来又塞回购物篮里。
二人又对狗粮的品牌争论一阵之后,满载着各种日用品回家了。在别墅的厨房里,撒尔把芝士切成小块,又拎出了好几瓶葡萄酒。吴邪担心地说:“我们喝得完这么多酒吗?”撒尔苦笑:“剩下的我一个人都喝得完。”
“先从基础开始。”撒尔选了一瓶酒打开,倒入杯中:“这种酒的味道饱满,含有矿物和橙子的香味,余味清新。配上这种甜嫩的芝士,你尝尝看。”吴邪尝了,没什么特殊感想。撒尔又打开一瓶酒:“这是基安地,味道更加复杂,能尝到紫罗兰和野樱桃的香味……”吴邪把手指伸进芝士上的孔洞中。“别玩了!”撒尔呵斥道。吴邪讷讷地收回了手。
“下面这瓶,非常特别,”撒尔又打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倒入酒杯轻轻摇晃,品了一口陶醉地说:“口感甜腻平滑,味道包含熟透的白桃,蜂蜜,忍冬花,还能尝到一丝……”说道这里他突然愣住了,拈着下巴冥思苦想,一时想不起来那个词用英文怎么说。
“核桃?”吴邪尝了一口,无辜地说。“没错!”撒尔十分惊讶。吴邪一直好像心不在焉,他本以为自己的美食课程等于对牛弹琴,没想到吴邪竟能品出如此含蓄的香味。“你懂得品酒?”撒尔惊奇地问。吴邪很郁闷:“不懂,但我总吃过核桃吧。”撒尔笑了一声,感叹道:“你的鉴赏力真敏锐,可以成为专业评酒师。”吴邪摇头:“我会感到很无聊的。”撒尔想想也对,吴邪似乎需要更强烈的刺激,真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是怎么让他老实下来的。
几杯美酒下肚,撒尔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平时的顾忌似乎也消失了。他忍不住问吴邪:“实话告诉我吧,我的新老板是怎么想的?他会把葡萄园转手卖掉吗?”吴邪一愣,茫然摇头,小花生意上的决策他从来不参与。
撒尔从厨房的窗口遥望外面的冰雪世界,叹息着说道:“我十八年前来到这里,那时候我还年轻,那时候老主人还在,新的葡萄藤刚栽下几年,酿出的美酒无比甘甜,游客也络绎不绝。那些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苦笑了一声:“可是老主人死后,年轻的继承人不懂得经营,不懂得努力耕耘,没几年庄园就破败至此,当然国家整体经济萧条也是原因之一。”
“我是佛罗伦撒人,你明白吗?我们的民族向来都是创新者,企业家,我们创建了一个辉煌的城市。如今佛罗伦撒没有让我们失望,这片土地仍然富饶,但是我们却改变了。”
撒尔走到窗前,动情地说:“我自从第一眼见到这片田园就深深爱上了它。我没有家人,贝特丽丝就像我的女儿,她的孩子就像我的孙子孙女。我一直认为,如果能在这里死去将是非常幸运的事,像瑟琳娜那样。”他又喝了一口酒:“当然希望是在很多年以后。”
吴邪静静地听着。他明白撒尔的意思,但是小花生意上的事他真的无法插手。他憋了好久,突然忍不住诉苦说:“小哥一个人出去,却不带上我。我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是什么事都一起做。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撒尔同情地看着他,感情上的事谁说的准?二人轻轻碰杯,然后各怀心事地品着杯中的酒。
忽然,窗外响起车轮压碎冰雪的声音,闷油瓶开车回来了。吴邪立刻放下酒杯,外衣也来不及穿就跑到外边。闷油瓶一下车,见到吴邪只穿毛衣站在门口的雪地上,心疼地一把抱住他把他推回别墅。只剩下撒尔一个人坐在厨房的窗前,望着窗外出神。
吴邪想知道小哥去哪里了,但是又不敢问,小哥要是想告诉他早就说了。闷油瓶看着他郁郁寡欢的样子,在他背上抚摸了两下,递给他一个小盒子。吴邪打开盒子,不禁笑了:“泡芙。”闷油瓶无奈地看着他,用目光告诉他虽然我需要出去一阵,但是现在我回来了,我可以陪你一起和小狗玩,喝热可可,念书给你听。吴邪嘻嘻笑着抱着装泡芙的盒子,已经不难过了,他想小哥也需要自己的空间,只要他心里还想着我就好。
当晚十一点,闷油瓶告诉吴邪:“该睡觉了。”吴邪磨磨蹭蹭地不想上楼,低声问:“小哥,我还可以和你睡吗?也许我应该让你好好休息……”闷油瓶二话不说,把他拖进房间关上了门。
吴邪的梦境中,霍瑞斯带着金币来到葡萄园,找到斐迪南多,怔怔地说:“加维尔给我这些钱让我去杀一个人,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思考该怎样花掉它,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给你,因为我最希望的事就是你能快乐。”斐迪南多莫名其妙地接住钱袋掂了一掂,发现里面是金币后,脸色一变。
