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肃柔顿时一惊,心里跳得隆隆,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家脸红什么。
她甚至仔细回忆了一遍她和官家说过的那些话,无非就是心悦他,想和他长相厮守罢了。但那都是谎话啊,都是敷衍官家的,他明明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脸红?
真是奇景,打从潘楼前见到他起,他就是一副沉稳世故的样子,混迹官场的积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心口不一的话没听过,值当为这么一句谎言失态吗?可他就是脸红了,她看得真真切切,想遮掩,遮掩不住,自己或许意识到了,怕越是慌张越是让她看出端倪来,便静坐着,强装镇定。但脸红这种事,来势汹汹铺天盖地,肃柔看见他原先和领缘玉色镶滚相近的颈间皮肤,慢慢便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胭脂色。
一个人脸红了,对坐的人好像也不能独善其身,于是两个人都很尴尬,眼神飘忽着,避让着,直到过卖领着女使,将各色乳品糕点摆到面前的矮几上,凝固的气氛被衣带搅动,阁子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赫连颂先开口,说:“小娘子尝尝。”
肃柔哦了声,呆呆地取个勺子挖了一匙酥山放进嘴里,算是已经领情了。
两下里僵持着不是办法,赫连颂捧着杯盏抿了口茶,待脸上那种灼热的感觉褪尽了,又还原成一贯沉着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说实话,官家同我细说的时候,我很惊讶,但小娘子的应变能力,也着实令我佩服。”
肃柔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心道你就是说我豁得出去,何必拐弯抹角。
可能他的话里还带着取笑的成分,通常男人听见女孩子说心悦他,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会沾沾自喜,自觉自己魅力非凡,看来位高权重如赫连颂,也不能免俗。
肤浅!肃柔看了他一眼,即便他这回愿意伸援手,照样不能改变她对他的看法。只不过如今不像小时候了,年纪见长,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内心,也学会了场面上的周旋。她正色道:“当时形势所迫,口不择言,自觉冒犯了王爷……”
然后便看见对面的人眉眼渐渐盈起笑意,嘴角却很顽强,没有泄露天机。可就算不笑出来,她也知道他心里的得意,八成觉得小时候结仇又怎么样,长大了还不是有求于他。
思及此,肃柔脸上有了隐约的愠意,赫连颂大概察觉了,忙调开视线望向窗外,十分深沉地说:“小娘子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既然明白,那还窃喜什么?肃柔觉得这人无法正常交谈,只好匀了口气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想王爷也不是这样拘谨的人。虽说那些话多有冒犯,但确实很有成效,也许官家应该已经改变了心意,那么我们之间的计划,就可以不必实行了。”
无奈这话并没有得到他的赞同,那双深邃的眼眸抬起来,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小娘子如果觉得至此已经大功告成,那小娘子就想得太简单了。官家是何许人?江山社稷尽在掌中,怎么能受这样的愚弄!小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思虑长远,不会只关心自己的得失,而忘了家中还有长辈和兄弟姊妹。若是因为一人的错漏而累及全家,我想小娘子会日夜不安吧!”利害关系说了一遍,她的脸上果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他自知胜券在握,复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依我之见,这事不能半途而废,既然戏台都搭起来了,那就把戏做足,官家面前才好交待。如今风气开化得很,二嫁的女子都能入宫,何况小娘子。官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或许会作罢,但若是没有我,官家垂爱,小娘子有什么道理不进宫?”
他循循善诱,缓慢的语调如银片上悄然扩散的荼蘼香,带着迷惑的气息,挑起了小小酒阁子中暧昧的情调。
肃柔恍了下神,空洞的视线下,见夕阳垂在天边,汴河的码头迎来最后一片盛大的余晖,而阁子内的光线,却逐渐幽暗下来。
班楼的用具,做工和材料都是顶顶上乘的,尤其这样天字号的酒阁子,摆放的都是花梨的矮几。肃柔想,制作这矮几的工匠必定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打磨它,形态优雅之余,触手能够感觉到细腻的凉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木质太好,桌面线条太流畅的缘故,对面的人起先搁在桌沿的手,慢慢攀越了一重重对称的蝶纹,向这里探过来。
他是要搬动碗碟吗?或者还想再点一盏茶?都不是的。
他倾前身子,指尖越过中线,一直向她的手游来。肃柔悚然,来不及考虑,便一巴掌重重拍打在他手背上。他呆了呆,讶然看向她,她震惊过后怒气繁炽,一副被轻薄的样子,恨声道:“王爷想干什么!”
赫连颂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那只善于点茶的白净右手上,慢慢浮起了三根指印。她目光如电,拿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有些委屈,慢慢移开那只手,翻过手掌让她看,掌心的虫子被压得稀碎,根据四仰八叉的肢节来看,应当是只蜘蛛。
肃柔怔住了,看看他的手心,再看看他,为了缓解尴尬,讪讪笑了下,“这天字阁里,居然还有蜘蛛?”
他神情落寞,垂着眼没有说话。
肃柔知道自己冤枉人家了,也有点想不明白,明明很正式的一场会话,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不是办法,现在能做的就是唤外面的过卖打一盆水来,为嗣王盥手。
赫连颂这手洗得无情无绪,因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引得过卖战战兢兢,“王爷可是被咬伤了?小人这就取药来……韩家虫药,治蚊虫叮咬是一绝。”
肃柔愈发窘迫了,不过赫连颂这人还算厚道,淡声说不必,替她解了围,“不留神,敲了一下。”
过卖这才放心,忙取了巾帕来侍候他擦手,收拾停当后方端盆撤下去。
酒阁子里的气氛很凝重,好半晌肃柔才鼓起勇气来,说:“王爷,刚才是我唐突了。”
赫连颂笑了笑,“不要紧。”心下暗想闷头一撞都经历过,拍打一下也不算什么,“不过定亲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好,我府里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后日黄道吉日,我请了太傅杭至善做大媒,向贵府上提亲。杭太傅是我与官家的老师,办事一向公允,且他位列三公,有他做媒,也好体现我的诚意。”
肃柔还有什么话可说,点头道:“一切听王爷的安排。”
对面的人见她没有异议,心下安然,不过刚才那一下打得是真疼,他不自觉地抚了抚,就是这个动作,又引发了肃柔新一轮的愧疚。
无地自容,这是她生而为人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真是后悔,今天不该见他的,也许约在明天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往后愈发警醒自己不要莽撞,先动脑子后动手罢了。
至于赫连颂,毕竟是位有风度的王侯,刚才那点小意外如清风过境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声道:“小娘子只知我叫赫连颂吧,我有小字,叫介然,小娘子往后唤我小字,外人看来也亲近些。”
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倒是个坚定不移的名字。不过彼此这样的情况,贸然去唤人家小字,过于轻浮了,肃柔委婉道:“还是用官称吧,人前人后都方便。”
反正怎么称呼都随她,赫连颂也并不强求。
彼此又略坐了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沉了,肃柔看了看天色打算告辞,对面的人也站了起来,和煦道:“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不不……不必了。”肃柔眼下只想快些逃离这里,今天的经历实在堪称跌宕,不论上午应对官家也好,下午应对这位嗣王也好,简直浑身漏洞,一言难尽。
赫连颂见她推辞,便没有再坚持,趋身引她下楼,她的女使和仆妇早在楼口候着了,见她现身忙迎上来,这位贵女现在是绝对沉稳端庄的,回身向他行了个礼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
赫连颂淡淡一笑,“小娘子不必客气……”
正想送她出门,不想迎面来了好几位同僚,相隔老远就叫了声王爷。他心下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好怠慢,只得笑着拱手,“且等我一等,过会儿畅饮三杯。”一面虔心比手,将她引到了门外。
马车就停在台阶下,他一直将她送到车前,看着女使把她搀扶进舆内坐定。车门洞开着,垂帘也被打了起来,她的面容娟秀,像神龛里的观音,守礼而客套地说:“就此别过王爷,接下来的事,还劳王爷费心。”
他说好,“一切交给我。”然后目送着马车缓缓走远,方回身返回班楼内。
同僚们都进了酒阁子,推杯换盏间笑着打探:“从没见王爷和女客走得这么近过,那是哪家的贵女,引得王爷亲自相送啊?”
