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上)
他又在做那个梦。黑暗像雾一样轻柔,不知那里来的一簇冷光斜斜地照亮了一角,那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光和影的交界里,背影被黑暗和光明描画得分明。
吴邪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可是每次那个人影都看不清楚,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每次,他都无法动弹,只能远远地看着,直到寒意爬满全身,再带着难以说明的酸苦从梦中醒来。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个人似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吴邪甚至可以看清他颈后的头发,听到他轻微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上清冷的气息。
亲切熟悉的气息。
“你是谁?”吴邪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开口说话。
那人身体一颤,接着就慢慢地动起来,先是头,然后是肩膀,再是上身……他转了过来。
逆光中那人的脸依然混沌不明,但是吴邪却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
像是悲伤,又像是喜悦,视线里像藏尽了千言万语。
吴邪心里一动,一句话脱口而出:“小哥,是你。”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清晰了起来。
吴邪翻身坐起,右手习惯性地盖住胸口,手掌下是心脏平稳有力的跳动。嘴角处傻气的笑容抑制不住地张扬开来。
他想起来了。虽然仍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但吴邪终于可以肯定,他以前是认识张起灵的,是熟悉张起灵的!
吴邪好像得了满分的小学生一样雀跃不已,他飞快地穿好上衣爬起来,他现在只想告诉张起灵,他记得他了。
然而很快,吴邪的兴奋劲儿就消失了。瞪着眼前的火堆,吴邪只想大喊一声,老天,你他妈别老来这一招行不行!
有句话说,雷不会劈中一个地方两次,但是吴邪很明显是被老天重点照顾的对象。
在暖融融的火焰映照下,又一次地,只剩下了吴邪一个人。
张起灵在山壁上猛地发力一蹬,凌空跃起后一个漂亮的转身,黑眼镜的飞刀“叮”的一声撞上山壁的同时,张起灵的长刀已划出完美的一个圆弧,借着重力势如千钧地劈斩下来。
黑眼镜双手持匕,架刃一格,只听一声清响,两人手上都是微微一振,黑金古刀竟被硬生生挡了下来。
张起灵淡淡的扫了一眼,只见一匕理似坚冰,一匕状似龙文,“清刚,龙鳞。”
“果然好眼力,”黑眼镜笑道,“那我就让你多看会儿。”说着,清刚、龙鳞两匕上竟隐隐透出青光来。
张起灵一惊,手上暗暗运力,黑金古刀却像被焊在匕丄首上一样纹丝不动。张起灵心知有问题,运力时已经调整身形向旁闪避,却仍是差了一点,腰际被刀锋掠出一道口子。
见偷袭得手,黑眼镜解了妖术,反手一抓,将清刚和龙鳞抢在手中,左手握着另一柄匕丄首,转瞬间就刺到张起灵心口。
虽然在黑暗中显不出锋刃的曜似朝日,但是张起灵已经认出,那就是百辟三匕之一的,扬文。
张起灵自不含糊,刀上束缚一松,立即掉转刀锋,向下一划撞开扬文,紧接着横刀前送,就势挥向黑眼镜。
黑眼镜急退几步,一抬手,“叮叮”两声打出飞刀撞开黑金古刀,他则趁机借妖术隐去身形。
两人打到现在,其实只过了不长的时间,但是两人都是以命相搏,身上早已挂了彩,打斗方式也从最初的激烈缠斗变成现在的迅速交锋,黑眼镜早就按捺不住地使出了妖术,而张起灵没有持刀的左掌中也在汇集麒麟火息。
张起灵知道黑眼镜急于结束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每一次出招都越来越狠辣,也许下一招,就是他的必杀技。
“哑巴张,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当年下手封印你记忆的人,是我,”黑眼镜的声音忽然响起,“所以,这次吴邪会忘记你,当然也是我,做,的。”
张起灵眸色一沉,手心里的麒麟火顿时汹涌而出。
黑眼镜仍在继续说:“吴邪的白发,是他和我的法术对抗的结果,你以为我很想看到吗?哑巴张,是你害的,是你害了吴邪。”
黑焰在身边环绕开来,肩上的麒麟纹已然显现出来,热得灼人。
“我要杀了你。”张起灵冷冷地说。
黑眼镜收起百辟三匕,右手慢慢伸直,一把乌青的短刀赫然在手。
用妖力炼制的青磷刀,通过灌注妖力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虽然杀伤力惊人,但是在伤人的同时也会反伤自身。
不过,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在刚才,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一股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是吴邪的封印出现了裂缝。
封印吴邪的记忆以后,他从没安心过,吴邪的白发是一道无声的嘲讽,时刻提醒着他吴邪的抗拒,和他以爱为名的伤害。
不,不是伤害,这三年他们的确是快活的。所有的伤害都是来自张起灵,只要张起灵消失就好了。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张起灵,你必须死。
两人都不再迟疑,低喝一声,几乎同时挥刀飞身而出,像两道流星在空中撞在一起,“叮啷”一声脆响,两把刀划开虚空狭路相逢,黑暗中顿时火花迸溅。
奋力一较之下,两人都微微一震。张起灵终于使出了麒麟之力,而黑眼镜也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虽然之前两人也是全力打斗,但和现在的形势一比,竟像是玩耍一般。
刀刃相撞后稍一分开,黑眼镜迅速挺刀贴上,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青幽的青磷刀像幻化成无数,黑暗中不见刀光如织,只有凌厉狠辣的刀风严密地罩住张起灵,一寸短一寸险,他和张起灵贴身而斗,只要对方露出一招半式的破绽,他便能将其一刀毙命。
张起灵也不示弱,长刀分寸不退,刀行厚重,竟也不失灵活,就像是他的手臂般挥舞自如,黑金古刀挟着烈焰呼啸而过,就如麒麟怒吼着亮出利爪,没有防御,只有进攻,一味的进攻,每一道弧线都充满毁灭的气息。
两人越打越狠,渐渐地都已不顾自身,黑眼镜左手上刚被黑金古刀划过,青磷刀便反转刀锋,狠狠斩上张起灵的左臂。
张起灵像没有知觉一样,手上动作丝毫不乱,左肘曲起一记肘击,“呛”的一声弹开青磷刀,刀锋向上斜挑,黑焰倏然一吐,灼热锐利的刀势直取黑眼镜的脖颈。
黑眼镜一偏头卸过黑金古刀的来势,肩头一痛,已被黑金古刀的烈焰灼伤,他眼中凶狠更盛,青磷刀迅速变斩为切,清啸一声袭到张起灵肋下。
张起灵脚下右滑半步避过刀锋,黑金古刀运气一沉,“啪”的一声重重拍上黑眼镜的肩膀,而黑眼镜也抓住机会在张起灵身侧留下一刀。
两人来来回回拆了几百招,依然是不分高下,但各自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鲜血的气息挥之不去,直把人嗜血的凶性催得越来越烈。两人都已完全舍弃守势,进攻之后是更快的进攻,身上的伤越多,攻势就越猛越狠,他们像在进行一场豪赌,堵的是在自己不支倒下前杀掉对方。
其实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杀了对方不意味着胜利,事实上,对于可能的后果,他们根本都不敢去想,不敢去想吴邪知道真相会怎样。
但是,他们谁都不想输,因为输就是死。死,就是再也不能相见。
不管以后怎样,至少现在,他们谁都不想死,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黑暗的空间里,只偶尔现出一星半点刀刃相击的火花,却衬得这个山洞越发幽深,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更为整个画面增添了几分惨烈。
正在两人打得红了眼,忽听到入口处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来了。
黑眼镜手上的动作一顿,神色大变:“吴邪?”
张起灵不由一怔,持刀的手便慢了半刻。
黑眼镜“嘿”地一声笑了,轻声道:“你又上当了。”
青磷刀上霎时间青光大作,挟风直劈而下。
十八、(下)
吴邪他们本来的装备早已经丢在树林里,除了每个人身上的私有装备,唯一的大件行李就只有从死去的大东那里顺走的包,这个包一直由胖子和潘子轮流管理,现在也已经和他们人一起不见了。
也好,吴邪心说,这至少说明了他们是自己走掉的,不是人间蒸发了。
吴邪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就从火堆里抽了根烧着的木条,慢慢走到三个形状不一的洞口前,肚子里仍是骂个不停,他实在想不通,这些家伙又有什么样的理由把他一个人留下。
每次都一大帮人下地,每次搞到后来都只剩我一个,再有下次,我他妈自己来!这些家伙怎么这么能折腾,别告诉小爷说这是集体梦游了!吴邪怨愤不平,在三个洞口之间看来看去,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暗骂那个祭祀,一个密室做那么讲究,还三室一厅,想着地底的地价比地面的便宜是怎么着!