“也许你可以把它用在葡萄园上,像你说的那样,等到开春,看着山野被春风吹绿。结婚,生几个孩子……”霍瑞斯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准备上马离去。
“怎么回事?”斐迪南多一把拉住了他。霍瑞斯一下挣脱了,斐迪南多又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霍瑞斯想努力挣脱,却无济于事。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是马上枪战的常胜将军,连洛伦佐的斗士都打不过他,如今被斐迪南多的铁臂箍住却无法脱身。挣扎半晌后,他终于放弃了,低声说道:“加维尔让我刺杀洛伦佐。”
“伟大的洛伦佐?”斐迪南多也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他十年没在佛罗伦撒,但是洛伦佐的大名传遍了欧洲:“那是不可能的。”霍瑞斯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等于自杀。”斐迪南多说道。他当机立断:“我们可以逃走。我知道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那也无法逃过加维尔的追捕。”霍瑞斯绝望地说:“我见过他如何对待背叛他的人。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那种恐惧中。”
“逃走至少有活下来的机会。”斐迪南多温和地说:“我和你一起走。”“不,绝不可以!”霍瑞斯厉声否定,然后惊恐地说:“如果我将面对生不如死的责罚,加维尔会如何对待我爱的人?”
斐迪南多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么你真的打算刺杀洛伦佐?”霍瑞斯悲伤地笑笑:“不,我不会的。”
“洛伦佐不是完人,但是他还算个合格的统治者。你知道他完全可以废除政府,自立为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保留了宪法和公民选举的自由。因为他的外交手腕我们才能维持与米兰和那不勒斯的联盟。因为他的支持,艺术创作才能在这里繁荣兴盛。而且不管他有多少缺点,他也是佛罗伦撒的子孙,他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国。”
“而加维尔,我却不敢保证。他的口气好像想和洛伦佐开展一场战争,但是他哪里来的士兵?谁都知道洛伦佐的兵权来自哪里,是米兰的君主借与他的。而加维尔,在意大利任何其他城市都没有别的势力。如果他想开战……”霍瑞斯思索着说:“我认为他会利用突厥人。”
“突厥人?”斐迪南多惊问。霍瑞斯叹道:“我也不敢相信。那么做简直是引狼入室。谁能保证佛罗伦撒不会沦陷在突厥人手中,像伟大的君士坦丁堡那样?”
“如果真是这样,你必须阻止他,这件事有关于全城人的安危,远比你与加维尔的私人恩怨重要。”斐迪南多郑重地说。霍瑞斯苦笑着说:“除非杀了他,否则无法阻止他。可是我不能杀他,就好像一般人不能杀死自己的父亲。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如果我背叛他,肯定会像谋杀凯撒的布鲁特斯一样在地狱的最深层万劫不复。而你也杀不了他,”霍瑞斯猜到了斐迪南多的想法:“加维尔的宫殿警备森严,刺杀他比在浴场刺杀洛伦佐还困难。”
“那你怎么办?”斐迪南多问道。霍瑞斯苦笑道:“我不能杀加维尔,也不能逃走。我只能去行刺洛伦佐,在失败后被杀。也许你不知道,但是我的剑非常出名。”他拔出腰间的‘惩罚之神’:“洛伦佐见到这把剑,就知道我是加维尔派来的杀手,然后该怎么对付加维尔就交给他了,毕竟他才是这个城市的统治者,不是吗。而我,只是一个庞大棋局里面很小很小的一枚棋子。”
斐迪南多沉默片刻,问道:“我真的不能说服你跟我一起远走高飞?”霍瑞斯苦笑着摇头:“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加维尔,你会明白逃跑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说的对,他对我的栽培就是为了这一天,我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现在是我偿还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斐迪南多忽然微笑了,掂着钱袋说道:“那让我们尽情享受最后的几天吧。”
之后的三天,他们躺在斐迪南多的大床上,尽情享用美酒,吃着甜脆的苹果,蜜饯,裹糖的松仁,火腿和鱼。他们互相拥抱着,讲述分别后彼此的经历。斐迪南多讲到他旅行中遇到的奇闻异事,霍瑞斯说起与加维尔出行时听说的贵族的绯闻。说到好笑的地方,二人肆无忌弹地狂笑,好像他们根本没分开过。但是他们从不谈未来,好像整个世界在三日后将不复存在。
