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23日

青玉案 by 合则为梦(41 – 43)

第四十一章

胖子一从饭店出来就没忍住冲着路灯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就骂:“叫他们洋鬼子还真没说错,大冷天的吃饭吃得人透心凉,上他妈的坟呐,全是冷菜!”

张起灵没理他,只叫旁边跟着一起来赴宴的副官把今天从法国人那里拿到的商约条款交出来自己拿在了手里。

他们之前同法国人商讨了贩运烟土到欧洲的事情,这种场合本该有吴邪和阿宁参与,可张起灵有些更私人的约定想事先定立,所以才来。

三人上了轿车后胖子提议找个地方去垫点热酒,否则肚子里全是冷食根本睡不着觉。副官应承下来,见张起灵很疲倦的样子,就说先送司令回家休息再去。

张起灵最近忙得都有点麻木。军部需要备战,上海的兵力调动变化不大但物资补给必须提前准备;城内各阶层他必须抽走异己然后补上自己人,窟窿好捅坑难填,后续问题比前期更多更繁。

南京的命令也需要顾忌,不能让那些人再来添麻烦;吴邪的生意和帮会运作还算正常,但是要稳中求胜还是需要精力和人力的投入,他得想办法;还有法国人这件事,也得尽快处理毕竟到了明年一开春就要打仗了,他怕到时自己顾不周全吴邪……

“上次镇压工人运动的事,南京以工会被地下党渗透为借口,也不全都是瞎说。”胖子在闲话之后提起这件事,“据我们调查工会领导里确实有相当共党势力。如今被打击了,他们也许会进行报复行动。”

那群人张起灵不太担心,一来实力并不那么强顶多联合民众闹事,他压下来就是了;二来地下党的大致动向他也有办法知道,不管发生什么都能事先准备。

“最近吴邪一直把解雨臣和王盟揽在身边估计是想任用他们,你要是觉得担子压肩叫他们分担些,也当遂了他的愿。”胖子提议道。

张起灵当然知道要用这些人,王盟好管束有胆识但是想法总还是单纯了些,解雨臣人是聪明又有手段可私心太重。这些人用的好用不好差别太大,他得再考虑一下怎么摆。

谈着这些不轻松的话题,张起灵到家后才稍微松弛了一点。迎门的佣人知道张起灵每天早处晚归累得很,一边接着他手里的衣帽公文一边劝他休息:“吴少爷身子还没好透,您可得多爱惜自己些。”

“他人呢?”张起灵朝前走着,嘴上问起吴邪今天都做了什么。

佣人告诉他吴邪现在已经睡了:“吴少爷下午同陈三小姐在一起聊天,晚上留她吃了个饭,还让厨房给您留了虫草炖的鸡汤。”

张起灵不饿,但想着明天吴邪一定会过问,还是让人过会儿把汤送到书房来。

绕到三楼,他决定先进屋看一眼,结果发现吴邪没睡。他刚进来躺着的人就坐起了身朝门这边看,喊了声:“小哥,你回来了。”

张起灵来到吴邪跟前坐下来,问他怎么不睡。

吴邪笑了笑说:“我终日又没做什么事根本不累,睡不着。”然后问张起灵今天都忙了些什么。

“备战。”张起灵挑了件无关紧要的事回答,然后抱着吴邪靠在床上歇了会儿。等他闭上眼,这才起身去书房忙那些必须尽快处理的事。

可刚在书房坐下来把事情摊到桌上,本来应该已经睡着的人抱着条被子跟着就进来了。吴邪踱到书桌前先看了眼文件,发现全是外文后他搂了搂张起灵的肩,然后自己默默走到旁边供人躺着看书的卧榻躺下来。

张起灵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是要睡在这里,也没什么好说他的,低头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吴邪最近越发讨厌自己了,看着讨厌,想着也讨厌。难怪张起灵不理,他自己都不想搭理自己。过去总以为,要是真心在爱,任何痛苦磨难自己都能招架的住。可现在他发现不是这样,有些鸿沟一个人跨不过去,却也不知道怎么呼救才好。

吴邪曾试想,要是有一天张起灵消失了,若干年后突然出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自己该拿怎样的心情去对待这种存在。估计高兴一阵子之后还是会觉得难受,看着现在眼前所有的,就想到过去失去的……

要是对方不知道还好,毕竟这个梦里还有人不清醒愿意陪着你全心全意把故事织下去,相信永远。可若是大家都明白原来这是个梦,就会明白现实原来已经残破不堪了。

不照镜子时,觉得自己陌生;照镜子时,这种感觉更盛。他也不想长这个样子,想换一张脸再重新和张起灵开始一次。但现在想想要不是这长相他们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点吴邪愿意承认,自己得到今天的一切都得首先感谢齐羽过去的存在。他一点也不恨,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他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已经站在这里还要居于人后,不甘心承认任何失败,他想要的是张起灵的一切不是一部分。这感情既然已经是他的了,他绝对不能和任何人分。可是,他想好好争一番都没有对象。这一战,好像要打倒自己才算获胜。

你要是我,会如何?

这是吴邪站在镜子前,想问镜子里那个倒影的问题。或者说,自己是他的倒影比较合适。

张起灵进来就发现吴邪站在镜子前发愣。今日联合社开例会邀吴邪参加,本不需要他做什么,可这个人偶尔还是需要露面。既然要去那就一起去,可张起灵在楼下把手头的文件都快看完了还不见人,只好重新上来找。

吴邪衣服穿得差不多头发却在滴水,自己还没感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起灵走到近前伸手取来搭在旁边的浴巾给他擦头发,叹了口气说:“要是不想出门,就在家休息。”

“我没事。”透过镜子看身后的人,吴邪觉得之前桐老板无意间说过的话好像应验了。

“小哥,你会不会分不清新旧。”擦干头发张起灵正要出去找其他衣服来换下被打湿的,吴邪突然发问。

不懂这句话底想问什么,张起灵回过头,却发现吴邪指着镜子面朝自己:“明明是两个人,偏偏长得这么像,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分的清楚谁是谁吗?”

“你是说齐羽?”这个问题迟早要说,张起灵只是没想到吴邪会突然提出来,几乎是没有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却被发问的人看在了眼里。

真要讲齐羽在张起灵心里什么位置,他只能说这是无法忘记的过去。无论人从过去收获了什么,首先你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齐羽和他一起长大,他们之间的关系参杂着各种情绪,拥有着一样的过往,若要回避几乎是要把自己也全盘否定掉。张起灵做不到,也觉得没必要这么做,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只能说如果齐羽在,自己根本就不会站在这个地方做现在做的事。

吴邪站在原地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该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抛出尖刻的问题。

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曾经在一起,可惜他去世了。我也知道之所以会被你注意也是因为我同他长得太像,你不同我说的太直白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难以解释,但它又确实存在。我不埋怨你,也不恨他,相反我还很感激他。要不是这样我们根本不会认识。”事情到这里吴邪全都能款款地,平静地说出来。

可是,当心的堤坝出现裂缝时,情绪会想洪水一样翻涌出来。

吴邪很想表现得更得体些,再温和些,可他做不到:“我不在乎你过去爱谁,也不在乎你有事瞒着我,更不在乎齐羽和你那段往事,因为我知道自己确实来的迟了,你的过去我吴邪的确没赶上。你也说过他是故人,我们才是现在和以后,为什么如今却好像看不清了呢?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争,可我的存在和付出不是为了做谁的影子,更不是为了方便你把对他的情感带到未来去!你该比谁都明白,我从来就不是个大方的人,既然现在一切归我,哪怕是一点点我都不能和别人分,管他是死是活!”

“我分得清楚。”等着吴邪把想发的火都发泄了,张起灵才慢慢说出自己早就得出来的答案。吴邪和齐羽的不同显而易见,他也从来没有在吴邪身上倾注任何与齐羽有关的情感。硬要说有,那就是他怕自己用同样的方法对待这两个人会酿成相同的结局,所以这点他后来也改了啊。张起灵有些不理解吴邪现在这么深的怨气和误会是从哪里来的,这么长时间了这个人都改不了胡思乱想的习惯吗……

这样下去还得受多少冤枉气……张起灵有点无奈,这也是为什么齐羽的事他没法跟吴邪简单地说。他本来想等这段时间忙过去再好好的,慢慢的和吴邪谈这些,因为你说一这个人脑袋里自动变出二和三,还爱憋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思跑到哪里去了……

见吴邪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等更多解释,张起灵上前两步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我从没当你是他。”

吴邪没觉得得到多少安慰,反讽道:“我怎么可能是他,我是长得像他。”

看吧,自己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张起灵真觉到了吴邪这里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果只当你是个像他的人,我早就把你杀了。”

吴邪一怔,没想到张起灵会说这样的话:“可是,你难道不会……怀念吗?”

怀念也是怀念一个人,而不是一张脸。自欺欺人的人才会不问原因结果只追求表象,张起灵自觉还不至于软弱到那种地步。对于吴邪的喜爱是毋庸置疑的,从认识这个人开始自己就是喜欢他。

这种情感可以说是从无到有,因为第一眼他其实是恨这个和齐羽一样的人,就好像恨有人在伤口上撒盐。可最开始吴邪的善良单纯以及现在的骄傲聪颖,哪怕是这样无理取闹,自己只有越陷越深的份,哪有半点当他是别人的想法。可能也是太喜欢了,才会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才好,搂得太紧自己都觉得窒息,可放得太开又不安心……怎么做都不对。

“是怀念,也只是怀念而已。”对于齐羽,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不久补救。

“但对你,我可不是怀念。”张起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吴邪相信自己,只能揽这个人到怀里低头吻他紧抿的唇。这是怎么都理不清头绪的眷恋,是恨不得霸占一切却又害怕伤到一毫的惶恐不安,是只要能得到你舍得下一切的决心……这算是爱吗?