怒归怒,正事还是不能迷糊,吴邪心里一边骂着,脑子里一边琢磨,横竖是看不出名堂了,索性随便选一个进去得了。
想了想,吴邪抬腿往右边的洞口走去,刚踏出两步,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极熟悉的脉动,就像是千年前的……
是左边!吴邪忙转身朝左侧的洞口跑去。
“胖子,追了这么半天还没追上,我说你小子是搞错了吧!”潘子停下脚步,仍是压低声音冲胖子说。
“这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我就能听着那痒小哥的动静,听岔了一厘米、两厘米,咳,一米、两米的,这也怪不着胖爷我没本事不是?我跟你说,听声辩位这门功夫得练十层,胖爷这不是刚练到第九层嘛……”
“少废话!”潘子皱皱眉,打断了胖子的胡说八道,“追不上人就别追了,我们赶紧回去,小三爷还一个人在外面!”
“啧啧,我说潘子,你这保姆当得可够称职的,赶明儿到托儿所兼个职去?”胖子嗤笑道,“就天真之前露的那两手,你跟我加在一块儿也不够担心他的,还真把天真当未成年人了?谁他妈离了谁不能活啊!要是弄不清楚那些家伙在搞什么鬼,你能放得下心?再说了,那玉眼你他妈想不想要回来了?”
“你说你这张嘴,老子才说一句,你丄他妈喷了一箩筐,”潘子笑骂道,“就你小子花花肠子多,那你说,我们现在是一条道走下去?还是换个洞钻钻?”
“都走到这份上了,你要胖爷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转身?你这是变着法儿让我减肥呢!”胖子颇有领导风范地一挥手,“跟着胖爷走,穿金戴银全都有!”
两个人低声说闹了几句,就又敛气噤声,放轻脚步顺着通道走了下去。
狭窄的通道内黑暗阴冷,但是比起阴森的墓道来,却是好了很多,胖子两人拿定主意一口气往下走,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又走了不多久,两个人就从狭小的通道钻了出来,虽然眼前仍是黑乎乎的看不见东西,但总算是豁然开朗了。
胖子凝神听了一会儿,确认这里没有人,这才点起火折子,在山壁上找到凿制的烛台,拿火一点,山壁上忽的窜起一条火线,顺着装满灯油的暗槽一路燃烧过去,山壁上的各处烛台就像彩灯一样逐个亮起,直到整个山洞灯火通明。
“我操……”看到眼前的景象,胖子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了一句,“大潘,咱这不是到了地狱了吧?”
“你跟过来干什么!”黑眼镜恼怒地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挡下他致命一击的人。
“老子起来散散步,你管得着嘛?哦,暗算不成,改明着来了,看来你可没占到啥便宜!”老痒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坏笑,幸灾乐祸地看着黑眼镜。
就在黑眼镜的刀劈下来的一瞬,张起灵已经做好硬接他这一刀的准备,只想拼着一口气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没想到斜刺里“嗤”的一声弹射出一道劲风,在电光火石的一刹将黑眼镜的刀撞歪半寸,化解了张起灵的危机,此时张起灵刀上力道已足,蓄满的刀势激发而出,黑眼镜就算再快,也绝对避不开。
但是黑金古刀却突然像被强力磁铁吸住一样,毫无预兆地停在空中,张起灵用力往上一推,黑金古刀竟脱手而出,在空中“呼呼”的打了几个转,最后“咣”的一声落在地上。
两个人知道这是有人干扰来了,而这个人,除了老痒,当然不作第二人想。
老痒挑起眉看了看张起灵和黑眼镜,哂笑道:“看你们这样子,啧啧,真狼狈。”
黑眼镜眼看老痒来搅局,心知计划将要落败,暗地里又急又怒,脸上却很快调整成平日里的笑容,“呵,睡不着觉拉哑巴张出来练练手,你也有兴趣来过两招?”
老痒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张起灵,黑暗中他的表情辨认不清,只见他收敛了身形站在一边,也不去捡起地上的黑金古刀,似乎还没有从激荡的情绪中平复下来。
“我说你这小哥,平时看着挺冷静一人,也陪着那小子发疯,真他妈见鬼了!”老痒还是忍不住骂道。
黑眼镜嘿嘿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也跟过来凑热闹了吗,怎么样,这热闹够瞧不够瞧?”
“比起老子看过的热闹,这还差得远!”老痒冷笑道,“别停这儿啊,再接着打,我这就回去把吴邪叫起来,看看狗咬狗是怎么咬的。”
黑眼镜微微变了变脸色,但很快就笑了,慢慢收起手里的短刀,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说:“玩了这半天,我也困了,你们聊着,我就先回去睡了。”说着,就径自踱着步子往外走去。
张起灵又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黑眼镜真的停手了,然后才走过去捡黑金古刀。
看到一场激战和平落幕,老痒“啧”了一声,也不急着走,反倒是摸出打火机来点烟,优哉游哉得像要在这里看风景一样。
打火机的火苗“噗”的亮起,小小的一团火光,却被周围浓重的黑暗衬得十分明亮。
就在这一刻,老痒看到了那个本来应该无人发现的东西。那像是一条细细的绳子,大半隐在黑暗里,透过火光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截。
这里怎么会有绳子?这个疑问刚出现在老痒脑中,他就立刻想到了答案。
“小心!”老痒大叫一声,闪电般飞身扑了过去。
张起灵快要碰到黑金古刀的一刻,已经察觉到了异样,空气中泛起微微的波动声,而原本静卧在地上的长刀,也在这时陡生变故。
事实上张起灵并没有看清黑金古刀的走势,他只感到利刃破空的凛冽风声,强大的压迫感便已到了身前,听到老痒的叫声之时,他半蹲在地上,距离已经太近,根本没有办法在瞬间避开。
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本能的举起右手横档在胸前。但是下一秒,他却被重重撞开,刹那间熟悉的场景让他有些恍惚,然而扑面而来的鲜血气息却几乎惊呆了他。
是老痒,又一次替他挡下了致命的偷袭,可是这一次,老痒再没有之前飞刀擦身而过的好运,黑金古刀的刀尖已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我说你,咳,你他妈怎么不长脑子,”老痒跌在地上,犹自骂道,“早提醒过你小子,咳,你这状态哪斗得过那家伙,操他奶奶,老子这真是,咳咳,好心没好报!”
“你……”张起灵忙过去扶起老痒,看了看他的伤势,皱起眉,“别说话,也许没伤到心脏,我先带你出去。”
老痒低声笑了,抓住张起灵的手臂说:“记住,你欠老子一条命,咳,这条命还是我从吴邪那里赊来的,你要双倍……咳,明白?”
张起灵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手臂上一松,耳边响起老痒略带苦笑的声音:“这可不妙,老子这,咳,这算救你,还是害你?”
张起灵一楞,还来不及体会老痒这话的意思,只见老痒偏过头,痴痴地望着入口的方向。
心里顿时一紧,张起灵猛地回过头,整个人如遭雷击。
黑漆漆的山洞里,微弱的火光隐约照出一小片山壁,地下水侵蚀出的表面看起来似也带着水浸浸的冷意。
山壁旁,吴邪举着一根燃烧的木条站在那里。
十九、(上)
原以为这次是一定不会失手的,没想到事情竟发展成这样,黑眼镜飞快地收回长鞭,心里却也有片刻的茫然。
但是想起吴邪对他说过的老痒的事,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吴邪身边,轻轻地捏住吴邪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吴邪你别着急,还记得你说过的事?那小子有能力,他死不掉的不是?轻松点,给大爷笑一个?要不大爷给你笑一个?”
