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1日

那时我们还年轻 by 冰月(11 – 21)

第十一章

“哐当!”巨大的门扉在眼前合上,吴邪眼睁睁看着光线的自己的面前一点点化为乌有,身边阴风阵阵,他丝毫不敢乱动,只是攥紧了双拳,闭紧嘴巴。

青铜门内漆黑一片,这种黑又跟平时的黑全然不同,说是像被什么东西蒙住眼睛也不贴切,就好像是瞎了一样。等了好一会儿,本该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吴邪从包里摸出犀角蜡烛,握在手里在点燃前的一秒他又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某些不太和谐的画面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簇光点,在光线所及的范围内,总是会有一张极其诡异的脸……也不是他自己吓自己,毕竟这种场景电视电影里总是常演,更枉论他又是极招粽子的特殊体质。

深吸了一口气,吴邪决定豁出去。反正与其让他在一片漆黑中前行,不如眼见为实来得好,讲不定只是自己吓自己呢!

虽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设,但火苗亮起的一瞬间,吴邪还是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出乎他意料的是,犀牛蜡烛大概只照出了一个不大的空间,光线所及之处虽然没有他脑补出来的怪脸,但也找不到任何参照物,就好像他正身处于一个玄幻的时空中一样。

吴邪拿着犀角蜡烛小心地走了两步,可目光所及之处却仍是一片虚无,再远处就只是一片浓黑。犀牛蜡烛和普通的蜡烛不同,它能够照得出所谓的虚空之物,但在这里,可视范围却极度狭隘,想必和青铜门内特殊的环境脱不了干系。

他不自觉地微微皱眉,单手擎着蜡烛,反手从包的侧袋里抽出军刺,紧紧握在手里。在目标不明或者连目标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冷兵器可比手枪什么的好使多了,虽然杀伤力比不上子弹,但机动性却要高得多。

“小哥……小哥?”吴邪没敢放开嗓子叫,生怕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他也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行为,他手里唯一的这簇光线就是这片漆黑当中最大的目标。

不过吴邪现在无暇考虑这些,出发的时候,黑眼镜考虑到了青铜门里可能出现的状况,几乎把现在市面上能够搜罗到的犀角蜡烛统统装进了他的背包里。反正放着也是占地方,吴邪走几步,一旦完全脱离了前一支拉住的光线范围就再点燃一支放在地上。

不多时,青铜门内靠近地面的地方渐渐显出了轮廓。吴邪摆了摆手,光线也透射不进的雾气就好像有意识一样,围着他的手打了个旋儿。

这里怎么像是活的?吴邪缩着脖子,硬是将恨不得陷进那片黑雾中的视线给转回来,强迫自己去看地上。青铜门内的地面似乎是用青砖之类的石板拼接出来的,几千年的时光也只在上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仔细去看,还隐约能够找到几个脚印。

阴兵是用飘的,自然不会有这种猎奇的玩意儿。而且这些脚印落得很浅,基本上只能看见前半个脚掌,符合张起灵的行动习惯,吴邪立刻兴奋起来,至少说明他的大方向是对的!

顺着脚印的方向,吴邪又走了许久。自从进了青铜门之后,手表的时针和指针就在表盘里飞快地乱转,人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情况下,对于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连续走了多久了,可能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5分钟。

一直到背包里的犀角蜡烛见了底,吴邪的耳朵里才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虽然有可能是因为空气压迫到了耳膜所导致,但吴邪显然并不这么想。他放下点燃的蜡烛,保持身体不动并且屏住呼吸,排除了可能产生的干扰,吴邪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滴……滴……滴……”很轻,而且断断续续。说是水流声也不像,更像是雨后初晴,雨水从屋檐上一滴滴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吴邪捕捉着这种声音,一路前行,可能是空气中什么东西的含量改变了的缘故,视线逐渐清晰,走到后面连蜡烛也不要就能够勉强看清青铜门深处的景象。

盯着那景象半晌,他都没从震惊中回过身来。

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的脑子才终于转动起来,随手抹了抹嘴角。心道,乖乖,原来这就是张起灵口中所说的终极。

那是一个堪比十几个足球场加起来的巨大空间。除了吴邪现在所站的通道,其他三面环墙,左右两面墙上覆盖着一层厚厚青铜,保存的非常好,几乎不见铜锈,他猜想可能和刚刚奇怪的浓雾有关。不仅如此,仔细去看,青铜上还细细地雕刻着各色纹路,别说是当时的技术,就连现代人恐怕也做不出这等工艺。吴邪原来以为青铜门已是这世间奇迹,却没想到和这里相比,竟不过只是小儿科罢了。

当然,这些虽是奇观,但并不是令吴邪惊讶的根本原因,真正令他惊到目瞪口舌的是对着他的那面墙。

说是墙,不如说就像是摆在面前的一个巨大的荧屏,一团不规则的黑灰色东西正在荧屏中鼓动着,一张一缩,并不断地变化着形状。

这是什么?

浮现在吴邪脑海中的只有两样东西。黑洞和混沌。管它是什么……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邪降下视线,正想着赶紧找到闷油瓶把人带出去,却在下降的过程里不自觉凝在了某一处。

刚才的视线全被三面墙所吸引,这时他才注意到,宽阔场地的正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直径足有百米,一条石阶顺着吴邪脚边直通到石台上。即使吴邪打心里想要去否认,但有个不太好的念头却破开所有阻碍,骄傲地浮现了出来。

这是……祭坛……

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吴邪在心里大声咆哮着不要不要,双脚却脱离了他思维的控制,不由自觉地迈步踏着石梯而上。

一步……两步……三步……

沉重地好似灌着铅水,但却怎么样都停不下来,吴邪感觉自己背后汗水淋漓,穿着厚重的衣服却感觉冷得发抖。

之前被石台挡着的场景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张起灵就那么平躺在祭台的正中,依旧穿着当初和吴邪告别时的那身衣物,双手双脚大开,分别嵌在身下石板的凹处,一副任人刀俎的模样。

吴邪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正有一只大手像是抓大白鹅一样捏住了他的脖子,不但声音发不出来,连呼吸似乎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张起灵的右手裸露在外面,惨白的手臂上满是狰狞的划痕,最深的一刀割在手腕上,深可见骨,浓稠的鲜血此刻正沿着他的手掌不停地往下淌。

小哥……小哥……

吴邪瞪大了眼,心里头有某种不知名的巨大情绪在酝酿,既像是悲哀,又不像,似乎是崩溃,却又不完全。和当初在张家古楼看见张起灵那一瞬间升腾起来的情绪极度相像又完全不同,像是一点一点聚拢的高压,不断地累积不断地累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出来。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离得越近越能够清楚地看见那些鲜血滴下去的样子。

“滴……”鲜血砸在什么东西上,荧屏上的灰黑物随之剧烈地一扩张。

快醒醒,我来带你回家了……

吴邪一步一步踏在石板上,靠近被当成祭品的张起灵,整个青铜门内只能听见他的登山靴一下接着一下敲击的声音。

还剩一个手臂的距离,他不自觉抿了抿唇,伸出手:“小……”

“呜——”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野兽嘶鸣,听着离得非常近。

青铜门里有活物?!吴邪一惊,下意识抬头,还没等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一个巨大的东西猛地合身扑倒,从祭坛上滚了下去。

第十二章

电光火石之间,吴邪并没有看到扑向自己的东西的样子,只是闻到了一股极度刺鼻的腥臭味,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右手握着军刺已经条件反射地狠狠刺了过去。

好像是扎进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里面,温热的液体“噗——”地一声,立刻就浇了吴邪一头一脸。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是什么,强忍住作呕的感觉,趁着扑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爪子一松的功夫,吴邪弓起身,用尽全力猛踹了对方一脚,而他整个人则借着反弹的力量,滚向另外一边。

落地的瞬间几乎没有停顿,吴邪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由于降低了身体的重心,虽然姿势不太好看,但却是稳住了。若是在平时,吴家小三爷肯定免不了得瑟一番,可现在他根本就没这个闲工夫。吴邪单膝跪在地上,蓄势待发,右手紧握着军刺,小心地去观察对手。

狼。

是他脑子里反应过来的第一个词。

对面的动物浑身的黑毛根根倒竖,前肢微曲,后肢大张,整个身体以前低后高的姿势伏趴在地上,它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满布,此时正呲牙咧嘴地冲着吴邪低吼。

这是兽类攻击人前的准备动作。

吴邪慢慢将军刺移到自己胸前,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暗暗盘算起来。没想到青铜门里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大家伙,枪在背包边上,就算拿得到也肯定来不及瞄准。更何况不知道这头狼在青铜门里呆了多久了,里面肯定没活鸡活鸭给他吃……饿疯了讲不定就把小爷我当加餐了……妈的,死闷油瓶,你进来的时候怎么不把它给处理掉,也好为小爷我扫清障碍啊!

吴邪脑子里转得飞快,吐槽的也很欢乐,不过他的注意力却丝毫没有从那头狼的身上移开。

两相对峙了许久,短暂的平衡最后终结在吴邪的手里。由于蹲得时间久了,他只是调整了一下位置,鞋底就和青石板摩擦发出令人倒牙的“吱——”一声。

那头狼立刻忍不住了,身上被扎出的血孔令它更加暴躁,就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它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吼,四肢紧绷,后脚猛地向前一蹬,立刻如离弦的飞箭似的迅速扑向吴邪!

吴邪连忙往旁边一扑,军刺迅速后扫,却挥了一个空。那头狼极其灵敏,似乎是知道吴邪手里的东西不好惹,便也不正面对上,反而是一下越过他的头顶,张着大口就去咬他。

靠!吴邪哪敢和他硬拼,猛地一拽背包,挡住自己的要害。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道就像是泰山压顶一样,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吴邪被压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此时狼正扑在他的背后,四肢大开,獠牙咬住吴邪的背包猛地往后扯,1000多的Osprey立刻被撕开大口,包里的东西瞬间滚了一地。

吴邪尽全力就地一滚,军刺反手后扎,直贴着地面擦过,与石板摩擦,火光四溅,烫的那狼“嗷——”了一声,飞快地蹿开几米。

“妈的!”吴邪大喊,眼里像是燃着一簇烈火。他被那匹狼逼得怒火中烧,想他堂堂吴家小三爷竟然被一只畜生逼到这个地步!更何况那闷油瓶子还在那里流血!别他妈的耽误老子时间!吴邪抄着军刺就冲上去,尽可能往对方胸腹柔软的地方刺。那头狼裂着大嘴,咆哮一声也迎头冲了上来。

这一人一狼立刻就纠缠在了一起,吴邪四肢长,手里又握有武器,自然占据上风,但狼的獠牙和爪子也不是摆设,他又要躲又要刺,竟是狼狈得不得了。

吴邪“嗷”了一声,一时没防,竟被那狼一口咬在肩膀上。那里本来就被口中猴的爪子开了五个孔,在前面的战斗中,他已经尽量避开伤处,这会儿大概是凑得近了,浓重的血腥味吸引了那匹狼,它居然哪儿都不咬偏一口咬在伤处!本来也只是暂时止血的伤口被它这么一啃,立刻血流如注!