吴邪其实也明白,这个人的感情从来不假,怪只怪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实在太想赢。他经不起一点挑衅,受不了一点怀疑,开不起一点玩笑,他要的就是这样全心全意的吻。

这才是他要的爱。

顾不得说废话,攒着张起灵的衣服吴邪只想好好确认这个人的温度是不是和过去一样。结果他发现张起灵最近非常以及极其喜欢刹风景,好像玩得都有点不亦乐乎一发不可收拾了。

吻得腿发软的时候这混蛋忽然退了半步发问,为什么你觉得我在想齐羽。

为什么?吴邪讨厌死这三个字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这种事怎么说的出口,用残存的意识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说:“因为你不理我。”想来凭张起灵的聪明才智,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张起灵果然明白,然后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好像感觉很是意外。吴邪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但他也很奇怪,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有疙瘩,张起灵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敬而远之呢。

“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张起灵说着又补充了一条原因,“你身体还没好。”

回上海那天吴邪半路发烧昏迷,本人没什么感觉却把旁边的张起灵吓坏了。那个过程他回忆都不想回忆,只觉得能让吴邪身体能恢复健康叫他干什么都行。

吴邪愣了,就这么单薄的两句话,就是这人最近所有行为的解释?可一细想,这些原因又叫人有些感动……

“齐羽的事我以后和你说。”张起灵退开时安慰道,自己不是不说,实在是没什么时机,说的不对又怕有人会乱想。

一看这就要走,吴邪想都没想伸手扯住他的衣服说:“我身体没那么不好。”

话说出口两边都是一滞,吴邪随即发觉自己有些自不量力,可是想改也迟了,他还没回神就被拽了进对方怀里。

天知道张起灵有多想眼前的人,早知这样他也不苦挨到现在了。压住这形状美好的唇还没细吻,张起灵就忍不住伸手去解那些碍事的衣服,沸腾的情绪一触即发。自己真是蠢得厉害,最该做的事他却挨到了现在。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时吴邪没觉得冷,他克制不了自己不去把本就绞缠难分的气息搅得更稠。张起灵的身体带着股好闻的味道,好像是从皮肤里散出来的。吴邪几乎渴求的想多嗅借以安定自己焦躁的情绪,可这行径却好像是饮鸩止渴一般,只叫内心的火烧得更旺。

不用片刻身上的衣服就被褪到腰上,吴邪的背脊抵着浴室冰冷的镜墙,唇齿间迎接的却是灼热的碰撞。也只有在脱衣服的时候他才讨厌张起灵的装束,外衣下面还有衬衣,领扣解开还有袖扣,这过程能消磨光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不说,自己解一件衣服的光景几乎都要被对方剥个精光。

张起灵的吻从怀中人的耳际一直带到肩膀以下,滑出尽可能温柔的弧度。虽然不是第一次亲近这个人,他却不想错过任何感触。也许是因为刚洗完澡,吴邪身上带着水的气息,温润而柔和,可柔软的身体却把温存的本意敲碎,撩拨着人去封疆拓土。

随着手掌由背脊滑下探入股缝的动作,吴邪垂下脖子几乎叹息:“我没事。”他受够了暧昧,只想对方快点用行动证明有多需要自己。

得到应许后张起灵也不想再忍,把怀里的人翻了个身抵向前方,托着他的腰把早就腾起的欲望逼过来。

开始虽然痛,吴邪却没退缩。肉体上的疼痛总比精神折磨要强百倍,况且这种不适也是一时的。好在他们对于彼此都很熟悉,张起灵在没入吴邪身体以后托起他的下巴侧身吻了又吻,细碎的安抚一直绵延到背脊,惹得人连连轻颤。

吴邪真是爱煞了这个人,不等身体完全适应就催他。张起灵也不是拖沓的人,箭在弦上,不遗余力的碰撞激得人直往前倾。吴邪扶着墙,腰却牵出个弧度被对方死死向后扣住,由不得人避开任何一次冲撞带来的感触。

在这种时刻这个人的表现总是顺应本能,没什么顾忌。夹杂着侵略意味的开阖触碰如同求证,也是解脱。

站在浴室里做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意识涣散之际吴邪睁眼发现面前是面镜子,感觉有些难以启齿。过去自己在床上只看的见张起灵的表情,现在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被人侵犯。眼前是因为情欲而染上绯红的皮肤,迷离的眼神微张的唇,以及随着对方动作而扭动的身体,哪有半点什么矜持,根本就是放荡。吴邪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都是这样一副恨不得马上被生吞活剥的神情,活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

眼神沿着锁骨的弧度下滑,吴邪俯在镜子前感觉想笑。曾被抱住又怎样,长相一样又怎样,哪怕你过去给过他无数温柔无数爱恋,都是无用。这就像照镜子,你的一切我都在拥有,可眼前的温度,情绪,感觉,却只有我才知道。

决定我们之间胜负的,不是先后,而是生死。

事后靠在一起休息时,张起灵说了些过去的事。事情虽不能说多么陈年,他在启口前还是回忆了一番。

张家很久以前在北方非常兴旺,后来家族太大矛盾难以开解逐渐分裂开来,这是在张起灵出生之前的事。可毕竟家业本身就大,拆分开来各家还是相当殷实。再说,能富这么多代,家族内对于子孙的教化有多严格可见一斑。即使脱离大家族,张家人也能自己干出一番事业。

张起灵在母亲去世后便被送到南方跟着老夫人,也就是奶奶生活。原因是他父亲忙于自己的事务根本照顾不了这么个没了妈的小孩子。在杭州日子是养尊处优,可人也像是半个孤儿。周围人虽多,终究取代不了父母。张起灵难受了一阵子也只有接受现实。

后有一年冬天,他在门口偶遇逃难至此的一对母子。那时下着雪,门前的孩子还非常小,母亲又病重,张起灵只好留他们过冬,这一留就是许多年。

齐羽的母亲是位绣娘,针线活做得很好。张起灵到十几岁身上的衣服许多还都是她在做。这个女人是张起灵儿时里最深的记忆,他甚至都记得有一天自己从天井经过,这个人坐在二楼窗边招手让他上楼来试一下衣服袖子长短时,身上衣服的花色。她就好像是母亲,给他做四季的衣衫,劝他吃对身体好的食物,教导他不要总是和齐羽玩要念书,更不要对齐羽太好惯坏了毛病改不回来……

这些事都很平常,可到头来让人印象深刻的却也都是这些寻常事。

齐羽小时候陪张起灵玩,大些就陪他读书,后来便帮忙处理着家里的事务,那个他们视为母亲的人去世后,他们就彼此照应。

齐羽人十分聪明又争强好胜,虽与张起灵差了些岁数,后来却能坐在一起读书,直到张起灵去念军校前他们都在一起,齐羽做任何事都不比他差。对于从军这件事张起灵没有兴趣,家里提出来时他很想拒绝但是被齐羽劝住。毕业了他想回家干别的,齐羽却说如今乱世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结果他又被说服,去找了张启山。再后来他苦战得来一切,自觉这回那人总该再没什么理由赶他走了吧,人却不在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吴邪却听出些意味。要是张起灵对齐羽的感情是一种依赖和习惯,那齐羽后来所做却更像是在张起灵身上寻找自己理想的延续。无论他如何努力奋斗,有些事改变不了。

本身的地位不允许齐羽有张起灵那样高的起点施展抱负和理想,与张起灵之间的感情也不能用婚姻或者其他方式维持,全凭个人意愿。若这个人单纯些,傻一些,也许在张起灵第一次退缩时就会把人死死抓住,可他却因为聪明而总觉得没有安全感,想把自己的身份朝辅佐而不是陪伴的方向靠,觉得这样才稳固。

谁知道这么一次次把人朝外推,往前赶,最后却失之交臂成了有缘无分。

很难说,齐羽若是活着也不一定真的能和张起灵走下去。作为一个旁观者,吴邪从张起灵的叙述里听出一丝抱怨,他早年做的事都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为齐羽才那么做。可他的妥协齐羽却并不满足,依旧每一次都只说‘我要如何,你该如何’而不问张起灵‘你想要的是什么’。

齐羽一直推着张起灵去争,在他身上寻找成就感,这种心态张起灵自然无法领悟,因为他从一开始什么都有他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能理解齐羽为什么看得那么重。等多年积累起来的情感消磨光了这两个人又该凭什么维系彼此不对等的关系呢?也许齐羽在矛盾激化之前消逝,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牵过吴邪搭在自己胸前的手吻过,张起灵感叹道:“你不像他。”

这句话听在吴邪耳朵里,意思是‘还好你不像他’。

吴邪很懂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他支起身看着旁边这个人认真地问:“你上次骗人说什么一起去檀香山害我空欢喜,小爷大人有大量饶你一次。可这回,等事情都了解了你得跟我走。这烂摊子我没兴趣收拾,你也不许浪费时间。”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霸道,可张起灵最想听的也就是这番话,马上收紧手掌的力量牢牢握住了吴邪的手。

安静地处了一会儿,吴邪说:“你要是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就让王盟和小花帮着管管。”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主动请缨出面做事肯定会被一票否决,他只能推旁人来替张起灵分担些,“王盟人直爽但不傻不犟,又有胆量做大事,我最近让他在帮会里走动到现在也没人抱怨他哪里做的不好。小花目的也简单,就是想让他解家再风光起来,心思是多了些可也比完全不相干的人靠的住,你想想怎么安排为好。”

应着这些话,张起灵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件事没做。吴邪一看刚躺没片刻这人又要起身,伸手拉住他问:“你干什么去?”问完自己也想起来了,今天还有个会议,自己好像还得去。

“我去就好了。”张起灵坐起来说。

“不许去。”吴邪不让。这人一边喊累一边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算什么事啊?

