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宁看着我扔给她的枪,不动声色地吃惊了片刻,接着就转头冲我笑,这娘们装作小女人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姿色在那:“吴超人就是吴超人,弄下的枪都是现役的。”
我笑了笑懒得搭她的茬,胖子在一头也哼了一声:“只是这有人欢喜有人忧啊,那小金爷可是要变成小骨灰爷了。也是,七八个壮汉也想挡得住我们几个,我呸!”说完胖子扭头去看小花,眼神面色都不善,而小花没抬头也没回应,依旧对着手机手指一阵轻巧地噼里啪啦。黑眼镜横在一旁的沙发上抽烟,不理我们,也根本不看小花一眼。
闷油瓶在面无表情地喝茶。
低头扒饭的潘子缓缓抬起头,扫视了我们一遍后,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你们他妈的吃鸿门宴哪?”
我和阿宁拿起筷子没动。胖子冷笑了一声拨弄着已经凉了的醋鱼。黑眼镜和小花同时抬起头转向潘子。
……闷油瓶继续面无表情地喝茶。
潘子被我们一群人的气场震住,默默低下头继续对付米饭去了。我一边戳着筷子一边瞟身旁这几个人,心说这鸿门宴吃得也太闷了,等会儿小花和胖子杀起来可就好看了。胖子还在盯着小花,似乎破天荒头一次解家的少主子比西湖醋鱼还有吸引力。
除了胖子,阿宁对小花也很戒备。
本来今天是我答应阿宁给她交代装备的日子,结果一大早小花就笑嘻嘻地跑过来嚷着要去听温州乱弹,我说没空没空他就眼神一冷霍秀秀上身,说吴邪哥哥你以后的相亲都带着我好不好?
我咬牙:“阿宁今天会来。”
“那妞比我还重要?!”小花满脸受伤的表情继续耍流氓“吴邪小时候你都说过要娶我了!”
再这么调侃下去也没意思,我随即点了根烟问他,解雨臣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却还想玩儿下去,只是笑,不说话。我叹了口气,小花毕竟是解家的主子,不可能不懂有些事他不参与就应该回避。他现在在这里有他的道理,只要不对我们有害,我也不想多参合。他要想闹死我早就掏出他那根金箍棒,一棒子下去我连现原形的机会都没有。
……结果就变成一群妖坐在我家一起吃饭话家常。
“吴超人。”阿宁看着小花气定神闲的表情最终沉不住气“我们接下来要谈点儿私事,能请你朋友回避下吗?”
“有什么好回避的啊,你要和吴邪交换下内衣情报还是怎么?”小花合上手机满脸的兴致盎然。
“解老板,我们都是生意人。”
“对啊,做生意好做啊。”小花轻声笑“你不就是想知道老九门里关于地皇的资料吗。”
小花的一句话说出口,整个气氛都变了。
黑眼镜肩膀猛地抽紧,闷油瓶忽然放下茶杯,眼神一变。阿宁的表情变得吃惊继而苍白,我和胖子还有潘子无辜地对视几眼,只觉得小花那句话太难消化,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老九门里……关于地皇的资料?那是什么?
阿宁到底是大公司的人,吃惊之后很快就镇静了:“你要多少。”
“我不要钱。”小花也收了笑脸,神情肃穆“我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
“把这家伙给我收起来,在别把他弄死的基础上你们想怎么着都行,关他三个月。”小花指着黑眼镜,表情那叫一个严肃认真。
我们在小花指着黑眼镜说出那几句话之后的几秒都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这是开玩笑还是开玩笑呢?是不是下一秒他和阿宁就会好哥们儿似的搂在一起在墙壁上爆出一个“你被整蛊了哦”的条幅?况且这黑眼镜也太他娘的淡定了吧,好像刚刚被讨论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动了动身子,伸出手挠挠背。
阿宁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看着小花的表情瞄了半天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胖子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场面比刚才还尴尬。
“花儿爷是受了这瞎子的什么气?”潘子试探着开口。
“倒不是。”小花笑着摇头“就是这狗用得不顺手,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给点儿狗粮就自作多情要管事儿。”
这话听着刺耳,但平常小花是恶言相向惯了的,倒也没什么。但是黑眼镜却反应极大,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紧接着下一秒就到了小花的身旁拎起他领子。我以为他要打人,却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口白牙,灿灿的光。
“花儿爷,咱们私聊。”
下一秒我就看到我后堂的帘子一溜烟儿地卷,胖子已经目瞪口呆:“我靠,天真,你刚刚看清瞎子怎么过来的吗?我怎么觉得他是飞过来的啊,这么快!”闷油瓶在我身边皱了皱眉头,那时我隐约听到他念了一个词“肃慎”。只是他的语调太轻,我只是稍微转了个念头便又把目光聚焦在了阿宁身上。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会用心记住这个词。因为在这段时日结束的时候,我的每一块骨头深处,都被刻满了这个词所遗留的毒。肃慎。在闷油瓶的口中,如此悲伤的一个词也可以淡到透明。
黑眼镜和小花离开后,这饭终于吃得稍微正常点了。阿宁和我们简要讲了下这斗的情况。她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那里的什么地质地貌,听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也就只知道这斗在山西境内,离太原不远。我不耐烦,直接问她:
“这是什么年代的斗?具体有些什么蹊跷?”
谁知她竟忽然语塞,胖子直接就骂出来了:“我靠,普及了半天地理知识有个屁用,搞了半天都不知道对付的是哪个朝的鲜粽子,还怎么验里面货色的保质期啊!”
阿宁杏眼圆睁,一脸的不服气:“你不知道具体情况!”
“怎么个具体情况啊?”
“那斗的蹊跷就在这里……”阿宁的眼神变得很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硬要说的话,我只能说那斗在长。”
她这个形容用得太他妈毛骨悚然了,什么叫斗在长?这斗又不喝安利纽崔莱,还能长高?
阿宁的表情很严肃,她说按照他们能查到的最早的古籍资料,这斗在西汉时期就有记载,按照里面的说法,这是个战国墓。结果在差不多样式的唐代笔记里,成了三国时期修建的。到了清末的杂记里,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墓,成了明朝旧墓。
“古人再眼拙也看不差战国直土坑和明朝大地宫吧。”胖子砸吧着嘴“不是他们看错了,就是这墓主人爱赶时髦,过个两三百年还给自己翻新一下。”他忽然一愣,叫出声来“我靠,这盗墓不走空,这都几朝记过这墓了,哪个不是自己爽够了才记出来这么炫耀下,这几千几百年下来里面还能有东西吗?!”
“不。”阿宁摇头“书上根本没提过他们有拿出什么东西,看记录人的口气,似乎那些盗墓贼都处境凄惨,神志不清。最后只能叹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作结。”她顿了顿,又说“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那里头有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一愣,随即问她“汪藏海去过那里?”
“没错。”
一顿饭吃下来,没长肉反而还觉得自己瘦了,和这么一帮人在一起销得不是魂而是命,看着阿宁冲我们挥手道别巧笑倩兮,我脑子里闪过的的不是性感而是一阵没来由的感性,有一阵子,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真他妈毫无意义,而另一方面,我不得不去。最初是为了抓住闷油瓶,而去过长沙后,在二叔把这一切托付给我之后,什么都变成了迫不得已。
谜团。出生入死。兄弟。
狼血沸腾上来我会得瑟,浇我一盆冷水我会胆战心惊,没错,我是在害怕,可谁不是这样,为了害怕我们寻找刺激,为了害怕我们活着。不然恐怖片的票房怎么会比喜剧要高呢。我们渴望非比寻常,然后渴望变成绝望。
我这个盗墓贼真矫情。如果以后我有机会收徒弟,“哀怨派盗墓”——他们一定会这么总结我。
胖子困了,收拾也没收拾就趴在前堂的沙发上让我赶紧和闷油瓶上楼共筑爱巢,我有点担心小花,呸了一声扭头就往后堂看。刚才吃着饭没感觉,现在怎么直听到后堂的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和闷油瓶走过去,我扭头确认了下热水器没开,这俩是过泼水节玩儿呢吧?!想也没想我就猛地拉开浴室门,噼里啪啦的水花下,我只来得及看清有个人猛然回过头,就被闷油瓶一把捂住了眼睛。
意识到我刚刚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吸了口冷气:黑眼镜刚刚……没带墨镜。
我只看了一眼,那双眼睛没什么稀奇,只是颜色比一般人淡,是浅茶色。只是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东西,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双浅茶色的眼睛里好像真放着几根茶叶的意思。如果我没看错,有东西被硬生生包在他的瞳仁里。
“关于地皇你知道什么。”闷油瓶突然开口。
“有外人在我不会说。”小花的声音响起,透着疲惫“你至少等我把衣服穿上。”
“花儿。”黑眼镜的声音里掺着笑“小三爷怎么能算外人,真要说他可是大大的内人,哑巴张的内人啊。”
“不。我说的外人是你。”小花的嗓音很冷,接着挣扎声起,应该是小花挣脱开黑眼镜,又转头看向我们这里:
“张起灵,要想知道真相,你就得下那个斗。我知道的并不足够。”小花说“吴邪也必须去。”
“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吴邪?”闷油瓶的声音沉了沉。
“二月红二爷爷说过,吴邪这名字起得晦气,命里必有个不得好死。”小花惨淡地笑“就算我给他的未尽事业添点绵力。”
那天晚上我躺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舒坦,倒不是被小花那句不得好死给吓得,我吴邪命硬命贱分不清这个当然也不怕,只是觉得心里堵,地皇,老九门,会长的斗……这都什么玩意儿。
再一个转头旁边那张睡脸已经猛然睁开眼睛。我惊得一颤,被闷油瓶按住肩膀。两个人面对面,我看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忽然觉得安心。
“怎么了。”他开口。
我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刚刚干吗捂我眼睛?瞎子的眼睛难道有什么蹊跷?”