被满口的鲜血刺激了的狼更是疯狂,虽然被吴邪拍开,但喉咙里持续发出“叱叱叱”的咆哮声,连黑黝黝的眸子似乎都泛出光来。

等等!吴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这种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后退,将背抵在祭台上,双眼死死地瞪着那头狼,军刺挡在身前的要害部位,一旦它做出攻击,自己可以立刻给予反击,同时脑海里飞快地回放之前的战斗场景。

青铜门内基本没有光线,常年呆在黑暗之中,视力早就该退化了,它又是怎么看见自己的?再说了,狼是一种堪称高智商的动物,他捕食猎物的习性是直接咬穿猎物的咽喉,可反观前几次攻击,它都没有直接奔着咽喉而去,而是更多地攻击背后,肩膀等部位,这是为什么?

吴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一手的滑腻。这个是……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第一次他用军刺扎伤那头狼时,它身上溅出来的血!

果然是因为气味和声音吗?

古时候有一种传说,据说人的灵魂被封在人的眉心,也就是所谓的印堂,所以才会有印堂发黑,命不久矣的俗话。而现在狼血盖住了眉心,转句话说,它可能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只是耳朵接受到了声音而扑向猎物。而刚刚它之所以会攻击肩膀,极有可能是因为闻到了血腥气。

吴邪皱了皱眉,单手将脸颊上未干的血液抹下来涂在肩膀的伤处,多少覆盖一下人的气味,随即缓缓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短匕首,先是远远地在那匹狼的面前晃了两晃,确定它没有反应,才猛地往旁边一扔!

“哐当!”匕首的刀刃砸在青石板上,清脆地一声,那匹狼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飞快地窜了过去!吴邪几乎和它一同起身,合身扑上,手里反抓着军刺,自上而下毫不犹豫地穿透那匹狼的身体。

鲜血立刻顺着刀身上的血槽喷涌而出,那狼大吼,四肢疯狂地乱动,想把吴邪从自己的身上甩下来。

顾不得被抓得满是血痕的手,吴邪怕它反击,一只手死命掐住它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持着军刺猛地拔出,随即用刀柄狠狠砸向那匹狼的脑袋上,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匹狼立刻软了下去。

不愧是小花找来的装备,大名鼎鼎的俄罗斯AK-47军用刺刀,谁用谁知道。

确定那匹狼已经死透了,吴邪才低低舒了一口气。刚刚整个身体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还没感觉,这会儿放松了,立刻觉得浑身剧痛,蹲也蹲不稳,“噗通”一声屁股着地,大口着喘气。

这还真是一层好皮毛。一边喘气,吴邪一边还不忘打量那头狼,嘿,还别说,上好的狼皮,不知道给小哥做一件衣服怎么样……这么冷的天也别穿连帽衫了……

想想就觉得好笑,吴邪忍不住笑了两声,可还没笑两秒,他的脸就像抽筋了一样,立刻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哎哟!不对!小哥还在祭坛上!

顾不得酸软的双腿,吴邪急急忙忙奔向祭台正中的张起灵。管它什么幺蛾子,三下两下帮张起灵包扎好了手腕上的伤口,也不敢看背后荧屏上那个会动的不规则物体,把他从凹槽里拉出来,扛起他就往外走。

吴邪自然不会傻到试着去叫醒他,先不说醒不醒得来,毕竟闷油瓶是多警觉的人,但他刚才那番打斗都没能吵醒他,再说万一真醒来了,他万一死脑筋不肯跟自己走,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吴邪可是奸商,亏本的买卖打死他也不会做!再说反正这闷油瓶子的身体软的跟女人似的,在张家古楼还不是靠着小爷我把他救出来的!这么点路,小case!!

第十三章

犀角蜡烛燃着幽幽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吴邪架着张起灵快步向外走。他隐隐约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刚刚和狼相斗,生死存亡之间他无暇考虑这么多……可现在,仔细回过头来想想,才发现根本无法想通其中的关节。

近乎全封闭的青铜门内怎么会有狼这种活物?又怎么可能存活了这么多年?这云顶天空下埋着的青铜门,根本就不是当时的技术可以制作出来的,而它里面所保存的……又极其古怪。吴邪不由想到那团灰黑色的不规则物体,它因为张起灵的鲜血而不断收缩扩张,像是在吞噬着什么似的,想想就不免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面对如此多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物,这闷油瓶子居然还可以如此坦然无谓地将自己作为祭品,送上祭台……像是害怕会再度失去他一样,吴邪下意识紧了紧胳膊,揽住几乎瘫在自己身上的闷油瓶。

谁知道,那头狼又会不会是某种诡异的生物,为了守护着张家的这个不祥之地。

吴邪正自胡思乱想,突然一点细小的响动不经意间钻入了他的耳朵,自他的耳膜上打了个滚儿。他大吃一惊,飞快地停下了脚步,屏气凝神去张望声音传出来的方向。视线所及之处堪堪停留在光线的边缘,半明半灭。

“喀拉、喀拉”似乎是小石子滚落的声音,又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向他们逼近。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吴邪紧揽住闷油瓶往声音传来的反方向踉跄着退了两步。双眼毫无目标地在黑暗之中来回打转,却除了一片浓黑,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嘈杂,似乎此时逼向他们的不止一样东西。吴邪压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由于右手架着张起灵,他只能用受了重伤的左手,从腰上抽出军刺,对着那个未知名的方向,凝神戒备。

他基本能够猜得到黑暗中渐渐逼近的会是什么。

他不敢转身逃跑,只能小步小步往后退。那些狼的獠牙十分厉害,之前是有登山包挡了一下,这次若是再把背暴露出来,后果不言而喻,他可不想到死了还要连累张起灵。

就在吴邪后退的过程中,犀角蜡烛光线所及之处渐渐显出了几个黑色的影子,虽然还不甚明显,但已经能够看出脚爪的形状,但可能是青铜门内常年黑暗,它们对于突如其来的光线保持着一种很谨慎的态度,基本上都停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暂时没有往前迈步,只是它们喉咙里持续不断发出的“哧哧”声,表示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小哥……”吴邪歪过头去凑在张起灵耳边轻笑了一声。明知道他可能根本就听不见,但却还是要说,他怕此刻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但我一定会把你送出去……”吴邪压低了上半身,做出攻击的姿势:“胖子小花他们都在外面,我也吩咐了王盟,小爷的古董店从今以后就是你的……”

“吴邪。”突然一只手捏了捏吴邪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

吴邪脑子里“砰”地一炸,立刻愣在那里。

这声音……这声音不是那闷油瓶子还能是谁?!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情绪纷沓而至,喜悦、惊讶、恼怒、诧异瞬间充斥了吴邪的整片脑海。

他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多久了?为什么之前一直都不说话?

这样那样的问题像是轰炸机一样炸得吴邪理智全无,直到最后汇集成一条线。

闷油瓶!你丫耍小爷很好玩?!

被愤怒燃烧了理智的吴邪甩着胳膊就想把张起灵从自己身上甩下来,全然忘了他们现在其实正在被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所包围。

“嘘。”闷油瓶像是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瞬间就制止了他的动作,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小心地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刚醒。青铜门上有鬼玺,我暂时挡住他们。”话音未落,吴邪就感觉背后蓦地一轻,随即人就被推了出去。

就在张起灵做这些动作的同时,那些狼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被他们发出的声响所惊动,咆哮着就扑向包围圈中的张起灵。

火光蓦地一闪,就见张起灵如同远古神话中的战神一样,整个人腾空而起,挥动黑金古刀,狠狠劈下离他最近的一头狼的首级。

但只是一秒钟的时间,火光就暗了。黑金古刀煞气太重,刀风凌厉,只一下便熄灭了附近的火苗。

吴邪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蒙着头朝青铜门的方向狂奔,背后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他不敢去猜,更不敢回头。呵呵,张起灵是谁啊,道儿上人称“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斗神,禁婆和海猴子都能轻松秒杀,更何况是这些狼呢,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吴邪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恨不得能够飞起来。

“啊!”没有防备,突然肩膀一沉,吴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扑倒。由于他原先就在飞奔,再加上那狼扑上来的重力加速度,伤害立刻翻倍,这一下可是把他往死里猛砸。吴邪整个人狠狠地撞击在地面上,胸腔处一阵剧痛,牙齿更是磕在嘴唇和舌头上,喷出一口血。

“操!”顾不得胸口如撕裂一般的巨疼,吴邪破口大骂并立刻以肘重重后击,那匹狼正被他击中腰腹,“嗷呜!”了一声,爪子马上在吴邪的背上抓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趁着这个功夫,吴邪迅速就地一滚,军刺顺势送出,把那匹狼从自己的背上给逼了下去。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在青铜门里听着有些飘渺,但那音色中的急切却是很好的通过空气传了过来。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军刺,扬声道:“没事!”

妈的,不过是一只畜生,还他妈的想挡小爷的路?!想都别想!

