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如缎没有一根杂毛而唯有四只蹄子带白毛的骏马。明眸大眼,头颈总是昂着,胸廓深长,全身轮廓匀称秀丽,走起步来既威风又优雅非常,神俊不已,吴邪几乎第一眼就已经爱煞了它。
马也乖巧,见人来不躲不避闲闲站在原地挑着花圃里青叶的枝子啃,一双大眼却看着周围的情况,既落落大方又不失机敏。
吴邪左看右看说不出多喜欢,好不容易移开视线,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嘴上不停就向旁边的人问起来:“小哥,这该不会是你的坐骑吧?”
“不是。”张起灵摇头。战场上的马比人命更短,牺牲了也不值一提,哪有什么坐骑不坐骑的。
军部自己只练兵,马匹军械之类补给则都是靠外部供应。军械来路众多,有进口也有国产,可马则全是从马场买来的。马场场主自然最想和他们这种大客户打交道,每年免不了有些老板挑选好马送到张起灵这里,就和让他验货一样,以求能在下一年拿下这单生意。以往这些马张起灵看过后都被立刻转送到城外的马场,可是想到吴邪也许会觉得有趣,这次他把马留了下来。
可万万没想到吴邪不是觉得有趣,根本就是爱不释手。
吴邪不罢休继续问:“它叫什么名字呢?”
一匹马而已,哪有什么名字。张起灵告诉吴邪:“这是马场主送来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吴邪明白了,原来是刚出栏的马。他看着马眼上那刷子一样长的睫毛,心想这次真是开眼了,世上竟然有长得这么好看的马,啧了两声他不由说:“要是我,就叫它‘美人儿’,唤它时就这么着”说着就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美人儿!过来给小爷走两步!”说完自己把自己逗地前仰后合。
张起灵几乎是一下子在吴邪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一口气有些提不上来,发誓再不会让胖子单独带吴邪出去了。
笑过吴邪便起了心思骑这匹美得不成样的马,可想到人家是拿来送给张起灵的便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怂恿道:“小哥,这么好的马你就不想骑上去试试!?”
张起灵心中了然,也不扫吴邪的兴致,反正那马也已经配着鞍,他上前拍拍马背然后就骑上骝出去几步就立刻下来了。
吴邪看那马乖得很,跃跃欲试想接过来自己玩。
“你会吗?”张起灵有些犹豫。
吴邪胸有成竹:“怎么不会?小爷我走南闯北能连骑马都不会?!”
张起灵只得把缰绳交给他。
这匹马可不像吴邪喜欢它那样待见吴邪,左突右闪就是不让他挨自己一下,气得吴邪直跺脚,可马这东西能蹦能跳还没法讲理跑起来你追都追不上,折腾了半天别说让吴邪骑着威风威风,连马尾巴毛都没摸到。不过也算是因事得福,眼看吴邪脾气上来了缠着匹马闹得太狠太倔,张起灵最后承诺带他去城外佘山军部自己的马场去骑马,才算息事宁人。
可临到了说好那天,老天却不作美,大清早就没一点好脸色。吴邪边整着身上的衣服边和好几天不见的胖子说窗外这天色,不会是要下雨吧。
胖子不在乎什么天,他被张起灵困在自己家吃了好几天的不沾油荤的青菜萝卜还不准出门,嘴里早淡出鸟来了,现在就是要下刀子他也要出去。
“你磨蹭什么,闹得最厉害的不就是你吗?”翻了半天找不到要找的东西,胖子回过头拽起吴邪就往楼下走,边走边埋怨,“你出门怎么跟出阁似的,想那么多JB鸟蛋的事做什么?小哥估计在楼下都等睡着了。”
“小爷我这是未雨绸缪,出你*的阁!你个死胖子!别拽着我!”
随着胖子下楼,张起灵果然已经等在了门口,正抬头看着骂骂咧咧一路下来的两人。胖子一眼看到张起灵手上拿着的东西,隔着老远就笑着嚷嚷起来:“老子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搞了半天这东西在你手上。”
吴邪看了眼,发现张起灵搭在胳膊上的是那件银狐皮披风。这披风他觉得实在太贵一直压在柜子里从来没拿出来用过,不知怎么现在又回到了张起灵手中,他什么时候从自己屋里拿出来的?
走在后头的吴邪没看到胖子面朝张起灵笑的有多戏谑,来到张起灵跟前胖子嘿嘿笑道:“早知张司令您心细如发,我也不费那劲了。”
张起灵没理他,侧头把披风递给吴邪,说:“穿上。”
吴邪不情愿,说衣服穿的够多了,要这又贵又不实用的东西做什么。闻言张起灵也没非要他穿,自己拿在手里上了车。
车子一路驶出市区来到郊外,然后拐上山路又开了一会儿,这才来到位于山脚下的马场。在车上时吴邪听充当司机的胖子介绍这里其实是一片丘陵地带,统称佘山,隶属军队的部分只是山区的一小部分。等停在马场正门外时,吴邪才发现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张起灵似乎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脸上有些疑惑。胖子则率先跳下车,不高兴地叫来负责看管马场的军官指着那些车质问他怎么回事。
负责的军官也很为难,等看清从车上下来的是张起灵后他更是瞬间出了身冷汗,低着头连说了好几遍‘属下办事不力’。
吴邪最后下车,刚一站稳马上就开始打颤。山里果然要比城市冷的多,尽管没有风寒气却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一样一层层贯穿皮肤冷到了心里。他刚这么想着肩上就一暖,那件狐裘被披在了吴邪身上。本想道声谢,抬起头时人却已经朝前走了。吴邪拢着这暖意,低头追上前头的脚步。
他走到张起灵身边时,正赶上胖子劈头盖脸地把马场军官骂了个狗血淋头。等胖子骂完,那军官已经是冷汗涔涔,可听到张起灵一句‘解释清楚’后,吴邪觉得那人脸色已经和要死了差不多。
只听那军官战战兢兢地解释起来,原来今天本来已经按照命令封锁了马场,可一个多小时忽然来了群少爷公子,说要去打猎。军部的命令这些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执意要进山。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给胖子打电话,可当时胖子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胖子心里窝火,骂了句娘,指着那人的鼻子就说:“依你的意思是我该赔礼道歉,没接到你的电话才放任了那些兔崽子进山啦?!”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胖子想撒气,故意找茬。吴邪看那人都要哭出来的样子,于心不忍,不由劝道:“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那些人嚣张如此哪里会把一个当差的话放在眼里。他如今已经受了委屈,你又何必再为难他。”
马场的军官本想着今天得罪了张司令一定必死无疑,没想到竟有人敢出言顶撞,站出来为自己求情,当下他也顾不上身份微微抬头感激万分地看了吴邪一眼。这一眼犹如一个快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吴邪心里更酸,扯了把张起灵的袖子,反问他:“你说是不是?”
胖子看着差点没笑出声来,张起灵心里也是莞然,摆摆手,这事就算点到这里为止了。再问才知道,来的那群人是陈家的后辈。
一听是陈家,张起灵和胖子都明白为什么他们能不把军部放在眼里。吴邪不知道,边走边问他们这个陈家是什么来头。
胖子说到陈家脸上有些说不清是鄙夷还是厌恶的神情,只简略地告诉吴邪上海滩九成的赌场勾栏烟馆,都是他们家的。
吴邪听着更奇怪,干这种行当不应该比常人更懂韬晦,为什么他们却如此张扬。
“还不是因为钱。”胖子哼了一句。
要成事,总归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在南京政权能坐稳这件事里,张起灵如果算是出了力,陈家出的就是钱,要是张起灵能在上海翻手为云,他陈家自然有资本覆手为雨。平日里军部什么事他陈家不插嘴,陈家干什么军部也不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还好。
还有这么个家族暗中影响一切,有权和军部分庭抗礼,吴邪倒是头一次听说,觉得新奇想再问,张起灵却叫人同时打开所有的栅栏把几百头马全放入前面的围场里,一时间奔腾的景象让吴邪激动地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那匹之前曾出现在司令府的马也在其中,它出了栅栏也不像其他马匹那样迫不及待地跑起来,而是踏着小步款款而来只在张起灵面前绕小圈,沉稳的风度一下子把其他马匹的气势全压了下去。吴邪看它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张起灵绕进圈马的栅栏内将那匹马牵出来配上马鞍,然后骑上它回围场转了个圈,似乎彼此都在借此试探对方今天的状态。随后张起灵吩咐马场的人撤去对面场地的栅栏,他要把马带到旁边更大些的围场去。
“这里地方太小,马匹挤在一起跑根本停不下来,得引到旁边的空地去。”胖子来到吴邪身边告诉他。
果然如他所言,只见张起灵骑着马在圈栏里跑了几圈,也不见他们跑的多快,可几圈下来那些马的步调便逐渐整齐了,好像被梳子梳理了一番般顺着一个方向跟着小跑起来。等整理好马匹的队伍,张起灵驾着马穿过围栏走进旁边较大的围场内,所有的马匹清一色地跟着走,比有人驾驭还要听话。
胖子招呼吴邪一起朝大围场走。果然场地大了马匹之间不会互相影响很快就分散开来各自为阵有的低头寻地上的草吃,有的跑到远处撒欢。
张起灵四处转了转,最后牵回了两匹马。吴邪看了眼这两匹马,好是好,可都比不上张起灵自己骑的。他也知道这马不喜欢自己,可自己却就是死心眼地非常喜欢它。旁边看守马场的军官见状立即凑上来说:“司令骑的是伊犁马,这种马还有几只品相也都非常不错。”
吴邪不懂马的品种,但听说和张起灵这只一样漂亮也愿意看一下。他一点头,军官便一溜烟跑去套马了,问都不问旁边司令和上司的意见。没过几分钟他就牵回了三四只骏马,吴邪一看果然有些相似,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
张起灵当然知道吴邪一心想找的马是什么样的,可是这伊犁马虽然长的好看却是草原马种,腿长身健非常高大,跑起来总有些收不住,万一吴邪驾驭不了摔下来一定会受伤。自己选的是两只稳健的河曲马,虽然体格不如伊犁马秀丽,也稍矮一些,贵在性子非常沉着不容易受惊,可惜吴邪看不上。
最后吴邪选了只四肢和额头都带‘白章’的棕色马,安好马鞍他便迫不及待地骑上去慢慢跑了个几个来回,高兴地合不拢嘴。等跑熟了就马上回来找张起灵比试。
“还要比?”张起灵看着马,指的却是上次下棋的事。
吴邪想起上次的惨败有些尴尬,可也不示弱:“你怎知我这次就会输?”
这一点倔强总是天真,最叫人笑过后不忍驳斥。不知怎么的,张起灵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解雨臣的话来。
胖子适时站出来说话。告诉他们马场后面有条大路上山,路好走风景也不错,马匹上山走的稳当一点也不颠簸,人骑着不会觉得累。反正围场跑来跑去也有个边,不如到山上来的有趣。
张起灵无所谓,吴邪当然也没什么意见。他想叫胖子一道,胖子却说骑马颠得肉疼,然后转头去马场外休息用的驻地吃烤马肉喝酒去了。
胖子说的没有错,沿着山路而上风景确实非常好。这片山上竹林遍布,冬天竹子依旧青郁不败,掩映着层峦叠嶂的山势,非常大气。两人顺着山路缓缓而上,一时只觉天地壮美而静谧,旷阔地让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走了一阵吴邪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比自己还慢的人,他心思不在周围,低着头驾马亦步亦趋跟着似乎有些心事。
他这样沉默的时候总在想什么呢?吴邪收回目光,低头向前。
会害死他吗?张起灵过去从没这么想过。他本不信解雨臣的话,可又总不自觉想起吴邪那时眼中曾一闪而过的恨意。
‘如果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该有多好。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是,既使知道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但是,即使不说又能瞒得了多少?’
