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解雨臣总在天一亮的时候就醒,这是经年练戏养成的习惯。现在虽然用不着成天吊嗓子,拉筋骨,走步态,可带了太多年的一些东西根本改不过来。
他起床洗漱穿衣,推门走到前院哼段唱词,浇浇花,没一会儿就会有解家的伙计给他送来早点,再同他说说今天有什么事需要做。解雨臣如今虽管着事,却不爱张扬。只在较新的弄堂里连着片置了几幢屋,然后把院墙打通,自己住一处,伙计住其他几处。从外头看独门独院,进来才知道内有乾坤。
喝着甜豆花,解雨臣在伙计说事的同时翻了翻今天的报纸,看到战势那栏,乐了。他一笑出声伙计连忙噤声,怕这是有话要吩咐。解雨臣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雪白的豆花,寻思着说道:“你把上次阿宁的事再同我说一遍,然后再去买些小三爷爱吃的点心。”
候在一旁的伙计见解雨臣这是要去找吴邪,有点迟疑:“当家的,陈三小姐的事,您这么跟小三爷说恐怕不合适……”
解雨臣睇了一眼过来,直接把伙计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
要论这小三爷心情好坏,别管黄历,得看报纸。但凡是前线有捷报打胜了,你说五他保不准就给你添作十;可要是传来坏消息,你就有天大的喜讯要报,到了他那里话不投机也得受顿奚落。
快到中午时,解雨臣到了租界内吴邪的住处。刚给佣人迎进来上了二楼,就听到吴邪说话的声音。佣人见他奇怪,就说:“王先生早到了。”
解雨臣一听王盟比自己来的早,心想这小子得是捅了多大的窟窿,知道吴邪今天心情好才颠着赶着上门认错。
走近站在书房门口一听,吴邪果然在数落王盟。可责备了一阵,吴邪却又笑,抛出一句‘幸好,小爷还赔得起’。解雨臣在门外听到这时觉得差不多了,推门进去。
“赔什么?”站在房门口,解雨臣看向这一坐一站两个人。
“除了钱我还能赔什么。” 吴邪一见是解雨臣,起身迎他过来坐,嘴上接过问话回答说,“这小子做事不走脑,调错了货,还好损失不大。”
二十船的荔枝被王盟落在港口发臭,损失先不说,这麻烦惹也不小啊。解雨臣在门外都听着,现在吴邪当着自己的面说没事,看来还挺照顾王盟这小子的脸面。
“没事就好。”解雨臣转头看了看王盟,对吴邪说,“估计最近事多人也累,你这当老板的工钱虽不欠,可也得给个假让他喘气啊。给你当牛使着,人家犯了错也是你的不对。”
吴邪哈哈一笑,打趣道:“你这是自己的话呢,还是桐老板要你传的话。”
“桐老板才不稀罕帮他说这些。”解雨臣顺着吴邪把玩笑开了下去。
末了,吴邪拍拍王盟的肩安慰他:“担子确实压肩,可你不先沉下去,以后哪里窜得起来呢。出去把气提起来,要是谁有话要说,你只管叫他来找我。我既然当个闲人凡事交给了你,自然得把闲话也替你听了。”
把人送走以后,解雨臣喝着茶听吴邪絮叨,担心王盟理不清一摊子事。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这是没事找事。”解雨臣损了一句。王盟能知道该选今天来说办砸了什么事,人还能蠢到哪里去。
吴邪哼了声也不否认,他确实是闲得没事干。帮会的事情交给王盟,烟土生意交给阿宁,其他生意解子扬瞧着,他就坐在家里动动嘴皮子能忙到哪里去。再说了,城里想和他作对的人也不剩多少,大小的事解雨臣也帮他看着,出不了乱子。再拿起今天的报纸看看,吴邪心情马上好了。
一看那报纸都已经给死死折在了那一页,解雨臣几乎要翻白眼,劈手就把报纸从吴邪眼前抢了过来:“哟,什么好消息这么开心,让我看看。”说着装模作样瞅了一眼,“原来是咱们张司令的捷报啊……这都多少次了,还不嫌腻?”
吴邪由着解雨臣把报纸扔在边上,自顾自喝着茶。他就是高兴,张起灵打赢了他不高兴谁高兴:“你今天来要就是专程来说这些酸话,我也不留你吃中饭了。”
解雨臣当然有事要说,但他不急。陪着吴邪聊了半天,吃过了午饭,他才在吴邪自己想起要问时把事提了出来。
吴邪问他:“你跟我这么闲扯半日,外头真就太平到这地步?”
“要赶人直说,我走就是了。”解雨臣作势要走。
“你少来事。”吴邪拽他坐下,“明知我说不过你,谁赶你走了,我就问一声。”
“大事倒没有。”解雨臣慢吞吞地说,“有件私事。”
吴邪叫他说,解雨臣却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先问了个问题:“阿宁是不是吸///毒?”
吴邪心里一颤,望着解雨臣笑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瞎话。”
解雨臣见他否认,就把话题打住了。
“阿宁那性子,要是知道有人这么乱嚼,还不得撕了他的嘴。”吴邪左思右想有点沉不住气,隔了会儿自己又把话头提了起来。
“这事是我多心,不怪别人。”解雨臣不动声色,“最近阿宁同共济医院的一位大夫来往挺多,伙计常看见就同我说了几次。”
“男朋友吧。”吴邪淡淡地说。
解雨臣抬眼看了看,歉意地一笑:“我这人你也知道,心里想什么嘴上就来什么。要是寻常来往再好不过,但是那个大夫在黑市上卖吗啡针。我跟阿宁毕竟隔着不方便问她,也不知道她知不知人家底细,就怕被人给骗了,害了。”
“我会提醒她的。”吴邪点头。
撇开这件事又说了会儿话,吴邪犯起困来,解雨臣就走了。送客出门后佣人转身上书房打算收拾收拾,却发现吴邪还陷在沙发里发呆。
走上前叫了两遍吴邪才抬头,佣人以为这是和解雨臣聊久了觉得累,劝他回房休息。
吴邪有些麻木地点头,起身前将手里攒着的茶杯搁在桌面上。谁知一没留神没看清桌沿,杯子只一半落在实处,手一撤杯子就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佣人给吓了一跳连忙来看吴邪有没有事,却被推开。吴邪坐回位置上吩咐:“你去给我叫人来,急事。”
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吴邪派人把阿宁最近的活动了解了一番。果然和解雨臣说的一样,阿宁最近和那个大夫走得非常近,几乎就是双入双出。只怪自己最近一门心思全搁在张起灵身上又不愿多顾城里那些事,竟然到今天才知道阿宁跟这种人厮混在了一起打吗啡针。
本想隔天再寻阿宁说话,可越想越待不住。夜里得知阿宁跟那个家伙回家,吴邪直接带人朝那里赶过去。
估计连阿宁都没有料到吴邪大半夜会这样带人冲过来找自己,迷茫之间带着点错愕。吴邪进来后先扫了一眼床上衣衫不整的人,再看旁边甩着的空针筒,肺都要气炸了。先让跟上来的两个伙计把那个认清来者何人后就吓呆了的男人拖下去,吴邪走到阿宁边上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只能叹气,坐下来替她拢了拢散乱的衣服。
“你这样多久了?”吴邪问。
“有一阵子了。”因为吗啡的影响阿宁很久才回神,仰躺着瞧了枯坐在旁边的吴邪一会儿问:“你来干什么?”
吴邪张了张口,说不出自己来干什么,只能说:“你先跟我回去。”
“回去?”阿宁看着天花板发笑,她还哪里回的去。
“你别笑。”她这么笑,吴邪感觉更难受。
阿宁不理吴邪的恼怒。她闭上眼,被放大的观感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吴邪的出现虚幻得像个梦。死有什么好怕的,谁都会死,只看是繁华还是落寞。
“话我说了无数遍,只要你有毅力,我一定陪你,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吴邪不知是哀是恨,双手握拳却没有一丝力气,这些话说出来就像叹息,“你不听我的也就罢了,可现在,你竟然用吗啡针。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多难戒吗?”
听着这样一番又是自责又是愤恨的话,阿宁支起身抬起手附在面前人微微战抖的手背上,淡然地说出心里话:“吴邪,你别管我。”
吴邪不相信那样一个坚强骄傲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他豁然站起来,看着眼前的事实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然后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拿吗啡针引诱你!”
“是我找他。”阿宁冰冷的回答浇灭了吴邪的希望。
吴邪狠狠摇头,不愿相信:“你现在不清醒所以才这么说,听我的,跟我回去。你先休息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戒的……”
“你不懂……”阿宁苦笑,“我根本不想戒。”也戒不掉。如今需要毒///品的不仅是这个身体,也是灵魂。与其在清醒时接受真实的痛苦空虚,还不如沉溺在梦里什么都不想。
吴邪以为,自己估计一时说太多太尖刻让人难以接受,于是压住烦躁的情绪回到阿宁身边好言相劝:“是我不懂,可我不是逼你,只是想劝你休息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阿宁有时候真的会在面对这个人时感到深深无奈,既是喜爱又是嫉妒。喜爱他做什么都带着股单纯,嫉妒这单纯美好竟能留存至今。到最后,她只能越来越恨自己,讨厌自己:“你这是犯傻。”
“我不能见你这样什么都不做。”
“为什么?”吴邪的固执让阿宁有点生气,“人做事都有理由,你我两不相欠,你这么做是喜欢我,同情我,愧疚了,还是怜悯?”
