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21日

青玉案 by 合则为梦(35 – 37)

第三十五章

要想稳固一个政权,大多统治者会从四个方面着手。政治集权,思想统一,军事强盛,以及经济发展。若说前三者带有固定性,那经济上的发展却必须是持续性的。人的思想一旦灌输进脑子里可以持续几代大同小异,可不能三天不吃饭,数九不穿衣。

早至秦代始皇帝起,在发展经济方面非常著名的政策就是统一货币和度量衡。币种的统一是国家统一的标志之一,也是取信于民的重要途径。另外,同时秦始皇还颁布过‘修弛道,车同轨,书同文’这一系列措施来巩固统治。修路和统一文字,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贯通整个国家,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古都是非常重要的国策。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就设有交通部,又先后成立中华全国铁路协会和中国铁路总公司。政府有心兴修铁路,可落到实处却不尽如人意。铁路建设缺干少支,依赖外债资本垄断,标准不一,发展得既缓慢又畸形。

铁路的分布散乱,东三省一带的铁路又多被日本人控制,吴邪一行辗转到天津后只有换车到辽宁,一路车马劳顿生生叫人还没到地方就被折腾得只有半口气,胖子平时要么坐火车要么坐飞机好久不吃这种苦,直呼受不了。

吴邪骂他娇气,安安稳稳坐着都嫌累以后打仗成天趴在战壕里你怎么办。可嘴上痛批胖子,其实自己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倒不是因为路途,而是气候。越往北走越冷,处在南方还不觉得,可走着走着就开始觉得呼进肺里的全是飕飕凉风。吴邪知道自己身体,天一冷保准要病,加上这一年日子过得养尊处优身体越发软弱,当下不由有些担心。可转念想想也就几天时间,应该能挺住。

营口靠海,自代替牛庄开港以后各国势力凭特权横行在这片土地上,洋人发财,百姓受苦,许多人被逼铤而走险,成了土匪马贼。

他们要去的日军基地虽是军用但属后勤,不设在城内。穿城而过进山再走半天才能到达。看惯精勾细画的繁华风景,眼前大片色块浓墨重彩的铺陈让吴邪眼前一亮。可惜东北部山区树木高阔连绵,看似壮美,其实难走。如今又是深秋,有些地方枯枝败叶层层积压,走在上面小腿以下像踏进泥地里,拔都拔不出来,别提多费力。

解雨臣和黑眼镜都提前派了自己的人进山,在接近基地的地方驻守观察,可是这进山的路还得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不能坐车不能骑马不能走大路,那样会引起注意,一行四人只能装成猎人徒步进山。

胖子垮着猎枪戴着狗皮帽还真有点那么个意思,黑眼镜看着后头一脚深一脚浅走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只想笑。解雨臣身子轻巧又练过功夫单独走倒也还好,可拖着‘脚踏实地’的吴邪就费力了。吴邪从没走过这样的路,一百米当一千米的力气使,抬头看四周景象还都一个样好像根本没前进,走着别提多丧气。

“小三爷这是在城里住惯了,得练。”黑眼镜劝解雨臣松手让吴邪自己走。

吴邪暗骂这人心和墨镜一般黑,小花要是不扶自己估计得趴在地上一路滚着过去,中途万一碰到个被树叶盖住的地洞或者泥沼什么的,岂不小命不保:“你个臭瞎子,”吴邪走得憋气忍不住就开口抬杠,“小爷我就算没来过这里至少还有常识。你就使劲抽烟吧,到时候星火燎原一个火星子把你点着烧得毛都不剩,我看你要拿墨镜遮哪里!”

黑眼镜大笑。

吴邪虽是玩笑,理却对。森林里水脉有限,非常干燥,枯枝落叶易燃,黑眼镜抽烟确实危险。胖子在前头听到他们笑骂,回过头对黑眼镜说:“你还是把烟掐了吧,万一气味把你亲戚熊瞎子引过来,咱们可只能送你去谈判了。”

“你们两一唱一和的这么能损人,怎么就能跟张起灵那么闷的人处在一块儿?”解雨臣被他们逗笑。

胖子说相处之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小哥要是个话痨,胖爷我也能装个深沉。出来混,要的就是能屈能伸的本事。”

吴邪接着他的话头打趣:“能屈能伸,就是不能饿。”说完也乐了。

“你还是省口气好好走路吧。”解雨臣说着拖了一把吴邪,“万一真碰上熊我可管不了你,你跑也跑不快,打又打不过,树也不会爬,就只有倒地装死的份了!”

别看吴邪气喘得最厉害,在场谁也不轻松。胖子累出一头汗,没多久就把头上的皮帽摘了,嘀咕道:“我看这些日本鬼子脑子缺弦,好端端的后勤基地修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

解雨臣解释道:“这个基地里储存的可都是他们抢掠来的财物,所有东西的输出地只有一个,就是日本。相对于交通问题,他们更在乎隐秘性。”

四人在林子里靠着指南针走了半日,天黑前终于抵达了解雨臣和黑眼镜手下驻扎的营地。营地设在高处,前面山下有一条宽阔的河,河对岸就是日军基地。在吴邪他们到达前解雨臣和黑眼镜的手下就已经碰头,黑眼镜的人带来了枪支武器,而解雨臣的人因为身手灵活多数是后在周围探听敌情。吴邪一看这些人里有两个可不就是当初小花班子里的伙计么,心里顿时又有些郁闷起来。

他们在高处,虽望的到日军基地但是实际距离也不近,所有人又都装做是上山打猎的猎人,所以一直没有引起敌人注意。这些人做事相当专业,看似散漫游离其实非常有纪律,分工合作明岗暗哨把周围的情况看的清清楚楚,就连胖子都感到意外。

黑眼镜和解雨臣一到地方就开始听自己人报告情况,吴邪和胖子先在旁边休息。吴邪看了会儿周围人做事的架势,自觉还是应该防着些。

他悄悄对胖子说:“咱们既然到了这里,只有听他们的办。但是等东西到手了绝对不能落到你我之外。”

胖子明白吴邪的顾虑:“你那发小还好,怎么也不会杀人灭口。但是瞎子那边的满人,除了玉玺几乎是无欲无求,拿了东西翻脸不认人也不是不可能。这个道理胖爷我懂。”

解雨臣拿着望远镜朝山下看了会儿,走过来面对坐在地上的两人嘴角弯出漂亮的弧度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好的消息是,最近没下过雨,他们可以利用临河的排水管道进入基地内部。而坏消息是最近基地计划押运一批货物,从前天开始就陆续进驻了不少日军,戒备会比平时森严。

摆在面前的选择是,要么等几天再动手,要么冒险尽快行动。吴邪自然是选后者,现在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那就定在明晚行动。”解雨臣搁下了结语。

天黑后,解雨臣和黑眼镜所有的伙计悉数回到了营地,吴邪暗自数了数其实也就十来个人。他们打回獐子和野兔烤着当晚饭,胖子啃得满嘴是油,喝酒吃肉不亦乐乎,就差没开一桌麻将建长城,吴邪待在旁边却不怎么吃的下。回头看,山下那森冷的军事基地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意念想到深处却成惶恐。

“吴邪,”解雨臣取了些为御寒准备的酒走过来靠着吴邪坐下来,看着他说,“不会有事的。”

明暗的营火映着这双美目盈盈,吴邪接过酒闷了一口,随着辛辣的滋味滑入喉咙,沉沉的叹息涌上来,带着发自肺腑的疲倦。

解雨臣颦眉叹气,感叹道:“我总在想,当初不带着你一起去唱那场戏就好了……”吴邪摆手打断他,‘想当初’,‘要不是’,‘若能重来一遍’这些话轻易说不得。

“我觉得挺好。”吴邪很笃定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有后悔过。从认识张起灵那天开始自己改变了太多,好的坏的都有。可每当想起,哪怕是身陷囹圄,吴邪也认为值得对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会心微笑。若真的再来一次,他走出的每一步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两样。

有的人会被记在眼里的,有的人会被放在心中的,可还有人是会被文入灵魂深处,未遇见或已失去,结果都是一样失魂落魄。困难打击再大都能克服,最不敢想的就是一切从来没发生过,我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经足够好了。”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吴邪面朝解雨臣轻笑道:“还是先说说明天的计划吧,我只想尽快了结这些事。”

拿出军事基地的图纸,该怎么做简单明白。

“我们要找的东西比较特殊,不会被日本人作为战利品带回本国,所以一定藏在基地里。”解雨臣对着图纸解释,“尽管主建筑地底有很大的仓库,但是我觉得东西不会在那里。”

“据我们的观察,地下仓库里的货物这两天正在被集中装箱准备运走。”解雨臣的伙计补充说明。

黑眼镜点头:“如果说地下大仓库存放的都是要运走的战利品,他们不会把玉玺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的。”

“对。”解雨臣说着手指移到图纸另一个点上,“玉玺的政治价值大于自身价值,日本人虽不会带走但一定妥善保管着。在二楼还设有一个较小的库房,东西也许在那里。另外他们指挥官三楼的办公室也很可能是藏东西的位置。”

总而言之,他们需要排查的是二楼的库房和三楼的办公室。

“要是东西不在这两个地方呢?”胖子提问。

解雨臣摇头:“不大可能,我的情报应该是准确的。”这方面他对自己有相当的自信心。

空想没有用,反正大家是要一起进去找,吴邪觉得解雨臣事先不会不做足功课,拿他自己的安危当儿戏。他安慰胖子:“在不在都得亲自去看了才知道,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把东西藏在花盆里头的。搞不好就在保险柜里呢。”

胖子一下就听出这是在借机调侃他,抬头本想回嘴,可对上吴邪的眼睛胖子同样想起很久前在司令府见面时的情景,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既然该去哪里找已经清楚,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进入基地内部。

