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素节听后虽应了,脸上却流露出一点犹豫来,看样子之前未必没有商议过,只是叶家没给出准信儿,所以闹得素节心里也没底吧!
其实她应当是知道的,以叶家的情况,怕是连寻常官宦人家娶妻一半的聘金都拿不出来,所谓的上门提亲,不过是指望素节在父母面前美言,看在女儿一心要嫁的份上,该减免的都减免了。可是人家捧在手里养大的独女,难道是能平白送给别人的吗?所以素节一面担心叶家凑不出求亲的聘金来,一面又铁了心的想和叶逢时长相厮守,两下里一对冲,可就愁煞了金枝玉叶。
肃柔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素节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自己沉吟,“只怕他也做不得主,还要去找他阿嫂商量……”
肃柔道:“那就让他们去商量,既然长嫂为母,叶夫人自然为这个小郎操持。该有的礼数是不能少的,现如今他们艰难些,若是这门亲事能成,日后你再好好回报这位长嫂就是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莫如等到明年春闱过后,叶公子身上有了像样的功名,再来提亲不迟。这样将来国公爷若是想提拔他,也好师出有名啊。”
素节听了肃柔的话,似乎略略找到了使劲的方向,嘴里重复着:“最好是到明年春闱过后再来提亲……若是等不及,那就预备好三书六礼,先试试也无妨。”
肃柔点了点头,虽然这一试,注定要在温国公府掀起轩然大波,但早些让长公主夫妇知道,总比等县主吃亏上当了再后知后觉的好。
素节到底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讨着了主意之后,就觉得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一大半,重新高高兴兴跟着肃柔学插花了。但肃柔心里悬着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伯父那头好像也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唯一能替她答疑解惑的,就只剩素节了。
素节心无旁骛,拿剪子把花枝剪断,插进了花瓶里,左右调整半日,始终不怎么满意,肃柔递了一枝蜀葵过去,“色调过于素净了,添上这枝花,看看怎么样。”
结果放到一起,果真变得出挑了好多,层次也分明了。素节摇头晃脑,“阿姐的造诣,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
肃柔的心思并不在插花上,放下了手里的百子莲,又唤了声素节,“我有件事,想请县主为我指点迷津,若县主当我是朋友,就请据实相告。”
素节怔了下,抬头道:“阿姐有什么要紧事吗,这样一本正经。”
肃柔说是,“很要紧,非常要紧。”把朝中言官向官家上表的事都和她说了,末了道,“昨日殿下和我商谈的时候,县主也在场,你一定是知道其中缘故的,对吗?我不问其他,只想知道,殿下那些规劝我的话,是不是禁中圣人的意思?”
这下素节有点迟疑了,眼神左顾右盼着,“这个……这个……”
肃柔不让她躲闪,拽了她的手道:“请县主据实告诉我,今日你帮了我,将来县主若有事,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你。”
素节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本来自己也愿意交这样知心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走漏点消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罪过吧……
不过出卖至亲这种事,还是令人有些负罪感的,她舔了舔唇道:“阿姐,你是真的不愿意进宫吗?不愿意像那些娘子一样陪王伴驾吗?”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大可不必再遮遮掩掩说什么场面话了,肃柔真情实感道:“我八岁入宫,在禁中呆了十年,整整十年,从小宫人做起,一直做到小殿直一等长行,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磨难吗?禁中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安乐的去处,我愿意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关系。我可以游历名山大川,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可是禁廷就像一个牢笼,绑住我的身子,把我的脑子也束缚起来,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所以我很怕,怕那些言官谏言,把我又送回禁中,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边说边摇头,“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一点都不想。”
素节看她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如果回到禁中,一生有宠,阿姐也不愿意吗?”
肃柔失笑,笑她年轻不懂得,“十年间我看到很多娘子盛宠辉煌,也看到她们从云端跌入尘土里,谁能保证自己一生有宠?那地方人太多太拥挤了,缺我一个也没什么。我是想着,若殿下是受圣人之托来打听我的想法,就劳烦殿下替我回圣人,我不愿意再入宫了。”
“可是……”素节歪了脑袋道,“阿姐,你没想过吗,就算是圣人托我阿娘打听,那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啊,如果官家要你回禁中,你怎么办?”
怎么办,似乎有些难办。
肃柔垂下眼道:“官家是听了那些言官的上奏,不得不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长公主殿下若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圣人和官家……”
结果素节缓缓摇头,意有所指地感慨,“阿姐一定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肃柔讶然抬起眼来,“什么?”
素节尴尬地笑了笑,“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多明白,就是……事情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你在郑娘子宫中伺候时,没有见过官家吗?官家正年轻,长得仪表堂堂,就算照着金翟筵上寻郎子的眼光来看,也是家家看得上的乘龙快婿啊。”
然而这乘龙快婿,谁家有福消受?能称官家为女婿的,只有皇后的母家。
不过这些还是其次,肃柔从素节的话里窥出了一点端倪,越想心头越打鼓,索性作了个大胆的推测:“难道官家已经采纳言官的谏言了吗?”
素节眼神闪烁,支吾了半晌才道:“谏议大夫不是昨日早朝才谏言的吗,其实这件事,早在十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十日之前?肃柔有些发懵,仔细算一算,就在她放归之后没多久啊。
她的心忽地吊到了嗓子眼,怔怔望着素节道:“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你能给我个准话吗?”
素节被她步步紧逼,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又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发现避无可避了,最后也就豁出去了,嗐了声道:“不管了,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有什么可隐瞒的!阿姐猜猜昨日府上来的贵客是谁吧……”然后在肃柔逐渐惊恐的眼神里点了点头,“正是官家!”
肃柔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虽然自己隐约有预感,但总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官家是谁?是垂治天下的帝王啊,怎么会留意她这个小小的宫人。再说自己和他从来没有交集,唯一说过一次话,就是那日延嘉阁告知她爹爹配享太庙的事。父辈立下功勋,未见得女儿就该入宫,难道官家从来不知道,在他的后宫中做妃嫔,并不是件多愉快的事吗?
素节呢,好像嫌她受的惊吓还不够大,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阿娘之所以请你来我们府里,也是受了官家所托,怎么样,意外吧?”
意外,着实很意外!
肃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恍惚看见自己挥泪告别长辈和兄弟姊妹们,一步三回头重入禁中的场景,简直五内俱焚,让她茫茫然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官家喜欢你,又不是天塌下来了,你莫怕。”素节很好心地安慰她,“想开些,你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惦念着,这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吗?”
自己被人喜欢着,自己不知道,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种震撼让她回不过神来,事情之棘手,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怎么?”素节看她怔忡着,轻轻摇了她一下,“阿姐,你眨眨眼啊,这模样叫我害怕。你也不必如临大敌,至少官家没有不管不顾直接下旨册封你,既然让我阿娘先探你口风,足见官家是尊重你的,将来说不定封你当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说完,甚至“嘿”了一声,凡夫俗子的梦想,不就是立于山巅,俯瞰人间吗。
然而肃柔的目光并没有因此被点亮,她说:“我不喜欢官家。”
素节讶然,“你不喜欢官家?官家是我舅舅,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不喜欢官家呢,明明全上京的姑娘都很钦慕官家啊。”
确实,官家少年即位,中兴国家,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哪个少女怀春时,心里仰望的不是官家。可肃柔却少了这根筋,也可能因为在禁中多年的缘故,官家的家务事看得太多,已经全然没有那种朦胧的美感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官家本人没有任何向往,更害怕禁中的生活。既然无法为爱奋不顾身,那为什么还要再入禁中,迎接随时会到来的无边寂寞呢。
反正她是连半点女孩子的羞涩都没有,素节看她心不在焉,一贯的沉稳从容也不见了,可见官家的垂青,没有让她小鹿乱撞。
她怅然问她:“你就那么忌惮官家?”
肃柔反问:“若是现在有人来府里提亲,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青年才俊,你会高兴吗?”
这样推己及人一番,果真是可以体谅的了。
素节托着下巴,和她一起发愁,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想到一个好办法,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拍桌面,“嗣武康王!”
肃柔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想起赫连颂来。
素节抚掌说:“昨日官家来府里和阿娘说话,那时候嗣王就在府门外,他应当是知道官家的行踪和目的的。阿姐,你要是不想入禁中,何不借助嗣王?他欠着你们张家的情,你要是有求于他,他一定会帮忙的。你听我说,官家和他不单是君臣,也是同窗好友,当年嗣王从陇右入上京,就在资善堂做官家伴读。你想想,若是你和他定了亲,那么官家总不好君夺臣妻吧!就算再气恼,也得看在年少的情谊上就此作罢。至于这门亲事呢,过阵子退了就好,反正和嗣王定过亲不丢人,日后也不耽误你再嫁高门。”
肃柔简直被她的天马行空惊着了,连连摇头道:“说笑了、说笑了……这种事怎么好胡来!”说罢奇怪地看了素节两眼,“你这回竟不帮着你舅舅吗?”
素节道:“我也想明白了,舅舅不缺后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只有这个办法。官家的脾气,我多少知道一些,他虽然不会强人所难,但终究是帝王,到了没有耐心的时候,强扭的瓜也非甜不可。所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把自己许出去,就找嗣王,拿他欠着你爹爹一条命来要挟他,让他不得不陪你演这出戏。”
肃柔讶然看着她,看了半晌,无奈地笑起来,“多谢你替我出主意,但这种事我不能做,做了就愧对爹爹了。当初我爹爹为护送他丢了一条命,不是今日拿来换他回报的,就算最后要进宫,我也不能打这样的主意。”
素节顿时很怅惘,“可你不是不喜欢官家吗。”
肃柔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呢,嫁人也多是盲婚哑嫁。能不入禁中,自然是最好的,我喜欢外面天地广阔,能时时看见家里人。可要是实在没有办法,过去十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再熬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这话说得,连素节都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横下一条心道:“阿姐先别着急,回头我和阿娘说说,求她在官家面前替你周全。”
有她这句话,肃柔心里也有了几分寄托,牵着她的手道:“那就拜托县主了。长公主殿下和官家是同胞的姐弟,殿下一句话,胜过我说千万句。”
素节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让人忍痛割爱本来就难,尤其这人还是官家,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说不准。
肃柔再三谢过了她,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到家之后心里惴惴地,不知该不该和祖母说。一直延捱到吃罢了晚饭,这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晚间回到千堆雪,至柔过来送她新做的香囊,和女使一同往门窗上挂,嘴里说着:“里头加了驱虫的方子,蚊虫闻见这味道,直飞都得绕道。”
肃柔刚洗过头,长发沉甸甸地披在身后,一路走过来,发梢的水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别忙了。”她站在灯畔道,“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至柔回头望了眼,见她神色凝重,忙把剩下的香囊交给结绿,自己扑了手过来,挨着她坐下了。
“阿姐怎么了?”至柔仔细打量她,“是不是在温国公府上受委屈了?既这么,下回不去了,她们显赫人家,咱们还不伺候了呢!”