灯火辉煌,倒映在他眼底,他笑着说:“是位故人,多年不见,如今重又相遇了。”
大家便来打趣:“今年有王爷的好信儿吗?咱们等着喝喜酒,可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长眉凤目中笑意顿起,举了杯道:“这杯喜酒一定少不了诸位的,来来,请满饮,到时候可不能借故不来啊。”
阁子里一时热闹起来,众人连连道好,毕竟一位二十出头还没娶亲的王爵,简直有点老大难的意思了。可能是因为将来要回陇右吧,现在娶亲,怕到时候夫人要反悔。不过无论如何,大丈夫身边总要有个嘘寒问暖的人,他一向人缘很好,如果当真要娶亲,那满上京的宾朋,恐怕不包下整座班楼,是应付不过去的了。
***
那厢肃柔终于到了家,回去先和太夫人交待了一声,说已经同嗣王谈妥了,嗣王能够体谅她的处境,后日就来登门提亲。
太夫人点了点头,“过了礼,心里不慌,等风声过去了再退亲,这样谁也不耽误谁。”说罢又迟疑了下,转头对肃柔道,“只不过日后退亲,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万一横生枝节,事情就不好操办了。先前绵绵说得没错,定亲就是定亲了,没有什么真或者假,倘或一方不愿意退,可是当真要成亲的啊,你可想好。”
老太太的担心当然不无道理,肃柔想的却很简单,笑道:“我总不会赖着非要嫁给人家吧,人家贵为嗣王,也断不会讹上我的,祖母只管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抚额道:“我不过胡乱操心,想必你伯父已经和人家说定了,咱们再去担心这个,倒小人之心起来。”
祖孙两个坐在一起闲谈,太夫人说今日午后朝奉大夫的夫人来拜访,言谈间提起了晴柔,大有替晴柔说合亲事的意思。
“她家有个侄子,上年刚说了一门亲,谁知迎娶之前,那姑娘坠马死了,亲事就耽搁下来。如今过了大半年,家里想再说一门亲,就想起咱们家来。因碍于前头的变故,人家也不是非嫡女不娶,我想着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实在可说是青年才俊。若是晴柔能找见这样的门第,倒也不错。”
肃柔听来,确实比之前的孔家好一些,至少不去给人做继室,少受好些委屈。如今上京的婚配情况,也不像早年那样嫡庶分明了,其实庶女又怎么样呢,只要教养得好,人品正,嫡母愿意费心操持,一样能嫁不错的郎子。
横竖太夫人很满意,只说等明日叫了张秩来,让他和凌氏再考量考量。这些年虽没分家,各院也各做各的主,尤其张秩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也隔了一层,到了说合亲事的时候,自己不过提些看法,最后怎么决定,还是要看三房自己。
这头说着,外面绵绵来了,太夫人便叫预备晚饭,一同吃过之后,各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肃柔还是如常去了温国公府,一进后院就被素节拽住了,一头雾水地听她对她母亲说:“阿娘,今日瓦市新开了间香药铺子,我和阿姐约好了过去逛逛。”
长公主唔了声,“香药铺子?开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哎呀……”素节含糊道,“就在郑太宰宅附近,我也是听采买的嬷嬷说的,就去看一看,顺便再买些芍药花回来。”一面摇了肃柔一下,“是吧,阿姐?”
肃柔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旁听自己与叶逢时的对话,当即点头不迭,“正是呢,明日插花。”
长公主原本不太赞同素节出门,但见肃柔也附和,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吩咐:“多带两个仆妇,天越来越热了,可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来。”
素节很高兴,雀跃着应了,一阵风似的把肃柔拽到了车上。路上倒是不忘关心一下肃柔,肩挨着肩问:“阿姐,你和嗣王的亲事,还定不定?”
肃柔答得很淡然,“定啊,明日就过礼。”
素节又感慨起来,“有的人定亲那么容易,有的人却那么难……”
肃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今日先和叶公子谈妥,就算暂且不定亲,商量出个长远的打算来也好。”
素节点了点头,对于要见心上人,还是颇为期待的。
因为门第悬殊太大,且素节平时出门也不那么容易,因此见上一面格外令人激动。事先约在梁宅园子,那里有错落的雅致小亭台,可供单独说话,还是她们先到的,素节安排肃柔进了毗邻的小榭,自己则在约定的亭子里等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见竹林间的小路上有人姗姗来迟,肃柔假作无意地倚在榭前的鹅颈椅上观望,要说那位叶公子的相貌,真可算得上面如冠玉,十分匀停的五官,甚至透出些女孩子的秀致来。素节是小姑娘,那种长相很合乎她的眼光,两个人相见,都有些腼腆的样子,彼此行过了礼,方在桌前坐下来。
因挨得很近,肃柔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起先是客套地寒暄,那叶公子谈吐得体,一副文人的清正做派,后来说起登门提亲,素节照着肃柔先前的交代同他说了,结果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垂首道:“明年春闱在二月,这么长时候,我实在担心有变。再说会试过后就一定能高中么?你们女子不用参加,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十年考不中贡士的大有人在,难道你能等我十年么?”
素节听了,心下惨淡,喃喃说:“若是中了贡士,至少在我父亲母亲面前也好交待些……”
叶逢时似乎很失望,垂头丧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门第才学,想与国公府结亲是高攀,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苍天可鉴。今日我来见你之前,我大哥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心里惦念着你,若是就此错过,只怕要抱憾终身。公府是有爵之家,我料公爷和长公主殿下,不会只看重功名,县主是他们独女,难道县主要什么,他们就一点都不关心吗?你曾说过,家下大人都很疼爱你,只要你开口求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权衡的。如今这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别提那些纳资求官的了。我自问还算有些学识,若是有青云梯,不愁日后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说着握住素节的手,专注地望着她道,“现在就看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了。”
第28章
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
“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
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驻足,看花去远,门里的蕉月打着伞迎了出来,讶然说:“小娘子怎么愣着?鞋都湿了,别受了寒气。”边说边来搀扶,把人拥进了门内。
下着雨,日子就变得很慢,很闲在。肃柔没有去岁华园,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几日至柔送来了上年做的浓梅香,今天到了开封的时候,揭开小小的瓦罐,一蓬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取铜箸夹出一丸放在银叶上,温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气,只剩下纯净的檀香和乳香。
打开一本书,点上一支油蜡,借着灯火看上一个时辰,午后的时光在闲适中悠然度过。到了晚间再过太夫人那里用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绵绵凑过来仔细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恁地好闻?”
肃柔说是韩魏公浓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诉她,绵绵听得云里雾里。
太夫人偏身在那里看冯嬷嬷碾杏仁,听见她们的对话,嘱咐绵绵道:“得了闲,跟着你姐姐学学制香和点茶吧!既然打算嫁进伯爵人家,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说精通,好歹要会。别等日后婆媳妯娌间谈论起来,你一窍不通,可要招人笑话的。”
绵绵只好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嘟囔:“做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制香,外头不是有现成的买嘛。还有点茶,一遍又一遍搅和,刷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
她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几句话,说得在坐的姐妹们掩口笑起来。
寄柔一向和她针尖对麦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担心,表姐这处短了那处长,不会焚香点茶,但会打算盘记账,往后掌管着伯爵府的田地房产家私,必定是个当家的好手。”
绵绵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讥嘲我?”
寄柔说哪里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结亲了,往后我还盼着表姐能帮衬帮衬我呢。”
这些话虽然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但绵绵听来还是受用,反正说的都是实话,寄柔心里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听她们嘴上打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顺势规劝一句:“现在又吵又闹,往后都是娘家人,且要来往一辈子呢,就不能谦让着点儿?”
但大家觉得将来不论谁遇见了难题,撑腰归撑腰,并不影响现在尽情斗嘴。所以谁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出门时候还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园子里分道,才衔着怒气各归各院。
雨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过似的,天顶蔚蓝如海。
肃柔一早起身梳洗妥当,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兄弟姐妹们来得都很齐全,连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和同情,她愣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来登门提亲,虽然感情是假的,但仪式是真的。打从今日起,自己就算许出去了,将来退不退亲是后话,至少目前来说,她是孙辈里头第二个定亲的。
也没有什么好交待,就是走过长,显出一种很庄重的氛围来。大家吃了果子茶,张矩道:“听说请了杭太傅来做媒,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凌氏不明白,探身问:“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吗?”
张秩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桂花,“杭太傅这人公正,一向觉得帝王要以国家为重,还反对过三年一采选。那日谏议大夫奏请时,他那双眼睛,险些翻到头顶上去,所以嗣王要抢先来下聘,请谁都不合适,只有杭太傅最合适。”
堂上大家闲谈,肃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垂眼坐在座上。肃柔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位继母对赫连颂的厌恶,恐怕不下于她。毕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没了,如今继女要和仇人定亲,虽然只是应急,也够令她难过的了。
肃柔这阵子忙于跑温国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谈,便起身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母亲。
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肃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亲不要担心。”
潘夫人点了点头,“是福是祸,日后自己承担。”
她说话从来不会留情面,越是这样,肃柔越觉得心安,“两三个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没有再说话,不过轻声一叹,转头望向门外。
这时院门上传来很大的动静,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传信的婆子站在廊庑下通禀,说:“嗣武康王及太傅登门,来向二娘子纳征了。”
张矩和张秩忙迎了出去,肃柔和姐妹们则纷纷退进了后阁内。
上房的厅堂和后阁之间垂挂着金丝竹帘,因外面透亮里面幽暗,能单向看见外面的情景。那位嗣武康王,所有姐妹都是头一回见,起先只听说是从陇右来的,祖上娶了塞外的夫人,身上带着西域的血统,一下子就将他定性成了蛮夷莽夫,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满脸络腮胡。结果现在看见真人,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弘雅气度和蔚然谈吐,很快就把之前的刻版印象推翻了。
大家面面相觑,望向肃柔,她漠然看着堂上,看见聘礼一抬一抬地送进院内,看见赫连颂将大雁交到伯父手上。
杭太傅很乐见这样的联姻,抚着胡须说:“我和万钧一向有些交情,十几年倏忽而过,一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前几日介然来我府上托付,请我做冰人,来为两家说合,我一口便答应了。介然是我门下学生,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好,真真是人品学识无可挑剔,两家也算有渊源,且门当户对,年纪相称。万钧若是能看见今日的事,想来也对这个半子称意得很,将来让他代泰山大人在老太君跟前尽孝,也了了他多年的一桩心事吧。”
杭太傅是做学问的,口才自然了得,太夫人因熟知内情,亦从善如流,颔首道:“嗣王有心,请得杭公出山做媒,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瞧着两个孩子登对得很,放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对儿璧人。”
一旁的赫连颂向太夫人长揖下去,将装着通婚书的楠木匣子交到了太夫人手上,太夫人笑吟吟递给潘夫人,潘夫人展开宣读:“赫连经纬白:长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长女温惠淑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杭公,敢以礼请,脱若不遣,贮听嘉命。”
因张律早逝,肃柔的婚事由张矩代父递答婚书。杭太傅接过来后,将木匣交给赫连颂,赫连颂捧匣,向太夫人和潘夫人长揖下去,“介然必定珍重二娘子,自此一心,不敢有违。”
太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好……今日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二娘的婚事一向是我最上心的,见她有了可堪托付的人,我就放心了。”
大家让礼一番,各自落座,杭太傅作为冰人很是尽职,对太夫人道:“两个孩子的年庚八字,我听介然说都已经合过了,没有相冲相克,一切都好得很。先头的纳采、纳吉我不曾参与,今日纳征过后就要向老太君请期了,男家合婚,定在了九月初六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九月初六……不过短短三个月罢了。这让堂上众人迟疑起来,说好的半年退婚,时间怎么好像对不上了?