对于建在山里的房屋而言,排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排水通道无法正常发挥作用一旦下雨,雨水顺着山势落下有可能会冲垮整个建筑。尤其是眼前这样的基地,四面围着高墙本来就像个大碗,又盖在临河道的低洼处,下雨时非常容易积水。所以在建时一定会特别修出容积相当的排水通道以求在大雨时及时把水从基地内部排出。

这个管道出口在基地侧面临河最近的位置,第二天下午一行人步行来到能看到它的位置,胖子遥遥望去,发现那个圆形的口宽还算宽,可已经被铸铁栏杆死死焊住,除非变成老鼠否则别想钻进去。

解雨臣边指挥着手下做事边让他们不要担心这些问题:“比起那些铁栏杆,过河才更关键。”他的办法是用滑索。在河的两岸拉起一条钢丝滑索,就能不沾水不点地,迅速安静地越过河面到达对岸。

“这个方位晚上除了围墙角的岗哨和探灯外,就是流动岗。不过我们已经把规律掌握了,只要等天黑成功牵起滑索,来去是没有问题的。”解雨臣大概是经常干这样的事,说话做事轻车熟路极有经验。

黑眼镜的人则负责武器,除了枪支和手榴弹之外,他们还带了一定量的炸药。在吴邪等进入基地后这些人会绕到另一侧埋放炸药,时间定为一个半小时,如果超过这个时间进去的人还是没有出来,他们就会引爆炸药将日本人吸引过去,以求为基地内的人争取更多逃生的时间和机会。

如今世面上广泛使用的两种手枪分别是美国柯尔特M1911A1式自动手枪,以及德国产的毛瑟C96也称为‘匣子枪’。后者能配六至四十发不同规格的弹匣,普通射程在一百至二百米,且可以连发。黑眼镜手下带来的大多也是这种枪。不过吴邪觉得不趁手,选了把美国制的柯尔特带在身上,这种枪虽然只能上七发子弹,但贵在轻巧,而且准星较宽容易瞄准。

枪吴邪虽然会用,可他从来没有实战过,更别说真的开枪杀谁。黑眼镜亲手教的他很了解情况,看吴邪对着枪犯难于是过来说,进去后能不开枪就不开枪,万一迫不得已只要记住一点:“一旦举枪就不要犹豫。”你的枪口已经把对方送到了敌对面,不是你死就是他活的对峙,内心的犹豫等于自杀。

待到夜幕降临,一行人换上夜行衣慢慢移到了离河岸更近的位置。解雨臣的伙计在选定的树身上打入能承重的长钉当梯子,攀上树后他们将滑索一端的锁扣牢牢固定在了高处,然后由一个人牵着钢绳游到对岸去。

这些人动作如风,行动起来悄然无声就像是融在夜色里的黑影,吴邪目不转睛地跟随过河的人移动目光,却还是半道跟丢,到自己这边挂在树上的钢绳收紧绷直后,他才发觉对方早就到了对岸。

排水管入口贴地,伸出基地外墙大约一臂宽,那个人壁虎一样翻上墙不知用什么手法把锁扣固定在围墙稍高的位置,使两端钢索呈出一个倾向基地一侧的斜型,但又不至于太靠近地面。随后解雨臣的第二个伙计将一个可以拆解开的拉环扣在钢索上,看准时机刺溜一下子滑了出去,转眼他就到了对岸,轻巧落地后和先前的人会合。整个过程即快又轻,只带来短促而难以察觉的摩擦声,看来滑索是安全可行的。

“我们进去后他们会重新调整绳索的角度,怎么过去的就怎么回来。”解雨臣说。

吴邪看这情景似乎不难操作,摩拳擦掌准备渡河,解雨臣却叫他先等等:“等把铁栅栏撤了我们再过去。”

对于那些铸铁栅栏解雨臣的人早有准备。第二个伙计随身携带着一瓶腐蚀性极强的强酸,他一到河对岸就会把酸液陆续滴在铁栏的根部两端,等几分钟一使劲就能把栅栏掰下来。

“你这些伙计真够好使的。”胖子啧舌。

解雨臣冲他挑起桃花眼笑道:“桥搭得再好,路还是得自己走。待会儿我来打头,你殿后,吴邪跟着瞎子,一到对岸直接进去,在外面逗留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过了踅摸十分钟,对面的人给了个信号,解雨臣毫不犹豫地翻身上树拽着拉环溜过河面,落地身子一转,进了通道内。

黑眼镜顺位第二,离开前对吴邪说:“万一没抓牢落进河里,就随着水漂远些再上岸,在这里挣扎保准给机枪射成筛子。”交代完毕后身手敏捷地越了过去。

吴邪被这么突然一吓,对着河水咽了口唾沫吞下黑眼镜的叮嘱,感到有些忐忑,于是转头瞅了殿后的胖子一眼说:“你可别掉进河里了。”

胖子冲天翻白眼,当下也懒得瞎掰,推了吴邪一把叫他麻利点,别废话。

什么叫烂泥糊不上墙,吴邪今天算是知道了。他拧了把大腿上的肉,暗骂自己没出息,一条河就吓成这样,临阵认怂还说要救人?!爬上高处他紧紧握牢拉环,把心一横牙一咬,决定什么都不想。另一侧照看着钢索的伙计扶着他的肩等待合适的时机,这种消磨决心的等待最难熬,区区几十秒吴邪感觉数了几个小时。

他刚有点要发作的迹象,落在肩上的手突然轻拍了一下,伙计说了声:“抓牢。”吴邪下意识加重手上的力道心里默念一二三,可还没数到一半,眼一晃脚一空就被推了出去。

妈的,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小爷我还没问该什么时候撒手呢!

这种事吴邪完全抓不住要领,只好把眼睛瞪大,眼看着滑过河快落到墙边了,他连忙松手。掉地后因为力道收不住狼狈地滚了小半圈,不过还好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守在管道入口处的黑眼镜伸手把人带进来,小声笑说:“小三爷身手不错嘛。”根本就是在讽刺挖苦,吴邪都有点怀疑他临过河说那些话吓唬人是不是故意的。

胖子没过一会儿也稳稳到达,手一撑爬进了通道。解雨臣见人到齐于是吹燃了火折子,招手叫大家开始前进。

真正进入基地的只有他们四个,人多无用。要不是吴邪担心解雨臣和黑眼镜有异心,外头随便哪个伙计的身手都比他和胖子好太多,他才不会也不想进来冒这种险。可能藏有玉玺的两处位置他们四人会兵分两路去搜,吴邪随着解雨臣,胖子跟着黑眼镜。

排水通道内很干燥,进去才发现竟然是上坡路。里头除了一点枯枝败叶和土渣什么都没有,只是每拐一个弯通道就窄一点,开始还能用胳膊肘和膝盖撑着前进,到后来就只能缩着爬。胖子最吃力,眼看这洞漏斗一样越钻越窄,担心道:“妈的,再走下去胖爷我估计得原路返回去,否则非卡死不可。”

解雨臣每拐一个弯都做上记号,回了胖子一句:“就快到了。”

说完这句话没两分钟,他就在半路停了下来舒了口气,爬行的路程貌似到了终点。只见解雨臣挪挪身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把捏着火折的手抬起来,顺着光线的延伸吴邪他们这才发现他的头顶上有一条通道,口径还挺宽阔。

“竖井。”解雨臣简短地解释。所有地图他早默记在心,这个建在半山的基地内用于防涝的下水道口有许多个,阶梯状层层排水。解雨臣锁定一个挨着主建筑侧面的出口,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几乎就等于是打进了敌营。

竖井上下大约两米高,解雨臣说只要出的去,右手边就是基地的主建筑。黑眼镜让解雨臣从井口挪开,然后双手搭在井壁上轻巧一跳,脚和背想对着同时用力抵在竖井两侧,支撑着身体卡在半空不落。他调整了一下高度后,伸出胳膊就能贴住头顶的井盖。

黑眼镜没有很快就采取进一步行动,而是一扶着头顶的井盖静止不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确定外头没有任何声音,才使劲将盖子顶开了一点缝隙。那个铁盖子怎么说也有是十多公斤重,吴邪在下面看着黑眼镜光凭背部和腿部支撑全身,稳稳地将井盖一挪再挪,不禁佩服他对身体的控制力。黑眼镜在将盖子揭开一半后,手朝外一撑翻了出去。又过了大约两分钟,他在上面朝下轻轻喊了声,‘好了’。

胖子双手交叉一握叫吴邪借他的力先上,接着小花跳起来在井壁上一蹬迅速跃出去,之后再回头同吴邪一起伸手将胖子拉了出来。

这个井口确实挨着基地内这幢三层楼高的房子,几乎就只有三步距离。吴邪出来后发现侧边的门已经打开,他和解雨臣拉胖子出来的时候黑眼镜从门内将两个没气了的日本兵拖过来抛进了竖井里,最后将井盖盖回去。

“这里防守不严。”黑眼镜看着四周说。

解雨臣应了声:“你看清了吗?”有些不信任黑眼镜的判断。

吴邪更奇怪门是怎么开的,那两个日本兵是怎么死的。黑眼镜屈起手指做了个‘敲’的动作,露齿冲吴邪一笑。他出来后贴着窗一打量发现房子里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内只有两个日本兵在里面守着这个侧门,于是决定直接敲门,里头人一开门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他把脖子拧断了。

想着那番情景吴邪冷汗直下,这人做事太没章法了根本就是拿命在冒险,万一里头人叫他对个暗号怎么办。黑眼镜却不以为意地耸肩,最铤而走险的行为有时候成功的几率最大,他这不是成功了吗。

四人闪进门内后发觉这一层竟然除了那两个已经归西的守卫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在,不由诧异。事情太容易胖子渗得慌,压低声说:“妈的,怎么个鬼影子都没有,该不是已经发觉咱们了故意设埋伏吧。”

解雨臣看着周围面色有些凝重,似乎也想不通怎么回事。黑眼镜好像什么时候都紧张不起来,轻笑一声率先前进探了一遍路,除了前门口有两个兵站岗外,楼里还真的没人在。

吴邪瞅着空旷的走廊一头雾水,但是既然都进来了,还是先按原计划行动吧。

打定主意,他们蹿到二楼后分为两组,胖子和黑眼镜朝小仓库去,吴邪和解雨臣则继续向三楼进发。

办公室所在位置靠走廊后侧,两人猫腰移步前行着眼看就要到了,解雨臣却突然一个返身揪起吴邪疾行两步藏到前方座钟侧面。吴邪刚一靠住墙被他压着肩蹲下来就听到不远处有声音,有人从内打开一间房的门走出来。

“哭什么,又不是坏事。”说话的是个女人。

听她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吴邪差点没忍住偏过头去看看是谁。

紧跟着那个女人的话,另一个声音响起,她说:“我不想去。”

四个字激得吴邪心脏猛然一沉,几乎一瞬间被吓愣在了原地,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不会记错,是霍玲!