见张起灵犹豫,吴邪直接附唇上去吻住他。

抱着扑到怀里的人张起灵很是讶异,没想到这人心窍一长,脾气更蛮不说,手段竟然多成这样子,还知道该怎么往自己这里使。重新把吴邪压回床上,张起灵拿指腹勾了一遍这怎么看都不腻的轮廓,有点害怕哪天要是自己追不上他了,该怎么办才好。

“发什么愣?”吴邪靠在枕头上瞧出这人眼睛里开始泛起深深的情绪,知道自己已经‘得逞’了,非常得意地挑起眉。

心里的思绪被眼前得意的眼波一激,马上转变成想要征服的欲望。

吴邪被这‘回心转意’反过来捞起自己再战的人逗乐,挑侃道:“张司令不是赶着去开会吗?”

“让他们等。”张起灵用吻封住这些狂言前几乎是想叹气,今后要是不上心还真有点拿捏不住这个人了。

第四十二章

一年又是将尽时,刚入岁末,城中便迫不及待地热闹了起来。

要说最近的大新闻,舍了‘小三爷包下大戏楼独捧名角桐老板’之外,哪还有谁与其争风。桐老板在北平的家事,早被掘地三尺挖了又挖,没谁不知道。一人看天下笑,总觉喜中带泪;可天下若看一人哭,再难过的事也能当个笑话。好在桐老板看这世上炎凉不是一两天,全当自己是别人。

她在北平日子不好过,到了上海却能这么快被小三爷捧上大戏楼亮嗓,这里头说没点事那是不可能的。换成别人提携桐老板,这就是戏子豪绅之间你情我愿的风花雪月。可偏偏是小三爷给她包场,事情究竟如何就叫人猜不透了。

自张司令从南京返回上海,他和小三爷的关系就如同被揭了层纱。似乎朦朦胧胧有那么些风韵逸事在里头,但你不能乱猜乱说乱看。现在放眼一望,这两个人就是规矩和章法,你要是逆着来,哪怕是在茶楼磕着瓜子碎嘴他们的八卦,搞不好都会被旁边不认识的人绑去沉黄浦江。

但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可以想的,小三爷要是张司令房里的人,他又怎么敢这么张扬地捧个戏子呢?难道是这个桐老板和张起灵有些渊源?可要是这样,小三爷捧她不是更奇怪吗?

这些雾里看花的事,在旁人眼里才有趣,在当事人这里,说开了其实根本没什么意思。吴邪捧桐老板,一来确实是为了帮她;二来是为了借着机会把解雨臣朝人前推,以后人脸熟关系近干什么都容易。解雨臣和桐老板这么搭台唱戏,只当是互相垫了彼此一下,过了这个坎以后的路都更好走。

吴邪好久不出门,不知道外头变得这么冷,往门廊前一站就冻得直哆嗦。佣人连忙给他拿来只紫铜手炉抱在怀里偎着,又去取裘皮披风加在身上,就怕这好不容易从厨房炉子上撤下的药罐过了今天又得重新端出来熬药。

陪在身边的王盟见状劝他回去。今天桐老板和解雨臣在戏楼开始唱戏,吴邪自己捧的人当然要出面。但戏也是晚上才开始演,王盟觉得没必要下午就赶着出这门吹冷风。

吴邪哪里听他的,直笑:“你以后就会懂。如今我多尽份心,旁人看着才知道该多出点力。凡事该你定调子你若不出声,底下人就会乱唱。”他如今一点点教王盟些道理,免得这人以后拿教训去换。

到戏院之前吴邪和王盟去了趟银行找解子扬。光裕银行的破产危机在张起灵回上海后不治而愈,吴邪为了感谢他,一气将自己所有业务转至光裕银行,大笔资金的流动无疑给银行注入新的血液。这些投入吴邪自觉收不回来也不在意,赚钱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目前要做的是将一些钱兑成黄金,连同自己所有值钱的古董先送出上海。账面上的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从转移,金石古玩运起来却很费事也很显眼,但吴邪又舍不得那些物件。只好先分次运到南京势力触碰不到的地方,日后再从长计议。

台湾和香港两处,一个被日本人控制一个被英国人控制,张起灵选择台湾。吴邪觉得若把北伐这一仗打了势必得罪日本人,香港也许更安全,可张起灵却比较坚持,后来也就定下去台湾。

解子扬没多询问爽快地接下这事,答应调黄金过来给吴邪。他们也不常见,商量完正事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解子扬提起联合社最近要在城东南处置地建厂,加工鸦片卖到国外去。吴邪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想着也不好说什么,只叫解子扬不要插言,更不要搀和。

联合社的意思就是张起灵的意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吴邪还不懂,可解子扬若是站出来说反对的话,肯定没好结果。联合社有些人如今仗着势都杀红了眼有点唯我独尊的劲头,张起灵又不是只管这一摊子事难免有控制不住的时候,解子扬可别往枪口上撞才好。

过了会儿话,吴邪见时候不早,该去戏楼找小花他们,便约解子扬晚上到戏楼再聊。出银行大门前,却意外瞧见了个人。这个人吴邪认识,但却不知道对方识不识他。

吴邪叫王盟去请他过来说话。那人一见王盟显然是认出来是谁,有点惊讶。跟着来到吴邪面前那人想都不想直接低头说,小三爷好。

他是之前卖房子给吴邪的人,吴邪一直记得他提醒自己‘小三爷死了要和陈家拉好关系’的事,见他认识自己就笑道:“你近来可好?”

买公馆的是位关先生,住进来的变成小三爷,后来付房钱的却是穿军装的人……这些事能糊涂就糊涂,深究起来总觉得危险。

应了两声吴邪发现这个人见自己很是紧张,估计是怕因为之前的话被报复,于是也单刀直入说话:“你这个人消息挺灵,会察言观色,心肠也不坏。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做事?”

如今吴邪想多寻些新人替自己做事,也算是起个新班子。过去陈家旧部还有漕帮的某些人得换下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是自己的人用着顺手。

那个人愣在原地片刻,似乎是没料到。吴邪也不急,等他考虑清楚。过了一会儿,那人歉意地说:“谢小三爷您看得上我,可我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没什么抱负,怕是担不起您这份厚爱。”

见他这是拒绝自己,吴邪了然一笑,说了句:“粗茶淡饭也挺好。”然后领着王盟与他错身而过,出了银行的门。

坐在车上吴邪低头拿指头摸着手里紫铜暖炉盖子上镏金的五蝶捧寿纹样,叹了口气。王盟以为他不高兴被人拒绝,安慰道:“如今想卖命给咱们的人千千万,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差别。”

侧头看窗外街景,吴邪心里其实淡然,只是听到那人的话,有点羡慕罢了。

到戏楼时天还没黑,伙计正在往屋梁上挂琉璃灯。这些一丈多高的花灯是旧时宫里的东西,灯骨灯罩全是五色琉璃制成,工艺非常复杂,称为‘无骨灯’。一盏灯八个面,山水人物,花竹翎羽面面不同,灯座底下垂着流苏宝带,一点起来交映璀璨,满室生辉。

这样的灯,上海摊最大的戏楼有八盏,四大四小,平日不展示,只在重要场合节庆才挂出来。偶尔有些豪客为自己喜欢的角儿点这灯捧场,点一盏十两金,亮两盏已经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吴邪却是把八盏全提了出来,连点十天。

这样的手笔,直把前后二十年这戏楼里的头筹都争到了自己这里。别说是戏,光是这灯就值得人掏钱进这楼里欣赏了。

桐老板等人早就到了,见吴邪来忙出来迎。桐老板知道琉璃灯的金贵,吴邪把所有的都点上,这是给了她再大不过的面子,估计过去从这台上唱过的人还没谁见识过这排场。女人骨子里都爱虚荣,多少而已。吴邪见她眼里全是光彩熠熠的笑,倒觉这钱花的也值,对着她笑着说了些话才到后台寻解雨臣。

今天这场戏不是唱完就罢,后头还有酒局。到时解雨臣得出来和吴邪一起见那些人,孰轻孰重得事先心里有底。烟赌娼吴邪自然不会摊给解雨臣,他想把自己一些上的了台面的生意事务委托给他打理,然后和商会政要处好关系。解雨臣是个有主意的人,吴邪给他引个路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人肯定明白,知道该怎么立威。

解雨臣正拿手慢慢理着戏服上的穗子,见吴邪来得这么早,冲他笑:“我还道过会儿得出去迎你,你倒省事,自己来了。”

吴邪寻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看着解雨臣这张笑脸,说:“我不先来,你这戏怎么唱。”

喝着伙计端上来的茶慢慢同解雨臣说了一遍今晚要见的人该说的话,吴邪一直陪着他直到换上戏装。解雨臣唱京剧的时候并不多,吴邪觉得扮这华丽的行头比唱花鼓戏衬他。

“今天唱哪折戏?”待解雨臣穿着戏装转回案边起妆时吴邪问他。

解雨臣横他一眼,怪道:“今天你起的场子,倒是把自己当个客,连唱什么都不知道。待会儿外头随便个人问‘小三爷,今儿唱哪出啊’你就跟着发傻吧!”