阿宁的质问让吴邪仿佛吞了一把钉子,从舌头到心,再到五腹六脏,痛得分不出界限。阿宁觉得自己不欠她,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内心之中所有险恶的,带着报复心的,自私的盘算。他们之间虽然是一报还一报,可人毕竟不是恨过之后就死,他现在不恨阿宁更不想看她沉溺在毒品里慢慢死去。他知道现在弥补也是自私,自己是在洗刷罪恶感。可这自私总比冷漠强,不是吗?
扶阿宁坐起来好好看着自己,吴邪告诉她:“还记不记得冬天骑马,你冲下山撞了我,然后我们滚下山坡。我好心救你,你却骂我傻瓜……”他想说些快乐的事,好让阿宁记得过去自己是什么样的。
“那都是过去了。”阿宁厌倦地提醒吴邪,那都是现在的他们所抵达不了的过去。
吴邪不死心:“不说过去,最近你也不是现在这样?!我每次见你你都很好啊……”
“我不好!”阿宁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怒目圆睁大吼着抬手就掴了吴邪一巴掌,把他使劲推开。
这一巴掌几乎是用了阿宁所有的力气,吴邪始料不及被打翻在地上,愕然愣住了。他感觉有水一样的东西从脸颊边滑过,以为是泪,伸手摸过放到眼前一看,才发现其实是血。
也是,怎么可能是眼泪呢,事到如今,他们哪还在彼此面前哭得出来。
阿宁呆呆看着吴邪脸上被自己指甲刮出的伤口,血珠子沿着他柔和的轮廓滑到下巴,滴到衣服上,好似开出红色的花……
她不是想伤害他,她只是根本控制不住。眼前这个人估计从没被这么打过,否则怎么连动手的人看他的眼睛,都觉得自己罪不可恕呢。
“吴邪。”下床走到还坐倒在地上发愣的人面前,阿宁将他捞起来抱住。心贴着心却不温暖,脸靠着脸也不亲切。似乎只有粘稠的血在将要凝固时稍稍将他们彼此连在一起,却也是一挣扎,就能分开。
“对不起。”我的变化不是一天两天,心也不是风中的烛火一般说冷就冷,希望也不是云烟一样说散就散。我想振作,可没有动力;我想改变,可没有意义;哪怕是你信誓旦旦在说起的生命,其实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因为,“我不好,一点也不快乐。只是你,你们,都没有发现……”都没有人在乎,我为什么还要去紧握手中那捧沙?
阿宁的痛吴邪能体会,虽然他还不知道缘由。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抱着,当时想笑却张嘴互骂,现在想哭却低头沉默。过去熟悉的是人,现在只是场景。
怪不得谁,更不要问,那些原因你我承受不起。
脸上的伤在发红泛肿后结起了痂。这个过程有点痒,吴邪无意识时总想伸手去挠,随即又忍住。
这天早上吴邪正对着镜子动心思想揭一小块发硬的血痂下来试试,张起灵的电话不期而至。
自分别算起已经两个月,张起灵的队伍一路北上,虽有磕碰但还算顺利,边打边收编队伍反而比出发前壮大。他们偶尔通电话,吴邪不知道他的位置,只能等。张起灵通常都是在有好消息传出以后同吴邪联系,开始时吴邪还取笑他总是在得势时来邀功,后来慢慢发现其实是因为自己在高兴时顾不上问东问西,那样就能把风雨都藏在心里。
坐在沙发上勾起电话,吴邪还没说话嘴角就带笑,声音也扬着:“张司令百忙,怎么今天这么有空想起我了?”吴邪就爱这么逗逗他,也让他能感受到自己一切都很好。
电话虽然是张起灵打来,说话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吴邪,张起灵只在被问问题时作简短的回应。这样的相处模式吴邪也习惯了,反正他也爱说话,窝在沙发上抬手看着自己的掌纹他都能梳理出些有意思的事和这个人讲。
话题无非也就是些寻常事,吴邪有时候东扯西拉时会幻想,要是有地下党或者其他什么人好不容易窃听到张起灵这条从前线牵回来的线,结果听了半天全是鸡毛蒜皮流水账似的胡侃,八卦比上海那些小报水分还多,会不会很伤心……
其实吴邪也很想认真地问问战况啊,有没有受伤啊,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啊……可想想还是算了,这人估计成天都在这些话题里泡着,难得和自己说话还是换些轻松的话题为好。
吴邪顶多像现在这样问上一句:“现在在哪里?”
接着那边的人回一句:“山西。”
然后自己再接一句:“山西啊,有没有去喝几口老陈醋?”这个话就算说完了。
今天张起灵突然问起上海的情况,问吴邪有没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吴邪一时还真想不到上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事,相当平静。至于他自己,除了之前和阿宁的问题不想和张起灵罗嗦外,几乎也就是消遣度日。
这样突然发问,吴邪有些担心,摸着脸半开玩笑地问:“莫不是相好要来逼宫?来一个给你埋一个。”
“我下一步到河北。”
“嘶……”吴邪下意识一使劲,把脸上的痂壳抠下来一小块。
河北。那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到了河北,就进入了日本人和东北军的势力范围,六爷的战线虽然没有拉长,但是自己的大门守得固若金汤,哪里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挂断电话不久,阿宁来了。她没进屋,而是站在楼下叫佣人叫吴邪出来。
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吴邪走到阳光下朝楼下看,门廊外立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身飒爽的马术服,风姿绰约。
靠住阳台大理石的围栏,吴邪支着下巴打量了一阵子,百感交集。对于她,自己心里总好像堵了些东西,似乎是悲伤,可细看,却还是类似当初时那点说不出的喜欢。那天的事后,吴邪便花很多时间陪她。戒///毒的事不提,就当只剩今朝有酒,何不一醉方休。
陈家的旧事说起来像出戏。
正房善妒,老爷多情,阿宁是二房所出。她出生以后没多久,母亲就被正房太太逼死,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只叹陈老爷子一代骁勇却端不平后院这碗醋。这么杀鸡儆猴,陈老爷子脸也丢够了,虽然风流但再没娶谁进来过。阿宁从小随着逼死自己生母的人长大,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妈妈不待见自己,姐姐哥哥也不亲,父亲看自己也总像隔着纱。小时孩子无知,只当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才遭母亲厌弃,可谁知她越是做的好,母亲对她就越是苛责无休。
小小年纪的她跑去问父亲,为什么妈妈不待自己像哥哥姐姐好。
结果父亲的回答是:因为你是你。
后来她长大了,似乎是明白了些事,于是选择离开这个家,早早地去了大洋彼岸。
待家里那个母亲过世了,她也成人了。陈家招她回上海,当时她还挺高兴。她觉得自己父亲虽不显露太多但还是爱她这个女儿的。怀着这么单纯的期待,她愿意接下一切挑战。她的傻,就傻在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知道,屈服在某些时候才是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她若是无能,兴许后来陈家也不愿靠她,当她是个闲人。
可她偏执拗地走了老路,觉得自己要是能做得比谁都好,一定能在陈家,在自己父亲心中得到更多的位置和情感。可她错了,还一错再错。
她的要强看在兄长眼里是争夺,看在父亲眼里是筹谋。陈老爷子想法也不复杂,这么个女儿,身份尴尬。以她的心智一定是知道自己生母的遭遇,那她是怎么想的呢,一定会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保全她母亲,恨叫了杀母仇人十几年‘娘’。陈老爷子担心阿宁以后会报复。所以他把心横了横,既然已经是对不起你娘俩了,就再做绝些。
这种心态和做法吴邪懂得,可阿宁不懂,因为她没那么想过。她只想挽回自己失去的,可那些情感却从没打算施与她。
再后来,陈老爷子压着她吸鸦片,她也难过。
她去问年迈的父亲:为什么我什么都比姐姐哥哥强,你却还是对我凉薄?
回答还是那句话:因为你是你。
冷落你,讨厌你,孤立你,牺牲你,不是因为你哪里做的不好。因为你是你,这就是唯一的原因。
阿宁的心到这时,也就冷了。这是她无论付出多少也改变不了的事,支持她不惜一切代价奋斗的意志也崩塌了,最后坠落……
她的问题若落到胖子头上,可能会站在家门前破口大骂,然后一走了之做个不肖子孙;若是张起灵,估计默默转身,忍辱负重多年干出一番成绩再回来报仇;若是吴邪自己,估计会难过好一阵子,但难过之后也会走出来自谋生路。阿宁做不到,也许她的希望从来就在那里,也许她是个女人,或者她其实根本就不想离开。
吴邪不愿把这些事想得太悲苦,只能说失了最初的念想,她自甘让心就此冷着……
“阿宁。”吴邪叫了一声。
楼下的人惊觉抬头,笑道:“你倒会藏!”
吴邪见她脸色虽不好笑得却很明艳,也不自觉露出笑:“你这打扮,又想到哪里去撒野?”