闷油瓶沉默地盯了我半晌,然后猛地一翻身子转了过去,黑色的发旋一颤一颤。我以为这又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正要叹息,忽然听到他的声音闷闷传来:“……非礼勿视,少儿不宜。”
我们到太原的那天,在暴雨倾盆艳阳高照草长莺飞这么多种可能的天气里,是沙尘暴出来接的客。胖子好歹是个北京人也给这一等一的黄土高原气候嫖得七荤八素,张口就骂:“我靠,天气预报果然是骗人的,什么他妈的空气指数一级棒,他们管这叫‘气’?我怎么觉着吸得我咯得慌啊!这过两天在我胸口给他化学反应一下,老子的肺都他妈能产煤了。”
“你少说两句没人会忽视你挡信号的体积的,真的。”我看了看四周,特真诚地对他说。
我们从太原火车站出来顺着主干道迎泽大街一路下来,没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南宫。南宫是太原最大的古玩市场,但说是宫,打地铺卖红绿点水的清明上河图的居多,偌大一个广场上除了边上一排铺子还稍微正经点,满目就属跳老年迪斯科的老大妈最多。现在胖子的一番胸口产大煤言论一出,旁边几个铺子的年轻小伙都站起了一溜,老大妈的迪斯科也停了。
胖子忌讳着那些阿姨,就怕人一会儿看上他了把他弄回家先奸后杀,缩了脖子灰溜溜地跟着阿宁往边上走。我转头看见黑眼镜已经跑到人家秧歌队里和一个娇羞的五十出头的美妇女搭话,一把就把他拉了回来——是的,出于某种很诡异的原因,阿宁带着黑眼镜和我们一起下地,我当时冷笑了几声等着小花从哪蹦出来叫我一声吴邪哥哥,但他却真的没跟来。
于是成员就变成了阿宁,闷油瓶,胖子,潘子,黑眼镜还有我。他妈的被杀死的可能性又大了一重。
顺着广场中央的文化宫绕了一圈到了后面,阿宁就朝着一个脏兮兮的地摊走了过去。地摊边坐着个穿破夹袄的独眼老头,用牛皮布遮着一只眼睛,腰上围着一圈系铜铃的牛髀骨,正懒洋洋地晒太阳。那老头不像山西人,看起来应该是少数民族,从半截裤子里露出的腿肌肉相当发达,虽然已经老了,满脸都是褶子和干皮,却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彪悍。
但胖子一看那老头就轻声笑了,和我低声说阿宁这南方小妞估计是被骗了,看那老头腰上绑着的牛髀骨合扇,估计就是个耍嘴皮子唱数来宝的叫花子。
阿宁蹲下身子,那老头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继续眯着眼睛望太阳,我一看他那扬起头的角度就来气,他和闷油瓶是亲戚吧?还是所有道上的牛人都会这么四十五度角一半明媚一半忧伤?!阿宁并不恼,低下头从他铺盖上摆着的檀木盒子里拿出一些黑色的粉末,又拾起一个烟斗,点火,恭恭敬敬给老头递过去。老头这才动了动身子,低下头吸了一口。
我才发现他的牛皮眼罩带了太久,黏在了眼眶周围,已经和整个左脸分不开了。
袅袅娜娜的烟雾散开,我一嗅那味道,头皮就一炸:“这不是骨香吗?!”
“小伙子还算有见识。”老头子开口,声音很洪亮,“淘过海货吧?”
“可是……这……”胖子在一旁咬着舌头半天没说出句整话,看那脸色估计也和我一样回忆起了不太美好的西沙海底艳遇,从那以后看见皮肤苍白的姑娘我就觉得她们会尖叫着往我鼻孔里戳头发。用禁婆的骨头制香压惊安神在我看来已经极度恶心了,这老头还敢吸?
“诶,诶,没什么。”老头扬了扬手,指腹上的伤和老茧都已经变成深褐色“人老了,睡觉轻,吸点这个能休息好。”
“老爹,这些都是要下地的人。”阿宁打断我们,冲那老头压低声音“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那斗的情况了吗。”
“怎么,老爷子下过这斗?”潘子问。
“下过,下过。”老头苦笑“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下了。”
他摸索了一阵,抽出腰间的两只牛髀骨,铜铃“当”地一响。
“再也不想了。”
合扇老,红缨俏,齐头栓十三太保。爹儿老,娘惹俏,你听我唱数来宝。老九门,名望高,提督经商把斗盗!
你说那上三门,军爷戏子拐中仙,烟上月,天正好。你说那下三门,美人算子棋通天,花下泉,水色妖。说起那平三门……
当!阎罗浪子笑面佛。当!杯中酒,辣而香。只一杯,人断肠……
当!当!当!铜铃三响,再抬头,已经看不见光。
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山的背阴处,大块大块的黄土裸露在外部,几簇野草,一小汪死水潭。那老爹就在我前头蹲着洗脸,我正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却忽然听到山坡上有人叫:“赶路了!”那老头蹭地直起身子,一边起身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骂:“他妈的催这么紧!”
他一转头,我就觉得奇怪:虽然背影和那独眼老头一样,但现在面前这个人顶多三十上下,一身的肌肉,十分强壮。
而且他也没戴眼罩,一双眼睛很明亮。
他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我叫了他几声都没回应。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前走去。
这里似乎已经到了山的深处,连土路都没有。我回头从山的边缘向下望,可以远远看见对面那座山上有几个废弃的窑洞,再远,更远处,就全部都是山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虽然那年轻人一直在前头骂骂咧咧,但看得出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兴奋异常,看他们的装备似乎也是要去倒斗的,只是那装备也太老了,这年头谁还用洛阳铲……
……等等。我一愣。这到底什么年代啊?怎么最前头那个包工头一样的人还穿着掐牙背心呢?!
我越想越发憷,开始回忆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想来想去也死活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我们在太原南宫,有个唱数来宝的老头,他拿出两枚合扇,铜铃一响……
铜铃!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我靠,刚刚光以为他牛髀骨上缠着的是普通的十三太保,现在仔细回忆一下,还真的是六角铃铛!
现在我看到的,是这老头让我看到的幻觉。我皱了皱眉头,这难道就是他来倒斗时的回忆?我想起他唱的那段数来宝,那时他提到了老九门。他是和老九门的人一起上来的?那又是老九门里的哪一位?
我正想着,根本没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这下子我几乎是毫无阻力地斜穿了好几个人的背,那感觉别提有多恶心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骨头血肉,甚至是手里握着的匣子炮,可他们却根本感受不到我的存在,这幽灵般的穿透感真是太瘆人了。
接着我就听到最前头的人尖叫了一声,接着连锁反应般的,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于是我也跟着尖叫了好几声,后来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听不到我的尖叫而且我也根本没看到什么值得尖叫的东西,我就闭了嘴。
那个包工头一样的人开始发了疯地想往后退,可是这里的路都是些铲子随意挖的陡坡,这一挤之下,不知道是谁的脚一滑,连推带搡有人就掉下了山崖。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我看到那老头暗骂一声,踹了一脚一个拔在树藤子上的人,自己爬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秒,人们几乎是一个一个摔进了万丈深渊里,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前面一定是出了事,这些人不是失足,而是被硬生生推下去的。
那老头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几乎是悠闲地看着他的同伴们一个个掉了下去,连救一救的心思都没动。等那场骚乱终于平息,悬崖上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老头一个跟头翻身敏捷地跳了下来,拨开那几个被吓呆了伙计,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反手扣着一把刀。在不远处横生出一根树杈挡住了去路,想来刚刚那包工头是要扳开这玩意儿,结果就生了事端。
仔细一看,就觉得那树杈不大对劲。
看这里的山,估计还是在山西境内的黄土高原上,土是黄土,虽然不贫瘠却干得厉害,所以这里的山基本上都是荒山,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灌木偶尔能长出来,而这根树杈上茂密的叶子已经浓到了几乎看不到里面树干的地步。只是叶子一波一波地铺在上面,厚,多,旺盛,碧绿的一片,上面竟然还能看到“滴水叶尖”。
那老头和我一样愣了愣,伸出刀,狐疑地挑开一串叶子,接着他往后退了一大步,还叫了一声。
我往前探头,看到树干上搭着一个人,被层层树叶覆盖着,经老头这么一拨弄才能看到。那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看得出脖颈细白,身上穿着……身上什么也没穿。
后面那三个人中不知是谁惨叫了一声就拼命地往回爬,嘴里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山鬼!山鬼!”