吴邪赔笑,他还真不知道今天演什么。之前只说演些喜庆的段子,别一上来就苦大仇深看得人哪还有心思推杯换盏。

解雨臣告诉吴邪今天唱《花田错》。这出戏吴邪很喜欢,故事一环套一环,错上加错,非常有意思。

“我还当你要唱大戏,竟和桐老板扮这出郎情妾意的小心思。”吴邪笑旁边勾着眉眼的人。

“你懂什么,一出声就上重头戏,你不嫌心里硌着我还怕扯坏嗓子。”解雨臣说着挑眼看吴邪,调笑道,“再说了,这么出花田水榭,啼笑因缘,朗情妾意的小戏,不也挺适合你。”

“你这人。”吴邪服了解雨臣这张嘴,叹着气答不上话来。

解雨臣画好妆最后要拿玫红色的粉彩擦脸颊,好衬托女子肤白色美的娇俏形象。他扫了眼桌上没自己要的色,随口就对吴邪说:“你去后头匣子里找几盒粉彩过来,我得比比颜色。”

吴邪一愣。

解雨臣也是一愣,随后站起身扔了句:“算了,你这慢手慢脚我还不如自己去拿。”离坐自己去找东西。

不怪自己犯傻,只怪这情景,总让人还以为跟前坐着闲聊的是那个‘吴邪’,话一上心头张嘴就说,也没过脑子。如今这小三爷该有多久没听到过吩咐,向来只有他吩咐旁人。

吴邪呆坐在原处非常尴尬,不是他不愿起身去拿那些东西,只是听这张口就来的话反应不过来。看这四周围,他过去也曾在这舞台的后面,跟着大家一起忙。可现在他坐在这里,却是个外人,伙计忙翻天还得抽空过来请一句‘小三爷茶都冷了,我给您去换一盏’这样的话,不怕麻烦,就怕怠慢了……

透过解雨臣添妆的镜子吴邪看自己,只觉得这看似光滑的镜面好似裂了一道缝,难重圆。

解雨臣走回来见吴邪还在发呆,心里叹息脸上提起笑,来镜子前重新坐下上自己的戏妆。

待解雨臣扮上,外头也来人请吴邪到前面去,张司令已经到了。

吴邪答应着,临要走却又回头,从珠花盒子里拿了一支给坐在镜子前的人插在头上,扶着他的肩说:“今天亮一嗓,日后这上海等着听解当家号令的时候多着呢。”

解雨臣笑笑不语,只点头。

吴邪离开后解雨臣出了会儿神,有点恨自己,当初没下点狠心把人带走。可这千金难买早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到了今天哪还有退出去的余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回不到当初,就像自己头上被吴邪随手插上的簪,今日他唱的是二八年纪的闺阁小姐,吴邪却添了支明晃晃的金簪子。

这就是想做点补救的事挽回彼此,心里却也明白根本不可能了,刻意做出来反更叫人心伤。算了,吴邪走到今天心里的苦楚一点不少过别人,自己这叹的算是什么气啊……

刚想放下心事,面前镜子里却突然闯进个人影站在了身后,解雨臣一见这痞笑就皱眉,头都不想回,直接从镜子瞪眼:“你来干什么?”

“哟,花儿爷都扮上了!”对方压根不管解雨臣说什么,自顾自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啧舌道,“真好看,三月天里的美娇娘,难怪戏里谁都要抢这亲呢。”

解雨臣讨厌他轻浮,想起身甩开这人。谁知黑眼镜却先行一步压住他的肩,凑近了看,然后笑道:“你这身哪里都好,就一处有纰漏。”

一听这是说自己扮相不好,解雨臣眉头马上就拧起来了。

黑眼镜伸手从解雨臣头上的簪珠里拔出那跟金簪扔回桌上:“三月艳阳春,花田遇美人。桃红衬柳绿,燕啼姻缘错。金簪虽贵,戴上唱这出戏可不合适,反污了花儿爷颜色。”

“关你什么事。”解雨臣反手推开身后的人,扭身站起来面朝他看。

黑眼镜也笑,解雨臣美得动人,不关他的事他也想搀和,就这么简单。

今天看这嬉皮笑脸倒比往日顺眼一丁点,解雨臣剜他一记,笑骂:“给我滚!”

满堂宾客,在这戏楼里坐下了才知道,今天这场戏里,果然还有些戏。

原来真正的主角不是桐老板,而是小三爷的一位朋友。这个人不吃梨园行里这口饭,但也爱唱戏。他想唱,小三爷就让他唱个尽兴。请最有名的角陪他搭班,包下最豪华的戏院让他登台,请全城的名人来捧场,点琉璃灯给他衬场照亮,散掉八百两黄金,这还只是灯油钱。如此厚待,意思不言自明,这个人以后在上海不管做什么事,你要是敢喝半声倒彩,就是和小三爷过不去。

吴邪陪着张起灵坐在楼上,解雨臣和桐老板搭配戏确实唱得非常好。桐老板早就是唱出了名,解雨臣唱得也好,人又美,在台上眼光一转就能让底下人心也跟着一动,风情万种别提多叫人惦念。胖子本来说不想看,没意思,现在也早跑到前头跟黑眼镜一起津津有味地磕起瓜子来。吴邪瞧下面如痴如醉有些好笑,跟旁边人打趣:“就怕这事还没成,人倒是先唱红了。”

张起灵不爱这些,全当偷闲休息片刻,要不是吴邪同他讲话,他估计早闭眼睡觉了。见吴邪兴致这么好,他也只好随着到窗边朝下看了一会儿,然后问起吴邪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事。

吴邪想着就把今天的事都跟张起灵说了一遍,本想问问联合社建厂加工鸦片是怎么回事,话落到最后却也只想说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城隍庙会除了吃的还得加份钱置些御寒的衣物被褥发放。

外面那些事吴邪现在还真不太想多过问。这就像是做力气活,憋着口气大约能撑到最后,可中途若许人坐下歇会儿,就会觉得全身发软再也站不起来了。现在先是把事都推给张起灵,然后再往王盟,小花等等这些人身上推,最后是不是就真的能无事一身轻了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再看戏台上的人,吴邪拉过身边人的手握住,心里很是期待。

解雨臣事后在上海做事,也确实对的起吴邪在这开头为他抛出八百两黄金当买路钱,还不到过年几件事办得掷地有声,他的心思从来就比吴邪多,声望水涨船高。可解雨臣心还是在北方,估计是想了太多年恨了太多年,总想带着家族从失败的地方重新东山再起。吴邪只好说那也得等北方局势稳定下来再说,暂时稳住这个人。

这个年吴邪各处应酬过得好似打了场乱仗,从初一在自己家开年宴直到初五带着帮会一干人拜了半天财神,才像是能歇口气。张起灵到这时候自是比平时更忙,连着几天下来眼睛感觉都没闭过,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处理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躲回来,进门就看吴邪也在,正有气无力地解衣服准备补眠。

好几天没正经见面吴邪连忙招手叫人过来,直说:“你可回来了,再不见小爷我睡完觉还得打着灯笼上街找你,就怕你早累死在哪里了没人发现。”说着脱下外衣,谁知从夹袄缝里掉出几颗红色的鞭炮壳子,估计是先前拜神的时候点爆竹迸到衣服缝隙里没发现。吴邪低头一看忍不住无奈苦笑,随后大笑起来。

另一边更是累得话都不想说,直接拉着笑不停的人上床睡觉。

一觉睡到天黑,张起灵一睁眼就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眼看着一开年根本没太多相处的时间,要是这么忙下去实在是对不起人更对不起己。揽着旁边还在睡的人入怀抱了会儿,他合计了一下自己要做的事,别的事都能放,如今只等城南的厂房修好开始运作,到时候吴邪也多一重来自法租界的保护……

说到保护,张起灵又想起件事,开灯动手解吴邪衣服看他左手臂上的枪伤。在北方的几天遭遇,吴邪说的还没胖子多,几乎就是不提。张起灵从别处知道发生的事情,但也只算是知道了发生的事情。

吴邪被这动静弄醒,睁眼发现张起灵又盯着自己胳膊上的旧伤发愣,叹道:“你去拿把刀来,我把这块皮割下来送你。”伤口早就愈合了,只是皮肤上留了个淡红的小圆印,吴邪其实不在意留下这样的印记,它的存在好像是一枚勋章。

听着这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张起灵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凑上去张口就咬吴邪胳膊……

闹了一阵,吴邪发现这人确实是在意这个伤,要不怎么总楸着不放看个没完,心里也暗自高兴。可高兴过了,又会愧疚。要是没有自己在,搞不好现在和张起灵在一起的就是霍玲,那样的话她也不会被霍家往日本送,最后也不会死……

这跟齐羽带给吴邪的感触又不一样。齐羽是很缥缈的存在,几乎就是个陌生人,吴邪掠过他时没什么感觉。可霍玲却是有血有肉在自己生活中留下痕迹的存在,直到最后,吴邪都拉过她的手,听她说过话。她的死好像是因为自己把本该属于她的幸福抢走才造成的,如今张起灵对细小的伤口都倾注关怀,只叫吴邪负罪感更盛。

“别看了。”扯过衣服把胳膊遮好,吴邪起身本来想走,一咬牙却去找出霍玲那枚戒指然后重新爬上床坐在张起灵旁边,把戒指递给他,“这是霍玲的东西。”