吴邪“倏——”地一声窜了过去,一人一狼立刻缠斗在一起。这边咬一口,那边捅一下,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吴邪力竭前,他终于是一刀刺穿了那匹狼的腹部,他身上虽然也是血肉模糊,但这种杀戮的兴奋感几乎让他凭空又生出了几分气力。

拔出军刺,顾不得狼血溅满了一身,他爬起来又往青铜门的方向跑。这次倒是顺利,中途没有再跳出个程咬金,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了青铜门上的鬼玺。

“小哥!”他大吼一声,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鬼玺按了下去。

先是整个地面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这一下比之前吴邪在青铜门外感受到的更为强烈,几乎震得他站不住脚。

“哐——”青铜门缓缓开启,尘土飞扬。外面虽然也不明亮,却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亮光从门缝间投了进来。

“快走!”远远地就见张起灵赤裸着上身,单手拎着黑金古刀,向他这里飞奔而来。他高声喊着让吴邪快走,背后跟着数不清个数的狼群。人怎么样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虽然张起灵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但还是能够看见他和狼群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缩小,不消片刻,甚至在张起灵还没有到达青铜门前,就肯定会被追上。

此时青铜门的开合已经停止,巨大的“轰隆”声缓缓停了下来,阴兵的号角声还未起,一时间周围安静的就好像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够听得清楚。

吴邪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他抄起手中的军刺冲着青铜门的深处猛地扔了出去。

军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随即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砰——”清脆地一声落在视线所不能及的黑暗之处。

那些狼立刻顿了顿,随即如同突然逆流的潮水一般,飞快地涌向声音传出来的方向。

就趁着这几秒钟的功夫,张起灵已经到达了吴邪身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拽过吴邪的手,两人飞奔而出。

刚跑出青铜门,张起灵就眼疾手快将吴邪扑倒在一边,几乎是在他做这个动作的同时,裂谷深处就传出了阴兵的号角声。张起灵合身压在吴邪的身上,一手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大喘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去听背后的声音,直到“哐当——”一声,青铜门缓缓闭合,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放松了身体,想从吴邪身上爬下来。可他才刚支起上身,就觉得身下的吴邪先动了动,随即自己的手臂就被他抓住了。

吴邪一脸的血,头发乱糟糟的满是灰尘和泥土,简直像是鸟窝一样,连黑框眼镜也摔坏了,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他还是笑着,咧着嘴,露出八颗整齐的大白牙。虽然因为疼痛而稍显抽筋,不过这并不妨碍吴邪笑得依旧很灿烂。

“小哥,欢迎回来。”张起灵听见吴邪如是说。

第十四章

“哎哟!哎哟!你个死胖子!快给我滚开!”吴邪大叫着想要脱离胖子伸向自己的两只胖爪子。

“天真同志。”胖子却是一反常态,难得严肃一把:“胖爷这是在给你治伤,你要配合一点。”

“配合个屁!”吴邪连忙往后缩,一脸谨慎地盯着胖子:“给你来一下,老子恐怕就不是骨裂,得骨折!”吴邪双手护着胸口,搞得胖子像是要非礼他一样。

“说话声儿挺大的,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啊。”小花靠在岩石上,凉凉地扫了他们一眼。

“没事儿没事儿。”吴邪吸吐了几口气,肋骨处有点痛,但应该不至于骨折。刚才他自己检查了一下,胸前紫黑了一大块,估计是那两下给撞出来的。身上的伤口虽然很深,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胖子给擦了药,也打了破伤风针,估计问题也不大。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黑眼镜插着双手走过来。吴邪张望了下,却没有看见那闷油瓶子,立刻就急了,迭声问:“小哥呢?他怎么样?伤口严不严重?会不会有危险?”

黑眼镜忍不住笑了笑:“小三爷别急啊,这么多问题,你让瞎子先回答哪个?”

时间回溯一小时前。

“哐当——”青铜门紧紧闭合,将一切的一切统统关在了巨大的奇迹后面。

张起灵伏在地上,双臂支起上半身,视野里充斥着吴邪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他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吴邪,你不该来。他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耳朵里已经容不下任何的声音,只听见吴邪在不断地重复。

“小哥,欢迎回来。”

由远及近,绵长并且悠远。就像是他奔跑向青铜门,门缝里投射进来的那道明亮的光线。一路照射着,直透到他的心底里。

“天真!小哥!别在那里卿卿我我了,还不快跑!”一个大嗓门猛地插进来。

是胖子!

吴邪猛地醒悟过来,连忙双手一撑从地上坐起来。心里暗骂自己脑子里就是缺根筋,他怎么忘了,青铜门关上,人面鸟就会飞回来!

“小哥!我们快……”吴邪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被身上的人一把拎起来就跑。耳边刹那间就充斥了枪械交火的声音。

“小花,黑眼镜,胖子,你们快点过来!”他们一跑到安全处,吴邪就高声示意他们。解雨臣微微偏了偏头:“把耳朵捂上。”随即就见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样什么东西,帅气地甩手一扔,黑眼镜立刻抬起枪瞄准。

“砰!”

“轰!”巨大的一声爆炸声,炸得整个地面都抖了抖,凡是处于爆炸范围内的人面鸟立刻被炸得肉血分家,横尸遍野。其他的一些则被波及到,断了翅膀折了腿,现在都凄厉大叫着在地上打滚。

收起枪,解雨臣和黑眼镜潇洒地从岩石上一跃而下。

黑眼镜指指胖子,两人先撤进了裂谷岔道,解雨臣却是向吴邪和张起灵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小花?”吴邪感觉气氛有点奇怪,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兜转了两圈,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张起灵。”解雨臣根本没理他,只是盯着张起灵:“吴邪已经找到了可以解除你尸化和长生的方法。所以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还要不要回来守着这青铜门?”

吴邪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立刻转头去看张起灵。小花现在问得正是他在进青铜门之前就想好的,如果他们能够出来一定要先问的事。他一直在考虑怎么问更好,没想到小花这么简单就帮他解决了。

小花,GJ!

张起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转而去看吴邪。

看到闷油瓶看过来,吴邪的整个心都悬起来了,既想要他赶快回答,又害怕他回答,一时间像是有一只小猴子窝在他身体里抓耳挠腮一般。他等了很久,等到他的整颗心都荡了下去,等到他以为张起灵用沉默代替了拒绝的时候。

张起灵却摇摇头,开口道:“我不走。”

“啥?”吴邪一下子还没接受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愣愣地反问。

“我不走。”张起灵也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小花……”吴邪慢慢地扭过脖子,去看解雨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犹疑:“我觉得我刚刚好像听到……”

“他说他不走了!”解雨臣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在吴邪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笑骂道:“怎么,傻了?堂堂吴家小三爷,这么没出息!”

确定解雨臣听到的和自己听到的一样,吴邪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抓着张起灵,忍不住“呵呵”傻笑。

反倒是解雨臣慢慢敛了笑,眉眼一挑,专属于解家九爷的气场立刻扩散开来:“我原本想,如果你还要回去,我就替小邪炸了这青铜门。”他勾了勾嘴角:“不过既然你承诺了,那我也无话可说。走吧,都去疗伤。”

吴邪跟在解雨臣后面,心里暗笑,没想到小花居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原先想若是张起灵给了自己一枚假鬼玺,他就是用炸得也要把青铜门给炸平咯,非得把人给拖出来不可!嘛,既然小花已经做了,他也乐得不说。

三个人回到暂时的安全基地,简单地检查一番,就发现两人伤得都不轻。但小花也知道吴邪不看着张起灵包扎好,他定不下心,索性就让黑眼镜带着张起灵到另一边拐角,两个人分开来治伤。

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小哥的伤到底怎么样?”吴邪没工夫也没心思和黑眼镜打太极,索性单刀直入。

“皮外伤还好,就是手腕上的伤口割得深,时间也拖得久,失血很厉害。等下了山,输点血就没事了。”黑眼镜摆摆手。

“那小哥人呢?”

“窝在角落里睡觉。这对恢复有好处。”

“我去看看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吴邪猛地从地上跳起来。

“喂,天真!天真!”胖子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回头:“啧啧,小天真思夫心切啊……”胖子猥琐地“喝喝”怪笑,想了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两人的重聚时光。他屁颠屁颠地从包里翻出无烟炉和食物,生火烧饭,美其名曰,小天真和小哥重伤未愈,急需大补。

拐过转角,吴邪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探脑袋出去轻叫了两声。

“小哥,小哥。”

张起灵没回答他,只是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留长了的发挡住了大半张脸。

怎么能让小哥就这样睡?!万一着凉感冒了怎么办?

气鼓鼓地在心里把黑眼镜的祖宗问候了好几遍,吴邪才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张起灵身上,随后自己也坐到了他的旁边。

张起灵一直都没醒,只是闭着眼,呼吸清浅而又有规律。

挨着张起灵,即使只是衣服相碰的程度,吴邪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比起这三年,在斗上却独自一人的生活,他竟是觉得下斗的日子更让他感觉到舒心。

胖子,闷油瓶,小花,黑眼镜都在身边,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铲除异己,竟是现在的吴家小三爷无比留恋,无比怀念的生活。

“吴邪。”张起灵缓缓睁开了如古谭一般的双眼,他并没有睡着,吴邪叫他的时候他就一直都醒着。他能够感觉到从吴邪衣服上传来的体温,也能够隐约地接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不安的信号。

“小哥。”吴邪笑了笑:“小花说的是真的,我已经找到了能够解除你身上尸化和长生的方法,所以……”

你不要再走了。最后那句话吴邪却没有说出口。

他不敢说,这种感觉就类似于近乡情怯。

“我不会走。”

张起灵转过头来,那双黝黑的眼透过发丝直视着吴邪。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话语,听在吴邪的耳朵里,却好像陡然变了调儿,他觉得鼻子都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

就好像是一只金色的箭,“嗖——”地一声刺穿了吴邪身体中的某个地方,“喀拉!”有什么东西瞬间破裂,龟裂纹满布,随后碎了一地。

第十五章

在裂谷中稍作休息,重新将背包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因为用掉了不少炸药和子弹,背包轻了不少。小花也是大手笔,扔掉了大部分子弹已经用尽的枪械,只是给每人身上配备了一些简易的武器。

一路上顺着裂谷缝隙往外走,可能是知道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并且出去的路上没有危险,他们的步子比来的时候更快,即使是带着两个伤员,也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到达了温泉。

“老板,你们回来了?!”顺子果然如他们所说,一直呆在温泉边上等着他们,人一从暗道里走出来,就连忙迎上去。看到张起灵的一瞬间他显然是傻了眼,毕竟当初进到裂谷深处的只有四个人,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来一个,是个人都得转不过弯儿来。直到胖子嘻嘻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大梦初醒,连忙窝到角落里去准备食物。

