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6月15日

麒麟三部曲 by 南蓝兰(三部14 – 17)

十四、(上)

听到胖潘两人的交谈,吴邪心里也不由一跳,心说难道是那些人殉睡觉不安分,躺得久了起来活动活动?

想起之前被张起灵解决掉的那只黑漆漆的粽子,直让人寒毛倒立,吴邪撇撇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不对了嘛!

“别担心,有我在呢。”黑眼镜凑到吴邪身边,嬉笑的语调里透着温柔。

吴邪点点头,眼神不自觉地追逐着那个走在队伍前头的人,黑金古刀斜插在他的背上,却好像在自己手里一样,让人安心。

虽然张起灵没有任何表示,可是他的背影却分明说着和黑眼镜一样的话。

吴邪,有我在……有我在…

墓道倾斜着向下,走过长长的一段后才到了尽头,面前出现一扇被撞破的石门,碎石散落一地,脚踩上去“咯吱”作响,阵阵阴风从缺口处涌出来,寒意森然。被撞出来的缺口极大,乍眼看去恰似人形。

吴邪心里一动,想起被张起灵解决掉的那只黑漆漆的粽子,心想难道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哥们儿真猛,穿甲弹啊!”潘子用手指比了比石门的厚度,惊叹道。

胖子则一脸敬畏地看着张起灵的背影,暗暗竖起大拇指,“还是小哥猛,这样的粽子一刀就剁了!啧!真他妈牛!”

说话间,几人已经从缺口进入墓室,张起灵用火折子点燃门两侧的油灯,借着飘摇的灯火,一副诡异的画面出现在众人眼前。

墓室中立着六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柱上缠绕着极粗的铁链,显是束缚着什么东西,靠近门的柱子上铁链已经断开来,弯弯曲曲的拖在地上。

火光亮起的一刹,另五根柱上的铁链突地都颤动起来,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彻室内。

“操!柱子上绑着粽子!”胖子眼尖,目光一转已看了个明白,大叫的同时已经从腰间拔出伞兵刀。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潘子却哈哈大笑起来,“被这么粗的链子绑着,你他娘的还怕什么!”

胖子一愣,想想自己的反应是有点丢人,脸上不觉一红,“胖爷这不是……警觉性比较高嘛!”

“那是,王胖子同志的警觉性就跟兔子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跑。”潘子讥笑道。

“得,胖爷不跟你计较!”胖子故作大度地挥挥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蹭到柱子跟前去细看。

吴邪看这六根柱子排列的形状不圆不方,很是古怪,就问身旁的张起灵这是什么阵法。

张起灵正要回答,黑眼镜却抢先一步开口,说这是南斗聚灵阵。

南斗是北极星以南的六星,因形似斗而得名,和北斗相对应,不同的是,北斗主死,南斗主生,传说南斗六星君管理人间一切生灵,三国时还有人向南斗星君求得延年添寿。

所谓南斗聚灵,就是希望借用南斗的力量保存生灵不灭。

“听起来这倒是个好阵啊?”吴邪奇道。

黑眼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邪,“吴邪,你知道南斗聚灵阵是对什么人用的吗?”

“什么人?”吴邪追问。

“活人。”张起灵忽然淡淡的说,“阵里面的不是粽子,是活人。”

活人?!

吴邪大惊,连忙往一边走了几步,看见胖子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被铁链束缚的粽子,不,是怪物,那怪物果然和之前见到的那只一样,全身漆黑,面目狰狞可怖。

想想被撞破的一指厚的石门,又看看张起灵身上的抓痕,吴邪不禁打了个哆嗦,“这,这东西是……活人……变的?”

“恩。”张起灵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恼怒地朝胖子嘶吼的怪物。

“老吴,你看这个。”老痒突然贴到吴邪的身后,用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吴邪的手。

“什么东西?”吴邪条件反射地握住那东西,拿到眼前来一看,原来是铁链上掉落的半个铁环,足有手掌大的铁环十分沉重,还带着斑驳的锈迹,“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给你看当然是有原因的,”老痒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仔细看看那断口。”

吴邪只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变了。

“怎么了?”黑眼镜忙问。

吴邪把铁环的断口朝上,举给黑眼镜和张起灵看,只见断口平滑整齐,颜色也很浅,显然是人为切断的,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难怪这一路这么顺利,原来有人在帮我们开路啊。”黑眼镜似笑非笑地说。

“这一路?”吴邪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吴邪,你不觉得这一路很多事都很巧合?”黑眼镜挑起眉,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张起灵,“这么巧我们能遇上哑巴张,这么巧在我们找不到向导的时候有人失踪,这么巧在躲山魈的过程中发现了古墓,这么巧完美的阵法被人破了,吴邪,你说这是不是叫做如有神助?呵呵。”

吴邪越听越惊,听到最后只觉全身冰凉,的确,这么多巧合根本不正常,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一步步把他们引到这里!

会是谁?谁是幕后黑手?

吴邪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个人如此熟悉他们的行动,要不就是一直在监视他们,要不就是一直和他们一起行动。

若说是监视,凭黑眼镜和张起灵的本事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么,这人一定是在一起进山的几人中间。

老李、小王和傻大个都已经死了,只有乔子下落不明。会是乔子吗?

吴邪开始细细回想一路上乔子的举动,可是不管怎么想,记忆中的乔子似乎都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他在得知老李和小王死讯时表现出来的崩溃也不像是假装的,面部表情可以骗人,眼神却骗不了人,吴邪看得出他眼睛里的绝望,那种万念俱灰的涣散他是见过的……

咦?见过?在哪里见过?吴邪愣住了,一些破碎的画面倏然闪过脑海,瞬间揪痛了心脏。

谁?那是谁的眼睛?是谁在悲伤?谁在绝望?谁在……叫我的名字……

“吴邪!”黑眼镜看到吴邪沉思的表情突然变成忧伤,呆呆地看着张起灵出神,眼睛里的光影迷离一片,脸部线条在明灭的灯火中模糊起来,忽然有一种吴邪会消失的错觉,心不觉慌乱起来,忙出声唤着吴邪的名字。

吴邪立即回过神来,歉意地对黑眼镜笑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黑眼镜缓缓地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哥说过,这山里有职业杀手。”吴邪没有注意到黑眼镜的异样,他现在一心在想是谁在背后动手脚,乔子是目前看来最可疑的一个,但他却不能肯定,而且,其实他心里,依然抹不去对老痒的怀疑。

想了想,吴邪把胖子和潘子叫了过来,慢慢地把眼下的情况说出来,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大家的反应。

“靠!这么说,胖爷被人当枪使了?!”胖子果然怒了。

“小三爷,你怎么看?”三叔不在这里,潘子就自然地问起吴邪的意见。

吴邪正等着这一句,潘子一问,他就趁机把自己对乔子的猜测说出来。

“就是那小子没错!”胖子不等吴邪说完,就咋呼起来,“胖爷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鬼鬼祟祟的一准儿是有猫腻!”

“我觉得不像,”潘子摇头,“那人不是个练家子。”

“大潘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那他要是装的呢?”胖子已经在心里给乔子定了罪,说不定还量了刑,这时别人再怎么说他也是不听的。

看到胖子咬牙切齿、怒目圆瞪的样子,吴邪相信如果乔子就在眼前,胖子能一巴掌把他就拍残了。

“行了!这笔账暂时记下,等胖爷出去了再去抽那小子,同志们,胜利就在眼前,咱先把明器捞到手再说!”说着,胖子挥挥手,大踏步地往前面走去。

吴邪仔细看过几人的行为举止,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想想前面就是主墓室,有什么阴谋阳谋的到了那里总该有个了解,到时候兵来将挡,有黑眼镜和张起灵在身边,又怕得谁来!

这样一想,吴邪只觉底气十足,也毫不畏惧地跟上张起灵的脚步。

吴邪并没有想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把张起灵放在了多么重要的位置上。全心的信任,只给至亲,和最爱。

此时的吴邪,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情,却已知道如何去爱。只可惜明白这件事的人,不是张起灵,而是黑眼镜。

难得沉默地跟在吴邪身边,黑眼镜心里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

远远地避开六根石柱,吴邪却免不了去看那些被铁链锁住的怪物,原以为那些是粽子,无论怎么悲惨也只是死物,但是知道了这些是活人变的,他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还活着,身体无端被人弄成这样,还要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墓室里上千年,只是作为一个产生怨念的工具。

他们还有思想吗?还是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怨恨?五行锁魂阵囚禁的是死魂,而这南斗聚灵阵束缚的却是生灵!

哪个更惨,吴邪已经无法比较。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人心惟危!人心惟危……

吴邪在墓道入口停了下来,在黑眼镜疑惑的视线中转过身,慢慢往墓室里走。

“吴邪,你要做什么?”黑眼镜忙拉住吴邪。

“我要杀了他们。”吴邪平静地说。

“为什么?”黑眼镜惊讶地问。

“因为……”吴邪还来不及回答,只听耳边破风声呼啸而过,紧接着身后传来沉闷的嘶吼,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过后,空气中泛起淡淡的腥臭。

“我帮你。”张起灵淡淡地说。

“好。”吴邪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拔出腰间匕首,暗运灵力,手一扬,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最近的一只怪物应声而倒。

“嘿!这倒有意思,老子也来!”胖子听到响动也转了回来,手持伞兵刀朝怪物冲了过去,“大潘,看胖爷给你露一手!”