“你跟是不跟?”阿宁晃晃手中马鞭,反问道。
原先阿宁一直以为自己脑子够用,吴邪也自觉还算清醒。可这一巴掌打来,对错竟全盘颠倒,难以区分。后来他们都觉得不能还和过去一样,去日无多,时不我待。
由南至北这场仗,其实早就在打。说它是统一意志的体现,还不如说它是军阀之间的割据混战。谁强盛,谁就能举得动‘统一’这杆旗帜,以‘正义’为名吞并四方。
张起灵在战争最初开始时就参加了进来。他的战绩没有任何问题,但却因为党内权力争斗被从前沿撤到了后方,后来到军校,再到上海。也许他曾怀有的一点期盼,就是在这辗转的过程中渐渐冷却了。已看透本质,也就成无心。
之后的他,成了独立的存在。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中正,不觉得国民党能走多远,但也不对其他势力抱有太多期待。若有谁谈论起那些窗外事,他耳朵会听,脑子会想,但心里却只能冷对那所谓太平。这一次,要不是为了一己之愿,他不会重新去磨利手里的刀。
自提起河北后的近一个月里,吴邪再没接到任何张起灵的电话,但前线的消息却还是随风飘来,同上海满城的香粉混在了一起,尘嚣直上。
北方军的实力吴邪见识过,那几百架飞机和几十万雄兵不是摆设,某个人的骄傲也从不虚伪。就如他过去对吴邪说的一样,他不怕。为守住自己的荣誉,他赌上的也是性命。吴邪偶尔想起,觉得那人或许也是赌着一口气,恨南京不接受和平。他的单纯使他无法领会,这样的和平就像是他的施舍,南京若接受了,怎么能不怕有一天会被重新收回去。而背后他国势力的压力更是逼得人不得不转头,把求和声明朝外推。
自己打下来的,才叫江山。
一接近河北,战势急转直下,险象环生。北方军的炮火猛烈,根本不需要什么章法,直接提枪上来一阵猛打,再配着飞机大炮,南方军确实招架不住。到了这里,若是想前进一步,需要付出如同以往前进十步的代价。
让吴邪心烦的不止是战局,他始终相信这些事都在人谋。事实也证明,造成张起灵深陷困局的不只是敌强我弱。天不时,地不利,最坏还是坏在人不和。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吴邪靠在椅子上根本不想说话。比起现在上海的事,他只想知道张起灵到底在什么地方,安全不安全。
本来该同国民军在山西边境会合辅助作战的直鲁盟军如今被另一批军阀困在了半路上,无法同张起灵的队伍会合。张起灵扛着东北军和日本人的火力分不开身去协助他们脱困,盟军也不敢贸然硬冲,因为这么一打根本估不准伤亡。要是鱼死网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他们后续还怎么帮国民军把这仗打下去。
南京斡旋之后得出的结果是,不能打,要招降。这个当口冲出来挡道,就是‘此路是我开’的土匪作派。那些半路杀来的军阀一定是能用钱买通的,搞不好价码开的高他们还能帮着出点力。既然要钱,给就是了。可南京态度很明确,为了统一事业,党内无不殚精竭虑,罄尽家资,总归一句话,没钱。
他们没钱,自然就把目光投向了有钱人。上海这么多豪商,企业家,在危难时支援国家抗战,似乎是责无旁贷的义务吧。
这一点吴邪不推辞,道上规矩他懂。道理确实是这样,如今放眼望去无论你在哪里,只要有银票有烟土,就能无往不利。他既有银票又有烟土,南京不找他找谁?
要他割肉不是问题,于理这忙他确实得帮,于情那更是说都不用说了。南京政府打着筹措资金的名义反复敲诈他也认了,只要能解决问题自己那点身家不算什么。可是,自己这边承受压力予以支持,出钱出力。
这么个坎就是过不去,叫人怎么想才好。后来吴邪也被逼发了急。直接给南京那边放话,要是问题再得不到解决,他只能把城南的鸦片加工厂交给外国人换一大笔钱支持抗战了。这番杀鸡取卵的狠话,终于让南京服了点软,陆续从前方传了些好消息过来。
可一波未平又生一波,河北境内本来说好和国民军里应外合联手抗战的部队,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因为军编的问题和南京闹僵。河北军想趁这时候多为自己争取些主动权,虽一起打仗但家要分开,以免日后被南京吞并。南京不干,态度强硬地表示既然一起打过仗那就是一家人,哪分你我。意思就是战后老子吃定你,要跟不跟。
结果河北这些人当然不跟。同南京台面上看似亲热,台下已经尿不到一个壶里了。当面说一定联合一定出兵,事实上根本不挪屁股。张起灵这是箭在弦上等不得,他不可能把队伍停在黄河中间等河北的问题谈好了再过河来战,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进。等他过了山西,摆在眼前的情势就是,强敌在前,援军却跟不上,南京这个自家人还捣乱,仗都有点打不下去了。
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各地乃至南京却还是在纠结自己以后的权利划分,怎么叫人不心寒。吴邪看着这些事就来气,恨不得直接把人从前线拽回来逃了拉倒。
第四十五章
“小三爷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带着笑意的问候将吴邪从繁杂的思绪里抽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发现走到面前的是个娇俏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非常贴身的烟粉色旗袍,上面拿金银丝线绣着蟠龙,龙鳞尾稍还缝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旗袍侧边的岔开得非常高,随着步子几乎整条大腿都晃在外面。吴邪盯着她这身招摇的衣服,心里好奇这女人的身份。
今晚的宴会是租界公使举办的,可以说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虽说场子里也有夜总会有名的歌女舞娘来陪酒助兴,可眼前的女人要是那种身份哪里置得起这一身华丽的衣裳。可要是哪家的姨太太或者谁的女友,穿成这样美艳归美艳,似乎又欠些体统……
那女人也不见外,吴邪还没说话她直接上前朝他身边一坐,抽过吴邪手里喝了一半的酒自己喝了口。见她这么大胆,吴邪倒笑了,问她:“你是哪家的,胆子不小。满场都是酒你偏来跟我争。”搭讪的事常有,搭得这么直接吴邪还是头一次见。
“小三爷喝的是酒么,我怎么一尝觉得全是忧愁?”将吴邪那杯酒喝完,女子笑道。她目光盈盈,吴邪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哪里呢?还是说长得好看的女人其实都有些相似?
被这么从侧旁敲中心事,吴邪觉得她聪明,微笑着把话说了下去:“那我还得感谢你替我分忧了。”说完招手叫旁边侍从再拿酒来。
“你把我的忧愁都喝了,尝出什么味没有?”吴邪陪她喝着酒打趣道。
女人倚着沙发翘起腿望向他,挑眉道:“家事,国事,天下事。”
这下吴邪真被她说乐了,可这女人一笑他更觉熟悉。说着话心里不断回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你知道叫我小三爷,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吴邪套了一句话。
“我姓金,金子的金。”那女人回答得不加思索。
这个答案没有用,抓不住任何头绪。怀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继续说了会儿话,某一时吴邪心里猛然一闪,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女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得到答案后他惊讶之余背上立刻出了层冷汗,握着酒杯迅速思考该怎么办。大庭广众之下这人不敢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只要不离开应该问题不大。
吴邪正这么想着还没抬头,那女人就突然逼到眼前几乎是一下子趴在了他胸口。这举动远看像是调情,可吴邪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顶在自己腰上的不是手枪还能是什么……他哪里想的到这样一个宴会上竟然有人会打自己主意。
“外头都是我的手下,你要是动我,绝对走不出这个场子。”暗暗叫苦,吴邪保持镇定,轻声威胁。
几乎贴面的距离,女子一双星眸在吴邪脸上流连了几遍,暧昧地说道:“张起灵的人,我怎么会动。”
一听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嘣出来,吴邪脸色马上冷下来:“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说着就把吴邪从沙发上带起来,拖到了大厅外的花园里。
这种事显然她是经常做,全程把手枪藏在胳膊下面不改色挽着吴邪的手臂散步一样,半路还很有兴致地开玩笑:“没想到小三爷这么镇定。”
吴邪心里很紧张,他记得当初在日军基地这女人的疯狂,几乎是骨子里就带着同归于尽的欲望,他不能来硬的,搞不好真的会挨上一枪。
“东珍。”那时匆忙一瞥,吴邪依稀记得黑眼镜是这么叫她的。当时她又没施脂粉穿着身寻常的衣服,现在却这么花枝招展地出现在上海,才叫人一下子没认出来。
见吴邪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东珍微笑:“承蒙你还记得我。”
差点死在你手上,哪里忘得了。吴邪无奈:“你用手枪请我出来,有何贵干啊?”
出了宴会厅,东珍也不为难吴邪,到了无人处撤了手枪将他拉到面前上下看了一遍,然后说:“你竟然不怕。”
吴邪哑然,怕又有什么用。
“是不是日本人找我?”吴邪猜道。
“我不是日本人。”东珍侧目看过来,有些轻蔑地一笑又接着说,“但也别当我和你们是一路。”
她的意思吴邪不懂,但如果不是日本人找自己,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你想和我说什么?”