吴邪没有笑。他直直地看着老痒,火光闪烁中,他的眼里盛满如水的悲伤。
“这次不一样,”吴邪摇摇头,“也许他死一万次都可以活过来,但是只有那把刀不行,他本不能碰那把刀的。”
吴邪慢慢地向老痒走过去,黑眼镜赶紧跟了上去。
“但凡精妙器物,打造的过程中,都凝聚了匠人的无数心血,年深日久,这器物便有了灵,生了性,尤其是刀剑之类,都历经千锤百炼,这其中的灵性不是其他事物可比,人说神兵认主,其实是确有其事的,”吴邪慢慢的说,“例如赤炎,用麒麟火淬炼,有我的热血加持,为打造这一把利器,我又花了多少心思,呵,我这么珍爱的赤炎,怎么会是凡物?”
“你是说……”黑眼镜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刀魂剑魄的说法古来就有,你也不用太惊讶,”吴邪低低笑了一声,“赤炎本是有刀魂的,只是再见时它变成了黑色,我以为是刀魂脱去束缚自行离开了,毕竟,谁愿意被困在小小的一寸天地呢,”吴邪轻叹,“原来……”
……不离不弃,唯有赤炎。原来你,终是随我,入了轮回。
走过去的时候,吴邪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无数的影像和画面来来去去:小时候和他结伴去掏鸟窝的老痒,和他在街头跟人打架的老痒,杭州城的小巷里钻来钻去的老痒,夜晚西湖边吓得全身颤抖的老痒,背着书包来叫他去上学的老痒,红着脸对他说出喜欢的女孩名字的老痒,一脸郑重地说要去打拼的老痒,漆黑的山洞里对他举枪的老痒,公交站旁瞪大了眼珠子看他的老痒……
还有,多少年前握在手中的赤炎,跃马疆场时高高举起的利刃,辕门独酌时抱在怀中的微暖……
这一段路明明很短很短,怎么能想起那么多的往事来?记忆的闸门像失了控,那些原本深藏的过往都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一瞬间几乎让吴邪灭顶。
人的记忆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刻意想要记起的总是想不起来,而那些以为自己遗忘很久的往事,却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现在丝丝缕缕缠绕在吴邪心上的,是悔恨。
他不停地在心里大骂自己,似乎这样,可以稍微缓解那些记忆带来的重压。
吴邪,枉你自诩聪明,却连最亲密的人也认不出来,这辈子还不如一头猪过得明白!什么物质化,你竟没有想到那是赤炎的能力;一直以来的熟悉感,你竟没有仔细去想想是从何而来;体内灵力的恢复,除了赤炎谁能做到,你竟生生忽略了……
你竟然,一直怀疑他……一直看不到自己犯的错,却还在沾沾自喜,只道自己想得深远、做得聪明。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明明亲密无间,却还要彼此猜忌。
吴邪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哪种反应,生活本来就是一出狗血剧,现在,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这出剧的领衔主演,还是一个路人甲。
悲哀的人是谁,是他?还是老痒?
他总想着等出去以后再怎样,他竟忘了,人说以后,有时候,却再也没有以后。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总以为时间还很长,错误总能弥补,但是事实上,时间这个东西,却是我们最无法掌控的。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次平常的转身就成了永诀,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成了永恨。
吴邪在老痒面前蹲下身子,他看到老痒仍是对他嬉皮笑脸,听到老痒仍是满不在乎地说:“老吴,半夜起来遛弯啊?”
吴邪笑了笑,用只有老痒听得到的声音说:“从今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了。”
这句话,原是赤炎炼成时,他说过的话。没曾想到最后,却是赤炎守住了这个约定。
老痒一僵,收起脸上的招牌坏笑,垂下眼,平静地说:“哦,你想起来了。”
吴邪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明暗的火光里,老痒若有若无的笑容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而黑金古刀上,正透出隐隐的红光。
吴邪忙握住老痒的手,手心却好像握住了一捧温水,若有似无的存在感,渐渐消失的温暖。
“很多年没这样牵过手了。”吴邪微笑着说。
老痒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吴邪,镜片后,他的眼睛澄澈透明,笑容从他的眉梢眼角蔓延开来。
“这么大个人了,你也不害臊,”老痒笑骂道,“那就让你牵一回好了。”
幸福时光,年少轻狂。
黑金古刀发出耀眼的红光。吴邪微微眯起眼,视野里顿时一片朦胧。
红光消退的时候,老痒已经不见了。吴邪捡起黑金古刀,缓缓地站直身体。
黑金古刀在一闪而过的红光过后,仍旧恢复成沉沉的黑色,只是触摸上去的时候,隐约还可以感觉到些许灼热。
他知道,赤炎又在这里了。他们就像两个捉迷藏的孩子,兜兜转转了许多年,最后,仍是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张起灵沉默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火光只微微映出他的轮廓,他不说也不动,像要没入黑暗中一样。
吴邪看了看他,又侧过头看了看黑眼镜,黑眼镜就在他的身后,似乎想要上前,但又不知在犹豫什么。
从刚才的情况看来,真相似乎一目了然。老痒就躺在张起灵身前的地上,心口插着黑金古刀,黑眼镜远远地站在一边……
但是……如果可以,吴邪倒真的很想相信,存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造成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局面。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谁都没有做错。那两人仍是一言不发,他们像是暗暗较上了劲儿,比试谁更有耐心。
吴邪说不出心里是哪种感受,在走过来以前,他心里很痛很伤心很愤怒很失望很不甘很委屈……那么多的情感,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承受不来,没想到现在都像残象般消失,心底只余一片空茫。
他看着漆黑幽深的山洞,四周寂静无声,微弱的一点火光反而衬得黑暗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
吴邪不觉有些恍惚。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记得,他刚才是在火堆旁,做着一个不算美梦的梦,他还想着,醒来以后要告诉张起灵一件重要的事。然而那件事是什么,他好像已经不记得了。眨眼之间,就好像换了一个天地。
还是说,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恶梦?或者又一次幻觉的侵袭?如果再回到温暖的火堆旁睡下,醒来以后会不会回到入睡之前的世界?
吴邪不是那种懦弱得自欺欺人的人,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任各种想法流过心间,最后他抬起头,神色如常,“你们就不想说点什么?”
黑眼镜往前迈了一步,但又立刻缩了回去,他像是有些心烦意乱,不停地变换着站姿,脚下发出细微的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吴邪。”过了很久,黑眼镜才说出一句话。
吴邪从没听过他的语气这么凝重,和懊丧。
吴邪明白,黑眼镜也在悔恨,他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说服吴邪信任他,他也有足够的优势让吴邪相信他,但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得像做错事的孩子,似乎随时都会逃走,但是感受到吴邪的视线时,他又尽力站得笔直。
看着这样的黑眼镜,吴邪心里一揪一揪的酸疼,他知道,那是黑眼镜的感受,或者说,是黑眼镜难以掩饰的感受。
而在他越来越不安的表情下,还有什么样的心情,吴邪不愿再想下去。于是,他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张起灵。
相比黑眼镜,张起灵就显得平静多了。
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像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在吴邪近于逼问的注视下,他仍是一副平淡的口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吴邪忽然有些想笑。他有种“果然是这样”的感觉。
那些狗血的推理剧里不都是这样演的么?主角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偏偏嫌疑人自己却什么也不说,还要做出一副“我是为所有人好”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隐瞒,也不能叫做善意的谎言,如果要定义,吴邪会把这种行为叫做装逼。
靠!你以为你是谁!吴邪在心里翻了下白眼。
“你曾经说,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吴邪悠悠地说,“你现在也还是这样觉得?”