那老头倒也不怕,看见这人一动不动趴着,就又大着胆子上前,用刀背碰碰了那人的肩膀。那人猛地一动。
我在背后看着,心惊肉跳。总觉得刚才那一下不像人所折腾出的动静。那反应的方式倒像某种动物,某种敏捷的,危险的……我顺着那人的身子看下去,忽然觉得像浸入冰水一般凉。
没错。是蛇。
那人身体从腰部开始变成淡青色,然后沉淀,变凝重,最后皮肤上出现细鳞,等最后回过神时,他的身体已经和一大簇树叶分不清彼此。
是苍翠的。那人本来应该是腿的部分,是一条巨大的蛇尾。
第八章
我看着那人腰上的鳞片,脖子上一溜白毛汗就飞起来,正想大叫一声的时候,我听到那铃铛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清脆的声响一波一波在脑海深处漾开,我睁开眼睛,看见夕阳下染成金色的尘埃。
我转头看,闷油瓶就站在我旁边,而我正紧紧抓着他的手。他看到我的表情,愣了愣,却容忍了我捏到疼痛的力道,轻轻回握我的手。
阿宁的脸色很苍白,她仍旧半蹲在那老人面前,看着老人手上的合扇,她缓缓开口:“老爹,这斗我们非去不可。”
“我又没说不让你们去。”老人眯起眼睛敲了敲腿上的烟杆。
“那就给我们真的情报!这分明是假的。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不可能……”
“宁丫头。”老人终于睁开眼睛顺着阳光看向我们,他的眼睛比一般人淡,是浅茶色的,和黑眼镜的像极了“我直到这个年纪,才真正懂了什么叫世界。你现在有什么权力下这个判断?”
“……”
他摇了摇头:“你们太年轻……就像那时候的我。”
他把左手抬起来按上遮住眼睛的牛皮布,寂寥的右眼显得很迷茫:“如果那时不是因为这只眼睛,我现在早就死了。”
我们看着老头的表情,都沉默下来。最终那老人叹了口气:“算了,就当我帮你这丫头一次。”
他抬起胳膊不知冲哪个方向招了招手,路边一棵槐树上就忽然翻身跳下来一个少年。小伙子很瘦,树枝样的胳膊和腿,他活动了活动筋骨,冲那老头一笑,一口灿灿的白牙:“老爷子,终于用上我了?”
老头并不理他,转头冲我们说“这小子是我干儿子,你们让这后生跟着你们吧,会有用的。”
阿宁略一迟疑,但最终还是谢过老人答应下来,那少年活蹦乱跳地跑到阿宁身边冲我们挥舞着细长的手臂:“这边走!”
我们跟着他从一个小巷拐到一个更小的小巷,那小子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越带越跑偏,最后潘子憋不住问了他一句:“小伙子,这是哪啊?”
“我也不知道。”
“诶诶诶你们先别打,我也是有苦衷的!你们看后面!”那小子护住脸往下蹲,随着他的手指我们往后看去,只见后面远远的有三四个壮汉跟着。
“嘿哟,这他妈什么事儿啊!”胖子破口大骂“你那干爹派的啊?!”
“各位英雄好汉,实话不相瞒,我根本不是他干儿子。”小子一脸的诚实“他拉皮条,我嫖了他干女儿没带钱,这不,他让我带着你们走小巷解决了你们。”
“我靠说这么缺德的事儿还有脸装无辜?!”
“我这不是知道自己也难保,想带你们抄近道跑嘛!”少年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一不小心走错路拐到更好杀人灭口的地方了,不是兄弟对不住你们啊,我想救你们来着!”
结果再一回头那几个壮汉已经朝小巷这面挤过来了。我一看这跑也不好跑,索性和他们硬拼了得了,我们六个对四个应该还行……结果他妈的,我忘了一般小兵都是两排齐头并进了。这几个打手后面又露出四个脑袋。
六对八!我一看这架势,心说既然他们几个那么能打我就默默隐身得了,结果胖子刚出了一个拳头就把我给想起来了:“天真,上啊!”
上个妈啊……这块头,我能上得了吗?!我咬着牙冲了上去,抵着墙壁借了力向着一个看起来相对瘦弱的踹了一脚。
结果虽然这个瘦,可这个是使枪棍的!他掀起头顶晒衣服的竹竿就朝我劈过来,我矮身一闪,正好那只脚还没收回来,就去扫他的后脚跟。结果果然这些家伙都是脑袋和大腿肌肉不成正比的,这么一扫还稳如磐石。我咬牙,从背后抽出贴身带着的军刀。这下那家伙还稍微收敛了点,可他只收敛了两秒就又把竹竿劈下来了。
他大爷的,当自己丐帮帮主啊?!
这时候我滚到一边,正好碰到胖子的大腿,胖子把我一把拉起来,我俩背靠着背。他说:“这些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市井流氓,已经上升到泼皮无赖的境界了,他妈的,老子刚刚差点被他一刀砍得连革命的火种都没法延续了,天真,一会儿不用留情面,就朝他们下三路打,上!”
我一愣,竟顺着胖子的思路直踹那汉子的裤裆。他一直注意着我手上的刀,这时候没料到我突然抬脚,竟来不及护,一下子被我正中红心,嗷地惨叫一声就滚在地上,我顺手抄起路边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就朝那人脸上甩去,一看,我靠是个夜壶。那人被砸的直接晕了过去。我拍了拍手,特得意地一抬头——
——结果看见闷油瓶胖子潘子阿宁还有黑眼镜以及那个臭小子都蹲在路边上盯着我看,黑眼镜还贱兮兮地拿出小扇子扇风。
靠,你们早打完了还不过来帮我?!我看着这几个人的表情欲哭无泪,只好冲那小子凶一凶:“小屁孩儿你看什么看,还不都是因为你!”
“嗨,你这人还来劲了,什么叫因为我呀。”他顿了顿“要不是看你们倒的那斗有点意思,我还不帮你们呢!”
“怎么,你也是这道道上混的?”胖子冷哼一声。
那小子瞪大了眼睛,太原方言就一溜烟地滚出来:“这山西倒斗可就属我拧了,闹活人闹死人老子就是一等一!道上哪个人不知道我阿丰!”
“……恕我直言还真没听说过。”潘子憋笑要憋出内伤了。
“嗨,也难怪你们不起三,居然要去找独眼阿爹做活计。他讲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清楚,但他看上了你们的装备想黑了你们我可是一清二楚!”阿丰扬起细细的手臂露出不屑的表情“那老头可算是臭名昭著,山西没人敢招惹他,可不就骗你们外地人吗!”
“那老头不就是多下过几次地吗!”
“切,也亏你们知道他抽的是禁婆骨香。”他睁大眼睛“你们想想,骨香那玩意儿烧起来随便闻一闻都头晕,抽的人神经得多紧张啊?安神,安个屁,他就是靠那玩意儿让自己活着,不然他早疯了。”
能操控六角铃铛的人,精通幻觉之妙,只是自己的精神状态恐怕极差,这层我也想到了,只是没意识到会和阿丰说的一样那么夸张。
阿丰撇了撇嘴,小声说:“从我三四岁遇到那老头开始,就没见他合过眼睛!”
“你们就带上我吧,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的!”
“怎么可能,鬼知道你是哪来的!”
“哦,不带我,你们上哪找那座山?你们连具体位置都不知道。”
“……”
“嘿,我可是人称‘墓穴封口’的!”那小子一脸的得瑟。
这阿丰在道上人称“墓穴封口”,意思是说每次下地出来的时候,他都是殿后的那个,负责封口。这封口人当然不是一般人,如果有什么凶煞的东西想冲出来,当然也是殿后的先遭殃。如果这阿丰被人起了个这么怪的名字,那么也证明他或许真有两手。
这些当然都是阿丰自己说的。
他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说后来人们叫他这诨号叫多了,他就不记得他老子当初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了——反正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字,他索性就把“墓穴封口”改成了“目穴丰口”,他姓丰,熟的人还叫他阿丰。
我问他:“那为什么要改那个‘墓’字啊?”