东珍说:“就是想问你,是想继续留在上海,还是想去找张起灵。”
吴邪迷茫了。她说话前言接不上后语,态度又奇怪,到底什么意思?而且张起灵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直叫人诧异之余有心生疑窦。
“你认识他?”吴邪觉得,这大概是个圈套。
“我们不是朋友,但我欠张起灵份人情。”东珍说的很轻松,“我不爱欠别人东西,所以来找你。”
“是他让你来的?”吴邪眯起眼,若她点头,那一定就是个骗局。张起灵当初说的很清楚,要自己在上海好好待着。
“那倒没有。”东珍道,“他估计没想到南京动作会这么快。”
吴邪不解。
“南京目前开始秘密朝上海周围增兵,你在城里不知道这些情况很正常。但我现在告诉你,你应该明白南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东珍转身在花坛边坐下来,扬起头看着吴邪说,“本来上海周围全是张起灵的人,可不知为什么他的部队全都被抽调走了。如今国民党借机填上自己的人,到时候他想回来或者你想出去,可得先过那一关。”
容吴邪思索了一会儿,东珍继续说:“你继续待在租界内确实不会有危险,但是你也不能待一辈子吧。”
“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吴邪思考过后问道。
见东珍点头,吴邪淡然笑道:“谢谢你提醒我,但我不相信你。”
似乎是早知吴邪不会轻信自己,东珍站起来展平旗袍上的衣褶,不慌不忙地说:“张起灵的具体位置我可以告诉你。信不信,走不走,随你便。我在大使馆停五天,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但你行事要小心,周围有人监视你只是你不知道。”
说完这些她又注视了吴邪一会儿,“基地的事大家各司其职你不要在意,不过你能那么果决地救霍小姐,我倒羡慕她。”说罢姗姗然转身,走了。
这次见面恍然如梦,吴邪独自站在花园里发了很久的呆,整理了一下过去总被自己疏忽的问题。他虽把自己的事理得清楚明白但对行军布阵真是一无所知,更没注意过南京在军事上的安排。回到家以后吴邪先搜出一大笔钱,然后整理出南京军部人员名单,筛选过后他就开始收买。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也是简单的是或不是。三天之内他就得到了答案,果然有这预谋。
之前吴邪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上海,这次他试了一下,大张旗鼓跑到城郊说要去湖南走亲戚,结果却被守城的军官客客气气请了回来,理由是外面不太平。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张无形的网困住了。
在城郊关卡吃鳖后,吴邪回到公馆把王盟,解雨臣,阿宁和解子扬都叫来,将情况同他们说了一遍。最终吴邪的打算是他要离开上海:“我如今在上海待不住,他日要真被围了城,小哥回来一定会被为难。”
他这么说没人拦,毕竟吴邪有这打算也不是一两天了。他推着王盟,解雨臣出面主事也是为了日后自己离开上海这滩事不至于塌台。
解雨臣放不下心,提出要和吴邪一起走。
吴邪当然不许,把解雨臣的提议压回去:“我还得求你找个靠得住的伙计扮成我的样子撑场,谁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回事,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离开了上海。”
解雨臣点头,但还是担心:“你若不带几个得力的人,这一路怎么走?”
商量之后决定由解雨臣派几个解家的伙计陪吴邪走这一趟。
吴邪没去找东珍要张起灵的具体位置,怕这女人从中生乱。他只知道张起灵的人现在大致在山西和河北交界处,想着哪里火力最强那里大概就是那人所在的位置了吧。
主意这么一定行使起来倒也快,准备好财物,乔装打扮之后就能出城。临着要走吴邪自己都忐忑,可不走又不行。临行前他在家起了一桌酒宴,只请在上海自己最信得过的这四个人。眼前这些人与他都有过节,王盟骂过他,阿宁坑过他,解子扬和他曾大打出手,解雨臣骗他……可相携走到今天却还是这些人陪在身边。
只能说,在危难中和你并肩的人,不一定能和你共富贵;而在为难中背叛你的人,也不一定不能交。吹拍你的人,最可能背叛你;而伤你最深的人,也许是因为爱。世事无常,还看你怎么权衡。
“我……”吴邪本想祝酒说上几句,但万千感慨到头来也说不出。最后一想,到嘴边的话也就那么简单,“我自知不是个善人,说忍辱负重也是可笑,可做人做事还算对得起良心。你们日后在上海如何我也许插不上话,但一个人可以不识字,却不能不识体统。今日再风光,也终有床头金尽的时候,你输得了一切却舍不掉自己是个中国人。今后无论做什么,都得先对得起这个身份。”
解雨臣给吴邪挑的都是自己手下最稳妥的人。一老一少再加个女人,陪着吴邪好像一家人,不会引人注意。他在出发那天清早把人带来,吴邪正起床在穿衣服。
瞧床上散着准备装箱的衣物,解雨臣朝正对着镜子整衣服的人笑道:“叫你作寻常打扮你也不至于从头换到脚吧,又没人掀你衣服看里头什么料子。”
吴邪这次带的全是寻常棉麻质地的衣裳,解雨臣担心他好料子穿习惯了不舒服。
扣好领扣,吴邪回头开始把昨天叫人买回来的东西朝箱子里塞,回了解雨臣一句:“稳妥,还耐磨蹭不容易破。”他又不是出门旅行,哪顾得上讲究这些。
可话虽说的轻巧,吴邪确实穿着粗布衣服不舒服,尤其是脖子,被滚边的麻布料擦得生疼。自打来这里,他所有的衣服用料都是上好的。冬天衣领袖口都缝着毛皮就怕漏风,夏天绸缎衣料里还衬着蚕丝就怕他热。过了这么几天好日子,再回头穿这穿了十几年的粗布,竟然觉得难受。看来人还都是贪图享受的。
解雨臣帮着他收拾,吴邪看了看就转身去拿钱。银票得带,但现金也不能少。万一走到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他拿着银票只能当纸烧了。为了方便吴邪还特地买了些贵重的首饰,让解家那个女伙计收着,中途也许用的上。他们不能带太多银元,金锭,那样一来叫人觉得奇怪二来也容易惹来土匪山贼,但女人的镯子耳环再多都合情理。
看他这么面面俱到地折腾,最后连针线都带上了,解雨臣叹气:“你别这么收拾,弄得好像不打算回来了一样。”
“谁知道多久才能找着人,”吴邪想了想,又把防身的短刀也搁进去,然后才合上自己的箱子坐在床上喘了口气,“再说,这仗又要打到几时呢?”他要是找到张起灵,自然是不会回头,仗打到什么时候他就跟到什么时候,他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个拖累,就是再拖累张起灵也得受着。
解雨臣本来劝吴邪出了上海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去北方,可吴邪觉得这样难免节外生枝谁知道又要出什么事,还是有那个人在的地方最安全。
待吴邪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解雨臣跟着他下楼:“你这倔脾气,走了也好。让我清静清静。”
吴邪走在前头笑了笑:“我也盼你能清静,就怕你给自己找事。”
“我找事?”解雨臣提了点音量反驳,“我有什么事可找。”
“阿宁那事,你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吴邪也不回头,就这么边走边和解雨臣说。
阿宁打吗啡针的事是解雨臣说给吴邪听的。阿宁这样有一阵子了,那解雨臣当然也知道了有一阵了,他为什么不立刻把事情说出来吴邪让他处理,而是选了个日子来说?吴邪知这里头有盘算,要是能把阿宁踢下去,她手上的权利自然能被解雨臣刮去相当的一部分。
“可你也不回头想想,阿宁现在做的那些事是你能搀和的吗?要真是什么好事我能不敞开来给你?鸦片生意确实利大,手底下能管的人也多,但是这行当风光了这一阵子,后半辈子要背的罪过数都数不清。阿宁是没的选,我和小哥是走定了,可你呢。你这人聪明一世怎么就在这里犯浑,要是沾了鸦片生意,你解家以后只有死路一条。”吴邪一直压到现在才同解雨臣讲这些道理,也是怕自己走了以后他聪明劲总朝歪处使。
解雨臣沉默了,他没想到吴邪竟然知道自己的想法。
吴邪走到楼下回头看还站在半路的人,叹了口气:“我不是生你的气,就是想你以后底子能干净些,那样想干什么都还有路。你可别自己把自己朝染缸里带,还当这里是精彩。”
“谁管你生气不生气。”嘴硬了一句,解雨臣快步走下来拉起吴邪朝前,“你快走吧,出个门尽是磨蹭,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由他扯着走,吴邪只有苦笑。解雨臣这个人,要是死估计也是死在他自己手里。
出城的路好走,乔装一下就混了过去。城里又有解雨臣手下装成吴邪的样子牌坊一样立着,一行人很顺利的就离开了南京布在上海的视线。
跟着吴邪的人都是老江湖,路该怎么走,何时走,往哪儿走,他们都清楚。因为经验老到,他们避过许多危险,路虽长走得倒还平顺没遇到什么事。一路乘火车,坐汽车,船,马车……几乎吴邪知道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和飞机他们都乘了一遍。偶尔在城市里歇脚,偶尔也有风餐露宿的时候,吴邪都无所谓。这么一直马不停蹄走了五天,他们赶到了山西,最后再往北,走到不能再朝前走为止。
为什么说不能再朝前走。因为一进山西周围的气氛就紧张了起来。国民军一路从南到北开进,最后就堵在山西河北交界处跟北方军一起使劲猛掐彼此不放,人马自然都堆在了这里。越朝北周围士兵就越多,吴邪他们还在半路赶上一次小规模的交火,也不知是谁打谁,还好听到枪响他们就慌忙躲开了。不过打起来也好,从消息和战况分析吴邪大致能知道张起灵的队伍在哪个区域活动。
可知道了用处也不大,到后来他根本不能深入。国民军由外向内拉起了防线,以防敌人从后突袭,这是吴邪没想到的。开始他们还能拿些钱买通关卡,快到省界的时候就再也靠近不了了。哨岗的态度很明确,前方就是战区,没有当地居民的身份证明或适当理由,不得随意进出。
身份证明吴邪当然没有,他就算能偷来也没用。证明上都有手印,到时候案个手印一比就知道真伪。
理由他倒是有,但是不能说。必须进去的理由是找人。
找谁。
找张起灵……
你谁啊。
我吴邪啊。哦,你不认识,没事,上海人家都叫我小三爷……
估计话到这里吴邪就要被逮了。国民军内部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万一这里是南京或者其他什么势力控制的地带他百分之两百得被请去蹲大牢,然后被押回南京或者上海。
憋屈了半天吴邪起意,老子受不了了,干脆我们从周围没有路的山里越过去吧。
他的提议马上被否决。开什么玩笑,你当人家躺在床上领军饷啊。山里多的是游岗,要是一不小心被寻山的士兵抓住,又拿不出身份证说不出为什么到山上乱晃理由,突突几枪,然后刨个坑一埋了事……
你说你不怕散兵,躲得过?那翻过山人家还有哨台等你,几米高的哨塔远远看到你这个闲杂人等直接举机关枪扫射。
还是不怕?那还有更狠的。有些山区已经被军队挖满坑埋地雷,具体哪里有地雷只有埋的人知道。你贸然进入万一一脚踩实了,得被炸成飞灰……
在县城里绕了两天吴邪真是技穷了。任他软磨硬泡就是没辙,要么拿身份证,要么说理由,他都办不到……这就像是被饿得两眼发昏的人隔着玻璃看到好吃的,感觉好不如什么都看不到。他现在明明就知道张起灵在前头,就是过不去。
“唉……”想不到会被绊在这种原因上,搅着碗里的饭吴邪怄气都怄饱了,根本吃不下。
解家的伙计倒有个提议,他们得知最近这周围十里八乡的居民都要赶个大市集,不如上那里去看看。兴许能遇到个熟脸,那样事情不就一蹴而就了吗。吴邪仰天长叹,他不觉得张起灵会有心情军民同乐逛什么市集,但是现在也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省城交界的地方总有大集市,两地居民能定期交换些货物,也算是一种民间娱乐。眼下打仗归打仗,日子还是得过。再说了,打仗的不也是人吗,谁不用吃喝玩乐。
到了开集那天早上吴邪跑去一看,果然好多人。不仅有百姓还有士兵,整个市集人声混着家禽牛马的叫声热闹得很。他四处走四处找,张起灵打仗不是单干,上海军部他好些得力的手下都跟着出来了,那些人吴邪是脸熟的。
可他转了半日,脸上的汗沾着灰,手一摸都要和成泥了,还是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找到。跟在身边的伙计怕他给中午的日头晒昏,拉他到路边茶摊休息。吴邪有些泄气,过了午今天这集市也差不多结束,看来又是白费了力气……自己也是病急乱投医,那些人怎么可能没事干到从前线闲荡到后方来赶集……
正叹着,风里远远飘来个声音:“哇,大娘,说好了鸡和蛋一起卖你怎么说涨价就涨价,这不是欺负人吗!?”