然后他们做爱。一连几小时不断的缠绵,只为了补充体力而停歇。每一下温柔的爱抚,每一个吻,都让人感觉如临仙境。成年以后,霍瑞斯曾一度想找回初夜的体验,与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但是从未满意。他一点也不后悔。他生命中能拥有这三天,与斐迪南多在一起,任何代价都值得。
第三天晚上,霍瑞斯感到睡意渐浓,也许酒喝太多了。他将在宿醉的状态下去刺杀洛伦佐,想到这里他又差点笑出来。他躺在斐迪南多的怀里,轻笑道:“我走了以后你会想我吗?”他最后一个感觉,是斐迪南多微笑着俯下身来,深吻他的嘴唇。
吴邪再次在闷油瓶怀中醒来。也许闷油瓶一直没睡,因为他根本没躺着,只是斜倚在床头,把吴邪拢在怀里。吴邪伸手抱住小哥,把额头贴在他胸口。他不知道这样亲密的动作是不是超越了某种界限,但是没关系的,小哥一向纵容他,即使他做错了事也不会责怪他的。果然闷油瓶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他把他的梦境告诉小哥,然后轻声说:“他们最后拥有三天的团聚。我想这足够了,一生中能有这样三天,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梦中的人物缠绵的场景突然进入他脑海,感觉那么真切,仿佛亲临其境,让他切实体会到对肉***体的渴求。他忍不住略微尴尬地退开小哥身边,身上竟然有了反应。
吴邪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背对着小哥,暗中使劲想让“小吴邪”安静下来。他并不是特别窘迫,小哥也是男人,肯定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闷油瓶却偏安慰地抚摸他的背。小哥的手放在他身上,小吴邪就是不肯安静。
吴邪觉得有些难受,却不想起身离开小哥身边。半晌他轻声问道:“小哥,你以前有过喜欢的人吗?”
闷油瓶起初有些紧张,但很快意识到吴邪问了一个过去式的问题。他松了口气,如果吴邪问他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就必须在被迫表明心意和欺骗吴邪两者中做出选择。所幸吴邪问的是以前有没有过喜欢的人,那么他可以如实回答:“没有。”
“哦。”吴邪顿了一顿,又问:“为什么有人喜欢男人,有人喜欢女人?我怎么知道我属于那一类?”他有些困惑,他意识里自己是喜欢女人的,但是却为男人相恋的场景感到兴奋,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闷油瓶想了想,说道:“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和他亲近是正常的,性别倒是次要的。”
原来是这样。吴邪恍然大悟,想和喜欢的人亲近当然是正常的,没有必要为此困扰。
闷油瓶也不轻松。他当然知道吴邪是怎么回事,也能感应到虽然吴邪一开始是对梦境做出反应,现在却是对他做出反应。他只是把手放在他背上,吴邪就难以自持,他能察觉到吴邪的呼吸随着他每一下抚摸而加促。吴邪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闷油瓶感觉到自己也逐渐血脉偾张,他纵容自己在一瞬间内幻想了一下:扑过去撕掉吴邪的衣服。但是他却拿开了手。他告诫自己:给不起承诺,就不能碰他。
吴邪忍了一会,难受的感觉渐渐退去。闷油瓶又开始抚摸他的头发,吴邪习惯性地放松了,又感到昏昏欲睡。再次入睡前思维朦朦胧胧地组成了一个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我想和你那样也是正常的了,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天亮了,闷油瓶等到吴邪睡足了才起身。早饭的时候他叮嘱吴邪说:“多吃点,今天要走不少路。”吴邪一愣:“今天带我一起去?”闷油瓶点点头。吴邪大喜过望,很努力把闷油瓶给他准备的份量都吃完了。
闷油瓶看着他穿上最暖的外衣,戴上帽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忽然把那把蓝色钢剑和画册交给他。吴邪不明所以,但是听话地背在身上。两人上了车,闷油瓶沿着山路一直开了下去,吴邪很惊讶,小哥好像认识这里的路。
不久,车子开到一处半山腰。二人下了车,闷油瓶向吴邪伸出手,吴邪连忙一把牵住。两人徒步向山里走去。一路上,吴邪注意到不久前有人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小哥昨天来的是这里?