‘要是能再强些,一定能冲出一条生路。要是能再强些,一定能护他一世无邪。’
怪只怪,天不遂人愿,活不成活,杀不是杀。吴邪握紧手里的缰绳,只觉得自己软弱。
张起灵的思绪却回到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似乎也曾因为害怕门外那数九寒冬摧人,而将某个人困在了方寸之中。
“吴邪。”
“小哥。”
几乎是同时呼唤,吴邪回过头来看,张起灵则抬头看前面的人。
吴邪望着他,几乎是鼓起所有勇气问:“你在想什么?”
迟疑了一下,张起灵还是对他说:“故人。”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因为看朱成碧,而是因为你们太不相像,我却还是我,才更害怕将你也变成了他。
背对甩墨的山峦,吴邪眼神清朗如潭泉,映上来人照影却没有任何回应。这么看了会儿之后,他转身轻声催着马向前,没说任何话。
这般闻而不问,反让说话的人有些好奇。张起灵追了几步,侧头看他。
吴邪见他这样马上就笑了,说:“我只怕你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惜了四周这么好的景色。”
他眼底太干净,话又太直接,张起灵少有地竟然猜不出面前人的半点心思,只好问他:“那你在想什么?”
“我?”吴邪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山中如此寒冷,翅膀硬的鸟能高飞,没本事的鸟兽躲的再好怕也难免受冻吧。”
吴邪的意思张起灵明白,可还不如不知道。他现在最不愿听的,就是这样的话。
“各安天命,没什么不对。”张起灵劝说。
吴邪叹气:“人哪知天命。人总会不甘心,自己偷生还不满足,总想再抓住点什么在手里才好。”
“你顾不了所有人。”张起灵淡漠地说。
吴邪苦笑:“我连自己都顾不了,说什么所有人。”说着望向天空,“我现在才明白,有些事光躲是没有用的。就像冬天,除非有本事逃出升天,否则到哪里都一样觉得冷。我不想冻死,更不想看着身边的人受冻。你说我该怎么办?”
有些念头就像毒,没有所谓浅尝辄止,一旦起了意,哪怕只是试了一下或看过一眼,也再难放下,无时无刻不在被这毒念勾引着。张起灵看着吴邪满脸的寞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只能继续告诉吴邪一些道理:“光凭一己之力,争不到什么。”
“但至少可以自保,可以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不至于在危难中还要拖累其他人啊。”吴邪说的很认真也很利落,他根本就没在犹豫。
“你不是拖累。”
“就是。”
长叹了一口气,张起灵有些茫然。他勒马停来看着吴邪,有些不敢再往前走。只怕走下去,吴邪就真的也会变成解雨臣口中‘你这种人’了。那和害了他有什么区别呢?
“小哥?”吴邪不明白张起灵为什么突然停下,也急忙勒马。刚要回头,山路右边茂密的竹林却一动,几乎同时从里头冲出一只动物箭一样从两人眼前掠过,蹿进左边的林子里朝山下奔去。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吴邪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有些愣神。身下的马儿似乎也被吓了一下,退了半步,脚步徘徊起来。
“快下马!”张起灵在下一秒就立刻反应过来,迎上来伸手拉过吴邪的马缰想帮他把马稳住。可是马儿被惊着了有些失措,这会儿凭着本能想往前冲,根本不听任何命令。紧接着逃窜的动物,右边的树林里传来不规则的沙沙声,张起灵看着抖动的树杈知道是什么要来了,暗骂一声翻身下马背,朝吴邪过去。
前头吴邪也不笨,也察觉到了似乎是有危险,不等张起灵来自己就准备下马。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林子里霎时间跑出一群猎狗,穿插着从马肚子下掠过,刹那间就惊了马蹄。吴邪怕被身下扑腾起来的马匹甩到地上,只得重新稳稳坐好,贴着马背抓住缰绳。
张起灵一看吴邪控制不了失控的马怕得不敢动,抢上去想强行把人拉下来拖到旁边。可电光火石之间,林子里蓦的又跳出匹高头大马,刹都刹不住蹄子对准这边就冲过来,同吴邪的马撞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力将吴邪从马背上提了起来,他觉得内脏都要从后背顶出来一样难受。可还没等觉得疼,周围就忽然天翻地覆了。
皮球一样滚了几大圈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是被撞到山坡下了。
还好坡不太陡吴邪衣服穿的也多,衣服边边角角一路上勾拌着,使滚落的速度很快就被拖慢了。吴邪看准掠过眼前的一棵竹子狠狠抓住,终于让自己停了下来。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喘气,只见跟着自己屁股后头就从山上滚下来一个人,吴邪也没多想伸手就抓那人的衣服想把他也拖住。谁知这一拽反而是吴邪被带了起来,跟着又滚了几圈后,背脊‘嘭’一下子靠在几棵长在一起的竹子上,胸口同时又撞进来一个人,前后两股力量差点没压出一口老血来,险险要去吴邪的命。
“操!”吴邪动弹不得,痛得只记得这个字了。
相反怀里的人好像没事,一停住两下子就从吴邪怀里爬出来,眼睛在吴邪这儿来回看了看,忽然就笑了起来,铃铛一样的声音,竟然是个女的。
“你救我做什么?”那穿着马术服一副男孩打扮的女孩面对吴邪甜笑道。
吴邪腹背受创揉着疼的最厉害的胸口说不出话来,直瞪这女孩,心想,这人是不是没心没肺啊?!小爷为了拉你一把差点交代在这里了,你他*的竟然问我为什么救你,狗才想救你!
估计是吴邪面部表情太丰富了,女孩子笑地更大声,回头看了眼然后说:“你脚摔断了。”口气轻松地像在说天气。
吴邪差点哭出来。
“不过你救了我,虽然救的狼狈,你还是我的hero,唔,super hero!”女孩子摸着形状姣好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弯线。
“你叫什么?”女孩蹲在吴邪旁边问他。
吴邪很想告诉她‘我叫你大爷’可是痛得不想说话。
“吴邪!?”这时林子里传来张起灵的叫喊声。
那女孩看了吴邪一眼,凭空指指那声音问:“叫你的?”
吴邪点头。
于是女孩站了起来回应道:“我们在这里!”
没一会儿张起灵就寻声找到了这边,眼里有少见的焦急。见吴邪倒在地上张起灵上来先摸了摸他胳膊肩胛肋骨各处查看有没有断裂的骨头,然后才问:“哪里最痛?”
全身都痛!吴邪在心里叫嚣。不过被张起灵揉揉肩捏捏手他感觉比刚才好了些,至少还有感觉,应该死不了。
张起灵查过后想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吴邪被这个动作吓得面无人色,一把压住他的肩拼死摇头,忍着疼硬是挤出一句话:“别动我!腿断了。”说着又是一阵心酸,真不知道自己这是找的哪门子闲罪受。
张起灵摸了摸,诧异:“没有断。”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孩此时憋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你竟然信了!啊哈哈!”
要是给吴邪一个愿望然后让他去死,那他一定说要带着眼前这个女孩一起上路。
“我是阿宁。”笑罢那女孩忽然目光放柔看着狼狈的吴邪,略带着未消的笑意说,“你虽然傻,却还是舍身救我,所以你是super 吴。”
第二十一章
这个男孩打扮年纪和吴邪差不多大的阿宁,是陈家当家的小女儿,不久前被从英国接回上海。她不认识张起灵,张起灵却认识她。
没一会儿跟着阿宁一起来打猎的人陆续赶到了三人所在的位置,几个世家少爷马上认出了张起灵,不禁都紧张起来。他们原本以为今天马场封锁来的也不过是个高级军官,自己这边又有陈家小姐撑腰,所有都放开胆子玩。万万没想到要来的竟然是张司令,眼下阿宁还伤着了他随行的朋友。
阿宁听说面前这个冷冰冰的男人是赫赫有名的张起灵后,倒也不胆怯。她叠着胳膊立在张起灵面前,直视他说:“今天的事是我阿宁不对,我道歉。我本没来过这里不熟地势,也不知道在山上该怎么骑马,横冲直撞伤了你的朋友,他日定上门赔罪。”
这道歉说的大方而坦荡,做错了事敢这样在张起灵面前用这种口气赔不是的,吴邪还是第一次见,不禁感觉眼前好像站着个女侠。可是,什么叫山路不熟,没这么骑过马啊?
坐着歇了这么会儿吴邪缓过来了一些气,看着‘顶天立地’的阿宁直想给她两下:“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竟然还像山大王一样冲得这么快,寻死啊?”吴邪气急。
阿宁面对他又露出女孩子俏皮的一面,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口齿伶俐地反驳:“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别人寻死你都抢着拉,笨蛋!”
真是狗咬吕洞宾,吴邪几乎要被气背过去。
张起灵虽然气这些人冲撞伤了吴邪,但现在也没什么心思理会他们,只想快点带着人离开,回去看看到底伤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擅闯军部属地,这个说法我自然要讨回来。”抛下这么句话给眼前所有人,张起灵便要带吴邪走。
见张起灵伸手,吴邪马上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完全能自己走。他如此坚持,张起灵也只好拉他慢慢站起来。
吴邪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活动了一下四肢,身上除了胸口疼之外其他各部位都还好,应该没伤到筋骨。阿宁和她朋友的马队在山坡下方,吴邪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和小哥回山坡上找他们自己的马。一来路更近,二来吴邪也不想和这个气死人不偿命差点害死自己的女人待在一起。
阿宁见吴邪不愿和自己同路,也不介意。只说以后一定会来探望吴邪,然后就领着人走了。看着她吴邪更加觉得,钱权势力似乎更能让人挺直腰板说话。这阿宁一介女流,却是自己所见面对张起灵最无畏的人。
顺着小路上山,吴邪因为身上疼有些吃力,却没吭声。这么走了一小段路,前面的张起灵停下来回头对吴邪说:“我背你。”
“那怎么好意思?!”吴邪尴尬,“我没事的。”
“没别人在。”说了吴邪一句,张起灵回身半蹲着让他上来。
既然被人拆穿自己之前是死要面子,吴邪也不别扭着自讨罪受了,破罐子破摔上前趴在张起灵背上让他背着继续走。
被这么背着,吴邪觉得很安稳,甚至有些感动。这个人所给予的温暖总归是这样,淡淡的,没太多的言语,安静如透过衣料传递的体温,绵密而温柔,舍不得脱下。
心里的一丝蔓延开来的情愫让吴邪收紧胳膊,将下巴搁在张起灵的肩上,和他一起安静地听了会儿脚步踩过枯枝时的‘劈啪’声,想让它们来做证自己感到的温暖一步一步,是如此真实。
“小哥。”
“嗯。”
“好像又拖累你了。”
“从没有。”
“我肯定哪里被那女的撞裂了。”
“哪里疼?”
“心有点疼。”
从山间小路走回先前他们所在的位置,吴邪中途还捡回了落在半道的那件狐狸皮披风。从张起灵背上下来后他四顾看了看却只看到张起灵骑的那匹马守在不远处低头闲闲扒拉着石头缝里的草,自己的马估计是受到惊吓逃走了吧。
什么东西只要有比较,良莠立现。吴邪有些懈气。
张起灵没说话,唤来那匹马骑上去,然后伸出手对吴邪说:“上来。”
一看这是让自己和他乘一匹马回去,吴邪连连摇头。
“上来。”张起灵无动于衷,还是那句话。
有些人天生就有发号施令的特质,行事说话都带着股让人难以反驳的威慑力,例如眼前这位。吴邪被他的命令震得脑子还没回神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张起灵弯腰一手拉着吴邪,让他踩着马环,一手在他腰上一带,便毫不费力地把人带上马来,侧身坐在了自己前面。
那马果然不乐意地动了两下,吴邪侧着坐没有支撑,被它晃地差点掉了下去,还好张起灵胳膊托着他才把人稳住。
张起灵踢了踢马肚子让它安分些,马儿不满地哼哧出声甩了甩后脖上的鬃毛,但还是迈开了步子带着他们朝山下走去。
“你说它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呢?”吴邪被这马的脾气弄得哭笑不得。
张起灵说:“知道你不舍得打它。”
嗒嗒的马蹄声走的不紧不慢,行到一半时,从早晨起便灰蒙蒙的天终于下起了雪。先是非常细碎的雪点随风而动,没多久就成了一片片莹白的雪鹅毛般落下,山上的空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完全停止了流动,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看着这白皑皑的雪花,张起灵略有些感慨。
远山不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白色,吴邪抬头看这场巧雪,担心地对张起灵说:“走快些吧。”
张起灵依言催马前进后问:“觉得冷?”