张起灵猛地抬起头来。吴邪移开视线,没有去看他。
“你真是没有变,什么都不说,跟个……”吴邪顿了顿,又说,“闷油瓶一样。”说完,吴邪反握着黑金古刀,大步向外走去。
黑眼镜轻轻叫了他一声,但吴邪没有理会。
火光渐渐远去,山洞里一点点坠入黑暗中。
张起灵身体一晃,往后退了几步,最后靠着山壁滑坐下去。他习惯性地想要去握黑金古刀,才想起刀已经被吴邪拿走了。
他反射性地伸出手去,却发现吴邪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
空气从他微曲的手指间流过,下一秒,已去到天涯海角的距离。
十九、(下)
胖子在山洞里转了一圈,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由看得咂舌,但他偏偏有这寻根究底的毛病,一边是看得呲牙裂嘴,浑身的不自在,一边仍是仔仔细细地看下去。
如果要详细形容这山洞里的情形,再多的形容词也是不够,胖子之前的感叹可是一点也不夸张,这里,活脱脱就是个人间地狱。
因为这个山洞,可说是个古代版的生化试验室。
吴邪他们虽然隐瞒了这个古墓的真相,但是事有赶巧,胖潘二人竟然误打误撞的来到了那祭司炼制丹药和拿人试药的地方,满目炼丹的器物和丑陋可怖的怪物,把胖子和潘子看得瞠目结舌。
除了山壁上锁着的数头怪物,山洞内侧,还有一个囚禁着不知多少怪物的巨大铁笼,铁条足有手臂粗细,笼子上还缠绕着数匝粗大的锁链,上刻着古老的符咒。
潘子只粗略扫了一眼,就侧过头去靠在山壁上抽烟,随便胖子怎么咋呼,也淡定地吐着烟圈表示没有听到,要说也不是潘子故作高深,实在是眼前的东西太操蛋,只有胖子那没神经的才能研究得那么给力。
胖子又蹦跶了一会儿,忽然安静下来,在一边悉悉索索的不知鼓捣什么,潘子等了一阵子,听见胖子始终也不消停,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便从山壁上直起身体打算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潘子蓦然感到一股带着寒意的压迫感,心里一凝。危险!
“胖子!”潘子大叫一声的同时,已矮下身体在地上一滚,只听“啪啪”几声,竟是子弹打中金属的声音。
“有粽子?操家伙,干他娘的!”胖子早已反应过来,一脚飞踹把地上的一个小丹炉踢向子弹来处,然后也学着潘子,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到山洞中的石台下,“大潘,是个什么来路?”
潘子也找了个巨大的丹炉做掩护,军用折刀紧握在手,却发现嘴里的烟竟还叼着。他忙把烟掐灭,冲胖子摆摆手,“没看见,听声音是消音手枪,来的只怕是个好手!胖子,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胖子藏在石台的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他右手中一个黑影,形状和大小都看不分明。
“嘿嘿,这是胖爷秘制的绝招,要真使了出来,那就是惊天地泣鬼神……”胖子得意洋洋地要吹嘘下去,潘子突然一挥折刀,示意胖子噤声。
原本安静的山洞里不知何时骚动起来,洞穴深处传来一阵阵挤挤嚷嚷的响动,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怪声,随后便是哗啦哗啦的一阵乱响。
“大半夜的,谁他妈这么闹得慌啊。”胖子嘀咕了一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操,不会是……”
胖潘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恐的神色。潘子顿时明白了那几声枪响的意思。
那巧妙地避开他的子弹,击中的是困住怪物的铁笼,准确的说,是铁笼上的铁锁。而受到惊动的怪物,已从不知多少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
“大潘,你他娘的还看什么,赶紧跑吧!”胖子话音未落,肥硕的身体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撒腿就往外跑。
潘子比他还快,一眨眼已经绕过丹炉,直往洞口冲去。
然而在冒险类的故事里,事态发展永远比主角的动作更快,潘子刚跑出去两步,便觉脑后一股腥风袭来。伴随着胖子的一声大叫:“大潘!!”
当吴邪发现自己走错路的时候,已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
山壁上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山洞一直向上延伸,洞顶上星罗棋布的凿出许多孔洞,从中漏进一束束如水的月光。洞中是一汪水潭,那水潭也不知深浅,只是站在水边看下去就像是个无底的深渊,连人影也很难映出来。
水潭正中浸泡着一只硕大的圆鼎,鼎上有盖,两侧各有一耳,足部没在水中,整只鼎被粗大的铁链密实地缠住,所有的铁链都连到山壁上,牢牢地钉在石中。散布在水中的,还有一些不大的石墩石台,造型十分古怪,排列的位置也很是奇特,吴邪虽不懂阴阳术数、五行阵法,也看得出来这必定是某种古老的阵势。
而那些精心设计的采光孔将光线都汇集到鼎上,就好像舞台上聚光灯照出的效果一样,越发显得那鼎庄重神秘。
吴邪在心神恍惚中走到这里,等他回过神来,注意力便立即被水中的圆鼎吸引了过去。
那种独一无二的熟悉感告诉他,那里面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吴邪有些措不及防,以至于他一时竟没有体味到任何惊喜。
他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嘴里微微有些酸苦。
老痒可说是他的一种化身,如果他不是一直暗中给自己输送灵力,以他的本事,大概早就能找到这里来,也不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
……焚身麒麟焰,葬我一世念……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钻进吴邪脑中。
“谁?!”吴邪迅速横刀挡在胸前,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却见眼前月光自冷,潭水自深,没有丝毫响动。
……将此心,换此恨……那声音还在继续低吟。
吴邪心里一动,看向潭中的圆鼎,那重重的封印刺痛了他的眼。
……此心永不灭,此恨永不散!
吴邪终于明白了进山后做的那个怪梦,黑影,人群,怨恨……那是他眼前这颗心向他传达的讯息,那太过浓烈的情感被囚禁在此,经年也未改。
吴邪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主角说,恨一个人可以十年、五十年甚至五百年这样恨下去,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
但是吴邪现在站在这里,却觉得,感同身受。
恨就恨了,还要什么理由?若是不恨,这孤零零的一颗心,要怎样撑过三千年甚至更久的岁月?
偈曰:“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
红尘之中,谁又能逃得过诸般苦。
就像他自己,这一路走来,危险重重,多少次游离在生死之间,而这一颗终于获得的赤丹,是不是真能抵得过这一路艰辛?
若是抵不过,又怎么样?恨吗?人说求不得苦,那么求得便不苦了吗?
想到这里,吴邪心头蓦然一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他不是得直接抹了脖子?人生百年,得失之间,若是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他不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但是心上那股绝望怨怼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吴邪暗道不好,赶紧强撑精神竭力抵制,却觉得心里像是灌入极冷的水,挣扎不得,只能一点点坠入冰冷之中。
就在这时,像是感应到吴邪的心情一样,黑金古刀忽然震颤起来,灼热的气息从刀刃上散发开来,刀身周围的空气像涟漪般层层荡开,长刀突地一抖,吴邪便趁势握刀凌空一斩。
黑金古刀一声龙吟过后,充斥在吴邪心上的寒气总算退去了。
脑中清明过来,吴邪长舒一口气,轻抚着余热尚存的刀刃,仍是心有余悸。那帛书上说,赤丹上怨念极深,很多人都被它所害,自己刚才心神不宁,也被这怨念乱了心智,如果不是刀魂归位的赤炎……
吴邪立刻想到之前所见的幻觉,那应该也是这怨念借助玉眼制造出来的,只是奇怪这股子怨念怎么就偏偏找上他了?
真是点背也没这么赶的吧!吴邪很是郁闷,瞟了一眼水中的大鼎,心说难道因为咱俩是同族?脑电波比较接近?不能吧,这都只剩一颗心了,哪来的脑电波,心电图还差不多!得亏我还没了原装的心……
不好!那小哥!吴邪心头一震,如果真有联系,那身负麒麟之心的闷油瓶不是很危险?