在他发呆的同时,那边的人继续对霍玲说:“你要以大局为重。”

霍玲低声哽咽,这是吴邪第一次听到她带哭腔。

真的是霍玲不会错!她怎么会在日本人的基地里?为什么哭?和她说话的人是谁?她们想干什么?她说‘不想去’,这是要去哪里?

吴邪把所有的问题串在一起想了一遍,脑子里陡然腾起一个骇人的猜测,难道霍玲是要被送到日本去?

“你收拾一下,别给霍家丢人。”这是那个女人离开前最后对霍玲说的话。

吴邪一听脚步声走远,顾不了那么多挣开解雨臣压在他肩上的手,探出身冲着那扇就要关上的门轻叫道:“霍玲!”

房门在紧闭前被重新打开,霍玲脸上有泪,扶着门把手立在那里显得很可怜。

看清躲在角落里的人后,她神色一变再变,最后却哭起来,轻声喊他:“吴邪……”

吴邪,不作死是不会死的……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眼前的重逢却叫人笑不出。

留在原地不是办法,解雨臣只好作出让步将霍玲也带上。三人一起找到办公室,吴邪和霍玲站在门边望风,解雨臣则马上开始搜寻保险柜的位置。

难过了一小会儿霍玲就收住了泪,问吴邪怎么会在这里,吴邪说来偷东西,然后便问她怎么会在这里。答案果然不出所料,霍家打算把霍玲送到日本去。

想来霍家这种做法也不难理解。眼看着南方军就要打过来,无论是出于避难还是绑紧同盟彼此之间的关系,将霍玲送到日本都是可行而必要的。

可是霍玲自己似乎是不想去。

“基地内部守卫怎么松懈成这样?”解雨臣对私事没兴趣,只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霍玲也不清楚,只知开始基地是打算押运部分货物,后来却改变了计划准备全员撤离。她也是被急匆匆送到这里,准备和队伍一起离开。

“从上海回到家以后我被软禁起来,之后就被告知要去往日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霍玲似乎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吴邪惊奇道:“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霍家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打算复辟的事?”

霍玲茫然。

解雨臣四处搜索着,嗤笑:“霍家养出你这样的蠢人,倒也稀奇。”

吴邪叫解雨臣别胡说。他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格,也知解雨臣对霍家有积怨,可是霍玲连自身的处境都一无所知,孤身一人被当作政治筹码送去日本其实也非常可怜。

“你说我家投靠日本人?”霍玲不敢相信。

吴邪肯定地点头,把这个昭然若揭只有她想不到或不愿想的事实指明给她看。

见霍玲听后整个人像被五雷轰顶,吴邪心里泛疼。他实在不能去想,霍玲日后的生活该是怎样。她作为霍家和日本人交好的政治象征,回国就是送死,可一旦家族失势她在日本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几乎进退都是死路一条……

“我听说张司令在上海遭遇袭击,他没事吧?”撇开自己,霍玲既然见到吴邪自然问起张起灵。

吴邪苦笑:“小哥人被带到南京软禁,情况估计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潜入这里也是为了取一个关键的东西救他脱困。”

霍玲看着吴邪,叹道:“你倒真是舍命陪他。”

吴邪摆手让霍玲先不要问张起灵的事。

解雨臣在墙上一幅挂画的背后找到了保险柜,这种密码转轮锁柜打开需要考验听力和手的敏感度,解雨臣叫吴邪和霍玲不要讲话,然后贴着柜门开始专心扭密码锁。

稍许的沉默里,吴邪想了很多。霍玲虽然不在他们的计划内,自己现在也在冒险,可是人就在面前他不能甩手不顾。霍玲要是心甘情愿去日本也就算了,可这傻女人明摆着是被家族利用,如今只知为离家而伤感,根本就不明白这一步若迈了就是绝路……

“天真!”胖子轻而急促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吴邪连忙将门拉开了一点,胖子和黑眼镜先后溜进了办公室内。

胖子一进来就骂:“他爷爷的,二楼的仓库已经被搬空了,连灰都没有,你们这边怎么样?”骂完才发现好像多了一个人,两眼瞧着‘横空出世’的霍玲直发愣。

吴邪告诉他们自己刚知道的情况:“日军打算撤离这个基地。”

‘咔’的一声,那边解雨臣手脚麻利地打开保险柜。所有人瞬间都屏住呼吸看他,只怕他们已经来迟,保险柜里也是一片空空如也。

只见解雨臣伸手从里头取出一个黑绒盒子,打开来一看,里头可不就是一方墨玉质地的玉玺。黑眼镜把玉玺拿出来瞧了瞧,点头表示就是这东西没错,脸上露出笑容。

吴邪眼看着玉玺在解雨臣和黑眼镜之间转来倒去,心里七上八下,担心接下去就要上演窝里斗的戏码。好在黑眼镜看了几眼后,就把玉玺放进盒子内一起递了过来,说:“东西至关重要,小三爷可要拿稳了。”吴邪这才长舒一口气。

胖子瞅了瞅保险柜里,发现除了这个玉玺里头还有一尊手掌大小的翡翠佛像,一串念珠和几封信,随手拿出念珠来一看,是沉香木的。胖子捏着念珠喃喃道:“小日本还信佛……”可话刚说他脸色就一黯连叫两声‘坏了’。

环视一周他对所有人说:“二楼东西搬完了,剩下的不就是三楼吗!?”

猜猜这里出现,一闪而过的‘东珍’是谁?

他一语惊醒被找到玉玺的好结果冲淡紧张感的众人,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事不宜迟,赶快开溜。

说到要走,一干人全把目光集中到了霍玲身上。

吴邪拉住霍玲的手对她说:“你跟我们一起走。”语气非常坚定。

霍玲却踟躇着,她还没想好。

解雨臣不满地皱起眉,但也没说什么。黑眼镜和胖子没意见,既然吴邪不想松手那就帮他拉一把好了。这次换黑眼镜打头阵,解雨臣领着吴邪和霍玲,胖子殿后。

黑眼镜拉开房门刚一闪身就突然退了回来把门合上,把后面准备紧随而上的解雨臣鼻子都撞疼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解雨臣揉着脸低声抱怨道。

黑眼镜转头朝他苦笑:“抱歉,外头有个老熟人。”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外走廊上有人在叫霍玲的名字,是之前吴邪听到和霍玲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前女友啊?”胖子嘴上说着却掏出了手枪。

黑眼镜闻言嘴咧得更开,说:“胖爷你可别咒我。”

那个女人边叫着霍玲边一个一个房间走过,不过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胖子做了个‘杀’的手势,却被黑眼镜拦下。

黑眼镜叫他们都退后,自己守在门边,等脚步声靠近门一被推开时,他出手擒住那个女人利索地把她扭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仔细一看,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容貌非常秀气。被制住后她没有丝毫的挣扎慌乱,很冷静地用目光扫了屋子里的人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霍玲身上。

胖子手枪瞄准她后,黑眼镜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叫了声‘东珍’,应该是这女人的名字。一听这个名字那女人有些惊讶地转过头,也认出了黑眼镜。

一看这两个人还真的认识,吴邪有些搞不清状况。日本军基地里的中国女人,还和黑眼镜挺熟,这是怎么回事?

叫做东珍的女人惊讶之后冷哼:“你胆子倒大,竟敢挟持我。”

黑眼镜嘿嘿笑道:“从小不就数我胆最大麽?!”

“怎么,这是想杀了我?”东珍一点也不畏惧胖子的枪。

黑眼镜咕喃道:“杀了你,我回去没法交代……”看样子有些为难。

“你们来是为了带霍玲走?”东珍看吴邪拉着霍玲,一时似乎没有注意到玉玺的事。

她轻轻对霍玲说:“霍小姐你可想明白了,如果你逃走,就是在和我们大日本帝国作对,扫的是霍家的颜面。”

霍玲浑身一振,颤声道:“霍家真的和日本人同流合污了?”她不是不信吴邪的话,可是再听日本人重新肯定一遍,事实无疑更加触目惊心。她虽知自己那个家族不是信善,可要是为了一己之利背弃国家转而和日本人苟合,这种事她完全接受不了。

胖子听这个满口中国话的女人说什么‘大日本帝国’,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要是小日本爷爷我可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杀!”

解雨臣看了这个女人一会儿,想着黑眼镜古怪的态度,大概已经猜到她是谁了。他拉住胖子说:“这个人杀不得。”

胖子憋屈地厉害,怎么就杀不得?