吴邪摇头,他不觉得冷,他是担心张起灵会觉得冷。自己披着裘皮,但他身上却只是平时穿的衣服。
想了想吴邪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张起灵:“那你把这个披上,小心受凉。”南方的雪不像北方那么硬实,落在身上立刻就化成水,非常湿寒。
接过吴邪的披风张起灵依他的话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拉过披风两侧把吴邪也围在了里面。这样一来谁都不会被雪水沾湿。
可这样一来两个人靠的也就更近了,吴邪靠着张起灵只觉得连他安稳的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窘得满脸通红,尴尬不已,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这个人是真的没有多想,还是故意捉弄自己啊?!吴邪如坐针毡,心里忍不住大叫‘张起灵你缺心眼!’
吴邪的不安张起灵自然看在眼里,但他觉得这样子强装镇定的吴邪非常有趣,而且这样抱着他会感到莫名的安心。
为了排解窘迫,吴邪没话找话:“小哥,你喜欢下雪吗?”
“都有。”张起灵说。
这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吴邪懒得猜,张起灵也不用他问,接着说:“得到和失去时,天都在下雪。”
“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吴邪问。
“一个人。”张起灵回答。喜也好,悲也好,总面对着这皑皑白雪,直到有一天,所有的过往仿佛都被埋葬在了无尽的纯白里,无力改变,无法兑现,也无关爱与不爱。
不自觉收紧怀抱,张起灵忽然渴求眼前的温度,胜过任何时候。
吴邪将目光收到了脚下方寸之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觉得,是不是也只有这漫天白雪,才能埋藏住所有的记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让有心人能在这已知有期的无暇里,重叠交织,走出一场殊途同归呢。
缓缓回抱住张起灵,他反而有些想要笑。
“小哥,”吴邪语气轻松地说,“我忽然想到个好名字给这匹马。”
“叫什么?”张起灵问。
吴邪说:“踏雪。”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踏雪而来,前尘不染,只望君归。
快下山时碰到骑马朝山上赶的胖子。眼看着雪越下越大,胖子担心出事所以上山寻人,还好没走多远就遇上他们。
吴邪回去一路都在和胖子讲他掉下山坡遇见阿宁的事。
胖子开着车假装安慰他说:“幸好是冬天,要是春天你还不得给竹笋扎漏了!”
笑过后,吴邪轻轻握住身边人的手。四目相对,看到的都是,你眼中那个我。
我不在乎你失去过什么,因为那些我弥补不了你。我在意的是你想要什么,而我能不能给。
与阿宁的巧遇,吴邪没有多想,阿宁没有多说,但门外却有更多人在意。
没等到第二天,马场的事就传到了租界。等霍玲听到时,事情已经变了番模样。这位霍家小姐维持着最基本的仪表退出人群之外,回到房间后却还是面对镜子里的暗自流泪了。
怎么想的到,自己一心一意要嫁的那个人,总拿忙字搪塞自己的那个人,如今却因为一个男人闹得满城风雨,这样的屈辱,怎叫人不恨。
第二十二章
刚过十五,上海各家报纸的头版突然都被同一则新闻挤占。
面对几乎是被甩上桌面的报纸,张起灵至始至终给军部上下的统一指示只有两个字,严查。
查什么?年前由南京方指派到上海军部工作的高级参谋凳子还没坐热就在城东郊自己的别苑被人炸死,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查。报纸刊载数日,跟进报道所有关于这件事的内幕赚的盆盈钵满,情杀,仇杀,内斗,党争全都是市民最爱看的江湖逸事。
作为军部最高统帅,张起灵也被牵连进这件事中,受到了不小的猜忌。
怀疑他的原因非常简单,被杀的这位高参首先是南京直接指派到上海军部,名义上辅佐张起灵,其实就是南京插在他身边的一个威慑,只要张起灵有一点逆反之心这个人就可以立刻联系南京,集结附近兵力在第一时间平衡局势。此外,这位高参和张启山还有亲属关系,对外称为南京方面服务,实际上是张启山自己的家军。后台如此了得,也是为了防张起灵有小动作,起杀心。
没想到即使是上了双保险,人还是只活着过了个年,随即就被暗杀了。
这样的结果,怎么叫人不怀疑是张起灵在中间做了手脚。可也就是因为厉害关系实在直白到傻子都懂,才又让张起灵轻而易举地撇掉这身脏水。大家都会想,张司令怎么会傻到去亲手杀这么个人?
但是如果不是他,那还有谁?
张起灵带着军部的人到灵堂吊唁那天,底下还有些絮语,暗想这张司令做戏做的还真全,杀了人还要来吊丧,也不怕半夜鬼敲门?!
可当张起灵叫人拿出他们搜集到的证据,指出这件事的主谋另有其人后,大家才幡然醒悟,怎么没想到还有地下党。这些人搜集情报的能力非常强几乎是无孔不入,而且之前制造过不少类似的事件,他们也有可能会是这件事的主谋。更何况,这次南京派高参到上海,开年第一件事就是督办张起灵先前一直犹豫不决的学生示威事件,敲山震虎。地下党长久以来一直是煽动学生闹事的主力,这次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既然已经查到是什么人所为,军部一定会追究到底。”将录满证据的文案交给哭作一团的死者家属,张起灵沉声说,“我决不会让人白白死在上海。”
这句几乎是‘你的仇我来替你报’的誓约,让压抑多日的悲愤和猜忌终于得到了释放,本是低头嘤嘤哀哭的女人面对着这个沉稳如山的承诺,拉着张起灵的手深深点头,大哭出了声音。这些泪水既痛又恨,然而又像是场酣畅的雨,将黑洗成了白。
站在张起灵身边的胖子心里最清楚怎么回事。那人虽确实是地下党动手炸死的,可和死在张起灵手里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从年前就开始针对吴三省放出各种消息,不断接触下来几乎可以认定吴三省就是地下党的成员,可惜对方也是老奸巨猾几乎没有上钩。这次张起灵下了狠手,间接告诉吴三省这个党国高参要展开最大规模的清剿行动,然后又透露这人的个人信息。
在所有消息全部属实的基础上,地下党果然再小心也不肯轻易放掉这么条大鱼,最终采取了行动将人炸死。为了确保他们的行动进行顺利,张起灵暗中有些布置,但绝对没有直接参与的痕迹。
这一击‘借刀杀人’,他可以说玩的非常漂亮。
可胖子不明白,既然都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什么张起灵还要亲口许诺追究到底呢?要是追究起来,不又回到剿共这件事上了么?因此,一回到车上胖子就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张起灵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要分散掉两方的精力。”
死的是张启山自己的人,他那边绝对不能不管。如今矛头已经指向了地下党,张启山一定会亲自采取运动,这么一来地下党的注意力也会跟着转移到应付张启山的报复上去。而上海这边,那个高参一死,张启山安排的钉子也被拔除,如今暂时没有人能左右张起灵的行动,他能施展拳脚去做更重要的事。如此一击压制三方阻力,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早要想除了这个人,何必非等到现在?”胖子总觉得张起灵不止这一点权谋。
张起灵点头。他想的确实不是这一点。如果没有他上次去南京的事,这一步他不至于走的这么早。那个高参迟早要死,他本想留到以后真正需要撕扯张启山和地下党两方力量时再用。可是他这次去南京,在不涉及解雨臣那些信件的前提下提出自己的意见,希望南京方面能重新考虑联合直鲁军阀力量制衡北方,而不是通过联姻这种方式试图牵制任何力量。
可是南京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是开始怀疑张起灵的居心,这么一来张启山放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无疑就从一个眼线变成了定时炸弹,一定要赶快除掉。
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和地下党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必须越过南京的视线和直鲁和其他北方势力取得联系,否则就以现在事情的走向,霍家和日本人勾结只是迟早。
胖子觉得想让地下党‘配合’张起灵之后的计划其实非常困难:“吴三省那个老狐狸,这次要不是切了块肥肉给他,他也不见得会伸脖子来叼。以后再拿什么把他引出来呢?”
“钱权酒色情义,人在乎的东西也不过这些。一个一个试,总能找到他的弱点。”张起灵很笃定地说。
傍晚回来见到吴邪时,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上关于这次事件的报道。看他乐在其中的样子,张起灵有些在意。
抽回报纸抛在一旁,张起灵在吴邪对面的沙发坐下看着他说:“看这些做什么。”
吴邪一点不恼手中的报纸被夺,笑说:“可不是吗,看报纸还不如问你这个局内人。”说着朝前倾了倾,凑近张起灵问,“这个人到底是被谁炸死的?”
“你不是看报纸了吗。”张起灵不想和吴邪说这些。
可吴邪却兴致勃勃摸着下巴猜测道:“报上的故事哪里能全信。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一定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就算你没参与之前也一定是知道的。你承认不承认?!”
张起灵心往下一沉,慢慢问:“怎么说?”
“那你就是承认了?!”吴邪脸上神情有些得意。
这样的态度,让交谈陷入死角,难以开解。张起灵站起来走到吴邪旁边重新坐下,带着点宠腻摸他的头发,嘴上说:“要是觉得无聊,不如叫胖子来。”
吴邪早不吃这套了,拍开他的手:“不肯说实话就算了,少拿胖子搪塞人。”
张起灵心里苦笑,他还真不怕和吴邪交自己这些底,只是这样的事情说的越多,越是把人往深处拖,他最不想把吴邪牵扯进这淌浑水里,又怎么愿意把话说的太深呢。这人也就是奇怪,越是旁人不让做的事,他就越是想去造次一番。也不知是爱玩火的天性使然,还是真就倔得听不进半点劝?
看张起灵似乎是铁了心不说,吴邪负气起身欲走。张起灵伸手把人拉住,无奈地啧声问他:“生气?”
吴邪居高临下看着他,也是无奈:“哪有什么气可生。”
这不就是生气。张起灵拉他回来身边重新坐下,叹了口气点头说:“是。我知道。”
吴邪其实不是真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实真相,他只是有些气愤为什么每次一谈起类似的事情张起灵就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不停回避,好像自己打听的是他的情史一样。
“这些话我全当是和你闲聊,并不是想窥探什么秘密。你最多应一声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吴邪不解地皱起眉头。
张起灵不是担心告诉了吴邪什么,他担心的是吴邪为什么想知道。过去拿着报纸也是看小说的人,忽然对政事产生如此大的兴趣,张起灵怎么能不在意这样的变化。怕就怕这人是想参与其中,才会如此细心和好奇。
“你想干什么我很清楚,”张起灵看着吴邪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我不想你参与任何这类事。”
在内心最深处,吴邪确实有如同张起灵所指这样一类想法。可他不是想参与,他只是想有所了解,至少知道当那些未知的变数来临时该怎么逃,而不是茫然地只知道拖累周围的人。自己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能自己保护自己就满足了,为什么他却只想阻止呢?还是向来都只有别人仰仗他,自己那样的心情他根本理解不了?