“就你那两下子,也不嫌丢人!”潘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一根柱子旁边,出手如电,几刀下去也就送那怪物归位了。

黑眼镜愣在原地,看着吴邪走过去收回自己的匕首,矫健的身手一如当年,他不是不明白吴邪要杀这些怪物的原因,他只是……没有想到。

很多事想一想就会明白,可是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没有想到。

人说心有灵犀,就是两个人能同时想到一件事,如此而已。

很快,最后一头怪物也被老痒解决了,几个人说笑着捡回各自的家伙往回走,黑眼镜一个人站在墓室的出口,手里空空如也。

十四、(下)

这个墓有古怪。沿着倾斜的墓道一路往下走,吴邪心里不住琢磨。

首先是古墓的格局,就算是为了隐藏真正主墓室的位置,这些布置和手段也太过离奇,尤其五行锁魂阵和南斗聚灵阵两个阴毒的阵法,虽然的确是护卫墓穴的犀利手段,但是两阵造就的怨气太盛,那主墓室中的墓主也肯定会深受其害。

竟然会有人为了保住墓穴这样不顾一切、得不偿失?吴邪直觉嘴角抽搐,这根本说不通嘛!

其次就是古墓的深度,吴邪和黑眼镜大致估算了一下,从大家现在所在的这条墓道到地面,深度已经有二十多米,而且还没走到头,主墓室的深度不会小于三十米,也就是说整座古墓从虚墓开始不断深入地里,呈现阶梯状。

这真是咄咄怪事,吴邪自问对历朝历代的陵制墓式还算熟悉,也没听说过有这种墓室结构,耗费的工程量大自不用说,反正辛苦的也是工人,问题是墓主为什么要倒腾出个大号的梯子来?直接一口气挖到底不是更好?

吴邪总觉得在这诡异的古墓背后,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中蕴含的,一定是比那两个毒阵更险恶的人心。

心脏一阵阵紧缩,吴邪看看前方黑幽幽的墓道,忽然觉得无比厌恶,但转念一想,心底又隐隐生出一丝复仇般的痛快。

想来这墓主苦心孤诣大费周章,临了临了,还不是给爷们搅黄了?等会就让爷们看看,这老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吴邪嘴角勾起邪恶的弧度,脚步也不由加快了几分。

“吴邪,你想到什么事这么好笑?”黑眼镜看着吴邪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脸上表情变换那叫一个精彩,变到最后竟冷冰冰地笑开了,要知道吴邪的这种笑,只在两千年前的战场上出现过,经年以后猛然再见,黑眼镜的心里既欣喜又酸涩,吴邪,你是终于回来了?还是离我越来越远?

吴邪并不能知道黑眼镜的心思,想想自己的这种想法,貌似真有点……天真无邪?只好收敛起笑容,故作淡定地说:“没什么。”

这边吴邪藏好心里小小的窃喜,那头胖子却是兴致高昂,叽里呱啦地和潘子念叨着什么墓主真他娘的操蛋,不过好东西肯定有不老少,胖爷就代替人民收缴了……

潘子心心念念那颗可以操纵幻觉的玉眼,饶是胖子说得手舞足蹈,他脸上仍是愁云不散,只怕找不到那个救命的家伙。

老痒虽然一开始说是来帮吴邪的,但是一路听胖子吹嘘经手的明器古物下来,也不免心动,和胖子两个人畅想得不亦乐乎。

整个队伍最淡然的,还是张起灵,虽然吴邪已经不记得,但是他精辟总结的“闷油瓶”这三个字不是白来。

吴邪偶尔目光停留在张起灵身上,心都会不自觉地跳乱节奏,当然曾经的麒麟神兽,如今的吴小三爷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害羞或者类似的纯情表现,如果硬要他说,他大概会说是小爷本来就心脏受损,心律不齐又怎么了?!

而张起灵这个告白未果的人,在吹皱一池春水以后,却还是淡然地走在队伍前面趟雷,淡然地拆解机关,淡然地回过头来说:“吴邪,小心。”

淡然无波的一句话,生生打断了吴邪的浮想联翩,他微微一怔,立刻抬眼看了过去。

不知不觉墓道已经到了尽头,紧闭的石门横断在前,张起灵侧着身体站在门边,并起的两指搭在门旁,似乎找到了机关,却又没有立即开启。

吴邪顿时明白张起灵是要确保了大家的安全以后,才会打开石门,不过他刚才,貌似只叫了自己的名字……

吴邪小心地退到一边,然后转过脸对张起灵微微一笑。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闷的嘛。吴邪暗想。

确定所有人都做好准备以后,张起灵方才动手打开机关,石门豁然洞开的同时,只听“蓬”地一声响,门内“咻咻咻”激射出一阵箭雨,如一朵漆黑的礼花炸裂开寒光点点,挟带着冷冽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吴邪只觉一团温暖贴上后背,下一秒已经被黑眼镜揽进怀里,视野随即被黑暗遮蔽,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叮当”一片金属交错的声音。

“啧,这些箭保存得还真好。”黑眼镜片刻不停地用短刀格挡飞箭,嘴里还不忘调笑道,“吴邪,这也算是古物,要不要捡几支回去?”

“……你当我是收破烂的吗?这种货色,小爷还看不上!”吴邪深知黑眼镜的实力,也不担心他,只管放心地和他打趣。

黑眼镜呵呵地笑了,吴邪紧贴在他胸前,感受着胸膛微微的震动,听着那里面传来心脏有力的跳动,只觉心头涌上一股热流。

“青,谢谢你。”吴邪轻声说。

黑眼镜身体蓦然一僵。肆虐了好一阵的箭雨终于停了下来,一时间墓道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要谢的话,给个谢礼怎么样?”黑眼镜没有放开吴邪,反而搂得更紧,一边坏笑着一边凑近吴邪的脸。

“青!”吴邪大惊,忙躲开黑眼镜不还好意的笑脸,奋力将他推开。

“吴邪你好无情。”黑眼镜哀怨地说道,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少装了!”吴邪毫不理会黑眼镜的惺惺作态,径自绕过他就往前走。

张起灵从藏身的石门后把吴邪和黑眼镜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虽然知道现在的情况,只能由黑眼镜保护吴邪,但是看着那人把吴邪抱在怀里,他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一股邪火,更何况那占尽便宜的人分明对自己得意地一笑!

心神暂时冷静的片刻,张起灵听漏了墓室内微弱的一声机括响,当他觉察到不对反应过来的时候,几支粗壮的弩箭已经破空而出,森然的冷光一闪,直扑墓道中的吴邪而去。

“吴邪!”

吴邪听到张起灵叫喊的同时,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凌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根本没时间去分辨弩箭的来势角度,身体已自发行动起来。

只见吴邪将身一拧,整个人往旁边斜倒下去,身体在空气画出一道散发着微光的弧线,而弩箭也正到身前,“呲”的一声脆响传出,却是吴邪腰间的衣服被箭头扯掉一片衣料。

吴邪只觉腰际一抹冷气飞掠而过,寒意顿时蔓延开来,不由浑身一颤,庆幸的是没有感到疼痛,但是他还来不及喘口气,第二第三支弩箭又紧接而来,吴邪只能往地下一滚,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惊险地避过一左一右的双发飞弩。

在吴邪看来,自己躲箭躲得是狼狈不堪,可胖子和潘子却是看得瞪直了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天真(小三爷)神了!

但吴邪毕竟不是神,在第四支弩箭贴肉而过以后,角度刁钻的第五支弩箭已经让他避无可避,焦急之下,吴邪脚下失稳,连惊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无可奈何地往后倒去。

操!真倒霉!吴邪暗骂一声,在冷光刺破眼帘的一瞬沮丧地闭上了眼。

“噗”,沉闷的破肉声刺耳地响起,温热的液体随即溅上吴邪的脸。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吴邪惊讶地睁开眼。

明明是黑糊糊的墓道里,为什么那副墨镜看起来却像是在发光?吴邪愣愣地看着笑嘻嘻的黑眼睛,脑海中浮起的却是完全跑题的想法。

黑眼睛一手捞住吴邪,另一手横挡在前,大量的鲜血从他手臂上汩汩而出,艳红得刺痛了吴邪的双眼。

最让吴邪心惊的是,黑眼镜的手上没有插着弩箭,因为这种出血量不可能只是擦伤所致,那么弩箭肯定已射穿了他的手臂!

“青……”吴邪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检查黑眼镜的伤口,却又怕弄得他更疼,不过咫尺的距离,悬在空中的手竟是难以跨越。

“吴邪,想耍帅的话,还是等身体好了再说吧,”黑眼镜笑呵呵地说,“别瞪着眼睛看我,你这样子会让我想吻你的哦。”

“你!”吴邪无语,果然同情什么的,和这家伙完全不沾边。但是看到黑眼镜毫不在意的笑容,吴邪还是难掩心里的感动和愧疚。

是的,愧疚。因为在刚才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张起灵。

心的天平已然失衡,倾斜的一端压在他的心上,很沉很沉。

在他的心被另一个人牵动以后,他竟然忽略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最亲密无间的人。

“青,我……”

微凉的手指按住吴邪的唇,阻止了他想说的话。

“别说谢谢啊,”黑眼镜的声音里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温柔,“再说谢谢的话,我真的吻你了。”

有什么冲破了心里的阀门,强烈的酸涩感弥漫在胸间,吴邪低下头,再不敢去看黑眼镜的笑脸。

这一次,他听清了黑眼镜没有说出的话。别说谢谢,我不想听到你对我说谢啊,吴邪。

可是青,除了谢,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从吴邪躲箭到黑眼镜飞身挡箭,不过是数秒之内发生的事,张起灵置身在石门后,完全反应不及,只能看着吴邪再一次落进黑眼镜的怀抱。而这一次,堵在他心头的,是深深的自责。

因为这不该有的妒火,素来冷静的他失了分寸,让本不该发生的危险,就这样发生了。他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护在吴邪面前。

不该啊,张起灵。

他垂下眼睑,紧握的双拳慢慢张开,黑暗里仍清晰可辨刺破的掌心上细细的血珠。

你怎么能让他面对危险?你怎么能让他独自面对危险?你怎么……有资格去嫉妒?