吴邪刚送到嘴里的一口茶顿时岔到气管里,呛得满脸通红,解家伙计不明白忙给他拍背,吴邪推开他们站起来就跑,扒开人群他伸手楸住站在鸡蛋摊前说得正起劲的人把他扭过来一看,真的是胖子!
胖子讲价讲得唾沫横飞突然被人朝后拽,一不爽就甩手,回头骂道:“哪个孙子拽我!?没看爷爷正忙着……”话到一半他也止住了,先是呆愣,然后才大吃一惊!
“我操!”胖子怎么也想不到吴邪会出现在这里,脑子一片空白。
吴邪拽着他顾不上说话,咳了半天才把气顺过来,瞪眼道:“你骂谁孙子?!”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遇着胖子了……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胖子拉着吴邪到旁边把他好好看了一番,“你这一身打扮,满脸是灰,隔远了胖爷我还真不敢认!”
说来话长,认你大爷。吴邪直摆手,笑个不停,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解家伙计跟上来一看,马上都认出了胖子。
坐下来把事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胖子四顾,突然拍腿站起来叫道:“快!身上有没有钱?”
吴邪他们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带着的钱都拿了出来,胖子揣进兜里,拖起吴邪往人堆里扎。
一番恶斗之后,胖子满载而归。肩上扛着半只羊,脖子上套着几只烧鸭,手里提着猪肉,牛肉,兔子,鱼……满身挂的都是食物。解家三个伙计也是米面油醋扛在身上,连吴邪也没幸免,给他提着一筐鸡蛋外带三只绑着腿的母鸡。
看来吴邪还是错了,战事再紧急,还是会有个人非常有心情来赶集市……
“你是不知道啊,”胖子沉痛地说,“今天要是没你,我下次再想开小灶出来买点好吃的祭五脏庙就得抱着小哥的腿哭穷讨钱了。”
吴邪到这时还有点恍惚,总觉得碰见胖子有些不可思议。他一提张起灵吴邪才想起来该问什么:“他怎么样?”
胖子把买来的东西全塞进开来的军车,回头冲吴邪笑:“你着什么急,都寻到这里了还怕回头没功夫亲口问去?”
解家伙计把人送到这里也算是大功告成,吴邪和他们分开后随胖子的车进入了战区。眼看着越过那道堵了他几天的哨岗,吴邪这才觉得踏实了。
胖子开着车,一路上听吴邪把最近的事重新细细说了一番,有点吃惊,但也没太奇怪。南京那边闹出什么妖蛾子都有可能,倒是吴邪一路追到这里让胖子很是意外。听吴邪说被一张破纸卡在外头好几天胖子哈哈笑,告诉他后头那些兵都是后备,前面人力物资不够了都从后方调配。过了那道关卡靠北连着几个村庄里驻扎的几万人全都是随时要提枪上阵的队伍,戒备自然更严格些。
“还是咱们哥俩最有缘。”胖子笑说,“要是这么错过了你估计还真得白跑一趟。”
吴邪拍拍胸脯也叹,有惊无险。
战区也分前后方,最前方是和北方军对垒的位置,后方是军队驻扎的村庄。胖子大概开了半小时车,吴邪看着四周农田错落也挺祥和,只是路上来往的军车士兵很多,这和他之前预想的惨烈景象大相径庭。
“总共快十万人的队伍,不能全围着一口锅吃饭吧。”意思是部队的驻扎必须是相对分散的。
“那打仗呢?”吴邪问。
胖子解释说,现在他们主要争夺的几个据点都在更北的位置。
听胖子的解说吴邪渐渐明白了,其实在一个地区长线战争行军布阵要像一只箭镞。最前面尖而利,越往后方摊子铺得越宽。派一万人出战,后面也许要有三万驻军,好轮番上阵。驻军之外还有许多后备军,然后还有后勤补给……彼此网络似的相互沟通,比吴邪在报纸上看到的复杂得多。
所以说张起灵他们要管的不止是该怎么打仗,还得考虑这几万人乃至十几万人今天晚上吃什么,天冷了盖什么……所有种种琐事。
“仗也不是一打就不停。大家打完还得坐下来歇歇,互派使者商量一下嘛。”胖子说着说着,就指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的村落给吴邪看,告诉他,到了。
他们现在一个叫马庄的村子,里外扎了一万人的部队。
胖子把车开到村口,叫来几个兵一起帮他拿东西。吴邪觉得空手走不太好,见自己的行李已经给人拿了,就随手抓起鸡提着。
胖子显然是已经和村里的人混熟了,沿路这个叔那个婶的一直忙着跟人打招呼。吴邪不知道这是要朝哪里走,寻思着大概是要先去厨房或者仓库把东西放下,一直默默跟着胖子走进了户人家。
这一户的院子还挺宽阔,一侧栽着些不知什么果树,已经结起一点青色的果子;另一侧则是石头桌凳。中间一溜青砖铺出条从院门到主屋门口的走道,收拾得很干净。吴邪看着四周走慢了几步,被胖子他们落在了后面。院子里的主屋就是一幢样式普通的平房,这种房子吴邪熟悉,进去后大厅就是堂屋,左右各几间房,后面开个门通到厨房或后院,结构很简单。
进屋一看果然如此。
吴邪的行李安静地躺在了堂屋的地上,通后院的门敞着,胖子他们应该是已经提着吃的东西到后面去了。吴邪想着就朝前走,快到后门口时听到身后有人从里拉开一侧房间的门走出来,吴邪习惯性地回头看想着不管认识不认识也得打个招呼,谁知慢吞吞出来的人竟然是张起灵。
这重逢来得太突然又太随意,吴邪呆立在原处,张起灵也愣了。
最近战况稍有开解,张起灵还一直在想是不是给上海打个电话。他知道今天胖子跑出去了,在屋里听到他的声音就出来看看,谁会想的到一开门竟看到这个人……
“吴邪……”张起灵心想自己是不是睡昏了头,人明明该在上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说眼前这副景象是怎么回事,头发里有草屑不说,脸怎么蹭得这么脏,衣服上也全是灰,手上还提着……怎么看都好像是鸡。
随着张起灵的视线滑下来,吴邪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该是怎么一副狼狈样。岂料他还没来得及尴尬,对面那张脸上居然泛起笑容。吴邪顿时窘得耳根发烫发痒,好不容易找到的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都没心情欣赏,抬手把鸡朝张起灵一抛掉头就朝后院跑。
胖子回头不见人,放下东西正准备来找,结果跟低头奔出来的吴邪撞了个满怀,把他吓了一跳。吴邪根本不理,推开胖子,看准水缸直奔过去就舀水洗脸。
“你这又是赶得哪门子急……”胖子揉着被撞疼的胸口抬脚朝屋里走,一见靠在房门边发呆的张起灵,乐了。
那三只可怜的鸡被吴邪抛在地上,扑腾个不停,无奈爪子被捆在一起根本挣脱不了。胖子拿刀把绳结割开放它们自由,抬头对还没回神的人笑道:“我还当你在别处开会,想带他先换身衣服再去找你,不巧。”
张起灵看着一地鸡毛,然后摇了摇头,朝后院走。
到了后院张起灵把一副想跳进水缸淹死算了的人拉回来,上下打量。
“看什么看!?”吴邪难过得要死,不停挣扎着想往水缸边上靠。
一看这人犟脾气上来了,估计不遂他的愿是没法交流,张起灵只好先松手,叫人准备热水由他去洗澡换衣服。
趁吴邪自己纠结着不好意思的当头,胖子把沿路听来的事说了一遍。听到是那个女人提示,吴邪才起意离开上海,张起灵嘱咐胖子不要和任何人讲。
“他这是什么都没想一门心思就来了,要不是今天凑巧跟我遇到,不知还得在外头兜兜转转到什么时候!”想着吴邪这样赶来路上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胖子感叹之余问张起灵打算怎么办。
张起灵非常明白,既然来了,以吴邪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走的。这一步虽然出人意料,但张起灵也没去费力想之前之后如何,既然都完好无损的来了,还推辞什么。吴邪不案理出牌换着花样给他‘惊喜’也不是头一次了。
吴邪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见只有张起灵坐在厅堂一侧,就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张起灵伸出手,吴邪就把手放在他手上让他握住。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前门外院子里那些果树,墨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偶尔吹来一阵轻风,好似波涛带着浪的声音。
这么十指交握安静地坐着,单凭手心之间传递的温度,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他突然不想管他最近苦战有没有结果,他也不想问他这一路是否辛苦。答案都是必然的,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何必再提那些。
“我不是笑话你。”也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吴邪听身边人说道。
想着这次长途跋涉鸡飞狗跳的重逢,吴邪笑过之后心里有点发酸,有点委屈。因为这点委屈,他侧头靠上旁边的肩膀,闭上眼‘唉’了一声,反唇相讥:“少狡辩,你不是笑话是什么?”