“我只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被自己最好的朋友骗。”吴邪说。
“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张起灵缓缓说。
“该怎么做由我自己判断,再说,我根本不想让别人保护。”吴邪心里怄着一口气,脸色也沉了下来。
张起灵愣了愣,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片刻,他对吴邪说:“所有求而不得的事,都需要付出更高代价。你只想得,有想过会失去什么吗?”
吴邪摇头:“我只知我不想失去的是什么,其他事我不在乎。”
这种勇敢,不知是因为不知,还是不畏。
“你难道不能体会那种,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而无能为力的绝望和自责吗?”吴邪内心纠结无比,不知道该怎么同张起灵形容那种无望的失落感。
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那种感觉,所以才最害怕再朝那个方向迈出哪怕是一步。可是,似乎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正想和吴邪把话说下去,佣人却敲门进来,说霍小姐那边打电话过来,晚上想请张起灵过去吃饭。
最近霍玲催地紧了,几乎是隔一天就要寻些理由找张起灵。推托一次两次,可总推不掉那第三次,问张起灵这每次去都干什么,也就是吃个饭喝个茶聊聊天,来来回回吴邪都有些替这位小姐着急。眼看着人家又来请,吴邪半开玩笑地说:“我看这霍大小姐反着追求你追地怪可怜,你不如就说句甜言蜜语,或者亲人家一下也行,算是发发慈悲?!”
张起灵点点头,认真地说:“也是。”说着就让佣人去回电话,告诉霍玲他一会儿就过去。
吴邪一听,眼睛都瞪圆了。自己开玩笑而已,这挨千刀的混蛋该不会是真要去这么干吧?!可一遇上张起灵的目光,他发现自己果然又被这个人耍了。正想着该如何挽回颜面,张起灵却突然伸手托住吴邪的脸颊凑上来亲了一下他的眉梢。
轻而快的触碰几乎不留痕迹,却几乎把吴邪的心跳都带走,脑子瞬间空白一片。等回过神,他用最快的速度蹿出书房,逃回自己的房间。
张起灵看着他,微微叹气。
自己这是在搪塞在推延,不肯直面问题吗?怎么不是。可又能怎么办呢。吴邪咄咄逼人想要的答案,自己从来不想给,现在也不能给。
华灯初上,轿车款款驶入租界。
已经在大门口守望多时的佣人看着停下的轿车喜上眉梢,三两步迎上来拉开车门,将人请下车来。
边领路带着这位最重要不过的客人朝里走,佣人嘴上也忙着寒暄:“最近东郊出那事,司令您怕是越发忙了吧。”
张起灵看着近在咫尺的精致洋楼,淡淡回应:“让霍小姐久等,真是抱歉。”
佣人忙摇头,心中暗暗高兴张司令能关心自家小姐:“我们小姐最是知冷知热的心肠,哪里不知道您日理万机。小姐是怕您熬坏了身子这才终日愁着,今天还责备我们这些下人做事不仔细,最后亲自动手熬了鸡汤等您来尝尝……”
街对面的酒馆里,西装革履富商打扮的两个人面朝着窗对作饮酒,目送着那边张起灵走进霍家的洋房,这边也迅速喝掉酒离开了繁华的租界。
穿梭在人群中不紧不慢走了一阵,吴三省心里的事总是不吐不快,忍不住对身边的人抱怨:“你说世上怎么就有他这样的人?”
听吴三省说话的人早知张起灵的个性,苦笑摇头,不想和他纠缠这样的问题。
“就是赢,他也能让你赢的憋气。明知是被他利用,事情又不能不做。”吴三省咬牙,“一旦张启山把矛头对准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这一步走得太急太狠,并不周全,不像他平时会做的事。估计是出了其他事情让他棘手。”同吴三省说着,他顺手点了支烟,有些担心另一个人,“语臣突然退出上海,只怕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说起解雨臣吴三省也来气:“那小子做事哪里有什么章法,变幻无常,吴邪的事不就是他一手遮天?!有他留在这里早晚要拖累我们。”
低头抽了口烟,他不知如何同吴三省说清楚:“老三,不要急,急生乱。如今事情千头万绪,只有张起灵能洞穿全局,可连他都急了,乱了。事情可能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复杂,就是他也只能险中求胜。”
“你说他这步走的不周全,张启山会不会发觉?”吴三省问。
“即使知道,张启山也决不会说。这两个人的关系,从来就是彼此加码,谁先承受不了吭出声,谁就输了。”
吴三省其实也不是特别担心:“看他现在对霍家的态度暧昧,估计也因为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敢肆意妄为吧。”
抽烟的人点头,但又不完全认同吴三省:“他今天确实还没有把握,可明天谁知道呢。我总是那么句话告诉你们,这个人做事总有他的目的,旁人只知有一,难知有二,更别提三了,上次名册的事教训还不够吗。他对霍家有多少种盘算,你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吴三省晃了晃脑袋,决定还是兵来将挡,看张起灵下一步动作再行事。
看了看时间,吴三省不再闲话,胖子约着他喝酒。
“你这三叔,倒是跟着沾光。”抽烟的人戏谑道。
吴三省直叫苦:“你当张起灵那个手下是吃素吃成的胖子?!和他周旋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凡事自当小心防范着些,不要让他们抓住了把柄。”
交代完事情二人分道离开,吴三省叫车来到于胖子约好的地方,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迎出来娇声叫着三爷,却告诉吴三省胖子突然有事来不成了。
“您也是知道的吧,东郊出了那事闹得军部上下谁都不安身,听说连司令都沾了一身骚,在军部发了老大的脾气,胖爷那是司令身边不二的红人,出了这么大事他自然更得担待着些,为司令分忧啊。”挽着吴三省的胳膊,老板娘碎嘴地说着她从其他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事。
吴三省见既然胖子爽约,也想就此离开。可老板娘不乐意啊,直拉着他的胳膊留他:“三爷您别走啊,胖爷反复吩咐咱们要好生地伺候您,要是知道您过而不入,过后我可得受罚。”说着妙目就是一转,温香软玉偎向吴三省怀里,“再说了,您往常和胖爷来了总顾着打牌喝酒,姑娘们可都抱怨了好几次了。今天胖爷不在也不是件遗憾事,您干嘛不就当是给姑娘们个机会,让她们陪您谈谈心唱唱曲呢。”
“这里的姑娘们不都是胖爷可着的吗,我可不敢动他的人。”吴三省笑着推辞。
老板娘带着香粉的丝帕在吴三省眼前一挥,嗔怪他道:“瞧您说的什么话,我只说谈心唱曲,您这心思可是先溜到后头去了。”话间知道规矩的伙计已经招来一群莺燕站在了吴三省和老板娘身前。
坊间的规矩就是如此,遇到金主了漂亮的姑娘们就如此一子排开,唱名而过,燕瘦环肥,任君挑选,客人喜欢谁就点下来,大有旧时宫内翻牌选妃的味道。
吴三省瞧这光灿灿一片金镯子玉耳环,心说不好,这要是真在楼里睡了,回去可怎么和那些人交代啊。他想走,可一看这又没路可走。自己这个‘地痞流氓’要是万花丛中就这么飘飘然过去了,岂不等于破功。别说胖子那样的人,就是眼前这些人只怕都觉得不可思议,疑窦丛生吧。
想着吴三省就站稳了,看了一圈眼前的姑娘他对那老板娘说:“最近事多,我也累的很。胖爷平日邀的姑娘今天也就不见了,你这里有没有机灵点的,会说话些的姑娘能陪我聊天解闷?!”
老板娘没怎么遇到过这样的要求,先是调笑了一句:“只见过寻会办事的,没见过寻会说话的,三爷这不是给我出难题?!”然后仔细想了想,却还真有个人选。
随手将丝帕别进旗袍侧边的扣缝里,老板娘领着吴三省上楼,一路同他说着这位姑娘:“只知她过去念过书,似还是个闺秀小姐,可惜家里破落了,也就到了楼里头。”
吴三省听她絮絮说着,她口中的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虽然风华正茂却并不爱打扮,也从不出来迎谁,更不留客人过夜,终日里就躲在屋子里写字看书。久了楼里头姑娘要写信的都找她,老板娘自己的小账也爱让她去做。这样的人养多了不赚钱,有这么一两个却也不是个坏事。
临到门口老板娘朝吴三省笑:“莫嫌我久经风尘说话不中听,可男人啊,有时候吃腻了大鱼大肉,还就爱找这仙露明珠喝口凉风。”说着敞门让吴三省请。
只当老板娘是玩笑,吴三省也不是想做什么。进了屋,摆设倒清雅别致,湘帘幽静,卷轴盈案,不像其他姑娘的屋里头帷帐低垂,熏着暖香,人站在里头还真是吸的一口凉气。
再看循声出来的人,一身素色旗袍,长相不算顶美顶艳,却有种端庄高雅的气质,兼具越女婉约,湘女热情,笑起来不妖不娆,婷婷动人。吴三省不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女子也是打量了吴三省一番,然后问:“客从何处来?”
吴三省答:“门外进来。”
女子一笑,倒不介意他这般敷衍,接着问:“那做什么营生呢?”
吴三省说:“小本经商。”
女子眼中光华一闪,嫣然笑道:“我自落风尘,生张熟魏也算阅人无数,风采如你这般倒没见过,休要骗我。”
这两问两答让吴三省顿生好感,走近坐下来看着她问:“上海繁盛如此,游人众多,王公贵族,豪商名士不知多少,我贵不及人,美不及人,才不及人,你说我有什么风采?”
“天下滔滔,家不成家,国将不国,贵在哪里,美在哪里,才又算什么?看重你,是因为你有些做大事的气概。”女子隔着一位坐在吴三省旁边,浅笑望他。
吴三省不解:“为什么说我能做大事?”