“胖爷我来咯!”看见温泉,胖子的眼睛就直发亮,这两天在火山深处穿梭热得都快成烤乳猪了,终于有个池子能让人好好泡上一泡,他几下甩了身上的装备和衣物,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温泉里。

“胖子,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啊!”吴邪站得离温泉池最近,胖子吨位大,这一下子跳下去,溅出来的水立刻把吴邪淋了个半湿不干。

“胖爷我这叫做及时享受。唉,小天真,你也别在那里干耗着,快点一起来!”胖子扭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转眼就在池子里打了个转儿。一边招呼,一边用胖胖的大手拍击水面,立刻溅起一朵朵浪花。

“你有没有常识啊!跌打损伤不能泡热水,这都不懂。”吴邪鄙视地瞪了他一眼,眼珠子一转落到已经靠着墙壁打盹去了的闷油瓶子身上。青铜门里雾气重,又冷又湿,他就进去了那么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头发上都有些潮气,这闷油瓶子在里面整整呆了三年,没有热食也没有热水,他这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青石板制成的祭台更是阴寒,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想了一会儿,吴邪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原本就只是闭目养神,这次失血的情况比以往严重得多,但他的脑子还是很清醒。所以吴邪走过来时他就睁开了双眼,直愣愣地瞅着他肩上的那几道纱布。

“没事儿,小花说没伤到神经。”吴邪“嘿嘿”笑了两声,蹲在他面前:“小哥,我帮你打点热水,你先擦一擦,尤其是关节啊这些……”

“我来。”张起灵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双手撑着站了起来。

“啊?”吴邪茫然地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去那里。”张起灵将视线投向他们进来时的那个隧道。看吴邪还有些绕不过弯儿来,顿了顿,才又补充:“我去打水。”说完就往温泉边上走。

吴邪在脑子里把自己和张起灵的对话又咀嚼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知怎么突然就脸上一红,生怕被别人看出来,他连忙假装去翻胖子的背包,拿了点伤药和绷带,低着头直往张起灵刚才指的地方冲。

其他人或许没注意,解雨臣却是看了个通透,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边靠着岩石笑,一边扯开了粉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虽然不至于到胖子的那种程度,但裂谷里的确是相当的炎热,即使是他解语花,一路不停攀登奔跑,也出了一身薄汗。

“花儿爷,不也去泡一泡?”黑眼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依旧带着他的那副宝贝墨镜,黑色衬衫的扣子被他解开了大半,八块腹肌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解雨臣的视线里。

“水都弄脏了,我可没兴趣。”解语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啪啪啪啪”连按了好几下。

“要不瞎子我学一回哑巴张,给您打点水?”黑眼镜笑了笑:“下山还有好几天的路程,一路上冰天雪地的,您身上出了汗,到时候只会更冷。”

黑眼镜说得有道理,衣服已经湿了,如果不烘干,等一下爬雪山这股寒气容易透进骨头里,解雨臣有些犹豫,沉默着没做声。黑眼镜却是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屁颠屁颠地跑到温泉地势较高的地方打了水,放到解雨臣面前。

解雨臣睨着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勾起嘴角,拎起水就找了个拐角去洗漱。黑眼镜也没跟上,只是又笑了笑,转回去和胖子抢一池的天然温泉水。

而另一边,吴邪一边帮张起灵擦背一边咬牙切齿地碎碎念:“这个死瞎子!这么重的伤势居然不上药!这里温度这么高,要是感染了看小爷我不抽死他丫的!”

“吴邪。”张起灵微微侧脸:“我没事。”言下之意,就算不包扎伤口也能够很快愈合。

吴邪哼了一声,虽然没再说什么却也还没消气。张起灵想了想,转过身,一把握住吴邪正帮自己擦背的手。

“……小哥?”吴邪诧异了一下,却没有挣开。闷油瓶的手心很冷,指骨分明,这一下他握得紧了,连骨骼也能够清清楚楚得感觉到。

张起灵却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盯着吴邪,只看得那双棕褐色的猫儿眼不自在地转开视线,他才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吴邪的手,示意他脱了衣服背过身去。

吴邪抓了抓脑袋,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是隐隐有些失落,却还是听话地脱了上衣转过身背对张起灵。

他的背上有三道很深的血口,即使小花用绑带仔细地包扎好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鲜血渗出来。明明是最常见到的东西,却看得张起灵胸口一阵发闷。

肩膀上的口子看着也很触目惊心,能够轻而易举地数出五个深深的指孔和狰狞的牙齿印,虽然幸运地避开了神经,但没有数月的修养是绝对回不了最初的灵便的。

若是当初,没有去杭州和他道别,若是当初,没有把鬼玺给他,若是当初,自己不进青铜门……是不是今天吴邪也就不会受伤?

心脏阵阵发紧,张起灵盯着那几道血口,第一次有一种被称为愧疚的心情浮上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多少年,也记不清他曾经经历过多少事遭遇多少人……但他很清楚知道,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产生了名为“心疼”的这种感情。

吴邪背对着张起灵,看不见他的表情,在这个温度足有30度的山洞里,即使赤裸着上身也感觉不出寒冷,但一直被他默不作声地盯着背后看,吴邪感觉有些不太自在。以前脱光了让胖子、潘子给他治伤的时候,他可是坦然的很,但一想到是被这闷油瓶子注视着,他就控制不住地感觉有一股火在他身体里面烧。

“小哥……”吴邪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却是动手将温泉水浇到吴邪没有受伤的背部。

吴邪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张起灵的手在自己的背脊上滑动,一点点的触感因为自己的在意,而被成倍的放大,他的手指就像是带着电流一样,所到之处,又酥又麻,吴邪差点连腰都软了。

“你、你这三年在、在青铜门里是怎么、怎么过的?”吴邪连忙开口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又磕磕巴巴地语无伦次。

“祭祀。”张起灵说起话来一向言简意赅,全然不考虑他的话会在听的人心里掀起多大的惊涛巨浪。

“……祭祀?!”吴邪惊得猛回过头,眼珠子瞪得滚圆。三年都是在祭台上放血度过的?怎么可能?!一个人别说放三年的血,就是三个小时就该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虽然听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吴邪还是下意识去看张起灵的脸。当初下斗的时候,他知道张起灵因为常年呆在地底下见不得阳光,而脸色苍白。之前刚刚从青铜门出来,他没去关注这么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他才惊觉这闷油瓶子的脸色竟是白得都快透明了,显得两颗瞳仁更加乌黑。

“张家的祭坛,会让人休眠。”像是知道今天自己不说清楚,吴邪肯定还得刨根究底,张起灵索性放下水桶:“而且血流速度慢,暂时不会死。”

休眠?血流速度慢,暂时不会死?吴邪细细地品味张起灵说的每一个字,忽然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立刻破口骂了句脏话。

这张家真是太他娘的不把人当人看待了!

张起灵的意思是,张家的祭坛就类似于是冷冻机器这样的一类装置,人躺进去之后,几乎所有的身体机能都进入了休眠状况,不吃不喝不排泄。而这么做是为了在人不死亡的情况下,将所有的能量完全集中于造血,一边缓慢地放血,将身体逼至极限,一边却迫使其不断地输出新鲜血液,而他所说的暂时……也就是说,十年,便是最后的期限。

吴邪坐在地上,身体却不断地颤抖,双手抖得连拳头都握不紧。

他在害怕。

他不敢去想,如果没有那个神秘人和那份战国帛书,他会不会真的乖乖等到十年后再来青铜门找这闷油瓶子;他不敢去想,如果张起灵三年前没去杭州道别或者自己没有跟着他来到长白山,更或者他当初给自己的鬼玺是假的……

他会不会再也见不到这只闷油瓶子,会不会只能看见一堆白骨……会不会,甚至连白骨都看不见……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吴邪?”张起灵看出他不对劲。

“……小哥……”吴邪慢慢抬起头,明明想笑,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他向着张起灵,颤抖着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我们这次回家,就再也别管张家的事了……好不好?”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伸出手,慢慢握住吴邪的,双眼注视着前方,黑色的瞳仁游移着找不到焦距。过了许久,吴邪才听得那人低声回应,他的声音不大,却好似是擂鼓,重重地锤在他的心口。

“好。”

第十六章

在顺子的引路下,他们很快就下了长白山,解家的伙计早就在等了,一辆路虎立刻把他们载到二道白河。胖子和小花坚持要让吴邪和张起灵在医院治疗,他们两个人却都不愿意,非赶了当天的火车直达北京。

在医院里呆了两天,确定吴邪和张起灵的伤势都无大碍,一众人终于是要暂时分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吴邪和张起灵自然是归心似箭,小花心思细腻,早就让人帮张起灵办了张身份证,连机票都给他们买好了。

“张起灵”三个大字在身份证的最上头,住址小花直接给填到了吴邪杭州的家里,看得吴邪笑得合不拢嘴。

“小哥,你索性跟我改姓吴好了!”吴邪捏着小哥的身份证笑得见牙不见眼:“吴起灵……还蛮不错的,嘿嘿。嗯……起灵不好,要不麒麟也可以嘛!唉,小花,你啥时候再帮小哥搞一张呗就叫吴麒麟!”

“去去去,你当做假证这么简单?”小花笑着摆摆手,歪着头想了想又不免提醒一声:

“喂,小邪你可得小心,这可以以假乱真是不错,但毕竟不是真的……用机器是可以验出来的,可别乱用。”

“知道知道。”吴邪连忙一口应下来,眼睛却动也不动地胶着在身份证上。上面的照片是小花拿了吴邪、胖子和张起灵的合照给截的,那个时候在雪山上,为了扮作游客,胖子特意请路人给拍的。上面的张起灵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头发有点长,盖住了耳朵,双眼透过发丝直视前方。

啧啧,和他一比,小爷怎么就那么不上相呢?吴邪不由地想到了自己身份证上的那张搓照。要是两个证件并放在一起,一比较岂不显得小爷我特掉价?

……不晓得身份证搞丢了,还能不能重拍一张?

一时间吴邪脑子里已经绕了好几个弯儿,也没仔细去想,到底什么时候两个人的身份证会并列在一起……

“成了成了,小天真你别看了。”胖子“呵呵”直笑,一把从吴邪的手里把身份证抢过来,在小哥看不见的地方对着他挤眉弄眼,还特地压低了声音,搞得有多神秘似的:“真人都归你了,你还惦记着证件上的照片干嘛!”

