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19日

麒麟双生 by 清小纪年(卷二145 – 153)

第145章 另一国之九回宫(五)

张陌不见了那么久,原来一直在找通道。

那通道竟然被隐藏在刚开始我找到的那个木柜子里面。里面有一处被张陌打通了,一个狭窄向上蜿蜒的通道就出现了。我一看,黑幽幽的,一眼就觉得渗得慌。

这个过道只能容纳一人经过。我们一个个地钻进去。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叫闷油瓶先进去。自己则反身走了回去。

我走到老痒的尸体旁边,用自己里面的一件薄衣服盖住了老痒的面孔。就在我刚想转身走的时候,突然脚被什么绊住了。

我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双手,顿时心里一沉,知道不好了。随即,眼睛稍微抬起来一点,赫然看到,老痒已经顶着我刚给他盖上头的衣服坐了起来。

我脑门上霎时汗如雨下。我操,这要是诈尸也就算了,但显然我没那么好运气。他眼睛已经睁了开来,血红一片,就像刚刚杀红了眼的屠夫。我没有想太多,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他。他气力已经变得奇大,我拼死用手推了他一把,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道,总算他一个踉跄,还没站起来就被我推到了地上,但是后坐力一发,我自己也跟着一个向前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小哥!”我大叫一声,一边爬起来,一边往那入口钻。

闷油瓶果然等在我通道的入口处,听见骚动,已经在准备钻出来。这洞口张陌没有花心思去挖,只能勉强过一个人,十分狭窄。我直接挤了进去,把闷油瓶直往里挤。

“刀刀刀!”我一边说,一边喘气,心想自己身上这把刀怕是难以招架得住,还得借一下闷油瓶那把黑金刀。

老痒果然跟到了入口处,身形笨拙地往里钻,好像是没有成功。我刚刚准备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被他死死抓着。他的手臂长长地贴着地面,像蛇一样扭曲在一起死抓我不放。

“我操!”我心中恼恨,急急地伸手去接闷油瓶的刀,却忘记了他那刀重得要死,我一只手完全持不住,直接脱力,“哐嘡”地就把刀掉在了地上。

前面立刻响起了三叔的声音:“媽逼的,你们吃屎的啊!砍了他的手啊!”

闷油瓶重新拿起了刀,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刀锋由我脸边上险走而过,直直得落在了我的脚踝边。顿时一股带着腥味的液体直扑我的鼻子,湿了我脚踝裸露在外的皮肤。黏黏糊糊地顺着往下淌。

周围突然就死一般地安静了下来——突然——一张脸伸到了黑兮兮的入口,那面孔在手电光的余光之下显得无比狰狞,要比我刚找到他的时候狰狞许多。他突然嘴里出了一口黑气,我听见空气当中突兀地飘出来两个字:“吴……邪……”

我愣了很久,老痒的手就在我的腿边上。血还在滴。他的脸却已经消失了。

我眼睛一扫,忽然发现一样东西。

就在他断手的袖子底下,好像压着什么。我颤抖着手去碰他的断臂。原来,他的袖口处有一个隐蔽的口袋。国内的衣服为了防盗,在哪里都会开两个不起眼的口袋来增加噱头。那口袋现在裂了一半,里面有两张纸片露了一只角在外面。我将那纸片从中取出来,这才发现,这不是什么纸片,而是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我和他的照片。我心头一酸,这好像是我大学时候和他拍的。当时我们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青松,晚几年再回去看的时候,那青松已经不在了,那处地也完全变得不认识了。

我翻到第二张,愣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闷油瓶。闷油瓶一看我的脸色,也凑了过来。这就是之前齐羽从胖子手里骗走的那张照片。看来,老痒口中所谓告诉他那些事情的“我”,果真应该就是齐羽。

第三张照片很旧了,我一眼看下去,竟没有清楚看出来那上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之后,才发现,这上面是一口棺材。照片是从一个斜着的角度拍的,所以拍得看都看不出来是什么。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旁边还有一些阴影,这阴影倒影在棺材上面,映出来一个被拉长的长方形类似的东西。我怎么都觉得这瞅着有几分眼熟。

“你们在磨蹭什么?!”三叔又在前面鬼吼。

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tm一定是那鬼地方!!

就是很早之前,我们被陈文德半路找借口绑走之后,带到的那个什么见鬼的实验基地,那个已经被双儿毁掉的地方。果然!那个地上的印子果然是放棺材的!操,那棺材究竟是什么?!那棺材难道就是解连环在信中说的那个他们保护的秘密的关键?!

我刚想着,把照片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准备往前爬。心不在焉的当下突然就听见前面传来小贱的惨叫声。

“不对!这密道是个机关!”这次的声音是陈文锦的。我听见她尖叫了一声。随即我就觉得我膝盖下开始有了地震一般的震颤感。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周遭就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会要塌方了吧……我悲剧地想。还没来得及容我考虑,老痒的断臂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我身下也出现了一条裂缝。我抬头看了一眼闷油瓶,勉强笑了笑,脑子里面飞快闪过黄泉路的画面。

这看来原本是通向地狱去的。我们找错道了。

在我身体腾空之前,耳边居然莫名其妙多了两声枪响,混在小贱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当中。我第一个想法是谁开枪打中了小贱,紧接着就看到了端着枪的那个人,在我视线里面倒了过来。他半趴在地面上,手紧紧拽着什么不让自己掉下去,而我却已经腾空了。

那脸正是陈皮阿四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我心中竦了一下,操,他们居然之前没被炸死!果然,他边上几乎以同样2B的造型趴着陈文德。

然而,来不及容我多看,我的身体已经在往下坠了。我很快发现,坍塌的不止一个洞,而是这一层楼。

我飞在半空中的时候,突然间停住了。整个身体摇晃在半空当中。我看向底下,下面是红色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这好像还没离开之前齐羽葬身的那处刑罚之地。这底下弄不好真是什么十八层地狱。我听见好几声惨叫,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如我一样,荡漾着悬挂在这里。我估摸着是三叔他们可能已经掉下去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拽住我的正是闷油瓶。

他用右手那奇长的手指发力,企图拽我上去。但是他自己也并非身处什么有力的地形,随便一晃,弄不好连着他也要被我带下来的。

好死不活,我的胸口袭来阵阵痛感。

这痛一波一波,一波高过一波,我被他扯着的膀子有了麻木感,胸口的疼痛也有了麻木感。我突然脑子清楚了一点:就算现在我不死,也未必能活着出去。这个道理,我明白很久了。

我抬头冲闷油瓶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觉得鼻子阵阵发酸,好像鼻炎一样。底下的红色越发鲜艳而耀眼。闷油瓶的脸在那红色当中显得光彩熠熠,那火光倒是正好衬托他清秀的面容。他用刀架在一块凸出来的岩壁处,那黑金刀有了弯曲的幅度。那刀像是要断了,一把再好的刀估计也承受不住两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的体重。要是闷油瓶在救一个姑娘,搞不好还真能救一把。再这样下去,不出十秒钟我们都得掉下去。

我的胸口像被谁在拼命挤压,疼得我手上生出来很多汗,像是被涂了润滑剂一样,又向下滑了一点。我看了看他,做出最后的努力,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指间脱出来。但是他却像是知道我有次打算一样,死死地用长手指扣住我不放。看我的眼神当中也充满了恼怒,大睁着眼睛。

我几乎挣脱闷油瓶的时候,却发现陈文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在摇摇晃晃的地面上站了起来,我心脏在剧烈地疼痛,我看着他一步三跌地把枪口对准了闷油瓶的脑袋——