想想自己晃晃悠悠地走到这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闷油瓶和黑眼镜说不定就在洞外了。
像是验证吴邪的猜想一样,一阵微弱的人声真就远远地传了过来。
再来不及多想什么,吴邪提起一口气,纵身跃上靠近水边的一处石台,抬眼一扫,将去路看清后,立即腾身而起,灵活的几个起落,很快就到了水潭中央。
说来奇怪,越是靠近圆鼎,怨念自是越重,但其中惑乱人心的力量却越来越弱,当吴邪轻巧地落在圆鼎旁的时候,只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悲伤,那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寒冰,重不可当,又冷彻心扉。
近看这尊大鼎,更觉精美绝伦,圆鼎通体用青铜铸成,线条圆润光滑,极具美感,鼎上镌刻着一龙一凤及数层云纹,意为引魂升天,雕刻手法简单而极富张力,整尊大鼎看来古朴庄严,更有月光轻柔镀上的一层雪色银辉,恍如神器一般。
吴邪见过的古物实在不少,但这种国宝级的礼器他也还是第一次凑近了看,一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说这要是能摆在自家小店里,那可就牛大发了。不过吴邪自然也知道,青铜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的,一碰就是个死,更何况他是冲着这里面的东西来的,买椟还珠这种蠢事,当然不干。
这一番折腾又费了些工夫,吴邪已经能听清洞外传来的黑眼镜的声音,而中间夹杂的脚步声显然不止他一人。
靠!来的这么快!吴邪一惊,晃晃脑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致志地寻找打开大鼎的方法。
可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圈,吴邪也没找到下手的地方,鼎身和鼎盖严丝合缝的衔接在一起,外面还缠绕着数道粗壮的铁链,比炸药包还捆得严实,想来应该是那祭司自知炼丹无望,又不甘赤丹落入他人手中,所以才将赤丹倒腾得这般严防死守。
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吴邪暗暗骂道,耳听得黑眼镜两人就要走进洞里,吴邪不禁心急如焚。
就在吴邪一时之间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大鼎突然动了起来。
二十、(上)
只见大鼎周围的潭水像烧开了一样不住的翻腾,伴随着一串串气泡咕咚咕咚的冒个不停,那些捆缚住大鼎的铁链也跟着哗啦哗啦的晃荡起来。
吴邪马上意识到鼎中的赤丹一定是起了变化,但问题是——他明明还没动手啊!难道这一堆摆设其实是防盗报警系统?
莫非……这才是怨念大爆发?!吴邪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心说要再来一次,小爷可扛不住!
幸好那大鼎虽然闹腾得很欢,四周的气氛却没什么变化,但吴邪还是放心不下,更何况,闷油瓶和黑眼镜说话就要进来了,到时候再出什么状况,那乱子就没法收拾了。
正当吴邪焦急万分地想办法的时候,那大鼎却先不耐烦了。只听“泼啦”一阵响动,水花四溅中,巨大的圆鼎竟从水中升了起来。
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直径足有两米的大鼎颤悠悠的在空中晃来晃去,好似喝醉酒的人摸不准方向一样,这事态的发展委实有点超乎想象,吴邪突然间也没了想法,居然就愣愣地看着那大鼎东倒西歪地玩空中杂耍。
最后大鼎像力气耗尽一样,飘飘忽忽地就要往下掉。
吴邪不由暗骂一句,操,就知道是冲我来的!当下也容不得抱怨,吴邪忙提气转身,赶在大鼎砸下来的前一秒跳到另一个石墩上。
身后“磅”的一声闷响,不用回头吴邪也知道那个石台有多惨烈。
“吴邪,你在做什么?!快过来!”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吴邪蓦然听到黑眼镜的声音,心里顿时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的是,他们来得好快。无奈的是,他们怎么来的那么快!
“吴邪,快躲开!”紧接着是闷油瓶的一句示警。
吴邪一扭头,妈呀,这么快又来了!这一次大鼎像是装了导航系统,一点也不含糊,笔直地向吴邪撞过来,吴邪正想闪开,忽然看见那大鼎上的铁链……像是被撞松了?
吴邪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那赤丹是想挣开封印?!
顺着这个思路细细回想,吴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一次又一次的梦境和幻觉里分明带着些许求救的意味,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兴许它本身也期待着……毁灭?
有念及此,吴邪便有些跃跃欲试,于是也不管闷油瓶和黑眼镜两人带着明显担忧的呼唤,在又一次灵巧躲开“天外飞鼎”以后,吴邪双手握紧黑金古刀,刀锋向上斜挑,摆出进攻的姿势。
……老痒,我们又要一起行动了。吴邪轻声说上一句,黑金古刀也似有所感的轻颤起来。就从这一刻开始吧,再像以前那样。
面对呼啸而来的大鼎,吴邪拉开刀势,脚下发力一蹬,身形猛然拔高,而那大鼎已向下坠落,这一升一降之间,吴邪便占据了高处。
袅袅的月光里,吴邪弹跃而起的身形仿佛一只优雅的野兽,他微微躬起身体,看准时机,出手如电把黑金古刀插进铁链和大鼎的缝隙里,手上顿时传来巨大的拉力,吴邪一咬牙,运气向上一挑,只听一声脆响,粗壮的铁链在双重作用下承受不住地断裂开来。
吴邪没想到进行得这么顺利,大喜之下竟忘了自己身在空中,重心失稳,“噗通”一声大头朝下的栽进了水中。
“吴邪!”
边上的两人虽然知道吴邪水性不错,但是这水潭深浅不明,而且吴邪又是以一个“旱地倒栽葱”的姿势落进潭里,砸出一大朵水花,怎么说也得呛上一大口水,都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异口同声倒成了闷油瓶和黑眼镜难得的默契,虽然两人立即就冷冷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便争先恐后地冲向水潭。
没等两人抢到吴邪身边,水声一响,跟个落汤猫一样的吴邪摇摇晃晃地冒出水面,高举着手臂叫着:“拿到了!咳咳,青!我拿到了!”
黑眼镜一愣,随即也欣喜若狂地跳到水里,握住吴邪的肩膀连声叫道:“真的?!你拿到了?你怎么这么冒险!你有没有事?”
吴邪甩了甩脸上的水,把举起的右臂放低到黑眼镜面前,仍是紧紧攥着拳头,生怕那赤丹自己长腿跑掉了一样,一边咳水一边还在兴奋地说:“没事没事!我拿到了,咳,终于拿到了,咳咳。”
黑眼镜忽然安静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吴邪的右手,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吴邪刚轻轻叫了他一声,他突然伸出手臂抱住吴邪的肩膀,喃喃地说:“太好了,吴邪,太好了。”
黑眼镜抱得很紧,以至于动作更像是勒,吴邪也不去提醒,他知道这个拥抱不含任何的情欲,仅仅只是拥抱而已。因为在抓住赤丹的那一刻,他想到的也是这样一个拥抱。
在得偿所愿的时候,除了纵情相拥,还有什么可以回报这一路的相依相伴。吴邪是真的高兴,高兴这时候黑眼镜在他面前。
其他的事情,就留着出去以后再说吧。
吴邪用左手回抱住黑眼镜,感受着他的体温透过湿淋淋的衣服慢慢传过来,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失落。
他用力捏了捏手里的赤丹,光滑微温的触感再一次证实了它的存在,吴邪稍感安心,这才放松地大口呼吸着,额头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冰冷的潭水滴到眼睛里,有些刺刺的疼。
吴邪使劲眨了眨眼,感觉眼睛舒服一点了,视线一转,正好看到一边的闷油瓶。
无论是记忆的残象,还是来源于本人的印象,吴邪可以肯定的是,闷油瓶是很少笑的,那张很好看的脸就像被长年冻结一样,基本上面无表情就可以概括他的大部分表情。
但是现在,像月色般轻轻浮动在他脸上的,却又明明是笑意。
他在笑。
他就站在齐腰深的潭水里,水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添了些清冷的柔和,他嘴角的弧度很浅很浅,刚好可以称之为笑,三分冷傲三分落寞,还有剩下的几分温柔,张起灵的笑。
原本还堵着气想要对他冷言冷语的,看到这样的笑,吴邪的心就像被打中七寸的蛇一样软了下来。
莫非自己是颜控?吴邪郁闷地想。
等到三个人湿漉漉的爬上岸,吴邪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忙抓住黑眼镜问道:“胖子他们呢?”