黑眼镜楸着手里的人问:“你回来干什么?”

“你还真是健忘,我这个年纪当然是回来嫁人啦!”

“东北,还是蒙古?”黑眼镜继续问,东珍却只是微笑没再理他。

吴邪看关系有点复杂一时理不清,于是提醒黑眼镜:“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我们的人不久就会到,你们走不远。”东珍笑道。

解雨臣对其他人说:“这个女人在日本军里身份特殊有些地位,我们应该带上她。”说罢眉目冲着东珍一转,冷笑道,“不合作,刀枪可无眼,金枝玉叶伤着那就可惜了。”

东珍冷冷看他,没有说话。

黑眼镜对这个提议没底,他提醒众人:“这丫头心狠,不好对付。”

可是眼下有个人质在手上总归是好的,最后他们还是带上了这个女人。

一行人拿好武器,排好队按原路返回。顺利下到了二楼,最后还是和朝楼上来的几个日本兵在楼梯口打了照面,双方一端枪,势均力敌。解雨臣的短刀果断地抵着黑眼镜手里那女人的脸颊,他对她温柔一笑:“麻烦你,让这些日本人扔掉武器退下去,不然我就刮烂你的脸,你怕是不怕呢?”

觉不觉得黑眼镜说‘抱歉,外面有个老熟人’的时候很好笑哈哈哈……

川岛芳子其实是很悲剧的人物,她的一生其实是疯狂的,继承着皇族的高傲又带着军国主义的自毁倾向,对男人痛恨却又羡慕着男人的女人……霍玲这样的女人还是我心疼的,犹如温水煮鱼,她非退到无路可退时才想一跃,却已无力回天。

短暂的僵持后,东珍似乎是作出了让步。她面带浅笑,朝着那些日本人说了一串日语,日本人先是一愣,随即服从命令端直了枪。胖子一看这架势大骂‘我操你妈’,提起吴邪就往后侧拐弯处退。黑眼镜也不含糊,胳膊一抡把那女人甩向日本兵遮蔽他们的视线,然后转身掩护着解雨臣朝一侧扑倒,抱着他滚到墙的侧面躲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下达进攻的指令。

胖子和吴邪一站稳马上开始反击,吴邪主要是护住霍玲,胖子边开枪边痛骂:“我顶你祖宗八十代的,这娘们该不是疯了吧!”竟然下攻击的命令,要是黑眼镜反应慢,连带着她也会被射杀,她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要求日军朝她开枪。

黑眼镜早知这女人疯狂不羁,压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当下也只能叹气。他一把按住解雨臣不让他出头,抬手击毙两个日本兵,只说:“枪声一响日本人马上就会过来,我们得快点走”

清除面前的围困后,五个人一刻也不耽误朝楼下奔去,那个女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不过陆续涌过来的日本兵昭示着,他们的行动已经完全暴露。

吴邪带着霍玲朝进来时走的侧门冲去,谁料腹背受敌,侧门外竟也涌进来日本人,他急忙叫胖子支援,然后毫不含糊地开枪。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都是同类,却能因为种族信仰或者国家身份的不同坦然地相互残杀而丝毫不觉罪孽深重。

穿上不一样的身份,仿佛就不在一个世界,这种选择性的麻木倾轧连绵不止,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吴邪始终放不开紧握霍玲的手,却能坦然枪击挡住去路的日本人,这其中的种种因果同异他无从考量。

吴邪带着霍玲和胖子一起冲出侧门时,基地内响起了森然的警报声,犹如撕吼的困兽。身后黑眼镜和解雨臣无法招架不断涌来的日本人的火力,只有慌忙退出,关紧大门。可惜,当初山海关都挡不住外族铁骑,眼前的进击又能被这单薄的木板阻隔几分呢?

胖子一抬手掀开地道的盖子,冲周围的人说:“你们都给我下去,胖爷我非炸死这些鬼子不可!”说着拿出了手榴弹。

他这样做,无异于自杀。

吴邪不能任由胖子送死,推了霍玲一把催她先下去,然后对胖子说:“你得和我一起走!”

胖子笑道:“天真你甭操这个心,这点功劳你都和我抢,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吴邪根本不听他胡诌,态度坚决地说:“要走一起走!”

四周日军步步进逼,情势迫在眉睫,黑眼镜不由分说推解雨臣下井,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下去。胖子想把吴邪打晕了塞进去,而吴邪直想带胖子一起离开。要说世上有谁是吴邪舍不下的,胖子绝对算一个。

生死攸关的时刻,霍玲冲出来一把夺过胖子手中的手榴弹,对他们说:“你们走,我来炸日本人!”

吴邪一万个不同意,死死拽住霍玲吼道:“你犯什么傻,还不快走!?”

霍玲见他满眼的担忧,自觉已经足够了,她这条命就算是留下也难逃再被利用的结局,倒不如为真正在乎自己的人做些事情。更何况,张起灵舍身维护的人,她怎么也不能让他有闪失。

胖子吼道:“我cao!你个女人瞎搀和啥,还不闪开!?”说着就把霍玲朝旁边推。

霍玲不从,死死拽住胖子不放,只为夺他的手榴弹。

“霍玲!”吴邪气急败坏,这么危急的时刻这女人到底想怎样啊!

他冲上来攒住霍玲的手要使劲拉她,霍玲却朝吴邪露出笑容:“生我养我的人姑且背弃我,你却全力挽救。我霍玲活过二十多载得你不离不弃,无憾!”

这算是什么事啊!吴邪死死拉住霍玲和胖子的手,他谁都不愿放弃:“别逼我,任你们谁枉死我都无法和小哥交代啊!”

“小邪!”井底解雨臣全力大叫,催吴邪快点下来。

他这猛然大叫直叫吴邪身心凛然一颤,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固守在这里。下一秒整个人就被胖子推向竖井内,耳边只留下霍玲的声音:“告诉张起灵,我霍玲生不为他,活不为他,死也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自己,最后的自由和安稳,我亲手为自己造……

吴邪和胖子跌进竖井底,随即被解雨臣和黑眼镜迅速拖到安全的范围内,头顶轰然的爆炸声,几乎炸碎人心。

到最后关头吴邪也没有松开的手,可万般的坚持却只换来从这娇柔指尖捋下的一枚戒指,紧握在掌心。这枚鲜红如血的宝石戒指他自见她第一次就戴在那葱白般的指间,娉婷婀娜几番,再难追,意难忘……

完全是麻木地,机械地,吴邪跟着其他人的步伐爬出排水管。其间还有轰隆的巨响传来,是黑眼镜的手下听到基地内发生爆炸后引爆了炸弹。

他们爬出管道后,却发现基地围墙上的探照灯已经全部打开,显然日军已经拉开了警戒。再想依靠钢索渡河已经是不可能,解雨臣当即决定分开跑。他们离河不到十来米的距离,散开来跑的胜算最大。

吴邪的感觉一直很是恍惚,直到被解雨臣拽着飞奔跳入河里,他才真切地发现……好冷……冰冷的河水好像钢针一样刺进皮肤肌肉,层层穿透入骨,锉得骨髓都疼……

不能贸然挣扎游到对岸,解雨臣带着他随水漂向下游。日军的子弹在头顶扫射而过,吴邪随解雨臣潜在水下躲避子弹。本想着相伴游到下游沿岸,但手臂猛然的痛楚却叫吴邪本能地缩回了手,河底暗流湍急,夜间能见度很低,这般失之交臂之后他再找不到解雨臣的踪迹,奔腾向东的寒水中,仿若只剩他一个人。

挣扎着漂游到再没有一点力气,吴邪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终于摸到铺满卵石的河岸。他早没精力站起来多走一步,朦胧间只觉得岸边有火光,有人踢着卵石走来,惊讶道:“喂!还真有人!”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不觉于耳。

过了一会儿有人翻过吴邪的背让他仰躺在河岸上,接着就从他腰间解下那个被牢牢系好的布包,那里头搁的可是所有人拼命偷回来的玉玺啊……

“妈了巴子,怎么整出这贼玩意儿!?”头顶传来带有当地特色的惊叹,吴邪虽不是很明白字面但清楚意思,但大概知道这人是被搜出来的玉玺吓到了。

紧着着他就听到声音说:“快去通知六爷,麻溜的!”接着就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抗在了肩上,吴邪最后残存的意识除了胃被那人的肩胛骨顶得好疼好想吐之外,只剩下一个字想说,‘操’!

说起民国乱世,六爷这个人实在不能不提。要我说他,其实我说不了他,提笔只能轻叹:

翩翩佳公子,年少登高科。十多载,戎马倥偬碾华彩。等闲身,辗转流水零落花。泪从何流,话从何说。空笑叹,汉卿竖子!一人难称百人意。

第三十六章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吴邪只觉得人一会儿在火上烤着,一会儿又猛扎进日军基地外那条黑水河里,忽冷忽热。加之身体疼痛乏力,似乎连眼皮上都压着千斤重,他怎么也睁不开。好不容易熬到眼前放亮,吴邪一时间集中不了视线只觉旁边坐着个人,却看不清样子。这人身上穿的好像是军装,难道是小哥?!