如果说爱是人最初的美好,那么嫉妒就是最初的丑陋。

它是爱的影子,理不清,又避不开,直到某一天,衍生出伤害。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带头走进了主墓室,他提醒自己再不能犯下相同的错误。

可是他没有想到,嫉妒,从来不是一头容易满足的野兽。

十五、

黑眼镜的伤有些严重,毕竟是两指粗的弩箭开出来的大洞,没有伤到大动脉已经是万幸,而且箭头上似乎淬了某种不明物质,伤口附近隐隐发青,黑眼镜尝试着动了动右手,鲜血便立即染透刚裹好的绷带。

“你给我消停一会儿!”吴邪忙握住黑眼镜的手腕,凑近他低声说,“这箭头上大概是落了药,你这样不行,还是……”

“吴邪,你别担心,”黑眼镜笑着止住吴邪的话,“一点小伤还撂不倒我,这些人可都精明得很,现在的情况混乱,那样做只会白白惹起他们的怀疑,到时候我们有理都说不清。”

黑眼镜的顾虑吴邪又怎么会没有,但是看到他不能动弹的右手,吴邪心里就一阵阵难受,明明有治好自己的办法却不能使用,黑眼镜那样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怕是没有吃过这种哑巴亏吧?

吴邪无奈地点点头,想想以黑眼镜的蟑螂体质,倒是不会因为一点毒伤就出什么问题,现在只是右手暂时不能活动,也没到走投无路非得自曝身份的地步,反正还有张起灵在这里不是?

抬头看看胖子和潘子两人已经跟着张起灵进了主墓室,前面只有老痒举着手电等在那里。吴邪又小心地往黑眼镜手臂上裹了几层绷带,几番嘱咐他不能动用右手,看黑眼镜笑盈盈地答应了,这才拉着他跟上前去。

经过老痒身边的时候,吴邪似乎看到他冷冷地瞪了黑眼镜一眼,再仔细看时,老痒却又是平时那种万事不在乎的表情。

吴邪心里突地一跳,总觉得在刚才一连串的事情中,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吴邪,别动。”斜刺里蓦然闪出一道人影,吴邪的手随即被牢牢握住,略带薄茧的微凉皮肤覆盖在吴邪手背上,有着熟悉的触感。

“怎么了?”吴邪刚惊讶地叫了一声,余光瞟到胖子和潘子正老老实实地贴着门边站得笔直,就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服帖,忍不住笑道,“你们俩怎么回事?行注目礼呢这是?”

“小三爷,你听小哥的,千万站在那里别动啊!”潘子叫道。

“到底怎么了?你们谁来给小爷解释下啊,”吴邪莫名其妙,“小哥,你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让那小儿多动症的胖子跟那儿站军姿的?”

张起灵一手紧紧地攥着吴邪,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细细地扫过墓室的地砖,视线也是一刻也不离地面,这时听吴邪问他,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整间墓室都是机关,不要踩到地砖。”

吴邪立刻就反应过来,回想起刚才自己迷迷糊糊地就往里闯,要不是张起灵眼疾手快地拉住自己,早就一脚踩了下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回过神来的吴邪总算是感觉到了后怕,万分感激地看向张起灵,只见他全神贯注地查看着地面,面色沉静而凝重,只有手上传来的力道显示出他的心情。

冷静的张起灵,原来也会后怕。不便出声打扰,吴邪只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张起灵的手。

感激与安抚,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也就在这一握里面。

作为古墓核心的主墓室,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四方方,地面规整地铺着地砖,极高的穹顶上绘着日月星辰,四面墙上都是叙事的壁画,墓室四角立着精美的长明灯,正中的石台上摆放着巨大的棺椁,整间墓室庄严华贵,每一处都彰显着墓主的高贵身份。

从门口到棺椁,目测也就三四米的距离,但就这三四米的距离,却不能马上跨过去,吴邪等人历尽艰险才到了这里,却只能站在门口望棺兴叹,此情此景真是悲剧。

别人还好说,那一颗红心向明器的胖子早就急得抓耳挠腮,却只能直着眼睛痴痴地望着棺椁,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大怨念就快赶上外面的两个阵法了,吴邪不禁好笑地摇摇头,忍不住逗他,“胖子,都到这时候了,你那些个手段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赶紧使个绝招出来把那粽子给挑了,大家也好早点打道回府!”

胖子虽然经常吹嘘自己摸金淘沙举世无双,但究竟有多少本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连张起灵也对着一屋子看似普通的地砖犯难,胖子又哪敢托大,可是他这人经不得激,一听吴邪这么说了,就立即咋呼起来:“天真你别激我,你没看连小哥都跟这儿犯愁嘛,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这些神神叨叨的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摆摊算命,那不是胖爷的专业,等一会儿升棺发材,才叫你知道胖爷的厉害!”

“呵呵,胖爷果然厉害,”一直没有说话的黑眼睛忽然笑起来,懒懒地拖长了声音叫张起灵,“哑巴张,你也不过如此嘛,还比不上一个外行!”

张起灵仍是专注于地面,听到黑眼镜的嘲讽,微微勾了唇角,冷笑道:“彼此彼此。”

“喂喂!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说些我听得懂行不行!”吴邪不满地说。

“哎,这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黑眼镜夸张地叹了口气,“前面又是五行锁魂阵又是南斗聚灵阵,我还以为这里会是什么厉害到变态的阵法,连哑巴张也看不出门道来,原来啊——”

“只是简单的八卦阵。”张起灵打断黑眼镜,淡然的语气里也带上一丝懊恼。

“八卦阵?”对于吴邪来说,不管是锁魂阵、聚灵阵还是八卦阵,他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那是啥?

“不过是根据八卦变化摆出的阵势,只要按照顺序走就行了,很简单。”黑眼镜吹了声口哨,“哑巴张,你还在犹豫什么?”

张起灵也不理他,转过脸来对吴邪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放开吴邪的手,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

从震入,踏巽门,转离位,走坤向……张起灵默念口诀,飞快地计算着落脚点的位置,身影如兔起鹘落,灵巧地踩踏着地砖。

吴邪抢过胖子的手电,将光柱打向张起灵所在的地方,明亮的光斑如影随形,跟着张起灵的身形晃动,雪白的电光中,一身黑衣的张起灵身形翻飞,轻盈灵动好像是武侠小说里写的凌波微步之类的轻功,真有那么几分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味道,直把吴邪几人看傻了眼。

按黑眼镜的说法,区区一间斗室内的八卦阵不成气候,张起灵很快踩完各个方位,轻轻地落在了放置棺椁的石台上。

吴邪长出一口气,在空气悬了半天的心肝脾肺脏齐齐落回原地,见张起灵转过身来看他,吴邪忙扯出一抹轻松的笑容以示嘉奖。

没想到这笑还没完全绽开,下一秒却生硬地扭曲成了震惊。张起灵正要探手去摸面前的棺椁,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不祥的断裂声。

咯——啪嚓——声音悠长沉闷,就像是砖石被硬生生压坏后发出的。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胖子首先大叫起来:“坏了,墙壁也开裂了!”

手电的光柱四下一扫,果然墓室的四面墙壁都已龟裂,裂缝向四面八方不断延伸,而不断扩大的缝隙中正有什么液态物质像开闸泄洪般喷涌而出。

“呸呸!哪里来的沙子!差点迷了老子的眼睛!”老痒一直贴着墙,首当其冲地被墙中喷沙溅了满身,于是赶紧从墙边跳开,狼狈不堪地抖落着一身沙土。

但是很快,老痒就发现自己的动作多余了,因为穹顶上也开始大量倾斜着黄沙,而地面上的沙很快就没过了脚背。

“操!怎么回事?”胖子一边蹦跳着一边嚷嚷,“小哥,拆个机关而已,可不可以别这么大场面?”

一直悠哉地靠着门休息的黑眼镜也紧张起来,语气不善地对张起灵说:“哑巴张,你智力下降了吗?这种机关也踩错!”

张起灵神色严肃地摇摇头,“绝对没错。”

“靠!你们这时候还争个什么劲!等到被活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追究责任!”吴邪没好气地嚷道。

“没办法了,流沙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啊,”黑眼镜却忽然笑了,“外面的墓道应该也开始灌沙了,吴邪,你说哑巴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一分钟之内开棺摸金?”

“一分钟?”吴邪大惊,看看脚下,沙子已经快到膝盖,心知黑眼镜说的不假,如果再耽搁下去,恐怕他们这些人全都逃不出去。

“小哥,你快回来!我们先出去再说。”没有多想,吴邪立即做出了撤退的决定,一分钟之内开棺摸金,张起灵就算长了八只手也不可能!

“小三爷!”潘子心有不甘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胖子忙拉了他一把,“大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就是些沙子嘛,以后来挖就行了,犯不着跟这儿死磕!”

说实话,要放弃这咫尺间的成功,吴邪心里也是千万个不舍,但是眼下生死攸关,当然还是保命要紧。其余几人听了吴邪的话,都顶着沙雨沙泉,费力地向门口挪动,而石台上的张起灵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小哥!”吴邪急了,他不会真的想开棺吧?!