黑眼镜耸耸肩,说不知道。吴邪又看向闷油瓶,他果然也是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吴邪心里一沉,先不说那胖子,大潘不是个没分寸的人,平白无故的玩失踪这种事,怎么也不能发生在他身上吧。
闷油瓶和黑眼镜应该伤得不轻,两人的脸色现在也还很苍白,吴邪想了想,说:“胖子他们不能不管,但是你们俩这样子,我不太放心。”
黑眼镜立刻抢着说道:“没问题,我跟你去。”
“没问题?”吴邪皱起眉,“看上去你们可不像没问题的样子。”
“死不了就行。”黑眼镜满不在乎地说。
闷油瓶看着吴邪,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眸光一沉,吴邪只见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住,接着就落进了水里。
因为毫无防备地掉进水里,胸口又被闷油瓶撞了一下,吴邪不可避免地狠呛了一口水,一时间呼吸不畅,差点背过气去。
正在吴邪狼狈地调整呼吸的时候,嘴唇突然被盖住,灵活的舌撬开牙关,暖暖的热流便流淌进来。
吴邪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就想挣扎,随即反应过来,闷油瓶只是在帮他换气,不过……
那张好看的脸正放大在眼前,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水流的作用下若有若无的颤动。
吴邪的心不自觉漏跳了一拍,冰冷的水流再也掩不去脸上的热度。
只是渡气,你,你不要那么陶醉的表情啊喂!
吴邪条件反射地腹诽,他想他应该立即把眼前的人推开,再若无其事地说一句谢谢,而不是,渐渐贪恋上这一点温暖。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他们还有事要做,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重要。
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自欺欺人有多严重。
怎么能不想?怎么会不重要?溺水时的空气,寒冷中的温暖。一个人该有多渴望?
闷油瓶很快就放开了他,拉着他游到一个石台底下,小心翼翼地冒出水面。
“哑巴张你这混蛋!”躲在远处的黑眼镜立刻骂了一句,然后变换了一幅可怜兮兮的口吻道:“吴邪,你也把我扔下。”
听到黑眼镜的声音,吴邪总算放下心来,“事出突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嘿嘿,想知道详情,不如来问我啊。”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吴邪正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突然就想起了他是谁。
二十(下)
断断续续的线索顿时在吴邪脑中连成了一线,虽然结果有些意外,但这的确是整件事情的合理解释。
从进山寻人,到发现古墓,这一连串的事件里,一直有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人,这个人吴邪不是没想过,只不过他最后的举动太震撼,以至于吴邪也被他迷惑住,而现在想来,那一招死中求活,分明是推理剧里用烂了的桥段。
借着洞顶漏下的月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拿着枪站在洞口处的人,甚至连他脸上的冷笑也清晰可辨,那张脸在不久以前,还憨憨地对他们笑着,说我叫董海,村里人管我叫傻大个。
吴邪接触过的一些川渝地区的人,就算是说普通话也多多少少会带上些口音,很容易分辨出来,但是董海刚才的那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竟听不出任何的地方音,倒像是经过正规训练一样。
一股寒意从心底滋生出来,吴邪不由得一凛,董海绝不可能是单枪匹马,这背后还有阴谋!
只听那董海又说:“你们躲也没用的,不如我们好好谈谈条件?”言语间满是势在必得的洋洋得意。
“什么条件?”吴邪问道。
“这个嘛,”董海原本低沉憨厚的声音此时听来却是说不出的阴险狡诈,“你们把赤丹交给我,我就给你们留个全尸,怎样啊?”
“啧啧,看你就没做过生意,这种交易一点诚意也没有,”黑眼镜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都不懂?一点赚头都没有的买卖,别指望我们吴邪会做。”
董海像是被逗乐了一样“哈哈”笑了两声,“我就喜欢强人所难,或者我先让你们吴邪流点血,会显得比较有说服力?”
“休想!”闷油瓶冷冷地说。
“你们早就知道赤丹在这里,也早就来过这里,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它拿出来?”吴邪一边装作疑惑不解地问道,一边努力思考着应对的办法。
“不要装傻啊,吴小三爷,”董海轻笑道,“赤丹什么个情况,你不比我糊涂,不过我还是很意外,组织都解决不了的事,你怎么就轻松搞定了呢?”
“组织?”吴邪意识到自己接触到某种深处的东西,正想接着问下去,手上突然被用力地握了一下,他听到闷油瓶压低了声音问道:“吴邪,你刚才做了什么?”
知道闷油瓶是担心自己,吴邪露出个“放心”的微笑,突然灵光一闪,董海大概知道一点赤丹的事,但是却不一定清楚己方的行动,不如骗骗他,或许能有找到出路。
“解决什么……”吴邪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然后猛地停下来,随即又接着说,“恩,你说得不错,是有点麻烦。我说,你既要东西,又要我们的命,未免太狠了点,你就不怕我们拼个玉石俱焚,把这个……赤丹给毁了?”
不等董海回答,吴邪又接着往下说,“要不这样,我把拿到的东西给你,你给我们武器和食物,让我们离开,各退一步,怎么样?”
吴邪这些话,乍听之下并无破绽,但是在董海这种谨慎狡猾的人听来,含义就不一样了。
首先是装腔作势的停顿,为了是给对方一种有所隐瞒的感觉,虽然不怎么巧妙,但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也算自然。而弃车保帅的做法,在这种环境下虽然合理,但态度的突然转变却让让人生疑。最后,吴邪在话中故意不直说赤丹,尤其在最后只说“拿到的东西”,为的,自然也是迷惑对方。
果然,听完吴邪的话,董海也不由沉默起来。吴邪也不急,就任他自己去想,他越是想得久,就越是容易迷糊。
董海大概知道这是个圈套,想了一会儿,就又开口了,只是这一次,语气中带上些凶狠,“吴邪,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你就不担心你们另外两个同伴?”
吴邪心一沉,胖子和潘子已经落到他手里了?!
不对!如果他们有人质在手,一早就带出来威胁我们了。但是吴邪转念一想,顿时惊得心头剧痛,以董海那些人的心狠手辣,莫非胖子两人已经遭了毒手?
想到这里,吴邪只觉一股血气直往上冲,怎么也压不住,“他们两个如果有事,你一定会后悔。”
话一出口,连吴邪自己也吃了一惊,在这种紧要关头,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吴邪,你的冷静呢?你的奸商本质呢?
意识到吴邪的情绪有变,闷油瓶伸手扳过吴邪的身体,迫使他看着自己,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吴邪,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不知道。”吴邪也知道自己有点奇怪,头脑是清醒的,行动也是自由的,要说被控制,他此时的每一个想法又确是发自内心,只是,稍微有点偏激。
闷油瓶看着吴邪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把赤丹给我。”
吴邪立刻明白了闷油瓶的意思,是赤丹的问题,董海以为他已经消除了赤丹上的怨念,所以才敢出现在这里,可赤丹上千载的怨念,哪是一时半刻可以消散的,现在这里的人能平安无事,仅仅是怨念被吴邪的意念暂时克制,或者说是赤丹自己克制住,但是现在,被吴邪贴身收藏的赤丹,已经因为吴邪心里的负面情绪,而再次波动起来。
吴邪摸上外套暗袋里的赤丹,果然那里正在逐渐升温,只是浸在水里,所以他一时没有发现。
形势越加紧迫。
董海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吴邪,你不用跟我装神弄鬼,我实话告诉你,有关赤丹的事,我们比你更清楚,现在我们能站在这里,就说明赤丹上的怨念已经没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要你跟我们走一趟,至于其他人,为了保密,那就不好意思了。”
“喂喂!你这么一说,根本连谈都没得谈了?”黑眼镜打断了董海的话。
“你,和那个哑巴张,本来我还有点忌惮,不过,如果你们两个没事,早就把我制住了,也不会让我等到,”董海说到这里,停下来做了个手势,“等到我的人到这里了。”
洞穴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转眼之间董海身后便出现一排黑衣人,各个持枪在手,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
“哦,原来有帮手,难怪这么拽了,”黑眼镜吹了一声口哨,“人多啊,人多也好,多些人给你陪葬,路上也不寂寞。”
“刚才那一枪,打中你左腿还是右腿?好像是右腿,”董海冷笑一声,“你再多话,我就废了你另一条腿!”
“青!”吴邪忍不住叫了一声,心里翻涌的情绪又涨了一分。
“吴邪,别听他的,我像是被无名小卒打伤的人嘛。”黑眼镜的回答并不能让吴邪安心,想到大东的尸体,吴邪知道董海说的不是假话。
“我们别浪费时间了,吴小三爷,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这样,我做主放了你的同伴,你,带上赤丹,现在就跟我们走。”
“吴邪,”黑眼镜立即叫起来,“你,你可不能当着我的面跟人私奔啊!”