这个闪念一晃而过之后,马上被吴邪否定掉,自嘲怎么可能。

“你醒了。”陌生的声音倒也还算和善,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站起来走开了。

片刻后进来几个佣人七手八脚把吴邪扶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这是在一间布置得挺气派的房间里。穿着新换的干净衣服,卧在软实的靠背枕上,吴邪低头看着被塞进手里那杯加了姜丝的蜜茶,抬头再看见眼前这位笑脸相对的年轻人,心思一转不知怎么的就回想起当初在司令府睁眼看到某人时的狼狈情景,一比才发现待遇差太多了……

喝了口茶润润发苦的喉咙,吴邪选择敌不动,我不动。眼下玉玺估计是被这个人拿去了,自己却连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周围谁也不认识,身上又痛估计逃跑是没戏,急也没有用,还是先谨言慎行探探风声为妙。

对面的人见吴邪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却憋着不吭声,笑得更开心了。瞧着他,吴邪搞不懂有什么好笑的。这个人年纪大约与自己相仿,笔挺清秀,一双桃花眼长得还真是帅,可莫名其妙笑得实在叫人浑身不自在。自己每次落难昏迷总有人救,这本也是老天保佑。可是碰上的人全不正常,一个是烧高香都求不到个好脸色的闷王,一个是没说话就往死里笑给你看的怪人……这算运气好吗?

就这张脸配上这么个笑法,吴邪大约觉得这人应该还算好相处,若是胖子估计会说这人天生欠削,张起灵的评价估计是两个字,轻浮。就是有些轻浮,或者说轻狂,他弯起嘴唇的时候眼角会勾人,那股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不可一世的傲气,昂扬而率直,不带一点藏着揶着的虚伪做作。

这种人,吴邪在之前的评价后面还会再送他两个字,找死。

“你笑什么?”吴邪最后还是拗不过,先出了声。

“捡到好东西,我高兴,自然要笑。”那个人说着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前面,墨绿色的玉玺呈现在了视线之内。

吴邪心一紧,看着他说:“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那人把玉玺随意地抛了抛,“那你说说这方玉玺上刻的什么字,说对了我就把东西还你。”

吴邪哪里知道,他想了想,说:“满文。”清国皇室最重要的门钥匙,没可能拿楷书写个‘受命于天’吧,所以一定是满文。

这样偷换概念的回答倒也叫人说不出是错,那人笑了,还真带着东西走到吴邪身边,‘啪’一下把玉玺扣在了床头的矮柜上。

吴邪被他粗鲁的动作惊得一抖,心说,小子你可悠着点自己的性命。这是开门的钥匙,要是给你磕损了到时候对不上去门打不开,估计把你削成几千片涮了都不够想杀了你的人分……

吴邪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把玉玺弄到自己手里来,那个人却抬手把玉玺破烂一样扔到了床上。吴邪连忙把东西扑住握紧,同时满脑子都是问号,这样完璧归赵是不是也太儿戏了点,难道东西是假的。

“和玉玺本身比起来,我对小三爷你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更加好奇。”那人对吴邪说。

一看这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吴邪愈发警惕起来。他扫了眼这人身上的军服和领章,不是自己熟悉的款式。这个人大约是北方某系军阀,而且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否则衣服样式不可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北方……是谁呢?

“用不着动什么心思,你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吴邪的胳膊被那人拧住,他一用力吴邪只觉得被压住的地方传来剧痛,忍不住闷哼。

“你受了枪伤应该静养,思虑过多伤身。”话虽说的和气,手上力道却半点也没收,吴邪被他掐着胳膊受伤的位置拽到身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痛晕过去。被这痛楚一提,吴邪才意识到当时在河里他突然觉得胳膊疼撒开小花的手,原来是被子弹打中了啊……

只听那人接着说:“若论敌我阵营,我自觉不是小三爷,或者说不是张起灵的朋友。不过我对你本人也没有恶意。咱们现在在营口城中,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兴许放你走,否则就得委屈小三爷跟我回奉天了。别想逃,我既然把玉玺交给你,当然有自信你跑不掉。”

等他不紧不慢地说完想说的话时,吴邪身上早痛出了一层冷汗,衣袖也被血浸湿。这家伙笑呵呵的下手竟然如此黑,故意朝自己中了弹的伤口使劲压,刚合上的伤口被这么生生撕开,比当初受伤时还要痛上百倍。

吴邪知道这是想用痛消磨自己的意志,当下紧咬着牙硬扛着没吭声。

折磨到手的猎物,他要是不慌不乱不求饶就没有意思了。那人见吴邪脸都疼得泛白牙却咬得死紧,不喊一声痛,心里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软软弱弱,竟然有这样的硬气。这么想着他松开了手,看了眼痛得栽倒在床上的人后,起身准备离开。

“你给我等等!”吴邪却突然抬起了脸忍着疼叫道,“你是谁?小爷不想跟你去奉天吹北风,你说,要怎么样才能放我走?!”

“急什么,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吗?”整晚的高烧折磨和枪伤,不是这么个单薄的身体能轻易承受的,吴邪的状态很差。而且才在自己这里吃了苦头,一般人不是应该怕才对吗,怎么他却主动再找麻烦。

落到眼里才发现,吴邪身上的斗志不像一个受伤落难的人,还真有意思。想着他收起脚步转回吴邪面前故意气他:“你管我是谁?”

对付这种轻狂的人吴邪有办法,不就是对着叫板比谁更倔更横吗。只要能让他觉得有挑战性,自己脱出的希望也就在那里。想清楚该怎么做后他眉一挑,冷笑:“要是骂人不能点名道姓,岂不是浪费小爷我气力?!”他要赌,赌眼前这个人也许手狠但心肠不坏。坏人总是内敛和气,因为有一肚子阴谋诡计要收住。如眼前人这样狠得张扬肆意,大约也只是个有些放纵的骄子罢了。

极其短暂的愣神后,虚浮在脸上的泛滥笑容终于沉了下去。透过吴邪,那人看着窗外还算明媚的天色淡淡地说道:“国民党眼下有意和北方开战,却把张起灵单独‘请’到南京养伤,他处境有多危险你心里清楚。磨嘴皮子小三爷要是有兴致我自甘奉陪到底,就是不知道他耗不耗得起这个时间。”

吴邪被戳到软肋心里一窒,低下头叹道:“你开条件吧。”他说的对,如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的要求,自己能承受都愿意答应。

吴邪这话把那人又说乐了,他说:“只要小三爷你安心待在这里就好。”

听他这么说吴邪当场就急了:“你这是出尔反尔!再说把我扣下根本没有意义,有没有张起灵到时候这场仗南京还不是一样打!”

“你们私下和黄河一系直鲁军的那点苟且,瞒的了南京瞒不了我。仗要打可也有个轻重缓急,张起灵要是今天出来这仗明天就能打,可要是出不来南京那边还得费些精力把他手下那群人拉拢一番,小三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那个人却这么说。

吴邪韵了韵这番话里的味道,敢情这家伙是想拖延开战的时间。可这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等你回老家娶个媳妇生串娃娃再打,终究逃不过兵戈相向,拖有什么用。

“过了初一过十五,有什么区别?”吴邪问道。

对方却是一笑置之,并不作答。

见他不说话,吴邪激将道:“难道你们还就怕了张起灵不成,不敢和他交手?”

这一激有些效果,那人哼道:“南方政府阴损寡断,张起灵过去是悍将,可这些年在上海滩那缸子甜醋里怕是连骨头都泡酥了吧。架子摆的大,打仗他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

一听这还真有点想一决雌雄的意味,吴邪倒是高看了眼前人半分,觉得他有些傲骨。他话说的也不错,张起灵这几年确实没出战。一来杀鸡用不上牛刀;二来南京也有所顾忌,本就已经难以收服,再放他去打岂不更是功高盖主。

不过人家当面说张起灵是只知摆花架子吃老本的软骨头,吴邪心里还是不乐意的。他反驳道:“你们这里是打得欢,火药味没熄过都顺风呛到南边了。可打来打去也没见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如今日本人撒野,你奈他若何?”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腾起些火气,吴邪的话显然像箭般射穿靶心正中了他的痛处。本是站在旁边的人又进了两步回到床边坐下来,吴邪一看他靠近马上捂住受伤的胳膊后退,心说,妈的,这狠心玩意儿该不是又要动手掐小爷吧……

还好他只是坐下来,眼睛来回看了一阵吴邪,然后闲闲笑道:“要这么说我倒好奇,这事你们张司令又奈若何?”

确定自己似乎是不用受皮肉之苦吴邪定了定神,说道:“我又不懂打仗,哪知道他会怎么办。但是,这次要不是因为扯到日本人的问题,争权夺利的事他还不见得有兴趣跟你们瞎搀和。”这是心里话。

“他是国民党的人,难道不帮着南京打北方?”吴邪的话叫人将信将疑。

“南北打得再惨终究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行。可让小日本横插一脚,趁乱捞好处就不个事了。”吴邪说着有些沉痛,“外敌当前,大家本该同仇敌忾,如今却还是内斗不止,实在愚蠢。南京政府为了遏制张起灵不惜延误作战,这是牺牲国人的利益填饱日本人,和丧权辱国有什么区别。”

“息内战,御外辱。”吴邪听到旁边的人语气无奈地吐出这六个字,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内战确实不能再打了,打赢打输都是自己人吃亏。如今日本人还惦记着我们东北呢,若叫他们称意,如何对得起东北的父老。”只可惜,我本无心再战,恐却父命难违。

随着叹息,吴邪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朗声笑道,“今日的事全怨我,害小三爷受苦了。若要骂,确是应该点名道姓方才解恨。”

吴邪一听名讳,就知道眼前同自己说了半天话的是谁。他抬眼看他,这人却和自己想像中有些不一样。本以为该是个和张起灵差不多的角色,谁知却如此直率,甚至有点单纯。

他这样的人竟然心甘情愿挨骂,吴邪感到好笑,道:“六爷救我一命,算是抵了。”

“你果然是做的一手好买卖。”六爷笑叹,然后叫人去请大夫来给吴邪重新包扎伤口。

吴邪还是有些犯嘀咕:“不过,你凭什么这么轻易相信我说的话?”