“是高兴。”
见到张起灵的人,吴邪几乎是放下所有防备和担忧。一松劲他才觉得累,合上的眼皮怎么都不想再睁开。
醒来时天色向晚,吴邪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房里躺着了,眼前头顶上方是纱帐。这一觉算是他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连梦都没做。坐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东西,就能断定一定是张起灵的房间,他的衣服吴邪认得。
屋里摆设也简单,一张床一案桌一把椅子一方衣柜,加上堆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再没什么。坐了片刻,吴邪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想了想便从床上爬起来整好衣服推门出去。
他出来第一眼就看到胖子,他扎着条围裙右手拿着锅铲左手端着菜,正指挥着旁边的人把堂屋中间桌上的菜挪挪位置他好把盘子放下。在旁边帮忙的中年人吴邪没见过,看打扮应该是村民,抬头见吴邪脸上露出很简单的笑,招手让吴邪快来吃饭。
胖子见吴邪醒了,也招呼道:“快,试试胖爷我的手艺!”
吴邪走出来看着一桌子菜,还有厨子打扮的胖子,以及眼前陌生但淳朴的笑容,感觉迷茫。他找了找张起灵的踪迹,胖子马上说:“小哥有事出去了,过会儿就回。”然后指着旁边的村民告诉吴邪,“这是马庄的村长阿贵,咱们现在就住在他家。”
他叫得这么顺口,吴邪不知道这个‘贵’是姓呢还是名字,想尊眼前这位长辈一声也不知道该叫啥,只好望着阿贵笑说,你好。
“都是自己人你腼腆个什么劲?!”胖子拿肥肚子撞了吴邪一下叫他让路。
吴邪还不知道胖子在外面有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优良品质’刚要好好表扬他,就听着后面传来个清亮的女声,冲这边叫道:“王大哥,要糊锅了!”
“就来!就来!”胖子笑眯眯地把吴邪赶到一边抄起锅铲冲那声音奔去。
外面天色暗吴邪看不清声音的主人什么容什么貌,但胖子那张肥脸他看的很清楚,并且发誓他从来没见胖子对谁笑得这么谄媚,眼睛缝都快要挤出蜜了。
原来是有了动力,才如此没脸没皮踏实肯干爱显摆……
吴邪见胖子和阿贵都往后院厨房走,自己待着没趣就也跟上。到厨房才看清刚才叫胖子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中上之姿,瞧着却格外甜。一见吴邪她就笑着招呼,笑容也很简单,只为笑而笑。
后来吴邪知道了,她是阿贵的女儿,叫云彩。
胖子负责炒菜,阿贵切菜,云彩则负责闲聊,吴邪再朝灶台后面负责看灶膛的位置看了一眼,几乎捂着胸口惊呼出声:“你怎么也在这里?”坐在小马扎上拿着火钳添柴的竟然是黑眼镜。
这家伙行踪飘忽不定,在上海时隐时现,忽然连着好些天不见,人就再也没在上海出现过了。吴邪以为他回老家去了,怎料却在这里埋头烧火。
黑眼镜对吴邪抬头一笑,然后叫他来身边。吴邪依言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把黑眼镜好好看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穿的竟然是国民军的军服:“你终于弃暗投明了?”
黑眼镜仰头哈哈笑,突然塞了个东西到吴邪嘴里,说:“趁热,尝尝。”
吴邪下意识嚼了嚼,发现是种用油炸过的肉,外焦里嫩还挺香,虽然吃不出是什么肉:“这是什么,虾吗?”
“蝉。”黑眼镜瞧吴邪吃得起劲,嘿嘿笑得甚是欢快。
吴邪都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在乐些什么,难道是见到自己太激动了:“馋?我不是嘴馋,就是没吃过这个问问你。”
黑眼镜憋了一下,然后笑得歪在旁边的柴草堆上。
胖子炒着菜回头看了一眼,对黑眼镜说:“你别戏弄他,当心后头有人找你算账。”然后对吴邪说,“快吐出来!”
吴邪心想我吞都吞下去了,你要我吐什么?
黑眼镜笑过稳住后,想了一下,然后重新跟吴邪说了一遍:“知了。”
“知了?知了什么?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还用古文。人家都说知道,你偏说知了。”吴邪还是没明白。
黑眼镜啧舌,胖子一掌拍在吴邪头上:“你这脑子,一到这里就不转了吗。他说的是知了。知了就是蝉,蝉就是知了!”
“夏天出来,趴在树上叫的那种,会飞的……”黑眼镜开始描述,吴邪早出去吐了。
张起灵在他们开饭以后才从外面进来。胖子朝边上挪把吴邪身边的位置让出来给他坐,云彩也不用人吩咐起身去给他盛饭,把饭递上来时还顺手夹了一筷子肉到碗里。
吴邪看着一扬眉,搞了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
第四十六章
在北方军过强的火力打压下,张起灵逐渐改变了自己的战略。不能拿自己的短板比人家长项,装备不如人,援军跟不上,那就拼补给,比战术。放弃掉大规模战斗,张起灵开始守住已有的据点打游击战。
本来一次一边上一万人的仗,他分成三次在三个地方打,每次派出去的人也不多,就两三千。北方军将领的秉性他打过几次之后就熟悉了,一个字‘傲’,再加两个字就是‘散漫’。仗着自己人多装备好之前又赢了好几次气焰非常嚣张,不把对手看在眼里。
张起灵出三千人,北方军绝对不会出一万,基本都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可同样的三千人,在张起灵手里变化可多了。设陷挖阱使诈,占据山头俯攻,假意追着打完了再绕到后面包抄,无论什么情况他的战斗经验都很是丰富……每次都是对方损兵一半,自己这边死百把号人。这样打了就跑的战斗会让北方军一时估不准伤亡,但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发觉自己兵力虚空,人马竟然是损在这些小打小闹上。
张起灵耗得起,反正硬碰无用,他的援军也还在半路上。不进不退,不痛不痒,小规模多次数的闪电战刚好适合目前的局面。他在后方把握好战术,暂时不用上场切磋,多开会布好阵抓紧时机寻衅滋事就行了。
晚饭后阿贵给吴邪指自己家,四间房云彩睡一间,他和胖子一间,张起灵一间,黑眼镜一间没空房了,要不安排到隔壁老乡家里睡。吴邪还没说什么,旁边胖子忙摆手,叫阿贵只管多铺个床板在张起灵屋里头:“他俩关系可好了,睡一屋没事。”
“我睡隔壁人家就好……”吴邪觉得不妥。胖子爱跟自己未来岳父挤着套近乎那是他的事,自己跟张起灵好归好,可这么挤着有点尴尬。
阿贵却很是赞同胖子,拍着后脑勺说:“哎呀,我都忘了,你们一家人又这么长时间不见,一定有不少话说。”说着就招呼胖子一起去给吴邪在张起灵屋里添床板拿被褥。
吴邪被他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堵得语无伦次脸都红了,什么叫‘一家人’……
黑眼镜适时给吴邪解惑:“在你下午睡觉的时候,胖子跟他们说你是张起灵好久不见的表弟。”
表弟……那我是不是还得意思意思喊某人几声‘表哥’呢。吴邪哀叹,被胖子的借口弄得哭笑不得。
某位‘表哥’对这些事倒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晚上议完事进来瞧了两眼什么也没说,洗个澡,插上门睡觉。乡下人家没有电,到了晚上照明全靠煤油灯和蜡烛,所以睡得都早,免得没事白费蜡。张起灵进来时吴邪拿怀表看了看时间,才十点多,外头都万籁俱静了。
感觉到从不远处投来的注目,吴邪知道他什么意思,呵呵一笑说:“你现在已经晋升成表哥了,你睡床我睡地铺,挺合适。”
张起灵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没退。
一盏油灯的光能延展的范围非常局限,靠在床上的人轮廓与其说藏在阴影中,还不如说是被蔼然的光勾了几笔,顺着他的额头晕染到鼻梁,滑到脸侧,再到下巴……都是吴邪最熟悉却永远看不厌的景致。用眼睛这么看总不够,用脑子记下来又怕会忘,想要藏在心底却发现自己的心原来是一个没有底的深坑。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会在最快乐,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候,同时感到痛苦,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得想哭。这是因为这些幸福快乐自己创造不了,所以在拥有的同时深深地恐惧某一日会失去。所谓喜极而泣,宣泄的到底是难以承载的喜,还是瞻前顾后的痛呢?