闷油瓶一把握住吴邪的手,也顾不得董海会不会听到,“吴邪,快给我。”
纷乱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在吴邪心里一个个炸开,耳中无数的声音轰轰作响,他发现自己就快要不能思考,心脏像赤丹般越来越热,烫得他几乎无法忍受。
已经,不能阻止了。吴邪悲哀地想。
为什么。最能伤害人的,永远是人自己。
“吴邪。”张起灵看到吴邪的神情忽然变了,有些悲伤,又有些冷冽,只是一瞬间,他的眼里却闪动过很多情绪,而当最后他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眼睛清澈透亮。亮得,让他心慌。
“小哥,”吴邪轻声说,“你有没有办法?”
张起灵沉默着,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办法,但是始终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忍不住怪起自己被嫉妒冲昏头脑,和黑眼镜斗得两败俱伤,才落得现在这么狼狈的局面。
吴邪笑了笑,像是无奈的苦笑,却又似有几分坚定。
“那就没得选了,”吴邪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不过,万一搞不定,还是要麻烦你了。”吴邪眨了眨眼。
张起灵心里一动,忙伸手去抓吴邪,却抓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那熟悉的触感让他不禁愣了一下。
“不用太担心,”吴邪微微一笑,“我相信你。”说着,吴邪已经转身向岸边走去。
张起灵握紧手里的黑金古刀,长刀在手的感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好。
他看着吴邪一步步向董海走过去,虽然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他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他知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有办法面对。吴邪相信他可以。他当然可以。
二十一、(上)
黑眼镜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吴邪到底和张起灵说了什么,心里自是十分焦急。董海的那一枪的确打中了他的右腿,子弹也还留在里面,和张起灵的殊死搏斗极大地消耗了他的力量,以至于他没有办法让伤口迅速愈合,只能一边忍受着温热的鲜血不断流出的无力感,一边努力思考着对策。
看到吴邪突然向董海走去,黑眼镜顿时吃了一惊,再看张起灵竟然没有动作,他知道那两人该是想出了什么办法,只是这种自己无法参与的局面让他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各种情绪都搅在一起,个中滋味糟糕透顶,却也只能恨恨地咽下。
吴邪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心思考才踏下去一样,淡淡的月光慢慢地洒到他身上,再慢慢地从他身上滑落,好像时间的流逝都跟着变得缓慢下来。
黑眼镜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躁动的心情,他的视线也慢慢从吴邪身上转移向了董海等人,他拿定主意,不管吴邪和张起灵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有董海一有对吴邪不利的举动,他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护得吴邪安全。
吴邪走得慢,董海也不催,他虽然对控制局面有十足的把握,但仍是本能地戒备着,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旁,其实只要他不着痕迹的一个手势,身后全副武装的队员就会立即出击,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放心,他看着吴邪一步一步走近,心底竟有不安的情绪隐隐扩散开来。
是哪里不对劲?董海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自己所知的计划。
三年前,代号为XNII的古城发生异动,一夜之间,浓重的怨气消失散尽,就连古城本身也跟着消失,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影响到同样怨念深锁的巫山古墓,也引起了组织的重视。于是,一张巨大的网,从那个西南小镇中的医院铺织开来。
三年来不断的暗中监视窥探,他确信,就算说不上对这些人知根知底,也了解了八九分。所以,计划的主体终于在三年后得以施行。
从湖南楚王墓的被盗开始,一个精心设计的剧本宣告上演。他装成一个傻乎乎的大个子,一步步把吴邪等人带到这里来,再用一个华丽的谢幕消失在众人眼前,从地底密室的另一处隐秘的出口进到这里,完成最后的收网工作。
一切都按照既定路线进行,没有一点差错。
现在,赤丹已经被吴邪净化,而且,心软的吴邪一定会为了保全同伴,而听从他的要求。
只是他对赤丹上的怨念仍心有余悸,不过,他已经想好了办法,解除吴邪的行动能力,把他和赤丹一起带走。而剩下的人,自然是该怎样就怎样。再次确认过计划无误,董海心里又踏实下来,他举起枪,对吴邪笑了笑:“首先,把赤丹拿出来给我看。”
吴邪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董海心里的不安又丝丝缕缕地浮上来。
太平静了。那眼神太平静了。
董海几乎以为吴邪并没有看到他,但是他仔细看时,吴邪的眼睛里却分明印着他和身后队员的身影。
吴邪是装腔作势?还是另有阴谋?董海狐疑地盯着吴邪,他的左手慢慢开始动作,只等吴邪拿出赤丹,他的身后,就会有几支枪一齐开火,瞬间打断吴邪的手脚。
但是吴邪却突然没有了动作。
董海等了一会儿,心里的不安又扩大几分,他有意晃了晃枪,催促道:“拖延时间没有意义,快点拿出来!”
听到他的话,吴邪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说话。仍是那种太过平静的眼神。
董海忽然觉得气氛十分诡异。
幽深宽广的洞穴里只有冷冷的几束月光,说暗不暗,说亮更是绝对谈不上,暧昧不明的光影本就把眼前的事物衬得分外诡谲,而对方的全然沉默更是把这种诡谲不断扩大,以至于让董海恍惚中有一种演独角戏的感觉。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董海有些恼怒,他盯着吴邪的眼神里也不觉带上几分凶狠,但是吴邪的视线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队员,那视线仍是平静的,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
莫非有陷阱?董海皱起眉,他意识到,那个张起灵和黑眼镜已经太久没有动静,会不会,吴邪只是个幌子?
董海决定给吴邪施加些压力。他慢慢举起左手,准备让身后的明显有些不耐烦的队员们活动活动。
这个时候,吴邪突然有了动作。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董海根本没有看清他做了什么,只觉左手上猛然袭来一阵烧灼的剧痛,灼热的气息一沾上身,就像通了电一样,顺着神经血脉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董海眼前一黑,竟当场晕了过去。
幸好紧靠着他的人反应迅速,马上用随身携带的冷却剂往他身上喷去,白雾“嗤嗤”的不断盖住董海,很快就把他遮得跟个雪人一样,同时又有人跑上前去架住董海拖到人墙以后,另外的人也不慌乱,齐齐举枪对准吴邪,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不准动!否则我就杀掉你的同伴!”
吴邪理也不理他,一挥手又是一团黑焰打过来,动作之快,惊得人群一阵大乱,心急的队员再等也不了命令,抬手就是几个点射,却被吴邪以惊人的速度闪开。
其他人一听枪响,都发了狠,纷纷举枪射击,吴邪也连连出手,很快就有数名队员被烈焰击中,倒在地上厉声惨叫。
洞穴里瞬间变成了战场,枪声、火声、惨叫声乱作一团,董海的队员早被打散了队形,放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挤挤攘攘的一时看不清有多少人,吴邪在人群中来去自如,又有烈焰护身,竟没有人可以靠近他,只能远远看见他的白发飘忽,恍若鬼魅。
董海毕竟身经百战,只昏厥了片刻就醒了过来,身边的队员仍不停地往他身上喷洒冷却剂,他的半边身子都被盖在雪白的药剂下,却还是有黑烟一缕缕飘散出来,衬着白净的药剂显得格外抢眼,空气中也慢慢浮起皮肉烧焦的臭味,原来董海左手上的火焰竟然还在燃烧。
董海受着火焰的烧灼,疼得全身颤抖,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掉个不停,脸色也越见苍白。他见识过赤丹上的黑火,知道这种火焰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蔓延全身,直到把人烧得干干净净,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业火。虽然组织专业研制了冷却的药剂,但也只能暂缓火焰蔓延,根本救不了命,这时自己已经中了招,要想活命,不得已只能壮士断腕了。
董海看了一眼左臂,只见白色的冷却剂一喷上就化了大半,斑驳的白沫之下,手臂被烧得像一截焦炭,黑焰已经爬上了手肘,还在继续往上扩散。董海看到自己这副惨象,脑中轰然作响,气血一阵阵翻涌,心里既痛又恨,直想马上把吴邪抓来碎尸万段,却又顾忌着计划不能动他,心头气恨交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吐出来,董海倒冷静了下来,他赶紧命令身边的队员拿匕首砍断他的左臂,那队员不敢迟疑,劈手就是一刀,顿时只见鲜血汩汩,流了满地,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便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模样煞是凄惨,那人也不忍多看,忙迅速地包扎好残肢,拿出急救药物给董海吃下。这一连串动作下来,董海倒不觉有多痛,相比身体的痛楚,心里的绝望暴怒更让他难以忍受。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董海忍痛站起身,肢体残缺的失落感让他几乎拿不准平衡,他从身边队员的腰里拔出照明枪,“砰”的一声向空中射出一发照明弹,大喝一声:“全都住手!”