“张起灵在北方所作所为掩人耳目本就奇怪,若真是随国民党的命令办事,如今人也不会被抓。我早就有些怀疑你们的动机,如今听你一说,再想他以往为人处事,倒也印证了所有猜测。况且……”况且什么,六爷却没有说。

他眼里的兴奋,如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好友,吴邪其实觉得不全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自己和张起灵才参与这些事,但是还是很认真地点头称是。告诉面前的人他们主攻的对象确实是日本人。

话说到了一起,距离自然也拉近了很多。六爷指着吴邪紧握的那方玉玺问:“张起灵落难后你不在上海周旋挽救他,却跑到日军基地拿这东西,难道这玉玺是救人的关键?”

吴邪收紧手里的东西,微微点头。虽然现在这个六爷似乎是敞开了些心怀,吴邪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别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好在六爷没多问吴邪到底想用这玉玺做什么,只是把重点放在了攻打日本人的问题上。吴邪听着听着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们难道不是和日本人站在一边的吗?”六爷陈词慷慨,差点把人糊弄过去了,幸好吴邪忽然想起了霍玲。

除了霍家,满人和日本人勾结,六爷这一派不是也和日本人来往得非常密切吗?而且最开始那封小花送给张起灵的信上不也说过,霍家在北方是联合着这支军阀,为什么他现在却说自己是和日本人对立?

六爷闻言挺起胸似有满心愤懑要述,言语涌到唇边时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对人还是摆手那一笑:“不提也罢。”但他向吴邪一再澄清,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日本人的爪牙,“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好好劝老帅,我是说我父亲,用战争以外的方式协调南北局势。”六爷说到这里,显得有些为难。

所以这个人其实不那么想和南京作对,他厌战却想打日本人,而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说服他爹。吴邪在心里把这几条列下来,想了想,然后先慢慢念道:“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的句子,借一石壕老妇之口道出战事给百姓带来的苦痛,情辞悲切,只叫人拂过字里行间后揪心哀叹。吴邪背完这两句安静了片刻,他仔细看六爷的脸,发现他神色果然拢上一层哀愁,情真意切。

想要和人讲道理谈条件,尤其是和有些固执自负的人,应该先抓住他的情绪,打动他的心。因为骄傲,他若一旦视你为知己好友,这种感觉很久都不会变化。

吴邪扬了扬手里的玉玺,轻声说:“我这条命不值什么,他张起灵之后世上也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可是,今时今日既然身在此处,眼看着战争摧人,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实在是不能不尽这一己绵薄。”

也许是没想到吴邪对战争也能感同身受,发出这等感慨,六爷抬头望他,吴邪马上露出苦涩的笑容,继续说:“想必你也知道我在上海做的什么营生,贩烟卖毒,外头人话说的难听的,连着张起灵和我一起咒骂。可就算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不怕。那些得来的钱,我们没有私吞,而是用来整合黄河那些人,只盼能联合所有力量,用这一战就此作个了结,给黎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些话,当然不都是真的。至少吴邪并不是那么关心其他人生死,战争也不可能因为一次恶斗被画上休止符,就像身上的伤口,愈合一次并不代表永远不会再受伤。战争是人祸,哪里有人在,哪里就是战场,不死不休。他说那些话,是因为眼前的人单纯地以为:“我想,其实你父亲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改变先前的老思想,大家能联合起来抗日,才是最好的结果。”

六爷肩膀一振,沉沉点头:“他不是坏人,只怪信了狗头军师的谎话,才一直看不清方向。我若好好劝他一定能明白。只有联合在一起,才是正道。”

吴邪集中精神提醒他:“凭六爷你今天的地位和声望,以你个人的名义向南京请愿不是不可行的办法。要是能得到你们的支持,想必南京也不会死压着张起灵这个人不放。而大家最终的目的,不都是和平统一,赶走日本人吗?”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六爷也不是傻子,“可南京能采纳我的意见吗?再说,要是这么做你和张起灵到最后可能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你愿意?”

吴邪松弛地叹了口气,幽幽说:“要真是为了那点虚名或臭钱,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么狼狈的境地。”叹过他重新抬头,“张起灵只要不松口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南京自然会好好考虑你的意思,这个你不要担心。放手一试你输不了什么,再不济也就是打那一仗,我想六爷你不是真的胆怯。”

“我不怕。”他是真的不怕身陷囹圄,不怕战死沙场。只怕是沉入谷底,牺牲一切,退到绝境,眼前却还是一片废弛无望……

吴邪点头,对他说:“你修文,让你的亲信尽快带去南京,告诉南京政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然后让他们给你时间说服你父亲,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赶走外敌,最后一定能和平统一。”

这个提议非常鼓舞人心,光明的前景几乎就在眼前,六爷虽还没点头却已经在心里认同了。他不由再一次好好地看面前这个名叫吴邪的人,第一眼的软弱被坚毅的眼神取代,而那强悍眼神深处,却又藏着千般变幻,就像星,只让人怎么看都觉得还只是窥到了一角。

“这样一来,你能放我走吗?”吴邪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恳请让人忽然有点嫉妒,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却是被张起灵给拢到了身旁……

“行,我会尽快送你回上海。”

吴邪摇头:“我要去南京。”

六爷惊讶道:“你去南京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要去找他。”吴邪说的‘他’,指的是张启山。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只看在那场命定的际会里,你的选择究竟是驻足定下三生情缘,还是离去远目万水千山……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吴邪在营口停留了三天两夜。

胖子携着解雨臣和黑眼镜在第二天晚上才得到消息赶到营口六爷的公馆,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焦急地四处搜寻吴邪的下落。

这倒也不是谁有意,吴邪在这两天里除了偶尔和六爷短暂交谈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时间大都在高烧昏睡中度过。直到第三天他才算是能如常站起来走动,这一天,他决定去南京。

冷风里吴邪的脸泛着不健康的红,整个人也在短短的时间里似乎真的有些消瘦。可是,因他眼里熠熠的坚定,就算是病成这样,他开口说要走,也无人敢劝。

六爷将人送到了机场,坐军用飞机是去南京最快的途径。北方富庶,军阀又得多国扶植,军备设施比南方军优良。光是价值十万银元一架的法式军用飞机东北军就有将近两百架,可以算是国中最强。到达机场时六爷有些得意,指着飞机对吴邪说:“我们三军的装备都是最优良的,就算打,也不可能会输。”

吴邪点头承认东北军装备确实好这个事实,可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短兵相接,事在人为,拼的不光是装备。”

临行前六爷叫人把救吴邪时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全还给了他,除了欲之外还有一把枪,一把短刀,以及一枚红宝石戒指,这是霍玲的遗物。

再看那戒指,只叫人伤神。吴邪顾自叹息,谁知六爷却也叹了口气,拿起那枚戒指说:“我当初和霍小姐说过,上海这一遭,她走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吴邪错愕,他从没提起,六爷怎知这是霍玲的东西。

见吴邪迷惑,六爷微笑着把戒指举到眼前,有些回味地说:“霍小姐和我的交情,说来话长。这戒指是我送她的东西,我自然认得出。”

看过后六爷把戒指还给吴邪,问道:“她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言?”

“她说……”吴邪扫过六爷脸上那一点悲凉,“她说她无憾。”

“她自己选的当然怎么样都无憾。”六爷听后呵呵笑了两声,颇有些感慨,叹道,“要说女人的心思,的确有趣。看来越是冷着她,她反倒越割舍不下。”笑过之后便不再谈论,抬手送吴邪上飞机。

吴邪看着脚下通上机舱的阶梯,顿了顿,迈步前转身对身后的人拱手,说:“后会有期。”

六爷稍稍一愣,随即点头:“有期。”

在此作别以后,一个为情向南往赴钱权洪流中,一个为义向北回到政治斗争里,却不知可会之期,是何期。

第三十七章

在张启山的内心之中,吴邪应像树藤。贴地而生,凭本能攀援高枝而上,树倒他要么覆辙要么另寻他处。虽薄情,但也合情合理。想来这世上哪有所谓全心全意,多寡而已。

不久前在上海,自己的打算是将吴邪带到南京控制住,借此要挟张起灵服从命令。吴邪是什么人他吃不准,张起灵的为人他却相当清楚。那样一个做事从来不留把柄的人却肯豁出吴邪这么个缺口,应该是真的喜欢他。尤其是在知道关于齐羽的事情后,张启山愈发确定这一点。如果他把吴邪捏在手里,就不怕张起灵不低头。

可惜,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好在最后还是抓住了张起灵,也算有所收获,如果无人搅局的话。

消失了大约两个星期后,吴邪突然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东北求和的请愿书。历来东北军对于南方政权的态度都不算柔和,彼此之间早在很久之前就有解不开的芥蒂。若不是现在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他们竟然有合作的意愿。而吴邪夹在中间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呢?他时至今日的作为到底求什么,他又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竟然能让那些令人头痛的角色全都站在了他那一边呢?张启山非常好奇。

从等在会客室门口的副官手中接过文件夹掂量着,张启山有些期待吴邪接下来会如何表现。

再见张启山,吴邪比上一次更坦然。他客客气气地引见六爷的部下后,便坐在旁边让他们先谈公事。仔细看过那封请愿信后,张启山面露喜色。这封信相当有分量,要是东北军真的能归顺,于南京政府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它在政治上的意义和影响更是重大,几乎可以说是在形式上促成了国家的统一。

放下手中的信件,张启山首先对六爷的部下说:“少帅信中的提议,与我们所想不谋而合,实在叫人欣慰。国之泱泱本就该不分你我共荣互利,尤其是眼下日本人在北方滋事,南京方面一直希望能为抗日尽绵薄之力。”

这话避重就轻其实没多少诚意,吴邪一听就明白。南京政府若出兵,目的哪里会是抗日这么单纯。到时候一路打到你家门前,一刀切下去连皮带肉,管你是东北军还是日本人。

六爷派来的那个人也不知是真的耿直,还是没当这是回事自觉他们已经放下身段南京不可能见好不收,当下只是附和着说:“我们少帅历来就不主战,只是老将为人保守,思想一时之间难以转变。要是南京能表明立场,我们少帅再加以劝服,相信老将也会支持合作的。”

张启山笑着点头称是,随后却又说:“这件事关系重大,希望你能在南京稍作停留,随我将少帅的意愿向上级传达。”

聊了几句,张启山开始把话题朝吴邪那里引,半开玩笑道:“今日听说小三爷到了外地,难不成是特地去请这个好消息回来?!”