至柔的脾气,很像进宫前的她,恼火起来莽撞得很。肃柔看她义愤填膺,觉得有些好笑,忙安抚着说不是,略顿了会儿,才把从县主那里听来的一切告诉她。
至柔惊得瞠大了眼睛,“还要让你进宫?这还有天理吗?禁中十年不来提拔,让阿姐吃了好多苦,如今出来了,倒成了香饽饽,这官家真是奇怪得紧!”
她咋咋呼呼,肃柔只好让她小声些,殷殷叮嘱她:“万一我逃不脱入宫的命,你就代我好好侍奉祖母和母亲,关照幼弟吧!”
仿佛交代后事一样,让至柔五味杂陈,于是仔细思忖了下道:“依我看,县主那个主意虽然馊,但确实管用。请人家帮个忙,暂且应付过去,只要官家那里作罢,再退婚就是了。我想着那个赫连颂一把年纪都没娶亲,想必是有什么毛病,阿姐和他假装定个亲,不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免得叫人闲话吗。”
肃柔拧眉笑道:“人家没有毛病,不过是将来要回陇右,不在上京娶亲,免得夫人跟着他远赴边陲罢了。”
至柔摆了下手道:“这个且不管,反正只是做做样子,又不会伤筋动骨。”
但是这个提议,肃柔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只是对至柔说:“万一禁中来了口谕,我怕没有时间再同你细说。刚才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千万别忘了。”
至柔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不过阿姐先别急,后日的金翟筵上,说不定会有转机。”
肃柔涩然笑了笑,这就得看那些当家的夫人们,有没有得罪官家的胆量了。
***
隔上一日,终于到了金翟筵的正日子。
太夫人已经多年没有参加这个宴会了,早前年轻时候,倒还愿意和闺中的密友们聚在一起捶丸、投壶,或是打打马球什么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自觉那种花团锦簇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待儿女婚事都安顿好之后,孙子辈娶亲由儿媳张罗,自己放了手,乐得做一个闲散的老太太。可是如今到了孙女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子嫁人犹如转世投胎,好与不好关系着下半辈子的幸福,她也没法袖手旁观了。当初尚柔的婚事就是她过问得太少,由得她母亲做主,才弄得这般田地,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底下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出马把关。
家中女眷们都已经预备妥当,纷纷到了前院,太夫人一个个望过来,张家的女孩子们在姑娘堆里算得上出挑的,再加上一个绵绵,真如六朵花儿一样。
太夫人心下满意,吩咐孙女们:“到了那里谨言慎行,不要过于张扬,但也不必压抑心性。先去结交一些闺阁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将来各有机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份人脉。至于一旁观察你们的那些夫人们,若是有来搭讪的,浅浅应上几句就好,姑娘自矜自重最要紧,倘或有要深谈的话,人家自然来寻长辈们,用不着你们应付。”
大家都应了声是,其实女孩子们此行还是游玩为主,并没有谁完全只冲着露脸给人相看去的。
太夫人见一应都齐全了,便吩咐大家登车。侧门小巷子里停了四辆妆点精美的香根车,各房带着名下的女孩子乘坐,太夫人则领了肃柔和绵绵同乘。
马车慢慢动起来,往城中最大的园林进发,当初平遥郡主创办金翟筵的时候,款待的只是上京达官贵人的夫人和嫡女,圈子里的嫡庶划分很分明。后来时间越久,逐渐也就放宽了,最后只要是嫡母看重的,庶女甚至是外戚女子,也可带着一同参加。
太夫人在车里盘算着:“你们姊妹年纪相差不大,除了映柔还小,其余几个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接下来府里怕是有一阵子可忙的,要过礼,要预备姑娘出阁……”说着怅然看了肃柔和绵绵一眼,“寻常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倘或一个个嫁出去了,家里可就一下子冷清了。”
绵绵对婚嫁这种事,一直满怀热情,她体会不到外祖母的惆怅,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出了阁也可以回家,又不是去了天南海北。再说颉之和成之明年也要说亲事了,别人家姑娘嫁进门来,家里也添人口,外祖母不必伤心。”
太夫人叹了口气,“那倒也是。”
肃柔和声道:“几位妹妹出阁都有各自的母亲张罗,表妹要是说定了亲事,姑母也会过问的,到时候各家作各家的打算,纵然忙些,也能运转得过来。”
太夫人颔首,复看了绵绵一眼,“回头你就和几位姐妹在一处吧,这金翟筵你是头一回参加,各家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千万不能唐突了。”
绵绵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意祖母特意叮嘱她,拿眼一斜肃柔,“二姐姐不也是头一回吗。”
肃柔倒是散淡得很,“那表妹就和我在一起吧。”
绵绵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着这位二姐姐更靠谱些。晴柔是庶出,和她凑在一起自贬身价,至柔和寄柔一向不喜欢她,映柔又是小孩子,倒不如寸步不离和肃柔一起陪着太夫人,这样有什么消息,还能头一个获得。
一切说定了,就照着实施,绵绵先前以为,不过是上京贵妇贵女的盛宴罢了,有权有势的人,自己也见了不少,然而真正进了园子,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是个珠光宝气,满目锦绣的宴会,上京的贵胄女眷,远比她想象的更高雅,也更多。早前一直听说这个伯,那个侯的,满以为这些有爵人家已属上流了,却不知道,上京还有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公爵王爵家的诰命,是她触之不及的阶层,但因为二舅舅不久前刚配享太庙的缘故,大家见了太夫人,也格外地礼遇。
“这位是靖王妃……这位是永安郡王夫人……”太夫人引着孙女们,逐个地见礼请安,结交这些有头脸的贵妇们,对女孩子们将来的前程大有好处,就算她们自己家里没有适龄的儿子可婚配,各家不还有侄子外甥吗,只要留意了,牵线搭桥不过一句话的事,一来二去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产生了。
靖王妃笑呵呵看着小娘子们向自己纳福,抬手说不必多礼,一面感慨着,“哎呀,时间过起来真快,前两年看着都还小,如今一转眼,都成了大姑娘了!老太君真有福气,家中人丁兴旺,看看这些小娘子们,个个都体面,将来必定各得其所,各有好前程。”
太夫人自然要客套一番,笑着说:“借殿下的吉言了,孩子们平时不怎么外出,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带到人前给夫人们请个安,往后还要请诸位夫人多多提携。”
这时起筵的平遥郡主过来了,热热闹闹又是一通寒暄,然后目光从女孩子们脸上逐个流转过来,最后停在了肃柔身上,转头问太夫人,“这位就是老太君家的二娘子吧?”
太夫人颔首,“正是我家二娘。”复示意肃柔,“快来见过郡主。”
肃柔敛神,端端行了个礼,平遥郡主忙虚扶了一把,含笑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啊。”说着亲亲热热招呼大家,“外头热得慌,快请里面坐吧!我已经命人备了上好的龙凤团茶,请王妃和夫人娘子们品尝。”
于是众人都挪进去,刚到的一拨人坐下品茶闲谈,年轻的姑娘们陪坐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寻找相熟的朋友去了。
肃柔和绵绵也相携在外转了一圈,只觉这园子真是大,处处繁花和绿树,望也望不尽。那些盛装的贵妇和贵女们点缀其间,人倒成了陪衬,东一簇西一簇地,像画中勾勒山水的云光翠影。
绵绵向东眺望,看见不远处的场地外围起了步障,忙唤二姐姐,“你瞧,那儿有马球场!”
场上还有策马奔腾的小娘子们,臂上襻膊的红绸在身后猎猎招展,这是最好的时代,女孩子们也可像男人一样飒爽。马蹄声和呼喝声隐约传过来,肃柔含笑望着,随口问绵绵:“表妹会骑马吗?”
绵绵挺了挺胸,十分骄傲的模样,“当然会。以前在江陵府的时候,爹爹常陪我练习骑术。爹爹说学会了骑马,将来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也跑得快些。”
几句话说得肃柔笑起来,果真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未雨绸缪,作着那么长远的打算。
绵绵问:“阿姐呢?你会不会骑马?”
肃柔摇了摇头,“禁中女官的一举一动都须娴静,我没有机会学骑马。”照着姑父的道理反推,也许不让骑马,是为了防止逃脱吧!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都是头一回参加金翟筵,和谁也不熟悉,在外站了一会儿,便返回太夫人身边了。
进去的时候,恰好听见祖母正和几位贵妇说起姑母,“趁锦在江陵府置办了宅子,说那里风景好,气候也宜人,好几年不曾回幽州老宅了。今年修书回来,说年下要来上京瞧我,先遣了孩子在我跟前尽孝,我看着外甥女,也诚如看见了趁锦一样。”
张趁锦年轻那会儿聪明伶俐,也是贵女圈子里颇有名气的姑娘,人人以为她会嫁得高官之主,却没想到最后竟嫁了个生意人。倒不是说生意人不好,不过按着士农工商的排序,商贾的地位确实是最低的。如今女儿到了婚嫁的年纪,才发现重回上流何其难,饶是太夫人话里话外推举绵绵,几位贵妇也不过凑嘴说几句顺风话,并不显得十分热络。
至于肃柔呢,女官出身,勾起了贵妇们的兴趣,拉着她谈论禁中的香方用度等,也有出了嫔妃娘子的人家,打听人在禁中是否安好。
其实很多内命妇都是报喜不报忧,传话回来千好万好,但在那个地方生活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肃柔自然不会去说禁中艰难,人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尊崇地位,当然应该是无可诟病的。就这么美化着,敷衍着,有意炫耀的人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带着一点矜持的笑,昂首挺胸往别处去了。
可惜说得热闹,终究没有人家来刻意示好,太夫人耐着性子,气定神闲地和平遥郡主及靖王妃说笑,又过一会儿,见荥阳侯夫人和一位贵妇一同过来,大家先见了礼,陈夫人便打了圆场,说:“原本尚柔也是要来的,可安哥儿近来有些疰夏,她不放心,因此今日留在家中看护孩子,让我替她向老太君问好。”
太夫人哦了声,“安哥儿怎么疰夏了?请大夫调理没有?”