闷油瓶紧紧拉着吴邪的手,两人艰难地向山顶攀登。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从这里能够眺望佛罗伦撒,而且山顶有一块巨石,形状如展翅的雄鹰,与画册里的风景一模一样。
闷油瓶从附近的草丛里翻出昨天留在这里的铲子,示意吴邪挖开巨石下的浮土。吴邪才轻轻挖了两下,铲头就触到了硬物,仔细一看,是一把剑的剑柄。吴邪继续向下挖去,一柄极为宽阔的长剑露了出来,虽然剑鞘腐烂,剑身已被泥土侵蚀,不像蓝色钢剑那样光可鉴人,但是仍然坚不可摧。
惩罚之神。吴邪一声惊叹。这是他们最后安息的地方。如今他们的尸骨荡然无存,但是他们的灵魂仍然守卫着美丽的佛罗伦撒。
闷油瓶昨天在史书中读到一个诡异的传说。据说商人加维尔怂恿他的武士去刺杀洛伦佐?德?美第奇,武士自知必死却仍然不敢违命,行刺失败后尸体被悬挂在城墙外。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加维尔死在自己家中,而尸体上的剑伤符合武士用的宝剑‘惩罚之神’,武士的尸体也一夜间从城墙上消失不见。人们都说是武士的凶灵报复了把他送上死路的加维尔。
这个解释过于离奇,当闷油瓶听说那三百个金币原封未动地保存在酒窖里时,心里产生了另一种推测。惩罚之神不在酒窖的遗址,持剑的人最后没有回到葡萄园,可能去了另外一个对他意义深刻的地方。闷油瓶决定去找画册中的这块鹰形巨石碰碰运气,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二人把两把古剑和画册用防水材料包好,从新埋在巨石底下。吴邪暗中祈祷: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你的故事了。闷油瓶怜惜地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以后不要再做恶梦了。虽然吴邪梦游给了他同床共寝的机会,但是他还是不忍心看着吴邪每夜被恶梦困扰,自己又爱莫能助。
别墅里,小花裹着皮裘,蜷缩在躺椅上。撒尔谨慎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小花微微一笑,说道:“我找到重整葡萄园的资金了。”
撒尔一愣,这是天大的喜讯,他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小花微笑着说:“这个庄园很有潜力,自己种葡萄酿酒,作为度假村一定很吸引人,但是内部必须彻底装修。”撒尔迫不及待地点头,只要小花批准,他是一万个支持。
“对于装修标准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小花说。撒尔毕恭毕敬地听着,从小花购物习惯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品味不属于一个阶层。“我的朋友里有很多人都会愿意在这样可爱的葡萄园度过假期,我的关系足够保证葡萄园第一个旺季座无虚席,在那以后它应该可以独立运转了。”
小花看到撒尔狂喜的表情忍不住一笑,说道:“我在中国有一处生意,对于经营旅馆我倒有些经验,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但是我对意大利的法律不熟悉,对种葡萄更是一无所知。”他笑着说:“这些必须让你多操心了,当然你必须有帮手,劳工方面你找到合适的人跟我说一下就行了。”
撒尔不知说什么好,他遥望窗外,仿佛可以看到万物回春时,山野间一片葱翠,茂盛的葡萄叶随风掀起绿色波浪,蜜蜂在花朵间穿梭。
晚餐的时候,小花尝了一口意大利面,称赞道:“吴邪,真没想到你这么会做饭。”吴邪很高兴:“你喜欢就好。是瑟琳娜的配方,非常简单,肉酱里煮了一只鸽子的肉,然后再放点其他东西。”其他东西包括橄榄油,黑橄榄、樱桃番茄、松仁、洋百合、辣椒、刺山柑花蕾、胡椒和海盐。
“而且撒尔说这种红酒非常好。”吴邪说。“哦,好在哪里?”小花拿起酒杯。“我忘了,”吴邪老实地说:“我把它拿上来主要是因为瓶子已经打开了,再不喝就会坏掉的。”
小花笑了,忽然想起一事说:“对了,我要找人替我把金币运回国,你要是还喜欢那把剑,我帮你一起运回去吧。”吴邪一愣,冲口而出:“剑?已经埋了。”小花大出所料:“埋了?”他愕然问:“埋在哪了?”