“不要——小哥——!”我大吼一声,同时听见一声枪响,突地感到手上一松。

那股力道突然间就消失了,我脑中一片唔央,身体轻飘飘地就掉了下去。

第146章 另一国之九回宫(六)

我在听见那声枪响之后,始终没有积聚到睁眼去看的勇气。我原以为,这一刻下面等我的也是同样的死亡,而且不会比那声好似给了闷油瓶脑袋的枪响来得慢。

但事实上是,眼睛看到的并且一度幻想过的熊熊大火并没有出现。我的身体仿佛经过了一片炽热之后,到达了最后的冰寒之中。我感觉我的脑袋好像成了破冰机,在冰层上砸开了一个口子,最后掉进了水里。

这是一条河。有着奇特的味道。

我打开自己往下沉,胸口的疼痛感越发剧烈,我浑身都跟着这冰冷和疼痛颤抖不已,我觉得我这是快死的征兆。于是我像即将翻肚子的死鱼一样把自己翻了个身,身体朝上,打开双臂,继续下沉。周围的一切都是暗的,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却依旧没有光。

有一个人紧跟着我掉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引发了我自行诊断的心室震颤,我发着抖感觉到有人在向我靠近,血腥气跟着这个人在向我靠近。我耳边出现了非常遥远的水波的声音。

突然一道光在我头顶上亮了起来。是只手电在自己向下沉。

手电照亮了那些飘在水中艳红色的血丝,漫长的一片渲染,仿佛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并不流动。我觉得我的脑细胞也开始跟着一道死亡了,气从我鼻子里面漏出来,带着大量喷涌而出的水花和气泡。吹散了面前这些像是宽条带一般的血红。

在我最迷茫的那一刻,闷油瓶迎着血红迎面而来。他大睁着眼睛,身体经过的地方,那些红色就变深,张开一大片。

“小哥。”可惜,我张着嘴,光有泡泡冒出来,却喊不了他。

我的意识在逐渐下沉。他在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看不清楚了。我模模糊糊看到他动了动嘴,不知道在说什么。

胸口的疼痛好像随着我呼吸的停止,带着很强烈的节奏到达了我的脑袋上,就像某位重量级拳击运动员带着拳击手套给了我脑门重重的一击。

模模糊糊之间,我只觉得自己产生幻觉了,朝我游来的明明应该是闷油瓶,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孩子?!

孩子看起来很可爱,他在水中冲我眨巴眼睛,鼓着腮帮子蓄着气。

是谁?

我在一片茫然当中闭了眼睛。

第147章 记忆之巅(一)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像是一种永恒的循环,无止境地在我耳边环绕。我终于熬不住这种烦躁的打扰,睁开眼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有一滴水从天而降,我反手摸了摸身下,这是一片湿漉漉的草地,而深蓝色的天上正在落下来不大不小的雨点。

我在哪?

有张小脸突然映入了我的视线。孩子的脸很眼熟。白皙的面孔带着比他这年纪更多的老成,明明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看起来却像已经行了二十余载的路了。他突然咧嘴冲我笑了一下,伸手在我眼前摆晃了一番。他晃得我眼睛发花,忍不住坐起来,推开了他还在继续摇晃的手。

他用几乎被风卷走的声音对我说,我掉进了水里,是他救了我。

我观察了一下面前这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身上穿着比他人大很多的青布衫,显得尤为瘦小,只有脸上还嘟着两块肉。眼珠子很黑,反着一些白色的光光点点。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他略带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过了很久之后才说:“我没有名字。”

“啊?怎么可能?”我惊讶道。

“我要走了。你别再掉河里了。我救不到你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我四下里一望,远处星星火火看起来俨然一派鬼火的模样,我浑身冰凉得直起鸡皮疙瘩,于是头一甩,死皮赖脸地低头跟了上去。

这孩子走路速度极快,腰板挺得很直,一个劲往前冲,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直到走到一栋老宅前,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气喘吁吁地差点撞到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跟着我干嘛?”

我一时无语。

这时,面前老宅的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女人。女人大约三十来岁,身材窈窕,面容贤惠温和。

她说:“仓木决。”

我一愣,这名字在心底泛起一丝熟悉。

而我听见他喊了一声:“娘。”

那女人突然间伸手指着我,问闷油瓶:“这是谁家的孩子?你领回来的?”说着轻盈地笑起来,真是貌比西施。她穿着一身素衣,看起来有干净而优雅的清爽,一点不似那些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

这老宅连门牌都没有。门并不大,也不显眼,怎么看都是很平凡的宅子。她不再做声,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跨了进去。所有的东西都是简单而素雅的,一尘不染,都显得十分细腻。我觉得这里太眼熟了,我一定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此后,我在他家呆了好几天的时间。我在等我爷爷派人来找我,因为从这里我肯定找不到家去的路。这里太隐蔽了,我甚至不知道这宅子是在怎样的一个荒郊野外。推开门,周围都是山。

而仓木决并不说话,很多时候他都发呆,也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喜欢玩耍。他的沉默让我觉得很无聊,他时常会对着他娘嘟嘴,所以我暗暗地称呼他为闷油瓶。他家偌大的房子,却没有人住。他说,他爹出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他爹是族长,而他们并不和族里人住在一起。因为族人不喜欢他母亲。

他用极其怨怒的表情说:“族人说他娘是诅咒。要害了他们的。”我想,看来,他们家有家庭矛盾,亲戚并不和睦。但是他家那些所谓的亲戚在我居住的这段时间里面,一个都未曾出现过。

闷油瓶身上有一个很奇怪的纹身。那纹身很大,从肩膀一直到胸口,长相奇特。我问他是什么,他说:“这是麒麟,是我家族的标志。”我总觉得他说的这个家族很奇怪很神秘,再多问他,他却也不说什么。我想,他可能也并不十分清楚吧。

我在他家的打扰并不是因为爷爷派人来接我而结束的,而是被人扫地出门。

这天,闷油瓶带着我走进前厅。

厅里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长得很是英俊。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但是他看到我走进去的时候,显得神色极其慌张。他突然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把桌上的茶杯茶壶都震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他大声冲着那美妇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也跟着惊恐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可是我连眼前这男人是谁都不知道,在这之前,我真没见过他。

他也不等她给出反应,冲过来一把抓了我就往外拎。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了闷油瓶一把,果然见了效果,他带着有些焦急的语气对那男人说:“爹,你要把他带去哪儿?”

“这次真的引火自焚了。很可能是个陷阱。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避开一切显眼的地方,每天像这样生活得与世隔绝?”他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手上力道倒是没松反而加了劲,拎着我直接一路跨出了大门。

他把我塞进一辆黑洞洞的马车后座,然后拉起帘子来。

我躲在里面,透过缝隙看到闷油瓶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塑看着我们一点点远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深感莫名其妙,却也没有人来对我解释一下。

我在马车的颠簸中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却好像躺在一张床上,听见外面有不利索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在响,最后是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个年迈的嗓音响起来:“把吴邪带回来的人可查清楚了?”

“是,大人。属下一直跟着,错不了。是他们。”

“他们家现在还剩下来几个人?”

“大部队不知道生活在哪里,就我们查到的,这里应该有二十来个人,貌似是因为现任的张起灵娶了个藏人,所以和族内翻脸了,有二十来人从族里脱了出来。”

“很好,那这二十来个一滴血都不能放!”

“是!”