唉?

“死胖子!你说什么呢!”吴邪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顺势就一脚踢过去,得亏胖子灵活,一转身就躲过了吴邪的扫堂腿。

“嘿嘿,小天真脸红了!”黑眼镜唯恐天下不乱,腆着笑补充一句,同时那眼睛去瞄张起灵。

张起灵自然是无视他的眼光,只是难得收回了盯着蓝天白云看的视线,转而注视着吴邪的背影。

“不闹了不闹了!”吴邪的伤还没好利索,动了几下就有些喘,伤口也被扯得有些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胖子,你真不和我去杭州?”

“胖爷哪敢打扰你们小两口的甜蜜生活啊…….哦哦,不对不对,是革命情感!”收到吴邪的一记眼刀,胖子笑着改口:“再说就小天真你家那张小床,胖爷我睡上一晚就得塌。胖爷我也不回巴乃,就呆在北京,小九爷也说了,你们之后还要下斗,到时候别忘了叫上胖爷我就成!”

胖子说的也是实话,他在去巴乃前一直呆在北京,这里有他的人脉和路子。

反正不久之后还要再见面,众人简单道了个别,各自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出发。

经过几个小时的航程,飞机到达杭州萧山机场的时候不过下午三点。

吴邪一通电话打到铺子里,让王盟赶快来接人。他开车过来大约还要一个小时,等在机场总不是一回事儿,机场附近最多的就是快餐店,吴邪带着张起灵就近找了一家KFC。

张起灵一向是填饱肚子,口味不计,自然是没吃过什么洋快餐,问他想吃什么也总是瞪着菜单不说话。最后吴邪索性把菜单上有的东西点了个遍儿,他就不信张起灵找不出一个喜欢吃的。

两个人端着堆得满满的餐盘,在众人堪称“膜拜”的目光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才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吃,吴邪的手机就响了。

“喂。”吴邪塞了满口的汉堡包,含糊地应了一声,快餐店里很吵,他听了很久才听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张起灵就坐在他的对面,看着吴邪从原先兴高采烈的表情慢慢的一点一点冷了下来,笑容也敛了,眼帘半垂着,前额的发挡着看不见他的神色,但张起灵能够猜到他现在的模样。

“皮包。”再开口时,汉堡已经被吴邪咽了下去,他的整个声线都是冰冷的:“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杭州,三个小时之后在老地方开会。如果不来,他们知道是什么结果。”

“啪!”没等那里回应,吴邪就合上了手机。

对着满桌子香气四溢的炸鸡翅,吴邪一下子就没了胃口。他离开杭州时,就料到盘口不会安宁,只是没想到刚下飞机,皮包就打电话过来,显然是问了王盟。

本来还想说先和小哥悠闲两天再来处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都不让人喘口气。

“……小哥……”吴邪正想着该怎么和小哥说,一抬头就看见张起灵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桌上的东西都没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闷油瓶似乎是在皱眉。

“小哥,你快吃。”吴邪连忙狗腿地剥开汉堡包的包装纸,双手捧着递给张起灵:“没事儿,盘口里有些事。等会儿王盟来了,我们先回古董店,晚上回去我给你带楼外楼的西湖醋鱼……”

“我和你一起去。”张起灵没有接吴邪递过来的汉堡包,而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唉?吴邪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用脑过度,怎么老是觉得小哥说话越来越抽象了呢?

“你的意思是……”吴邪有些犹疑:“你要和我去盘口?”在他的印象里,这闷油瓶子从来都不管斗上的事情,更别说这盘口里绵里藏针的猫腻。他今天会主动请缨,倒是让吴邪所料未及。

说实话,打心眼里来说,他是不愿让闷油瓶去那种地方的。

这闷油瓶子虽然是斗神,干得也尽是些丧尽天良,刨人祖坟的事情。但吴邪心里觉得,张起灵和他们这些土夫子是不同的,他不为财不为刺激,他下地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过去和记忆,他才是所有人中最干净的一个。

这样子的一个人,谁舍得他沾染一身尘埃?

至少他吴邪不舍得,在斗里他护不了他一分一毫,至少在这斗上,他不想这闷油瓶接触太多人性的可怕。

再者,他也不愿意,让张起灵看见他吴邪现在的样子。

当初他说,愿用一生再换自己十年的天真无邪。可如今,才不过短短三年的时光……吴邪早已不复天真。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着吴邪的手始终都没有放松,他用沉默代表他的决定。

“……好吧。”两相对峙,最先败下阵来的自然是吴邪,他点点头,轻轻挣开张起灵的桎梏,将桌上的餐点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多吃一点。

不是没想过拒绝,他甚至可以肯定,只要他坚持不松口,张起灵到最后一定会妥协。可是,他转念再想,即使躲过这一次,也躲不了一辈子。

除非他从三叔的位置上退下来……但想要破除长生局,人力、物力、财力又缺一不可。

张起灵终有一天还是会看到那个样子的吴邪。

既然躲不掉,那就早日开诚布公。若是这闷油瓶子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那,那就把他送去北京和胖子一起住。

张起灵看着吴邪一个人在那里纠结,吸管被他咬得变了形,弯弯曲曲就像他此刻纠结的心情,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展,脸色都变了好几变。

他不是很明白吴邪在担心些什么,只是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从桌上拿起一包薯条递过去:“快吃。”

吴邪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很好看的笑了。

第十七章

王盟来得很快,“老板!”他下了车一眼就看到等在快餐店门口的吴邪,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去。

“唉,罚单的事情自己搞定,我可不管。”一看他狗腿的模样,吴邪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一个小时内就到了,这一路上得吃多少张罚单。

“嘿嘿,老板,我这可不是为了来接你嘛!”王盟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吴邪看穿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连忙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眼一瞥,就看到了跟在自家老板背后的张起灵:“老板,这位是……”看着有些眼熟。

“真没眼力劲儿。”吴邪抬手就敲了他一个爆栗,笑骂两句:“三年前他不是去过古董店吗?张起灵,你跟着我叫小哥就可以了。”

“张小哥好!”王盟一边揉脑袋一边打招呼。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两句,也就老板你还念念不忘着这么久远的事儿。把吴邪的行李放到后备箱之后他就来接张起灵的背包,这可是老板、九爷和黑爷亲自去长白山接回来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小人物!

“先回古董店。”替自己和张起灵绑好安全带,吴邪靠在座椅背上低低叹了一口气。反正和盘口掌柜约的是三个小时后,还有时间去换身衣服,身上这身是上过雪山的,这两天因为不方便都没换,怎么看怎么都有些狼狈。吴家小三爷出席道儿上的会议,如此随意可实在不像个样子。

似乎是看出自家老板心情不太好,不用问肯定是因为铺子里的事儿,王盟很乖巧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开启了车内的音响,放一些能够舒缓人心情的钢琴曲。

休息了一会儿,吴邪别过脸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张起灵。他整个人靠在座椅背上,双手插着,环抱着黑金古刀,正在闭目养神。额前的发长得都快把他的鼻子给盖住了,阳光透过车窗,正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乌黑的发上。

像是接受到了吴邪的视线,张起灵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吴邪忍不住笑了笑,其实他没什么事儿。说的矫情一点儿,不过就是三年没见了,他想要一遍一遍地确认张起灵是真的和自己一起回到杭州了。

“小哥,你看你都到杭州了,是和我一起住呢?还是想另外买房子?”杭州的地皮虽然不便宜,但以吴邪现在的积蓄想买一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和你一起住。”张起灵根本没犹豫,或者说在他的脑袋里面“住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乎是吴邪问完的同时就回答了。

“嘿嘿。”正中吴邪下怀:“我的古董店虽然不大,但就住我们兄弟两个足够了,平时客房王盟也一直在打扫。”

“老板?您要住回古董店?”王盟却是讶异了一声。自从吴邪接下吴三爷的盘口之后,他就总是杭州、长沙两头跑,虽然常回古董店窝着却极少住在那里,一般都住在杭州买的房子里。

“怎么,这两个星期偷懒没打扫怕被我发现啊?”心情好,吴邪自然而然开起了王盟的玩笑。

“哪敢呢老板。”王盟连忙嘟着嘴澄清:“自从您三年前说了之后,我可是很认真地两天打扫一次,床单被套枕套一个星期换洗一次,半次都没忘记!”

“是吗?那我可要回去好好检查检查了……”吴邪笑着靠在座椅背上,斜着眼望着车窗外明媚的阳光:“若是真如你说的那样,那我可是真要给你加工资了。”

“唉唉?老板老板,您准备加多少?”一听到“加工资”这三个字,王盟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开着车还不忘回过头来看吴邪。

“往哪儿看呢!”吴邪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示意他看着前方路况:“还加工资呢,再敢给小爷开小差,小爷就把你工资全给扣光了!”