“小哥。”吴邪自己觉得害怕,所以想问问旁边这个人,“我这次要是没能离开上海,怎么办?”
问完吴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在这里了,还假设不可能发生的事为难别人,一定会被说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待在租界里。”岂料张起灵的回答却相当认真。
待在租界里确实能保命,那里是国中国,就算外面有无数的兵也不能挺进半步,这也是为什么自己会把住处安在租界内的原因之一。可是,自己不可能在租界躲到天荒地老啊。吴邪觉得张起灵可能没明白这个假设的真正含义:“我在租界里不能出去,你打完仗回头又不能进来,该怎么办?”
南京要求撤除上海周边的部队,张起灵早料到大约会有这样的后招。南京一旦围城,自己若想再靠近要费很大周折,吴邪虽然待在租界不会有危险,但是也出不来。这些他都想的到,可是没有办法。问题接踵而来,时间又太有限,他只能选择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去尽力争取。
“回得来,就有办法。”有些事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也还是免不了在那一点上失败。自己的所有都能拿出来作赌,若是胜一定会有办法;可要是败了,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误了眼前这个人。
短暂的思考后,吴邪终于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会得来就有办法,那也就是还有回不来这种打算……要是回不来,自己就在租界这个屏障里待着另谋出路,张起灵所想就是这个意思吧。
吴邪几乎是暴怒,豁然起身冲到床前,狠狠抓起张起灵的衣领将他提到眼前。他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这个人最终还是在想着怎么把他抛下。回得来,回不来,有没有办法,他以为他们都会在一起,生死罢了……
影子把铺陈在轮廓上的光遮蔽,吴邪突然难以分辨,究竟是自己不懂他,还是他不懂自己。当初是谁说生死与共,是谁叫自己等他:“你要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为什么还对我说那些话?”
对视了一阵子,张起灵压着吴邪颤抖的肩将贴向自己,摸着他的背脊违心地安慰:“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到现在还蒙我?!”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我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感动,你这是自私你知道吗!”你要是不在,我就算活也是生不如死,漫长的岁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悔恨,那才是最残酷的折磨。
“算了。”吴邪也知道没用,气过之后只是颓然,松开扯着衣领的手改为拥抱。这个人总说自己执拗倔强不听人劝告,其实他何尝又不是个倔强的人呢,“反正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小爷爱怎样就怎样,你有种就先杀了我,否则别想管我!”
“胡闹。”张起灵叹道。
吴邪支起胳膊拉开彼此的距离,朝张起灵抛来同情的眼神,啧声道:“是啊,是啊,你怎么就摊上了我呢。我就是胡闹,自私,霸道,蛮不讲理,小心眼,还打你骂你。不省心,爱管闲事,没什么能耐但最喜欢惹祸……唔……”后头的气话,全都被亲吻堵回了肚子里。
要比讲歪理挖苦人,张起灵自知不是吴邪的对手。说不过,那就别说了。
人都自私。因为自私,所以才在该哭的时候笑,在该紧握的时候选择放手,在自己都知道可能圆不了的情况下却还是要说谎,在你想和我同进退时更希望你自己好好活着。也因为自私,才为你在危难时始终站在我身边而感到无比高兴。
吴邪被压在床上吻得头昏脑胀,觉得这样下去有擦枪走火的危险,连忙推开身上的人喊停:“四面都是人,不许胡来!”猛然想起件事又好笑,甩了张起灵一眼说,“真不知道有人多喜欢你,你可别伤了小姑娘的心。”
发现这家伙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说谁,吴邪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回自己的窝,结果人还没沾地就被扯了回去。
这么腻在一起算什么事,吴邪回头想讲理,结果张起灵气定神闲地说:“有老鼠。”
一听这话,吴邪马上缴械投降。卷起自己的铺盖直接往床内侧一丢,然后跳上来缩进了被子里。
作战计划的变化,从一定程度上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张起灵的战斗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进展的,南京迫于压力应该会在河北盟军的问题上作出相应妥协,以求国民军能进一步向前挺进。到那时,大规模的战斗又会再次打响。
吴邪在上海时每次看报纸都想见捷报,想看到国民军的胜利。可现在身在其间却有些私心的希望这样的胶着状态能继续下去。
国民军队伍的驻地在马庄外围,村子里照常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很平静。张起灵姑且还要忧虑些事,吴邪真就是个一等一的闲人。每天起来吃早饭,发呆,吃午饭,看看书,吃晚饭,睡觉,一晃就是好几天。隔壁的花猫和他成了朋友,下午一起窝在院内树荫下的竹床上,吴邪要是睡觉他们就头抵头脸对脸的睡,要是吴邪看书猫就趴在他腿上磨蹭,一人一猫相当惬意。
某日刚过午,张起灵和胖子回来发现吴邪睡在园子里,想把他叫起来到屋里睡去。谁知刚碰吴邪那猫先恼了,弓着背抬爪就朝张起灵招呼过来,还好躲得快。吴邪睡眼迷蒙瞅了眼,抱着猫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胖子幸灾乐祸:“你终于有了情敌。”言罢叫张起灵不要管,由他去,“过会儿那一大群凑过来要是闹不醒他,我以后就把姓倒过来写。”
也不知什么到了时候,吴邪真的被闹醒了。一张开眼,面前的景象把他惊得一仰,险些从竹床摔下来。院子里一大片,全是村子里的女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得缝着东西。还有些孩子跑出跑近找自己的妈。吵醒他的就是这些人的说笑声。
有位大婶就坐在竹床另一角,发现吴邪坐起来,笑道:“看你睡得香,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呢!”说完她旁边几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吴邪发了会儿蒙。
之后他才弄明白这人是来做针线活,帮忙补士兵军服。不少士兵的衣服破了自己又不会针线活,穿破衣服打仗又不好看,于是他们就把破损的衣服聚在一起,选一天劳烦周围村里的女人过来帮忙一起补上。
吴邪在村里住了这么几天,周围的村民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都认识他的人。在这里陌生和熟悉之间界限很模糊,看你眼熟那就算是熟人,一点不见外。一个女人见竹床上有书张口就问:“你识字吧,快来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字。”然后也不用吴邪答应就把一件衣服塞到他手里。
见吴邪愣着,那女人冲旁边人笑了句‘这还在梦里’,然后展开吴邪手里的衣服指着后领处用线缝出来的两个字说,“这里线散了我想给他补上,但不会写字。”
那是个‘金’字,下面一点一横因为线没了所以残缺。吴邪说这是‘金’,旋儿拍着前额想起来问自己的人不识字,于是叫她等一下,起身回屋去拿纸和笔写给她看。这下一发不可收拾,一群人全围了上来,都让吴邪瞧瞧自己手里衣服上散了线的字是什么。
吴邪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写,慢慢告诉她们。这些都是士兵的名字,一般缝在军装后领或者裤子腰际。除了方便辨认哪件是自己的衣服外,更重要的功能是万一战死沙场收尸时能辨认这是谁。
忙了一通,看着手里写满字的纸,吴邪忽然有些说不出原因的悲伤。这些名和姓,还有这一针一线,组织不出任何意义。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却只能凭借它们诠释一个生命。或许很少有人能有机会从这个角度观察某些很稀松平常的事,吴邪自我反省着。从纸张的记述里,他永远无法像现在抚摸这些埋在衣装领侧的针脚般去抚摸消逝在一次次战斗中的那些名字。
他的情绪影响不了周围女人之间家长里短的谈笑,她们手里的只是针线活,做完了就回去带孩子做饭,没什么可想的。她们说着说着话就落到吴邪身上,笑问道:“吴先生是从上海来吧?”
吴邪点头。
“听说姑娘太太们冬天都穿光腿的衣服,有这事?好看吗?不冷吗?”旁边继续传来问话,她这一问引来周围人的揶揄,几个女人笑作一团。
吴邪微笑:“当然冷,都是肉长的,谁不冷。”可冷的不是身体,该是心才对。纸醉金迷里,那些女子估计早忘了该怎么像眼前这些人一样畅快地笑了吧,香艳的躯壳下,哪还有什么自己。
见她们聊得高兴,手上忙个不停,吴邪坐着想了想自己能做什么,张口说:“我去给你们倒些茶喝。”
他话一出,女人们都看着他,然后不约而同哄笑起来。吴邪不知道自己这是哪里说错了,不知所措。
“我家那汉子要是能给我倒杯水喝,真是天都不亮了!”坐在吴邪旁边补衣服的女人调笑着叹了口气,瞧着吴邪道,“我要是有女儿,要许就许给吴先生这样的斯文人。”吴邪这才知道自己提出倒茶对她们来说是稀奇事。
“我有,我有丫头!”
“你家那还坐着片子吃着奶呢,我家姑娘今年十五,吴先生要不来我家!”
“你家丫头不是定了亲吗!?”
“我家二姑娘可俊了!”
吴邪被她们说得又好笑又脸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胖子这时候回来,见吴邪在院子里,边和周围打着招呼边冲吴邪开起玩笑:“哟,天真,终于找到组织了!聊得这么开心?!”
“这儿不都是你的兵吗!”吴邪笑骂。
胖子回来是准备开锅煮饭,吴邪见他卷着袖子朝厨房去于是趁机摆脱院子里越说越没谱的话题跟了上来。进屋才发现云彩也在,刚才坐在外面没看见她。看她手里拿着谁的衣服在缝,吴邪摇头往前走。
陪胖子忙乎着,吴邪笑他:“我是说那天跟你进村时,你怎么对谁都像对自己亲爹,原来是想倒插在马庄这门上。”
胖子亮起手里的刀切菜,一点不否认:“酸什么,你舍不得胖爷我啊?”