第29章
杭太傅望向众人,大家似乎都有些犹豫,便问:“可是怕太仓促,三个月来不及预备?”话又说回来,“其实娶亲一事,还是嗣王府上操持得更多些。贵府上虽也要筹备,大头在于设宴款待亲友,到时候请四司六局帮着操办,其实细算起来时间足够了,我家上年嫁女儿,也是这样安排的。”
座上的赫连颂笑了笑,心道请得一位有经验的大媒登门说合,果然能省好些口舌。不过看张家人脸上都有难色,自己便也出面解释了一番,和声道:“前几日确实请来钦天监的人排了八字,头一个好日子在九月初六,我便把这个日子记下了。因下半年军中事务忙,恐怕我要常往来于幽州和上京之间,若是亲迎耽搁得太久,只怕会招人非议,因此就定在九月初六,我看倒还相宜。”说着复又一笑,“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究竟定在什么时候,也要看一看长辈们和二娘子的意思。或者请祖母托人再排算,到时候知会介然,也是不碍的。”
所以就是戏要做足,既然今日纳征了,那么商定婚期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流程。
他思虑得很周全,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句“招人非议”,招的又是谁的非议,明明白白。如今戏都唱到这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自然是像模像样求个完整,至于其他的,大可放在以后再说。
太夫人定神想了想道:“王爷说的那个日子,其实于我们家来说并不为难,我是担心亲家夫妇不在上京,一切要王爷自己操持,其中琐事繁杂,王爷公务又忙,这短短的三个月,只怕来不及啊。”
这回倒不必赫连颂来应对了。杭太傅先接了话,笑道:“这个不难,我家夫人一向器重介然,倘或有支应不过来的地方,她也会帮着料理的。再说王爵婚配,禁中会指派内侍省调遣人手,到时候两下里一使劲,事儿也就成了。”说罢长叹,抚膝道,“不瞒老太君,介然这门婚事,我是盼了许久了。上京城中的有爵之家,哪有二十四岁还不曾婚配的?实在是武康王与王妃人在陇右,无人替他操持,才耽搁了年纪。如今这门婚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贵府上二娘子也是今年才出宫的,我想着,两个人都到了婚嫁的年纪,不如就加紧筹办起来,老太君也好了了一桩心事,日后就盼着抱玄孙吧。”
果真做媒也像谈生意一样,许多的细节需要磋商,必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达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太夫人抿唇思忖了片刻,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是再因婚期推脱,就显得过于不知事了。毕竟由头至尾都是张家有求于他,现在人家来救你的急,你倒推三阻四起来,岂不是太过矫情了吗。
“既这么……”太夫人道,“照着杭公的意思办吧,就定在九月初六。”
杭太傅这才满意,拍着腿道:“老太君圣明,御封的嗣王府,办一场婚礼不是难事。我也明白老太君的心思,还是舍不得孙女,想多留两日,其实大可不必忧心,嗣王府离贵府上不远,什么时候想见孩子了,打发人传个话,两盏茶的工夫也就回来了。”
太夫人说是,“我心里想什么,全被杭公看出来了。”
张秩在一旁凑嘴,笑着对赫连颂道:“待大婚时候,要好好谢过杭公这位大媒,为了你的婚期,可是让杭公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外间热热闹闹笑谈,大家都很愉快的样子,里间的绵绵悄悄拽了拽晴柔,凑在她耳边问:“倘或二姐姐真的嫁给嗣王,像这等婚事妻凭夫贵,一品诰命的衔儿跑不了吧?”
晴柔还没想到这层,听绵绵这样问,呆了呆方如梦初醒,“好像是的。”
乖乖,了不得了,姐妹之间竟然有可能出一位王妃,这让绵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千争取万争取的,也就等到个伯爵人家上门提亲,如今爵位及身而止,老伯爵一死,家下子孙至多荫个环卫官①,哪里像武康王的爵位代代传承,老子是一品,嫡长子就是从一品,连科考都不用参加,落地即是王爵——果真人比人气死人!
再看看肃柔,这位二姐姐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哪怕是假的,也可以暂且欢喜欢喜嘛!不过这个嗣王是真的很讲义气,这么大的事,说帮忙就帮忙,倘或日后假戏真做,只要肃柔能越过心里那道坎,其实也算一桩美事。
这里正思量,外面的太夫人发了话,让把二娘子请出来,见一见王爷,答谢一下大媒。
姐妹听了便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她扶发簪、整衣裙,待样样妥帖了,才把她送到隔断前。
肃柔迈出后阁,目不斜视先到了太傅面前,接过女使端来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敬献上去。
杭太傅接了茶,笑道:“那日万钧的入庙大典上,我见过二娘子,果真行止端稳,很有万钧当年的磊落风骨。”
肃柔赧然向太傅福了福,方退到一旁。
太夫人因有杭太傅在,当然也要显出一点撮合的美意,便吩咐肃柔:“既结了亲,不必拘谨,大可和王爷好好说说话。”
肃柔道是,抬眼看向赫连颂,他穿着王爵的常服,领上和通臂袖襕繁复精美,将人衬出了一副尊崇的好风度。他一直含着笑,那笑容很真实,肃柔心道真是光棍打得够久了,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都显得那么欢喜。不过也很感激他的援手,他应当有他的打算,知道越显得春风得意,消息传进禁中的时候,官家那头才会死心放弃。
于是扮出个笑脸来,两两相望,很有两情相悦的错觉。
杭太傅是过来人,尽力地为他们创造时机,说:“今日起就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们这里坐着说会儿话,你们上外头园子里转转去吧。”
张家的人都望过来,张矩也发了话,“园子里风凉,二娘带着王爷四处看看吧。”
肃柔没办法,只得向赫连颂比了比手,“王爷请随我来。”
赫连颂起身,向在场的人微鞠了鞠身,跟在肃柔身后走出了上房。
茫然在花园里游荡,平时挺有意思的园子,不知怎么变得无趣起来。肃柔带着他在池子边的廊庑上走了一遍,边走边道:“今日多谢王爷,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着我们一起胡闹。”
赫连颂道:“我曾和你说过多次,我对岳父大人心存愧疚,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还张家这份情。”
这番话乍一听很正常,细细分辨才发现里头有谬误,肃柔忙道:“王爷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不过王爷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家父,回头被家里人听见了,怕会引起误会。”
赫连颂闻言,眉舒目展仰唇一笑,“小娘子是仔细人,怎么只担心家里人误会,却不怕被外人逮住把柄?你我已经定了亲,我再唤令尊侍中,未免太见外了。不过我绝无冒犯小娘子的意思,在其位谋其政,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肃柔听他这样辩解,也只得勉为其难,但还是嘟囔了一句:“人前这么称呼就罢了,人后大可不必。”
“那万一哪天说漏了嘴,又该怎么办呢?”他松泛地负着手,慢慢沿着水岸向前踱步,边踱边道,“小娘子就是想得太多,不顺其自然,这点不好,既然早就准备要结亲的,连个称呼都斤斤计较,岂不是让自己为难吗。无论如何,咱们的亲定了就是定了,小娘子一定要学会接受,既来之,则安之。比如我王府里一直缺个人当家,早年间我背井离乡来上京,带了一位傅母随行照顾,如今府里内务全由这位傅母掌管,毕竟欠缺了些。我的意思是,小娘子若是愿意,就常往府里走动走动,哪怕做出个要掌家的样子来,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惯常排兵布阵的武将,很懂得放出狼烟混淆视听,这些想法也不无道理,但亲事毕竟是假的,手哪能伸得太长,肃柔道:“我近来很忙,因为教习了县主的缘故,城中好几家派人登门来请,想让我教授贵女们禁中规矩。明年早春不是又有采选吗,那些人家有心送女儿进宫,早作准备,到时候当真选上了就不慌张了。我和祖母合计过,一家家奔波不可能,还是找个地方开设女学更方便,所以接下来要忙于操持这个,管不得王爷府上事务。”
赫连颂站住了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颔首,“小娘子有自己可忙的事,倒也好。不过县主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爱女,和上京城中一般的贵女不一样,教习她,还是得亲自往温国公府跑,就趁着那个空闲,顺便来我府里露露面,难道不行吗?”
他转头望过来,深浓的眼眸里汪着一泉碧波,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很善于利用这项本事,就那么希冀地望着她,让她不忍拒绝。
结果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没有半点松动,“不行。世上哪有胡乱跑到人家府上掌家的,王爷府里有老资历的傅母周全,我是外人,多有不便。”
活得清醒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心里明白得很。
赫连颂知道,还是因为以前的恩怨,她不喜欢他,要不是有求于他,恐怕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吧!