外面再没了声音,我在一片潮湿的霉味熏陶之下,又睡了过去。我在梦里看到,闷油瓶他们家的宅子已经一片荒芜,人去楼空了。

后来我再摸索着找过去的时候,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条路了。

我问爷爷,他到底对闷油瓶一家做了什么,爷爷却发狠不说话。他叫人把我关起来,避免我再去找闷油瓶。我告诉爷爷,那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却只说:“有些事情,就是天意。”

再见闷油瓶,是十年之后的事情,是在爷爷下葬的那天。

他被埋葬的地方,我却无法说清楚它的位置。那墓地很高,造在深山,有很秘密的入口通道进入。山上都是皑皑白雪。我被安排在随行的丧队当中,队伍很长,我在雪山上看到我们行过之处有延伸得找不到边际的脚印,深深浅浅都落在雪里。

我问身边的人,这里是哪里。他们告诉我说,这里是长白。

这墓是爷爷自己一手设计的。我在进入的时候,就觉得这种设计简直就是在构建双重坟墓。我爷爷是一个很好的风水师和建筑设计师,他设计过太多东西。而我也在他的影响之下,一直潜心研究建筑。但是这处地方,我却从来都不知道。等我很惶恐的意识到,这随行队伍里面无人能逃生的时候,已经晚了。入口处的石门已经被机关自动关闭。我们都会成为这里的一具具干尸。

一路到了一扇巨型的青铜门前。领头的人拿来了一枚小小的章印,说用此来开门。而门却意外地在我伸出手之前,四周无故出现了人包围了我们。来人很快表露了目标,他们就是冲着我手中这枚章印来的。这些人都黑衣蒙面,各个伸手了得。我们随行的人其实并不多,不乏身手好的,但也是很快就招架不住。

血飞漫天的当子里,突然面前的青铜门,“轰”地开了。我看到一个青年从门中走出来,他依旧穿着青布衫,深沉的青,就和他的眼眸一样深沉。他脸上一脸沉着和冷静,举起手中那柄刀,在空中挥舞起了很优美的曲线和弧度,他扯着我一路杀了出去。

我从没想过我还能重见天日,那厚重的墓门,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他把我撂在雪地里,从我手中拿走了章印。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头也不回声音冷冷地说:“我救你,只因为鬼玺正好在你手里面。如果有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好命了。”他的声音冷得就像一块冰。

我终于认出了他,他是那个孩子,曾经救了我的那个闷油瓶。

第148章 记忆之巅(二)

我没有去追他。我一直记得那天我在迷糊中听来的对话。他必定当我是仇人,不杀我已经很好。那鬼玺我原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他拿走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我带着一身的伤坐在雪地上,那冰冷深入骨髓,他就连同他融入雪地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一片白茫之中。

我没有逃离。不管爷爷是不是连我也想拉着一起陪葬,但那始终是我的爷爷。他尸骨未寒,我不能就这么把他丢在那里不管不顾。刚才闷油瓶带着我杀出来的时候,基本上那些来的刺客都受了伤,有的死了,有的伤重也应该跑了。

我循着路一点点返回,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白色很容易就刺伤了我的眼睛,我的视线一片模糊和昏花。加上我肩上有伤,一路滴着血,血在雪地上化开来,化成诡异的花瓣状,一路洋洋洒洒直到我终于瘫倒在地上,再走不下去。

那入口神奇地消失了。也可能是被雪藏了。

这时候天上又下起雪来,我干脆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等死了。这里基本上是山顶,我知道。我觉得无论是怎样的可能和假设我都是走不到山下的。我有求生的心却没有求生的体力。一想到爷爷想拉我陪葬的事情我就觉得心口发慌。他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唯一的亲人。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爷爷说他们都被害死了,却禁止我去追查这件事情。

爷爷是突然去世的,我回来就有人通知我说他已经病重离世了。我冲进门就看到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这些事情就像我从一生下来就必须接受的突然一般,接踵而至。爷爷是朝中很重要的大臣,深得帝心。但是他过世之后,一切葬礼的安排似乎都在赶集似地进行,我们一路到长白几乎是马不停蹄,走的全都是别人不走的小道。

我甚至不知道,除了爷爷的亲信和府上的人,别人是不是都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这个中缘由,我始终搞不明白。这里头,好像隐藏了什么面纱,只是我揭不开。

这些冰冷的雪融化在我的体温之下,我的皮肤瞬间被冰冻之后反而发热地几乎燃烧起来。我手背一翻,在雪地里摸到了一块硬物。我使了点力气,把它从雪中刨出来。是块金牌,我在模糊的视线里还是将它认了出来,这是宫中禁卫军是东西。我再一摸,就发现,这无来由的奇特感觉不是没有出处的,我身下压了一具尸体。我抽出尸体的一只手,那金牌肯定是他手中的。黑衣。看来,刺客是朝廷里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就是最后一个想法了,我的意识在全身烧起来的时候,突然就萎靡了。

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追上他的脚步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全家现在怎样。我很执着地相信,爷爷肯定是对他们做了什么事情,一般这种事情能搞得别人举家迁移,很可能也搅得别人家破人亡。而我并不知道,爷爷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在我印象里那点和蔼的老头子形象就直接当然无存了。

所以,当我睁开一点眼睛,看到跳跃的火焰,带着弧度把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的时候,我突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睛。但是随后,我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棺材。

这棺材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它是爷爷的棺材。爷爷的棺材没有特殊的形状,却要比正常尺寸的棺木高很多,大很多,所以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一跳起来就看到闷油瓶坐在火堆旁边,我们好像在什么山洞里,空气里面夹杂了阴冷潮湿的寒气,冻得我瑟瑟发抖。但是我身上已经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件厚衣服了。我一直看着他,他并不说话,只是带着一半被火光照耀成橘红色的脸对着我。他的眼神被火光吞咽了,我隔得远也看不清。

“我们在哪?”我终于开口。

隔了这么久,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很欣喜自己被人救了,执意一路跟着他。他也同样沉默寡言,不像个孩子,但他会笑,他的怒气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就会表露出来。他并不隐忍,只是有些冷漠。而现在,他一点点靠近我,一点点远离开火光,那脸上的沉默却让人觉得像潭死了的水,沉静得连心底的波澜都消失了。

他突然就灭了火,在突然的黑暗中,我听见他拔刀的声音,我以为,他是要杀我的,谁知他突然拉了我一把,把我轻巧地一带便拽到了棺材的后面。我们贴着棺木蹲着,他的头就在我边上,离我这么近,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慌,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在靠近了。那脚步声并不太近,我感觉它好像徘徊在隔着我们一堵墙的地方,但也并不远。那一声声气闷的徘徊,过了好久才渐渐离开。它消失之后,我终于呼了口气出来,这才发现,闷油瓶的脑袋已经抵在我的胸口了。

我依旧没敢动,他先站了起来,却没有点火。

“冷不冷?”他问我。

“不冷。”我使劲裹了裹衣服,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还不能生火。他们的人还没走远。”他轻声说。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没有。”他顿了一下,突然走过来,把一块冰凉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面。那正是之前他从我手里抢走的章印。“收好。来人就是冲它来的。”

我怔了一下,“为什么?你……”突然自己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你之前在雪山上那是故意的?!”怪不得我现在还活着,他就根本没走。

“来人很多,就算我们撤出来的那条路,也埋伏了好些人。他们目标就是要拿鬼玺,我把他们引过来好一并解决。他们只是想拿东西,自然不会对你下手。”

“这鬼玺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把开门的钥匙。”他说得很简短。我本以为会有下文,没想他就此绝了声,不再说了。算了,这东西我捏在手里,也懒得管它到底做什么用。一个东西你必须知道它价值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我们在哪里?还是在之前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棺材,却没有在周围看到那扇巨型的青铜门。

“不是。棺材是我带出来的。我们暂时不能回到那里去。”

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难以想象,这么大一口棺材,他凭借一人之力从那个我们N人扛着走了一路的地方拖出来,可话被他讲出口的语气却这么随意,毫无负重感,这人已经是大罗神仙了吗?