张起灵接过戒指,安静地等吴邪继续说话。他知道霍玲死了,也知道是为什么,怎么死的。但他想听听眼前人会说什么。

“她本该高高兴兴地嫁给你,谁想的到我和你……”吴邪低下头,觉得说这些都是无用,“霍玲被霍家送到日本人那里时,都还被蒙在鼓里头。我当时只想带她跟我们一起从日军基地逃出去,谁知却害她枉死。我不爱你老盯着那点小伤看个没完,也不想和你说太多,因为我的伤总归会好,事也会过去,可霍玲的命却说没就没了。”

吴邪对霍玲的死怀有如此的自责,这是张起灵不愿看见的。真要说,谁都有责任。自己同霍玲有婚约却弃她于不顾罪责最大,吴邪没有考虑清楚利害关系就贸然带她逃走也不对,眼前明明有机会离开这一切却选择回霍家任人宰割那是她霍玲看不清。说起来都是错,都是辜负。可成全与辜负,总只能是对一部分人的。

我若成全了你,就得辜负了他……

“她最后有说什么吗?”张起灵摸着戒指问道。这枚红宝石戒指他也有些印象,霍玲似乎不管换什么样式的衣服这个戒指都是戴着的,估计是有特别的意义。

吴邪盯着被张起灵捏在指间的戒指,慢慢说:“她说……生她养她的人都背弃她,我们却愿意出手挽救,她死而无憾。”

张起灵听着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起身抱住吴邪摸他的背安慰道:“我以后不问这些,你别多想。”霍玲最后的路,都是她自己选的。当初若是狠下心听他的劝一走了之,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她当那里是家,那个家却当她是件货物,与其被卖,这么死了也须不算太坏的结局。再怎么说,终于是自己为自己作了回主。

吴邪靠着这个怀抱,眼睛却透过张起灵的肩看着那枚被搁在一角的戒指。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是对不起霍玲了。其实霍玲最后想转告张起灵的话不是这些,但是吴邪不能说出来。那番话他若是说了,张起灵就会念着,会内疚,那样就放不下。他吴邪就是千错万错对不起所有人,也绝对不能任由贴着自己跳动的这颗心里,想着别的人。

过了正月十五,吴邪采取‘先死而后生’培育法,抛给王盟一句‘以后除了太好或太坏的事,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就再不多管他了。张起灵又是招惹不起的主,他看你一眼再大的事你也得吞回去,王盟只好凡事自己办,压力一大,人马上就瘦了两圈。偶尔到吴邪这里蹭饭被胖子看见不仅得不到任何同情,还会被取笑说,哎呀你身上这肉都长胖爷我这里了,你得赶紧拿钱补偿补偿我。

王盟往嘴里扒着饭简直欲哭无泪,要么始乱终弃说不管就不管,要么成天不说话吓死你,要么一张嘴全是歪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吴邪不管王盟不代表他不管事。王盟干了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也都控制着。现在这么做只是想让王盟能早点把派头练出来,独当一面。四月张起灵一走上海这摊事又得他来顶,他可不想一气全扛下,当然需要找帮手。

从胖子面前抢了两筷子糖醋排骨夹到王盟碗里,吴邪对他说:“办的都是自己门前的事,你办砸了我顶着,你犯什么怂?”

王盟啃了一大口排骨,心里抹泪敢怒不敢言,话在张起灵那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应该说那个人根本就什么都没说。人家张司令是直接把账本朝他脸上一甩,然后扭头默默擦刀,还对着光比了一下,吓得王盟连着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要不是怕被砍死早来跟吴邪辞职了。

胖子拿鱼刺剔着牙,看王盟吃饭吃得幽怨笑道:“你小子早干嘛去了,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

吴邪抬头想了想回答胖子:“当初是我找的王盟帮忙,他很干脆就答应了。”

王盟咽了口小白菜,心说才不是这回事,你少顶着一脸天真到处胡说蒙人。想当年自己还在报社行使着‘做好小记者,存钱去买房’的人生规划。这小三爷在张起灵被带到南京后忽然把他找来说了一夜的话,跟他讲民族大义,谈南北局势,说上海的种种问题,回忆自己和张起灵的事……最后一脸殷切地看着这边,好像只有你王盟才能普度世人于水火,如此这般。自己当时脑子被他绕傻了,觉得吴邪做的也都不是坏事啊,就答应只要能帮忙的一定帮。结果就被拐上了贼船。

“不过能干出现在这成绩,已经是不错了。”胖子最后还是给出了点好话。

吴邪点头称是,对胖子说:“连桐老板都说现在对王盟要刮目相看啊。”

一口闷了半碗汤,王盟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是掉到汤碗里咸淡估计刚刚好。吴邪是什么样的人,反正能跟张起灵那种人凑对儿过日子还过得挺美,总不可能是正常的。现在不就是这样,表面上笑得你如沐春风,暗地里出手就戳你软骨头。自己不就是喜欢桐老板么,你至于什么事都往她那儿靠么,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张起灵从楼上下来,见刚过了饭点怎么楼下这些人又开始吃饭,有点奇怪。再一看原来是王盟来了。吴邪见他,招他过来。王盟一扭头看见这个人,还有他手里的那把刀,直觉得喉咙发苦心里泛酸,赶紧塞了个甜芋饺在嘴里。

“要出门?”见张起灵穿戴整齐,吴邪开口问他。

胖子瞧见张起灵拿着的刀,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对吴邪说:“小哥这是要把他的刀拿去找工匠保养一下,过阵子打起仗来得用。”

吴邪不怎么常见这把刀,伸手要看。胖子让吴邪悠着点,伸双手接,那刀沉得很拿单手握当心闪着腰。

依胖子的话吴邪把刀接过来一掂,都有点掂不动果然好沉。这刀也不宽阔,也不算太长,又没有任何装饰连刀鞘都是很简单的薄鞘,怎么分量就这么重。他拔刀一看,发现原来是刀刃不是普通的银色,而是泛着黑青色光泽的另一种金属,大约这就是为什么刀会比看起来沉很多的缘故。

“我还以为你们配的都是礼刀,实战不用这些。”吴邪将东西还给张起灵,然后对胖子说。许多级别较高的军官会在正式场合带刀在身上,但那些都是样子漂亮没什么用的礼刀,真打多半是用枪。下级士兵的步枪上又都配着刺刀,根本不再配其他冷兵器。张起灵却说要带着这把刀,吴邪觉得奇怪。

胖子对吴邪说:“这些事你不在行。战场上很多时候刀比枪好使,特别是近身战。”

打仗不管首轮上什么长枪短炮轰得地动山摇,最后都是越打越近,没道理我朝你开一枪自动退后一米吧。枪里的子弹总有打完的时候,你也不能一打完一匣子子弹就喊暂停说‘等爷爷我把子弹装好再重新打’这样的话吧。再说一个人能拿多少子弹行动呢,除非是用机关枪,直接把上千发子弹卷成一卷码在旁边然后猫在个别人打不到你的地方扫射。所以,杀红了眼最后还是要亮刀子。

张起灵曾有一战,本来势均力敌该是恶斗,结果他起刀斩了对面主将的头,这可比一枪把别人打死或者一脚踢下马再踩死威慑力大得多,敌军一见主将被砍头,军心一下就涣散了,他们很容易就取得了胜利。

胖子回忆得正来劲,发现旁边王盟揉来揉去,就问:“胖爷我正说到关键处,你小子发什么癫痫?”

王盟赔笑,心说,没什么,就是忽然脖子疼想揉一下……

有些仗打得长,两边互砍好像切瓜一样砍得人手软,刀不好最后刀刃都会打卷,那不就成了棒槌吗。人家给你一刀,你还人家一棒子,不败才怪。所以,好的刀有时候是胜利的关键。

吴邪听胖子一席话,感觉长了些见识,转头发现张起灵都转出门走好远了,连忙起身追说:“哎,小哥,你等等我啊!我也去!”说着回头招呼胖子,“走!我们去外面买点心吃!”

胖子立刻上钩,追之前稍有点良心地瞧了眼王盟。

王盟忙说:“没事,我账还没算完。”其实他还有其他话想跟胖子说,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只是觉得胖子就算在和平年代也能生活的很好,凭他的口才至少可以去卖刀……菜刀……

等人都走了,王盟对着一桌子餐盘思索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后来觉得要是自己不该在这里的话,吴邪当初和他说的再多,他也绝对不对总结出‘这些都不是坏事’这种结论。所以说,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兵分两路,能走在一起的人骨子里总有些相似之处吧。

这么想王盟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换了个位置摊出账本来算,赶快算好了他也许还可以去找桐老板喝杯茶。想想也不那么差……

上次正儿八经这么出来闲荡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还是有人跟班,清障,护卫,但是已经足够好了。张起灵在过完年后逐渐推掉很多事,宁可交给旁人去做到八分满,他也不想再为了十全凡事亲力亲为。重要的事已经差不多都敲定,多的事他也不想再管,现在最重要的就在身边。

将黑金刀送到店里只是片刻功夫的事,之后吴邪和胖子跑到点心铺买点心,去茶楼听评书,去里弄里吃云吞面……一直折腾到天快黑,胖子最终得意忘形拽着吴邪提议大家晚上去夜总会找几个姑娘喝一杯或者找解雨臣和桐老板打两圈麻将时,被张起灵轰走了。