陈夫人道:“已经请过了,小孩儿疰夏常有的事,太夫人不必担心。”
她们说话间,侯爵夫人身旁的贵妇上下打量了肃柔一遍,笑着问:“小娘子就是张府上二娘子不是?”
肃柔福了福身,这才听太夫人介绍:“这位是延康殿孔大学士家的夫人。”
就是那日托了陈夫人来说亲的孔大学士家啊,绵绵悄悄拽了拽肃柔的衣袖,肃柔还是寻常的样子,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致意。
原以为早前有过结亲的意愿,张家没有答应,今日见了会找准时机再提一嘴,谁知那位孔夫人确认过身份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只是在一旁坐定,视线又调转到绵绵身上来,笑着问太夫人:“这位是申家小娘子吧?当初她母亲在上京的时候,我们闺中常有往来的,后来她去了外埠,这一别,倒有好几年未见了。”一面说,一面来牵绵绵的手,万分和气地问,“小娘子今年多大了?你母亲在家可好啊?”
绵绵乌云罩顶,心说真倒霉,不会是娶不了肃柔,转而来打她的主意了吧!一个鳏夫,求娶庶女还差不多,金翟筵上这样身份的不少,为什么偏要在张家门里打转!
不过不满虽不满,脸上还是装出了乖巧的样子,毕竟这宴会上不单只有孔家,还有许多旁观的显赫门第。绵绵堆出一个温婉的笑来,俏声应道:“我母亲一应都好,多谢夫人垂询。”
边上的太夫人替她接了口,笑道:“我们家三个孩子是一年生的,她和三娘、四娘都满十六了。”
陈夫人在一旁接了话,又问:“这么标志的小娘子,想必已经许了人家了吧?”
太夫人说暂且还没有,“我只这一个宝贝的外甥女,将来挑郎子,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
太夫人的意思摆在这里,既是宝贝的外甥女,又要慎之又慎,那么像孔家二公子这样的情况,必定也是不考虑的了。
孔夫人笑得讪讪,没有出口的话也不必再出口了,复又寒暄了几句,便和陈夫人借故离开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绵绵简直要兜天翻一个白眼,她家那个鳏夫儿子难道是个活龙吗,一会儿瞧上你,一会儿瞧上她,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反正这场燕集,就是迎来送往联系感情的盛宴,先前停留的人也起身交际去了,太夫人依旧端坐在那里,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难免有些低落。果真谏议大夫办了好事,朝堂上的两句谏言,耽误了姑娘一辈子。连先前有意结亲的孔家都调转了风向,其他人就算有心,只怕也要仔仔细细权衡再三了。
转头看看肃柔,她和绵绵坐在一旁端着建盏呡茶,仍旧是落落大方的样子,迎上祖母的目光,甚至给了个安抚的微笑。譬如参筵就是来散心的,也不是说非要这个时候立时找到婆家,有人垂青固然好,没人垂青,来见识了一回,也不算白跑一趟。
太夫人见她这样,便也宽怀了,祖孙三个坐在一起谈论这密云小凤团,倒也谈得兴高采烈。
略过了一会儿,郡主府上女使又引了贵客进来,太夫人远远看见便站起了身。进门的老夫人亦是伸出手来接应,都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老姐妹,见了依旧如年轻时候一样,好一顿亲热。
“哎呀,长远不见了,你身子可好吗?”太夫人笑着说,一面引了肃柔和绵绵来,“快见过王家太夫人,她是祖母至交,见了她,就如见了自家祖母是一样的。”
肃柔和绵绵忙上前见礼,肃柔小时候是见过这位王家太夫人的,记得王家老太爷策勋十一转,御封了柱国,家中子孙也都在朝为官,是个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
王太夫人打量了绵绵,含笑说:“这孩子的眉眼,和她母亲很像啊。”说着又来看肃柔,牵着手好生感慨了一番,“肃儿长得这么大了!当初入禁中时候才八岁,没想到还有相见的一日……”说着又引荐了自己身边带着的两个姑娘,都是自己的孙女,让孙辈结交结交,好延续祖辈的感情。
女孩子们彼此见了礼,恰好外面热闹起来,说赶趁演起了悬丝傀儡。两位祖母都发了话,让她们结伴玩去,待把她们打发了,彼此才好安心说上体己话。
太夫人闲谈的时候,眉心也拧着,王太夫人看出来了,便追问可是遇上了难事。
太夫人沉默了下,把前因后果和她说了,末了道:“如今是要耽误死人了,肃柔今年十八,我原想着带她来了金翟筵,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把亲事定下,我的一桩心事就了了。可谁想到,那位刘大夫这样坑人,官家那头不发话,谁家敢贸然来提亲?肃柔好好的女孩儿,在禁中十年受了恁多的苦,本以为回来了能安安稳稳过上舒心的日子,结果你瞧……竟又弄得这样。”
王太夫人听了,也不由叹气,“最愁的就是官家不定夺,否则这样的姑娘,真是家家抢着要呢。依我的意思,你且再等一等,看看回去之后可有人家上门来提亲。”
太夫人听罢,叹息着摇了摇头,“前几日孔家的二郎要娶续弦夫人,托了尚柔的婆母来说合过,今日见了人,绝口不提这件事,连他家都得了风声,旁人自然更忌惮了。”
王太夫人不说话了,沉吟了片刻道:“半个月内朝中若是没有个准信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会耽误后头人家来说亲事的。这样,我先同你说一声,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到时候千万先紧着我们家。”
太夫人讶然,“你们家?谁啊?”
王太夫人道:“我家四郎啊,今年刚升了市舶司①提举。家下几个兄弟,只有他还未成婚,究竟是一直外放泉州,头几年衙门里倾轧得厉害,实在顾不上私事,现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了,人也拖到了二十七……”说着讪讪笑了笑,“年纪大了些,望你不要嫌弃。再者,就是将来要跟着一道去泉州,又怕你舍不得。”
太夫人经老友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
市舶司提举啊,那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年轻轻便做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太夫人先前还在惦念着给事中家的公子,打算托个靠得住的人,上人家家里露些口风,如今有了王太夫人的孙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太夫人把消息告诉了肃柔,满心欢喜的样子,絮絮道:“王家太夫人在闺中时候就与我交好,算起来相识四十年了,就算后来各自嫁了人,彼此之间也常有往来。她这个人啊,正直,心性也好,王家有她坐镇,上下也如咱们家一样和睦。你要是能嫁进王家,我真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她家四郎虽然比你大了八九岁,但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至少不让你受那些腌臜气。就是外放泉州远了些,寻常也不那么轻易能回上京来……不过日后未必没有升迁调职的机会,年轻人么,哪个不是趁着年华大好,打拼出一番事业来。”
肃柔听祖母思虑得周全,心里反倒愈发沉重了。
其实照着她的希望,是有合适的人家,赶在官家行事之前定亲,这样便能断了官家的念想。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心存顾虑的,就连王家太夫人的意思也是如此,半个月内若是朝廷没有动静,再来考虑为孙子提亲。太夫人不知其中缘故,觉得万一运气好,扛过了这半个月,孙女就能正常婚配了,但这半个月对肃柔来说何其艰难,她甚至有些不敢再去温国公府了,害怕哪一日会遇见官家,会听见最不想听见的话。
望一望祖母,她脸上的笑容掩不住,已经开始为她考虑将来婚后的安排了,然而这份心,怕是要白尽了。
肃柔原先不想告诉她的,说了怕徒增烦恼,可见祖母对她的婚事那么上心,再瞒下去,日后出了变故,难免大伤人心。
于是她微微挪过去一些,轻声道:“祖母,暂且不要去想那些吧,一切顺其自然反倒更好。”
太夫人原先兴高采烈,但听她这样说,便有了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下道:“怎么了?嫌王家四郎年纪大么?”
肃柔说不是,见绵绵愕着两眼望自己,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绵绵耿直起来不带拐弯,冲口道:“阿姐先前连鳏夫都能接受,这个没成过亲的,怎么反倒推三阻四起来?”
大家都不解,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肃柔支吾了半晌才把实情告诉太夫人,末了道:“谏议大夫进言,其实只是说中了官家的打算而已,并不是官家碍于朝中风向,才考虑让我重入禁中。所以咱们如今做什么都是枉然,事到临头,该进宫还是得进宫,祖母别再为我操心了。”
这番话说得太夫人愣住了,一时车内静默下来,只听见车外蝉鸣声震天,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直到回了岁华园,太夫人也不得展颜,元氏同她说起金翟筵上的所见所闻,说有两家对寄柔很有些意思,请太夫人参详参详,太夫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到最后沉沉叹了口气,让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起来。
“祖母……”肃柔轻轻唤了太夫人一声。
太夫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合时宜了,忙换了个笑脸道:“今日孩子们露了面,有心的人家自然会陆续登门,且不用着急,婚姻关乎一辈子,仔细再三比对了才好。”心里惆怅得厉害,也不能应付太多了,便发了话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一面嘱咐元氏,“尚柔的婆婆说安哥儿这几日疰夏得厉害,你打发人过府问一问,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元氏应了个是,带着众人行礼退出上房,才刚要出园子,次春从里面追出来,唤了声大夫人道:“老太太吩咐,等大郎主回来了,请大郎主来岁华园一趟。”
元氏哦了声,不知道太夫人有什么打算,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衣裳,等着张矩下职回家,却左等又等不见人影。派到侯府去的婆子倒回来了,说安哥儿已经好些了,愿意吃些东西了,复又道:“侯府内宅确实乱得很,奴婢才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妾室院里吵闹。我们大娘子倒很从容,只说不必管她们,让带话给夫人,安哥儿一应都好,请老太太也不必担心。”
元氏叹息:“遇见了这样人家,都是命,或者等孩子大些,陈郎子收了性子,慢慢就会好起来吧!”