吴邪知他定有此问,当下客气地摆手说:“我哪有这种本事。”一语把话推到了六爷的部下那里。

真要说,这个决定的落实少不了吴邪的参与。六爷的部下不知道吴邪与张启山之间有什么过节,只当这是谦虚,自然而然迎和着吴邪,把话接了过去说道:“小三爷千万不要自谦,咱们少帅都说,若不是您急着回,他定想法儿留您。若有您在劝老将一定事半功倍。”

吴邪笑了笑,没做声。有些意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总比自己说出来更清楚明白。张启山想知道自己和东北军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那就让东北军自己亲口说好了。

听这话,张启山顿时没话可讲,笑了几声也再深究。

又坐了大约一根烟的时间,吴邪先站起来说要走。他一动六爷的人也不多待,张启山把人送到会客室门口时忽然说了句:“数日不见,小三爷气色倒不如过去,莫不是身体不舒服?”

“咱们北方好刮大风,小三爷是在南方过惯了的人,受不了那股子贼冷劲儿,在东北几乎是从头病到尾,怎么瞧都瞧不好,咱们少帅气得险些毙了那些庸医。”东北人爽快利落,不等吴邪说,就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吴邪微笑说:“这是过去落的病根,难治。不管在哪里但凡是冬天我就逃不过三餐喝药顶饱的日子。”

张启山说:“最近我这里来了些上好的药材,调气润肺,小三爷留步,我叫人去取来给你。”

如此盛情,好像却之不恭。吴邪于是点了点头,请六爷的部下先行,自己随后再去找他。事实上吴邪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是想支开不相关的人单独和张启山谈话,显然对方是明白自己的意思,才会扯出拿药材这么个理由留人。

折转身来重新往会客室里相对一坐,气氛顿时就变了。

吴邪弯弯嘴角,却没笑的意思,冷淡地说:“东北的事,还得再向佛爷您道声贺。”

张启山背脊压在沙发靠背上,瞧着吴邪:“你这一提,我不感谢你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不敢当,”吴邪拱手,“国家大事我不懂,只知能出一份力绝不拆作两,但求无愧于心。”他病得全身都没力气,说话也没什么中气,可声音放虚了,话说出来反而带点冷嘲热讽的轻佻。

南京这边扣押张起灵延误战事,完全就是把个人利益凌驾在了国家利益之上,吴邪出言嘲讽并没什么不对。

张启山不在意这种挖苦,直接问他:“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东北风再大这不也有人能挡吗?”

吴邪自己伸手续了杯热茶呷了一口润了润喉,然后说:“怎么说也是得着佛爷您多方照顾才有如此局面,如今张司令要养伤,上海那边诸事我自当出面,免得给您添烦。”

张启山闻言呵呵笑起来:“你这心肠还真是好。”

“公租界,英国人,商行帮会,陈家三小姐的烟馆,还有军部的下属……若不哄着这些人,怕是要出乱子。我回去虽成不了什么事,带个话安抚一下人心还是做的到的。”吴邪把筹码一一摆在了张启山面前。

自张起灵被带到南京,吴邪离开上海后,这些人确实都或多或少同南京方面交涉过,希望他们让张起灵回到上海。毕竟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关系,若是一下子撤了张起灵换别人上台,建立人脉又得从零开始,况且还不知道日子有没有张起灵在时那般好过。但凡人事调度,要员换届,当地做生意的老板们也得跟着犯愁破财,这是定律。

张启山听完吴邪的话却说:“我只听说你是上海商界的翘楚,可没听说张起灵搀和过这些事。”言下之意是生意上的事有没有张起灵在不都一样。

吴邪回答道:“说来佛爷您有所不知,做买卖讲个人情脸面,大家赏脸给的是张司令面子,不是我。”

“说到底还不是买南京政府的账,你是人才,若真有心操持上海商界事务,还怕我们这边没人给你机会?!”张启山几乎把话给说死了,若真是谈生意那就谈生意,只要有人罩着,是谁没分别。

吴邪被逼得有些生气,眯眼一笑,将手里的茶盏搁到桌上,双臂交叠在胸口直视着张启山道:“张大佛爷,您要是想逼我说实话,我也不怕实话实说。我吴邪从小到大一不怕有人跟我耍狠斗气,二不怕吃苦受穷,我只怕人家对我好。张起灵这个人我是认定了,您要是能高抬贵手,这情我记一辈子;可您要是也好较这股劲,我豁命奉陪。上海那些事,我既然揽的到手,自然也抛的出去。只怕到时候压在佛爷您身上的担子太重,兜不住不说还闪着腰!”

张启山发了一会儿愣,然后非常畅快地大笑出声,甚至给吴邪鼓起掌:“说的好!怕也就是你身上这股倔劲儿,才叫那些狠惯了的人百看不厌吧。”

吴邪的威胁,张启山不怕。

不得不说吴邪人很聪明,也相当有勇气,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他这番称得上豪言壮语的话应该能换来更多的赞誉。可世间的残酷总像冬天,它如约而至,勇气再强大,也挡不住现实的数九寒天。

“怕只怕,你这一片真心付错了人。”吴邪的执著就像玻璃,太过通透,想要突破似乎除了砸碎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其实杀了他也行,但是如果这么简单就结束吴邪的生命,自己一定会为后面错过的一切追悔不已。张启山这么想着,将手边的那个文件夹递给坐在对面的人。

这才是他最想求证的事,当一个人发现他的坚守,承诺,付出都像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时,他到底会如何应对。

而他最想告诉吴邪的是:即便是拥有老虎的灵魂,猫就是猫。

文件夹里录满关于齐羽一切过往的纸张在吴邪手里不紧不慢地被一一翻过,这之间他没有说一句话,眉头都没有皱。可撂下文件后眼里的失神和痛楚,藏不住。他就像只不战而败的困兽,满腹的决心和斗志在看清对手是谁的一瞬间化作沉郁的伤痛又无处抒发,最后成为反刺向自己的折磨。虽没流血流泪,却已经伤痕累累……

吴邪张了张嘴,因为思绪被堵在胸口压得心好疼他不吐出来不行。可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它们转化成语言后,却发现自己无力承担,最后只有叹气。

哼声笑过之后,他把目光从那份文件上硬生生扯开,逼自己去看张启山:“没想到佛爷还有挖别人陈年往事的爱好。”

强颜欢笑张启山见的多了,吴邪如今憋着一口气硬扛,落魄全写在脸上:“确实是陈年,就怕往事历久弥新。”

吴邪瞳孔一收,故作无事地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

“你不信我?”张启山哑然失笑。

吴邪捏紧拳头说:“除非他亲口跟我说清楚,不然我不信。”

“行。”张启山应声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侧目看着吴邪轻笑道,“我成全你。”

很多时候,所谓出乎意料其实事出有因。只不过原由总在不经意间被人们当作戏台的布景忽略,直至结尾处回头再想,才能知悉开头时些许不同寻常的伏线。

张起灵所在的疗养院位于城中,四周围的高木掩藏着几幢彼此相连的洋楼。要不是偶尔掠过眼前的军车,士官,身处其间会感觉已经远离闹市。

吴邪一路上差不多将所有的事情从头回忆了一遍,想过后才惊觉已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一些细节。早在最起初,张起灵对自己的态度就是特殊的。若说自己是个容易自来熟的人,那张起灵无缘无故的亲近根本就是违背性格,他的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编排。

原来很多看似顺遂的情谊,其实都能逆行而上,追本溯源……

要说浑然不知倒不至于,吴邪对这类事的嗅觉比自己想的还要灵敏。张起灵没明说过,吴邪却知道他一定有那么段过往埋在心里,他早察觉到了。类似的事谁都有可能碰上,他只当这考验心志的时刻。

痴傻的人总是吹毛求疵,喜欢刨根问底把对方心里的一切全部挖出来对峙,暴晒,恨不得把被前人沾染的角落撕掉。殊不知这么做只会不断强化前人的存在感,你是在旧事重提,还一提再提。明白的人清楚白璧微瑕的道理,知道毕竟世上没几个人会长到几十岁还如白纸一张,只等着你提笔来画。确实是来晚了,就该学着将前人的痕迹融合在自己的笔下,慢慢让你身边那个人都分辨不出来,最后自觉淡忘。

吴邪不傻,所以选择一直装傻。

可是,这些妥协和领悟是建立在对方有心和过去撇清关系的基础上的。要是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过去的影射,吴邪真的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了,他甚至都有点怀疑四目相对时张起灵想看的,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吴邪’。

进入楼内,走到二层,来到一扇门前,张启山停下脚步示意就是这里。他将文件拿出来,吴邪苦笑着将它从眼前推开:“拿着这些,就真的是在逼供了。”

张启山点点头,什么也没多说,掉头走开了。

吴邪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长叹了声,推门进去。

这应该是一间专门供人谈话的书房,没太多家具。两侧的墙内嵌着几乎于天花板等高的书架,满架的书却整齐划一,看一眼就知道是摆设。靠窗的长书桌两侧相对着各摆了一张椅子,眼下其中一张椅子已经被人占去,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说明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些时候。