他一愣:“诶你这一说倒还提醒我了,我该换眼镜了。”
我正纳闷,就看到他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堆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全是隐形眼镜。再一看我就一阵恶心,怎么这隐形眼镜都这么花里胡哨的。
——多年后秀秀家的小姑娘迎来了青春期,对着镜子眨巴着两个非人类能长出来的花式瞳仁,冲我欢乐地叫着吴叔吴叔你看我新买的美瞳——
我才知道将近十五年前,那个叫阿丰的小子有多时髦。
阿丰脸不红心不跳地小姑娘似的从眼睛里抠出那两枚褐色的隐形眼镜,又对着瓶子挑挑选选了半天配出两个颜色一样的:他决定明天要有个玫红色的眼睛了,多好啊。我在旁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的眼睛是有多难看你才想把它遮住啊。”我狐疑地咧着嘴。看着别人带隐形眼镜就和看着别人自抠双目是一个感觉。
他很久没说话,只是专注着力道,非常小心。
“你是没见过我的眼睛,才会这么说。”
他转过头时,红色的瞳仁在黑暗里散着光。阿丰微微一笑。
隔天阿丰就带着我们去老头所说的山。根据我们在独眼阿爹回忆里看到的,阿丰确定那就在山西南边,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你认得山西境内所有的山?”阿宁皱着眉。
“如果那样说就是吹牛了。”阿丰摇了摇头“不过山西的大风水线就那么几条,基本所有的都是以太原为龙头,所以大墓都跟糖葫芦似的串着,离得很近。”
“太原是龙头?”
“没错。”我接过话,向胖子解释“太原的别名就是龙城,风水极好,唐末五代十国,四个皇帝都是在太原起的兵,这地方是出大人物的。”
“我靠,那怎么首都还能轮得到我们四九城啊。”
“这你就不懂了。”阿丰摇头“四个皇帝起兵都成了,赵匡胤坐上来后能放心这地儿吗?相传他把太原所有的路口都改成了丁字路,又把风水先生说的太原大南门用火烧了三日,接着用水灌,彻底把龙脉封死了,从那之后,太原就再没出过什么皇帝。”
“你看你们这大喘气喘的。”胖子喃喃“胖爷我差点听信了你们的谗言准备回家就改户口。”
“你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吧。”阿丰叹了口气。
“什么?”
“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那墓的年代肯定在宋之前,赵匡胤以前这里的风水都极好,可是他封了龙脉,这里的势早被破坏了,这么着宝穴也得变败穴。”
我和胖子对看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个时候我就习惯性的身手想探身边的闷油瓶,手指刚一动,就已经被捉住。
我抬头对上那双云淡风轻的眼睛,他捏了捏我汗湿的手心,我就忽然有了底气。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轻易变得勇敢。
真可怕。吴邪,你真可怕。我对自己这么说着,一边任由自己被对方拉着手,理直气壮下去。
我们绕着盘山路开了四十分钟后,阿丰就让我们下车,往山腰上一个小村子走。他说再往上的路就得用脚了,这个季节村里头没有多余的骡子,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得好好歇歇。
“这里有旅店吗?”黑眼镜问。
“有,不过是黑店。”
阿丰转头冲黑眼镜咧嘴,那表情百分百是皮笑肉不笑,我赶紧揽住阿丰的脖子吆喝着让他带我们去吃点爆炒野味——不知道为什么,阿丰一路上就和黑眼镜不对盘,我心说难道这道上的牛人都看对方不顺眼?幸亏闷油瓶平常也不爱搭理人,存在感偏低,不然和他组团出去倒斗还没到目的地就得背好几条血案命债。
结果表明我又一次神经过度敏感了。
阿丰和黑眼镜说的话并不是挑衅,而是事实。当我看到那家农家乐上面写着斗大的“黑店”两个字的时候,我都想跪下给店主人拜三拜了,这得多赶得上潮流才能起出来这么行为艺术的名字。那老板娘正歪在一边的柜台上挠大腿,阿丰带着笑蹭过去:“大姐,你接客?”
“接是接,看你们能不能嫖得起。”女人哼了一声,“你们是干吗的?”
我开口:“我们是来野外……”
“别跟我这儿瞎掰,你们干吗的?”
我靠,农村妇女不都应该纯朴地在桦树皮上写诗吗,革命剧都是骗人的吧。
她摆了摆手,说:“你们就说实话吧,这个时候上山,不是贪官藏二奶,就是倒斗来敛财。”
阿丰特别诚恳地一笑:“我们是来打劫的。”
“哦。”那女的这回头都不抬了“滚,我这儿不收盗墓贼。”
结果黑眼镜抄起柜台上的暖水瓶就给了老板娘一下子,这女的闷哼了一声就直接晕过去了。阿丰跳进柜台里把女人往外拖,嘴里还念叨着:“让你不信我们是打劫的,让你不信我们……”
把女人锁在仓库里,又留了吃的和水后,这几个人就大大咧咧地往人家前堂里一坐,胖子已经自动滚到厨房去捣鼓吃的了。
“小三爷,你别一脸被逼无奈的表情成不。”黑眼镜拍着我的肩膀“要判监禁罪,你肯定也是共犯没错的,别瞎想了,啊。”
“你他妈的突然对人家农村妇女下什么黑手啊?!”
“小三爷,其实瞎子做的对。”潘子也一脸为难的表情“这村里看起来对倒斗的还挺熟悉,咱们得尽量别让别人发现。”
吃了一顿炒蜂房之后我们早早就准备歇息了,客房总共四间,阿宁拎了把钥匙就上楼洗澡了,而胖子晚上非要和潘子玩牌。剩下两把钥匙,阿丰就特别诡异地瞟了黑眼镜一眼:走着,小爷今晚带你开开荤?黑眼镜被恶心到了似的咧了咧嘴就转头向我求救:小三爷我今儿能不能和你同床共枕一下?结果我还没回答,闷油瓶就拽了钥匙把我提溜走了。
一进房间我就扑床上赖着不想起,可是闷油瓶这货有令人发指的强迫症,每次非要把我扭到浴室搓干净才肯让我上床。今天坐了那么长时间车老子腰酸背痛腿抽筋,他就算拿出那把黑金古刀逼着我我也不去。
果然闷油瓶的魔爪就蹭上来了,抓着我脑袋不放直按我死穴:“吴邪,你得洗澡。”
“不去不去,哥们你饶了我。”我往被子里躲,“娘们都没我洗得勤!”
可是我早该料到闷油瓶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没一会儿功夫我就觉得脸上一湿,睁眼就觉得到处都是水花:“我靠小哥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去洗澡。”他修长的手指里掬着水,还在往我衬衫上淋。
妈的。我一咬牙倔劲就开始犯贱,我还真跟你杠上了!想着我就蒙起被子,可没一会儿我的力道终究不及他二指禅,被子就差被他扯两半了。
我一瞪眼,索性就开始把湿漉漉的衬衫往下剥。脱完就特舒服的一躺,四仰八叉:“我可不嫌我自己脏,你要真嫌我不干净你自己擦,老子不管。”
这话说出口不到两秒我就后悔了。一定是吃蜂房的时候被蜜蜂蛰了脑子也跟着肿,这口气这情况怎么越想越不对劲。
——还有闷油瓶。还有闷油瓶的手。以及闷油瓶手上的毛巾。
我靠。
这个时候正好限时供应的电也没了,灯晃了晃,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所以当他的手和毛巾一起探上来的时候,我就差尖叫一声把他一脚踹下去了,一时间我说话都哆嗦:“小,小哥,不用这么伺候我,小的,小的这就去洗……”
伺候?!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吴邪,有些时候不能说真心话的。
“水都停了,你怎么洗。”我感觉他在黑暗里皱了皱眉头,“你真的很脏。”
我没说话,他以为我放弃了抵抗,又移到我跟前过来擦我脖子。我被毛巾弄得一阵痒,没来由心里就燥起来,手上没轻重,一把推开了他。
他的气息都变沉寂了。
可是这个时候我根本没法去软下嗓音和他道歉,这么多天来我不愿触及的回忆再度复苏了。我只觉得烦,觉得不安,觉得为了一个人心神不定真是可笑透顶。
被他触碰,反应,渴望和喘息——
——吴邪,你是不是在回味青春期。
我站到窗口想冷却自己,在我身后,闷油瓶还坐在床边,他的眼神那样空明。正因为太空明,我碰不得,扰不了。他太干净。
“小哥,你先睡吧。”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混蛋,但我不由自己,“我想再呆一会儿。”
他没说话也没动,固执地望向我的方向,视线在黑暗里居然会有灼人的热度。我厌烦地叹了口气想找支烟吸,摸了半天却想起阿丰在早些时候敲骨吸髓般的搜刮了我全部的尼古丁。我能感觉到闷油瓶还在静静地注视着我,因为他的眼光,我越来越烦躁。
屋子里越来越热了,热得我眼角都开始发烧。我一把拉开窗户,山风吹了进来,拂过我肩头他碰过的地方。那里在发热,发痒,散着糟糕的余温。
——这之后,我会开始因为他碰到我而心跳到痛;会因为他消失而受伤;会因为拉紧他的手而心安——不对,呸,这些你不都已经正在做了吗,吴邪?