沉默一阵,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救我?”是啊,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救我,而且帮我把爷爷的棺材也给弄出来了。天下仇家假如大家都能大度如斯,这天下就不可能会有战争一说了。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我承诺过。”

第149章 记忆之巅(三)

他这句话的意思,我隔了好久才明白。

承诺不单单是承诺,而是一场交易。

我后来才知道,这故事有多离奇。我记得他对我说:“你到三十岁的时候,我可能还是二十岁的样子。你到死的时候,我也未必会长岁数。”这话我一听就竖了一身的汗毛。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闷油瓶他们家族和别人不一样,但因为这种不一样,所以遭来了灭族之灾。他们的族人比别人要活得长。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不老不死的,族内有很多人,由于通婚关系越绕越远,人也越来越多。闷油瓶他们算是一个主干,离他们血缘越近的就越是活得长久。很多血缘太远的可能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

我突然想到初次见到他的场景,隔了这么多年头,却依旧历历在目。但那时候,我掰着脚趾头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会有这样多年说不清楚的牵扯。当今的皇上追求长生不老,不知道从哪里挖掘到了张家族人的秘密,知道他们有不死的宝血和长生不老的秘方,于是派人去追查。

我的爷爷吴中,正是领了皇命去追查这件事情的主要人物。闷油瓶的父亲是他们族的这一任族长,族长的头衔都是张起灵,而真名不知。他因为娶了一个藏族的姑娘,所以和族内起了非常大的矛盾,就带着他当时还怀着闷油瓶的老婆离开了族人。

皇帝很快就查到了张家族人那里,直接派了兵去围剿。但是主要血脉其实只有二十二支,包括了闷油瓶和他的父亲。余下来的二十个人,跑去了乌斯藏。据说,那边有他们使命当中真正要守护的秘密。皇帝杀了这么多人,却没有得到任何便宜,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所以他们要马不停蹄地赶去,将他们最需要守护住的东西给看好。他说,他原先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住得那么隐蔽,他一直都以为是他的父亲娶了一个不被族人认可的妻子,所以他们要一直生活在躲藏之中。后来是因为我的出现,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躲杀身之祸。

而就是我,把杀身之祸还是最后带到了他们家里。我后来一直想,我那天偶然的落水或许根本就不是意外,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引蛇出洞。我问闷油瓶,假如在救我之前他就知道真相的话,还会不会救我。他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可能会提前预知到这些。其实我也猜到了答案,虽然他没明说,但是没人会用全家人的性命来换我一个人的命的。假如我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自己把自己先淹死。

而我爷爷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们撤走得非常快,他父亲在把我丢在隔了吴府大门三条街的地方就跑了,回去之后带着闷油瓶和他的老婆直奔乌斯藏。爷爷却一路追到了乌斯藏。奉命行事四个字,不是儿戏,皇帝交代的事情不能允许有无疾而终的结果,要么就是有成果,要么就是你以死告诉他事情没有办成,否则早晚都是提头来见。

可是张家族人却死都不肯退让,他们在白雪之上,闪身钻进了一处洞穴,点了大火,烧死在了里面。到了最后一步,闷油瓶的父亲顾虑到要为张家保留血脉,所以提出了一笔交易。交易就是,他跟着我爷爷走,而要留下闷油瓶,保他的命。闷油瓶已经是他们张家主干上的最后一支血脉了。

我爷爷点头答应。这事情原本牵扯不上我,但是我爷爷最后却对他说:“还必须要补上一条才能作数。如果将来有需要,你一定要让你的儿子去救我孙子吴邪。假如你们答应,那我今天就和你做了这桩交易。”

而我并不知道原因,闷油瓶也没有再说。

我们将棺材留在了那个山洞里。他带我穿越雪线,下了山。说完这些之后,他就走了。他走得毫无动静,从那之后,我没有再见到他。我没有寄望于见到他,他只是答应了我爷爷在我要死的时候来救我一把,没说要一直跟在我边上。我带着心虚恨着我爷爷。他竟然是灭了闷油瓶全家的人,我怎么都想不到,他这样一个素来都温和平静的人,竟然还是狠心害死了他们全家。

但他毕竟还是我爷爷,可能他的棺材得不到安葬也是他天生要得到的报应和惩罚吧。可想到他那最后一条附加的要求,依旧心酸不已。我也没有能再去把他的棺材找出来埋葬掉,因为我一回来,就被皇帝派人来软禁了。我一被软禁就后悔,既然从死亡边缘逃出来,就应该继续逃命的,结果自己又走进了虎口。

我被软禁在自家的府中,他们很有人性地没把我扔进天牢,因为害怕条件不好会搞得我自杀或者被活活折磨死。皇帝十分肯定,我一定知道关于长生不老的秘密,他日夜派人来盘查我,软硬兼施,势必要问出个究竟来。而这些人口中都不停地提到棺材。

有一日又有人来查问,他还没问就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棺材在哪里?!”

“不知道!”

“棺材里有什么?!”

“尸体。”

他狠狠地用剑鞘把我揍了一顿,唾沫星子横飞地对我吼道:“看你能潇洒到什么时候!”说完就扬长而去。我趴在地上喘气,半天没能爬得起来。从那之后,我真正开始怀疑起那棺材来,难道爷爷的棺材里面真的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被一关就是五年。我一直在院子里,看日出日落,五年,我从来不曾走出这里半步。我想过很多次死,但都说自杀的人,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我就把那念头又压下去,继续等着哪天皇帝亲自来砍我的头。

圣旨终于下来了,皇帝终于没有耐心再继续和我纠缠了。派了人过来,把家里都十分干净利落地搜索了一遍,顺带搬走了几乎所有的东西,现在四壁徒然的凄凉惨景,看起来倒是真有几分天牢的感觉了。

皇帝的亲信太监,亲自跑了过来,捏着兰花指端着一把刀,将它架在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把我脖子上的毛细血管都冷得缩了进去。我没有任何感觉,反正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他用妖孽的声音对我说:“吴老头莫名其妙地死了,骗谁啊?!那时候带回来的张家的人呢?他肯定是自己贪图长生,直接把带回来的人给私吞了。皇上说了,你只要肯把你爷爷交出来,或者把他藏在棺材里的东西交出来,就可以绕你不死。你看你这么年轻,为了你爷爷一己私心居然就要欺君掉脑袋,这秤杆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倒是真划算吗?”他一阵阴笑。

我心说,我个死太监,砍就砍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于是义愤填膺地对他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当时爷爷出去了之后就很久都没有回来,最后回来之后没两天就死了。我根本就没有在那期间见到过闷油瓶的老子,他有没有杀人,取了血独吞,又或者藏了什么东西在他的棺材里,我哪里可能知道。

“我告诉你,你爷爷肯定没有死,他连你都骗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他的声音让我产生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这句话吓到我了。

但我最后还是只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也没有欺君,就算真是那样,那放棺材的洞,本来就是黑灯瞎火的时候闷油瓶带我去的,我根本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打算真正把我砍了。