门被关上后,张起灵才把目光从窗外转回来看。十几天不见,吴邪整个人看起来黯了些,不像以往那么有精神,看来人还是被宠着护着些才更好看。

“伤好些了吗?”吴邪站在靠门边的位置,隔着点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张起灵。这么些时日不见,他倒真是瘦了。

张起灵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听吴邪说话声音有些不对大约是病了,于是在烟灰缸里捻灭了手里的烟。

两两无言,这突如其来的缄默令屋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似乎连时间也突然停滞了。

相对吴邪的欲言又止,张起灵其实有话想说,但是他不能说。这个房间内的一切都在监视之下,拿怕是动个手指头这样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人的视线。

“你都知道了?”想了想,张起灵起了个话头。既然张启山把吴邪带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善心大发对他隐瞒关于齐羽的事情,错失看这么场戏的机会。

吴邪肩膀一抖,眼神却相当坚毅:“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到底有没有齐羽这么个人存在。”

张起灵淡然地点头,有。

“他和我长得一样?!”吴邪指着自己的脸感觉像在自嘲,现在要是手里有刀他真想在脸上划两下。

答案毫无悬念,还是点头。

“你当初关注我,照顾我,也都是因为我这副模样让你想到了他,对吧。”吴邪叹道。

“否则呢。”张起灵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搁在桌上一副受审的样子,脸色冷得像带着面具。

“他已经不在了。”顿了顿,张起灵才接了一句,勉强算是他今天头一次自我辩护。

这种轻松坦白的态度让人恼火,吴邪走上前站在张起灵跟前,手扶着桌面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怒道:“既然说他不在了,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告诉我世上曾经有这么个你爱得要死的人,还他妈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迎着这股怨怒,张起灵慢慢开口道:“你这人真奇怪,我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句话刺一样扎得吴邪几乎喘不出气来,下一个动作想都不用想,他抬起右手,狠狠给了眼前这个人一巴掌。

这一耳光,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包括张起灵自己在内所有人的记忆里,从来没谁敢这样打他。可做出的事就和说出的话一样,没有收回去的余地。

张起灵伸手揉着发麻的脸颊,看了眼身边微微愣神的人,叹了口气:“吴邪,你回来干什么。”

吴邪语带讽刺地说:“若不回头看这一眼,我还当咱们有几分真情在,打算维护你到底。没想到,是我看不穿。”

“该有的你不是都已经有了吗。”张起灵说。

气极反笑,吴邪转了个身倚靠着桌沿背对张起灵笑道:“这么一说倒也通透了,要不是这副皮相,我恐怕也得不到你垂青,更别谈有今天。你给我的,外头人陪十辈子笑都换不到一毫,该是我道谢才对,怨什么。”

自轻自贱的话说出来,感觉反而轻松了不少。也许平日也就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人才总觉得委屈,想开了,没什么事受不了。

“张司令。”吴邪疏远地喊了一声,“跟你这么长时间,我这个人什么性子你最清楚不过。我吴邪背得起人命,但欠不起钱,更欠不起情。只要你一句话,我照样不计得失为你,押上我在上海的一切一定能把你保下来。反正那些东西也都是你给我的,就当是还你,大家钱情两清。”

张起灵却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好。”吴邪也不是犹豫拖沓的人,轻敲着桌面,挺身站好以后,就头也不回径直摔门走了出去。

拐下楼,吴邪碰到迎面而来的张启山,怎么回事全被被他摆在脸上,旁人一看就明白。

张启山不问其他,只对吴邪说:“东北的事你是头功,不如在南京留几日庆祝一下,就当是散心。”

吴邪摇头推说自己不舒服:“留在这里毋论自己能不能尽兴,怕是还要扫各位的兴致。”

见他要回去养病,张启山便说:“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吴邪看着他苦笑:“这得看各位给不给吴某机会。”

张启山跟着笑道:“这是哪里话?!先把身子养好,以后上海大小事务还要仰仗小三爷你啊!”

送走吴邪,张启山上楼来到张起灵所在的屋子里头。之前他们说了什么,张启山听的很清楚,眼下见张起灵又开始抽烟,张启山也走过来从桌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点上,然后在对面空着的椅子坐下:“你话说得这么绝情,也不怕把他气坏了?”

张起灵盯着手里氤氲的烟,只是沉默。

“可现在想推他出局,也于事无补。吴邪在上海树大招风,如今少了你维护,我不出手,也定有人上门取他的性命。”张启山笑了笑,“不过说实话,他做事确实有一套。这次敢大摇大摆地来找你也是因为带着北方军少帅亲笔的求和请愿书当免死金牌,真不知他是拿什么说服那人写这份东西的。如今你这么往外赶他,上海又不清静,保不齐人就要被赶到东北去了。”他话里有话,说得有些暧昧轻蔑。

保不齐,那就是没去,不可能去,也别想去。张起灵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压在烟灰缸里。

吴邪在离开疗养院同开车接他的解雨臣会合后,第一句话就是:“回上海。”

解雨臣见他这么急,问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吴邪摆手道:“张启山今天对东北军的态度表面积极实则敷衍,对我拿上海那些事来要挟也有恃无恐。我怕他们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想自行扭转局面。”而最快捷简便的方法,也不外乎就是除掉张起灵和自己。

“你今天见到张起灵了吗,他怎么样?”解雨臣继续问。

“他没事。”吴邪叹道,“但也只是暂时。”

听吴邪忧心忡忡的语气,解雨臣说:“你倒是也为自己想想啊,上海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提刀等着你呢。”

吴邪笑了一声,说:“就怕他们不来。”

“瞎子和胖子在北边应该已经开始行动,咱们直接把上海这摊子事收拾了,花不了多少时间。”解雨臣安慰着说。

“最好能在十天之内把人弄出来,不能再拖了,我怕张启山他们在饮食里动手脚想慢慢弄死他。”吴邪想到张起灵消瘦的模样,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期限。

解雨臣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稍稍定下心来,吴邪刚松口气就禁不住咳嗽,解雨臣劝他先休息会儿,别什么事没成自己先倒了。吴邪玩笑道:“我这是被张起灵给气的。”

反正憋在心里也不痛快,吴邪便把与齐羽有关的事情和解雨臣说了一遍。末了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来这也是一桩奇事,老天爷待那混蛋真是跟待亲孙似的。

解雨臣被吴邪这略带酸味的比喻逗笑,却也不是那么惊奇,只说:“他不同你讲是他的不对。”

让人恼火的还真不是张起灵只字不提。经过这么多事,再叫吴邪什么干醋都抢着去喝他还真做不到。张起灵过去那些破事他没兴趣追究,就算是哪天跑来个小娃管张起灵喊爹,只要是叫的出声的年纪他也就当是白捡了个儿子。

青梅竹马算什么,长的一样又如何,同关于儿子的假设比起来,那些事全是浮云……况且齐羽还死了,这根本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写照,这种事谁要叫真那就算输了。话说回来,谁来知会他一声那个齐羽到底是被埋在哪个山头了,他得亲自去道声谢烧点纸,不然良心不安啊。

真正让吴邪生气的是,这事张起灵跟他说过。就是那次在戏楼和解雨臣重逢,张起灵拿着南京这边送去的信件同自己谈论该如何应对时,顺便提了齐羽的事。为什么说是‘顺便’,因为就齐羽这个事,张起灵总共也只用了两句话就带了过去。今天被提到吴邪才回忆起来,他那天说的是:有个和你长得特别像的人姓齐,同我一起长大。我很喜欢他,他过世很久了……

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全在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注意这么句闲话,只觉得奇怪怎么突然扯起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想起来,张起灵根本就是在算计自己。

吴邪一直以为只有胖子深谙此道,现在看来是不是和张起灵学的还真说不清楚。胖子总会在吃了半盘你最喜欢的菜后先唬人说他已经把盘子舔了。然后在你气急败坏的时候拿出那半盘说,‘你把胖爷想成什么人了’云云这种话……他要是直接说半盘菜已经下了肚这是找削的行为。可他要是先骗你说他全吃了尔后再拿出半盘,你反倒觉得他还有点良心……人的思维就是这么奇妙。

张起灵当时先用南京的事唬住自己,再冷不丁提起齐羽,自己自然一门心思全在前面一件事上,哪有半点兴趣追问这些鸡毛蒜皮。如此想来,搞不好齐羽这事才是张起灵那天最想说的,去南京其实是个掩护。这和下套等自己钻有什么区别,那家伙是觉得这事有多说不出口了,还是黄鼠狼吃腻了鸡终于有愧了,拐弯抹角成这德行。

大骗子,真叫人来气……

“不过也亏这件事,否则张启山还指不定放不放我出来呢。”吴邪缓了片刻后说。

张启山自以为拿齐羽的事离间了自己和张起灵的关系,这才会心平气和放他走。这么做,只能说张启山不了解他的为人。哪怕是真的要闹掰,他也绝对会先把人捞回来插两刀放点血解恨再说的。想要他吴邪这么轻巧一刀两断,若不是第一天认识,八成就是认错人了。

另一边,张起灵被‘护送’回房间后,找来本书打掩护,然后从袖口里侧取出了个小纸卷,这是吴邪在扇那一耳光时塞给他的。吴邪一说从没听过齐羽的事,张起灵就知道他这是故意的。想来也是,顺着张启山的路子把戏唱完,对大家都好,于是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纸上寥寥数语只说,北方局势初定,不假时日定能脱困,自珍,勿念……

张起灵揉着还发疼的脸,瞧着这些字有些无奈。勿念,怎么能不念。若只为传这张纸条,机会有的是,吴邪却非得伸手狠狠打这一巴掌,趁空隙把东西塞给他,如此‘假公济私’大抵是真发火了。

张起灵叹了口气,出去前得想清楚日后怎么渡人渡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