此时的墓室已经成了个筛子,黄沙从各处滚滚而下,眼前一片尘土漫天,张起灵的身影在沙尘中时隐时现,显得越发不真切。

“小哥!你快点回来!”吴邪急得要扑过来把人拽过来,身边的黑眼镜却把他死死抱住,两手环着他的腰把他往外拖去。

黄沙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片刻功夫已经没到大腿,吴邪一边使劲挣扎着,一边瞪大了眼紧盯着前方的张起灵。

只见他稍微往后退了半步,右手缓缓将黑金古刀举到胸前,双手紧握刀柄,全身紧绷得好像一张拉满的弓,猛然大喝一声“破”,两臂一沉,长刀便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劈身前的棺椁。

这一刀去势如风,若在平时谁见了也会拍手叫好,可是现在,吴邪只觉全身冰冷,颤抖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后来,吴邪问张起灵,如果那个时候,你那一刀下去什么也没发现呢?

张起灵想了很久,想到眉心紧紧拧起,最后嘴里无意识地溜出一句:shit!吴邪愣了三秒,然后狂笑。

有些事怎么问,也问不出答案。因为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不可理喻的。再聪明冷静的人也一样。

吴邪眼看着张起灵不顾一切地挥刀劈棺,整个人如坠冰窟,待要想什么办法挽救,脑袋却像是被人重重撞了一下,疼得几欲晕眩,视野也顿时模糊起来,只见黄沙满目,像是全世界都要化成沙子流走一样。

而这时,一直把吴邪往外拉的黑眼镜却停下了动作。

吴邪听到他回过头冲着门外喊了一句什么,随即腰上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黑眼镜抱住。吴邪以为他要强行把自己带走,大惊之下正要挣扎,黑眼镜却把他的脸一盖,拖起他冲进前方的沙瀑中。

沙暴的感觉,吴邪已经在塔木托体验过一次,实在是不堪回首,而此刻吴邪重新感受到仿若大漠风沙的洗礼,心里却欣喜若狂。

他知道,张起灵已经找到了出路!果然,等黑眼镜拿开挡住他眼睛的手,出现在吴邪面前的,是巨大石棺中黑黝黝的洞口。

“哑巴张已经下去了。”黑眼镜说着,手上用力,将吴邪向上一推。

吴邪也不含糊,暗提一口气,借着腰背上的力道奋力一跃,略显踉跄地跳上石棺,黑眼镜紧接着贴了上来,伸手把吴邪揽进怀里护着,两人一起跳进洞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段密道并不长,也就和稍微大型的儿童滑梯差不多,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滑到底端。

落地后,黑眼镜迅速拉起吴邪让到了一边,很快,胖子几人就像自动贩卖机的饮料一样,一个接一个滑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流量不断变大的黄沙。

当殿后的胖子以雪球下山之势滚落出来的时候,沙流已经快赶上井喷了,还好张起灵眼疾手快地按下开关,密道内一阵闷响,这一场黄沙惊魂才算落幕。

“刺激!太他娘的刺激了!”摔得歪七扭八的胖子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就是拍电影也没这么精彩的!够劲!”

这一连串变化生死起伏、峰回路转,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几番大起大落,胸中憋着一口气始终不敢出,这时听胖子一通肆无忌惮的大笑,心上的这团憋闷之气也仿佛跟着散去,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各人的脸上或多或少的都带上几分笑意。

除了一个人。

吴邪安静地蹲在黑眼镜面前,小心地处理他再次鲜血淋漓的胳膊,而黑眼镜自然不会老实,没受伤的爪子想法设法地往吴邪身上蹭。没想到的是,吴邪竟不像平时那样反抗,甚至连个恼怒的眼神也没有,黑眼镜大喜过望,正准备进一步行动,吴邪却麻利地绑好绷带,蓦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张起灵面前。

张起灵本就一直盯着吴邪,现在见吴邪冷着一张脸走过来,眼底闪过几许惊讶,还来不及说什么,吴邪猛地抬手一挥,一拳把张起灵的脸打偏过去。

胖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吴邪还是不说话,潇洒地收回拳头转身就走。

胖子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忙小声对旁边的潘子说,“大潘你掐我一下,胖爷这不是在做梦吧?”

潘子也不客气,伸手就在胖子胳膊上掐了一把。胖子“嗷”的叫出声来,转过头来含屈带怨地看着潘子,“你个没良心的,痛死人家了!”回答胖子的,是一记更狠的潘氏拧肉指。

张起灵慢慢转过脸来,看着吴邪大踏步走开的背影,一直也没展露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扩散开来,扬出温柔的弧度。

这时,他终于也感受到死里逃生的欣喜。

把胸中横冲直撞的情绪都挥洒出去,吴邪顿觉舒畅了许多,想起刚才借着火光看到张起灵膝盖上一大片血污,丝丝缕缕的心疼又浮了上来,于是向旁边的潘子要了急救包,远远地扔给张起灵。

这下,就连一直假装淡定的老痒,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于这明显的“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行为,吴邪自己都有些不齿,勉强维持住脸不变红,而心里已经骂了那个惹祸的人千万句。

如果因为一个人,行为失去控制,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算不算一种告白?小爷的一世英明啊!吴邪在心里哀叹。

一路惊心动魄地忙活了半天,大家都筋疲力尽,坐在地上谁也不想动弹,胖子一边嚼着干粮,一边还不住地念叨着:“天将降明器于斯人也,必先惊其心志,伤其筋骨……”

虽然惊诧胖子居然这么有文化,不过潘子也是累到吐槽无能,只是翻翻白眼,剩下的力气则用来对付硬邦邦的压缩饼干。

急于看清眼下的处境,胖子也不等吃饱喝足,就匆忙地向空中射出一发信号弹,耀眼的白光顿时照出一幕美景。

原来这里竟是一个天然溶洞,约有足球场大小,水风暗绕,凉意幽然。很高的洞顶上倒悬着许多钟乳石,白光耀处,雪砌玉琢。地面还算平坦,只是面前横着一条宽阔的地下河,黑沉沉的河水不见流动,倒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因为赤丹的缘故,吴邪从进入古墓就存了一份心思,知道这墓里肯定暗藏玄机,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整座墓竟然都是掩饰。不过好在吴邪也算见过世面,再一联想起鲁王宫中那奇特的棺椁,最初的惊讶也都释然,山洞就山洞,主人家都不嫌穷酸,我们更不嫌寒碜!

胖子本以为会见到一间金碧辉煌、堆宝如山的墓室,不料这里只是个看似普通的溶洞,钟乳石固然也很值钱,但那玩意儿倒腾起来也太费劲了点,胖子顿觉自己脆弱的心灵受到伤害。

“操他娘的,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子怎么就没想起在上面顺点家伙!”胖子恼怒地嘟囔着。

潘子却不以为意,“急什么!正主儿都还现身!”

“感情我们才走到他家大门口?那这院子也忒大点儿了!”胖子嗤笑道,“你懂什么!看到没?地下有活水,上面的穴位简直好到姥姥家了!丫不躺在那儿,还想上哪儿找更好的地儿去!”

吴邪心里一惊,忙追问道,“胖子,你什么意思?”

“老子的意思就是,我们他妈全给人当猴子耍了!这里根本就没粽子!”胖子怒道。

“你是说这里是虚冢?”吴邪皱起眉,看到胖子一副便秘脸地点点头,心里也不由一凉。

胖子说得不是没可能,想想墓室里乱七八糟的布局,损人又损己的阵法,还有空置的吉穴,如果说这里是虚冢,那么一切的不合理都可以说得通。

但是,那座楚王墓的规模也不算太大,一个祭司能有这么大的排场?不可能,这更说不通!

吴邪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越想越糊涂。

信号弹的光芒渐渐消退,黑暗像帷幕般垂了下来,一时间万籁俱静,吴邪忽然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各种想法如风起云涌,他总觉得谜底已经很近很近,近到就在身边不停打转,但他就是抓不住那一瞬的灵光乍现。

吴邪下意识地看向张起灵,见他低头不语,也不知是疑惑不解,还是另有想法。

“到了这个地步,也别琢磨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吴邪说着,看了看表,发现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想到大家劳累了一天,忙又补充一句,“还是我们歇一晚再走?”

话音未落,胖子就咋呼起来,“歇什么!胖爷可还没觉着累!真是虚冢,咱就出去了再找个舒服的地方歇,再说了,现在也还早嘛!”

吴邪虽然对虚冢这一说还很怀疑,但也对这个凉飕飕的地方没什么好感,所以不反对。其他人也没别的意见,各自收拾好东西,起身出发。

地下河像一笔浓墨划过地面,然后变成一潭幽深的黑暗,不知流向何处,吴邪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河的末端上,仔细检查过对岸确定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后,一行人就沿着河岸往另一边走去。

吴邪惊讶地发现,张起灵没有像之前那样游魂般地飘在队伍的前面,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自己身前,距离不大也不小,不是全然的保护姿态,也不是冷漠的疏离距离,他就那样看似随意地走着,在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

心里微荡了一下,些许暖意顿时弥散开来,吴邪不由扬起嘴角,孺子可教也!

溶洞这种地方,和山洞不一样,山洞有可能就是大山的一个窟窿,走进去再走出来就行了,但是溶洞一般是地下水侵蚀而成,洞穴往往错综复杂,可以说是天然的迷宫。

吴邪本来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心想虽说不上是地心两万里,至少也会来个地底长游,没想到刚穿过洞口,吴邪就傻眼了。

事实上,走过阴森的墓道、诡异的墓室以后,再看到眼前的景色,其实是很振奋人心的。

一江烟水碎银月,满滩珠石落繁星,风凉乱树影,山寂眠花荫,好一幅春江花月夜。

如果在这里的是杨慎、张若虚之流,自然是绣口一吐,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春江潮水连海平”之类的绝世名篇,可惜吴邪虽然也有那么点墨水,但还不至于风雅到这个地步,面对此情此景,他脑袋里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操!真出来了?!”胖子也是一脸不敢置信,“不用这么给胖爷面子吧?老子说是虚冢还真就没后文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什么的都没有!操你大爷的!”潘子原本也还存了一线希望,盼望着能在洞里发现点什么,眼见一场辛苦都化作了东流水,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吴邪这个时候也是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就好像战争时攻城的一方在城门下精心部署了很久,摆好云梯,辛辛苦苦爬了半天,还差点被机关干掉,楼上却出来个人告诉你,不用爬了,这座城是空城,什么也没有。

怎一个“郁闷”了得!