女子美目掠过吴三省眉宇:“你这人,外看似欢娱,内怀却有郁结,若不嫌弃,我愿一听烦怨为你解忧,莫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当我是青楼贱物。”
吴三省欣赏这女子的言谈举止,问该如何称呼。只听那女子说:“我没有外头那些姑娘的花名,就是坠入再不堪的境地也绝不改名换性,姓陈,名文锦”
自古青莲涟污泥,烟花巷尾文锦心。
第二十三章
岸边柳树枝条一泛起青,雨也来了。
上海滩婀娜歌女口中唱的那些情深意长,似乎在这蒙蒙雨中也平添了几分真意。
司令府院子里有不少几乎越过二楼的魁伟树木,临着吴邪房间的窗子便有一棵。冬天光秃秃的并不显眼,可只是一天忽然满园开出粉白相间的花来,这才知原来全都是玉兰树。玉兰花开的时候花瓣展向四方,大朵的花如歇在墨黑树枝上将飞还停的鸟,艳绝空灵。
也不知是因为游移的暗香,还是绵延的雨雾,或者是这个季节,吴邪总一到下午就犯困。过去还总想胖子没事就能来同自己讲讲外面的趣事或同他出去转转,如今却巴不得一整天都没人在,自己能安安静静地眯上一觉。
这日张起灵和胖子回来吴邪屋里看他时,人趴在桌子上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捏在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托出条歪斜的长线,一直画到了白纸外头,在桌布上浸出一团墨痕。
胖子见这情景好笑,说这是把冬天的觉都挪到春天来睡了。张起灵走上前抽出吴邪捏着不放的笔放在一边,看着被他压在胳膊底下的东西,叹了口气。
胖子跨过被地板上被雨水洒出的湿迹关上窗户,回头见张起灵叹气,便多看了一眼吴邪手底下都是什么,原来全是张起灵留在家里的文件,还有各种针砭时弊谈论政务时事的报刊书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不住的。”胖子比喻虽不恰当,理却是在那里的,“他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能由着你说一不二。依我看,你倒不如想开些,他人虽单纯可一点不傻,偶尔说起些事有板有眼的,我看他能行。”
张起灵瞥了胖子一眼,心烦他说这些。胖子看他还不高兴,摸着鼻子哼气说:“你就看着吧,能护他到几时。”
吴邪听到动静抬头睁开了眼,人虽然醒了神却还是困,只对二人摆了摆手便起身挪到床边,踢掉鞋子卷进被子里继续睡起觉来。
胖子见吴邪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打了个转就回去了。
张起灵在胖子离开后回屋边看边收拾被吴邪扔在桌上的东西,不多时转身,却发现本该睡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大眼直瞅着这边。
无奈,张起灵只得放下手里的事来到他边上坐下。
吴邪手伸出被子摸了摸张起灵的衣边,然后说:“你衣服湿了。”
“外头在下雨。”张起灵解释完却还是怕湿气沾了吴邪,顺手脱去被雨水打湿的外套抛在了旁边。
这动作带着股清冷而干净的气息,吴邪总是贪恋的。他不由自主贴地进了些去悄悄嗅,却被那气息的主人直接搂进了怀里。
什么时候起,距离变得这么进了呢?应该是在屋外暗香浮动之前吧。就像窗棂边那一下就停不了的细雨,静静的来,却能清晰地被感知到。吴邪闭着眼窝在这个安稳的怀抱中,感觉睡意渐渐又拢上了眼眸。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张起灵的声音轻轻说:“吴邪,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
如果无论如何你都想去追那些你所谓不能失去的,我也不是不愿放手,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可我的第一位,似乎已经有人了。那个人有清冷的目光和微凉的体温,从不爱问自己快不快乐,总独自承受所有困难。吴邪慢慢想着,问:“你呢?”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不用管我,不要想我。因为我心里你总更重要。
泠泠雨声响,吴邪有些听不清他的话,更无从许诺答应。他只是太爱这个拥抱这种温度,恨不得一直一直就这么安静地抱着。
伸手牵起薄被,他只想和这个人分享一下此时的温度。说什么过去,说什么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有心无力,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这一分钟最美……
天黑时,雨不停,花已落。吴邪从长梦中醒来,旁边没有任何人。
带着点倦意,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随后推门走了出去。还未走到楼下,便遇到匆匆上楼的佣人。
一见吴邪,佣人马上说:“正要上楼寻您,可巧。”
“什么事?”吴邪问他。
佣人回答:“还不是霍家小姐打电话过来找司令。”
“他人呢?”吴邪也正想问张起灵现在什么地方。
“军部临时有会议,司令早去了。”佣人告诉吴邪。
点了点头吴邪说:“那如实告诉霍小姐就是了,司令真忙着,她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佣人这会儿犯难了:“这自不用您吩咐,话当然是这么和霍小姐交代的。可是,霍小姐说司令不在也好,她是想请您过去用晚饭。”
吴邪一愣,睡意顿消。
吴邪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张起灵如何待他佣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里做事的人早就养成了不关自己的事不去想不去议论的习惯,况且吴邪也不刁钻,待人平易极好相处,府上众人也是喜欢他的,平日只当他是半个家主尊重。
看吴邪脸色,佣人忙说:“您若不想理,我这去打发几句就是了。”
想了想,吴邪却说:“霍小姐头次好意请我,我要是缩脖子不去,岂不是没见就已经矮了她一截。”
佣人听这话心里有些嘀咕:“要不先问问司令的意思?”
吴邪摆手:“与他何关,霍小姐不是要请我吗。”说着吩咐佣人被车,他上楼换身衣服,这就去会会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霍家大小姐。
反正迟早是要见,来的好不如来的巧。
踩着掉地的玉兰一路走出,吴邪才发觉这是自己头一回独自出身后这扇门,竟然是为了去见那么个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女人。
随着吴邪举伞的佣人出来一路心里也是担心着,临关车门还不住问吴邪:“还是知会司令一声吧?!”
吴邪垂首应了声:“我没事的。”随后带上了车门。
要说底气,吴邪没有。同张起灵在一起,非要提,他们其实没什么事,可真要说没事,那也是骗人的。只论个人感情,吴邪没什么愧疚之心,可站在霍玲的立场上,他也很能理解这个女人的心情。
毕竟看似水到渠成的事被人横插一脚,谁都会气得咬牙。今日自己这么去见她,也不知那位养尊处优的小姐会摆出哪种脸色相待,怕是说不出什么好话吧。虽说她一介女流本不足为惧,可是自己单枪匹马连对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心里忐忑着吴邪很想问问身边人该如何是好。可一回头,身边没别人。
罢了。越是这样的局面就越不该再把他也拉进来,让他跟着为难。吴邪想着张起灵平时冷冷清清的模样,真不知道他梗在自己和霍玲中间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吴邪苦笑着舒了口气,望着烟雨迷蒙的窗景不再去多想这些,来什么就是什么吧。
下人上来告诉霍玲人已经到了的时候,她对镜而坐,还在小心地画着眉。一听人已经来了,心中一颤手也是跟着抖了抖,勾地比任何一次都仔细的眉,最后还是被画歪了。
叹了口气,霍玲拿帕子拭去画糟了的眉,嘴上吩咐道:“请他稍等,我就来。”
镜子里那个明艳地几乎晃眼的人影,只让霍玲由衷苦笑。自己开口邀约,临着要见却还是胆怯了吗。
一路从北平走到上海,她从来就不怕任何事,今天却真的怕了。本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情理也都占着,应该是赢到最后的人。怎料人家光凭一件就把自己所有这些全都比了下去,他握着张起灵的心。
吴邪这个人,霍玲本不想追究太深。毕竟人都贪新忘旧,男人更是爱玩。外头养个把戏子名伶的权贵也不在少,迎娶几房姨太太的就更多了,霍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张起灵虽然性子冷淡不易亲近,可说穿了也只是个凡人。吴邪之前有谁,她都听说过,吴邪之后还会不会有人,她也不敢去猜。
人说世道变迁沧海化桑田,可这女人的位置,却总似不曾变过。纵你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骨子里也和那村妇歌女没什么区别,都是男人身边的附属品罢了。她不求日后张起灵真能一颗心都在自己身上,但求这个男人能有一份心在,能护自己一生长安,也就无憾了。
可就是看的比谁都开,才更难接受眼前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请来的人吃着饭就食不知味开始看钟,没说几句话就走神,你穿的再美打扮的再用心他也视而不见,只想赶快交差走人一般,失魂落魄好似一颗心全不在自己身上,生怕回去迟了冷了家里那杯茶。
这等全心全意,用情至深,才最刺痛人心,不战就好像已经一败涂地了。
所以,自己才不自觉就拿出最好看的旗袍穿上,戴着最贵的首饰,画上最美的妆,只怕稍是不留神,就在人前漏了心中那散了一地的落魄。
好不容易描好眉,霍玲站起来打量了一番镜子里精致的自己。转身要下楼,刚迈出一步就已经累了。
缓步走下旋梯,霍玲听着自己的鞋跟碰到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就和自己现在的心跳一样沉。她突然有些恐惧想回头,可即便是回头,后面也没有任何人,她只能朝前走,走下去。
楼梯的尽头,站着个人。似乎是等了一阵站得有些乏,此时依在墙边,闲闲地好似个孩子背靠着一棵大树低头打着瞌睡。听见有响声他这才忙不甚挺直身抬头朝上看,同霍玲撞在一起的眼神没太多她预想中的情绪,他只是这么淡然地,柔和地,对她一笑,然后面对着所有的一切说:“霍小姐生的果真好美。”
直截了当的夸赞,没有一点多余的虚伪,就像很小的时候,那个本该存在,个子总比自己高身上总带着土的男孩子一样,在大树下摸着她的头说,霍玲你真的好美。
美得就像刚开的花,美得让人想落泪……
满桌珍馐,本是为另一个人准备。霍玲同吴邪对坐,有些失落。
外头那种男人,她见过。柔媚如水草,长袖善舞,美得雌雄莫辨颠倒众生。她以为,吴邪大抵也就是更妖娆些更熨帖些。谁知竟是这样一个人。
吴邪看着这一桌子菜,想着过去每次张起灵来也是面对着这一番场景,看着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为他下厨,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动容呢。反正他有些感动。
霍玲本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可现在根本说不出口。眼见吴邪不动筷,便给他夹了块鸭子到碗里。吴邪看着那块肉,心生感慨:“霍小姐真是用心。”
霍玲听他这么说,微微一笑,实话告诉吴邪:“他难得来,我也不知他究竟爱吃什么,只好什么都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吴邪举筷尝了一口,真的很好吃。
“这鸭子做时先去头,折了翅骨,肚子里填进莲子肉,松仁,糯米,火腿,香芃,然后和海参一起文火煨上,吃着既有鸭子和果仁的味道,又带着些海味。”也许也是不知道该和吴邪说些什么,霍玲絮絮说起如何做这道菜。吴邪听不清她说的那些工序,却听出一片心意来。
霍玲说完,有些歉意:“不该同你说这些,你应比我清楚百倍他爱吃的是什么。”
吴邪笑着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张起灵具体爱吃什么。每次也是这么一桌菜,却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而这样的话,他自然不同霍玲多讲。
又催着吴邪尝了几个菜,霍玲终于还是苦笑了起来,说:“你就无话想同我讲?”
吴邪看着碗里各样的菜,只说:“我只觉霍小姐你说话声好听的很,比起讲我更想听你说。”
霍玲叹气:“你这性子,还真叫人说不出狠话来。想来他如此爱惜你也是有缘故的。”如吴邪这般人,让霍玲觉得棘手,因为她竟然有些了悟,为什么张起灵会独喜欢他一个。
“既然你让我说,我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且请你原谅。”霍玲在吴邪点头后慢慢说起来,“我不知你对霍家知道多少,他是否与你提起过。霍家在北方很有势力也很有钱,我从小就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没有。因为生在那样的家族里,人总不只是为了自己活为了自己想。我很小就明白这样的道理,也接受任何安排。”
霍玲的手指几乎看不出骨节,细长而美,指甲磨地圆圆的,戴着大颗的红宝石戒指非常富贵。同吴邪说话时,她一直低头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心中有些纠结和无奈。
“所以,当其他人说我要嫁给他时,我也没有觉得不对。南北统一,天下大同,家族荣光,还有什么比这重?后来真听了他的故事,见了他的人,更觉得好。”霍玲说起这些时嘴角朝上弯出个漂亮的弧线,带着点女孩子的羞怯非常好看。吴邪被她温柔感染着,想她初见张起灵时应该是真的心动了吧。可人生哪总如初见时呢。
霍玲似乎是回忆起关于张起灵的一些事,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感叹下去:“他这样的人,谁若真被他爱,那是福气。我自见他就知那人决不是我,可又觉得如果能嫁给他陪在他身边,就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自古美人爱英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情怀了吧。
说着霍玲就把视线转到了吴邪脸上,瞧着他眼底无奈更盛:“我自觉不懂什么是爱,本也不屑谈爱。可自从见他如何待你,我才明白我不怕他处处留情,怕的是他只专一人。你说,这算是真的爱上他吗。”
吴邪点头。这是爱,只是爱的太卑微太可怜。在已知不可能得到那个人的全部后,宁愿选择和其他人分享他,也不愿看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另一个人。可也就是这么卑微的爱,才是这样闺阁小姐常有的吧。藏在门楼深处看的太多,太穿,反而更见不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今天本准备了许多难听的话想对你说,你该是想的到的吧。”霍玲冲吴邪笑笑,“可看了你,再想到他,再说那些倒显得我太不明事理。只是有些事,我还是想问,你能如实告诉我?”
“自然。”吴邪对她点头。
“我知他是真喜欢你,你又是真心爱他吗?”霍玲首先问道。
吴邪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若待我十分真诚,我定百倍还他。”
霍玲却摇头,对吴邪说:“若真如你这么说,你现在做的事岂不是背道而驰?”