“哦……”王盟立刻像是被霜打过了的茄子一样,病怏怏地把脑袋转了回去。

三人回到小古董店,王盟打电话通知皮包来接人。吴邪先推了张起灵进去洗澡,而他先做准备,随手从衣柜里拎出一件对襟唐装丢到床上。

这件衣服是三年前吴邪刚当上吴家小三爷的时候买的,月牙色的底子,做工精致、以祥云图纹为纽袢的盘扣,衣摆上绣了麒麟踏火焚风的暗纹。

作为长沙吴家当家人,各大盘口开会穿休闲装和西装都不像个样子,便专门去寻了这么一件衣服,不过那个时候吴邪刚从长白山回来瘦得厉害,唐装原本就是平面剪裁,套在他身上跟挂在竹竿上儿一样,此后锻炼了好长一阵子,长了肌肉才终于是撑起了这件衣服。

张起灵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拿了之前丢在床上的衣服就准备往脑袋上套。他穿进青铜门的衣物早就在和狼缠斗的时候弄得破破烂烂的,现在的这套是他们下了长白山,吴邪在市区里给他买的,单色T-shirt加牛仔裤。

“小哥,等等等等,你穿这件吧。”吴邪连忙拿了另外一件唐装给他。和他之前丢在床上的的那件是相同的款式,藏青色。

由于是用上好的绣线全人工手绣而成,这套唐装全球仅有两件。既然看中了,吴邪索性就将两件全给买了回来,只是深色显得人更消瘦,便一直存放在衣柜里,没想到今天竟是等来了他的主人。等他们准备完毕,皮包已经在外面等了。

“小三爷……张爷。”皮包看到张起灵的时候显然是吃了一惊,毕竟传说中“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倒斗界一哥据说早就失踪了,好几年都没见他在道儿上活动,今天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免不让人惊诧。

不过惊愕也只是一秒钟的时间,皮包很快就收敛了表情,低下头恭敬地打开了后车车门。依旧是王盟开车,皮包简单地将吴邪不在杭州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汇报给吴邪听。

“果然是他……”吴邪下意识眯了眯双眼,靠着座椅没有立刻说话。

当时三叔还在的时候,手下分了好几支盘口,自从三叔下落不明吴邪顶替上来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比较大的动荡,整个盘口几乎进行了一次大清盘,金盆洗手的金盆洗手,单干的单干,不仅仅吴家,就连解家和霍家都不能幸免地遭受了一些损失。最后那些老盘口也就剩下哑姐那一支,其他的都是新上来的掌柜。而其中最不安分的便是龙四那一支。

由于吴邪加高了他们的分成,而他们又需要吴邪手里的消息,龙四虽然背地里一直小动作不断,但也没做得太过分,吴邪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一次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知道吴邪带人去了长白山云顶天宫,立刻就闹腾了起来,这短短的两个星期间,就搞出了不少动作。

吴邪不是喜欢喊打喊杀的人,但这三年也是培养出了自己的一些势力。除了从三叔当家时就开始跟着他的皮包,现在管理四大盘口之一的陆川也是他的心腹。龙四的这番不小动作自然是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不过在吴邪还没有回来之前,他们也不敢打草惊蛇。

皮包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最好是能趁着今天查账一锅端了他们,永绝后患。

吴邪沉默着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的却又不是这件事。

“小哥,明天带你去理发吧。”吴邪笑了笑,转头去看从上了车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张起灵:“太长了,都能扎个小辫子了。”

此话一出口,不单皮包和王盟,连张起灵都看了过来。

这番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小三爷?”皮包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就被吴邪打断了。

“小哥,等会儿进去了,在后堂等我好吗?”吴邪嘴角攥着一丝笑,微微坐直了身体,双眼直视前方。

不远处有一幢老式旧洋房,外观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正是吴邪,或者说是长沙吴家在杭州用于堂口开会的场所。

也许小哥不在乎,但他吴邪在乎。

不想让人知道道儿上有名的哑巴张回来了,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这一次,吴邪是下定决心了。

第十八章

吴邪一直都记得,三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的场景。

没有三叔的面具,没有小花和潘子,他险些连那道门槛都踏不进去,要不是当时有皮包,别说是现在在道儿上叱咤风云的“小三爷”,恐怕连吴家都要改朝换代了。

“小三爷!”站在门外的伙计一看到吴邪走近,连忙面向他鞠躬行礼。

“嗯。”吴邪点点头,走入洋房。

洋房内的建筑是吴邪定了这里之后重新装潢、修建过的,全中式仿茶馆的建筑风格,一色列上好的鸡翅木家具,展示柜上摆满了古董玉器,乾隆年间的字画,明代笔洗,唐朝花瓶……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实际上都不过是可以以假乱真的高仿货。老洋房的通风不太好,长年累月下来,里头的一股子烟味怎么都散不干净。

大大小小的盘口来了很多人,把偌大的走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一见到吴邪,纷纷安静下来并且迅速向两边退开,留出正中的通道。

王盟带着张起灵从后门早就已经到达了后堂,这会儿安顿好他,正在客厅正中的一张红木桌子上准备茶具。

红木桌前只摆放了一张太师椅,上面嵌着盘龙丝绸靠垫。

皮包喊了陆川进来,关上门,随后走到吴邪的背后,拉上了窗帘,整个房间立刻就暗了下来。

“小三爷。”陆川快行两步走到吴邪身边,低声汇报各大盘口到会情况:“龙四来了,但瓢子没来,听兄弟说两天前开始他就不在杭州了。”

瓢子是龙四手下的一员大将,就跟当初三叔手下的潘子一样。据说是龙四早年从号子里拎出来的,为人狠戾,不太讲道儿上规矩。

吴邪自始至终都只是听着,没有说话,浅呷了一口王盟端上来的碧螺春,随后向皮包点了个头。

皮包会意地站起来,打开门,嚎了一声:“各位爷,三爷有请。交东西了。”

外头立刻骚动起来,吴邪的视线被门挡着,看不见外头的动静,不一会儿,各路牛鬼蛇神就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进来,偌大的客厅立刻就被占了一大半。

为首的自然是下地的四个大盘口,皮包和陆川将四把红木椅一字排开,四大盘口的掌柜立在红木椅前听候吴邪发号指令。

哑姐自然居首位,穿着一身浅灰色镶银边的无袖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裘皮坎肩,后面跟着一个比她年纪稍小一点的姑娘,盘着发髻,一直都低着头。早些时间哑姐就单独找过吴邪,说是年龄到了,该成家了,准备把位置让给那姑娘。哑姐现在虽然还占着位置,但也有提携她的意思。

第二位便是龙四,四十出头,年纪不大却是已经开始有些谢顶了。穿着哑金缎子的对襟唐装,身形偏瘦,手脚却异常的大,长着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可惜眼珠一转,就是一肚子坏水。看到他不知怎么的总会让吴邪想起陈皮阿四,都是些老不死的东西。

这次的事情,便是由他一手策划,让瓢子去做的,听陆川说已经端了好几个长沙的小古董铺子。

第三、四位倒是没什么好介绍的,平日里虽然小矛小盾、磕磕绊绊不少,但账目倒始终还算是清楚,又几笔小小的出入,吴邪总是点到为止,他们也是明白人。

吴邪是“铁筷子”,手里握着古墓的位置和朝代信息,包括分销渠道和古董鉴定,这几乎垄断了他们所有的资源,没点本事和魄力的人,没这个胆子和吴邪叫板,除非他们不想在这条道儿上混下去了。

“我最近听到消息,我不在杭州的这段时间,有人不太安分。”吴邪也没有具体说是谁,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嗑”地一声,将茶杯放到红木桌上。

听到这话儿,底下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在这些人里,不乏有人知道却装糊涂,也有不少明明不知道却要撑场面的人。

“老四,瓢子呢?”吴邪没什么耐心,也没工夫和他们打太极,直截了当地地把矛头指向龙四。他要是不开这个瓢,以龙四的涵养功夫,足可以耗到明儿个早上。

“小三爷,您也知道,瓢子是走场子的,您突然发了消息要我们三个小时内赶到,他就是打着赤脚也赶不过来啊,您说是吧?”龙四果然圆滑,估计是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借口,说起话还一溜一溜的。

“走场子?”吴邪勾着嘴角笑了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走场子走到长沙去了……还端了五个古董店。不知道是你授意的还是他自作主张?”

龙四的脸色一下子有点难看,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连忙摆摆手打哈哈:“小三爷在说什么,我龙四可听不懂,您……”

“听不懂?听不懂没关系。”吴邪蓦地打断他,脸上还满是笑意,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笑容让人慎得慌:“您不知道那是最好的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既然今天你的狗背着你干了些不上道的事儿,我吴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四,你自己看着办,该怎么做?”抛下这番话,吴邪就不再开口,靠着太师椅,呷了一口茶。

皮包心领神会,立刻走到当中,示意大家把账本统统交上来。

吴邪刚才一番话不单单震慑住了龙四,连带着给所有人屁股上都打了一根惊神针,几乎没费什么时间,所有的账本统统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红木桌子的桌角上,王盟一一翻看,将有问题的账本放在吴邪的手边,让他过目。

仅是个账本,吴邪大概就翻了快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底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手边的茶从热放到冷,也没人敢去碰一下。

“唰——”吴邪一挥手将有问题的账本统统甩到地上,面色未变,却是突然又将话头转向了龙四:“老四,想好了吗?”

龙四悚然一惊,显然没料到矛头又转了回来,脑子里的念头根本还没有成型,就被吴邪吓得一下子全散了,吱吱呜呜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还没想好?”吴邪眼一抬,整个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招手示意陆川:“明天傍晚之前,我要看到瓢子的脑袋。从现在开始,他手里所有的盘口全部归你。”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瓢子是龙四手下的大将,掌管着一大片盘口,吴邪如今这么一句话就跟割了龙四一块肉没什么差别。

“小三爷!这!”龙四立刻就坐不住了,额边青筋暴涨,险些从椅子里跳起来。

“怎么?不服?”吴邪气定神闲地靠坐在太师椅里,翘着二郎腿,脸上还挂着隐约的笑意:

“既然你舍不得这兄弟情义,我也不为难你。还有你们……”他瞄了地上的账本一眼:“谁是刚刚补出来的,谁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都给我拿回去重做,否则,别说资源和信息,瓢子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吴邪这番话说得其实挺心平气和,可这威力和投了一颗炸弹下去没什么区别。

一时间整个客厅中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此时若是落下根针来,想必也能炸出一连串回声。龙四大概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竟是率先打破了沉默:“小三爷,听道儿上的人说……哑巴张回来了?”

哑巴张,原陈皮阿四手底下的人,人称“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传奇人物。自五年前陈皮阿四折在云顶天宫之后,便了无音讯。

“消息很灵通啊。”吴邪笑笑。张起灵今天早上才和自己回到了杭州,一路上只和皮包、王盟有过接触,他们这个消息也得到的太快了,若不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就是有什么人专门给他通风报信。

“哑巴张是道儿上的传奇人物,他的消息,我们当然很关注。”龙四倒也不怯:“听说他是跟您一起回来的。以后有他在,我们下斗可是事半功倍了。不知道,小三爷准备把他交给哪个掌柜?”