吴邪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疲劳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就想一头倒在这里睡过去。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吴邪转过脸,见是黑眼镜伸手搭在肩上,他像是没有受到影响一样,仍是笑呵呵的,语气轻快的说,“别泄气,吴邪,反正那粽子就在这山里,找到他也就是时间问题。”

“一定会找到的。”张起灵淡淡的说。

吴邪转念一想,这一趟虽然是空手也回,但也是有惊无险,大家都平安出来了就比什么都好,他本来也是豁达的人,心里一热,也就不再计较,想起老痒之前也和胖子一样兴致勃勃,现在应该也深受打击,便想着跟他说几句安慰的话。

刚抬起眼,吴邪正撞上老痒的视线,他望着吴邪,神情不急也不躁,但又并不平静,镜片后的眼睛里眸光闪动,脸上却是欲言而止。吴邪心里一跳,暗想这小子自见面以后就一直不对劲的,现在这样子,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正想走过去问问老痒是怎么回事,那边胖子又叫了起来,“大潘!你他娘的想干啥!不要命了你!给我站住!你丫听到没!”

潘子?吴邪顾不上老痒的异常,忙循声看了过去,这一看,吴邪也大吃了一惊。

面前的浅滩并不大,距离江水不过几米的距离,而潘子此刻,已经走到了江边上,还在继续往前走。

听到胖子的叫声,潘子回过头来,很奇怪地看着他,“你嚷嚷什么?”一边说着,脚下仍是不停,趟着江水就往江心走去。

十六、(上)

胖子见潘子不为所动,忍不住大骂一声,扔下背包就扑了过去,潘子反应不及,被胖子拦腰抱住,片刻功夫已经给拖了回来。

“你他娘的发什么神经!”潘子没好气地推开胖子,“跟老子这里找乐子呢!”

胖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跳起来破口大骂:“操你大爷的!老子好心救你回来,你你丨他妈不领情就算了,还说老子发神经!这他娘的什么世道!你小子中邪了!你知不知道!再往前一步,你一准儿摔个稀烂!”

“什么摔个稀烂?”潘子迷惑地看着胖子,“平地上还能摔跤?这山路上连个屁也没有啊!”

“山路?”胖子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说这是山路?!胖爷明明看到的是山崖!”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邪要再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都不可能,他暗骂自己怎么把主角给忘了,这墓里明明就有一个可以随意制造幻觉的玉眼!

回过神来的胖子和潘子两人,也是面面相觑,胖子转身问其他人:“天真,还有小哥,你们看到的是什么?”

“是江边。”吴邪答道,眼睛却看向老痒,作为运用幻术的高手,他不可能没发现。

“树林。”张起灵简单的说。

“呵,我们看到的竟然没有相同的,”黑眼镜似是觉得很有趣,“我看到的是草坡。”

老痒也故作惊讶地笑笑,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万花筒?!”胖子愣了,“那我们信谁的?要不抓阄?”

“去你妈的抓阄!”潘子骂道,“谁知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万一真是山崖怎么办?”

“那……”胖子挠挠头,“这眼见都不能作实了,还有什么可信的?”

“至少我们可以肯定一件事,”吴邪说,“我们要找的玉眼,就在这里。”

潘子眼中一亮,“小三爷说得没错!这么厉害的幻觉,除了那玉眼还能是什么!”说着,也忘了眼下的处境,兴奋地四处张望,“在哪里?会在哪里放着?”

“别白费劲了!”胖子哂笑,“就算你看到那玩意儿,你能确定那是真的?”

潘子“啊”了一声,顿时泄了气,紧接着又想起什么,抓着胖子追问道,“胖子,你那个可以驱散幻觉的东西呢?”

胖子一拍脑门,“对啊!”,随即兴高采烈地摸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视若珍宝地放到鼻子下,狠吸了一大口,接着连打了几个喷嚏,末了擦擦鼻涕四下一看,脸色又灰了下来,“妈的没用!害胖爷被这一阵熏!”

吴邪早知这幻觉不会那么容易被破解,但看到胖爷的法宝失效,仍是不免几分失望。

那么,能破解这个局面的人,就只有老痒了。吴邪心里一揪,不动声色地望向老痒。

只见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夹着支烟,一口一口抽得很凶,别人或许当他是在想办法,吴邪却明白,这是老痒的习惯性动作,一般当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老痒这一紧张,吴邪也没办法平静了。

人的心理很奇妙,信任一个人时,便是他的行为再古怪也是有理由的,而不相信一个人时,就算他什么也不做,看起来也是满肚子算计。

有一个故事叫“邻人偷斧”,说的就是如此。更何况,老痒是个有前科的人。

吴邪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漆黑的山洞里,老痒对他举枪的一幕,当那颗子弹破空而出的一瞬间,坍塌的不只是二十年的感情。

人只有在被背叛以后,才知道,付出信任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相信,和被相信,都是一种幸福。

场面忽然沉默了下来。

吴邪看到胖子坐在地上,右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这是幻觉吗?这石头,这草……我操!”

一边的潘子也受到他的感染,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应该也是在摸他看到的什么东西。

张起灵和黑眼镜自是不会做这种傻事,一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漫不经心地似在打望。

而老痒,最让吴邪担心的老痒,则是一反常态的安静,更让吴邪心烦意乱。

吴邪突然意识到这个幻觉的可怕之处。

如果队伍里的人意志不够坚定,或者队伍不团结,而各人都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深信不疑,那么后果……

不,换成任何人也一样,如果始终困在这里没有出路,时间一长,孤注一掷的人们很难说会怎么看眼前的幻境。

而且,最可怕的,就是潘子说的,不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是怎么样,万一真有个山崖什么的,那真就会死得不明不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吴邪陷在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苦苦思索,他听到江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仿佛也透着冷冰冰的嘲笑。

“天真,想出办法没有?”胖子没等多久就沉不住气了,“我说,这时间也不早了,要实在没辙,咱就先将就一晚上,睡个一觉起来,脑瓜子也比较灵光。”

“不行!”吴邪毫不犹豫地反对,现在老痒的行动捉摸不定,如果他真的不怀好意,这一觉睡下去,不就跟睡在炸丨弹边上一样?

“小三爷,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吴邪坚决的态度显然引起了潘子的注意。

吴邪摇摇头,顺便让有些昏沉的大脑再次飞速运作起来,再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趁着大家还有体力,速战速决才是最佳选择。

等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吴邪猛然惊醒,当年战场临敌,多少生死关头,杀伐决断何曾犹豫!怎么多活一世,反倒没了主意?

吴邪环顾四周,嘴角抹开淡淡的笑意,也许,是多了牵挂。

他看到胖子略带审视的眼神和潘子殷切的期盼,他感觉到黑眼镜掩藏在调侃笑容下温柔的注视,他更清楚张起灵沉默而坚定的保护。

这是他的拥有,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束缚。不,不会是束缚!

我该相信他们,不说别的,至少在能力上,我也该相信他们!一路同生共死到了这里,这是我们之间应有的信任!

纠缠在心上的混乱终于散去,吴邪只觉豁然开朗,天地月白风清,纵是幻觉也使人愉快。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相信身后会有支持,这就是同伴的意义。

吴邪定了定心神,慢慢向老痒走去。

就再相信一次。为了那句“我不做伤害你的事”,为了最后的情谊,为了身边生死与共的朋友。

“你决定相信我了?”老痒扔掉手里的烟头,挑起眉看着吴邪,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容。

“如果你还值得我相信的话。”吴邪微笑道。

老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江心的地方,“玉眼就在那里。”

“这是什么地方?”吴邪根本不看老痒指示的方向,只是一眼也不错地盯着他。

“还是在洞里面,”老痒耸耸肩,“只不过,稍微做了点改造。”

“改造?这里有机关?”吴邪一惊,如果老痒利用机关的话……

“当然会有机关,所以我需要人搭把手。”

“可以。”吴邪立刻回答。

“老吴,不是我看不起你,只不过,你看咱俩都不懂机关,去也没用,所以嘛……”老痒抬起下巴,冲吴邪身后扬了扬,“还是找专业人士吧。”

吴邪脸上的笑容不改,双手却悄然握紧。懂机关的人,黑眼镜和张起灵。

这是出路,还是陷阱?吴邪想自己应该相信那两人,一个身负麒麟之力,一个是千年蛇妖,他们绝对有能力自保。

只是,那个简单的“好”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吴邪,你在犹豫什么!刚才决定的相信呢?可是,如果是陷阱,如果那两个人因此受到伤害……

“还是不相信吗……”老痒见吴邪不回答,轻叹一声说,“如果我要你帮忙,你会来,但人选换成他们,就不可以了,吴邪,这就是你心里的排名?”

吴邪心头猛地一震,面前的老痒看起来如此陌生,陌生的神情,陌生的语气,陌生的说话方式,但那句话,却偏偏说中了他的内心。

他为什么会了解?吴邪疑惑,就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算了,老子就知道你这种性格,”老痒摇摇头,放弃似的笑笑,“还是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得了。”

话音刚落,吴邪感到一只手落在肩上,轻柔地捏了捏,原来黑眼镜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不用说,张起灵肯定也跟过来了。

吴邪转过脸,就那样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眸里。

“好啊,我就陪你走一趟。”黑眼镜嘿嘿一笑。

十六(中)  

老痒瞟了黑眼镜一眼,略带嘲讽地笑道:“老兄,你的手不是废了吗?”