反正就是一切看老天的,等着时间去平息一切。
这头正说着话,听见廊上女使回禀,说郎主回来了。元氏忙起身迎出去,见张矩脸上酡红,身上还带着酒气,那味道难闻得很,直冲鼻子,便嘟囔着抱怨:“大白天的,又上哪儿喝去了。”
张矩道:“一个同年要上外埠任职,大家起了筵,替他送行。”
元氏把老太太召见的消息告诉他,他不敢怠慢,但又忌惮自己身上不洁净,擦洗过后换了衣裳,等酒气散些了才入岁华园。
女使引他进花厅,绕过屏风就见太夫人闭着眼,撑额坐在榻上。他上前唤了声母亲,太夫人方睁开眼,指了指边上圈椅让坐。待他坐下,又是半晌无语,闹得他都彷徨起来,忍了又忍方道:“母亲有什么话要吩咐儿子,只管说罢,就算遇上了难事,一家子齐心协力,没有度不过的难关。”
太夫人听了,垂着眼点了点头,结果把实情一说,连张矩都愣住了,才发现有的难关,真不是靠决心就能撑过去的。
“这事情……棘手得很。”张矩对插着袖子愁了眉,“既然官家有心,咱们又能怎么样呢。”
太夫人道:“就没有办法可想了吗?你与苏贵妃的兄长不是交好吗,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向贵妃递个话。”
张矩连连摆手,“男人家,哪里会过问这种事。况且贵妃掺合,岂不有争宠的嫌疑?”
太夫人窒住了,良久才长叹:“是我糊涂了,实在是没了办法,病急乱投医起来。”
张矩看太夫人烦恼,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来劝慰:“二娘若当真是个入宫的命,咱们也只能再送她一回,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太夫人一听这话便来了气,“就因她不是寄柔,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疼?她爹爹没了,你是伯父,理应担负起父亲的重任来,结果你倒好,说的都是什么话!她在禁中十年,好不容易回来,像样日子没过上几天,再把她送进宫去,你倒忍心?”
张矩被母亲一通责骂,简直有点发懵,嗫嚅了下道:“官家不是没看上寄柔和映柔嘛……”眼见太夫人又要发火,忙急急来安抚,“母亲别恼,先消消气,容我再想办法。”
太夫人怨怼地看着他,十分嫌弃地说:“官做到今日,连一点门道都没有,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张矩哑口无言,关于该不该羞死这个问题,自己也好好自省了一番,但与盛怒中的老母亲,有什么好辩驳的呢,便闷着头道是,让老太太息怒,又说了好多下保的话,才从上房退出来。
走出岁华园,迎面便遇上了张秩,张秩叫了声大哥,刚想进园子,便被张矩叫住了。
“别进去,进去了就是挨骂。”张矩叹着气说,“官家有意让二娘进宫,老太太命我想办法,可那是官家啊,又不是寻常王公大臣,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秩听了,也是束手无策,背靠着院墙抱怨,“在禁中十年,早怎么不提拔?”
这谁知道呢,或者发现失之交臂,忽然回过神来了吧!
兄弟两个在园子外面商议了半晌,也没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这件事暂且只好搁置。第二日散朝,张矩在三出阙前徘徊,思忖着是不是找温国公再想想办法,可巧温国公和宰相一同出来,张矩见状,便也没好开口。
无可奈何,唯有等得了机会再说,正怅然要登车,忽然见赫连颂和殿前司的人经过,就是那么灵光一闪,他扬声唤了声“王爷”,赫连颂顿住了步子,转头望过来,“留台叫我么?”
张矩点了点头,神情里不免透出几分尴尬。他其实从未想过因私麻烦这位嗣王,毕竟谁也不会拿兄弟的命,作为走人情的工具,但如今是没有办法了,虽然最终的结果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但至少作过努力,也尽了伯父的责任了。
他慢慢搓步过去,拱了拱手道:“在下今日在潘楼设筵,请王爷赏光。”
赫连颂哦了声,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倒有好几个设宴的。”
张矩忙堆了个笑脸道:“上回蒙王爷宴请,这回换我做东,无论如何,请王爷一定赏脸。我听说潘楼近日刚酿出了一批好酒,因此邀上王爷,一同赏鉴赏鉴。”
赫连颂素来是个有内秀的人,闻言不过一笑,倒也没有说其他,拱了拱手道:“留台有心,那今日就劳留台破费了,晚间我一定赴约。”
“好好好……”张矩暗暗松了口气,这也算走投无路时的一点曙光吧!他知道赫连颂和官家的交情,与其通过后宫的那些贵人娘子使劲,倒不如托付赫连颂,成与不成,就在此一博。
一切说定,各自别过,因惦记着这件事,张矩在衙门里也静不下心来,索性早早回去换了衣裳,时候差不多了,便先去潘楼等待。
临街的酒阁子包上一间,让人燃了香,上了茶饮,自己独自在垂帘前坐着。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些暑气,他烦闷地扯动了一下领口,俯身朝下望。天将要暗下来时,出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好多熟面孔,拱手抱拳寒暄,上京的夜,一向如此繁华热闹。
又等良久,还是不见赫连颂的身影,心里揣度着是不是人家临时绊住了脚,来不了了,这时小厮唤了声郎主,朝楼下指了指,张矩顺势望过去,见人已经到了门前,年轻的嗣王一表人才,连将手里马鞭抛给随从,也透着几分风流潇洒。
张矩忙站起身,到阁子前相迎,见贵客从辉煌的甬道里信步而来,那眉眼经灯火晕染,显出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和煦与温存。
彼此拱手作揖,张矩殷勤地将人引进了酒阁子,阁内空空,没有旁人,赫连颂那英挺的眉宇微微挑动了下,回身笑道:“想必留台今日,是有话要同在下说了。”
张矩道是,比了比手,“王爷请坐。”
阁子里有细篾编制的垫子,过卖也揭开了冰鉴,微微的凉意贴地扩散开来,赫连颂一手搭着凭几坐下,复向张矩道:“留台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矩“嗳”了声,转头吩咐门外上酒菜,一面道:“天热起来,王爷且凉快凉快,先不忙说事,咱们边吃边聊。”
上好的玉液酒送上来,另摆上了一盘杏酪蒸羔及十来个小菜,过卖将银匙摆放在客人面前,又往蒸烂的羊肉上浇了杏仁糊,笑着说:“贵客尝尝,这是刚出笼的永州羔羊,比之一般的羔羊更鲜美。”
张矩摆了摆手,让过卖退下,亲自替两人杯中斟了酒,一面客气地劝饮,“王爷请。”
对面的人亦向他举起了杯,白净修长的指节上套着虎纹的赤金筒戒,倒让那不沾阳春水的手,显出另一种优雅与峥嵘并存的奇异之感来。
对饮过后,张矩方道:“今日我有些唐突了,原本不该和王爷说这些的,但……确实是无可奈何,便斗胆,请王爷为我想想对策。”
赫连颂对于张家人,一向好脾气,微微颔首道:“我与留台同朝为官,留台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矩道了谢,略顿了顿才道:“我家二娘……就是张律长女,在禁中做了十年女官,前几日衔恩放归,她父亲的入庙仪上,王爷曾见过她。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祖母也预备替她安排婚事了,可谁知……官家好像有意重新将她召回禁中,这么一来愁煞了家中太夫人,直说让我再想想办法。”语毕,大约发现自己过于直白了,忙又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迂回道,“当然,能得官家垂青,是张家满门荣耀,这上京的官宦之家,哪一家不盼着这样的荣宠,但……二娘一心在祖母跟前尽孝,不敢领受官家厚爱,又苦于无法向官家陈情,这几日竟是愁得不知怎么才好。家下太夫人心疼孙女,昨日传我过去想办法,可王爷知道,我们为臣子的,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今日请王爷来,实属无奈之举,想求教王爷,是否有什么可行的法子,能够让官家打消念头?”