“呵。”吴邪轻笑一声,笑声未落,整个人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箭一般窜到他面前,右手提着龙四的领子一下子就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这一番动作做的是行云流水,潇洒至极,前后加起来也没两秒钟的时间。

龙四立刻就傻了,连带着其他人看到这幅场景也是万分惊讶,客厅里的空气像是瞬间冻结了一般。

“别打张爷的主意,要么我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吴邪依旧是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但嘴里吐出的话却像是大冬天从头顶上浇下去一盆子冷水:“皮包,放出消息。就说张爷是我吴邪的兄弟,要是谁敢打他的主意,就是和长沙吴家过不去。”

“是。”皮包立刻应道。

“老四,对不住了。”吴邪微笑着放开龙四,拍了拍他的衣襟,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没什么事儿,就都散了吧。”

总算是熬到结束,没被吴邪点到名字的人都纷纷舒了一口气,鱼贯而出,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的走道立刻就空了。

第十九章

虽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可每一次盘口开完会之后,吴邪就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此时他正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里,手肘撑着桌子,手掌支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慢慢吐出一口气。

“小三爷。”陆川并没有走,而是站在旁边候命。

“就照我刚才说的做。”吴邪捏了捏眉心,语气没什么起伏。瓢子的事情他早就想动手了,龙四在众多掌柜里一直都不算安分,仗着手底下有人为非作歹,之前一直找不到个合适的机会,这一次倒是他自己把脑袋给送到了他吴邪的手里。

“是,小三爷。”得到了明确的答复,陆川没再多说什么,微微行了个礼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直等到人都走光了,张起灵才从后面走了出来。吴邪开会的客厅和王盟带他去的后堂,当中只隔着木质的栏杆和屏风,吴邪在外面所说的话张起灵听得清楚,自然也知道现在坐在房间正中那张太师椅上的吴邪已经不再是当初追着他上山下海的傻小子了

他现在已经是长沙吴家的当家人,和北京的霍家,解家一样,跺一跺脚,也是能让道儿上抖上三抖的大人物。

“张小哥。”王盟最先看到了他,连忙搬过一张椅子,重新替他和吴邪沏了茶,随后冲皮包使了个眼色,两人飞快地走了出去。

“……小哥。”王盟不提,他都险些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吴邪抬起头,冲着张起灵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有多苦涩和牵强,吴邪自己不知道,张起灵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回答,只是坐到了吴邪的身边的椅子上。

“对不起啊……”吴邪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张起灵,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望进他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他就不由觉得局促:“小哥,我……”

“为什么扛下吴家?”张起灵难得打断了他的话语。

吴邪愣了愣,心里莫名地升腾起一种名为“愉悦”的情绪,这闷油瓶子竟然也会关心起小爷了。以往别说问问题,让他答一个字也是万分艰难的事情。他觉得高兴,这几年他这个二愣子也没白当,竟真的能够撬开这闷油瓶的瓶盖子。

可是,将他的问题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咀嚼了一番,他又发现自己很难去回答他提出的这个疑问。

为什么,扛下吴家?

吴邪抿抿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三叔不在了,盘口总要有人打理。”

开什么玩笑?!一开口,吴邪就想甩自己一个大耳瓜子,这什么破借口!

吴老狗还在世时,就执着着要洗白吴家,这才培养了吴一穷这个大学者,吴家三子迄今为止也就这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大娶了妻生了子。早些年吴邪就知道,爷爷当初定的当家人是吴二白,要不是半途出了吴三省这个程咬金,恐怕吴邪这一辈子根本就不会和倒斗、盗墓牵扯上任何关系。

现在就算吴三省不在了……这吴家当家人这个位置怎么也落不到吴邪的头上。

张起灵明显不相信但也没反驳他,只是用一双乌黑的眸子瞪着吴邪,直看得他别扭地抓抓脑袋。张起灵可谓是聪明绝顶,只是他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少,一般的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想要瞒他,吴邪这个小奸商明显还缺点火候。

“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吴邪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

为了你张起灵,为了把你从青铜门后面接出来。这话要是说出来,吴邪自己都觉得矫情。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估计也是知道他不愿意说,便也没有逼着他,只是习惯性地抬头去会他的“老情人”。

两个人一个看天花板,一个看茶杯,沉默久久,直到吴邪想说要不我们先回古董店的时候,张起灵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吴邪……”他叫了一声吴邪的名字,却又没有说下去。

吴邪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直觉张起灵想说什么爆炸性的消息,隐隐约约好像也能猜到他的心思,但他没有说,吴邪就不敢开口,生怕他一开口,又会把这好不容易启开的瓶盖又给堵回去。

“别干了。”

吴邪呆在那里,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飞转。他是嫌我刚才对付瓢子的作法太狠了?

谈笑间操控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自从吴邪三年前走上这一行,他虽然不像道儿上的人那样心狠手辣,但也从未心慈手软过。

一想到是这种可能,吴邪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匆忙间端了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口下去立刻冷到了心里。

张起灵看着他失态,只见吴邪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游移地不知道该停在何处,脸色都变了,就猜到他的思绪肯定又转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不由在心底里默默叹了口气,既觉得有些好笑也莫名地有些难以言喻的高兴,即使这三年未见,吴邪在他面前,依旧是以前那个天真。

“这行,不适合你。”想了想,张起灵又补充一句。

“唉?”吴邪下意识抬头看他,立刻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几分隐约的笑意。

等等!小哥以前就是跟着陈皮阿四干的,就算常年走场子,这种事情也肯定没少经历过。吴邪脑子转了两转,他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张起灵有点拧,大概是言简意赅的关系,他说的话,只有几个字,但总得好好的揣摩揣摩才能明其深意。

即使张起灵不说,吴邪自己也知道他根本不适合这一行,到顶他也就只配做个古董店的小老板,没事忽悠忽悠客人,逗弄逗弄王盟。和人勾心斗角这块儿,自然不能和吴三省那只老狐狸相比,若不是和张起灵的十年之约,就算打死他,吴邪也不会甘愿顶上这个位置。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张起灵回来了。

他已经不需要再等七年。

“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吴邪立刻笑起来,连连点头:“小哥,等我们解决了长生局和你的尸化,我就不当这个小三爷了,咱们哥俩儿回家好好过日子!”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使一向面瘫的张起灵也难免露出了稍许惊讶的表情,他看了吴邪一会儿,点点头。似乎是觉得他的这个提议甚好,就连嘴角都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一看到这个笑,吴邪立刻就愣住了。这个定格画面配着“闷油瓶笑了”这句话就像是洗衣机的滚筒一样,在他的脑袋里轰隆轰隆地运转了好几十圈,十七八拐地穿梭神经最终表现在他脸上的,就只剩下了傻笑。

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劲儿。嘿嘿,想他追了这闷油瓶子这么多年,到了今天,终于不再是白费功夫了。

他与张起灵的关系,至今,吴邪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他知道,他愿意和这个人安安分分地一起过下辈子。

等到将来他们都老了,还能比肩坐着摇椅晒太阳。

第二十章

出了老洋房,吴邪便遣了王盟和皮包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开着车准备回古董店。

街上早已是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的彩光照射在车窗上,折射出一道道闪烁的弧光。吴邪没想到竟然一拖就拖到了现在这个时间。

“小哥,回去做饭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不如在外面解决吧?”张起灵对食物没什么大要求,但吴邪觉得只有问过他了,即使他默不作声才觉得心里踏实。

“随便。”果然,张起灵薄唇里吐出的正是吴邪预料当中的两个字。

“那我们去楼外楼解决一顿。”满意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吴邪方向盘一转,立刻更改了目的地。要说为什么去楼外楼,这可是有讲究的,三年前张起灵到杭州和吴邪道别,他们正是在楼外楼吃的最后一餐,而今天,张起灵决定在杭州居住,再去楼外楼,既是终结,也是起始,就像是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当然,除了这堪称煽情的理由,更重要的一点是,吴邪发现张起灵上次吃饭时似乎对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情有独钟”。

吴家小三爷在楼外楼也算是小有名气,平日里带着人也总爱往那里跑,来的时间不定,消费不低,本着“金钱就是上帝”的份儿上,餐厅经理特地给他预留了个最里间的包厢,随时恭候其大驾。

若说用金碧辉煌,恢弘大气来形容楼外楼,那这个包间可谓是其中的一个异数。包房的布局仿古,淡雅而精致,梨花木的雕花方几,酸枝木镶螺钿的半边台和茶桌,紫檀边座嵌玉石花木宝座屏风,黄花梨兽首衣架,无不显示出设计者的用心。现在的年轻人崇尚“快餐文化”,真正懂得欣赏这种陈旧之美的人真是不多了。

包厢很宽敞,可以并排摆下两张八仙桌,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确实是太大了些,不过吴邪不在乎,张起灵无所谓。吴邪拿了菜单就照着平时吃的点了好几个菜,还特地点了个西湖醋鱼,随后将菜单一转:“小哥,你看看还要再加些什么吗?”

张起灵抬了抬眼,也不知道看了没有,直接又把菜单推回给吴邪。

“那就先上我刚刚点的那些,再上壶碧螺春。”吴邪早就习惯了他这种模式,摆摆手让经理尽快去准备。他原本是准备点酒的,但胖子不在,自己要开车,又从没见闷油瓶喝过,索性也就算了。

菜上的很快,就在张起灵和天花板交流感情,吴邪和转盘大眼瞪小眼的当口,菜就都上齐了。

“小哥,尝尝看这道西湖醋鱼,听说他们这里换过一任大厨,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当时的味道。”吴邪殷勤地转动转盘,将盛着西湖醋鱼的鱼形大瓷盘移到张起灵面前,示意他赶快趁热动筷子。

自从三年前张起灵来杭州和他道别,两个人在楼外楼吃了饭之后,每次宴请宾客,吴邪总是下意识避开西湖醋鱼这道镇楼菜,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隐隐约约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该等张起灵回来了,再吃。

大概是觉得他有些过分热情,张起灵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正如吴邪所猜测的那样,西湖醋鱼对张起灵的确有几分吸引力,他收回视线,伸筷子过去,夹了一块鱼肉就往嘴里送。

“唉唉,小哥!”吴邪一看立刻就吓了一大跳,这刺儿怎么也不挑挑就往嘴里送?!就算是地上九级残疾也不该这样吧!!

张起灵却是没理会他的大惊失色,淡定地动了动嘴巴,低头吐出几根鱼刺……

吴邪立刻就囧了,果然没大脑的是自己才对。他怎么忘了,当初张起灵扮张秃子的时候,和他还有胖子一起吃过大马鲛鱼的鱼头锅!

“啊哈哈哈!”吴邪连忙一通傻笑,为了将自己刚刚做出愚蠢行为的这一页赶快掀过去,一个劲儿地往张起灵碗里堆菜:“小哥,你多吃点多吃点!”