吴邪指着窗外说:“在一个非常远的山头。”小花怔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行为。但是吴邪似乎很有成就感,没多做解释,低头开始用叉子卷面条吃。小花愣了一会,决定不再追究了,吴邪有些想法他永远理解不了。而且吴邪不大可能一个人跑那么远的路,这件事一定是在闷油瓶的监护下进行的。小花心里有些不爽,暗想这个死哑巴,不知道约束着吴邪一点,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这个感觉非常不对,霍瑞斯模糊地意识到。他好像在噩梦里怎么也无法醒来,手脚都不听使唤。他觉得气闷,好像身上压着沉重的东西。斐迪南多呢?他忽而似乎看到他坐在床边对他微笑,眼中充满爱意。忽而又觉得他不在了,床上寒冷而孤单。
当他终于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一盏油灯闪着萤火般的光。空气潮湿阴冷,好像在古墓里。又过了几分钟,他的手脚才恢复知觉。他慢慢推开开压在身上的好几层厚厚的毛毯,用油灯点起了蜡烛,这才发现他在酒窖里。
斐迪南多不在附近。他身边放着斐迪南多的蓝色钢剑和画册,惩罚之神却不见踪迹。打开保险柜,金币仍装在布囊里。恐慌侵上心头。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酒窖,天色大亮。他睡了多久?他冲进别墅,绝望地喊着斐迪南多的名字。忽然,他在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容貌变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头发变成了麦穗般的金黄色,胡须修短了,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来时穿的那套。一定是斐迪南多所为。
他骑马向佛罗伦撒飞奔,但是还没到城里,他就看到了悬挂在城墙上的的尸体。褐色的卷发半遮住了布满血污的脸孔。是他自己。
霍瑞斯一阵晕眩,但是却扶着马鞍稳住了身体。他不能倒下。斐迪南多让他继续走下去。
他买通洛伦佐的手下,找回了他的宝剑。此时城中剑拔弩张,洛伦佐和加维尔的军队各自守卫阵地,战火一触即发。霍瑞斯暗中观察加维尔的佣兵,他们虽然穿着普通的战甲,但是相貌特异,也不与别人交谈。
他等到深夜,携带惩罚之神悄悄潜入加维尔宫殿。整个宫殿守卫得如铁桶一般,但是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通道,牢记守卫巡逻的时间表。他像幽灵一样无声地在宫殿里穿行,一直来到加维尔卧室门口。
看门的守卫远不是他的对手,没出一声就倒下了。他静静推开卧室的门,地上带着镀金项圈的巨獒见了他抬起头来,他轻轻抚摸了两下大狗的头,大狗嗅到熟人的气息,重新安静地趴了下去。加维尔在床上酣睡,丝毫没察觉他已走到床边。
霍瑞斯看着沉睡中加维尔的白发,回想起这十年来自己一直把他视为养父。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刀兵相向,他难过地想。我的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但是既然你已经讨回了我的生命,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而我不能让你出卖佛罗伦撒。
惩罚之神刺入加维尔胸膛。霍瑞斯又杀死了从梦中惊醒的情妇。然后他无声地跳出窗口,遁入了夜色。
他从城墙上解下爱人僵硬的尸体,纵马逃往荒山。尸体比想象的要轻,因为他们挖空了他的五脏。他没有再回葡萄园,不忍心破坏那里他们共享的快乐回忆。天将破晓时,他来到了山顶鹰形的巨石下面。
他把斐迪南多抱到巨石前,忽然想到他们应该有块墓碑,便把惩罚之神埋入土中。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吞下了里面苦涩的液体。然后他背靠巨石坐在斐迪南多身边,和他一起俯瞰晨曦中即将苏醒的佛罗伦萨。
一切都好了,霍瑞斯轻松地想,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因为你才是对我最好的人。他想到那天斐迪南多一直问他喜不喜欢葡萄园,喜不喜欢藏书,他起初还不知所云,现在才意识到,斐迪南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斐迪南多全身冰冷,他便紧紧抱住他。他忽然想到刚到孤儿院的时候,到了冬天他实在无法忍受寒冷的地铺,总是半夜钻进斐迪南多的被窝,那时斐迪南多总是一言不发地把他抱进怀里。
霍瑞斯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又想起那时每年快到过年,斐迪南多总会消失几天,那几天霍瑞斯总是焦虑难当,连饭也吃不下,害怕他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他总是能回来,还带着从屠户那里新割的肉,好让孤儿们过年能沾点荤腥。