吴邪最近日子过得真是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张起灵能这么陪他浪费时间真是想都想不来的事。大概知道这是因为后面又有离别需要面对,可也不能因为未来有伤心就拒绝今天的快乐啊。

回家一路张起灵默默听着吴邪说院子里那些玉兰树好像都种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他不知道吴邪为什么会执著于那些树,好像觉得它们与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一样。其实那些树在张起灵住进之前住处时早就在那里,每年花开花落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不过现在见吴邪如此兴致勃勃,他不知怎么的也有些期待花开……

这种期待带来股暖意,似乎能对生活中这些细微的美好全部满怀期待的人,都是幸福的。这些都是没有忧虑的人才会坐下来慢慢谈论的事吧。

侧过脸去看旁边这张笑脸,张起灵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就像一个指引,无论再黑暗再艰难,即使有片刻的犹豫和颓废,吴邪也总朝着光明在走,指自己去看那些已经被忽略太久的珍贵。

带着难得平静的心情回到家,佣人到门前接他们时却说来了客人。

吴邪随口就问找谁,这种不请自来的事常有,有找自己的也有找张起灵。

佣人告诉吴邪,来的人说自己姓陈,叫文锦。

一听是这个人吴邪甩开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马上迫不及待朝二楼会客室跑,进门一看,不是自己许久不见的三婶还能是谁。说来惭愧,自从三叔和陈文锦结婚之后吴邪虽再没见过他们,偶尔只是书信和电话联系。自己这里有应接不暇的事要处理根本走不开,上海形势忽明忽暗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请三叔和陈文锦来。

两人一见都是相互打量,陈文锦见吴邪气色不错,人也带着温润的笑,不像受着太大波折,心里为他高兴。吴邪迎上来就拉陈文锦的手回沙发坐下,他有好多事想问可到嘴边犹豫了半天只吐了句:“你可好?”

陈文锦点头微笑,让吴邪不要担心。

“三叔呢?”吴邪接着就问。

陈文锦告诉吴邪吴三省最近跟着几个朋友在浙江做生意,她见离上海近就顺道来看看。

“他莫不是给你气受了?”吴邪听着皱眉,自己虽不见三叔但钱从没断过,他有福享不在家好好待着,何必还出来折腾那些事。陈文锦听吴邪这么说马上摇头,笑叹说,你三叔的性子你不是最清楚,他哪里是个坐的住的人。我管不住也懒得理他,只管来看看你就心满意足了。

陈文锦这么说吴邪马上就高兴了起来,连连点头说既然来了一定要住上一阵才好,不要理三叔那个泼皮。

张起灵隔了一会儿才上来,陈文锦见着他要起身,给吴邪拽住不许她这么见外。

张起灵看着窗外天色道,先吃了晚饭再叙旧。吴邪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这都要天黑了,自己光顾高兴都忘记陈文锦等他们半天估计肚子早饿了,连忙站起来说:“看我,一高兴都忘了。今天一定要厨房弄些好吃的。”想了想又一时点不出菜,张起灵就劝他去厨房自己看着跟佣人说。

吴邪点着头就朝外走,临到张起灵跟前给了他一眼悄声说:“你可别怠慢我三婶。”

张起灵点头表示明白。

一直目送吴邪转身拐下楼,张起灵才返身折回会客室,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框站住,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屋里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陈文锦是个好看的女人,身上有种一般人没有的气质,端庄,柔和,但不软弱。有这样的气质,女人不一定要长得多美,就会讨人喜爱,况且她容貌还挺美。很久以前,最让张起灵看重的也就是她身上这样的气质和眼里那股坚强。

可就是这么个坚强,端庄,他曾经赏识,花时间培养的人,如今却在起身之后选择跪在自己面前,低下她本该挺得很直的脖子。

“司令。”陈文锦很恳切地叫了一声。

张起灵见她跪倒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冷冷抛出回答:“我不想帮你。”

得到这样的回答陈文锦早有准备,可是她不能放弃:“吴三省毕竟是小三爷的亲人,您现在若不救……”

“又如何。”张起灵不想理这些事,吴三省要不是吴邪的三叔,早死了。

第四十三章

吴三省是地下党成员,张起灵有的是理由杀他,却因顾忌吴邪的感受总在帮他。之前张启山在上海大肆绞杀地下党时他不惜派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一员拐弯抹角就是想让他跟共党撇清关系离开上海,从此以后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谁知自己这里出人出力,吴三省却执迷不悟,前几日带着一队人去偷袭南京的军火库。大战在即,军方最在意的就是军械,他这么做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这种手段张起灵自己也使,其中蹊跷一看就明白。吴三省本因为娶陈文锦为妻的事已经被共党划到组织外围,如今为什么却又特别委派他执行这样看似重要的行动?这样的犯人南京一般会在审问后直接枪决这次却没杀他,看来是知道会有人来求这个情。

这样连起来一想事情就很清楚了,不就是南京的势力渗透到地下党内部,作为卧底间谍那个或那些人不仅没有被识破估计还得到了重用,他们看准吴三省跟吴邪的关系才教唆他干出这样的蠢事,吴三省盲目相信组织,更想不到自己的上司会是国民党打入地下党的间谍,最后自然毫无悬念地被抓了起来。南京北伐战前挖出这个坑,等的就是自己或者吴邪为了救人跳进去。

张起灵扫了眼跟前的人,这些道理她现在应该早就想明白,却还求自己救吴三省,真是该死。

陈文锦道:“吴三省之后一直没有接到任何重要指示,我以为他已经被党内除名,没想到他们却策划这样的事。”

张起灵不想听任何解释。这件事他若是管了,必定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他不想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拿自己或吴邪的安危去冒险。

“这只是个任务。”低下头,他简短地总结出陈文锦和吴三省之间的本质关系,一切都只是个任务。

陈文锦是自己手下最为优秀的间谍之一,他对她的能力和忠诚一直很有信心,所以才指派她去接近吴三省,同他结婚。一来她可以利用这种夫妻关系获得地下党的某些情报,二来也可以替吴三省避祸,让他不再更深入地参与地下党的活动。

那些人自觉品质高尚,信仰臻纯,骨子里其实更爱简单地把人分为好和坏,却不愿接受好与坏之间最真实的部分,因为一旦深究看似完美的理论就会产生悖论,就会违背所谓‘正义’,最终自毁长城。吴三省娶一个妓女的行为,足以断送他的前程。

张起灵当时对陈文锦的命令并不死板,他没有逼迫她一直和吴三省生活下去,等风头过去她如果愿意可以自己选择离婚。这么做是因为有一个道理他一直很清楚,信仰这种东西,其实也是一种毒,会让人上瘾。他身边有活生生的例子。一旦一个人全身心地相信某一件事某一种理论甚至某一个人并为别人的理想而倾注自己的身心不求回报,那他其实也是盲目的。

这信仰或许高尚先进,可这些超然的事你又真的能体会多少呢。大多数人就如同很久以前的王盟,自觉勇敢正义,喊一句口号就不怕牺牲,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懂问题的症结是什么。很多时候,这些单纯的赤诚和热情,只会被以更险恶的方式利用。

所以对于吴三省这类人,张起灵根本不看好,他戒不掉这心瘾。

看着陈文锦现在的举动,张起灵有些不理解。她是聪明的人,受过最专业最严格的训练,非常清楚工作的本质,为什么却在本应沉默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给你的指示,记得吗?”张起灵问。

陈文锦没有说话,张起灵就当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你现在立刻回军部复命。”

“小三爷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救吴三省。”陈文锦岿然不动,沉声说。

短暂的不悦之后,张起灵更多的是疑惑。针对情报人员的训练内容,与普通的士官差别很大。这些人的精神比普通人坚韧数倍,执行任务时几乎不会被周围的情绪干扰,更不要说违抗指令。陈文锦历来做得比谁都好,为什么却在吴三省的问题上这么固执?

“他不会知道的。”张起灵打消陈文锦的念想,这种事他要是想瞒,方法实在多得说不完。阻断一些消息的传递,抹掉几个人,不是难事。

陈文锦也知道张起灵的手段,所以她今天才到这里来:“可他已经知道我来了。”自己的出现就注定着某些秘密张起灵是藏不住的,“您确实能封锁消息,先压住吴三省的事,日后等人死了再找理由搪塞小三爷。可是我就在这里,今天我若拼死冲这道门,哪怕小三爷没听到我的喊声,只要他看到哪怕一滴血,还是会知道所有事。”陈文锦抬起头,

张起灵眼神一敛,没想到陈文锦会成为自己计划失误的那一环。吴三省被抓之后他已经向陈文锦发出‘回上海复命’的指示,没想到她却到这里来威胁自己。

“原因?”张起灵再问。他希望让这个女人赌命的原因能有些说服力,不然就算现在一时妥协,他日自己也绝对会要了她的命。

“我有他的孩子。”陈文锦淡淡地说。

这样的话,却叫张起灵略微发愣。

这就是原因,因为她现在是母亲。对于吴三省她不一定怀有多么纯粹的情感,但对于自己的孩子,她觉得赌上一切去坚守都是值得的。她一直敬重张起灵,也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为谁工作。可是这都是在她本质身份转变之前,她现在已经不单是为了自己才活在世上了,更不想新的生命一来到世上就没有父亲。

“您替小三爷的绸缪我懂,大体我也识,吴三省这件事您若是管了一定会有很大的麻烦,这些我全都知道。”陈文锦自己也曾矛盾,但最终还是向自己妥协,“可这个孩子,对现在的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他一到这世界上就受苦。”

沉默。沉默之后,张起灵迈步走到陈文锦面前伸手扶她起来。

“我若起这个身,就当司令您是答应救人了。”陈文锦跪在地上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张起灵,说的很坚定。

张起灵点了点头,手上又加了分力去扶她。

吃饭的时候,陈文锦把怀孕的事告诉吴邪,她怕张起灵改主意。

吴邪为这喜事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在饭桌上把吴三省骂了一通,直说要马上把他抓回来才行。他留陈文锦住下,让她一个人东奔西跑实在叫人不放心。

晚上休息时吴邪还在念叨怎么去浙江抓自己那泼皮三叔,说了半天见旁边人没反应,只靠在床上手里举着本不知什么书半天也没翻一页,显然是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吴邪凑上来推了张起灵一把。

张起灵想什么当然不能告诉吴邪,把书搁在一边上来抱这人。

吴邪转着眼睛珠子心里琢磨着片刻,突然问了句:“你该不会是羡慕吧?”