最后那条西湖醋鱼几乎是张起灵一个人包办的,鱼是吃完了,但结果是剩了一大桌子的菜,吴邪买了一次性包装盒统统装回去,心里估摸着得有好几天铺子里都不用开火烧饭了。

此时正是初夏,酒足饭饱的两个人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散步回去,车子放在停车场明天一早再来取。

他们这顿饭吃得也挺晚,又是走得小路,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只有街边昏黄的路灯投射出一小块暖色的光景,好几只飞蛾正围绕着灯泡拼命打转,即使这种温暖不过是幻境,却还是忍不住义无反顾地撞上去,至死方休。

长长的小巷,只听见吴邪和张起灵鞋底擦过地面的“刷刷”声。

“小哥……”吴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默。他带着张起灵从青铜门里出来之后,他脑子里的疑问就是一重高过一重,之前一直都没有机会和张起灵单独相处,虽说此时气氛正好,说那些未免太煞风景,但他就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青铜门……真的不用再去守了吗?”对于张起灵说出的“不走了”,他一直都心存疑虑。三年前,他来告别,说是要去长白山守上十年青铜门,可现在不过才三年,怎么就说不守就不守了呢?

并不是说他不相信张起灵,但他担心这个专业失踪人员,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张起灵点点头。

“那……那、那个东西怎么办?”吴邪小心翼翼地问。当时在青铜门里看到的那个灰色的东西总是徘徊在他的脑海里,随着张起灵的血,有规律的一张一缩,简直像是活物一样。他不敢去想象,若是没有了鲜血的灌输,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鲜血的作用到底是压制其膨胀,还是保持其鲜活……不管是哪个,只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吴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坏毛病又冒出来了……虽然经过这三年的磨砺,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冒进的小青年,但人家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只要一面对张起灵,他这个道儿上赫赫有名的小三爷,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愣头小子。

张起灵想了想,才开口:“解开长生局,那个东西就没有威胁了。”

唉?吴邪愣了愣,随后点头,解雨臣曾经跟小哥提起过,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把这个方案仔细跟张起灵探讨过,但他琢磨着应该可行。

“小哥……你相信我?”吴邪其实心里是有些忐忑不安的,老九门为了这个长生局,几度辉煌,几度没落,张家几百年来不间断的守候和寻找,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子孙送进那青铜门里以血相祭。吴邪现在轻松地一句“他可以破这个局”,张起灵难道真的半点不怀疑?

“你不一样。”张起灵转过头,目光注视着前方:“破局,不难。”

吴邪细细地琢磨着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字。

守青铜门,以性命相祭,是因为张家想要圆这个局,可惜费劲千辛万苦,依旧无疾而终。而九门后人,也就是吴三省那一代,想要破这个局,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吴邪,既有心要破长生局,又有了方法,所以这闷油瓶子才会说,破局,不难。

可张起灵怎么那么笃定,自己已经有了破局之法?

吴邪张了张嘴,但看张起灵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想想还是把疑问给吞了回去。

不急,反正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问。

第二十一章

吴邪和张起灵这一次散步散了足足两个小时,回到古董店的时候已经将近要十点了。

“啪”客厅里,橙黄色的灯光随着开关的打开倾泻而下,瞬间温暖了整个房间。

什么都没变。

还是张起灵三年前来这里时看到的装潢和布局。十平方客厅不算大,沙发,茶几,电视柜,储物柜错落排列其中,恍惚间给了张起灵一种家的感觉。

“小哥,欢迎回家。”吴邪的表情很严肃,说得很正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场特殊的仪式。

张起灵默默地盯着他,过了许久才点点头。

被张起灵古谭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吴邪不免有些臊得慌,脸都红了一圈,连忙转开视线:“那小哥,你先去我的卧室里洗澡。”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自己房间的衣柜里翻出几条崭新的毛巾和睡衣递给张起灵:“我去看看客房里还缺些什么东西,王盟那小子虽然说是打扫过了,可我还是再去看一看。”

张起灵无声地点点头,接过吴邪递给他的东西,转身进了主卧的浴室。

吴邪则是像个老妈子一样,拿了两块湿抹布,开了客房的壁灯,先打开窗户,给房间通气,再一一将裸露在空气中的窗台,床沿,书桌和椅子细细地擦拭一遍。

嘿,王盟那小子倒也是没偷懒。看着手里没沾上什么浮灰的白色抹布,吴邪笑了两声,明天真得给他加薪了。

房间里虽然常年没有人居住,但因为一直都有人打扫,倒是没什么粉尘味。只是前一阵子杭州下了蛮长时间的雨,床铺和被褥摸在手里略有些发潮,手感不太好。

吴邪摩挲着下巴,正考虑着是不是再找一条冬天盖的被子出来应应急,只听见背后“咔嚓”一声,张起灵进来了。

“小哥?你洗得好快啊……”吴邪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张起灵抬头看了他一眼,湿漉漉的黑发盖在眼睛上,连带着那双幽潭一般的双眼似乎都带着几分湿气。

“噗……哈哈!”一看张起灵的造型,吴邪险些笑喷出来。

湿毛巾搭在脑袋上毛巾,身上穿着一套印有小黄鸡造型的睡衣,却从敞开的衣襟里露出黑色的麒麟纹身,说有多不和谐就有多不和谐。小黄鸡的睡衣是吴邪以前穿过的,现在套在张起灵的身上大小差不多,就是裤腿有些短,也有些大,晃晃悠悠的跟九分喇叭裤似的。

张起灵显然不知道吴邪的笑点在何处,连个眼神都没有丢给他,自顾自坐到床沿上,双脚一抬,眼看着就要准备上床休息。

“唉唉,小哥。”吴邪连忙一把拉住他:“你先别急着睡,床上有点潮,我给你换一床被子……还有你的头发也是,都还没擦怎么就睡觉了?以后会头疼的……”话还没说完,吴邪无意间一抬头,就见这闷油瓶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呃……”吴邪一时有些语塞。他是猜到张起灵地上生活能力堪称九级残疾,但没想到“洗完头要擦干头发再睡”这种常识他也不知道。

那他在过去的这几十年、甚至有可能上百年的时间里,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呢?每次都是直接就上床睡觉了吗?

“……我帮你擦头。”吴邪别开脸,掩藏起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名为“难过”的情绪,将张起灵拉起来,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自己站到后面,把毛巾覆在那头黑发上。

张起灵的发丝稍稍有点硬,很像这个人,但又和他柔软的身体不相符合。也不知道小哥要是把头发剪得更短,会不会一根根通通竖起来,最后变成爆炸头?

想想就觉得好笑,吴邪偷着乐呵。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人的震动,张起灵微微偏了偏脑袋去看他。

“没什么没什么。”吴邪一边笑一边连忙摇摇头,却忘了毛巾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张起灵看不见自己的动作。

“小哥啊,明天我带你去剪头发。”吴邪从抽屉里翻出吹风机,插上电源,“轰轰轰”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暖风从风筒里鱼贯而出,擦着张起灵的发根和脖颈,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吴邪自然是没有留意到,还自顾自说得兴高采烈。

“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啊?”吴邪拨弄着张起灵的头发,歪着脑袋说:“现在好像挺流行三七开,还有……”说了一半,吴邪脑补了一下张起灵顶着一头黄毛的样子,立刻在心里摆摆手,忒不适合了。

张起灵就是适合一头墨黑的发,配着他乌黑的眼眸。其他不管什么颜色到了他脑袋上,都比胖一下子子瘦了50斤还奇怪。

“随便。”张起灵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回了一句。

那就只是剪短好了。吴邪拨弄着张起灵的头发,确定干得差不多了,才收了吹风机,重新放到抽屉里。他不讲话,张起灵更是不会讲,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沉闷。

他不发一言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吴邪从衣柜的最底下拿出崭新的床单,被套、枕套,浅蓝色底子,上面印着几个简单的英文字母,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吴邪熟练地抖落开床单,塞枕芯,套被套,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床给铺好了。全程张起灵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看着他跑来跑去,这里拉一拉,那里拽一拽,身体里面就好像也有那么一只手,正在抚平他心中的不安和褶皱。

“好了。”吴邪拍拍手,以示大功告成,转过身来冲着张起灵笑:“小哥,今天早点睡。我也先回房间了,明天王盟早上会来开店,到时候会给我们带早点过来。”

张起灵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吴邪从他旁边走过,还没等走出房间,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人清冷的声音:“吴邪,谢谢你。”

声音不是特别大,吴邪却听得分明,他立刻就笑弯了眉眼,这闷油瓶子倒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没事儿,小哥晚安。”

“咔。”门被轻轻关上,张起灵才把视线收回来,转向窗外。

他并不是一个对人世间有多少留恋的人,可能正是因为失去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物,他总是抱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他仿佛只是时间外的一个过客,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选择冷眼旁观。

代替吴邪去守青铜门,他从没有犹豫过,并不是因为什么特别深刻的原因,他只是觉得,比起他,吴邪更应该活下去。

当初给吴邪鬼玺,让他十年后来替换自己,其实只是个托词。鬼玺的确是真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打造一个假的鬼玺,因为自己会去杭州告别,甚至他会追着自己上长白山,这都是张起灵没有想过的。而最令他意外的是,吴邪竟真的拿着另外一个鬼玺,傻乎乎地来了青铜门。

解雨臣说吴邪找到了破除长生局的方法,张起灵有些诧异。他这些年倒了那么多的斗,始终都没有找到,吴邪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常年在危险中摸打滚爬的经验告诉张起灵,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

他承认以前的自己太过于武断了,偏执地想将吴邪排除于这场局之外,但他忘了,吴邪是九门之后,身体里原本就流淌着狠戾与决断的血。今天盘口的那场会议,算是彻彻底底让张起灵认识到了另一面的吴邪。

他相信自己觉得不对劲,吴邪同样也会这么认为。但他却仍旧执着地跳进别人设下的圈套里,原因是什么,不言而喻。

若说张起灵以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那他现在可以说,若是他真的消失了,至少,会有一个人会为了他的消失而担心焦急,为了寻找他,努力让自己变强……

他早已无所求,只是希望当这个人为了他在外冲锋陷阵,经历刀山火海的时候,他能够为他多抵挡一些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