我做的事?吴邪不明白。
“你难道不曾想过,你在这里他自然不会再看别处,可之前同我霍家订的婚约,还有和南京那些协议该如何处理。他为了你可以说几乎是要得罪周围所有人,日后他孤掌难鸣陷入绝境,怎么办?况且,你要是个女人兴许还有人会说他是重情,可两个男人的事如果翻到台面上了,平常人况且难平,何况如他那般的人呢,你让他在人前如何做人?再者,他同霍家联姻,南北一统后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无论他想做什么,霍家都会尽力辅助。可你能为他的将来做些什么呢?这些问题,你可曾想过?”
霍玲说的不慢,可吴邪还是听的清清楚楚,字字珠玑,在情在理,每一句都在吴邪心上敲下一颗钉子,却连喊痛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霍玲说的那些,自己确实无能为力。他也曾试图想过,自己一直和张起灵这么下去,结局会怎样。可是,他总觉得那都在远处山高路远,今天霍玲一提他才发觉原来他和张起灵离悬崖是这么近。
在吴邪沉默的时候,霍玲也跟着叹气,说到最后她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事实想告诉吴邪:“你即便是带他脱离所有烦杂世事,他张家到你手里也算是要绝后了,这个罪过,你担的起吗?”
吴邪在短暂的自我迷失后,总算是明白眼前这个婉约小姐的招数了。先礼后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自己推心置腹,再一步步掏你的心挖你的肺,非常高猾,还很真诚。
想明白之后,吴邪就不再心疼了。这女人的高明之处也就是她的失败之处。
放下手中的碗筷,吴邪脸上慢慢露出个让霍玲诧异的笑容。
吴邪直视她,遥想自己还在戏班子里时曾在帘幕后远远看过这个女子一眼,当时只觉得世家小姐们个个都一样,没留下任何印象。现在面对着面细看,世家的小姐果然个个都一样。外表都是这么光鲜靓丽,内里都是这么阴暗叵测,而这反差看在旁人眼里,却只觉唏嘘并不成恨,他们无错,怪只怪生在笼中。
“霍小姐,”清了清嗓子,“如你这般关心张起灵的人自不在少,你可知他为什么从不动容?”
霍玲眼神敛了一下,并不接话。
吴邪自己接着说:“因为你们总在权衡比较。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在谈‘爱’字,根本就不会有诸多因为所以。你的权势他不缺,你的顾虑他也有,你想到的事他比你想的更明白,他要的你却给不了,他又如何会多看一眼呢?我和你相反,我手中虽无长物,心里却是满的。你说的那些艰险我不知如何处理,可我愿意去争取一切,而你是用手里已有的和他交换。他张起灵日后若真落难,我势必全力以赴救他,不计得失生死。我以我命证我心,你是不是也能豁得出去呢?”
霍玲回答不了。
“我也不如霍小姐你豁达大度能和别人分享或藏在暗处。我给他一切不要任何回报,但要他将心比心,因为我不觉得这感情有哪里卑微,哪里能和别人分。”吴邪说罢似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莞尔道,“至于绝不绝后,那也只怪老天造化。我吴邪心甘情愿,他要认定我一人,就是心中有憾也得给我憋到下辈子去。”
这些话从吴邪口中不卑不亢地说出来,让霍玲非常意外。她不知道眼前这人往常为人处事是如何,可总不该是硬气的角色,怎么忽然就变脸一样露出这番狠厉了呢。
吴邪说完也觉得气顺不少,看了眼旁边哑口无言的霍玲,他站起来展平衣服,说:“想来霍小姐应该同我一样都饱了吧。春寒料峭,南方夜里湿气更重,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我就不多打扰了。”说完转头就要离开。
正巧伺候在外头的佣人进来,看吴邪欲走,马上对坐在桌边的霍玲说:“张司令来了。”
霍玲怔身,见那佣人似有后话便示意他接着说。
“司令说天晚了,他来接吴少爷回去。”佣人只得把话说完。
吴邪看霍玲脸上的神情,心里又有些为她难过。霍玲却很快将痕迹隐去,姗姗站起来,对佣人说:“都是我,聊起来就忘了时间,你快去给司令赔个不是,我这就送吴邪过去。”
这样强颜振作,又是何必。
吴邪本不想劳她,可霍玲执意陪他走。送到屋外,隔着院子就能看到铁栅栏外停着不止几辆车。张起灵这架势是万一要不到人,就要冲进来抢么?
“霍小姐还是留步吧。”吴邪也看到外面那些车,走快了两步转身拦在了霍玲身前,望着她有些担心,“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霍玲十指默默拳进手心,抿唇轻笑:“雨天地滑,你且小心,我就送到这里了。”
吴邪怅然:“我摔倒自有人来扶,你且多自珍些,天黑路长。”说完加快步伐朝外走去。
他倒宁愿说些狠话,若霍玲能哭更好,流的出泪就说明心里感觉的到痛,人也就还活着。
随着张起灵回家,他不问,吴邪也什么都不说。到半路,还是张起灵先败下阵来,转头问坐在旁边的人:“你们说什么了?”
吴邪就爱看他拿自己没辙时的神情,好好欣赏了一番后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笑说:“说怎么做菜啊。”
张起灵挑起眉,这人又是在跟自己装傻。
吴邪才不理张起灵心里想什么,径自戳着他的胳膊仰头问:“话说回来,你到底爱吃什么啊?今天霍小姐问起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和她说。”
环着吴邪将人带到自己身边,张起灵扳正他的脸迎着车外灯光看。
在被逼迫的对视下吴邪开始有些心虚,张起灵一瞬不瞬的目光也让人不免脸红。吴邪有些气恼地把眼睛一瞪,奋力挣脱出这个桎梏。
其实吴邪平时经常这么瞪周围的人,他眼睛大,瞪人时使劲的样子非常有趣。可今天也不知是谁心里有事,这一瞪竟被瞪出了一点半怨半嗔的风情来。
张起灵心里骤然一收,松开了手。
吴邪不知怎么回事,只当是自己获胜了。得意洋洋地哼了两声,也不去理他。
车子一路把人送到家,下了车往里走着张起灵还是一声不吭,吴邪这才觉得这闷油瓶今天怎么格外闷,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想着他折返回去歪着脑袋瞧张起灵,拉了他一把问:“你怎么了?不小心把舌头吞进肚子里了?要不小爷我给你拍拍?!”开着玩笑便要去拍张起灵的背。
可手还没沾到衣服边,吴邪人就被圈进那个他很熟悉的怀抱里,用力锢住,还没想好怎么回事,张起灵已经凑过来了。温热的气息喷到吴邪脸上,痒痒的。
不带丝毫犹豫的吻直接却温柔,细细密密落到吴邪形状优美的唇上,如浓墨遇水,虽不深入却勾勒出丝丝缕缕浓淡不一的缱绻情怀。
吴邪被这谨慎而克制的亲吻逗乐,心里又泛起柔情。这个男人,终是应了霍玲那句话,能被他爱,是福气。
“笑什么?”湿热的气息带着略显低沉的嗓音滑过耳廓,惹地吴邪身心轻颤。
可他并不瑟缩,而是迎上那深沉的目光,轻声问:“霍小姐玉人一般你都不爱,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毫不犹豫的良善,喜欢你有主见的眼神,喜欢你的坚强,总让人联想起尚未成长的幼虎。坚毅和脆弱杂糅成美,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身,只让人即使惊叹又是期许,恨不能看那涅磐变幻出的无数美态,却更怕这至善至美被别人看去。
何等人,能如你这般,深入我心。
唇齿相缠,冗长而悱恻缠绵,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只怪吴邪固执,竟主动迎上这从耳边延至唇齿间狂乱的缠绕。
吴邪生涩的反应让张起灵意犹未尽之余,欣喜不已。
意乱情迷间吴邪心底却忽然涌上另一个心思,下次一定要好好盘问胖子,这家伙过去究竟是有多风流,才能只凭一个吻就几乎让人失去所有抵抗的体力。
第二十四章
惊天的秘密和稀世珍宝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非常诱人非常有价值,很多人都想得到,能带来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招来危险。而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宝物可以脱手,秘密一旦知道却永远都留在心中,想阻断同它们的联系只有一死。
司令府书房的沙发比军部会议室的椅子柔软的多,可此时屋内的氛围犹如把人死死压在针毡上,就是再舒服也是束缚。
做成张司令的副官,一直是他觉得值得骄傲一辈子的事;能得到这个人的信任,也是他任劳任怨埋头工作的动力。可是,今天,在这个地方,当陷入沉思良久的人看向这边问‘你觉得怎么办’时,他真的好想抛下一切逃走。
要避开南京的视线私自同北方军接触。这是张司令不久前亲口说的。这个提议背后似乎有极深的原因和极危险的目的,司令只是没有说,他们自然也不敢多问。可如今司令问他该如何实践这个想法,就是已经拉他下水了。
如何同北方建立关系,能选择的方法很普通。就如同其他所有交往一样,不外乎请客,送礼,耍狠。该选哪一种,屋里四人却各执一词。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是司令最信任的王军长,他觉得应该请客,什么事情好好谈都是谈的拢的。
坐在自己右手边的是司令手下为他总兵的上校,他主张动拳头,对北方那些人发发狠他们一定更听话。最后坐在自己对面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司令终于把脸转到了这里问他的意见,可这么大的事,他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短暂的冷场让人既是尴尬又是紧张。要不就顺着王军长的意思说?毕竟司令平时更倚重他,而且动武声势大,容易被人察觉。可是,万一和北方谈不到一起,到时候又该如何,是不是还是回到拳头上了呢?
正这么郁闷地取舍着,书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进来的,是位熟人。一见这位,副官打从心底缓了口气,有他在自己也算是得救了。
吴邪进书房后,自己都觉得屋里头紧绷的气氛似乎被他推门的举动撞出了道裂缝,看着一脸‘绝处逢生’的副官,他有些好笑。
“你们个个倒都让人省心,抽烟说话就管饱啊。”说着吴邪几步绕到他们后面用力把窗帘拉开,一把推开了窗子。乍暖还寒的春风,慢慢带走屋内压抑已久的烟草味。
他背靠着攀窗而入的阳光环视了一遍围坐在一起满目萧条的四个人,视线最后停在了发蔫胖子身上,轻快地发号出最高指令:“吃饭。”
关于吴邪,副官自认为是在场第一个熟悉他的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不清楚,不过现在可以总结的铁律是,在司令和吴邪一起开腔的时候,一定要听吴邪的。因为这些日子经常出入司令府,连略显严肃的上校也都熟悉起了吴邪,此时也露出笑容,说他总是场及时雨。
既然说要吃饭,撇开几乎把司令府当半个家的胖子不谈,上校和副官都站起来告辞。吴邪正在掐张起灵的烟,一听他们要走马上挽留。‘军部还有事要处理’的理由随即被上校先说了,副官抢不过他那块老姜,只有原地巴望的份。胖子知道他这是怕等会儿饭桌上被张起灵抓着继续问刚才没说完的问题,拍着他的肩膀悄悄给他支着:“这不还有‘及时雨’嘛。”
吴邪没想那么多,只是顺口留人,一起吃饭人多点也热闹。张起灵知道他是这么想的,懒得出声。
外头早就准备好的佣人迅速在书房摆出一桌好菜,这么围着一坐下来,外头春光明媚,里头佳肴飘香,似乎一下子越过了官阶等级的隔阂,有种其乐融融的意味。胖子不等菜上齐就开始挑好的吃,张起灵配合默契地挑着素菜,吴邪管不了他们俩便同副官闲聊。你来我往说到后来,还是回到了副官不想提的事情上。
一听他们谈了半天还没谈拢要用何种方法敲北方军的城门,吴邪有些意外,反问:“你们既然是有的放矢,怎么没想想他们受用哪种办法呢?”