你接下来会开始梦到他,你会叫他的名字。你会想要他。你会……爱上他。这多可笑,这多可悲。
我转过身叹息,却发现他早已站在我身后。凝重。纯粹。安静地燃烧和冷却——这就是张起灵。
“你会想要他。”
“你会想吻他。”
“你会爱上他。”
我闭上眼睛,终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很多年后我都会和胖子一起嘲笑那时的自己,老大不小有点生理反应就会以为是真爱。那个时候我儿子袖口里正藏着秀秀家小姑娘的照片,和我聊起有关真爱的话题,那叫一个决绝惨烈。
“没了她我可不能活。”
“是啊,没错。”我顿了顿,“可是依赖不是爱。”
胖子的蹄髈给我肚子猛烈一记,我正色,对儿子说不许早恋啊。那小子欢呼一声跑出去找小姑娘约会,胖子看着我就笑,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天真还是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讲个爱都要拽得二五八万——你说你依赖小哥,和爱他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啊?”
我一时语塞,“你看,依赖一个人,就是‘小哥来帮我洗碗吧’,爱一个人就是‘小哥来陪我洗碗吧’……我说清楚了吗?”
胖子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特神婆,“天真,我觉得你爱我。中午我想吃醋鱼了。”
那个晚上我与闷油瓶对视良久,最后我哈哈笑了几声算作刚刚发神经的道歉。他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我,一时间我甚至以为他会读心,我那点儿青春期余毒早就被他看得分明。
最后我不耐烦了,就低声耍着赖,“我不就发了点儿赖床气小哥你至于么——”他挨我太近,我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把,却发现他的身体很僵硬。
“小哥?”
我心一紧,扳住他的身体,忽然发现他耳根后一圈红,眼神也有些散。
“小哥?!”
他动不了,身体就僵直在我面前,我头皮一麻,赶紧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了床上,扒住他的耳朵一翻,就看到一只颤着翅膀的小虫,肚子已经胀到透明。
我身上冷了冷,随即就开始拽他的兜帽衫,衣服一除掉,就看到他的整个麒麟纹都已经浮了上来,而背后已经爬满了吸血虫。
我倒吸了口冷气,这什么虫子连闷油瓶都敢吸!我伸手就开始拍,那些虫子就像是喝饱了飞不动似的慢悠悠在我耳朵周围飘,我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什么防护,急忙找了块枕巾塞住了领口,却发现这些虫子对我根本不感兴趣。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诶诶吴邪你们记得别开窗啊山蚊子一群一群的爬窗户取暖呢!”
我猛地打开门,阿丰被我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瞪他一眼,“你他妈告得太晚了!”
阿丰拿着盏煤油灯过来,说这山蚊子最怕煤油味,放一盏就不会过来了。他看了看小哥的背就皱眉,“蚊子这个季节嘴还是软的,不可能把人咬成这样。”
“怎么,还是我咬的不成?”
他气定神闲往我手里塞一瓶药膏,“有这个可能。给他抹上,山蚊子有毒,如果不吸出来,他明天早上动不了。”
“我……用嘴给他吸?”
“你要是能创意地使用其他器官的话,我想这小哥也不介意啊,小三爷。”
我一愣,说怎么你也开始叫我小三爷了。
阿丰也愣了一下,吐吐舌头就走了。
当我跨坐在闷油瓶背上的时候,才发现小说里说给人吸毒血如何暧昧如何活色生香全都是作者意淫出来的。你对着密密麻麻的黑血点子能下的去口?至少短时期内闷油瓶的背部已经毁了我对桑葚杨梅一类的热衷。
我俯下身,轻轻呼吸了一下。闷油瓶这个时候意识估计还是清醒的,被我这么着弄得一怂,脖颈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大爷的,伺候你又不是强暴你。
我心里这么骂着,手却不由自主地往他腰上一按,心说闷油瓶的手感可真好,清凉舒爽,以后睡觉觉着热了可以直接搂着他当凉席。要说以前是无意识好色现在我已经成为有意识的咸猪手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还觉得挺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等几个月后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对“喜欢闷油瓶”这件事的反应真是平淡得异常。
有一个人,你可以和他一起住,一起睡觉,你不介意一辈子养着他,你会忍不住想抓紧他。然后渐渐发展为想要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忽然听到闷油瓶闷哼了一声,吓得我一个激灵——还是救人要紧。
我把嘴唇贴在他耳根后的伤口上,使劲一吸,头皮后就瘆的一麻。要我是虫子我也不敢吸闷油瓶,谁家的血能这么苦。
随着我在他背上开展的作业,闷油瓶似乎也渐渐舒缓了,肩胛骨微微有了放松的趋势。我吸着吸着口腔也麻木了,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在乡下上了火,爷爷就会往我嘴里塞两颗牛黄丸,那个时候的苦和现在口中的苦很像,清凉,微麻,而我带着委屈,边哭边笑。
好像所有有关闷油瓶的事情都是清凉微苦的,像一味药。
他在我身下动了动,轻声唤我,“吴邪。”
我一愣,急忙按住他肩膀,“你别动,还没清完毒。”
我往后退了退,就把身子伏下来。他腰眼上还有几处伤口,清理完就没什么大碍了。那伤不深,但样子却很狰狞,像是那虫子用口器翻出来再吸的,我深呼吸一口,尽量轻柔地贴了上去。
这感觉很糟糕……这感觉真妙。
不是说我面对着任何一个浑身血点子的家伙都会这么反应,要现在躺床上的是胖子,我估计还会担心到时候吸我一嘴油,可是这个时候,在我嘴下轻颤的皮肤属于闷油瓶,我软软地想了想,觉得武侠言情小说还是有一定的可塑性的。
用嘴唇去感受他。
“你……你别动。”我咕哝着,心疼地在他伤处吹气,意乱情迷。
下一秒我就觉得脖颈一紧,闷油瓶的手已经从背后用一个很扭曲的姿势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头,然后他把我推了起来,几乎硬生生把我推下床。
我瞬间清醒,冷汗淋漓。
我不是大学时候的吴邪,面对清纯可口的学妹可以吹出羞涩的口哨;我不是古董铺子的小老板,可以在相亲的时候面对白衣飘飘的少女乱侃一气魏晋南北朝。
“你刚刚在做什么?”
——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我……”
“吴邪。”
他的声音清凉,微苦。
“你不该靠我那么近的。”
为什么他在和我说话时,总是以叹息结束?
第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随着阿丰一阵的吆喝,我们就起床准备往山的更深处走。我一边捧了点水洗脸一边打哈欠,昨晚因为闷油瓶的一句话别扭得我大半个晚上只敢缩在床的一脚和衣而睡,近破晓的时候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回事才给闷油瓶揽回了床中间——想来这家伙也是昨晚被蚊子咬坏了,半梦半醒间就拿我当了抱枕。
所以睁眼的时候我的表情比车祸现场还惨烈。
刚睡醒就受惊吓肯定特别折寿,尤其是“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闷油瓶怀里”这种程度的惊吓。我想着闷油瓶以前睡相也挺好的,难道是和我睡了一段时间被传染了?正胡思乱想,就对上了那双点漆的眼睛,我脸一红急忙挣脱出来——大爷的,早醒了还不知道松开!
他被我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松了手。闷油瓶面无表情地下床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兜帽衫套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才忽然想起昨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该靠我那么近的。”
九个字。对于闷油瓶来讲,真是呕心沥血的长。他是有多愤怒才会说出这句话?我叹口气。窗外天色正好,透着微光。
阿丰和黑眼镜不知道对那黑店老板娘做了什么思想道德教育,那女的出来的时候头发蓬乱眼睛通红嘴唇哆哆嗦嗦完全没了一开始的老鸨气质。阿宁问她这里深山处的具体情况,刚一碰她她就大哭起来:“大妹子啊日本鬼子不是人——”
我靠,我斜眼瞟阿丰和黑眼镜,他俩从不对盘到这么臭味相投,好像只用了一晚上。
“我们编了个特民族气节的故事。”我感觉到黑眼镜已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想听听吗?”
“不,完全不想。”
不管怎么说,那老板娘态度陡转,叫了个小丫头带我们上山。小姑娘一看是外面来的人就眉飞色舞蹦蹦跳跳,一路上倒也喜人,胖子和黑眼镜轮番逗她说话。
“小姑娘,喜欢听鬼故事不?”
“不喜欢,不喜欢。”小丫头直摇头,“俺们村里头传着的可多咧,你去听听,听完你也睡不着!”