他十四岁的那年,斐迪南多在新年前又准备默默离去。霍瑞斯从孤儿院冲出来紧紧跟着他。斐迪南多叫他回去他充耳不闻,只是低头跟在他身后。斐迪南多叹了口气,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还算厚实,就没再管他。
他发现原来每年这个时候,斐迪南多都偷偷到贵族的猎场盗猎,再把猎物低价卖给屠户。霍瑞斯有些紧张,如果被发现至少要挨顿毒打,但是他为能和斐迪南多分担风险而自豪。
他们没有猎鹰、猎犬,只有短刀和弓箭。斐迪南多教他如何布陷阱。第一天他们只打到一只野鸡。晚上斐迪南多把他带到一个山头,在一块鹰形巨石背风的一面点起篝火,把野鸡烤了。霍瑞斯有些疑问,他们不应该留着猎物卖钱吗?但是他没有抗议,因为他好久没吃过肉了。
他吃了半只野鸡,还有斐迪南多带的一点硬面包,然后斐迪南多开始准备露营。霍瑞斯没带自己的被褥,自然而然地钻进斐迪南多的被子里想和他一起睡。
斐迪南多似乎有些不习惯,默默看了他一会,然后还试图把手臂伸到他头下给他当枕头。然后突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斐迪南多猛地撕开了他的衬衣。
霍瑞斯起初吓了一跳,接着隐约明白了他的意图。斐迪南多扯掉他的衣裤,亲吻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那时他只是个瘦弱的男孩,两人力气差距很大,斐迪南多牢牢控制着他,倒不为了怕他挣扎,更多是为了让他保持同一姿势尽量减轻他的痛楚。霍瑞斯其实根本没有反抗,虽然他不太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但是只要是来自斐迪南多的他都想要。
第一次以后霍瑞斯再也不怕了,斐迪南多对他很温柔。霍瑞斯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迷恋他高大坚实的身体,也迫不及待地想在他身上印满自己的吻痕。他们的生活中具有太少的欢乐,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感受着甜蜜的吻,身体的交和,才能在这个残忍的世界里找到一丝慰藉。那时霍瑞斯曾想,这世界上他没有别的愿望,只要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吴邪在梦里,本来从霍瑞斯的角度看着整个过程,但是这时,他觉得自己和霍瑞斯融为了一人,而紧紧抱着他的人却变成了小哥。闷油瓶幽深的目光中只有他一人,亲吻他,触摸他敏感的地方。小哥的嘴唇那么柔软,他忘情地吸吮着,二人的舌尖纠缠在一起。这感觉如此美好,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小哥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他身上,小哥喜欢他胜于所有别人。
突然,吴邪意识到这是一场梦,他一惊而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紧紧贴在闷油瓶身上,闷油瓶的脸离他非常近,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他唇上似乎还有闷油瓶的味道。吴邪惊慌失措,一把抱住闷油瓶,把脸埋在他肩上不敢抬头。难道我做梦的时候,真的和小哥那样了吗?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偏偏闷油瓶什么也没说,也没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小哥抱了他一会,然后摸着他的背轻声说:“没事了,别怕。”吴邪缓缓放开小哥的肩头。闷油瓶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好像有什么话忍着不能说,半晌,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又重新把他揽进怀里。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吴邪从小哥的表现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捉摸不清。忽然,闷油瓶的手伸到他胸前,开始解他睡衣的扣子。吴邪又是紧张,又有些期待。可是闷油瓶仅仅脱了被冷汗浸透的睡衣,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给他套上。吴邪有些失望,又为自己的奢想难为情,新的衬衫贴在身上又有些冷,他不禁任性地抱住小哥,从小哥身上索取温暖。没想到,闷油瓶也紧紧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紧,好像也怕他会消失不见。
也许我太迟钝,好多事都想不清楚,也许我们都无法预测未来,但只要这一刻,这一刻你还抱着我就好,吴邪想。圣诞之夜,远方传来教堂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