他叹了口气,转而又一笑道:“既然不得空,那就算了……你先前说要办女学?正好我名下有个小园子,就在艮岳②边上,那里景致很好,幽深僻静,用来办女学正合适。明日吧,明日我下了职,来接你过去瞧瞧,你看了一定喜欢。”
可肃柔却说不用了,“我已经命人打听了,说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院子很好,可以赁下来一用。”
赫连颂哦了声,倒也没说其他的,点头道:“那也行,小娘子先看着,若是觉得不好,反正我那里有现成的,还不收小娘子赁金。”
那就更不必了,钱上算不清,就得欠人情。这回的人情已经够大了,要是继续占人家便宜,往后再因为爹爹的死而耿耿于怀,反倒变成她的不知进退了。
但还是得承情,肃柔道:“多谢王爷。咱们出来有阵子了,回去吧!王爷今日可留在家下吃个便饭,祖母一早就命人预备了,恰好伯父和叔父都在,可以陪王爷小酌一杯。”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一高一矮的身影,被穿过树顶照射下来的日光拉得长长的。赫连颂低头看着足前的轮廓,瘦长、窈窕、端丽,无论从哪一点上看,都是最佳的妻子人选。
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牵动一下唇角,淡声道:“且看吧,看杭太傅有没有事要忙。”
可惜太傅是真的忙,刚承接了《巡古记略》的编纂,今日出来做冰人是特地抽了空的,实在没有时间留在张宅用饭。
彼此推让一番,从张家辞出来,回去的路上太傅还在教导他:“要哄得姑娘愿意跟你,就得脸皮够厚。你先前和她一道出门,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没有上她的院子转转?这么好的机会,你竟平白错过了,想想真是懊恼。你啊……”太傅看着他,摇了摇头,“就是脸皮太薄,一点不懂得打蛇随棍上,别以为定了亲,人就跑不了了,还需仔细用心经营才好。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别自矜身份,就做出一副清高做派来,毕竟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
赫连颂讪讪俯首,“老师说得是。看来老师当年就是这样娶到师母的,因此颇有心得?”
杭太傅噎了下,但很快便坦然了,“既然要做夫妻,清高给谁看?我这是教你法门,别光顾着饶舌。”
赫连颂连连说是,“还是老师一眼看穿了学生,我就是厚不下脸皮来缠她,刚才三言两语就被她打发了。”
杭太傅咂了咂嘴,“这怎么行,若是不能让她倾心于你,将来夫妻同床异梦,一辈子那么长,如何熬得?说句实在话,我与你师娘也有一段故事,当初她是侯府长房长女,登门说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家世平平,人又长得不出众,她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投其所好,总算哄得她下嫁我……哎呀,要想赢得如花美眷,岂是一桩容易的事啊!所以要多下功夫,要舍得下脸面,尤其她还是张家的女儿。”说罢,在他肩上大力地拍了拍,“多用些心思吧,千万别害臊,像你这么纯良的心思,几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太傅言传身教了一番,乘着马车回去了,赫连颂站在路口目送他去远,转头吩咐竹柏:“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空关的院子,最近要找租户,你去打听清楚是哪一家,想法子别让事成。”
竹柏是个伶俐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靦脸笑道:“郎主,可是二娘子要赁屋子吗?小的知道了,不单这家不能成,就连下一家,下下家……都不能成。”
赫连颂笑了笑,有个懂事的小厮,果然能省好些心力。他在老师和同僚的眼中,似乎一向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遇见的事无伤大雅,没有必要用心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定一回亲,定亲岂是儿戏,自然要好生筹谋,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
张宅中,十几抬妆点着大红绸缎的担子,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大家站在这些聘礼中间一时茫然,凌氏道:“这嗣王果真是觉得亏欠了二哥,就连走个过场,都这般尽心尽力啊。”
元氏叹息着,喃喃道:“若是没有那些纠葛,二娘能嫁这样的郎子,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潘夫人在一旁看着,冷冷道:“质子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嫁了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福气!”
这话一出,把大家的兴头都浇灭了,太夫人唤了声冯嬷嬷,“叫几个人来,把东西抬进库里,一样都不许碰,仔细锁起来。”
冯嬷嬷应了声是,站在廊前招了招手,外面立刻进来一群仆妇和女使,两人一抬,将所有聘礼都抬了下去。
众人退回上房坐定,太夫人方对张秩夫妇说明朝奉大夫夫人登门一事,说那家的公子今年春闱刚中了贡士,家中父亲在凉州任少尹,“父亲外放,儿子入仕应当是留京做京官的,三娘平时性子温软,要是上外埠去,我也不放心。恰好有这样的门第,两家官职也相当,算得门当户对。你们好好斟酌斟酌,倘或觉得不错,令人打探一回,把亲事定下来,年下差不多就可操办了。”
旁听的晴柔听见有人给自己说媒,一下子红了脸,边上妹妹们便和她打趣,说“恭喜三姐姐了,好信儿说来就来”,她面嫩,愈发臊得如坐针毡,
凌氏呢,因晴柔是妾室生的,并不十分上心,底下还有个成之娶亲要她操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这个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遂看了看张秩道:“凉州府少尹,高低也是个从四品,虽然不是京官,但只要郎子在京就成了,依我之见不错。”
张秩在家素来是个甩手掌柜,见妻子这么说,便偏身对太夫人道:“母亲看着好就行,一切请母亲拿主意。”
太夫人道:“我拿主意不过一句话,要紧的是你们得去打听。看看郎子人品怎么样,平时有什么雅趣,会赌会嫖的一概不要,晴柔这性子,要是填了那样的窟窿,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张秩领了命,答应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清楚。
这里正说着,外面仆妇传话进来,笑着回禀:“大娘子听说二娘子定亲,特回来道贺。眼下车已进了东巷,这就往园子里来了。”
第30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大家也都记挂她在婆家的情况,因此听说她回来了,姊妹们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立在廊下看着,日头正旸,早已把雨后的凉意一扫而光。树摇影动,满世界亮得发白,一蓬蓬的热气迎面扑来,燎得人面皮发烫。
终于看见院门上有人进来了,是尚柔带着两个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脸上神情,好像没有看出苦大仇深来,这才放心,忙簇拥着,把她迎进了门。
太夫人问安哥儿怎么不见,尚柔道:“天太热,怕他中了暑气,索性留在家里没带来。祖母要是想他,等哪日赶在太阳出来前,我再带他回来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道好,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脸盘儿圆润,精神也很好,心下便略略宽怀了。
尚柔望向肃柔,温声道:“给二妹妹道喜了,我也是听见办事的嬷嬷进来禀报,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亲。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准的吗?这才过了几日,筹办得这么急?”
肃柔顿时讪讪的,“这事说来话长,原不该劳动长姐专程跑一趟的。”
“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当我跑一趟么!”尚柔笑着说,但见姐妹们脸上犹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绵绵快人快语,见左右没外人,一针见血道:“官家想让二姐姐进宫做妃嫔,二姐姐不愿意,便抢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亲了。”
这下尚柔明白过来,白高兴一场过后又犯嘀咕,“这事悬得很,要是让官家知道了可怎么办……祖母也赞同他们这样做?”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透着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因此得知了内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单是他们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这样的主意,不过赌一赌官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罢了。”
尚柔犹疑,“这么个赌法儿……竟是有些吓人呐。”
无论如何事情办都办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元氏带着媳妇白氏又忙活起来,说:“既回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说说话,我们去预备饭食。”
男人们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时都散了,等午间再过岁华园来用饭。
女眷们在堂内坐定,大家都很关心尚柔在婆家的境况,太夫人问:“陈郎子近来怎么样?”
尚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往家买了两个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里还能找见他的踪迹。”
太夫人点了点头,“着家了就好,总浪在外头也不是办法。”
尚柔道是,“不过虽是着家了,家里也闹得不成了样子,前两日三个小妇一言不合打起来,他夹在里头劝架,生受了一顿乱拳,到今日还乌眉灶眼的呢,我看着倒觉得很解气。”
所以正经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恼也好,情绪都不能外露,更别提对着汉子一顿老拳了。如今园子里妾室多,很热闹,打啊闹的,把她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看见有人揍陈盎,尚柔就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听了都发笑,简直能够联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团的情景。
太夫人问:“你婆母怎么说?可站出来主持公道?”
尚柔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气来,“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这位婆母和正经人缠斗永远不落下乘,和不讲理的打交道,就掰不开镊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妾室一个都舍不得发卖,闹得他母亲也没办法,不过狠狠责骂上两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买回来的一个叫舍娘的角妓,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儿她们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拢公公房里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脚跟。”
太夫人听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总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陈郎子怎么样,心思还在不在外头。若是房里填了人,还要往外跑,就照着肃柔给你出的主意,接着往家买人。你婆母要是有话说,你就扮委屈,扮窝囊,答应妾室的月例银子一应由你来出。那个舍娘要真是聪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为你叫屈,你不能办的事她会替你办,你不能撵的人,她会替你撵,比你持家更厉害。就像养蛊虫,要耐着性子养到最后,若那只蛊王听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听你的,你手里捏着她的身籍文书,处置起来也不难。”
大家都怔怔听着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话,这也是头一回,见祖母这样细细地传授后宅争斗的经验。
朝堂上风起云涌,那是大是大非,男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内宅呢,杀人不见血,反倒比朝堂上更为阴险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让元氏操心尚柔,自己毕竟是做祖母的,越过她母亲教孙女斗小妾,实在有失体统,这才让尚柔落到这样田地。如今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忌讳那些个,这个长孙女就要被陈家祸害完了,还指望尚柔能剩下骨头渣子吗?