“给我们讲一个呗。”
“不讲不讲,讲出来吓死你们,别想上山了!”小丫头嘴上这么说着,自己却也憋不住了,“你们不知道,三年前村子里就出过怪事。”
“什么事?”
“俺们村里有个童养媳,长大是要嫁给个傻子的,那女孩不愿意,有天那傻子的麻绳栓得不紧,女的就跑了。”小女孩讲起这段故事来很兴奋,似乎是大人不让她说的,“俺娘猜她在山里熬不过两个月,结果果真她就乖乖回来了,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变野了?”
“哪里,变得顺顺从从的,尽心尽力照顾那傻子。没事儿就拉着别人的手和和气气地说这傻子如何如何可怜,听得人是哭笑不得。”小姑娘撅了撅嘴,“那傻子还不领情,没事儿就打那小媳妇撒气,最后一失手给打死了!”
“诶哟,真惨。”胖子三心二意地感叹着。
“可怕的在后面哪!”那小丫头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大人们收拾这女孩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她怀孕了。大家都感叹,可惜哟,一尸两命。可是就在下葬的那天……”
小女孩皱了皱眉,“俺带着俺弟去凑热闹,那女的就躺在草席上,结果……结果……”
“诈尸?”
“……我亲眼瞧见的,她肚子里的东西还活着,在动呢。”
那时候小丫头把辫子甩在嘴里攀上路尽头的铁索招呼我们过桥,这句话就咬进了她乌黑的发根。我只来得及疑问一句:“东西?”
“对,那东西咬破她的肚子爬出来了。”小女孩在我前面的铁索上爬着,像山谷的另一头挪去。
“那是一条蛇,一条透明的蛇。”
在经历一切事之前,我在山谷里攀着一条铁索,脚下是透明又凛冽的黄土高原。听着小姑娘口中的鬼故事,我笑着想你放什么厥词,这个时候,肚子里怀着蛇胎这种事,也只有杭州西湖边儿才会听到。胖子在我身后嘟嘟囔囔着葫芦娃兄弟大战蛇精,而再远一点儿,闷油瓶就在那里听着我们说话,满脑子是他的无情又多情。
我会说每一段我写下的经历,都是为了最痛苦的那个阶段——而促使我愿意写下那些不堪往事的动力,就是这些埋在山谷里,乘着风,一无所知又近乎愚蠢的云淡风轻。
这多蠢。许多年后身边围着一帮听故事的小孩,男孩子手里抱着漫画,小姑娘穿着蓬蓬裙。我看着他们惊恐又欢快的眼睛讲着些不着边际的奇门遁甲莲花箭,却又压低了声音——
——我最想告诉你们的故事,是关于一段盗墓之前的旅行——
那个时候这个故事还和之后的惨烈无关,只恰好有关一座北方的山,一个有点儿嚣张的村子,我的一群兄弟,还有你。
下了铁索后,小女孩就变安静了,说她平常不敢来这里,因为怕遭狼。潘子就笑了:“没事,有这个胖叔在,狼恐怕还得吃消食片呢。”
我合着胖子的怒骂笑了两声眼睛就被近在咫尺的悬崖吸引了过去。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山西,这些山脉就像是从空气中硬生生撞出来的一块阳光,然后他们变老,变安静,凝成一副燃烧的模样:他们的确炽热,在烘烤的过程中不再可口或者乖巧,更不像某座拢在苏杭水湄的小丘可以把玩在掌心。
“小三爷,你看,这才是山。”潘子站在一块临着悬崖的岩石上吸烟,“以前在越南,从来没觉得土块都可以这么漂亮,真他妈的。”
这时海拔已经有点高,黑眼镜就忽然嚷自己嗓子不舒服,要坐一会儿再走。我恰好还没看够这风景,就不顾胖子和阿宁的反对连声说好。
“你又不是你们家花儿爷护什么嗓子……诶诶诶这座山长得真像姑娘的某个重点部位啊!”胖子一边欢呼着一边过去比对,心也一下子跟着重点部位飞了,留下阿宁一个人在一边生闷气。
我正看着一座山发愣,忽然余光里就看到两根奇长的手指指向我眼睛的方向:“那是什么山?”
闷油瓶这么一问,大家都愣了愣,以为他看出了什么风水,都聚过来。
那小丫头也一愣,接着居然脸红了,瞟了眼闷油瓶:“大哥哥,你结婚了吗?”
“我靠这丫头的眼光和天真一样猎奇啊!!”胖子尖叫。
“诶呀叔叔你说什么呢。”小姑娘脸红得和朵花似的,“这山是姻缘山,灵验得很,这位哥哥看着顺眼,是姻缘要到了。”
“我靠,这叫……”胖子忽然噤了声,眼睛都直了。
我顺着他的眼光一看——闷油瓶已经跪在地上。我看着他安静隆起的肩胛,说不出话。
一拜。再拜。三拜。他起身,在一片静默里回过头。
“小哥……?”
他忽然看向我的眼睛:“有灵的山,应当敬重。”他转到我身后,按住我的肩膀,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你也该拜一拜。”
现在我深刻怀疑我活不到找着墓口的时候,光是平息背后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就要吐血了。
结果闷油瓶还一脸状况外的表情无辜地缩在最后,那小丫头正欢快地拖着脚试图和他眉来眼去,把我们这群“叔叔”和他这个“哥”分得越来越远,殊不知这家伙有可能是她爷爷辈的。
他大爷的,没吃着肉还满口腥,背后几个黄鼠狼还嫌你嘴上冒油花……我这种前后不是人的状态自这次行动开始好像就一直都在进行中啊,想着我就吸了下鼻子,吹着山风心里空旷得都可以供我嗷几嗓子了:啊——我为什么会看上闷油瓶啊——怎么连嗷的内容都是他。
我特别想哭着对青春期说姑娘你喂药喂错人了我吴邪已经快三十的小老头一个,整这套甜蜜蜜的小心思,别说心脏,恐怕肾上腺素都吃不消,可这份毒不痛不痒就在那里拧着我的神经巧笑倩兮,没一会儿我就得调整调整呼吸和心率。
我的视线被远处的山扯了过去,宁静的烟雾,恬淡的空气和云,我的心随着山尖一缕柔雪逐渐平静,平静——平静个鬼啊!他妈的刚那座姻缘山是跳出来整我的吧?!我眼光再差看上哪座山不行看上这座?!
我烦闷地叹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被闷油瓶逼着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首扣完,我都觉得自己嫁了,更别提胖子抹着眼泪支楞着兰花指在一旁姑婆似的拍我的肩:“我们家天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回头瞪他们一眼,阿丰正开心地咧着嘴对着我和闷油瓶指指点点,被我一记眼刀逼着就差缩黑眼镜怀里了,我盯着他看黑眼镜的表情就忍不住嘴角一抽,这一趟沙子淘下来,小花估计得经历一次婚变了。
胖子看着也给恶心了一下,走到我身边冲我挤眉弄眼:“他俩不是特不待见对方么?这是什么情况?”
“相爱相杀吧……”嗯?黑眼镜还真好这一口。
我正和胖子说着话,忽然就听见后面那小丫头尖叫了一声,扭过头去,就看见那小女孩特别虚弱地歪在闷油瓶怀里,那娇喘那红晕,要不是她该长肉的地方真没长肉,我都觉得她是风月老手了。可是胖子特吃姑娘这一套,诶哟诶哟地叫着就跑过去,也不管这姑娘尖叫一声是为了靠谁怀里就把人家给提溜起来放在自己不该长肉乱长肉的重点部位。
“来来来别怕胖叔在呢,啊。”他拍着小姑娘的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矮木丛,不知为什么惊得也大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跑过去一看,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股寒意还是顺着脊梁骨攀上来,颈后已是冰凉一片。
树丛里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正阴森森地盯着我们。
我盯着那只眼睛想要尖叫,可意识到时,我已经动不了了。视线无法移开,连手指都跟着僵硬,余光里我看到胖子和那小丫头也像中了蛊似的一动不动,脖颈上的汗已经哗啦啦地留了下来。
我转不了头,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连提醒他们一句不要看这眼睛的办法都没有!
就在一个晃神的瞬间,我的脖子被某个人硬生生地扭了过去,我偏着头一阵发愣,然后闷油瓶的眼睛就撞入了我的视线。他的语调有点急燥,两手握住我的脖子轻轻摇晃:“吴邪。”他说,“你要看着我。”
看着我。隔了很久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我声音沙哑,但是依旧开口了:“好。”
他似乎松了口气,在我脖颈间的力道一松,我才发现他几乎把我挪到和他鼻子对鼻子的地方,转过头,我看见阿丰正对其他人如法炮制,胖子也逐渐回过神来,看见阿丰离他那么近,尖叫了一声就往旁边躲:“我靠你是要强吻我还是怎地!”