其实他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只差一句实话,就是求这位嗣王看在肃柔父亲的份上,能够替她斡旋斡旋。
对面的赫连颂也不知听出其中深意没有,微垂的眼睫轻轻一颤,将酒盏放在面前的桌上,只道:“官家的心意,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留台在朝为官多年,知道官家的脾气。”
张矩原先是带着一点期望的,可是听他这样回答,忽然就泄了气,不过不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低头应承着:“是是……这个我自然知道。”
对面的人高深地望了他一眼,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我承着侍中的恩情,二娘子又是侍中长女,似乎不能袖手旁观。”
此话一出,让对面原本已经有些萎顿的人,忽地又活了过来。
张矩“啊”了声,“王爷是说……”
赫连颂抿唇笑了笑,“留台王爷长王爷短地,太见外了,叫我介然吧。先前留台的话,我也思忖了再三,虽然侍中家小娘子对我颇有成见,但这样大事上,我却不能斤斤计较。不瞒留台,其实官家有此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曾提醒过二娘子,但二娘子因侍中的缘故,并不愿意对我多加理会。今日留台既然找上我,我也同留台交个底,想让官家改变主意,难如登天,若是有可能,尽早为二娘子觅一门亲事,这才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张矩愈发苦恼了,“家下太夫人就是这个意思,可前几日谏议大夫的话,满朝文武都听见了,如今哪里有人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如此……”赫连颂沉吟起来,“确实难办得很。”
张矩怅然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对面的人似乎也很困扰,凝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提起酒壶,牵袖替张矩斟了一杯酒,慢吞吞说:“若是留台不反对,介然可以来解这燃眉之急。”
第24章
张矩起先还在嗟叹,到底保不住兄弟的长女,二娘似乎确实只有进宫一条路可走了,但乍然听见赫连颂口中说出这话来,怔愣过后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望向对面的人,“王爷刚才说什么?我一时耳背没听清,王爷是说……”
对面的人含蓄地笑了笑,“我说这燃眉之急,在下可以试着解一解。只是,官家终究是帝王,这个办法究竟可不可行,我也不敢作担保,不过尽人事罢了,万一不成,还请留台不要怪罪。”
张矩霎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们张家满门感激还来不及……”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简直连做都坐不住了,挺起身子忙来抓赫连颂的手,颤声道,“神天菩萨,王爷就是我们张家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张矩没齿难忘。”
赫连颂还是淡淡笑着,何为君子如玉,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留台不必客气,二娘子并非留台的骨肉,但留台能为侄女如此尽心,介然深为佩服。”言罢比手,“留台请坐,坐下了好说话。”
“好好好……”张矩坐回竹垫上,匀了口气端起酒盏,千言万语无法表达,唯有请人满饮。
赫连颂捏着杯盏回敬,掩于桌下的右手,在袍裾上仔细擦了擦。
“不过话虽如此……”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无奈的笑,“贵府上二娘子对我,似乎成见颇深,只怕我愿意尽心相帮,二娘子未必愿意接受。”
张矩“嗳”了声,压手道:“这点王爷不必担心,我家二娘最是知礼,岂是那种分不清好赖的人。”说着顿下来,晦然望了赫连颂一眼,“我唯一担心的,是王爷会因此得罪官家,若是给王爷带来不便,那就是我们张家的罪过了。”
对面的人略沉默了下,倒也不讳言,温吞颔首,“若官家果真一心要让二娘子入宫,我这样横刀夺爱,自然会引得官家不满。但官家是明君,纵然一时心里有疙瘩,时候一长便会转过弯来的。退一步讲……就算官家从此怨恨我,我也在所不惜,终究侍中当初是因我而死的,如今他的爱女遇上了难事,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还侍中当年的恩情。”
如此一唱三叹的答复,让张矩的心情也不免跟着跌宕。
这位嗣王,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他心中暗想,如今这世道,明哲保身的人随处可见,恩将仇报的也不少,但他这样身份,能冒如此大险救肃柔于水火,就冲这份心,当年的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反正就是道不尽的感激,张矩忙又斟酒,笑道:“张某是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今日找王爷相商,果然找对了人,这下家中太夫人也能放心了。”说着又来布菜,恳切道,“王爷今后就是我张家的恩人。王爷先前说,二娘对你有成见,那是小孩子家糊涂,待这件事过后,我一定让二娘向王爷道谢,多谢今日王爷的援手。”
赫连颂含蓄地笑了笑,“留台言重了,既然咱们之间已经商定,那我过两日就预备起来。”
过两日,这词本身就充满了变数,张矩忙道:“要快啊,王爷,万一咱们的计划赶不上官家的诏命,那一切就都晚了。我想着,大媒就不必了,恐怕此刻也没人敢来担此重责,三书六礼一切从简,只要换了婚书,事就成了。”
赫连颂却并不赞同,“虽说这件事是受留台托付,却也不能慢待了二娘子,叫人说我嗣王府不知礼数,戏也做得过于草率了。”忖了忖道,“我回去便命人预备,左不过这两日吧,还请留台回去禀报老太君一声,免得我唐突登门,惊扰了老太君。”
张矩连连说好,这下子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了,一顿饭吃得四平八稳。等到饭罢送别了赫连颂,急忙赶回岁华园,彼时太夫人刚洗漱完毕预备就寝,见先春引了人进来,纳罕地顿住了步子问:“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张矩道:“要紧,很要紧,儿子宴请了嗣武康王,才从外面回来,有个消息要告知母亲,等不到明日了,今日就得说明白。”
太夫人愈发疑惑了,既然他有话要回禀,便让他坐下,自己在上首落了座,偏身问:“究竟什么事,快说吧。”
张矩笑道:“母亲昨日和我说的事,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只要有人赶在官家之前向肃柔下聘,官家总不好从中作梗,强逼肃柔悔婚进宫。”说着欢欢喜喜挪动了一下身子,“母亲可是在愁,没有人这时候敢出这个头?”
太夫人蹙眉看他,“你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偏要留半截,等着我来追问?”
张矩讪讪笑了笑,“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是说,找到了这么个人,愿意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母亲猜这个人是谁?”见太夫人启唇又要数落,忙道,“这个人就是嗣武康王!”
这下子连太夫人都愣住了,“他?怎么是他?”
张矩眉飞色舞,“儿子也不曾想到,他居然能这么仗义。母亲想,如今哪个有胆子,敢在官家碗里抢饭吃?也只有他,心里亏欠二弟,苦于补偿无门,才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可太夫人却犹豫起来,“他这身份,怎么能同官家为敌呢……明着说是送到上京来求学的,其实不就是个质子吗!”
张矩觉得母亲实在是多虑了,“您有所不知,撇开官家和他的私交,更要紧的是朝廷还需倚仗赫连经纬镇守陇右。赫连颂日后是要子承父业的,难道官家会为了一个肃柔放弃陇右,将那良马产地拱手让人?所以母亲且宽怀吧,无论如何先过了这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太夫人听罢,叹了口气,“那你同他说明白了吗,待事情过去,这桩婚事就作罢。”
张矩先前觉得万无一失,高兴还来不及,被太夫人这么一问,顿时噤住了,半晌才道:“我竟给忘了……明日,明日我再去和他商议。不过母亲也无需多虑,人家就是帮咱们一个忙而已,特意再去说一遍,倒弄得堂堂嗣王,要来讹咱们家似的。”
话虽没错,但事关重大,太夫人道:“男女婚事不是儿戏,不能含糊着,还是说明白为好。”
张矩只好应了声是,“今日不早了,母亲安睡吧,等明日我抽空去他府里一趟,一定把话交代清楚。”说罢行个礼,退出了岁华园。
他走之后,太夫人其实还是想不通,嗣武康王对张律虽然有愧,但这份恩情,当真用得上冒这么大的险来报答吗?这一晚上带着疑虑入睡,睡得并不踏实,等第二日肃柔来园子里请安,便把消息转达了她,谁知肃柔当即就否决了,毅然道:“人家纵是一片好意,我也不敢领受。祖母,这不是小事,闹得不好不光咱们家出乱子,还要连累无辜。爹爹一辈子清清白白,不能因为一个我,往他脸上抹黑。”
太夫人也彷徨起来,“那可怎么办呢,难道果然要让你进宫吗!”
关于进宫,肃柔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也不能用这么不靠谱的办法避险。太夫人发愁,她只好暂且安抚她,“县主那日答应我,会求长公主替我向官家陈情的。不管结果如何,总是个希望,且等一等吧。”
太夫人迟疑,“那嗣王那里……”
“还是请伯父婉拒了吧。”肃柔道,“这样的大恩,咱们承受不起。”
可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思忖了再三方道:“昨日宴请人家的是你伯父,今日又改主意,怕在人家面上不好交待。我心里是不愿意让你再入禁中的,昨天夜里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件事虽然荒唐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听我说,今日你再去温国公府上,看看县主那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倘或禁中搁置下来了,那最好,不必麻烦人家了,若是没有,做上一场戏,也无伤大雅。”
肃柔原本是极力反对的,但见祖母这样说,也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应了。
这时众人来请安,大家一起吃了早饭,倒也热闹。饭后肃柔别过众人,往温国公府去,素节因没有参加金翟筵,对她前日的见闻很好奇,追着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登门提亲。
肃柔今日教她做四时清味香,站在桌前拿戥子称量丁香,垂着眼道:“我祖母有个闺中好友,愿意为她孙子说合,不过要等半个月后再来登门。”
素节听了怅惘,“要等半个月啊,半个月后还不知是怎样光景呢。”
肃柔笑了笑,没把赫连颂愿意救急的事告诉她,总觉得说不出口,虽然她早就这样提议过。略顿了会儿,试探着问她:“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可曾入禁中?”
素节摇了摇头,“昨日孙相公家夫人做寿,我阿娘上宰相府拜寿去了,暂且没得闲。”心里当然知道肃柔的意思,见她眉眼黯然,便来安慰她,“阿姐别着急,我阿娘这两日会进宫的,到时候自然把阿姐的意思转达官家。”
肃柔点了点头,重新撑起一个笑容来,“我这几日因这件事心烦,在县主面前失态了。”
“哪里。”素节揽过石臼道,“阿姐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要是换了我,只怕早像个没头的苍蝇了。”
两个人说笑着,将丁香、乳香、零陵香等倒在一处研磨,素节平时是个静不下心的,哪里有那分沉稳,坐在亭子里杵这些东西,但就如母亲说的那样,和一个人走得近了,自然会沾染她身上的气息。这位女师有强大的,令人平静的能力,你在她面前心浮气躁,不必她说,你自己就自惭形秽起来。
她襻住袖子,捏着木匙往香粉里添加蜂蜜,因天气渐热,那细腻的皮肤出了一点汗,愈发显得干净通透。素节歪着头看了她半晌,细声道:“阿姐,我明日想与叶公子商谈,可我心里没底,你能陪我一道去么?”见她回眼望过来,又担心她不答应,忙又添了句,“你不必出面,让在一旁听我们说话,替我参详参详就好。”
肃柔想了想道好,人家信她才有求于她,要是一口回绝了,就显得自己太无情了。
素节很高兴,探过胳膊来搂她,“阿姐最好……”话没说完,语调却慢下来,然后仓促地摇了她一下。
肃柔起先没察觉,被她这一摇,方问“怎么了”。见她两眼直勾勾地,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这一望不要紧,才发现对面的廊庑上站着个穿天水碧圆领袍的人,还是一贯淡漠的姿态,那双眼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似的望过来。肃柔心下一惊,忙拉了素节到亭外见礼,心头只管惆怅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官家到底还是露面了。
袍角翩然,到了面前,官家说免礼吧,声线依旧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
肃柔和素节直起身来,素节平常那样活泼的性子,见了官家也只有老老实实,心里期盼着救兵出现,不住往官家身后张望,“官家驾临,我阿娘没来迎接么?”