太夫人说完这些话,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来,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孙女们,抚着膝头褶皱道:“不是我这做祖母的为老不尊,使坏心眼,教孙女在后宅内斗,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得很,咱们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会让你处在那样的漩涡里。但郎子要是只顾自己找乐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剑,淬炼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听了,其实心里都有些伤感,老太太一向是宽厚温和的人,结果因为孙女的种种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棱角来。借力打力,虽然看着轻巧,但其中的隐忍也是一门学问,要忍着恶心和那些小妇共处,又是何等自贬身价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着头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没用,惹得祖母这样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宽解道:“一帆风顺的婚姻不常有,哪个当家主母不是磕磕绊绊长起来的?小门小户兴许还好些,高门显贵中的郎子们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就算他们不动那歪心思,自有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他们,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几时?如今不过是因为安哥儿还小,见一个打一个,等将来安哥儿大了,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说的是,要不是为了安哥儿,我早就离开那个虎狼窝了。院子里眼下有三个妾室,暂且让她们斗上一阵子,我婆母院子里原就有两个不安分的,等我寻了机会再提拔提拔,到时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这样的举一反三当然是最好的,可堪庆幸的是尚柔对那个陈盎再也没有旧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来整治。
反正目前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没有什么烦恼,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其乐融融,说起绵绵和晴柔的亲事,欢声笑语不断。
午后肃柔携尚柔回了千堆雪,姐妹两个一头躺着说话,尚柔问:“过阵子还要退亲吗?若是被官家知道了,会不会惹出祸端来?”
肃柔慢慢摇着团扇道:“我料官家总有顾忌,毕竟他和嗣王既是好友,又是君臣。若是退亲后再招我进宫,届时言官们反倒又要弹劾了。再者因为爹爹升祔了太庙的缘故,我也不是当初的宫内人了,官家要处置,总要顾念脸面,不会随便发落的。”
尚柔释然点了点头,又来问她:“那个嗣王人品相貌怎么样?倘或过得去,弄假成真也不错。”
肃柔不由笑起来,“长姐忘了,我们之间有宿怨。”
尚柔翻了个身,望向苍灰的屋顶喃喃说:“夫妻生来是冤家对头,早前我以为陈盎能够托付终身,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婚姻不幸的人,那点执着都消耗殆尽了,照着尚柔的意思,只要能够做得了自己的主,脚还长在自己身上,嫁给谁都一样。
肃柔知道她心里苦闷,侧身对她说:“先前祖母教授的,长姐应当都听进去了,我再叮嘱长姐一声,要设法拉拢那个舍娘,甚至为了培植她的野心,可以把她的奴籍文书都还给她。”
尚柔愕然,“把文书还给她?那日后我怎么挟制她?”
肃柔轻轻一哂,“长姐以为凭一张文书,真的能够拿捏她吗?只要姐夫偏疼她,就算发卖了都能赎回来,长姐照样奈何不了她。为今之计,就是要她替你清理门户,要让她觉得自己将来能做贵妾,能取你而代之,她才会不遗余力地排挤其他妾室,牢牢掌握姐夫。男人的感情不得长久,等将来姐夫厌烦了她,到时候长姐要处置她,姐夫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今日的笼络,是为明日的捧杀。”
然而她说的这些,尚柔好像思忖不过来,“既然都是捧杀,为什么不索性去捧杀念儿,反倒要多费手脚,弄出个舍娘来?”
肃柔蹙眉笑着:“念儿是姐夫通房,姐夫对她的情分,比对长姐更深,念儿经你的手处置,姐夫会恨你,连着侯爷和夫人也会怪你没有容人的雅量。人必要经历过眼花缭乱,才觉得花花世界不过如此,与其让姐夫今年带回一个,明年再带回一个,钝刀子割肉一样拉锯,倒不如一气儿喂撑了他。安哥儿一年大似一年,开蒙读书、科考入仕、娶妻生子,都在转眼之间,为免将来被姐夫的名声拖累,就得快刀斩乱麻,推着姐夫往前,这样后半辈子才能消停下来。”
尚柔听了她的话,方慢慢捋清了思路,然后苦笑道:“说句实话,我真没有二妹妹这样的好脑子,小妾们整日鸡猫子鬼叫,我光会发愁,根本不知道怎么钳制她们。就像你说还舍娘身契的事儿,还完之后又该怎么做呢,我心里还是没底。”
肃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还她身契不在当下,要等她立了功,再三向长姐邀宠的时候。接下来你大可装病、装软弱,这也是检验人心的好机会,决定将来是留还是除。”
尚柔面人儿一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一下子教她太多,肃柔见她还茫然着,只好安抚她,“别怕,倘或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打发人来告诉我。”
这么一说尚柔就放心了,安稳地睡了个午觉,待到申正前后,方不紧不慢地返回侯府。
***
肃柔这两日忙于找合适的地方开办女学,因此和县主告了假,并没有往温国公府去。
能太丞宅那里商定的院子,她亲自去看过了,房子是新修葺的,白墙灰瓦、花草葳蕤,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雅致情调。回来后和祖母商量了一遍,决定把院子赁下来,可谁知派了家里的管事过去下定,一下子竟又不成了,赁金一夕之间翻了两倍,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雀蓝愤愤不平,“如今的人,说出来的话还不如脚底下的泥呢。”
肃柔也无可奈何,“想必有人争抢吧,价高者得也是应当的。”
这处没能赁成,就得别处再看,但这样的院子不太容易找,既要幽静,又不能过于偏僻,毕竟前来求学的都是高门的贵女,来回的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一时没有合适的,急也急不来,让家下的小厮仆妇出去打听,自己也乘车走了两日,可惜总没有两全的,只好再等一等。
隔了几日往温国公府上去,到了府门前下车,一眼便看见门户洞开的嗣王府。肃柔扫了眼,也不敢逗留,匆匆便进了公府大门。
今日素节恹恹地,插花插得三心二意,肃柔察觉了,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叶公子那头还没有消息吗?”
素节耷拉下眼眉,点了点头道:“今日是第五日了,究竟是多难的事,要商议那么久……”
这就是门第差距过大,必然会产生的分歧,在素节看来很容易的事,于叶家人来说,却是挖肉刮骨一样的酷刑。
肃柔剪了紫荆多余的枝丫,插进瓶里,一面问:“如果他凑不来聘金,那这亲还提不提?”
素节愈发愁了,“就算没有万金,凑个千儿八百两的,总不是难事吧!”
可是千儿八百两,也是一般人家几辈子的积蓄,素节生在公侯府邸,不知道人间疾苦,满以为这个数字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但叶家还是达不到,他们所能提供的数字,恐怕说出来能吓她一大跳。
“要不然再等等吧,兴许人家正想法子筹措呢。”
“那要等到几时?”素节枯着眉道,“阿姐,鄂王府昨日又遣人登门了,来给他家长孙提亲,我看爹爹和阿娘很有结亲的意思,急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又不敢同他们说。”
肃柔想了想道:“我料叶公子同家里商谈不下来,不知怎么面对你,所以一直含糊着,无法给你准信儿。”
素节气呼呼道:“这算什么?就一直这么拖着吗?好赖把话说清楚,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才好。”说着顿下来,忽然来央肃柔,“阿姐,你想法子替我打探打探吧,我出不去,也拉不下面子来登他家的门。”
不登他家门是对的,肃柔道:“你是什么身份呢,就算身上没有县主的衔儿,也断没有不明不白跑到人家门上催促的道理。”可她又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肃柔没办法,只好和声道,“你别着急,那个叶家夫人总有平时走得近的闺阁朋友,市井妇人给几个钱就愿意跑腿打听,我让身边的婆子想法子牵上线,先探一探叶家的底再说。”
素节道好,拉着她的手委以重任,“全靠你了,阿姐。”
肃柔让她稍安勿躁,大致问明了叶家在哪个坊院住着,回去打发跟前付嬷嬷承办。付嬷嬷是个精干伶俐的人,往外跑了几趟,很快便攀交上了叶夫人的熟人,让人家假借要给叶二郎说亲为由,跟着登了叶家的大门。
叶家呢,小门小户,但也不算太清贫,权且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家里还用着两三个女使,和一个专伺候车马出行的小厮。付嬷嬷攀交上的妇人娘家姓焦,因此都管她叫焦大娘子,叶夫人见了焦大娘子很热络,忙请进屋子,让小女使快快上茶。
转头打量付嬷嬷一眼,叶夫人的小尖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这位妈妈面生得很,不是我们坊院的人吧?”
焦大娘子忙应道:“这是我姑姐,和夫家哥嫂一起在幽州郊野经营一个大庄子,这两日想起来瞧瞧我,这才入上京的。我昨日和你说的,侄女要议亲,说的就是她嫂子家。虽说门户算不得大富大贵,总算连年都有盈余,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想找个有学问的郎子,将来家中记账和财帛进出,也好有人来操持。”
付嬷嬷在一旁赔笑,“我听我们妹子说了,说贵府上二郎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好相貌,我一同她说起结亲的事儿,她就拍着胸脯子答应来说合说合。夫人也别嫌我们门户不高,过日子嘛,还是实惠要紧。夫人看,要是两下里合适,让二郎和我家侄女见上一面?万一一见钟情,也是夫人的功德啊。”
叶夫人听了,“哎哟”一声笑起来,对焦大娘子道:“你昨日凑嘴一说,我也是顺便一听,还以为你打趣呢,没想到竟是真的!我家的事,别人不知道,焦大娘子还不知道吗,我那小郎……心气儿高着呢,一般二般的人家,他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劝二位,还是快些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第31章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夫人也别忙着回绝,我家哥嫂虽是寻常庄稼人,但嫂子的娘家那头有在朝为官的,好像还是个六七品的衔儿,将来凭着二郎的学识,再请亲戚提携提携,在衙门谋个差事不是难事。”
结果叶夫人却嗤笑了声,嘴里虚应着:“这话倒是,家里有亲戚帮衬,日后吃上皇粮是有指望的。可我家小郎……相准的不是县主么……”说着抬起手绢掖了掖鼻子,转而问焦大娘子,“你没同这位姐姐细说我们的境况?”