张起灵还没想清楚这是在说什么,就被狠狠推到了旁边,差点栽下床去。等他明白过来吴邪的意思,无奈得气都叹不出来,到底是谁在羡慕。

吴邪下了重手之后自己又有点难以释怀,把人拽回身边看着他沉吟一会儿,忐忑地问道:“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是。”张起灵应了一声,然后迅速把要发脾气的人压回怀里牢牢锢住不许他乱折腾。

这确实是自私,谁都有自私的时候。可也正是因为某些自私,人才变得伟大。

园中玉兰花开时,吴邪如愿见到自己三叔。

眼前这看似顺理成章的一见背后张起灵费了多少筹谋吴邪自然不知道,数落过吴三省后便将事情放下。之前他不顾春寒在园子里待着不肯回屋,结果一转天就头痛起来需要卧床休息。

对于吴三省的出现吴邪只道是寻常,张起灵却没那么想的开。为了让吴三省活着他可以说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南京那边他不能做什么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直接主导这件事的人楸出来。避开众人他把吴三省单独叫来问话,多的张起灵也没心情说,只问筹划这次行动的人到底是谁。

时至今日吴三省也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心里懊丧不已。他自娶了陈文锦虽不觉后悔,但也因为被地下党组织冷淡相待感到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立下大功重新融入到革命事业里。

这一次上面让他执行偷袭南京军械库的任务,他以为是机会到了,哪里想的到国民党的兵就像是知道自己要来一样‘守株待兔’,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机会就被全部拿下。后来蹲在牢房里眼见其他同伴都被慢慢杀掉,自己却一直没事,吴三省才感觉事情蹊跷。最后张起灵的人把他带来上海,他终于知道这是中了‘自己人’的圈套。

张起灵的问题吴三省想回答,可他无法回答,组织内任何一次行动都不是由单独的人策划的,若真要点名道姓他真的说不出谁来。

张起灵换了个问法,是谁举荐由你来执行任务?

吴三省如今在组织里无足轻重,那个点出派他执行任务的人应该也就是关键所在。

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吴三省心里倒有个人,可他不相信这个人会是南京渗透入地下党的特务,因为这个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试图摆脱自己和国民党有关的过往,顶着压力不断证明自己对革命的忠诚,他怎么会是特务……但是世事诡诈,吴三省现在也没资格评判,自诩清醒明白到头来还不是让人摆了这一道。

他将知道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张起灵听后陷入沉思。

想着张起灵估计是在考虑怎么抓住那个人,吴三省提了一点:“他和解雨臣是认识的。”

张起灵目光一展之后却流向了更暗的深处。他随即给解雨臣打电话,一提那个人解雨臣就笑,问了句:“你这么急着问,是想请他,还是想抓他?”说着顿了顿,语气一沉,“还是想杀他?”

解雨臣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可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他知道吴三省现在在张起灵那里,大概想得到怎么回事,寻思着解雨臣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那个人我可以帮你抓回来,随你怎么处置。不过,我有个条件。”

张起灵让他说下去。

“日后你带兵北上,抓住霍家的人得全部交给我处理。”解雨臣说。

这样的要求对张起灵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答应下来之后问解雨臣:“为什么?”

解雨臣轻巧地调笑道:“同你现在找人的目的一样。”没太多的为什么,不过是想知道手刃仇家什么感觉罢了。

陈文锦来到吴邪休息的房间,佣人刚好从里头出来,见到她就说:“吴少爷睡了。”

“我就想看看他。”陈文锦说。

她是吴邪的婶,又是客人,佣人只好让出门口的路。

吴邪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身边好像有人握自己的手,以为是张起灵,睁眼一看却是陈文锦。他见陈文锦坐在床沿拉着自己的手脸上有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她:“你怎么了?”

陈文锦自知对不起张起灵更对不起吴邪,欠他们的自己别说偿还,说都不能说。摇着头,她将想起身坐起来的人按回床上给他拉起被角捻好,说:“没事,就是看你病着心里难受。”

这么点事吴邪叫她别往心里去,笑着安慰道:“我早就习惯,没什么大不了。”说着伸手抹陈文锦脸上的泪,叹着,“我都不在意你哭什么,高高兴兴顾好自己就是了。三叔若对你有半点不好,你只管来找我。”

如此毫不掩饰的温柔更让人愧疚,陈文锦抑不住泪,只好扭头。

吴邪见她是真哭,心里疑惑起来,怕这是出了什么事,问了声:“小哥呢?”

陈文锦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回头叫吴邪别乱想:“你三叔和我打算去南洋一段时间,张司令说要打仗了湖南也不一定安全,最好先到其他地方避过这段时间再说。我是觉得这么长一段都见不着面了,外头又乱,怕你们要吃苦……”

吃苦。吴邪觉得这两个字略显单薄。可是,再苦又怎样。

“去南洋是好事,”吴邪冲陈文锦笑,然后看着她的腹部说,“就是瞧不着这孩子出世有点可惜,我得赶紧找人给打一套长命锁来提前送他才好。”

“他得你们如此庇佑,一定会平安的。”陈文锦含泪感叹,想了想对吴邪说,“要不你给他起名吧。”

吴邪受宠若惊,连说这怎么好,名字该是三叔取才对。陈文锦微笑着说吴三省肚子里那点墨她才看不上,还不如让吴邪取,免得把孩子名字叫糟蹋了。

这么来回说了几次,吴邪也就接受了,他其实也想给这将到世上的新生命留下些自己的期许。

一直聊到张起灵上楼来看,陈文锦才离开。吴邪靠坐在床上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抬眼冲进来的人伸手招他到身边坐。

张起灵靠在吴邪身边发现他在写字,可写一个就划掉一个,一遍又一遍。吴邪很专注,张起灵也没打断。

眼前的宁静实在昂贵了。

想让吴三省活命,南京首先提出的交换条件是交出同法国人签订的鸦片商约,张起灵断然拒绝。这些和约是保护吴邪不被伤害的关键,他决不让步。退而求其次,他只好交出了自己的部队。这三万人的队伍是他亲手带起来的家军,人虽不算多,但无论军纪,战斗力,个人素质都比其他部队优秀太多。在战场上这些人就是他的实力,在上海这就是他的屏障,之前本想只抽调一部分参与战斗其他人留守上海,现在却全部交到了南京手中,几乎就等于全军覆没。

南京一定会把这批人分派到最前线,任由他们牺牲。而相对的,战前落到自己手中的会是一支他不熟悉的队伍。这根本就是临上阵了突然抽走你手里的武器,然后再使个绊。就算他能带着那些人打赢,过程也不会轻松……

“小哥,你说‘凡’这个字好不好?”吴邪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然后才想起来还没同张起灵说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于是将陈文锦让他给那个孩子取名字的事说了一遍,“我觉得太响亮的名字求什么大福大贵也没什么意思,平平凡凡,没有烦恼,足够了。”

看着纸上那个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凡’字,张起灵觉得这个愿望太直白,也太难。握住吴邪执笔的右手,他在字的左边加上了一个‘巾’。人生本就跌宕起伏,困境,烦恼不请自来,独求一个‘凡’实在不容易。还不如再勇敢些,就当自己是水中与风浪抗衡的船。不求一帆风顺,只求劈波斩浪,过尽千帆之后,还能把收尾一笔落在最初那凡心一点上。

昨日辛夷开,今朝辛夷落。

吴邪只觉得一窗绰约风姿谢得太快,时间也跑得太匆忙。江南岸的绿才刚显露,春风说走就要走了……

胖子上楼来找人,推门就对靠在窗户旁边的人念道:“早说你出门跟出阁似的还真没错,每次都要三请四接。”

这抱怨吴邪听惯了,转头也就是对胖子一笑,不言语。

看他一脸落寞,胖子也知道吴邪心情不好。催战的公文已经从南京送到上海,张起灵马上就要起程了。

“你这么苦着张脸,叫小哥怎么安心。”胖子拽起吴邪叹道,“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矫情什么,也不怕晦气。”

被胖子逗出一丝笑意,吴邪也怪自己这么不识大体,整了整衣袖,便随他下楼了。今日吴邪升为租界华商董事,这是中国人在租界能攀得到的最高位置。独一份的殊荣给他,为的就是贩烟到欧洲的生意能顺利进行下去。英法虽然将大量鸦片运到中国,对自己本国的烟土生意却是严厉禁止的。好在上海的租界不受法国直接管辖而是被驻扎河内的法国人控制,这才织成一条从上海到河内再到法国的毒品交通网。