生与死原本也就是一线之隔,我觉得爷爷的那场交易做得并不算公平。一命原本只能换一命,那第二个被要求同样去换的命必定会成为多出来的部分,早晚还是要交付出去的。所以,我的死,都是命中注定好的,只是被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偷着多活了几年。

我本该死在十岁那年的河水里,或者死在二十岁那年的雪山上。能被保留全尸的死法都被我错过了,只能等到我二十五岁这年,要死在断头台上。

我低着头,听见侩子手端起酒碗的声音,听见他朝着自己的刀喷酒的声音。我觉得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掉脑袋之前的预感,那风阴阴凉凉,也不知道是来自于天然,还是鬼门关。

我挺了挺腰板,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并不可怕。

结果我的脑袋还是没能掉。最后一次我睁眼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束黑影从我面前一晃而过,而后我就听见了侩子手的惨叫声。有人把我从地上直接提了起来,气力极大,我撩开遮挡面部的头发,就看到了闷油瓶的脸。

我又记起了他的那句“我承诺过”,果真是信守承诺。他总出现在我一只脚即将跨进鬼门关的那一刻钟,不早也不晚。

但是这次他的算盘打漏了珠子。我是重要犯人,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死太监,我看到他翘着小指声音尖厉地叫了声:“放箭!”

他带着我跳了起来,越过围墙,他挥刀挡去了像雨一般冲我们砸来的飞箭。

就在我们快要逃离的关键时刻,他带我从围墙上向下跳,我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低头一看,长箭估计是直接穿心了。有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面很急迫地往上涌。

“吴邪——!”他的声音飘在风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第150章 记忆之巅(四)

我睁开眼,我没有死。

有那么短短的一分钟我以为我已经到阴曹地府了,但我很快确定我没有死。因为闷油瓶就像小时候那样,端着他一张清清楚楚的脸,从上往下看着我。只是,他的脸不再是圆的,他的脸有棱有角,模样清秀,只是现在显得有点惨白没什么血色。

他轻声问我:“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好像。”

他只哦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话。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因为我几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都停留在二十五岁,到后来,我不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去计算自己的岁数。

他说,不死,原本就是不对。这违反了自然生存的法则。带着麒麟血的族人每一个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不光光是保护原本该保护的秘密,而且要保护这个世界是正常的。“所以他们宁愿死也不愿屈服。”他说,他指的是那些自焚在乌斯藏的族人。

历来追着他们的宝血不放的君王,对他们家族的存在大多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关于麒麟血到底该怎么用,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所以从很早之前,就有了“换血”这个说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麒麟血重要的是,要到达心脏,才能给予生命。

他看着我,眼中有不确定的光。“在这之前,没有人试过。你是第一个,”他顿了顿,“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的血是你父亲的?”我问他。

“不是。”他说,“是我的。”

他的腕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我看着就觉得心口发闷。我的伤口愈合很快,只是前后都留下了对称的伤疤。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假如不是他的血,我是不是这会儿真应该已经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我想我可能真的已经死过一次,而这条新的命是他给我的。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来救我,弄不好,你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我承诺过。”他说,他的眼睛看向远方。黑夜在一片蓦然中延伸出去,有泛着光的雪线出现在视觉的尽头。

他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飘散在迎面来的风里,我的意识突然被腾空抽离。

我感到自己软绵绵地像腌黄瓜一般被浸泡在水中,浑身没有筋骨和气力,竟和瘫痪的一样。那些本来整合的画面开始变得破碎,我听见耳边的风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因为太杂而分不清楚,我听见军队的齐整的脚步声,却看不到有任何人从身边经过。眼前的画面颠三倒四,我感到头疼欲裂,心脏上好像那支箭还在,血还在高高地往外喷,我深刻怀疑下一秒钟心脏是不是会骤停。

突然画面到最后停了下来。

我立在一片树林里。从我右手边传来河水流动撞击石头的声音。

棺材在几经周折之后,现在必须要被送去那个地方。我和闷油瓶步履从容地行在树林中。这次找来的人,并没有知道我们身份的。其中有个叫陈皮阿四的,此人非常贼。他并不谄媚,他的贼和奸诈是在办事当中看出来的。但是这人起码也有一些不错的江湖势头,好歹能派上点用场。他没带几个手下,那些手下一眼能看出来,就是奔着钱来的。

走着走着,闷油瓶突然停了下来。一个闪身,人就闪不见了。

他老这样,这么长时间,我除了习惯他定期的失忆症,要对他突然不见也保持一个冷静对待的态度。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闪出了树林,我挥挥手,叫扛着大棺材的人们都把棺材放下来,停一停再走。我得去看看他究竟搞什么鬼。

陈皮阿四先于我一脚走了出去,我心说,这人真是什么机会都不错过,总当我们半路还能捞宝贝呢。我踩着地上的树叶走过去。河对岸这个大宅子是我们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李家宅,之前爷爷的棺材就一直放在那里。

我走到河边的时候,正好看到闷油瓶从水里面钻出来。除了他自己,手里面还抱了一个男孩。隔着夜色,我看不清楚男孩的样子。

闷油瓶浑身湿漉漉地把男孩放到岸边上。我凑上去,看了他一眼。我刚缩回头,男孩就醒了,大声咳嗽,把水都咳了出来。闷油瓶挡去了他的脸,我也没有再凑上去看。我催促闷油瓶说:“起灵,走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他,他不喜欢我这样叫他,他曾经说过:“我没有名字。”我这么一开口就后悔了。他果然抬起头来看看我,眼中有不满的神色。

“吴邪,走了!”队伍里有个霍家的女人,尖着嗓子叫我。

闷油瓶站起来,收起了自己的阴影跟上我。

他突然绕到我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我脸上有狗屎?”边说,边把干毛巾丢给他。

他居然笑了一下,表情神秘地凑过来:“那男孩儿跟你小时候真像。”

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那男孩的长相,不以为然地低着声音说:“弄不好本来就是后世的我,我没投胎投成功,那原形还是必须有的。”我说完就笑了,他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把自己湿哒哒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月亮朦胧地圆着,我耳边是我们的脚步和风交杂在一起的声音。

第151章 残破的真相(一)

那些弥乱的声音,依旧盘绕在耳边。

我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这声音异常熟悉,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醒过来。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像在堕入深渊的同时不停地腾空向上挣扎。我周围那些水藻的污浊气味忽然间重了起来,满鼻腔全都是水的腥味。那腥味里面夹杂了某种异常熟悉的味道。

我终于开始猛烈地咳嗽。一阵阵痛楚像是牵动全身神经一样一齐聚在胸口,我感到我喉咙口有甜腻而腥气的血味道。

“吴邪!”

他又叫我。他一遍遍叫我。他熟悉的声音,一切都像是曾经所发生过的一般。

我睁开眼睛。

周围的光线昏暗而无力,我感到浑身冰冷并且胸口剧痛,头像是被谁拿着双节棍敲碎了一般四分五裂。

这是哪里?!

这里的雾气太重,我完全无法看清楚四周的任何东西。隐隐约约,在我上方现出一张人的面孔,我原本就痛得抽不过来气的胸口,被这张脸一吓,心脏就像直接裂了。我皱着眉头,艰难喘气,混混沌沌眯着眼睛,还来不及看清楚,就听见有人说话。

他说:“天真,你他娘还好没死!”