黑眼镜“啧”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右臂,不无惋惜地说:“既然你瞧不上我这个残废,那就让哑巴张陪你去好了。”

老痒也不客气,冲张起灵点点头,“张小哥,那就麻烦你了,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张起灵仍是不发一语,只淡淡的望了吴邪一眼,随即迈步跟上老痒。

说来奇怪,吴邪原本揪在空中的心,就在这一眼里安然落回原地,他看着张起灵跟着老痒一步步踩着江水,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而那两人全不受影响,大踏步地走向江心。

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景物果然都是虚假的。

而胖子看到的情景更是骇人,在他眼中,张起灵和老痒两人已经走过了悬崖边,一步步踏在空中,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胖子此刻的心情极其复杂,只得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潘子趁机取笑起胖子,说他空长了一身肥肉没长胆,这么个假布景也怕。

胖子一听就怒了,撸起袖子就跟了上去,说胖爷什么世面没见过,能怕一3D电影?

嘴上这么说,真走到断崖处,胖子仍是不免胆怯,他清楚地感受到崖下吹上的阵阵阴风,清楚地听到脚底沙石细碎的响声,甚至在崖边停下的时候,还有鞋子带起的石子咕噜噜滚下崖去。

胖子微微探头往前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深邃宛若一个巨人咧开嘴正对着他冷笑,笑得他心里直打怵。

“这就怕了?”潘子看出了胖子的惧意,得意地出言讥讽。

“你他娘的才怕了!”胖子一咬牙,一闭眼,迈开步子就冲了出去。

吴邪看着胖子和潘子两个人完全是小孩子水平的斗气,好笑的同时又不得不感到佩服,也是胖子这没脑子的人会受潘子的挑唆,换了别人,就算知道是幻境,也不一定有这个勇气。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跟上去瞧瞧,耳边却忽然传来胖子的厉声尖叫:“啊!我的妈呀!救命啊!来人啊!”

吴邪一惊,忙定眼看去,只见胖子趴在地上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两手激烈地扑腾,就像是在滑落的过程中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一样,沙拉沙拉的抓挠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没得让人毛骨悚然。

再看旁边的潘子,他的情况比胖子更加骇人,身体不自然地扭曲得像要折成几段一般,拧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左上方的虚空,满脸恐惧与不安的表情,而双手,却紧紧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胖子!潘子!”吴邪大叫了一声,正要冲上前去,右手蓦然被一把握住。

“青,你做什……”

话还来不及说完,吴邪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黑眼镜圈在怀中,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竟让吴邪完全不能动弹。

紧贴着黑眼镜激烈起伏的胸膛,吴邪清晰地听到他急促慌乱的心跳,一声声仿若擂鼓在耳畔轰鸣。

吴邪愣住了。黑眼镜怎么了?

联想起胖子和潘子的样子,不用说也知道他们肯定陷入了又一场幻觉,但是,在明知是假的情况下依然中招,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幻境?

“别去!吴邪!别去……”黑眼镜好像无尾熊一样紧紧抱着吴邪,从来嬉笑自若的嗓音竟带上明显的颤抖,“别去,别跟着他去,吴邪,吴邪,已经是春天了,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说到最后,已近似嘶吼。

吴邪心底一颤,本要说出的话便生生凝在了嘴边,那只想要推开他的手忽然之间像负担了千斤,进退不得,只得僵在空中。

倏然而起的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搅起森然的凉意,满山野的树叶都被吹得呜呜作响,如怨如慕。

这春天的风,竟是这样冰冷,这样酸楚。

“啊啊啊啊!我操你大爷的!”正在吴邪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却乍起一声大喝,声如洪钟,气冲霄汉,惊得两岸的眠鸦扑棱棱飞起无数。

黑眼镜被这声一惊,也不由得浑身一震,脸上的表情变得迷茫而恍惚,吴邪抓住机会扯着他的手臂连声叫着他的名字,黑眼镜皱了皱眉,略显迟疑地开口道,“吴邪?”

“好了!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吴邪长舒一口气,急忙推开黑眼镜,转身去看那边的两人。

原本瘫软在地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了起来,踉跄几步站稳了身形,举起右手重重地往头上拍了一掌,然后吃力地甩甩头,往地下狠狠吐了口唾沫,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抬起头看过来,咧开嘴笑道,“哟,两位也还没睡啊!”

吴邪满脸黑线地看着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潘子跟前,飞起一脚把人踹翻在地,自己也因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妈的!”胖子也不爬起来,就坐在地上从兜里摸出烟,径自点了火送到嘴里,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拿脚蹬了蹬躺在地上的潘子,“哎哎,大潘,睡姿不对,起来重睡啊!”

“靠你娘的死胖子,下脚这么狠,你小子是借机公报私仇吧!”大潘呻吟着慢慢坐起,“哎,给老子也来一根!”

“看到没,胖爷这就叫打不死摔不烂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胖子得意地笑道。

“行!”潘子朝胖子一竖大拇指,“你小子能!”

“好说,好说!”胖子不客气地把摆摆手。

“我那是随便一说,你还当真的听了。”潘子哂笑。

看着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热闹,吴邪面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在看到胖潘两人没事的同时,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夜色迷离的天幕下,江水静静地泛着银辉,几分钟前还在江中的张起灵和老痒已不知去向。

漆黑的天幕,璀璨的星月,对岸的一带远山,身侧的滚滚长江,眼前所有的景物忽的都扭曲起来,变成了梵高的《星空》一样的诡异画面,混乱的色彩和光影交织在一起,比3D电影还震撼的视觉效果冲击着吴邪的神经。

吴邪瞪大了眼睛,竭力想要从抽象画般的景象中辨认出一丝真实,但他毕竟没有那一双火眼金睛,越来越诡异的画面只让他感到越加强烈的晕眩,世界与世界的转换,就像是滚筒洗衣机处于脱水状态下的飞速旋转,吴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脚下虚浮得像踩在空中一般。

一片混沌中,吴邪隐约感到一股难以言明的吸引,那是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就像是生命最初的悸动,温暖得让人几欲落下泪来。

吴邪踉踉跄跄地循着那股熟悉感走过去,越往前走却越感到另一股强烈的情感,强到他的心口都开始阵阵生疼,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那种情感,叫做恨。

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像蛇一样缠上吴邪的身体,直往他心脏里钻,那恨意明明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偏偏让人心躁难忍,吴邪被这莫名的恨意一激,胸中气血不住翻腾,喉头隐隐一阵腥甜。

吴邪心道不好,连忙屏气凝神,努力想要压制住这股恨意,却在这时蓦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邪。”比平日里略显低沉的声线,平淡的叫着他的名字。

是张起灵的声音。

幻觉已经破了?吴邪心里一喜,忙转过头去。

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那张俊美的脸,张起灵正直直地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说不上来是悲是喜,只是看着他,就像是看了千年万年,还要一直看下去。

吴邪心里一缩,他忽然觉得,张起灵的样子像在哪里看到过,那眉眼,那神情,就好像一支利箭,冷不防射进了他的心里。

吴邪忽然喘不过气来,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心底有个声音在厉声尖叫着:停下!停下!

……好,我信你。

是谁在说话?

……是,我喜欢你。

是谁的声音?

那么冷静,就像是……就像是,从最绝望的深渊里传来。

吴邪看到张起灵动了动嘴唇,快速地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却模糊得让人完全听不清楚。

不安在心里扩大,吴邪忽然急切起来,他很想伸出手去抓住张起灵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张起灵却先动了。吴邪分明听到了利刃破空而出的声音,尖锐得宛如哀泣。一切都变得像慢动作的回放。

黑色的刀身在黑暗里隐去身形,带着森冷的寒意掠过,然后悄无声息地刺入最温热的心口,那刀锋割开血肉的每一分声响都清晰入耳,甚至刀刃推进中细微的变化都那么鲜明,像一卷最昂贵的丝绸被缓慢而残忍地撕裂。

谁来停止这一阙挽歌。死在赤焰刀下的,是谁的心?

……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想再和你有牵扯。

恨!

不……

背叛!伤害!好恨!

不是……

焚身麒麟焰,葬我一世念,将此心,换此恨,此心永不灭,此恨永不散!

不,我……

吴邪终于晕了过去。

“小三爷在说什么?”潘子努力竖起耳朵,试图听清吴邪的呓语,但是几番尝试也没有结果,只能疑惑不解地问张起灵。

张起灵却没有任何反应,抱着吴邪一动也不动,他的脸隐在额发的阴影下面,连神情也一并掩去。

老痒凑近听了听,不禁皱起眉,“他说的是,‘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天真做什么梦了?难不成见着上帝了?那老小子让他许愿呢!”胖子也是摸不着头脑。

“呵呵,说不定吴邪还真是做了什么好梦呢。”黑眼镜笑呵呵地说着,墨镜后的眼微微眯起,其中,已是杀机尽露。

就快想起来了吗?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那件事,是一定要马上做了。

十七、(上)

一分钟前还气势汹汹地飞奔去帮忙,一分钟以后却不省人事地栽倒在地,苏醒过来的吴邪在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第一反应是再晕过去一次,可是潘子眼疾手快地抓着他的手臂大叫了一句:“小三爷,你醒了!!!”

于是吴邪只好摆出虚弱的样子微微一笑,很傻很天真地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胖子哈哈大笑了几声,伸出熊掌在吴邪肩上一拍,说:“天真,别装傻了,脸丢大了就装失忆是行不通的,你刚才又碰什么机关了?”

吴邪白了胖子一眼,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反驳他,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突如其来的冲击像是又一次幻觉来袭,可那真的只是幻觉吗?