官家的目光从肃柔脸上划过,嘴里曼应了一声,“你阿娘让你去花厅,有话要吩咐。”
这分明就是打发啊,大家心下都了然。素节看了肃柔一眼,也不好说旁的,福身道是,带着贴身的女使离开了。
肃柔的心境,倏忽回到了禁中时候,那种深植于内心的窒息感又漫溢上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明白自己惧怕的,并非是那个让人不得自由的环境,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世上人分千万种,有的人令人愉悦,有的人令人压抑,而官家其人,恰好是后者。
当然官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语调平淡一如往常,“你出宫,我并不知情。”
肃柔道是,“郑娘子怜妾年幼入宫,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放了恩典让妾归家。这是郑娘子慈悲,更是官家皇恩浩荡,妾在家中,无一日不感念官家,遥遥向禁中祝祷,求神佛保佑我主万年吉昌。”
所以她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想法说清了。能够出宫归家,对上感恩戴德,如果现在再让她重回禁中,她的这份感激之情必定荡然无存,官家为了保住自己的仁慈面貌,也不能逼她进宫。
可是这样的盘算,并不能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知难而退,他说:“我传内侍省的官员查阅卷宗,发现你八岁入禁中,今年正满十年。十年在禁中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你父亲升祔太庙,是朝廷有功之臣,前几日言官将我数落了一顿,说我有负张侍中,刻意慢待功臣之后。”
这话说得肃柔隐隐起了冷汗,心道言官果真是百姓喉舌,国之栋梁,连官家都敢直言指责。虽然本意不坏,但有时候这种一厢情愿的正义,反而会给人带来烦恼。主要是处境不一样了,如果她还在禁中,顺便封个郡君、美人之类的,至少保她不再伺候人,也挺好。但她如今已经出宫了,再来追究这些,无异于重新把她投入火坑,因为对她来说宫外的自在,远比在禁中“活着”强。
但真话伤人,得学会拐弯,于是定住心神,掖着手道:“妾在禁中受了多年教化,是官家与圣人的体恤,并没有受慢待一说。家父当年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妾虽为女子,也有报效官家之心。如今官家隆恩,放妾归家得享骨肉天伦,是官家对张家一门的恩典。至于言官的谏言,妾是不敢苟同的,也请官家宽怀,切勿放在心上。”
官家听她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唇角不由轻轻牵动了下。
“在禁中多年,官话确实学了不少,但那是场面应付用的,私下与我说话,大可不必这样。”他言罢,轻轻打量了她一眼,“你在长公主府上教学,一切都好吗?”
肃柔道是,“长公主殿下抬爱,县主待我也颇为礼遇……一切都是托了官家的福。”
他哦了声,“看来县主说漏了嘴,把内情都告诉你了。”倒也不生气,负起手来慢慢踱了两步,“那日前朝决定让你父亲配享太庙,原本第二日我要来交待入庙安排的,没想到到了延嘉阁,你已经不在了。郑修媛私作主张处置宫人,连皇后都没有通禀,皇后亦很恼火,同我说起,想重新将你召入禁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肃柔只觉背上小衣都湿了,帝王轻描淡写的几句,改变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她惶恐,知道他有意将皇后推出来说事,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余地。这个时候她的态度要是模棱两可,那么紧接着就会接到圣人懿旨,果真宣她入宫了。
两手加于眉上,她俯首道:“圣人贤德,宽厚体下,既是为妾不平,更是为成就官家英名。郑娘子不经授意将妾放归,固然违背了禁中规矩,但郑娘子也是一番好意,还请圣人息怒。妾如今在家中侍奉祖母,闲来做些自己喜欢的零碎小事,对外常念官家恩典,若是此刻将妾召回,恐怕又落了有心之人的口实,说官家忌惮言官,受谏诤封驳左右,反倒有损官家威仪。”
这番话说完,肃柔自觉很圆融,就算不能令官家改变心意,也截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无法再借皇后之名,暗示让她回宫。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官家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听完了她的顾全大局,最后不过简单撂下一句话:“这不单是皇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第25章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官家等着她大惊失色,可谁知她岿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没听见。
官家微蹙了蹙眉,“张内人……”这个称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哦了声又道,“如今应该称呼你张娘子。不知你对重回禁中,有什么看法?”
肃柔发现好言好语半日,最后都是无用功,果真皇帝一意孤行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现在又来问她的看法,她的看法重要吗?如果她说不愿意,难道就能让她免于进宫吗?
她叹了口气,做小伏低,试图用委婉的手法来暗示自己不想进宫,这个方法可能打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此路不通,或许换个更直接的方式,让官家正视她的想法也好。
“官家。”她抬起眼来,这是自己头一次不卑不亢地直视他,原来平视的时候,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官家神色如常,迎上了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清楚看清她的五官,和眸底深藏的变化万千。
“我不愿意再入禁中了。”她直言道,“或许这话有些不识抬举,但确实是我心里的想法。官家厚爱,我感激不尽,也明白官家觉得这十年来让我埋没在宫人之中,辜负了报效朝廷的故臣,但官家,我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怨恨,反倒觉得禁中多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一朝踏出拱宸门,也让我更为感激现在的生活,更珍惜与家人骨肉团聚的日子。官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上京城中鱼龙混杂,固然不如禁中纯粹,但我就喜欢这样混浊的红尘,也从不为自己经受了不平而愤愤。所以官家和圣人的美意,恕我不能领受,如果官家果真要恩泽张家后人,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做伴吧。”
这话总算说得很透彻了,一字一句交代完,心头的重压也彻底放下了。
先前还指望长公主替她转达想法,其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远不如自己亲口说明来得直接。前几日的惴惴不安,现在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殷切地望向官家,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动容来,然而帝王毕竟是帝王,自有不动如山的气魄。
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重新考虑了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我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再入禁中?你害怕那个地方吗?”
如果点头,是不是太不委婉了?肃柔想了想道:“不是害怕,是心存敬畏。禁中美人如云,妾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在禁中立足。”
这话却是自谦了,以前她总是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长相,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的容色可以担起后宫半壁江山。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对陪王伴驾毫无想法,官家拧起眉,探究地打量她一眼,半晌哼笑了声,“我御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样的人。你是仗着令尊功高,有意和我讨价还价吗?过去十年,确实是委屈你了,若你愿意,可以入宫就封修媛,绝不让你落于郑氏之后。”
肃柔顿时尴尬起来,“官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也不是有意推脱,借此换得更高的位分……”
“那究竟是为什么?”官家不解地问,“张娘子是觉得禁中让你不得自由?还是觉得禁中没有你的良配?”
三言两语,把人逼得无路可退,这些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禁中确实令她浑身难受,还是官家后宫众多,自己不稀罕成为其中一员?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恐怕都不能令官家满意。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脱口道:“我有了心悦的人,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不能领受官家好意,还请官家成全。”
果然这话一出,令对方措手不及,官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荡起了涟漪。
“有了心悦的人?张娘子出宫不过半个月,这么快便心有所属,怕不是你回避入宫的托词吧?”
肃柔说不,“原是个旧相识,不过多年不见生疏了,如今知道我出宫,重又来往了而已。”
官家冷冷一哂,“这人是谁?在朝为官吗?”
肃柔心头打起颤来,她原本真的不愿意将别人拖进来,然而箭在弦上,她白纸一样的感情阅历中,找不出一个能拿来顶缸的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人,只有赫连颂。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人家,不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官家,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那么天子一怒,张家未必能够承受。
官家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大概看她犹豫,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点疑色来。
没办法了,她只好横下心来,暗暗握拳道:“官家认得这个人……嗣武康王,赫连颂。”
“赫连颂?”官家显然吃了一惊,但那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负手沉吟,“赫连颂……我想起来了,你们之间确实有些渊源,当初你父亲就是因为护送他入上京,才遭遇不测的。”
不知官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番话,让肃柔觉得万分羞惭。
爹爹是因那个人而死,如今自己却与他纠缠不清,虽然她心里知道内情,但在官家看来,她可算是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了。
自觉无地自容,一半是因为自己扯谎,另一半是愧对爹爹。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能够免于进宫,谎话张嘴就说出来了。可是一次谎好撒,往后又需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填补呢。她有些不敢设想,想得太长远,恐怕都要羞于做人了。
但关于朝中的局面,伯父还是分析得不错,祖母也和她交待了赫连颂的处境和优势,就是赌她不够重要,不足以令官家因此针对赫连颂。但到底也是涉险,她心里担忧,害怕多少会给人家带去麻烦,万一让人遭受无妄之灾,那自己就算不必进宫,也会懊悔一辈子的。
所以她望向官家,试图让这件事不那么锋芒毕露,斟酌了下道:“确实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想来嗣王是为了弥补对我爹爹的亏欠……”
“你却对人动情,心悦他了?”
肃柔面红耳赤,低下头道是,“我……情不能自已。”
想必官家也对她无话可说了,沉默了良久才慢慢点头,“情这种事,确实难以自控,怨不得你,不过你与赫连颂……实在让我意外得很。你家中长辈是什么看法?也赞同你这样吗?”
若是连长辈都赞同,那么官家又怎么看待伯父和叔父呢。肃柔垂首道:“这件事我还不曾禀报家中长辈……”
“那就是说,只是两情相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么?”
肃柔有些惶惶,心想反正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便道:“回禀官家,嗣王近日就要登门提亲了。”
对面的人听罢,终于不说话了,肃柔不敢再去看他脸上神情,愈发低下了头。
最终竟是一句后话都没有交待,官家脚下略徘徊了片刻,慢慢往廊子那头去了。
肃柔的两眼盯着地上,看那身影从视野中逐渐走远消失,鬓角的汗水蠕蠕爬过脸颊,在鼻尖凝聚。忽然一阵风吹来,让她结实地打了个寒战,素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压声在她耳边说:“阿姐,官家走了,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肃柔直起身来,看着素节满脸的希冀,苦笑道:“我推脱不过,还是把嗣王拉出来垫背了,说自己心悦他,要和他定亲。”
素节目瞪口呆,大概也很惊讶于她的莽撞吧,定神之后又对她的当机立断大加赞赏,“啧,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果敢的人了!”