“这两股势力内部复杂,同现在蹲在皇城里的那一拨人过去又是本家,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啊。”胖子满嘴是油,举着啃了一半的排骨给吴邪指点江山,“山东那一边还算有个能压地住台面的,河南河北可就乱了。当初是一个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被踢出了皇城,如今师傅老了,徒弟们翅膀硬了,光是争师傅那点祖业他们都不知道打了几次,谁都不服谁,你说我们要怎么调这口味。”
“既然过去能走在一起,他们应该还是有共同之处的。”吴邪如今有意关注学习,对南北各方局势还是有些把握,黄河一带新晋军阀势力林立,互殴不断,全是散沙,想要把他们拧在一起确实不容易。
可是一群人能互相缠着闹到现在,其实内里应该都是同类,“他们既然能为小利掐到现在不松口,从没想过联合在一起做大事,应该都是些没有气节,目光短浅的人。这种人依我看倒不如先挑几个有实力又听话的收买支持一番,然后以战养战,用他们或收拢或消灭掉周围其他势力。这么一来不仅能快速清理局面收拢力量,又不用我们出面,真正需要控制住的人也少。”
这个办法其他人包括张起灵都还没想到,现在吴邪忽然提出众人心头都是一亮,胖子连连啧声夸吴邪:“以战养战,这还真是个新提议,说的好。”
副官也没想到吴邪竟有这样的高见,跟着胖子直点头。
他们的激赏让吴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他心里又的确稍微有点得意,悄悄看了眼张起灵,想知道他是怎么看的。
“那依你看,山东那边又该如何?”张起灵却非常严肃地问吴邪。看他这是一本正经在问,胖子和副官互看一眼也都立即提起精神,听吴邪说话。
一看他们都认真起来,吴邪有点慌。他就是随便提意见,怎么这些人说着就突然都板起脸了呢。张起灵见他心慌,缓了缓自己的神色让吴邪不要在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既然是随便说,吴邪想着就说:“我觉得山东那位,倒是个奇人。他应该不在意钱财,也不怕别人跟他耍狠,也许最好的办法是谈条件。至于怎么谈我可不知道了。”
“怎么就说他是奇人呢?”副官不知道吴邪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一听便接着问起来。
吴邪道:“报上说他有差不多二十房姨太太,怎么不是个奇人。”见他们不解,吴邪解释道,“这些女人好多都是他从青楼天价买回家的,如此挥金如土只为红颜他又怎么会在意钱财呢。而这十几个女人陆续娶回家,旧人哭新人笑,女人的嫉妒泼辣他都能招架你说他还怕谁跟他耍狠?”
讲着吴邪有些想笑,“搞不好他还是个难得的人才也不一定。你们想想,三个女人一台戏,快二十个女人他都端平理顺放在后院从不起火,带群大老爷们打仗应该更不在话下了吧。”
吴邪说完好笑,可发现周围三人都作思索状神情都非常严肃,都到了嘴边的笑被他咽了回去。
半晌,张起灵却突然轻笑了一声,似颇为感慨。
他这一笑把整桌子人都吓了一跳。吴邪和胖子还好马上稳住,副官这是头一次从张起灵脸上看到笑容,下巴合不上去不说,手里的筷子都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张起灵自顾自笑过也不解释,低头继续吃饭。胖子心里大概有谱了,事情一了他也畅怀吃喝不再多想。副官不懂可也不敢问司令你为什么笑啊,他怕被从二楼抛下去。吴邪心里犯嘀咕,可见其他人都不做声,心想你们一个个打哑谜好像都挺明白里头怎么一回事的,小爷我要是问了岂不是自己证明自己最傻?于是也不吭声。
吃完这顿气氛诡异的饭,张起灵甩手就走了。吴邪一看他这是要去哪里,自然接着就跟上去。副官想问这会今天还开不开了,却被胖子按住。
见副官一脸傻样,胖子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聪明过头了些,他说:“还开个屁的会,主意不都已经出来了吗。”
吴邪追着张起灵,发现他转进自己屋里就开始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话挺多说个不停,张起灵则简短地用‘好’,‘就这么定了’,‘再谈’这样的词答应着。说了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回头朝吴邪过来。
吴邪还没问出今天你发什么神经没事饭吃到一半阴笑个什么劲,就被搂进了怀里。张起灵托起吴邪的脸流连数遍才问他:“你怕不怕?”
这人今天该不会是真的吃坏了什么东西吧,怎么说话做事都颠三倒四的。
“当然怕啊,小爷我怕你疯了。”吴邪说着伸手试了下张起灵额头的温度,挺正常,难道是中毒了?
见吴邪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张起灵握住他的手沉声问他:“外面腥风血雨,你怕不怕?”
吴邪刚想说‘腥风血雨关老子屁事’,忽然意识到张起灵的前提是‘外面’。他有些不可思议,压根想不到张起灵会真的和自己提所谓‘外面’。他和自己说外面腥风血雨,难道是暗示要给机会让自己去闯?
这么想着吴邪不由热血沸腾。
见吴邪有斗志,张起灵知道被圈在怀中的小兽怕是比自己准备的还要充分,迫不及待想在人前一展头角了。最近自己有意让吴邪参与议事,吴邪的才智和直觉他不怀疑,尤其是到了现在,这个人的感觉和判断比任何人都敏锐,似就是为了这世道而生。今日得他一席话,如此四两拨千斤,自己又如何再拦的住这人?!
望着那双眼中毫不掩饰的光华,张起灵心中亦腾起股更为复杂的兴奋情绪。他原本只觉得把吴邪护得越紧越好,殊不知偶尔放手的感觉原来更畅快。这就好比手握至宝,摊掌给他人看,展示后又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收回一样。
张起灵慢慢凑近,吻住那微张的唇细细品尝,心中有万千感慨。
吴邪突然被袭,喉咙里立即忍不住呜咽一声,细长的颈侧开始泛红,居然一路蔓延到腮下。好一个,活色生香。
眯起漆黑的眸子,张起灵手指沿着吴邪脸颊上的绯红摸下去,忍不住啧声:“不用怕,有我。”至于那些不值一提的阻碍,我自为你荡平。
俗话说,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陈家和南京政权之间的逸事,总归落到一个字上,钱。
当年苦战时,南方军也终于被无休止的战事掏空了荷包,无钱买枪无钱发饷,日子差点就过不下去了。陈家及时送来救命钱为其续命,如此雪中送炭的情谊,又何以为报呢。因此,虽知陈家从发迹起做的就是什么行当营生,从民国成立到今天,任谁都奈何不了他们。坊间传言,就是那南京的头头,每逢过年也都要到陈家拜年,尊陈家当家一声‘老太爷’。而陈家封给南京的压岁钱,也抵的起这尊位。
想来也就只有他们这样的家族,才能同张起灵这样的铁腕搁在一起,还两厢无事吧。
陈家当家膝下有三子,大姐玩的一手好牌,手下掌控大小赌场无数;二弟则做着勾栏生意,是各大夜总会烟花场的后台老板;而那第三种,也是利润最丰厚的买卖,陈家老爷子却打算留给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女儿,阿宁。
可这档生意油水实在是太厚,即便是同根生,也为此相煎。大姐自这三妹还在英国时就开始在家里吹风,心疼三妹小小年纪一回来担此大任,怕是柔肩都要压垮,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如何也该分担些。老二一看大姐这仗势自然也坐不住了,站出来拍胸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怎么能看小妹日后周旋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自己愿为妹妹挺身。可惜他常年泡在脂粉堆里,哪里争的过赌场里大把抓钱的大姐。
这些阿宁回国前都有耳闻,可回来一看自己姐姐哥哥的为人,再看被交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三看外头的时局,她马上就意识到全凭自己一人估计连小命都保不住,必须找个靠山。可这泱泱上海滩,门楼再高,谁家又高的过他们?
能和他们比的只有一个人。可那个人,又何曾会愿意和他们陈家打一星半点的交道呢?
她本也不是个柔弱寡断的人,雷厉风行厚着脸皮去找过,本只是想踩踩底细确定这人确实是没和自己那两个如狼似虎的亲人勾结,怎料他却看着自己说:“你欠我身边人的,打算怎么还?”
这一问,阿宁的门路忽然就宽了起来。
烟土自被英国人引入后,不知耗去国家多少真金白银,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可是,越是致命就越是勾引,即使是踩在前人的尸骸之上,付出最大的代价,也有千万人愿意舍命去追。
这种买卖薄本厚利,生烟做成熟烟,一成四五,熟烟再混入其他材料,五又成十,再由烟馆茶楼散卖到世面上,利润就不能简单用加减来论了。光是制烟,走烟,销烟,看场,追债,就凝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帮会,为陈家所用。如今连同生意一起交给阿宁,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喝了几年洋墨水的三小姐,该如何是好。
阿宁本也心慌,好在天不亡她。
只看着这陈家小姐伸手做事像是得神灵庇佑,在上海滩见见事办下来几乎是心想事成,鸿运当头拦不住。大姐咬着帕子几乎不信,二哥背后插刀也没伤着她分毫,陈家当家看着这小女儿果然不负他所望,一回来就风生水起,更是什么都放心托付给她。
可就是真有神仙,也不能灵验到这地步啊。深挖下去,所有人这才发觉,原来这陈家三小姐是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稳了个论谁都想不到的人。与能得那个人背后扶持相比,陈小姐之前那些事都是小试牛刀。
知道这事的人都说,山雨欲来,上海滩这天,估计是真要变了。
农历三月初三。猴日冲寅。喜神东南,福神正北,财神正北。宜:交易,立卷,会友,纳畜。忌:栽种,起基,掘井,造船。
这一天,是陈家三小姐的大日子。
在此前短短一月时间里,这位小姐在城中的一举一动都是最热议的话题。她自从家族接手烟土生意,先是整治帮会内部,手段强硬地铲去了几个不服她管的叔父辈元老;随后重新建立起与供烟商的关系,打通关节,同英商直接码头交易,不再受中间商盘剥;再来,她在关掉自家十处年代久远的旧烟馆整修扩建之外,还在竞争激烈的上海滩拿下了另外十份地契开拓生意,如此这般十变二十,能赚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三件,哪一件挑出来说都不是小事,都要得罪一大群人,可这陈家的小姐就是能信手拈来,滴水不漏。
今日二十间烟馆一齐开张,声势之大,空前绝后。而今天人们目光最关注的,在这热闹之外,却还有另一件事。
吴邪眼瞧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手都哆嗦。他这紧张全写在脸上,把旁边的胖子急得直皱眉,狠狠怕了吴邪背脊一下,吼道:“等会儿到了地方,脊梁骨一定要挺直,别跟团烂泥似的。就今天这仗势多少人给你压阵,只有人怕你的,你他*怕谁?!”
吴邪心里直骂胖子个二五八万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从小到大,就没被超过十个人围过。可现在,屁股后头跟着的是警政司,民政司的头头脑脑还有张起灵手下的参事,在他们的后面还有由百来号军部和警师组的护卫队,一干人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吴邪就是站在街边看都觉得紧张,何况现在还成了排头。而在前头等着他的又是上海滩权大势大的陈家,这前是狼后是虎把他一个夹在中间他不是怕,他是怕的要死。
那个大骗子早上竟然轻描淡写地把这些形容成,出门转转,去和阿宁看舞狮子,然后一脚把自己踢了出来。这叫出门转转的话,他*的带兵打仗不就是结伴去城外骑骑马,踏踏青?!
眼看着就要到了,吴邪咬紧牙关,心中默念:小爷是军匪头目,小爷是帮会老大,老子走路有风,什么都不怕!混账张起灵,老子要能活着回去一定狠狠抽你!