张起灵开给法国人的条件很优厚,之前他们只想卖鸦片,张起灵却说我能把鸦片深加工再供给你们,一船货能当好几船卖,利润翻倍。这种事法国人自然不会拒绝,交易的条件就是吴邪的个人利益和人身安全必须被租界无条件保护。

“都这时候了,真不知他折腾这些事做什么。”吴邪不知张起灵的忧虑,只当这些都是虚名。

胖子知道张起灵的精锐部队因为吴三省的原因已经撤离上海移交给了南京,这事比收了他全部兵权还狠,可气归气,也没有任何办法。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也没有用,只有忍着。眼下上海各界虽然已经被张起灵血洗了一次尽可能多的换成自己人大约不会惹出太大麻烦,但世事难料,能再多做一点自然多做一点。

胖子接吴邪去赴宴的当头,张起灵在军部大牢里见了个让他等了好几天的人。他们此番相见,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本是师徒一场的情分,因不同的追求分道扬镳,现在却还是汇集到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四目相对。

解连环。

这个人张起灵记得。当时他被抽调到黄埔军校做教官,头一天到靶场就被先到的解连环当成新生取笑了一番,说他白白净净的少爷派头怎么吃得了军校的苦……他们之间差了快十五岁,年纪小的却是老师。解连环在军校成绩很出色,也有志向,张起灵嘴上不说内心里其实赏识他。之后解连环和部分学生开始和共党接触,张起灵知道了,没管,更没向上级汇报。人都有选择的自由,而信仰之间其实没有差别。

隔着牢门,解连环很坦然,只是感叹:“没想到最后却着了我侄子的道。”

解雨臣是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出卖个亲人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你为南京做事。”张起灵淡淡地说了一句,用的是陈述的语调。

解连环点头。

“从什么时候起?”

解连环想着,出了会儿神才回答:“说不上来。”

他本来踌躇满志进入黄埔军校,想跟随国民党干出一番事业。后来却被先进的马克思理论吸引,直觉那才是能带着国家与人民前进的思想,相比之下,三民主义落后了。他为革命不惜背弃自己在军校里经历的一切,这应该算是勇敢无私吧。

可随着这信仰越朝前走,他发现路越艰难。这种困顿不但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他不断求索,不断争取,但始终看不到一点希望,耗尽了热情之后,他就如失去了灯心的油盏,心是满的却无处释放。

“革命成不了。”解连环说起这件事还是感觉沮丧,毕竟他曾比谁都相信革命会成功,“你们的打压只是一方面,问题的根本在组织内部,他们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和突破口。后来我想明白了,革命的理想虽然先进,但也就是因为太先进根本就无法实现。”共产共进,违背了人性里无法逆转的自私和贪婪。

因为绝望,解连环在思索之后改变了自己的立场,重新开始为国民党效力。他已经打入了共///党内部,于是干脆直接把这个身份继续保留下去作为行动的掩护。

张起灵在解连环叙述自己变化的过程中,回忆起一些当时在军校的过往。那时这些人无论年龄阅历,心里都有一颗蓬勃的种子,只等在合适的土壤栽下。不管他们信什么选什么,在张起灵看来都是一样。重要的不是你选择了在哪里扎根,重要的是你因为相信能看见光明而挣扎成长的过程。张启山相信国民党,解连环投身革命,或许盲目但都不是错,每个人都是顺应着自己的心在努力,这是件好事。

“我是对不起你,但我的选择没有错。”解连环对张起灵说,“之前我是迷茫,现在我认识到了只有南京才能带来统一,能领着国家朝前进步。”

“你错了。”张起灵凝视着牢房内这颗仍然飘忽不定的心,一旦任凭欲望指引方向起,就选不对该走的路。

为什么投身革命,是因为觉得它会成功;为什么背弃革命,是因为觉得它会失败。如果这是选择方向的标准,那这个标准实在是卑劣。解连环本身不是这样麻木不仁的人,张起灵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也许是时间,或许是经历,还是世道……

“你要是真的相信,就不会害怕失败。”义无反顾,不求回报,坚定不移,那才是信仰。当灵魂因为游离的欲望而无法坚守脚下那一方土壤时,结局只能是枯萎。这样的消亡,得不到任何同情。

“我是没有你聪明,从一开始就坚定地跟着国民党走。”解连环觉得张起灵是已经稳稳站在高处才指责自己不坚定。

“我的坚定不是为了赢得胜利。”这是我们之间最根本的不同。

张起灵在起身离开时最后看了眼解连环,想着要是再回到在靶场相遇时,自己一定会在教这些人如何举枪对准前方靶心前,让他们先摸摸自己的心在哪里。不过这辈子是再没机会了。

将解连环的资料压在狱监办公桌上,张起灵为这始终看不清方向的人指了最后一条路:“处死。”

一夜的笙歌殊荣并没有让吴邪感到太高兴,他甚至有些埋怨,不解为什么明明是这么短促的一点时间,张起灵却执著于这种场面上的事,而且还迟到。

吴邪根本不想理任何人,越想越觉得没趣,干脆喝个大醉打道回府话都不跟陪在身边的人多说。张起灵有理由也说不出,只能默默跟着他。被解连环一闹,本来十全的把握如今只剩六成,他实在难想,再要出了纰漏自己该如何是好。

用力踩着院子里一地落花朝前走,吴邪心口发疼。比起待在上海这个鬼地方他更想跟着张起灵一起走,可自己跟着就是个累赘,派不上任何用场。

“吴邪。”身后传来略带一点疲倦的呼唤声,吴邪负气不回头。

一前一后又走了会儿,后面的人再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他一次。

吴邪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冲上去扑入那人怀抱,死死将他抱紧。当感情纠缠到难舍难分,无法释怀的时候,自己根本就无法温暖自己,只能依靠彼此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吴邪扬起脸大骂张起灵混蛋,换来的是不留余地的亲吻。

带着人回房,张起灵心里经过几番挣扎还是想对吴邪说:“跟我去广州。”在我出发那天,送送我,也让我多看你一眼。

吴邪心里早就想答应,嘴上却问:“我跟来送你,你当我是朋友,还是家人?”他不是纠结执拗,是太舍不下了。

张起灵静了片刻,随后起身去拿酒。

天荒地老,生死与共,他早该许他。

吴邪愣愣看着窗框,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若不是发酒疯,为什么面对如此荒唐的事他发自内心想笑。

张起灵取来酒盏搁在窗边桌上,拉吴邪到身边搂着他看了又看,最后却说:“让你受苦了。”

这人明明比自己难过百倍,却自责歉疚。吴邪心痛难当,只好笑。他知道眼前人的隐忍,更忘不掉他们之间所有点滴。别说苦,就是再苦上百倍,他也愿意随他从头走这一遭。

吴邪先一步端起酒,张起灵也马上拾起自己那杯初心。不用高朋满座,毋须红烛鸳账,只凭这交臂一杯,天地为鉴。

“等我。”低身紧拥,张起灵头抵着吴邪前额,只盼齐眉。

吴邪点头答应。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我这一生不管还有多少年岁可度,不忘今夜共醉,不忘昔日花开,只为等你。

出发时,吴邪果真随张起灵到广州送别,离别前夕他拥他彻夜无言。吴邪睁眼到天亮,恨极了窗外的天光。他真想杀掉这世上所有司晨的鸟雀,只把黑夜永远留住,好让那人永远驻留在身边。

看着张起灵背对晨光起身穿衣时,吴邪伸手说:“这身衣服我来替你扣。”

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眼前人越发俊逸,逼得人不敢看。攀援着衣褶而上,吴邪只觉双手发颤,扣到领口确是无论如何就再也扣不上。

张起灵侧身避开,默默将衣服扣好,然后回头看他。

“你走吧。”吴邪只得垂手低叹。

这一日天被云压得很低,吴邪站在观礼台上看着校场肃穆的军队,听着那些闷雷般的宣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空落。

“为国请命。”国是什么?

“为国除奸。”奸在哪里?

“成败利钝,在所不惜。”所谓成败,有什么意义?

这些口号都是无解的疑问,吴邪全当没听见,只定眼看自己最在乎的人,然后在那道目光看向自己这里时,朝他露出微笑……

张起灵收回注视时,站在旁边的张启山轻笑道:“这一战不知又要打多久。你们西路军是主力,要把握好主动权。”

点了点头,张起灵知道这话里的意思。

“杀解连环,你下手倒果断。他不是你的老相识吗。”张启山接着说。

“他不也是你们的部下吗。”张起灵看了眼张启山挂在脸上的笑。

张启山瞧着东边那片格外出挑的士兵,由衷地说:“不管什么时候,你手里带出来的人总是最出色的。可只要能完成任务,损兵折将又算的了什么。”

这话说完时,前面念出师宣言的人也恰好把词念完了,张启山后退半步,对张起灵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是领兵正面作战的主帅,出兵的命令得由他第一个说出来,其他各路军才能跟上。

张启山的话虽然冷漠,但他说的是对的,无论在什么时候,牺牲都是难以避免的。张起灵缓步走到前台,看着面前泱泱众人眼里昂扬的斗志,忽然有一丝冰冷的迫切从心底泛起,希望这场杀戮能快点开始,那样就能早些结束:“今日誓师,为除卖国军阀之势,统一国家。”

说着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张起灵再看一眼远处那个人,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谁会化作尘土,谁会千古留名,最后都是布满灰尘的如斯旧事,对个人根本没有意义。生死本不形无色,只因这过程,方显壮烈。他管不了有多少朵花会被马蹄踏烂,只能为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去加急赶脚下这条路。

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