果敢吗?明明是无路可退后的下下之策!肃柔坐回凉亭里,捧住自己的脑袋哀声道:“刚才情急,当真是不计后果了,现在想想很后悔,不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会不会触怒了官家,给嗣王和张家招来什么祸端。”
素节陪着她发了一会儿愁,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觉得官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你都说了你喜欢嗣王,难道他还能和好友争风吃醋吗?”
肃柔惨然从掌间抬起脸来,和素节对望了一眼,这段话听上去,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素节讪讪安抚她,“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要后悔,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入宫了。不过嗣王那里怎么交待呢,万一官家和他说起,两下里要是对不上口风,岂不有欺君的嫌疑啊。”
这点倒不必担心,肃柔道:“昨日我伯父同他说起这件事,他也答应过两日登门提亲了,我原本是不赞同这么做的,谁知今日面对官家,实在搪塞不过去了……”
素节很可以体谅她的心情,“那可是官家啊,朝堂上能应付百官的晤对,对你步步紧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反正话说了,官家也给气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心情大起大落,肃柔起身道:“我先回去,向祖母回禀这件事,若是有必要,还得专程向嗣王告罪。”
素节道好,和她相携到门上,目送她坐上了马车。
马车赶得急,回到旧曹门街后直入岁华园,原本是要同祖母商量的,进门却发现堂上坐了两位贵妇,正与太夫人饮茶说笑。
大概脚步声传进去了,贵客回头望了眼,太夫人便向她招了招手道:“肃柔过来。”一面向客人引荐,“这是我家二娘,才从温国公府回来。”
这番介绍立刻换来了贵客了然的一声“哦”,其中一位略显富态的笑道:“我知道二娘子,上回侍中升祔太庙,就是二娘子带着弟弟奉安神主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复向肃柔介绍:“这位是太常寺卿的夫人,那日你爹爹的入庙仪,刘大卿任副使。”说罢又比了比另一位笑容可掬的贵妇,“这是登封县开国伯的夫人,今日来,是为向你表妹提亲的。”
肃柔听了,敛裙向那两位贵客行了一礼,开国伯的夫人因知道这位二娘子将来前途不可小觑,待她甚为热络,笑着说:“那日金翟筵上,我远远就见两位小娘子一直陪坐在老太君身边,那时就想着,这位一定是刚从禁中回来的二娘子。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老太君养的好孙女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地端庄水灵。”
要结亲的人家,自然是满口热闹的好话,肃柔客气地让了礼,心下不免纳罕,开国伯是正四品,十二等爵位中虽不算高,但总是有爵之家。这样的门户,尤其看重亲家门第,若是来求娶至柔和寄柔还有一说,但来求娶绵绵,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太夫人呢,对于这门婚事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老太太永远是那样四平八稳的做派,你来我往说话间,绝没有巴结高攀的意思。肃柔在一旁听了半日,方闹清伯爵夫人是来为家中次子说亲的,那位二郎今年十九,身上没有功名,照着伯爵夫人的话说“还在科考”,可见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利。
总是不那么尽善尽美,才会有低娶的决心,但太夫人待人一向是给足脸面的,和气道:“学子那么多,三十岁取得功名已经算是早的了,令郎才十九,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还愁不能出人头地吗。”
边上的大媒刘夫人也帮腔,笑着说:“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只要屋里有贤内助帮衬着,日后自然步步高升。申娘子这一向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是上京出了名的有德之人,当初资助养寄院救济老弱妇孺,谁不知道老太君的德行,有老太君教导着,申娘子必是无可挑剔的。昨日伯爵夫人来我府上,我一听便知道是段好姻缘,所以今日携了伯爵夫人一同登门,不兴什么大媒两头说合的虚礼,倒是伯爵夫人自己同老太君交个底,更显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太夫人连连点头,“我也瞧见伯爵夫人的心意了,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照我说好得很,不过孩子毕竟是外孙女,在这里暂住罢了,她家中有父母长辈,婚姻大事,还需问过申家才好定夺。”
刘夫人和伯爵夫人应承,“这是常理,应该的。”
太夫人复又笑了笑,“那就请贵府上少待几日,等我问明了,即刻给贵府上回音。”
两下里说定了,刘夫人与伯爵夫人又坐着吃了盏香饮子,才起身告辞。
太夫人吩咐冯嬷嬷相送,含笑望着贵客出了园子,待退回厅堂后,便让先春唤绵绵来,自己喃喃和肃柔说:“伯爵人家,这样上赶着来求娶,总叫我心里不踏实。”
不一会儿先春领着绵绵进了园子,太夫人让绵绵坐,促膝同她说:“这两日倒有两家登门来攀亲的,刚送走的登封开国伯家之外,还有一户,是尚书省左司郎中府上。这两家里头,登封开国伯家是上年才搬入上京的,我并不十分相熟,另一家倒和他家太夫人早年有些往来,家主虽说只是个六品的官职,但胜在世代书香门第,家风好,家中人口也简单。尤其那位公子,如今任秘书省丞,身上早早就有了功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太夫人话里话外其实是偏向左司郎中家的,然而绵绵也有她自己的计较,转头问太夫人:“秘书省丞,那是几品的官儿?”
太夫人说:“正八品。”
但是这正八品一出口,肃柔就知道这门亲是不成的了,在绵绵眼中八品官儿未入流,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吏,要是按着嫁得风不风光来看,自然是开国伯家更胜一筹。
太夫人见她倾向于伯爵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敷衍着,“这两门婚事可以先命人传口信,听听你爹爹和阿娘的意思。或者咱们且不急,大可以再等等,万一还有更好的人家来说合,也别平白错过了。”
可绵绵却觉得开国伯家那门亲事,已经是很不错的机会了,三心二意下错过,将来不免要后悔。但话又不好说得太直接,便赧然对太夫人道:“长姐嫁了开国侯家,嗣武康王不日也要来向二姐姐提亲,我想着自己也不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若是嫁得含糊,只怕让姐妹们脸上无光。”
单单这两句话,太夫人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姑娘大了,其实挑选婚事也该听一听她自己的看法,长辈虽有阅历,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将来要是有个好赖,不免落得一身埋怨。
“既这么,那就先紧着开国伯家吧。”太夫人乏累地笑了笑,“你爹娘那头的口信照传,咱们这头再好好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才学。那位二郎是正室夫人所生,伯爵夫人对婚事很上心,反正如今爵位不得承袭,是不是嫡长,倒也没什么妨碍。”
第26章
这下子绵绵称意了,说实话姐妹之间哪有不相互攀比的,寄柔和至柔一向看不起她,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自己的亲事先定下了,好歹是个伯爵人家,将来她们要是嫁得不如自己,到时候自己就有话可说了。
心里暗自高兴,那份欢喜掩不住,全做在了脸上。甚至觉得自己往后至少能与长姐、二姐放在一起比较,毕竟嫁的都是有爵之家嘛。
肃柔却觉得有些好笑,但这位表妹和其他堂妹不一样,自己也不好如何规劝她,只道:“嗣王来提亲,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不能当真。”
可绵绵并不这样认为,“只要过了礼,那就是正经求亲,将来怎么样都是后话。”说罢转头看了肃柔一眼,兀自揣度着,“二姐姐难道觉得伯爵府不好吗?还是看我爹爹经商,我就配不得那样高门大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大非偶?”
她不高兴了,说话一如既往地呛人,肃柔尴尬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表妹别误会。”
实质就是她什么都没说,绵绵也拼凑出了这位二姐姐不看好她婚事的结论。人就是这样,越是欠缺,便越是看重,这时候的绵绵简直竖起了全身的刺,来捍卫她即将到来的婚姻。反正她觉得伯爵家很好,但凡反对的,不是嫉妒就是坏。
太夫人见她这样,怕姐妹间因这种莫须有的猜测吵起来,便打了圆场,“只要那位伯爵公子一应齐全,你姐姐难道还会不盼着你好吗?我这两日先打发人出去探听,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安排你远远看上一眼,光是家世好还不够,人总要长得体体面面才行。”
哦,对,这个也很要紧。绵绵虽然稀图人家的门第,但郎子的长相也必须顺她的眼才好。两个人结成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要是日日睁眼就看见一张令人作呕的脸,那情愿老死闺中,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受那份罪。
既这么说定,也就放心了,站起身矜持地向太夫人行了个礼道:“一切请外祖母替我操持,我的书还没读完,就先回去了。”
太夫人道好,“读了一会儿且要歇一歇,别伤了眼睛。”
绵绵当然不能告诉外祖母,自己读的是外头书摊上买来的杂书,于是煞有介事地福身说是,带着蔚儿和荟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太夫人看她走远,方叹了口气道:“你这表妹心气高,什么都爱和人争上一争,也不知道将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肃柔道:“祖母让人仔细打探,好与不好都据实告诉她,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取舍。”
太夫人却摇头,“你瞧瞧她,一心想嫁高门,将来好在姐妹们面前挣脸。心里认定的事,只怕不好更改,算了,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一面偏身过来问肃柔,“县主那头可有消息了?”
肃柔沉默下来,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今天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古怪,然而得罪人的话都说了,后怕也来不及了,便讪讪道:“我在温国公府上见到了官家,官家直言要我进宫,我实在绕不过去,把嗣王牵扯了进来。祖母,我眼下很慌张,因为说了些出格的话,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人家。”
太夫人听了也略感棘手,不过暂且顾不上旁的,追问:“官家怎么说呢,可曾动怒啊?”