焦大娘子刚要开口,就被付嬷嬷截了话头,付嬷嬷诧然道:“县主?您家二郎竟是要迎娶县主?这个这个……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好事,可过日子到底不是说书,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
付嬷嬷这话一出,叶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人低看了,蹙眉道:“我的话也都是实情,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给我家小郎呢,不信你问大娘子。”
付嬷嬷转头看看焦大娘子,“真有这事儿?”
焦大娘子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不是……以为这事儿成不了吗,就没告诉你。早前是听说二郎和县主走得近,可这么长时候也没听说定个亲过个礼,我就想着八成是散了。既然散了,咱们登门说合说合,要是能成,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
叶夫人听得直皱眉,“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好姻缘也未必,我家是诗礼人家,兄弟两个身上都有功名,要配也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低娶庄户人家的姑娘,着实是委屈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庄户人家不好,总是有学问的和没学问的,搁在一起也没话说不是?”言罢笑了笑,“我这人就爱直来直去,有失礼之处,还请这位姐姐千万别见怪。”
付嬷嬷摆手,“哪里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说合,竟要和县主论长短起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有这胆量。”说完又堆出巴结的笑,切切地恭维着,“哎呀,今日我还能登夫人家的门,将来却是连脚都不敢迈进来了,一但迎娶了县主,您家可就是皇亲国戚啊,乖乖,好生叫人眼热。”
焦大娘子因收了付嬷嬷的钱,自然要敲边鼓,“目下不是还没定亲吗,那等公侯人家,怕也不好相与。”
叶夫人原本就是个心里有事放不住的,正愁不知怎么自抬身价,逢着焦大娘子这么说,自然要好好掰扯一番,“虽然我们不是高门显贵,但男女之情,也不能光瞧门第。县主看上了我家小郎,两个人情义深着呢,已经谈起登门提亲的事儿了。如今犹豫的倒是我们家,毕竟和公府结亲,光是三书六礼就够人倾家荡产的,我总不能卖房卖地,来填这个窟窿吧。”
这话说得付嬷嬷和焦大娘子面面相觑,“既要结亲,过礼也是应当的,毕竟场面上要过得去。”
叶夫人垂着眼睛,傲慢地眨动了几下,“其实说到底,还是县主不够体谅,她既然一心要跟我家小郎,聘金上头就不该争斤掐两。长公主夫妇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一应都是传给她的,只要她和父母大人哭闹两回,不就什么都能放下了吗。再不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先应付过去,有什么比嫁得如意郎君还重要的呢,倒来一本正经商谈什么聘金,果然年轻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惜,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明白人。”
焦大娘子看了付嬷嬷一眼,同为市井出身的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位夫人的小算盘了,“我瞧县主还是很知礼的,先前不是总给你送衣料茶饼吗。”
叶夫人笑了笑道:“我公婆死得早,我家小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县主知道了,替小郎感激我吧。”
付嬷嬷忙在一旁扇风,“真真夫人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小郎,将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养育之恩的。”
“这哪知道。”叶夫人涩涩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况且我还只是个嫂子,好与不好,全看他的良心了。”
“那聘金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料理?”焦大娘子道,“依我说,就算砸锅卖铁也替他凑上,过了这个坎儿,你们一家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叶夫人思虑得更多,果真把一家一当全压在那个小叔子身上,万一他成了气候眼里没人了,那自己岂不是血本无归吗。自己先前在县主那里捞的好处,本来也是平白得来的,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受穷,所以这个小叔子将来是夫凭妻贵,还是庸碌无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最要紧一点,就是别打她老本的主意。
“我也想成全他,这不是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吗。一家子要吃要喝,两个孩子还要念书,哪能为了一门亲事,就弄得揭不开锅呢。”叶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前替他预备过娶妻的钱,八十两压在那里,最难的时候也没动过。”
付嬷嬷差点笑出来,忙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句实在话,八十两聘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确实是足够了,可要是拿着这点钱登长公主的门,怕是……不怎么合适。”
“就是这话啊。”叶夫人唉声叹气道,“所以这门亲事成不成,到底还得看县主的,她要是能填还些,反正都是送到她家门上的,她也不吃亏。”
焦大娘子忍不住了,笑道:“这还不吃亏呢,八十两聘位县主,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行市。”
叶夫人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那双吊梢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你也说没有这样的行市,堂堂的长公主,当今官家的同胞,还稀图这些?这是给县主找郎子,又不是卖女儿,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简直忍不住想摇头,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复又堆着笑脸道:“这可是下小本儿,得大利的买卖,夫人还是想法子凑一凑吧。”
谁知那叶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凑啊,又不是十两八两,你就算再凑个二十两,到最后也只一百两,一百两就能聘县主吗?”说罢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实在攀不成这门亲,也是没缘分,我看就算了。”
焦大娘子茫然了,“那可是和长公主论亲家啊,你不再好好想想?”
叶夫人说:“想也没用,还是我们家小郎太老实,要是奸滑些,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怕长公主还要倒着来催婚呢。”
真真是把市井妇人的丑恶嘴脸展露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让人知道,不是她的小叔子贪慕虚荣,是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他们家。不过男人总要娶妻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大县主的肚子,那么这门不花钱的亲事,倒也可以笑纳。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对望一眼,干干笑了笑,后来又说了几句顺风话,便从叶家退了出来。
站在坊院的夹道里,付嬷嬷给了焦大娘子一吊钱,摇头说:“我原看着叶家二郎有学问,品貌又好,和我那侄女正相配,想促成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人家有了好大的主儿,到底是白操了这份心。”
焦大娘子抱着钱眉花眼笑,“可不是,我也愿意能说成亲事,日后再吃一副谢媒的大肘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老姐姐也不必懊恼,叶夫人那几句话你也听见了,这样人家……”边说边撇嘴摇头,“不能结亲未必不是好事,您家侄女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付嬷嬷怅然说是,又再三道了谢,方和焦大娘子分手。
接下来便直奔温国公府,自家小娘子在那头等着消息呢,经门上仆妇引领进了后院回话。二娘子询问,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自家娘子至多不过一皱眉,可屏风后的县主却气急败坏起来,“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建盏砸了个稀碎。
付嬷嬷一凛,惶然看向肃柔,肃柔让她先退下,自己转到屏风后宽解素节,温言细语道:“不必生气,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从未说出来罢了。如今你既然知道内情,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受人诓骗了。”
可素节心里还是放不下叶逢时,低着头为他开脱,“这些话,想必叶公子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跟前说他嫂子一心为他筹谋,哪里想到她嫂子竟是这样的人。”
肃柔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了,如果说叶家有很大可能沆瀣一气,会不会激发出素节的不满来?
事情到了这种关头,原该告诉长公主的,但素节不愿意,也是没法子。她想了想,只好暂且顺着素节的意思游说,颔首道:“也是,叶公子是读书人,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如市井妇人一样短视。不过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的,还是再见叶公子一面,试他一试……”一面说,一面俯在素节耳边细细地叮嘱。
素节眨着大眼睛,讶然道:“果真要这样试探?”
肃柔认真地点了点头,“成败就在此一举,能看出他究竟是喜欢你的人,还是贪图你的家世门第。我的愚见是,如果不能嫁得可心的人,那就保证自己这辈子平稳度过,宁愿奉父母之命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能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弄得劳命伤财。”
素节想略一沉吟,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明日我们去书院外截他,干脆把话说清楚,也好让我死心。”
肃柔道好,“咱们说定了,若是结果不好,你不能反悔,成吗?”
素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总不见得像他阿嫂口中说的那样,死乞白赖非要嫁到他们叶家。”
有了这样的承诺,肃柔也就放心了,因为知道叶逢时必是通不过这场考验的。素节心情低落,她又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解开了素节的心结,又略坐了会儿,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
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瞥见嗣王府大门内有人快步跑来,叉手作揖叫了声:“张娘子留步。”
肃柔站住脚,回头望了眼,那小厮到了面前,气喘吁吁道:“张娘子,我们郎主病了,请小娘子移步过去看看。”
肃柔有些犹豫,“病了不请大夫吗?我又不会医术,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小厮没想到她会这样答复,一时噎了口,半晌才道:“请大夫看了,还没见好。家下没有女君拿主意,小娘子不是和我们郎主定了亲吗……”
边上的付嬷嬷也谏言,“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应当过去探望探望。”
肃柔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雀蓝和付嬷嬷一同登了嗣王府的门,进门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迎上来,笑着纳福行了礼道:“给小娘子请安了,我是府里的掌事,本姓乌洛兰,小娘子日后就叫我乌嬷嬷吧。”
肃柔看她热络,便回了个笑脸,“我听王爷说起过嬷嬷,当初他来上京,就是嬷嬷随行的吧?”
乌嬷嬷说正是,“奴婢是王爷乳母,彼时我们郎主和女君不放心王爷一个人背井离乡,特派了奴婢近身伺候饮食起居。”复向后院引领,十分慰心地说,“我们王爷一向是孤身一人,房里也没个知冷暖的,我们做奴婢的至多照顾吃穿,细微之处毕竟多有不便。如今聘了小娘子,有小娘子在,奴婢也就放心了。”
肃柔跟她走在木柞的廊庑上,因为爵位高低的缘故,这嗣王府比之温国公府更大,也更气派。她本来以为陇右来的人,多少带着血性和犷悍,家中布置也许还会保留一点西域的作风,但是没有。假山流水,竹帘月洞,处处都透出一个“雅”字来,只有院子东南角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箭靶子,可以看出是个操练用的小校场。
乌嬷嬷殷勤带她往园中去,肃柔问:“大夫说是什么病症?”