阿丰咧了咧嘴:“我还怕你的口条过期了。”
“你和小哥没事?”我发问。
“这小哥很精,看了一眼就知道有问题赶紧扭过头不看了。”阿丰嘟囔着去捧黑眼镜僵住的脸。
“那你呢?”
“我……”阿丰顿了顿,显得很尴尬“我不是带着隐形眼镜呢嘛,专挡妖气!”
“可是瞎子也带着……”我想要争辩,闷油瓶却捏了捏我的手让我噤声,我扭过头,胖子正扭着腰站起来,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却冷。
我看的出他正做的口型。他说:“这小子有问题。”
等所有人都恢复过来后,那小丫头就哭丧着脸说她要回家,阿宁给了她一张红票子打发她走,那小女孩走了两步又特不舍地看了闷油瓶一眼:“大哥哥你要再回来看我啊!”
我脑子瞬间就冒出山西小妞站在风口上等亲阿哥的场景,我靠,还是《走西口》的调子,这可真是虐恋情深啊。我瞟了眼闷油瓶,这家伙不说话,看小孩儿的时候表情还是一等一的面瘫,但这年头女的都好这口,那小女孩娇羞地一笑就连蹦带跳地滚下山去了。
我冷冷地嘿嘿了两声转头就看见闷油瓶盯着我发愣:“你笑什么?”
“……”
这问题还真他妈一针见血。
“天真在笑这年头,不该情窦初开的开得都皮开肉绽了,该恋爱的还没上床。”胖子拍了拍噎住的我“行了别发呆了,那大眼珠还瞪着呢。”
我跟着胖子往回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闷油瓶,他还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不知是在苦恼情窦初开,还是在想关于走西口的小妞。
反正他肯定不会注意到有一个吴邪,正在撕心裂肺,皮开肉绽地活着。
我们到了矮木丛旁边,阿宁和潘子已经清理了大部分枯叶,刚刚的眼睛已经露出本来的面貌,一只石狮子趴在地上,通身乌黑,表情狰狞。
“这双眼睛太逼真了。”
阿宁感叹着抚摸那凸出的眼睛,似乎从侧面看,不会被蛊惑:“像是埃及人做法老像眼睛时的工艺,明油和点漆提纯精度很高,还有石英……”
“哦,宁大小姐真有文化。”胖子琢磨着蹭了过去“这东西撬下来值钱不?”
阿宁瞪了他一眼:“不,一毛钱都不值,除非你能把这头狮子搬走。”
胖子还真蹲下对着那石墩子敲敲打打起来,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一阵,转回去坐在一边翻水壶。闷油瓶在我旁边看着地图,忽然他开口,声音轻得让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吴邪,昨晚我清醒的时候,你在亲我。”
你大爷的,都没试图用疑问句。
我一口水几乎喷了出来,呛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结巴着说:“我,我是帮你吸……”
“你在亲我的背。”
“……”
他一直盯着地图头也没抬,那表情好像在说“诶呀今天太阳真晒。”
诶呀你昨天亲了我。是啊是啊。那好吧咱们接着赶路。
我多希望事情是这么发展的啊。哥俩好,话家常,然后把手言欢,接着在倒斗的生死途上做兄弟。可是现在我估计我们连做兄弟都做不成了。
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色的事,结果看个片儿被闷油瓶抓了不说,第一次占个便宜还被本人这么简单定了罪,我一时呆住,不由自主开了口:“你多会知道我,我……”
“现在。”他终于抬起头“我现在才知道。”
妈的。我一咬牙站起身就走,结果被他一把拉住险些摔下悬崖。他就把着我的腰,贴着我的身子,我只觉得羞愤得想要一口咬断他的视线。
是的,老子喜欢你,想要你,但不代表这感情一定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来个鱼死网破血流成河。这是我保有的秘密,凭什么,这是他妈的凭什么——
“张起灵。”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很恶心。但是现在你必须闭嘴。你只要有张嘴的趋势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水壶塞你喉咙里,拜托了,你真的什么意见都不用发表。”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子都抻着嚼劲儿在胖子的舌尖打转,没事儿就用来嘲笑我当年的霸气:天真我从没听过这么动听的告白,动听得让我觉得嗓子眼堵得慌——如果小哥当时开了口,说不定还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哑巴张。他忽然愣住,感叹一声岁月是把杀猪刀,喃喃着如果当年我趁着这一股狠劲把小哥霸王硬上弓,现在也不会他妈的竞折腰。
这非常可笑,没有一柄花烛或者红酒,甚至连月亮都没有。哪怕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呢——你就不能给我一个黑暗的环境让我正儿八经的浪漫一下吗?!
哦,吴邪,原来你还在暗暗期待着浪漫一夜。
我被自己打动了,低头哼了一声忍不住对自己冷笑。
我面对的人是闷油瓶。这个人活在动作片悬疑片恐怖片甚至人生哲理片的大排档里,却偏偏不适合八点档。而吴邪这个名字,听着就天真到矫情。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呢?韩剧里出现生化危机?恐怖片里忽然出现粘腻的爱情?吴邪的生活里,忽然出现情窦初开的闷油瓶?
我推开他,忽然觉得胖子的形容真他妈合适,情窦初开到皮开肉绽,这个故事又惊悚又悲伤,恰好符合一个哀怨派盗墓贼的口味。
我都快吓哭了。
这个时候天崩地裂一声响,我以为胖子终于忍不住把那狮子给炸了,就赶紧侧身躲过闷油瓶跑了过去。结果胖子也没拿着什么炸药包,只是无辜地摆着手:“我看见这石墩子有一块是活的,就按了一下……”
我再一看差点一口气吓得背过去,那石狮子的眼睛里忽然涌出鲜红的液体,竟像是留了两行血泪。
石狮留血泪?我皱眉,怎么好像听说过。
结果胖子一看居然大喜,嗷嗷地叫了两嗓子就又冲那狮子屁股摸去,潘子打开他的爪子:“死胖子就你会闯祸,人家狮子都流血泪了再被你吃豆腐那肯定是生灵涂炭,你悠着点会死啊!”
“兵哥哥有没有文化啊你,扫盲班没教你外国史啊!”胖子跳过去扳住那石狮子使劲发力“埃及金字塔里的法老像就这样,法老像流眼泪,说明下面有通道!”
潘子一听还真信了,也跳过去帮他。黑眼镜在一旁哼了一声:“胖子你还学过外国史?”
“嗨,中国社会主义少儿频道天天讲埃及大冒险!电视台总不会骗祖国的花朵吧。”
“……”
就在那个瞬间,一个想法袭击了我的脑海。我愣了一下,随即大叫:“不行,不能动那狮子,快住手!”
可是胖子潘子两个人已经大喝一声把那狮子挪了半寸,我看着底下露出的黑色洞穴,接着涨潮般的回声从里面传出,我心一紧,只能冲他们吼一句快跑。
“这怎么回事啊小吴同志!”胖子脚底抹油一下子窜到几米开外,扭头冲我叫。
“你一定听说过的。”我咬牙“‘石狮目流血’——”
“‘蛟龙出世,水淹青州城’”胖子脸色发白,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那个时候,洞口里发出的咝咝声已经覆盖了整个山谷,再也听不清其他声音了。
石狮目流血,蛟龙出世,水淹青州城。
这是个有关昆承湖的传说,相传龙王之子被青州城人分食,唯有一慈母将分来的龙肉还给龙王。龙王念这老妪恩德,告诉她城内将有大难,若见城南的石狮目流血泪,便赶紧逃出青州城。于是那老妪就天天让其子去城南看石狮。有一卖猪血的人因为好奇与孝子攀谈,孝子便如实告诉他。那人只当这孝子打趣,便用猪血抹了石狮的双目,结果石狮忽然开裂喷出水柱,大雨倾盆,洪水猛涨,青州城就此被水淹没。
我们一直奔跑,只觉得双耳灌满了涨潮声,却也想象不出这大山怎么会被这么小的一个洞口出的水淹没。胖子第一个跑不动了,一口气没喘上来倚在山壁上就开始干呕。我们也纷纷停下来喘息,只是我们的脚步刚一歇下来,那涨潮声也忽然没了。我们一愣,死一般的寂静就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胖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大骂:“他奶奶的什么‘水淹青州城’,这地都是干的,这季节要真发了水倒好了,没准回头还能在底下村子里领个‘农耕小帮手’奖章啥的。”
我回头想叫他闭嘴,就看到阿宁站在胖子身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除了水淹青州城……还有一句是‘蛟龙出世’吧?”
我看这小妞真被吓得不轻,心说这不对啊,阿宁的胆子比胖子的都肥,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忽然看到她滑了一下手臂:“……你们看周围。”
黄土地被我们踏出的浮尘还漂浮在膝盖间,我眯了眯眼睛,发现脚下的土地在以某种怪异的方式扭动。
“浮雕?”