肃柔说没有,“最后一语不发,走了。”
“走了?”太夫人喃喃,心思百转千回,见肃柔一脸肃穆地望着自己,只好先来宽解她,“官家是仁人君子,不是那等暴虐的帝王,男人喜欢女人,总要讲究你情我愿,就算官家也不例外。”
可是这种话,自己听来也不可信啊,帝王怎么能和寻常人一概而论呢,人家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经历了没受过的挫折,岂不是让人愈发执着。
“不要紧的……”太夫人怜爱地抚了抚肃柔的脸颊,“还是我孙女太招人喜欢了啊!姑娘家说亲都愿意挑选高门,但这门第一但高得过了头,反倒不好了。官家今日既然驾临温国公府,那就说明不是个独断专横的人,他愿意听一听你的意思,知道你有了议亲的对象,或许就放下了。”
肃柔心里彷徨,当然希望一切都如祖母说的这样顺利,但想起那位嗣武康王,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垂首道:“原本是嗣王欠着咱们张家,如今因为这件事,变成了我亏欠他。”
太夫人却觉得她孩子气了,“总站在施恩者的位置上,让他一直欠着咱们家,难道你心里就舒坦么?这回的事人家既帮了忙,也算解开了这个结,人活于世,谁能一辈子不有求于人?不过今日遇见官家的事,你还是得同他交待一声,万一要晤对,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看看外面天色,这个时辰张矩和张秩都还在衙门,等他们回来再去说明,倒拐了好大的弯。太夫人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毕竟事关重大,耽误不得。”说着吩咐冯嬷嬷,“你上前面,派两个小厮出去打探嗣王行踪,等问明白了传个口信,就说小娘子拜会王爷,看看他什么时候方便。”
冯嬷嬷道是,领命往前院去了,太夫人又牵了肃柔的手道:“遇事不怕事,既然走到这步了,就大着胆子往前吧。”
肃柔颔首,确实觉得眼下再纠结也没有用了,自己不是盘桓于内宅见不得外人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自己出面解决为好。
上京很大,要找到一个人不容易,肃柔中晌在岁华园用完饭,午后回自己的院子小歇了片刻,正在半梦半醒的当口,听见外面传来蕉月的声音,问:“卢妈妈怎么来了?”
卢妈妈道:“派出去的小厮带了嗣王的口信回来,说申时三刻,在班楼等候二娘子。”
肃柔支起身,转头看了看案上更漏,还有一个半时辰,现在预备还来得及。
门上珠帘沙沙一串轻响,蕉月从外面进来,趋身问:“小娘子可听见卢妈妈的回禀?说嗣王约小娘子申时三刻,在班楼说话。”
肃柔说听见了,趿鞋起身吩咐:“替我预备一身衣裳来。”
女官出身的人,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永远打扮精致,这是禁中多年养出来的规矩。她在镜前重新梳洗绾发,挑了一对水滴琉璃的耳坠子戴上,结绿仔细替她傅上一层粉,轻声问:“小娘子一个人去么?要不要叫上四娘子?”
肃柔摇头,如今风气虽然并不守旧,但闺阁姑娘和男子在外见面,终归不好。至柔眼看着就要说亲事了,不能节外生枝,自己今天回绝了官家,后头的戏还是得做足的,反正免不得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了。
收拾停当后出门,马车停在边门的小巷子里,仆妇搀了她和雀蓝登车,一路护持着往班楼去。所谓的班楼,也是上京有名的大酒楼,就坐落在汴河边上的中瓦子。这个时辰开始预备晚间的营业了,一到门前就有过卖出来相迎,含笑作揖问:“贵客可是张留台府上小娘子?”
肃柔颔首,那过卖愈发殷勤了,垂手呵腰道:“王爷已经到了,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道了谢,和雀蓝相携迈进了班楼的正门,班楼相较潘楼,是个更为雅致的地方,一重竹帘一重景,即便是楼下的大厅内,也是处处有鲜花妆点,炉中点着上好的沉水。
过卖往楼上引,比手道:“王爷在天字阁,小娘子请。”
原本以为在楼下散座,看来并不是,酒阁子相对更私密些,肃柔也是头一回赴这样的约,心里有些犹豫,但已然到了这里,总没有不相见的道理,便跟着过卖上了二楼。
那个天字阁在廊庑的最后一间,门窗洞开着,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密闭。过卖将人引到了门前,她向内望了眼,小小的阁子很雅致,地上铺着象牙簟的地衣,四角拿琥珀貔貅镇着。因阁子是临河而建,巨大的窗扉支起来,能看见汴河上热闹的景象。一个束金冠,穿明茶色襕袍的人坐在雕花矮几前,扭头望着窗外。他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见磊落的鬓发和挺直的肩背,人如松柏一般。
若说从武的人无趣,倒也不尽然,他面前的梅瓶中斜插一枝雪柳,纤细的柳绦被河上来的凉风一吹,分外婀娜地摇曳起来。
如果没有人打搅,可算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过卖喊了声“王爷”,像静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水面泛起了涟漪。
那人回头望过来,见了熟人似的眉眼和暖,起身向她拱了拱手,“张娘子。”
肃柔欠身回礼,“仓促求见,又给王爷添麻烦了。”
他说不碍的,比手请她坐。外面的天光薄薄洒在窗前的地衣上,也不需过卖上来侍奉,他就着那束光,悠然地碾茶烧水,闲谈式的说起:“贵府上仆从找到我时,我正在衙门忙公务,听说小娘子要见我,急忙处置了手上的事,让人在班楼订了雅间。楼下人来人往气味浑浊,不如楼上清净,还能看见河景……”说着,伸手从竹筒中取来一支茶匙,将茶末轻轻拨入兔毫盏,“不知小娘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
他点茶点得专心,那些询问她的话,仿佛只是顺便的寒暄。肃柔看他扶盏调膏,奇怪舞刀弄剑的手,竟然能姿态优雅地调得一手好茶。
此情此景,心境上应当是宽和的,但话还是有些塞口,她略酝酿了下方道:“那日伯父带回消息,说王爷愿意相帮,我心中十分感激。”
他静静听着,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筅击拂,建盏中珠玑磊落,轻云渐生,嘴上曼应道:“我曾和小娘子说过,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知会我,刻意通过留台,倒多费了一番手脚。”说罢,又淡淡笑了笑,“小娘子要见我,难道就是为了向我道谢吗?”
他这一笑,如晨光破晓,如果换作没有渊源的人,大概会忍不住惊艳一番吧!
雀蓝觑了觑自家小娘子,她依旧坦坦荡荡,对这位嗣王的风华置若罔闻,只在乎她的难以启齿,拧着眉道:“其实我约见王爷,不是来道谢,而是来致歉的。今日我在温国公府上遇见了官家,官家询问我是否愿意入宫,我拒绝了。”
赫连颂哦了声,似乎并不意外,垂眼道:“小娘子比我想象的更果决,就算是堂堂须眉,当着官家的面也不敢说出违逆的话来。”
这算是夸赞吗?权且当他是吧!肃柔一鼓作气道:“官家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进宫,我把王爷供出来了。”
这下他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瞥了瞥她,但也只是一瞬,就坦然接受了,“也是,我既然答应留台要上贵府提亲,把我供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一切都不要紧,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依旧专心点茶,七汤过后乳雾汹涌,茶汤也咬了盏,他方慢吞吞将建盏放在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往前推了推,“请娘子评点。”
很奇怪,明明一场严肃的对话,却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进行。那个有可能因别人的事深受其害的人,却表现得事不关己,实在让人摸不清路数。
肃柔看面前的茶汤,想起欧阳修的“拭目向空看乳花”来,从形也好,色也好,都做到了上乘。
伸手捧盏,她低头抿了口,茶香蓬勃在舌尖漫溢,没有苦涩,只有醇厚和绵密,心下倒有些惊讶,果真养尊处优的贵胄,当下时兴的“四雅”,没有他不精熟的吧!
“好茶。”她客套地称赞,“汤色纯白,点汤和击拂也恰到好处。”
对面的人很谦虚,只道:“略知些皮毛罢了,等日后有机会,还要向二娘子讨教。”
虚与委蛇一番,到了说重点的时候,肃柔放下兔毫盏,听他娓娓道:“上四军的指挥衙门,就在东华门外,上半晌公务繁多,正逢四军整顿,我入禁中向官家回禀,见到官家的时候,他心情低落得很,待问明白了,才知道二娘子把这件事告诉官家了。”
肃柔不由愣了下,耳根子也隐隐发烫,“那……官家把一切都和王爷说了?”
其实有些话,她是不太希望官家在他面前抖露的,毕竟让人臊得慌,绕开了说,也不妨碍他对事情经过的了解。
仔细审视他的神情,他波澜不惊,低垂的眼睫浓重地覆盖了那双眸子,看不见他心里的想法,不过微微点头,“说了。官家问我可是果真要向张府提亲,不瞒小娘子,我也动摇了,毕竟我与官家不单是君臣,更是多年的挚友,见他失望,我心里觉得很愧对他。”
肃柔听后嗟叹:“确实……我能体谅王爷的心情。”
“我原想和他说实话的,官家是古今第一贤达的君王,如果知道小娘子确实不想进宫,想必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呢,与他多年交情,也不必为了这种事,弄得彼此之间生嫌隙。”
肃柔的心都提起来,发现这事好像变得既复杂又简单,果真他要是和官家坦诚了,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结果他却涩然看了她一眼,“直到我听见一句话,才忽然醒悟过来,绝不能让小娘子冒风险,也不能让你半日的努力付诸东流……小娘子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肃柔的舌根都麻起来,仓促地一伸手,“王爷少待!”
然后对面的人果然不说话了,那双幽深的眼睛望过来,等她一个回答。
肃柔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发现有些话真的不能乱说,人家相识十几年,难道还会藏着掖着吗?自己心存侥幸,看来是落空了,这么丢脸的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于是回头看了看雀蓝,温声道:“听说班楼的点心好吃,你去吃一盏蜜浮酥奈花吧。”
雀蓝茫然,“小娘子……”
赫连颂从善如流,十分有眼色地唤了声“来人”,廊庑上很快传来脚步声,过卖虾着腰到了门前,“听王爷的吩咐。”
“带这位小娘子下去,上一盏蜜浮酥奈花。”赫连颂道,然后调转视线一扫对面的肃柔,“店里的点心,挑最拿手的上几样来。”
过卖应了声是,上前引雀蓝,雀蓝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清汴河上船工的号子。
肃柔难堪地说:“王爷,当时情急,没能仔细斟酌应对,有些话脱口而出了,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赫连颂表示可以理解,“我原先的意思是,赶在官家之前向贵府上提亲,届时木已成舟,官家也就作罢了,但万没想到,官家今日会去温国公府上会见小娘子。小娘子随机应变,这是对的,如果没有那句话,我坚持向府上提亲,便说不通了。”
肃柔松了口气,“多谢王爷体谅……”
可是话没说完,却见对面的人慢慢红了脸,那白净的面皮被绯色席卷,最后竟连脖子也一并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