乌嬷嬷道:“大夫把了脉,说是风热,开了解暑化湿的药,吃上几剂就会好的。不过王爷病中,什么东西都不肯进,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得知小娘子今日来温国公府上,便冒昧让人候着,等小娘子出来请到府里,略劝王爷两句也是好的。”
肃柔纳罕,“王爷病中不肯吃东西?”
乌嬷嬷道:“由来都是这样,就饿着,等病好了才肯进吃的。”说着到了上房前,比手请小娘子进门。
肃柔迈进来,见屋内摆设精致素雅,坐榻之后有轻纱制成的圆屏为靠山,半透出后面齐整的格子小窗。落地罩下细篾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窗前燃了细细的线香,幽幽地,弥散出雪中春信清冷幽静的味道来。
“小娘子请。”乌嬷嬷引着她绕过一架十八学士三折屏风,后面就是赫连颂的睡榻。
肃柔看过去,见榻上的人安稳地卧着,对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因为发烧的缘故,颧骨上泛着红,像酒后的微醺。
乌嬷嬷待要上去叫醒他,被肃柔阻止了,她并没有打算逗留,不过来看一眼,尽了意思就够了。如果醒着,说上两句话也没什么,如果没醒,当然是不便打扰人家安眠,可以借故退出去了。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榻上的人眼睫轻轻一颤,从半睁开的一线天光里看见她,对她的到来很惊讶,撑身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乌嬷嬷忙道:“小娘子刚从公府上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来了。公子既然病了就要服软,趁着小娘子也在,吃点东西吧。”
赫连颂还是说不必,乏累地靠着围子坐好,赧然对肃柔道:“小病小灾,家下人竟然惊动了小娘子,实在不好意思。”
肃柔在禁中侍奉了十年,善于观察人细微处的表现,他虽然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寻常模样,但病气这种东西,能从人的眼神中,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中辨别出来。
女使搬了绣墩在榻前,她敛裙坐了下来,和声道:“乌嬷嬷先前同我说了,说王爷好几顿不曾吃喝,让她十分担心。我想着,虽是病了,还是进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一面对乌嬷嬷道,“我在禁中的时候,逢着有贵人娘子受了风热,都喝扁豆荷叶粥。将粳米及扁豆煮粥,煮成后盛入盏内盖上荷叶,等热气熏透荷叶,米浆变成淡绿色就能用了,请嬷嬷准备一盏来吧。”
乌嬷嬷道好,领命退到外面传话去了。
赫连颂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喘了口气道:“麻烦小娘子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肃柔道:“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吃一点,病上三日就三日不吃,病好了,人倒饿坏了。”
赫连颂抬起眼望了望她,略沉默了下道:“我不吃,是怕有人趁我病着,毒死我。”
肃柔听得一惊,“王爷……”
他起先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见她悚然,忽然笑起来,“吓着你了吗?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种玩笑半真半假,其实颇为耐人寻味,但肃柔不便更进一步探听,不过在他榻前坐上一阵子,说:“王爷病中,还是躺下吧。”
他摇头,“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怎么能躺下。”顿了顿又问,“小娘子说要开设女学的,地方找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肃柔便有些怅惘,“如今城中合适的院子不多,我还得再打探打探。”
赫连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的提议,小娘子可以再斟酌斟酌。艮岳边上那个院子很适宜,借着艮岳的地貌,算得上冬暖夏凉。如今天气炎热,做什么有现成的不用,反倒要在外面东奔西跑?”
肃柔还是婉拒了,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再找找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总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因之前的恩怨对他疾言厉色,但就是远着你,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领你的情,甚至不怎么愿意理睬你。
他一手斜撑着身子,脸上浮起一点失望的神情来,“小娘子是怕和我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肃柔嘴上不好说,心里暗道是啊,你既然知道,像这种生病不吃饭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人来麻烦我呢。
第32章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赫连颂看了她半晌,泄气地说:“我为小娘子,不惜与官家作对,难道小娘子还不能看见我的诚意吗?”
肃柔笑了笑,“王爷染了病,身子不好,还是多睡觉,少说话吧。”
这算什么,嫌他啰嗦了?就是利用完了,当时承情,过后就想撇清,这世上真有这样不容情的人啊。
他别开脸,叹了口气,“我没有恶意,完全就是一片好心,你也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
肃柔没办法,好像不能和生病的人较真,便敷衍着:“那好,等我再寻两日,若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到时候再来麻烦王爷。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赁金我还是照样出,和外头市价一模一样。”
赫连颂说随你,反正那些赁金到最后可以折变成给她添妆奁的用度,也还是一分一毫都用在她身上。
肃柔观他的脸色,确实病气还未散,便催促着:“粥还没来,王爷先躺下吧,我看你乏累得很。”
赫连颂却赧然抿唇一笑,眼波荡漾颇有婉转的况味,温声道:“你来看我,我哪里还会乏累,小娘子可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
肃柔背上恍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位嗣王奇怪得很,明明先前看着是个很有城府,且长袖善舞的人,但自打上次班楼会谈之后,他就慢慢变得行止异常起来。
她直了直身子,绣墩太瓷实,没办法优雅地推动,否则她真想离他再远些。他有时会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来,虽然对比着他的风流样貌,确实很有少年般青涩的美好,但这种美好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也不用因为定了亲,就尽职尽责地非要流露出含情脉脉的味道。
“那个……”肃柔正色说,“那日之后我没有机会再和王爷说上话,今日正好和王爷商定,三个月内一定妥善解决此事。”
赫连颂听了,垂着眼没有说话,人也慢慢崴倒下来,盖住了额头说:“奇怪,怎么忽然头晕起来。”
肃柔哑然望着他,忽然发现定亲容易,退亲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不过人家在病中,不宜商谈这个,便问:“可要再传大夫来请脉?”
他说不必,“略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盖着眼,身上的薄衾耷拉在腰际也浑然未觉,肃柔因为禁中待久了的缘故,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习惯伸手规整,然后鬼使神差地,就替他把薄衾拽了上来。
他很意外,意外过后便温柔了眉眼,肃柔心下一跳,讪讪道:“顺手……顺手。”
这时乌嬷嬷端着扁豆荷叶粥进来了,一直送到榻前,和声道:“公子,起身进一些吧。”
赫连颂微微蹙了下眉,“搁在边上,我过会儿再吃。”
乌嬷嬷为难地看了看肃柔,“小娘子,您瞧……”
肃柔也觉得很为难,他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哄着才肯吃东西么。男人家矫情至此,真是少见,便对乌嬷嬷道:“先凉一凉吧!”转而又问赫连颂,“王爷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听说梁宅园子的酥酪冷淘做得很好,我打发人去买来,你吃一点好不好?”
赫连颂还是摇头,“小娘子不必费心,我没有胃口。”
肃柔无奈地看着他,觉得大人的执拗,比之孩子更难办。
“那这样吧,我回去做些小食,让人给你送过来。”她想了想道,“山海兜,好么?模样像水晶角儿,可以拿醋蘸着吃,很开胃。”
他似乎有些动心,“太麻烦小娘子了。”
其实他等着肃柔说不麻烦,等着她表示愿意尽一尽未婚妻的义务,结果竟等来她的放弃,恍然大悟般说:“我做的东西,恐怕王爷更不敢吃了,那还是算了吧。”
她在暗示自己和他有旧怨,更有毒死他的动机吗?但赫连颂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很快道:“那个山海兜,我想尝一尝,若是小娘子方便,就为我下一回厨吧。”
肃柔倒也没有推辞,大方应承了,“那王爷先喝粥吧,我看着你喝。”
他不能再拒绝了,重新撑身坐起来,肃柔端过莲花碗递给他,他竟不肯伸手,迟迟道:“我手抖,端不得碗。”
这就是说还要喂他?肃柔打量他一眼,不知自己怎么落得这样田地,要和他莫名纠缠。他不接碗,她也没法,转身交给了边上的女使,“劳你侍奉王爷吧。”
赫连颂分明有些失望,心说这姑娘真是不解风情得厉害,自己想方设法欲与她多亲近,她就这样推搪。
罢了,还是自己来吧。他向女使伸出手,女使忙把碗送到他手上。
肃柔看他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汤匙,那天青的瓷色映着白净的指节,细细地、簌簌地,的确轻颤不止。
碗里的粥几乎荡起涟漪来,肃柔看得悬心,看来他真的病得虚脱了。在他哆嗦着舀起粥汤,勉强喝了一口后,她还是软了心肠,接过碗盏道:“我来吧。”
终于……赫连颂心下暗暗高兴,以至于明明那么平常的荷叶粥,也吃出了分外甘甜的味道。
一切得来不易,只有他知道。陇右人不爱欠人交情,尤其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报答张家,但那样平稳殷实的人家,并没有哪里用得上他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张律为了护他而死,自己把捡来的这条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日后就两清了。
可是说两清,其实又不尽然,越是往来交集,就越多牵绊。这个张肃柔,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像一尊完美的佛像,八风不动,太上忘情,而立之年才能练就的沉稳,过早地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年纪。若说多喜欢她,倒也未必,天底下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先定下终身,再慢慢发掘感情。他有预感,如果真的能和她长久在一起,应该也是一段不错的人生经历吧!