是胖子。他的脸在雾气当中若隐若现。我不知道真的是雾气这么重,还是我自己眼睛看不清。好不容易,我才看到他脸的全部。他一笑,脸上的肥肉被挤出了好几条褶子。还好有这张脸,把我从乱七八糟的不真实感当中总算捞了一点出来。

但是胖子怎么在这?我脑中现在就像是漏了一块,之前发生过什么,在脑子里面居然毫无印象。

“天真,我坚持过你了,你没残废,试试坐起来。”胖子又说。

我一动,都感觉浑身的骨架子是散的。“怎么回事?”我边挪动边问他。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我cao,我一过来,就看到地上横着好几具尸体。没走几步,就被你的尸体,哦!呸!”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继续语无伦次地大声说,“我被躺在地上的你给绊了一跤!我当时吓坏了,操,以为你死了呢!还好,你还有气!我就说么,看你面相不太像是短命鬼啊!”

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啊,之前,三叔突然把我给掳走了,从那之后,我和胖子小花他们就走散了。可是之前好像出了什么事情,我还是想不起来。脑子有种他娘的被捅破的马蜂窝的感觉,还嗡嗡直响。

“小花和黑眼镜呢?”

“哎,别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胖子说着,从身上掏出来一支皱巴巴的被压扁了的烟,叼在嘴里,又摸出来一支打火机,打火机好像受了潮,他使了好大劲才打出火星子来。他猛抽一口烟,这里本来就雾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雾,瞬间就把他的脸给淹埋了。

“天真,黑眼镜好像不是中了毒那么简单。我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逻辑地和你说清楚。你还记得那条有乱七八糟壁画的甬道吗?那火把上的毒我们都没中,就黑眼镜一个人遭殃,你记得吗?”

他没等我给反应,吸了一口烟,又继续道,“后来出了那道子,就冒出来一个傻逼,自称你三叔手下。你有印象没?那家伙肯定不简单。我和你说,那火把上的毒八成就是他下的。黑眼镜和他肯定老早就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不过这关系不见得是什么好关系。黑眼镜貌似之前被人灌过什么药,涂在火把上的那种毒,就只有血液里面有那种药的人才会吸收。

我操,你听着觉得吓人么?他们是什么操蛋的组织吧,我看花儿爷也未必清楚。那小黑现在活不活我真不知道,我们在找你的路上失散了,后来一直没看见。”

“度帆呢?”

“那小子,我操,早不见了。我们是突然听见一声很大的动静,像是哪边爆炸了,金包玉一听,脸色一变,就跑了。那度帆就跟着他一起跑的。”

一声爆炸……

那很可能就是我们搞出来的声音。对啊,闷油瓶,他哪里去了?!三叔呢?!好像,之前还有陈文锦和张陌,他们都在这里,这会儿怎么全不见了!

我刚想开口问胖子。突然手摸到了自己被水浸透的衣角,突然脑中有一道闪电划过,直接把我劈到了地上。

我终于记起来了什么。

我眼中有熊熊的火,但我掉了下去,却没有被烧死,而是掉进了水里。一切画面瞬间被浸泡在了水里,血在水中慢慢消失,镜头好像被回放一样在倒退。

枪响……我听见了枪响。

是陈文德,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端着一把枪晃悠到了闷油瓶的边上,他举起来,对着他的脑袋——“砰”一声,我掉了下来。他松开了我的手,血从天而降,像是下雨一样,滴到了我的脸上。

“天真?!”

我反手扯住他,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地问他:“胖子,他是不是中枪了?!我听见枪声了!”

胖子脸色一沉,回了一下头,皱着眉头低声道:“嗯,天真,他死了。”随即,他指了指他站立的后方的某个位置。

胖子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天好像轰一声就塌了下来。这里有糜烂在空气里面的陈腐气,以及漫天的大雾。从这些没有外形的模糊轮廓里面,我隐约看到有人的轮廓,似乎是半个身体的模样,躺在距离我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

我每走一步,都觉得心脏在被撕裂。

我脑中刚刚那些不清不楚的残破画面顿时都被四散了,现在只剩下来一片空白和一声枪响的余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向前移动,在一点点地靠近。

直到我走到近处,才确定那的确是一具人的尸体。我在雾气中隐约能看到四肢和上身。我又向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一些。胸口的抽搐简直让我整个人都身体扭曲。

我慢慢蹲下来,伸出一只手,缓缓靠向他。

我触到了一片冰冷的感觉,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不真实感更强烈了,我想,这可能还是梦,包括胖子,一切都在梦里面。闷油瓶没道理就这样躺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他会死。我从来没想过这么愚蠢的问题。我想的一直都是,假如有一天,我活不成的问题。

就现在这一秒,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我以前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现在,我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伸手想把尸体翻过来,却怎么再也碰不到他。我的眼睛里全都是热乎乎的液体,我看着我自己的手一次次在我眼前模糊地划过,却抓到的尽是空气。胸口的痛感一下子就传阅到了神经,变成了全身的痛感,就好像细胞分裂和再生,我一下子都能直接感觉到一样。胖子在身后叫我,我听得见。但是我没有回头。我在伸手,我想至少把他的尸体翻过来。

“吴邪。”

我手抖了一下,很恍惚地抬了一下头,我听见那叫我的声音好像是他的。

“吴邪。”

——又是一声。

我愣了一下,站起来。转过身去,却只看到胖子一个肥硕的轮廓,没有他。操,幻觉。

吗比,这鬼地方,我连什么是真的都搞不清楚。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明白。我死没死,活不活现在他娘的都见鬼去吧。这个世界,凌乱地可笑得一塌糊涂,来来去去,想起来就觉得很荒唐。人总要有希望,才能走这么多常人所无法去想的路。他就是我的希望,有他我就总觉得自己是死不了的。现在希望都可以没有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活够了?

我终于摸到了那冰冷的手臂,一把抓住之后却愣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对。

突然,我肩上就被谁使了一把劲几乎提了起来。那尸体因为这把劲被我翻了过来。

我一回头,正好对上他的黑眼珠子,深得好像一潭静止不动的水。

我突然清醒了过来,用摸过尸体的那只手直接去抓他的脸,揪了半天,才发现,这不像是幻觉——“小哥?!你,你……”

我又低头去看尸体,差点没一口血当场喷出来——他娘的,居然是陈文德!

我刚想骂胖子胡说八道,却只听他幽幽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死了。胸口一个洞。哎,要我说啊,他死了最好,长得就不像好人!”

第152章 残破的真相(二)

要是给我一个钉耙,我肯定先拍死胖子。

闷油瓶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估计我面色惨白,比地上的那尸体好不到哪里去。我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顺势将没有干透的眼泪和鼻涕都抹了抹。我猜,人在绝处逢生,大约就是讲的这种感觉,在你即将要死的时候,突然之间又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现在看着他,就是这种失重过后的感觉,有点脚底站不稳。

雾气又变重了。

他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好像就突然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一时感到有点尴尬,心说,他娘的,都是这里的雾气 ,连个尸体都会看错。

胖子吹着口哨走过来。他蹲下来看了一眼陈文德的尸体,抬头刚想说话,正好撞上我瞪着他的目光,他又看了一眼闷油瓶,“哦”了两声,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了半天,最后就只听见他说“我去放个水”,人就跑没了。

闷油瓶看着我依然不说话,他表情平静。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却突然低着头笑了。

只几秒钟,他又表情干净地抬头看我,语气平稳地说:“正好那块岩石在他准备开枪的时候塌了,他自己枪走火,就被自己打死了。”他说完,看了看我,便把整个身体靠过来,把我抱住。