吴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分明没有温热的触感,但这一阵阵的抽痛又要怎么解释?刚才还插在这里的刀刃是那样真实,连刀锋的冷冽还停留在血肉里,丝丝缕缕地直往心里渗。

“老吴,想什么那么出神呢?你不会是被吓傻了吧?”冷不防背上挨了一下,脑后传来老痒的一声哂笑。

“你才……”吴邪转过头,习惯性地就要骂回去,却在看到老痒的一瞬间止住了话头。

老痒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几圈绷带,而重重纱布下面,还隐约可以看到左侧的一块殷红。

注意到吴邪的视线,老痒不自觉地伸手盖住脖子,咧开嘴笑道,“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看上去是危险了点,其实也就擦破点皮,老子运气好!”

“挡什么!”吴邪皱起眉,“我还不知道你!屁大点事儿能吵破天,真出了事就死不吭声,你哪回不是在外面被打成猪头躲到我家去,听你喘口气我就知道你伤哪儿了,还想瞒过小爷?”

“行了行了!每次你小子都念叨半天,”老痒不耐烦地挥挥手,“要真有事我还能在这儿站着?别瞎操心了你!”

吴邪看老痒说话行为也没什么异常,心知他说的不错,而且以那家伙的体质,断手断脚也能自己长好,更别说划了道口子,只不过那口子的位置看起来太过吓人,再回想刚才的情景,更不知有多凶险。

“咦?小哥呢?”忽然意识到张起灵没有在视线里,吴邪心里一跳,连老痒都差点吃了大亏,那小哥……

“我没事。”熟悉的清冷嗓音立刻就传了过来,紧接着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就出现在吴邪的眼前。

吴邪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张起灵的肩膀,“又说没事,小哥你最每次都要逞强……哎?真的没受伤啊!”

张起灵微微苦笑了一下,说:“我被老痒推开了。”

“哎?!老痒!”吴邪大吃一惊,心说这可稀奇了,以张起灵的身手,竟然还给老痒救了,看看胖子,果然也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操!老吴你那什么表情,就只许这小哥救人,不准老子英勇一把啊!”老痒怒道,“我还就告诉你了,要不是老子手快推了一把,这小哥,哼,已经躺那儿了!”

吴邪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时见老痒真生气了,再回想起这一路上对老痒七分提防八分怀疑,心里的内疚劲儿顿时涌了上来,暗骂自己口是心非,说了要相信老痒,到头来却还是没放下这个心。

再看老痒脸色不善地走开几步,拿出个打火机来点烟,擦了几下却没擦出火来,于是骂了一句“奶奶的”,狠狠地把打火机摔在了地上。

吴邪忍不住一笑,心说这家伙生气的反应还跟以前一个样!

“喂!老痒!”吴邪忍住笑,提高声音叫了老痒一声,果然老痒没好气地回了句:“没听见!”

吴邪想起自己的打火机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于是动作迅速地从胖子兜里顺了一个,也不叫老痒一声,劈手就扔了过去。

老痒正自愤愤不平,这一路吴邪对他的怀疑和防备他都知道,虽然心里酸苦,但那毕竟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此也没想过抱怨。但刚才他舍身救下张起灵,本以为可以换来吴邪一个笑脸,却不料吴邪竟然是那副反应,长久以来积压下的怨气便再也按耐不住,但又不能狠话一撂,转身就走,一时之间竟成了进退不得的处境,心里猛然一阵绝望,一想到他大概再也换不回吴邪的信任,颈上的伤口忽然间就疼得钻心。

可是,一听到吴邪叫他,他却又忍不住暗暗期待,而那一句彼此都熟悉不过的回答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老痒正暗骂自己没骨气,突然听到耳边有风声袭来,立即反手一抓,冰凉的物体落入掌心,放在眼前一看,是一个银光闪闪的打火机。

每次一生气,他就跑到一边点烟,而往往他都会因为太生气都点不然打火机,因此,吴邪也就每次把自己的打火机扔给他,算是赔罪,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们俩的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自从这次重逢以后,他也曾因为黑眼镜的挑衅几次生气地摔了打火机,可吴邪把打火机扔给他,这还是第一次。

老痒慢悠悠地打火,点烟,深吸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冷哼一声,说:“谢了。”

被打劫的胖子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叫道:“嘿!天真!你小子胆忒大了,抢胖爷的东西!”

“闭嘴!”回应他的,是潘子的一记手刀。

“小哥,那玉眼呢?”摆平了老痒那别扭孩子,吴邪忙关心起他家三叔的救命符。

不等张起灵回话,潘子抢先答道:“这儿呢!这玉眼很邪乎,小三爷你要看,等出去了再说。”说着,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显是已经贴身收藏了。

吴邪点点头,不再问什么,站起身来打量起眼下的处境。

果然和老痒之前说的一样,这里仍是个山洞,不过稍加了些改造,利用洞内本身的钟乳和大石打磨出石桌石榻等物,以供人居住,洞中央有个圆锥形的石台,顶部雕成手掌的形状,不用说,那肯定是之前放置玉眼的底座,石台四周还散落着一些箭矢飞刀,都是之前张起灵和老痒引发的机关暗器。

除了石桌石榻,山洞中灯烛杯盏等生活物品一应俱全,而且极尽豪奢,均是精雕细琢的青铜器物,也有些木制家具,都保存得十分完好,一边的胖子早就看傻了眼,正忙不迭地往背包里填塞战利品。

吴邪环顾了一圈,除了身后那个应该是来路的洞口外,这个山洞还和另外的三个洞相连,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洞口开在山壁上,就像三个神秘莫测的黑影。

“吴邪,你过来,我有个东西给你看。”黑眼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吴邪身后,一脸神秘地拉了拉他。

“你找到什么了?”吴邪本以为黑眼镜是发现了什么,跟他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后,却见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暗自吃了一惊,心说这家伙动作真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竟然还能藏私。

黑眼镜嘿嘿一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吴邪,“你先看,看完保证你大吃一惊。”

吴邪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卷薄薄的帛书,狐疑地看了黑眼镜一眼,只见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唇边隐约露出一抹嘲讽。

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然惹得青也发火了,吴邪倍感意外,忙摊开帛书,就着黑眼镜手中打火机的火光读了起来。

不等读完整卷帛书,吴邪便被其中的内容震惊了。

原来写下这卷帛书的,就是墓中主人,那个神秘的楚国祭司,而帛书中记载的,除了墓主的生平往事以为,还有这座诡异的古墓的真实身份。

和吴邪他们猜测的一样,关于这个祭司的一切神迹,都来自于那个玉眼,他本身虽然懂得一些阴阳术数,但也没什么异能。

令吴邪大感欣喜的是,帛书上说,祭司在发现赤丹以后,果然是另造了赝品献给楚王,而真正的赤丹则被祭司藏在了这座墓中。

但是,吴邪没有想到,那祭司根本没有死,他建造这座古墓和诈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利行事,当所有人都为他伪造的丰功伟绩敬仰钦佩的同时,他却在在这巫山深处的地底之下,进行着一件极端残忍可怖的恶行。

自古以来,三大神珠的传说就流传甚广,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尤其以那据说可以脱胎换骨起死回生的赤丹最为神秘和引人神往,天下间所有盼望长生不死的人都渴望着这件神物,这个祭司自然也不例外。

因此,祭司在悄悄藏起赤丹以后,也想靠赤丹获得长生不老,但是,他却也知道,要想使用赤丹,还要下一番功夫。

不知什么变故,本该是神物的赤丹从现世的那一刻起,就蕴含着浓重的怨气,只要靠近它,就能感受到极强的怨恨,足以毁灭人的心智。事实上,最初接触赤丹的人,除了祭司,都因癫狂致死。

按说赤丹变得这么恐怖,那祭司也该把它丢得远远的才是,但是为了长生不死,那祭司早已是不择手段,诈死、在墓底建造密室、对赤丹施展各种术数……甚至以人为祭。

因为不敢直接把赤丹用在自己身上,祭司便想出各种方法用赤丹制药,再用玉眼制造幻觉诱人来试药,那墓中的怪物,都是试药的牺牲品。

十多年来,祭司尝试了无数办法,造就了不计其数的怪物,却始终没能消除赤丹上的怨气,而自身却因为怨气侵蚀,终于重病缠身……

“感想如何啊?看了这个精彩的故事。”黑眼镜漫不经心地收起帛书,笑嘻嘻地说。

吴邪只是冷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操!三选一?老子平生最恨选择题,天真,赶紧的,有什么招?”胖子瞪着眼珠子,来回地看着山壁上的三个洞口,最后在吴邪肩上一拍,语气颇为无奈。

吴邪看着胖子急切的表情,忽然间只觉身心俱疲,又想起这山洞里多半还有赤丹造就的怪物,更是提不起一点劲来,连一句话也懒得说,只摆了摆手,找了块平地坐了下去。

“嘿,天真,怎么着了这是,眼看着胜利在前,你倒是给胖爷动弹一下啊!”胖子被吴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明明是来找治伤的什么灵丹,怎么到了最后关头这小子反而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的要钱不要命啊,”潘子白了胖子一眼,对吴邪说,“小三爷,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大家也都累了,前面不定还有什么机关陷阱,我们还是歇会儿再走吧。”

吴邪知道潘子顾念他的身体,心里感激,就点点头同意了。

幻境破除以后,溶洞中的低温也就显现出来,胖子找了些打烂的木条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几个人排好看守的顺序,然后各自寻个地方补眠去了。

吴邪虽然觉得疲劳透顶,真的躺下了,却又迟迟睡不着,洞里浓重的怨气让他的身体很是不舒服,而洞里曾经发生的事,更让他的身心都极为不舒服,只想一把火将所有东西烧个干净,方才解恨。