肃柔呢,想的没有他多,一心快些摆脱他,天这么热,回家纳凉喝白醪凉水,不比在这里蹉跎强吗!
好不容易把粥喂完了,回手把碗放在女使的托盘上,她牵了牵袖子站起身道:“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回去做了山海兜,让人给你送来。”
奇怪,她要走,他居然还有些不舍,迟疑着说:“留下吃个便饭吧。”
肃柔说不了,“晌午要陪祖母用饭,王爷的好意心领了。”微微福了福身,便从他的卧房退了出来。
乌嬷嬷在边上引路,笑道:“今日多谢小娘子了,我们公子执拗起来,也只有小娘子能劝解。”言语间把人高高捧了起来。
肃柔对今日的经历表示无从谈起,莫名其妙登了嗣王府的门,莫名其妙当了一回老妈子,还接了个给人做点心的活儿……坐在车上犹在自省,“我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雀蓝说:“也不算闲事吧,毕竟小娘子和嗣王定亲了,就算做给人家看,也要表现出个热络的样子来。”
肃柔叹了口气,“男人家,大暑天里竟然病了,他的身子也太娇贵了。”
雀蓝不假思索,冲口打趣:“没准人家就是为了哄得小娘子登门,才有意染病的。”
肃柔取笑起来,“那他也太老实了。”
无论怎么样,答应了人家做小食的,到了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和厨上的婆子要了蕨菜、春笋和鱼虾,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切丁拌匀,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做成后的点心卖相极佳,精致的三角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来,山中美味与河鲜相遇,所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山海兜。
做得略多些,一半让付嬷嬷送到嗣王府去,嘱咐那边的厨子现蒸,一半带进岁华园,和祖母、姐妹们同吃。
太夫人笑着问:“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下厨?”
肃柔不好意思细说,只道:“多时不做手生了,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家都低头细细品鉴了一番,绵绵说:“这就是禁中的味道啊,贵人们果然会吃。”
巨贾人家出生的绵绵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她也觉得不错,可见这小食确实精致爽口。
大家就着清风用饭,各自还小小喝了一盏定州瓜曲,席间太夫人说起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绵绵:“左司郎中家的公子人品好,才情高,在汴河南岸开设了一个药局,对贫户只收本钱不取息,和人打听,没有说不好的。登封县开国伯家的公子呢,还在读书,今年秋闱放榜再看中不中举。反正是有爵之家,实在不成还可荫个环卫官,前程倒也不必担心。”
大家都看向绵绵,不知她会作何选择,好半晌才听她嘟囔:“只收本钱不取息,只怕我爹爹嫌他傻……”
这就很明白了,从家境上头挑选,登封开国伯家毫无悬念地胜出。剩下就是那家公子的样貌如何,太夫人道:“说是五官周正,长相算不得多俊俏,寻常人中也过得去。过几日让你三舅舅邀人品茗,你远远看上一眼,好不好的,再作定夺。”
绵绵赧然应了,边上的姐妹们眼风往来如箭矢,至柔瞥了绵绵一眼,“可要仔细相准了,有爵之家常出纨绔,表姐可别稀图人家的爵位,被人骗了。”
绵绵顿时气得瞪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天天给我泼冷水,存的什么心!”
太夫人低低斥了至柔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五妹妹说的也没错,高门大户最怕宠溺过甚,倘或遇上个靠不住的,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绵绵如今是你说归你说,我自岿然不动,反正就是铁了心要嫁高门,也不图旁的,就图日后脸上有光。
她找了个很想当然的理由,“外祖母,我从生下来运气就好,如今要出阁,未必会遇见那么不堪的郎子。”
大家见她应得轻飘飘,便不再说别的了,反正定亲总是一件高兴事嘛,又去盘算着姑母什么时候回上京,当真要过礼,家下爹娘总要在场的。
肃柔忙了好几日,赁房子的事没有办成,力倒是没少出,午后回去好好睡了一觉,人才恢复了精神。
下半晌去晴柔的院子坐了坐,晴柔由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也爱捣鼓各种熟水香方,姐妹俩坐在后廊上纳凉,晴柔说起绵绵,笑道:“那日跑来要学做内阁藏春香,我让她把沉香和檀香先用酒浸泡一宿,她倒是应了,可这都好几日了,也不知那两味香还能不能用。”
肃柔不免发笑,其实绵绵这样的脾气,也算活得鲜活自在。她没有那么多大家闺秀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心眼小得坦坦荡荡,今日和你吵过一番,明日又能放下身段同你和好,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认真地讨厌她,毕竟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实在让人受不了的呢。
两个人慢慢喝着紫苏熟水,肃柔问起晴柔的婚事,晴柔有些不好意思,“爹爹和母亲都说那个人家不错,可我姨娘不大称心,说前头那个小娘子还未过门就坠马死了,怕这位郎子克妻。可是我姨娘人微言轻,家里人都不会听她的,那日和爹爹说起,倒被爹爹责怪了两句,说哪里听来这些怪力乱神的话。”
其实做母亲的,都不免有这样那样的担忧,肃柔问晴柔:“你是怎么想的呢?”
晴柔低下头,揉着衣角道:“克妻一说,我倒不以为然。若是新婚出了事,还让人信服些,既然没有过门,也算不得克妻吧!”说罢笑了笑,“二姐姐,其实我之前一直很担心,怕日后让我去给人做填房,毕竟我是庶出的,婚配怎么样,都得听嫡母的。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缘,也不想平白错过了,祖母派人去打听过,说那位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从来不会眠花宿柳。我想着这样就很好了,至少比大姐夫正派些,以后也省得烦心。”
如此听来确实挺好,横竖各人的姻缘全看自己的造化,婚前打探,也不过知道些皮毛罢了,要看一个人品行如何,还得靠天长日久的共处。
晴柔也关心她的婚事,问:“二姐姐,你和嗣王日后会退亲吗?我们那日在帘后看他,大家都觉得很好。”
肃柔失笑,女孩子们都爱看脸,就如吃果子一样,总先挑漂亮的吃。原本她觉得为了先应付目前的难关,和赫连颂暂且定亲没什么,但如今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有可能,当然是尽早退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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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和素节一同去书院门口堵人的日子,马车刚在公府门前停稳,素节就在车前等着了,见了她便来牵她,一面道:“阿姐怎么才来,我等你半日了。”
可是看看天色,也才辰时而已,肃柔笑道:“今日换了一辆车,耽搁了一会儿。”说着回身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打发付嬷嬷,“去门上问候嗣王一声,看看他好些没有。”
付嬷嬷领命去了,素节纳罕地问:“赫连阿叔怎么了?”
肃柔道:“染了风热,我既然知道了,总要问候人家一声。”说着携素节登上公府的马车,两个人坐在舆内静候着,等付嬷嬷折返回话。
很快付嬷嬷便从门上退了出来,掖着手站在车前回禀:“嗣王今早五更上朝去了,看样子应当已经大安了。”
肃柔道好,问过就算尽了心。马车慢慢跑动起来,一路往集贤书院进发,车上的素节倒紧张了,搅动着手指,良久没有说话。
肃柔见她沉默,探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她抬起眼来,嗫嚅着叫了声阿姐。
因为隐约有预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所以才预先担心起来,通常这样的情况,最后少不得要伤心一阵子。可是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发现被算计,还不如现在就剜掉这个坏疽。
“过会儿我留在车内,免得有第三人在场,让他起了戒备之心。你就照着咱们原先拟定的同他说,只要他经得住考验,便皆大欢喜了。”肃柔尽量宽解她,“往好处想想,话还没问出口,自己倒先发愁了,不值当。”
素节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怕别人不能如她所愿,是怕对不起自己的一片深情。
战战兢兢到了集贤书院门前,里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原本想等他下学再同他细说的,但又忌惮人多眼杂,便让婆子到书院门上传话,寻叶逢时出来说话。
等了一会儿,门上一个穿着湖色圆领袍的少年快步跑了出来,见路边紫荆树下站着娉婷的姑娘,微微怔忡了下,很快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到了近前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树荫之外日光刺眼,素节蹙眉笑道:“我好几日没有见公子了,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怎么会呢。”叶逢时立刻便否认了,这几日没有给个准信儿,就是为了考验究竟谁的用情更深。若是县主等不及主动来找他,他就胜利了一半,但若是县主不来找他,他就打算明日托人传话进公府了。
既然她来,想必已经准备好接下来面临的难题了,他显出一点怅惘的神情,直言道:“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没有脸面对你。那日回家同兄嫂商量了,家里确实没有盈余,阿嫂为我准备下聘的钱,只有……六十两……”说着羞愧难当,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素节因为早就知道这个数目,也并未显得有多难以置信,不过微咧了下嘴,“好像……确实少了些。”
叶逢时说是,“我知道你们公府上,宴饮一顿都不止六十两,这点钱在你看来简直笑话一样,所以我不敢来见你。你看,我家确实没什么家底,总不能让兄嫂卖房,来替我凑聘金吧!”
谁知素节却一脸无谓的模样,“你暂且不用为这件事着急,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同我爹娘交待我们的事了。”
叶逢时吃了一惊,“那你爹娘怎么说?”
素节道:“我爹娘的意思是由得我,反正女儿总要嫁人的,遇见一个喜欢的就好。我也提了提聘金,知道你们家手头上不甚宽裕,我爹爹说不要紧,虽没有聘金,但嫁妆多少还是会预备些的。不过这两日我爹娘预备让族中一个堂弟嗣续,我算是嫁出门的,日后不便住在娘家,须得在外另立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