战圈里的数人被强烈的光线一惊,手上的动作都不由得一僵,董海忙抓紧时机喝令队员散开。
照明弹的白光从高高的洞顶洒落下来,好像舞台上打下的一束强光,把水气森然的溶洞照得雪亮,洞顶上雪砌冰雕一般的钟乳石上银辉熠熠,似垂下无数星光,洞中的潭水被照得如同明镜,耀眼地反射着粼粼的水光,洞中霎时明亮得好像白昼一般。
光线最耀眼处,队员们都已散开,虽然还团团包围着吴邪,却都因为夺目的强光而避开几米的距离,只有吴邪却像不受影响一样,兀自傲然站在强光照耀下。
董海定睛看了吴邪一眼,顿时惊得“啊”了一声。
二十一、(下)
和无数小说里的场景一样,在杀意弥漫的包围圈中,总有一个人面无表情卓然睥睨,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里。
这样的场景已经被描写得很多,早已激不起人们的兴趣,但是,只有身临其境,你才能知道那有多可怕。
尤其,当圈中的人不是英雄,而是恶魔。
恶魔。当董海看见吴邪的样子以后,第一个跳入脑海里的就是这个词。
事实上,吴邪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安静地站在耀若晨星的照明弹下方,就像一张随处可见的图画。
但是,和他的安静相反的,是围绕在他身边的烈烈黑焰,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火焰像一条毒蛇,不断吞吐着致命的毒息,相较之下,吴邪雪白的头发突然间冷冽得慑人。
像是注意到董海的视线,吴邪慢慢转过脸来。
如果说之前吴邪的眼神是静如止水,那么现在吴邪的眼神就是凛若寒冰,只是那冰冷的眼眸底下还涌动着邪崇的黑火。
这不是吴邪。董海脑子里迸出这个想法的同时,他发现自己剩余的那只手竟在微微颤抖。身体的本能正在向他报警。
危险!快逃!董海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也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害怕。他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样,突然之间就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只有一双眼睛,穿过恐怖的黑焰紧紧地盯着吴邪。
其他的队员也是一样。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抹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暗流涌动。
最初的惊骇过后,董海率先反应过来,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拿出通讯器求援,然而,通讯器里死一般的寂静再一次让他冰冷了他的身体。
信号,消失了。
这样的情景不是第一次发生,董海立即意识到他们到底处在了怎样的绝境。强大的怨念扭曲了时空,这个洞穴已经和上部墓室一样,成为了非实非虚的存在。
本已麻木的残肢突又尖锐的疼痛起来,董海瞥了一眼残缺的左臂,眼底慢慢聚起冰冷的杀意,他挺直身体,清晰有力地下了命令。
“杀。”同时,他闪电般拔出手枪,瞄准吴邪扣下了扳机。
张起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吴邪,他丝毫不惊讶于吴邪的变化,事实上,在吴邪把刀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他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但是,当他看到白光闪耀下,吴邪冰冷双目挥手成焰,他的心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便轰然奔涌出来。
他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低语,一遍遍重复着莫名的悲伤。最后,他终于听清楚,那是他的声音,来自心底的呢喃。
“那时的你,是不是和现在一样?”
那时的你,是不是和现在一样?一样孤身对敌,一样舍身成魔,一样义无反顾……
张起灵很难形容现在的感受。毕竟很多事,知道和看到,心情完全不一样。
有些人,有些事,就算已去经年,仍是能惊心动魄。
但是很快,张起灵又感到欣慰。他终是能痛一痛了。为那场他没能参与的生死。
肆无忌惮放任心痛的一刹,张起灵忽然读懂了三年前,吴邪的眼神。
……你又瞒我,你又骗我。
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他站在城门下,等无邪回来。
太阳在他头顶落下又升起,那天空的颜色便一点点变化,他不断猜想,无邪什么时候会出现,最后,他站在鲜红似血的夕阳里仰起头,终于相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被欺瞒的认知让他心里发狂,想要叫喊什么,想要毁坏什么,想要挽回什么。终究是,无能为力。
也许他内心深处一直怀着怨恨,才在无意中一次次让吴邪去感受,感受他曾经的心情。
想要他和自己一起痛,却在看到他痛时追悔莫及。情不由己,果然是会天下大乱。
张起灵突然很想笑。什么都做到,什么都想到,却,什么也不说。
吴邪,谁才是闷油瓶?
事情,超出预想了。
黑眼镜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在吴邪从他眼前走过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吴邪的意图。
使用赤丹,恢复成麒麟之体。那么,董海之流根本不在话下。
所以那个时候吴邪走得那么慢,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调理灵息。
在吴邪挥手击出麒麟之火的那一刻,黑眼镜几乎想要冲上去抱着吴邪纵声大笑。
那一击快速准确,力量恰到好处,破坏董海的行动力又不致让他丧命。
无邪的风格。
黑眼镜甚至忘了腿上的枪伤,惬意地点上烟,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看着吴邪的动作,他毫不怀疑一切会很快结束。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把黑眼镜轻松的心情破坏殆尽。
浓烈的杀气,狠辣的招式,空洞的眼神,以及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嗜血气息。
宛如修罗。那不是吴邪!黑眼镜的心一阵紧缩,吴邪就算身处杀戮之中,也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杀意。
麒麟是神兽,而不是野兽,这样的感觉,根本就是妖魔!
难道,那赤丹上还残存着主人的意识,吴邪,已经被控制了?!黑眼镜惊得掉落了手里的烟,如果是这样,那,那要怎么做才好?
看着董海等人已经丧失了还击能力,战斗几乎成为了单方面的屠杀,黑眼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并不在乎那些人是生是死,事实上,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会毫不迟疑地杀掉这些人,但是,当出手的人换成吴邪,他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更何况,吴邪的行动并非出自本意。
黑眼镜难以想象,当吴邪清醒以后,会是多么自责和沮丧,会是难过地低下头沉默不语,还是故作清浅的笑笑,自嘲地说一句,是吗……或者,吴邪根本不会再清醒,就这样一直杀戮下去,直到那青白的电光再次划破天际……
够了!黑眼镜再也按捺不住,他抬手化出青磷刀,提起一口气,就要冲出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已带着惊人的气势闪过他的身旁。迅如疾风。
黑眼镜挑眉一笑,立即跟了上去。
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着自己的小队转眼间就接近全军覆没,而剩下的人也都重伤倒地,董海躺在地上,绝望地把只剩一颗子弹的手枪顶上了太阳穴。与其被那地狱业火活活烧死,倒不如……董海一咬牙,就要扣下扳机。
“滚开,别碍事。”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是……张起灵!
董海猛地睁开眼,果然那个冷漠的年轻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依然冰冷,但在董海看来,那却像是希望之光。
“你……你小心。”董海客套般的说了一句,忙不迭地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颤颤巍巍地跑开。刚跑了没几步,董海突然头皮一麻,那熟悉的热度已袭到颈后。
“不……”董海惊恐地转过头,瞪大的双眼里映出狰狞的烈焰。恰在这时,董海腰上猛地一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在烈焰将他吞噬的前一秒把他及时扔向一旁。
死里逃生的董海瘫软在地,惊魂未定的他还来不及回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腰间蓦地腾起一条长蛇,董海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那就是刚才救他一命的东西,一条长鞭。
那任何时候都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正不慌不忙地收回长鞭,,踩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慢慢走到张起灵的另一面,步履平稳,就像完全没有受过伤一样。
张起灵和黑眼镜两个人成掎角之势,和吴邪对峙着。
那一刻,董海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相信,一场只会存在于传说的对决,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