我这才有了一种确定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并不是那种所谓的欣喜若狂。而是那种刚刚被借走的命又被重新还回来,塞进你身体的感觉。所有的惊恐悲痛感似乎到现在才被真正感觉到,之前全部都陷在活生生的麻木里。我惊叹于自己还是被眼前这个大男人变成了神经脆弱的普通生物,假如这一刻他不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不是连“以后”都不敢想,而是连“下一秒”都不敢想。

他身上有我之前鼻子里面弥留的水藻味道,他颈部的皮肤很暖,贴在我的脸上。突然有很多画面重叠在一起过滤在我脑中。我的脑袋又是一阵痛,并联着胸口的疼痛感,像是要淹死我的潮水一样盖过来,我揪了一把他的衣服。

他把我的脸抬起来,手却没有从我肩膀上挪开。他眉头紧皱地看着我。

我往后挪了挪,让自己能贴上身后的一面墙。那痛感在到达一定程度之后,随之又降了下来。我感觉身体里面有一只手,在同时挤压我的大脑和我的心脏。我靠着墙,喘了两大口气。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孩子时候的他。我的记忆在这一刻是慌乱和缺漏的。我总感觉中间断了节,有一处很大的缺失,让我没办法把前后衔接上,导致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小哥,”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他脸上飘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

突然,远处传来胖子的声音——“这个人——!”他大叫一声。

我们抬眼一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这里的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加重了。闷油瓶回头看了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他便点了一个半潮的火折子和我一道朝前走。

我在雾气里面,隐约能看到几具尸体。走了几步,脚一滑,差点摔倒。我这才发现,我们其实就走在一条河边。雾气都是河水里面的。我想,这估计就是刚刚我掉下来的那条河。尸体大多都在河边,有不少的尸体。闷油瓶拿起火折子,沿着河水划了一条亮光出来。我掠过一眼,靠,这哪里是胖子所说的好几具,那就是个积尸地。怪不得河水的寒气这么重,原来全都是尸体的阴气。这里温度很低,尸体的臭味基本上都被冷空气所掩盖了。闷油瓶又点了一个新的火折子,在微弱的火光里面,拉着我绕开尸体。

胖子没有再说话。我试着喊了他一声,隐约好像听见了他的回答,又好像没有。

直到,我看到他背对我蹲在河边一处岩石的夹角里。

“你在干嘛?”

他手里面拿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幽幽地转过来。我看到他惊恐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手里面拿着什么东西,我眯着眼睛去看,感觉起来像是一张人皮面具。

“天真,你过来看。”他朝我招招手,声音有点飘。

我感到胸口的疼痛感又加强了一点,但还是独自走了过去。绕到他旁边,才发现,原来他边上那岩石上靠着一个人。这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我蹲下去刚想用手去刺探他的鼻息,突然胖子把电筒中射出的光圈移到了他的脸上。

白光一闪,我先是一愣,随即脑中像炸了一声般,胸口的神经像被狠狠揪了一把——我认出了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在我的记忆里面,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我依旧记得他最初看到我的时候,那被吓到的神情,就像看到一颗定时炸弹。

“天真,”胖子一把扯住我的手,对我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那时候有过一个救了我的向导吗?就是他!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他声音这么熟,原来真的是他!他一直都带着面具!”说着,他将手里那张人皮面具递给我。

“他是张陌,天真。他一直带着面具。”

我拿着面具,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

假如我的记忆没有问题,并且我眼睛都一切正常的话,眼前这个人,就是闷油瓶那个作为交易被带走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的张起灵。

原来,他在这里。

“小哥。”我边喊他,边回头。他站在我们身后有三大步的距离,我拿火折子的光照过他的脸,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半张脸都在光线以外。我只能看到他睁得很大的一只眼睛,和半张面色苍白,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的面孔。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株青松。

我反复回头看闷油瓶和眼前这张年纪尚轻的面孔。他和我记忆当中的模样实在相差不大。他看起来并不像有长了多少岁,只是看起来有些饱经风霜的感觉。

我一眼认出他,是因为他在我记忆里面占的成分不多,分量却很重。他有一张和闷油瓶比较相似的脸,相貌出众,在人群当中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只是他脸部的轮廓相较闷油瓶来说,要显得更加凌厉一些,并没有闷油瓶脸上那种冷淡,而是一种更为老成的气场。

假如,眼前这个张陌真的是闷油瓶的父亲,那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死。而且胖子说,他就是曾经救过他的那个向导,那说明,他在这里已经有很久了。我甚至怀疑,他可能从来没有从西藏走出去过。那之前所谓的那场交易就有环节缺漏了。这整套的事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闷油瓶并没有任何一点动静,他就地站着,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和表情。我胸口的抽痛好像又加重了,我揪着衣服,蹲在张陌边上,咬着牙,冷汗就掉了下来,实在没有说话的余气。同时,我脑中那块黑乎乎的烟云好像在退散,他父亲的脸在记忆当中显示得更为清晰了。

胖子说:“他没死,还有气。我们要救他。”胖子一边说,一边用手去翻动他的身体,企图能检查出来他的伤到底在什么地方。但是他身上血太多,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的,胖子在一片黑乎乎没有光照的自然条件下,翻来翻去好几分钟,始终没有找到他身上的伤口。这个张陌脸色并不好,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的血色,气息也并不是很强,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闷油瓶终于开始走过来,他从阴影里面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就像我刚刚看到的不过是一场眼睛持续性的误会。他走过来,蹲下来。

他侧面对着我,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一口气都吊了起来。

胖子突然说:“我们要救他。我去找齐大夫。”说罢,就转身走了。我这才发现,齐蒙古确实应该是跟着他们一起的才对。

“小哥?”我声音很轻地喊他。

他终于在过了好几秒之后,低下头。等他再抬起来看我的时候,我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眼泪。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眼泪,第一次是因为,我把原本貌似能救我自己的东西用来去救了他的命。第二次就是现在。他的眼泪让他瞬间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也会被一些理由和一些东西变得脆弱。他的脸上有恐惧又有悲伤的神情,带着一种我无法说清楚的表情。

我想,他是不是记起来了?

“小哥,他是…你…”我说了半天,没有再说下去,他却打断了我——

“我不认识他。”他说。

我心中一凉,他却用眼神告诉我,他说的是真话。

“我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有很奇怪的感觉。”他没有去擦他的眼泪,说话的声音也显得语调极为平淡,没有任何波澜。

我突然觉得心中有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酸味。他并没有记起来什么,我该不该告诉他,这很有可能其实就是他的父亲。我突然就想起张陌那时候的话,他说,要闷油瓶自己告诉他,他是谁。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到他能想起所有的时候?

我沉默着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帮他抹去脸上的眼泪。他抓住我的手,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也并不问我他是谁。只是和胖子一样,检查了一下他的全身,然后对我摇了摇头:“没有伤口,这些血可能不是他的。看起来不像是失血过多,但是找不到伤源,就很难救。”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我觉得他声音在飘。

这里的雾气迷了我的眼睛。我的胸口基本上是每五分钟就平均被人用力抓一把,脑袋一直嗡嗡响。我想,脑袋的问题可能记忆完全之后就好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空虚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死的征兆。

胖子半天都没有回来。闷油瓶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边上,这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我紧跟着就听见了我们面前的河道里传来了水声。

我悠着声音喊了一声:“胖子?”