辗转中,吴邪感受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脑后,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那是谁,他甚至想象得到张起灵淡淡地注视着他的神情,似悲似喜,像看了千万年,并且还会一直看下去——和之前的幻觉中一般无二的神情。

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发现张起灵有些奇怪,好几次不经意地扭头,他都会发现张起灵站在一旁看他,用那种似悲似喜的表情,但只要一对上吴邪的目光,他就会立即转过视线,若无其事得好像他只是在看风景一样。

好几次吴邪都想直接上去抓着他问个究竟,但是那个幻觉每次都会浮上心头,让他打消了追问的想法。

不过只是个幻觉而已,我这么在意干嘛?吴邪恼怒地叹了口气,缩了缩身子。

睡上一觉,起来拿上赤丹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也就没那么多让人不舒服的事了。

闭上眼睛安慰了自己几句,吴邪慢慢昏沉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最初那几年,吴邪总是会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睡着,那么之后的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十七、(下)

张起灵其实没想一直看着吴邪,他知道被人这样一直盯着看,那感觉并不舒服,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吴邪的身体明显一僵的时候,他就准备立刻移开视线,以免打扰了吴邪的睡眠。

但是,吴邪却很快放松下来,像小动物般缩起身体,以一种恬然的姿势安静地开始入睡,那样安心的姿态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庇护。

张起灵的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目光也不觉变得更加温柔,他一直看着,直到吴邪的身体完全放松,彻底进入熟睡,然后才闭起双眼。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像是长途跋涉以后的安眠,直到察觉到有人靠近,张起灵才猛然睁开眼。

“哟,老子还没吭声你就醒了,警觉性可够高的。”老痒站在张起灵身旁,居高临下的神情看来有几分倨傲。

张起灵知道轮到自己看守,也不说话,很快坐起身,把披在身上的外套穿好,然后站起来走到火堆旁坐下,只在和老痒擦肩而过时,淡淡地说了一句:“谢你出手。”

老痒冷哼一声,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躺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不用谢,我是冲吴邪的面子,其实,老子看你不顺眼得很。”

张起灵只默默地看着火堆,一动也不动。

“啧,果真是个闷油瓶!”老痒没等到张起灵的回答,低声骂了一句,翻了个身自己睡觉去了。

半旧的木条团成一圈,托起一簇不大的火焰,暖暖的红色跳动着,也把融融的暖意散向周围。

张起灵独自坐在火堆旁,感受着微醺的温暖,听着木条不时发出的“噼啪”声,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同时仍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对他而言,这样的守夜实在平常,他已经习惯一安静下来就开始戒备,虽然外表上看来他只是在发呆。

但是今晚,有些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深夜,火堆,暗藏危险的地方,熟睡的同伴,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视线以外的黑暗里也没有危险的味道,他实在有些不明白,心里这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在他身边展开,随时都要把他拉入其中。

他回想起这几天来的经历,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竟有种恍然半生的错觉。

视线不自觉地转向一旁的吴邪,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吴邪的脸,但那专属于吴邪的清澈气息仍是可以感觉得到,无时不在,萦绕心上。

也许是因为吴邪。漫长而寂寥的时间里,或许只有有吴邪存在的日子,才会让他有种生活仍在继续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再也不想失去。

自从在墓道里吴邪险些受伤以后,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也知道现在的吴邪不再是以前那个呆呆的菜鸟,而且他也察觉到吴邪的身体奇迹般的好转,他知道吴邪从来也不柔弱,相反这个外表清秀斯文的青年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倔强,足以让他在任何困境里坚持下来,这一份坚强甚至超过了他张起灵。

但是知道又怎么样,他想要保护吴邪的意愿并不会因为吴邪是什么人,而有丝毫减弱,这一份心情原本就和其他人或事无关,只是出自爱而已。

他知道吴邪也怀着相同的心情,所以在老痒提出要一人协助的时候才会犹豫不决。

正因为这样的心情,他加倍小心,加倍提防着一切可能的危险,和一切可能对吴邪的伤害。他以为,吴邪想起了从前的事,才不敢在吴邪醒来的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直到听到吴邪问起他,看到吴邪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温暖。

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忐忑不安。

其实这一路上,他一直也没法安心,从得知这个祭司墓开始,所有的事情都透着古怪,似乎每一件事都事出有因,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巧合得不可思议。

还有队伍里的人,吴邪暂且不说,潘子和胖子也不算什么,但是单单一个黑眼镜,就让他无法放松警惕,更何况,还有一个神秘的老痒。

之前在幻境中,老痒替他挡下那支刁钻的飞箭以后,说了一句话:……你这状态,怎么斗得过那小子!

他总觉得,这个老痒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是他又清楚地记得,他以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

很奇怪,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尤其是今晚。

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火堆旁,但是心却静不下来。焦躁,烦扰,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心绪不宁。

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也不动声色,仍是静静地坐着,等那人慢慢走过来。

“小哥,别紧张,是我。”是吴邪的声音。

确是属于吴邪的气息,缓缓地贴近了他,张起灵这才微微放松,转过头来看着吴邪。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自己醒了,”吴邪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吧。”

张起灵点点头,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

“我好像,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儿。”

那微微的一抹笑容顿时僵在嘴角。

“果然没有错,”吴邪轻叹一声,“小哥,是你吧,你想要杀我?为什么?”

“吴邪,我……”张起灵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吴邪,很快却又垂下眼,“是我,吴邪,是我的错。”

“为什么?”

“那是我一生中做的第二件错事。”

“我可以相信你吗?张起灵。”吴邪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

“那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吴邪。”张起灵郑重地说。

吴邪扬起嘴角,微微一笑,说:“那么,你跟我来吧。”

张起灵跟在吴邪身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山洞,然后钻进了最左边的洞口。

洞后是地下水侵蚀出的通道,入口处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越往里走就越宽敞。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点火折子或者其他照明的东西,两个人默默地在黑暗中又走了一段,张起灵听到吴邪停下脚步,说:“就是这里吧。”

虽然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张起灵绝佳的夜视力却很容易地辨认出四周的环境,这里是一处较宽阔的空间,比普通的客厅稍大一些,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起灵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吴邪有什么动作,仍是背对他静静站着,就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一样。

“吴邪,”张起灵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里有什么?”

吴邪没有回答。

“吴邪?”张起灵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忙上前几步,伸手去抓吴邪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要触到吴邪的时候,身后袭来一股冷冽的杀气,转瞬间就扑到身畔。

张起灵猛地将身一转,游鱼般灵巧地滑到旁边,只见寒光一闪,散发着强烈杀意的利刃已经近在眼前。

张起灵转身的同时已经迅速后退,腰身一躬避开划过头顶的凶器,下一秒,黑金古刀已经紧握在手。

“吴邪,你站远点儿,别伤着你。”身前忽然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是黑眼镜。

张起灵身体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边。

浓稠的黑暗中,吴邪浅色的上衣似乎泛着冷光,他站在黑眼镜身前,略微探出肩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黑眼镜遮在身后,他微微昂起头,神情淡漠地看过来。

那么浓重的黑暗,也没有掩去他眼底的恨意。

黑眼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不无得意地笑道:“张起灵,你以为吴邪还会相信你,在你那样伤过他以后?”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他看向吴邪的眼神里,痛得分明。

黑眼镜不由心中大快,虽然没有能一击得手,但是能看到张起灵这幅样子,他也忍不住在心里连叫几声痛快。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尽情欣赏张起灵一脸不可思议而又哀痛欲绝的表情,只等他露出致命的破绽。

痛吧!痛吧!等你痛得不能自已,我再出手了结你!

尽管计划已经成功,但黑眼镜仍是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张起灵的本事有多大,尤其是当他成为敌人的时候。

不过幸运的是,他抓住了张起灵的弱点,他也确实无误地击中了张起灵的伤口,然而,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黑眼镜有些惊讶地看着张起灵很快冷静下来,表情也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不,比平日更冷,那是被激怒以后的冷漠。

“他不是吴邪,”张起灵淡淡的说,“吴邪呢?”

黑眼镜“啧”了一声,“真没意思,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说着,左手上魔术般变出一枚莹白温润的玉球,上面还有些红色的纹路,像极了一只眼球。

“这玉眼果然神奇,真是好玩。”黑眼镜好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笑嘻嘻地玩着玉眼,语气中满是新奇。

张起灵根本没有注意那玉眼,反而看了看黑眼镜的右手,说:“你之前是故意受伤的。”

“这个啊,”黑眼镜举起右手,放在墨镜前仔细端详,“是故意的吗?这可不好说,哎,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原来这手已经好了!呵,这样吴邪也不用担心了。”

张起灵冷冷地看了黑眼镜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知道黑眼镜引他出来是不怀好意,玉眼制造的幻觉,远离众人的僻静之处,黑暗的洞穴深处,符合一切杀人越货的桥段。

但张起灵不想和黑眼镜动手,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火堆旁,去看看吴邪是不是依然睡得那么安然。

“就这样把后背留给我,我说,你是不是太托大了?”黑眼镜嘲讽地说。

张起灵理也不理他,脚下加快速度往出口走去。没走出几步,眼前突然亮起一团白光,刺眼的光线几乎让人晕眩。

张起灵知道这又是黑眼镜的诡计,也不惊慌,从容地闭上眼。

旋身。挥刀!“呛”的一声清响,黑金古刀利落地斩开了来袭的暗器。

张起灵睁开眼,只见地上躺着一把小巧的飞刀,在一片漆黑里犹自寒光熠熠。而黑眼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慢慢收回长刀,斜指着地面,全身紧绷得好像一张满弓。

黑眼镜是来真的。尽管他不想和黑眼镜动手,但是面对生死之战,他从来也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