车子在穿过几乎沿途扎了二十米的彩旗仪仗后在人群中停住,胖子最后按着吴邪的肩膀对他说:“这一步迈出去,以后每一步你可都要走稳了。”
当身旁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后迎接吴邪的便是那声略带笑意的‘super吴,别来无恙’,也就是忽然之间,吴邪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阿宁的开张仪式放在城中热闹的一处新开烟馆门前举行,眼看吉时要到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等的就是这位张司令的代表。这个人的出现,是张司令同陈家联合的最终印证。之前所有关于阿宁为什么能所向披靡的猜想,到此也就尘埃落定了。大家本以为张司令派来的应该是他的臂膀王军长,没想到从车里出来的不仅有王军长,还有第二个人,而且这个人似乎才是陈家三小姐在等的主角。
吴邪下车后看面前这位一身硬朗西装打扮的美丽女子,本想客气一句‘陈小姐’,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叫‘阿宁’。
阿宁很亲近地拉住吴邪的手,在周围所有目光的注目下将他带到了台阶最上,胖子领着各位司长军官跟在吴邪后面。短短几阶,吴邪上的有些辛苦。等他和阿宁转身站好,下面响起鼓掌声和相机拍照的声音时,吴邪多少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张起灵之前会那么反对他走出这一步。
有些路你一开始走,就再回不去了。
阿宁站稳后抬手让下面的人安静,她郎声开始说话:“今日小女新张,因有各位,方显蓬筚。更望日后在上海,能与诸位共荣互助,兴城兴邦!”陈词高凯,说的好像她开的不是烟馆而是善堂。
掌声过后,就等吴邪说话了。吴邪深吸了口气,对自己笑了笑,朝人前走了一步。
“我吴邪及军部各处,谨代表张司令,预祝陈小姐宏图大展,财源通达。”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个信号,颠翻了整个上海滩的风水轮流。
自此,张司令和陈家三小姐强强联合,中间的那轮拱月,名叫吴邪。
紧接着放鞭炮,画狮眼,写福联,喝酒拜神,以及陪着阿宁和无数人握手庆贺。一路走来,抬头看天时太阳都回家了,吴邪觉得自己这哪是参加什么开张仪式,结婚也就这么个忙法了。眼看天黑吴邪本以为今天差不多没事了,结果却被告知重头戏才要开场。
白天的仪式只是双方代表和一些直接参与者在人前露个脸,晚上陈家的宴会才是最重要的一仗。
累散了的吴邪被人拖着换了身更贵气的长衫,又整了一遍行头。本想偷着暂喘口气,胖子紧接其后就来催命。
胖子一把把吴邪从沙发上拽起来上下看了看,嘿嘿一笑说:“你小子打扮起来还挺是那么回事嘛。”
吴邪冲天翻了个白眼,半死不活地说:“你让我歇歇,累死了。”
“还歇?”胖子哑然,“要不要我去把张起灵叫上来扶你下去啊?”
一说他吴邪就来气:“别跟我提他,等小爷我回去头等大事就是揍那混蛋!”
胖子才不管这些,楼下客人来的都差不多了,这人要再磨蹭一会儿,下楼时所有人都得给他行注目礼。他拖起吴邪边往外走边说:“早该揍他。可要打也得先见面啊。楼下三缺一,你要再不去,霍家那小妞可要顶上了。”
吴邪哼哼道:“她爱和张起灵怎样怎样,小爷不稀罕!”话虽这么说,人还是很快重新振作了起来。
陈家的晚宴,江湖气息很重。客人龙蛇混杂,既有军政要人,也有帮会头目,中间夹杂着各大小豪商名人,却也都脱下平日里的局促在这样一个高低悬殊却雅俗共赏的场合里找到自己真实的位置。
吴邪下楼时非常低调,可是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和交头接耳的议论。毕竟经过早上的事就算是没见过他的人,也该是听说了这个名字。对于这些注视和议论,吴邪不是很习惯,但是也坦然接受。在下面人群里,他首先看到了张起灵。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同时作为正式客人出现在宴会上。张起灵穿着身深绿色的军装礼服,整个人被身上那昭显军功的肩章胸徽衬的英气逼人,站在人里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吴邪这边一身浅黄色的长衫看似平淡,却因为衣料上用更浅色的丝线绣上繁复的暗纹,再配上小颗的金扣子,走起来光影一照身上像是龙鳞,既清逸又富贵。两人隔空互看,吴邪一下子就从对方眼中看出深深的挑侃,这混蛋就是在问自己‘今天好不好玩’。而吴邪的回答,当然是毫不客气狠狠瞪回去。
站在张起灵旁边的,自然是娇花一样的霍玲霍小姐。吴邪边朝他们走过去边想,若就这么看着,这两个人其实还真配。当然,这也只是想想看。
吴邪这个人,场中其实有些人早就有所耳闻。往好听处说,吴邪应该是张司令非常要好的朋友;往难听处说,吴邪应该是张司令养在金屋的‘董卓’。不过这都是传言,且这些传言也都在被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逐渐瓦解侵蚀,散入风中。
走到张起灵和霍玲身边,吴邪一肚子气没搭理张起灵,而是对霍玲笑道:“霍小姐最近可好?”
霍玲没想吴邪如此大方问候自己,呆了一下才恍然陪起笑脸:“挺好。”答完又像是想证明自己,接着就对吴邪说,“今天要恭喜恭喜你。”
吴邪立刻笑着摆手,让霍玲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就是在中间跑跑腿,你该恭喜他才是。”说着就又利用看张起灵的机会削了他一眼。
张起灵其实挺想提醒吴邪,不要老是在外面抛这种眼神给他。不过想想这些事还是回头私下再教育的好。
三个人自己最清楚和彼此是什么关系,私下各怀心事表面风平浪静地谈笑了几句,却把周围其他人都看糊涂了。其实吴邪也不是真的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场面,寒暄后再往深处说他也不知道该和霍玲讲些什么。好在场中不止他们三人,没站一会儿就有人来安排所有人落座。
说陈家江湖气,从这宴会的安排上也可见一斑。以往这类晚宴,不存在排位置一说,大家都是随意吃喝玩乐。可陈家却不这样,几十张八仙桌,硬是要排出个主次顺序出来。霍玲虽是张起灵名义上的未婚妻,可是毕竟不是真的正房,他姓霍的虽也是一方之霸,可在陈家眼里位份还是差了一点,人自然被摆到旁边。
为首一席八个座位,陈氏另外两个接班人除外,还有三个上海的风云人物作陪,而张起灵和阿宁则一左一右把吴邪围在中间,倒像他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人一样。吴邪虽然自觉消受不起,可左右两人却非常坚持,硬是把他放在了首席上。
其他人一看这架势也都嘀咕,不知道这吴邪这是何德何能,竟能凌驾在张,陈二人之上。直到阿宁站出来说祝酒词,所有人这才认清,全场谁才是自己最该巴结的人。
阿宁的祝酒词很诚恳直白,站在前台,面对所有到场宾客,她举杯只为一人:“此情此景,我最要谢谢的人就是吴邪。那日在山上若非你舍命相救,我阿宁必死无疑。也就是得你一救,我才能有幸同张司令结识,才能有今日这番成绩。这恩情,阿宁无以为报。惟愿借此机会,请在座各位为证,阿宁对天发誓,今此以后,无论我得多得少,自有你吴邪一半。”
这话说的清楚明白,阿宁日后所有利润得都要分张起灵一半,而吴邪,就是那个两头讨好的中间人。
阿宁说完吴邪本想站起来和她客气一下,可坐在旁边的人却用只有他听的到的声音淡薄地嘱咐他‘坐着’。从今天起,无论在上海滩什么地方面对什么人,你吴邪都是坐着的那位。
酒过三旬,张起灵起身要走。他今天出现在这里也就是卖个面子给阿宁,留的时间太久有失身份。他要走自然没人敢拦,吴邪本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休息了,却被几只手同时拦住。
张起灵自然看的出吴邪早累了也想把人领回去,可是这人情场上的事必须学会如何应付。自己若不在,周围想来巴结吴邪的人自然也少了几分顾虑,吴邪威性名望一旦建立起来,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更容易。
阿宁清楚张起灵心中盘算,更清楚吴邪对自己未来的发展是何其的重要,她自然也不放他走。
旁边想借机和吴邪攀关系的人自不在少,他们又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张起灵以送霍玲回家为由离开后,吴邪在胖子和阿宁的陪同下一直闹到半夜。说实话,中间的事情他全都不记得了,那些个舌灿莲花的恭维邀约,全都被酒精冲淡。不过记住他的人却非常非常多。
被胖子送到家时,吴邪又晕又累差点没失足跌在门前,幸好被人抱住。倒在张起灵怀里,吴邪想起早上被他骗的事还是有些气恼,一路挣扎,口中不清不楚地骂着面前这人。张起灵自不同这个喝醉胡闹的人计较,他只是有些心疼。今天只是开始,以后的路还长,这个人真的能顾好自己吗。
吴邪被抛在床上时,肚子里立刻腾起股无名火。他一个挺身坐起来,眯眼看着走到旁边给他倒水的张起灵,脑子里飘过的却是当初自己晚上等这人回来后,从他身上闻到酒气和脂粉味时心里的酸涩气恼。
等张起灵递水过来时,吴邪忍不住就带着报复心问他道:“我衣服上有没有香味?”
张起灵被这胡话问地摸不着头脑,只让他先喝点水。
吴邪却觉得张起灵这是在敷衍自己,不肯承认过去在外面鬼混的事实。一想到自己今天从担惊受怕到累得几乎站不住为的是什么,更是邪火蹭蹭直往脑门上窜。
“我问你,”吴邪一把楸住张起灵的领子逼问他,“小爷我身上有没有别人的香味?!”
一看这是要缠着自己闹了,张起灵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他心情其实也非常不好,真看着吴邪和那些三教九流纠缠不清,他才是最不乐意的人。只是他又无法把吴邪拴在自己身边让这人过多的接触军部势力,万一哪天自己出了什么事,他必受牵连。只有找另一股和自己本不相关的力量来扶持他,才是上策。自己也是被迫,心里也有煎熬和不愿,谁能知道?
酒壮人胆大,吴邪仗着酒劲就和心里那一点纠结抗上了,对着张起灵就撂下狠话:“你少得意,你敢做的事小爷我都敢做!不就是在外头玩吗,我有什么玩不起的!?”
听了这话,张起灵算是知道吴邪到底是发的哪门子脾气。虽然吴邪这是酒后说的气话,张起灵还是作数的。眼前这家伙,是刚长出爪子就想威胁自己吗?
这么一想,张起灵眼神开始变得危险起来。
“嫌衣服脏,脱掉不就没事了。”挨近吴邪的耳朵,他低声蛊惑。
吴邪‘唔’了声低头转动眼珠,凭残存的理智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其实非常之下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扭头怒视身边人。
张起灵才不给他张口骂人的机会,袭身上来就把人压倒在床上吻住。虽说平日吴邪偶尔也会被张起灵这么吻,可眼下两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郁结,纠缠在一起反而像是赌气,抵死一般谁也不服谁,在冗长的时间里,才渐渐化为缠绵。
唇瓣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不稳。吴邪张口就骂张起灵混账,可身上蔓延到领口以下的红,却是明目张胆的勾引。细碎地吻落在吴邪的耳廓,脸颊,项颈一路撩拨,却就是停在领口的位置不再继续。吴邪心里像被鹅毛拨弄痒痒的有些不甘心,想逃却又有点舍不得,秀气的眉头不住拧在了一起。
张起灵所想可不像吴邪这般简单任性,他虽然无所谓这人在外头如何张牙舞爪,可有些念头还是掐灭为好。就好比吴邪身上的衣服,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自己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