没有人应我。

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

当我打算再喊第三声的时候,突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水中传来。闷油瓶一跃而起,几乎不带一点声音,手脚很轻地步至河边,手一直按在他的刀上。

我站起来,也跟了走了过去。

是几具尸体沿河飘了过来。有好几具,都欠在半暗的迷雾之中。闷油瓶忽然翻过一个人,瞬间不动了。他用光晃了我一下,示意我过去看。

那惨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狰狞。

是度帆。我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气了。

他死了。

在他边上,还有两具尸体。我走到河道的另一侧,模糊中,有一具尸体面朝下躺在那里。我用光照了一眼衣服,心中掠过一丝凉意。这衣服很眼熟,这种眼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伸手才想把他翻过来,就摸到了他身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我随手一抽就把那东西给抽了出来。

火折子的弱光被我在此物上随意一晃,一道夺目的红光就反了出来。是红宝石的光。

是李如风的短剑。

第153章 残破的真相(三)

我从未感觉过金属在手中的冰冷是不能被人体的温度所覆盖的,那种冰冷从我的指头一直传到神经。我顿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速冻了的肉块。

我再看到他,也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仅仅过去这么几个小时,刚才活生生的人,居然一个接一个的死了。

我心说,不可能。起码李如风不会这么容易死。我想着,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想探探他是不是还有气。

一伸手,却又摸到另一个东西。但是我想抽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使劲都像是被牢牢卡住在他的手里面,完全抽不出来。这一定也是一根金属,我摸到了来自金属特有的沾水之后的潮湿,从它粘腻的感觉看来,它并不是不锈钢或者铁的。我顺着用手摸了摸轮廓。那上面有凹陷的部分,好像有什么被雕刻上去的图案。

说来也奇怪,当我手指触到那东西的时候,我的胸口痛好像缓解了一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身上又摸出火折子,点上。

因为受潮的缘故,这火光基本上是窜越了一下就灭了,我只看了一眼,没看很清楚,却大致心里有了数。这棍子应该是那截麒麟青铜。

突然,我的手被一把抓住。我吓了一跳,然后听见有微弱的说话声——

“吴邪……?”

声音来自于我的下方——“吴邪……?是你吗?”

我果断地把他扶起来,我不知道我的手为什么在抖。他没死!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死!他身上的衣服因为进了水而增加了体重,我边扯他,边说:“是我。”闷油瓶也走了过来,蹲在我边上,帮了我一把。

他点了一个火折子,火光照到李如风脸上,显得他脸色惨白。他脸上也多了好几道伤痕,隐约在亮光中现出来。

我听见他喉咙里有低低的呻吟声,便问他伤在哪里。他眯着眼睛冲我摇头。

闷油瓶在扯他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头,看了看李如风。李如风也眉头一皱,看了他一眼,光线不足,我不知道他们交换了什么表情,总感觉有什么隐约的不对。

“怎么了?”我问。

闷油瓶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我正要凑过去,却被李如风一把拉住。他脑筋清醒得真快,他一扯住我,就开始思路异常清晰地说话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他,这么容易死就不是李如风了。

“吴邪,你听我说。你三叔和陈文锦,应该都活着,都在附近不远处。陈文锦很可能伤得不轻,因为我掉下来的时候,听见了她的惨叫。”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他顿了顿,又说:“你们去找,我等等会追上你们。”他看了一眼离开他不远处的张陌。又问,“是那个张陌吗?”

我点点头。他又问:“他怎么样?”我说:“没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说完,我回头看了看闷油瓶。张陌是个问题。李如风说的对,现在必须要去找三叔,但是胖子去找齐蒙古还没有回来。总不能把闷油瓶的老子丢在这里吧。可是对于张陌,我们连伤在哪里都找不出来,就算在这守着也是无用。但是这话我现在当着闷油瓶的面也没法说出口。

“胖子去找齐蒙古了。”

“你们走,我来等胖子。”李如风说。

他说完冲我笑了笑。我看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想,可能是他身上毕竟还是有伤的问题,要是他掉下来砸到脑袋,能醒过来也不错了。让他借着等胖子的机会在这里喘口气也好。

“你确定你没伤到?”我站起来不确定地问他。

“没有。我命硬。”他又一笑。这笑,莫名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李如风的时候,他那时候这样一笑,总带着戏谑的味道,你听他说话,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他从头到尾就像是一个突然,但又好像应该在整条线当中构架完整,这种怪异的感觉我没法用语言表达清楚。只是,现在,到底是变了很多,他笑起来那种开玩笑的感觉已经没有了,火光一跃就灭,他惨白的脸上表情却很柔和。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我收回几乎走神到边缘去的思想,对他点点头,也冲他笑了一下。“你自己当心点。”我说。

闷油瓶脸一直绷得很紧,这时候突然张口喊了我一声,他说:“吴邪……”

“嗯?”我迈着步子刚要走出去,就回头看他。

他却不再出声,低头看了一眼李如风,就走到了我身边来。

“假如胖子回来了,你们就赶紧追上来。”我说。

他笑着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我们赶紧走。闷油瓶最后还是回头,不知道低下去和他嘀咕了什么,然后才重新走过来。

我和闷油瓶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找出来一只运行不怎么良好的手电,沿着这条看不清长度和宽窄的河道往前走。这里的雾气丝毫没有散开一点,只是不断地在加重空气里的潮湿和水汽以及古怪的味道。

河道并不是笔直的,大约走了一百米,突然就向右转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河道一转,我的胸口那魔爪却也跟着转了回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感觉就像麻药突然过去了一样。这突然涌上来的抽痛感让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伸手抓了一把旁边,却抓了一把空气,脚底一麻,就跌了下去。

闷油瓶走过来把我整个肩膀都紧紧裹住。他把头埋进我的肩膀里,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我脸边上起伏,那热气喷得我脸上感到痒痒。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会没事的。”声音太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听到的是不是正确,更像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我猛然一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效应,我隐约看到他的手掌泛着血一样的红光。

我操,我还是不明白,这就算是一种奇怪的毛病,发病也好歹有个逻辑性啊。老这么一抽一抽的,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抽死了。

“没事,死不了。”我紧着喉咙对闷油瓶说。这话我真是随便说的,为的只是让他安心。什么时候死,会不会死,这些都是我预料不到的。人都图个听天由命,短短时间内,我看到了这么多新鲜尸体,忽然对死亡的恐惧又减少了几分。可人的思想往往都很矛盾,一方面我并不恐惧,一方面,我也执念地希望我能和闷油瓶活着一起出去。

找到点什么方法,让我活着。我可以用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去换。那些记忆让我对自己产生了空前绝后的恐惧感,而它们现在正在慢慢在我脑中清晰地铺开来。我甚至想找到个方法控制住这样剧毒性的蔓延。

他的吻来得很突然,毫无征兆。前一秒,我还在想站起来继续走,下一秒他就吻了上来。这就像是一个世纪停顿,他停顿在我的嘴上,把手覆在我放在胸口的手背上。他把手指交叉进来,隔着我的手捂住我的胸口。

有一种世界瞬间凌空的感觉,在上层空气里,我听见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力道:“我们会活着出去。”

我刚想说什么,却听见耳边不远处隐约像是有人在说话。

“这里不是出口!”

我屏住气仔细去听。闷油瓶显然也听见了,我们一动不动地听着后续。

“原来是你动了机关,我说怎么……会突然塌!”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忽高忽低,有点尖厉,难以辨认。

“我以为,断了路我们就是在回头,那这一切也会就这么结束。结果,命看来果真是逃不过。我们早就全被套进这里头了,现在后悔是完全没用的。”

我认得这个声音。是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