吴邪低头:“经过这么多事,我还真舍不得。”
胖子没想到吴邪会承认,愣了愣,然后又笑了:“你想我陪你一辈子,这事得先去问问小哥的意思。”
“去!”吴邪难得一点真情流露气氛全给破坏了,摆摆手挑侃道,“既然都找到了高老庄,为师也不多留你了,分分行李散伙吧。”
胖子知道吴邪这是拐弯说自己是猪八戒,眼珠子一转马上接过话:“师傅,可人家‘高小姐’现在看上了大师兄,你说这事怎么办。”
吴邪没想到胖子早知道了,扶着墙笑得直不起腰。
笑了一阵胖子开始把人朝外撵:“不帮忙别在这里碍事。”
吴邪想帮,又有点担心自己搁在外头竹床上的书,担心一不看着等会儿给哪家顽皮的孩子撕了折纸玩。于是先晃到前院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走出来吴邪发现外面的女人们还在说刚才那些事,一见他马上抛出新的问题:“吴先生,你结亲了吗?”
自己这算是结了还是没结呢?真是个好问题,吴邪立在门口完全答不上来。
巧的是张起灵和黑眼镜踩着这个问题也回来了,缝衣服的女人在吴邪这里等不着答案,就去问张起灵:“吴先生结亲了吗?”
答案是,点头。
黑眼镜肩膀明显因为憋笑抖了一下,吴邪站在对面看得清清楚楚。
在一阵可惜声中,又有人很不给吴邪台阶下的问了张起灵第二个问题:“你呢?”
已经预知那混蛋会给什么答案,吴邪扭头就朝后退,只恨周围没个地缝让他钻。果不其然,他还没走到后门,黑眼镜的笑声就追了过来。
厨房里胖子和黑眼镜乐个没完,吴邪被他们揶揄得根本待不下去,只好出来舀水洗米。始作俑者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溜达过来,吴邪看着他直来气。
“你……”吴邪刚想骂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真沉不住气,估计胖子和黑眼镜更是要把嘴都笑裂才罢休,“你把米洗了!”想着吴邪把手里的活留给面前的人,站起身准备去抓只鸡来杀。
还以为张起灵不会理自己,谁知绑上鸡提刀过来一看,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还真‘屈尊’蹲下身摆弄起簸箕里的米来,不过显然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有些茫然。张起灵长这么大淘米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本着不想晚上被饭里的沙硌碎牙,吴邪走过去反手把刀递给他,洗米不会杀只鸡总行吧。
结果还是吴邪想法太积极乐观了,洗着米就听到后头传来胖子的大叫声:“你给我放开她!放开她!”
寻思着怎么炒菜炒的好好的突然出来唱一段‘强抢民女’,还要‘放开她’,吴邪一回头就看见胖子从张起灵手里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鸡抢了过去。
黑眼镜出来直摇头:“真可怜,这到下头去都不好意思跟一起投胎的鸡兄弟打招呼,大家都是脖子一道疤何其壮烈,就你是被掐死的……”
晚饭时不见云彩,阿贵说跟村里人把缝好的衣服送回去后云彩就直接去要好的朋友家吃饭了。
饭后吴邪无意中看到靠门边的凳子上还搁着的衣服,才忽然想起早先张起灵在外头跟那些人说话时云彩其实也是坐在门边听着看着的……
伸手把衣服拿起来准备带回屋,吴邪被插在里头的针扎了指头,痛得直皱眉。展开一检查,原来扣子还只缝了一半云彩就甩下衣服跑了,针线还都挂在上面。
吴邪苦笑,自己当初对那个人若也这样半途而废的话……算了,这丫头还是小孩子的心性自己何必跟她比,就此作罢也好。
回屋三两下把军服剩下的扣子都缝好,吴邪将它重新和其他的衣服摆在了一起。做完这些时张起灵正好端着两杯热茶进来,递了杯到吴邪手边。
“这种日子,叫人好像怎么过都过不腻似的。”靠在桌边望着两杯氤氲的茶,吴邪想起白天和那些叫不上名的人说的玩笑话,不由露出笑容。
这算是怎样一种日子呢?
在上海他是最重要的,多的是人鞍前马后。在这里每天没什么事做,坐在这里一起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在上海酒局宴会多得数不清,这里只见暮色低垂时炊烟渺渺。阑珊夜里这个地方万籁俱静,上海夜总会的歌舞却必须唱到天亮……
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吴邪想问问,可一想这人对着白米犯愁的模样,吴邪觉得有些痕迹大约还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打磨,方显清平。
最后他选择说另一句话:“其实胖子要能娶了云彩留在这里,也挺好。”
张起灵对这些絮语的回应,是一个拥抱。
这个动作很轻,吴邪先是被摸了摸头,然后被托着后脑勺带进怀里。这个人的手沿着脖子滑到背脊,停在了中间,然后稍微用了点力,压着吴邪朝前靠。如此一个简单的接触,却让心紧紧贴着了心。
安静数着沉稳的心跳声,吴邪有些领悟。是了。也就是这份宁静,使人贴近时能最清楚地感受到彼此,虽简单,却也难忘。
为扼制统一的步伐,日本派出军队由山东登陆,在北方以保卫侨民为借口制造冲突,矛头直指国民军。南京政///府在此问题上畏缩求全,一举激怒了社会各界。要想挽回声誉,前方战线必须尽快取得成绩。
一时间,僵持不下的几个问题似乎都得到了解决,直鲁同盟迅速越过阻碍向主力部队靠拢,河北的军编问题也以南京的妥协落定尘埃。南京急需这一场大战,不仅转移民众的视线,同时也像场大雨般洗刷溅在誓言上的泥点。
与盟军在省界会合后,张起灵的部队必须开始迅速向北推进,这时河北同盟的态度也软化,大家联手或许能扳回之前的败局重挫北方军。战区后方所有部队都会向前方转移,外围部队则会陆续进入战区作为补充军预备。
在去与留的问题上,吴邪没有太多的挣扎,他很清楚自己该把自己摆在哪个位置。出发前一天吃过晚饭围坐在桌边胖子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导,吴邪在他开口之前很直接地说:“我就留在马庄。”
“你这么深明大义胖爷我就放心了。”胖子感叹。
结果张起灵接过话就对胖子说:“你也留下。”然后在他跳起来反抗之前告诉他,“这是军令。”
黑眼镜拍着胖子的肩笑说:“你可得加把力,回来就等着喝你喜酒庆功了!”
胖子瞪着眼,头一次哑口无言,呆了一阵起身到外头蹲在墙根边上喝起闷酒,黑眼镜笑说从没见胖爷消沉他得去好好欣赏,言罢跟了出去。
吴邪知道张起灵的用心,所以全程保持缄默。自己不也说过类似的话,胖子留在这里真的是件好事。对于胖子,说感激都太浅薄,虽然大家在一起总是插科打诨但也比谁都希望彼此能好好的,既然现在已经找到想停留的地方,就该在有机会的时候牢牢将它抓住,莫待无花空折枝。
隔着桌子对望,吴邪发现对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平静。也许是这大半年分别得太频繁,到最后人也就淡定了。
现在只希望明天天气能好些。
陪着收拾行李时,吴邪发现在张起灵常穿的外套后领被人拿线缝了个小小的‘张’字。不用想就知道是云彩干的。
“瞧,小丫头给你缝的,还挺好看。”将那个字递到张起灵面前给他看了之后,吴邪找来剪子把线全绞断挑了出来。这倒不是因为容不下那姑娘这点心思,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这个人的衣服上留任何记号,他的生命他自己证明。
第二天,天气果然挺好,是个出门的好天。
如常吃过胖子张罗的早饭,张起灵需要整队所以先出了马庄。黑眼镜穿着一身军装晃晃荡荡吴邪看着奇怪,就问他:“你这是要跟小哥一起上前线?”之前看他老穿国民军的衣服吴邪只当这是没衣服换了才扯着军服穿,谁知他还真的整装待发,“你不是满人吗。到了战场,你到底帮谁打谁?”
其实吴邪早就有些奇怪,只不过黑眼镜这个人本身就飘忽,所以他也没问。那方黑眼镜孜孜以求的玉玺早就交给了他,为什么这个人还成日和张起灵混在一起。
黑眼镜对吴邪这些疑问无奈道:“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吴邪说。
黑眼镜想了想,说了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我们的皇帝已经离开了天津。”然后在吴邪还在思考的时候问起解雨臣,“花儿爷如今是打算在上海常住呢,还是打尖?”
“小花?”吴邪想着说,“人在不在上海留着,我都只盼他凡事能想得开些。”
见黑眼镜发笑,吴邪反问:“你突然问他做什么,想日后去找他?”
“海棠无香,见不到,就找不到。”黑眼镜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胖子和阿贵一起把张起灵的行李送到村子外面交给准备出发的队伍。吴邪和村里人站在一起送他们,对着张起灵由口到心也就一句嘱咐:“早去早回。”
到了今天,望这浩荡的队伍,吴邪心里想起的是那天下午手指摸过件件衣衫后领时,针线的起伏。吴邪怀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他实现不了,张起灵也实现不了。但总有一天某个人某一时,一定能让它成真,能让那万户再无捣衣声,从此良人罢远征。
相对吴邪的轻闲,站在身后的云彩倒显得惆怅,看着队伍离开长叹出声。吴邪回头朝这姑娘笑,问她:“有什么可叹的?”
云彩见他笑有些疑惑:“眼看着自己亲人好友上战场,你不发愁吗?”
愁是什么?
愁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要是不先走出去,哪有所谓归期。”吴邪对云彩说罢,追上已经扭头朝村里走的胖子,问他中午要做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