地下渐渐浮出花纹。云龙纹。
“不对,这不是花纹。”阿丰结巴起来“这,这是活的。”
诡异的扭动越来越狂野,渐渐地黄土中的花纹已经从地底破土而出——是蛇。
第十章
我听到阿宁尖叫了一声,隐约想起在柴达木沼泽中的经历,所以那个时候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拉起她的手就把她甩在了我身后。这妞这种时候终于能听一回话了,乖乖缩在我身后不动。但我忽然想起我好像也没什么特殊功能可以制服蛇,这时候逞能除了当肉盾还真没别的用处。
我实在不好意思把阿宁从我背后拉出来自己跑,咧了咧嘴心里叹一句前面至少有五个汉子可以英雄救美只有我脑子太瘦真的演了一回好莱坞,况且要打起来这妞比我还命硬……想着我就眉毛一挑余光不由自主去找闷油瓶,结果发现他也正回头看我,又看了看阿宁,然后丫居然走得离我更远了一点!
我正想开口吼一句小哥就感觉到一阵窒息,一条蛇已经跳在我脖子上,粗粝的蛇鳞割在我的喉咙口,我被那条蛇一带就跟着摔到在地,阿宁这女人也果然不负众望是个狠角色,踏着我的胸口就跳到了安全地带,转头才冲我叫:“吴邪你小心啊!”
还真是他娘的谢谢你关心了。我挣扎了两下,忽然发现这蛇要大张口早把我咬死了,它缠我脖子却也不再发力,只是一心一意地把我向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陡坡带,我心里定了定,就不再挣扎。果然那蛇在我脖子上的力道就一松,我一扯就下来了。它下地一扭,速度极快地穿入土中,我只能看到一条花纹仿佛在水中似的游移,拼命地向那土坡爬去。
“大家都跟着蛇走,别挣扎。”闷油瓶忽然在身后这么说。
其他人就乖乖地挺尸躺在地上,只有胖子一个人还在拗着二百五劲儿抓蛇脖子:“靠,不是你胖爷爷不服从组织安排,它们太色,都往我胸上钻。”
“你就让他挂你身上吧,又不伤人。这些蛇多少年没近过女色了,你就让他们解解馋呗。”潘子边笑边直起身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蛇爬向的方向:“这些家伙看起来是带路的啊。”
阿宁愣了愣:“你们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墓,才会专门养一群引路人?不是拦盗墓贼,而是引他们去。”
阿宁的话引起我的一阵不适感:流血泪的石狮,蛟龙出世般而又不伤人的蛇群,只吸闷油瓶血的吸血虫……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后,就已经不是“诡异”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我一咬牙,冲阿宁做了个手势:“你夹喇嘛,你说跟不跟?”
“那还用问。”阿宁的眼睛一冷,“他们走的是阎罗道咱们都得追过去。”
跟着蛇群的时候我就发现,古人还是有一定的思维缺陷的。这陡坡别说人,猴子看见了都得猿猱欲度愁攀援。这里土太松,一踩就往下掉,更不可能用什么东西来固定。我向四周望了望,着周围除了几丛没精打采的植被,根本没什么突起物。
……好吧,但是我们有闷油瓶。
经历了刚刚那一段对峙之后,我真的不想什么事都依赖他。可是思维回路永远都是卑鄙的利己主义,我没法改变,即使这很伤自尊。
有危险,找闷油瓶。出现突发事件,找闷油瓶。无路可走,找闷油瓶。
所以有一天,吴邪一定会因为这种依赖而死。因为他依赖的那个人,是看不见,摸不着,碰不得的。即使看到他满身顿重的鲜血,也觉得他下一秒就会不见。比如,我曾以为他化成了长白山顶的一捧雪。这愚蠢至极,我却始终坚信这是最切合他的结局。
故事结束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儿子正搓着脚底的水泡咧着嘴念百年孤独——他的小姑娘给他布置的言情作业——我抽着烟,突然从这个南美的小老头嘴里套出了属于闷油瓶的结局。
“那一天,美人儿蕾梅黛斯正在晒亚麻床单,然后她忽然飞起来,回到了天堂。”
……就是这样。他一定不属于这个世界。
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讲传奇般的专业失踪人员,我和马尔克斯一样,魔幻现实主义走得真是风生水起。以至于后来,正儿八经地耍流氓已经成为家训。
我那个时候理所应当地看着闷油瓶,只是我流氓得太彻底,冰冷冷的求助眼神在别人看来估计特别像挑衅。闷油瓶也没吭声,只是示意我们把登山扣扣好,接着将尼龙绳的另一头系上倒钩,很随意地一甩,结果那倒钩就直冲我面门砸了过来,我猛然一撤,那倒钩已经听话地缩了回去,闷油瓶的手势一变,径直向上抛去。
头顶三十米开外的一颗岩松便被缠住。
……这是炫耀吧,这一定是炫耀吧?!
我回头瞪了一眼憋笑憋得面红耳赤的胖子,嘟囔着往陡坡下探身子。刚跌撞着走了两步就后悔了,当时怕万一大家一起摔下来我会被胖子砸个半死就选了靠上面的位置,看着现在底下人挪动的速度,我就算躲过了被胖子压死的命运也难逃摔死。
我抬起头,看了看最上面把着绳子的闷油瓶。这家伙只是专注地盯着上面的松树,夕阳在他身边嵌了一层很圣洁的光,把他的背影衬托得安静肃穆。
在我愣神的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腰间的束缚感瞬间消失,比如我看到那棵松柏像是薄脆的饼干一般碎裂,比如胖子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那一声尖叫,也比如闷油瓶在空中漂亮地转了一个圈,神圣的光抹在他的两颊,就这么定格在我的视线。
坠落感。困惑的疼痛。他的眼。我失去知觉。
如果说上次在天宫里的高空坠落通过缓冲救了我一条贱命,那么这次就是要在相同命题不同条件下证明“吴邪就是命贱”。
落地的最后一秒我还在试图抓住空气,接着我就感觉到背后刀割一样的疼——我居然在有生之年接触到了胖子的肋骨!我脑海里残存着这个念头,嗓子一甜就晕了过去,等再睁眼的时候脑子里蹦出的还是这句调侃,所以我怀疑我晕厥了不到三十秒。
我吐出卡在喉咙里的血,看到闷油瓶已经从一片狼藉里站起身——显然他不是摔下来的,而是跳下来的。他有些急,跑到我身边看我还睁着眼,就一把把我抱起来平放在地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几个摔得都嵌到地底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他又把其他几个人从坑里拖了出来,阿丰和黑眼镜在那个时候都手很快地解了登山扣,所以只受了轻伤,胖子被我压得吐了一口老血,幸好脂肪承压力极高,阿丰摸了摸他骨头,说没事,猪肋骨还韧得很。我有些担心,直想扭头去看看,却被闷油瓶一把按在地上,他的手伸进我衣服里,两根手指缓缓抚摸我的骨头。
我想扯开他的手,奈何浑身和散了架般的痛,只能咬牙忍着。他倒眉眼微松,轻轻舒了口气,接着表情就淡得像水,去看其他人的伤势。
我平躺在地上一阵来气,什么叫诸事不顺,连墓都没找着屁股就被摔成四瓣,还被闷油瓶这种人小看了就是典型的诸事不顺。这么一想索性闭上了眼,回忆起我远在杭州的安乐窝,心里就忍不住地骂自己贱。
“这是什么状况……”我听到潘子骂了一声。
我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擎天柱跨站在我身体两侧,逆着光感觉特别雄伟,我正晃神,想着队伍里没这么五大三虎背熊的家伙啊,就发现他背后黏着一块长方形的草席。
——传说中的,一纸薄棺。
江西的赶尸将都不带这么惊悚的吧,我看着潘子背后粘着的草席,心说这家伙不是解放军战士吗,就算美少女战士都不该连背后背着个棺材盖都察觉不到啊,结果潘子就这么转过身来,表情特别凝重:
“小三爷,咱们刚刚掉下来的地方,是个葬坑。”
“……我大概猜到了。”我有气无力,指了指他背后,胖子站在坑对面,估计眼尖已经看到了潘子背后的草席,大叫了一声。
之后的一段鸡飞狗跳无需赘述,只是最终我们几个站在刚刚掉下来的那个土坑边上的时候,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哪个粽子这么体贴还给人披草席?一会儿高兴把我们都收了去搓麻将也不稀奇。
在我们面前凹陷下去的,是这个葬坑极小的一部分。几只薄纸棺材排列在一起,也有一两个厚重的白木棺材穿插其间,不像是老东西,看起来最多也就是民国时期的物件。其中一只纸棺材被掀了,另一半估计就是刚刚潘子背上的铺盖,而这只棺材里面是空的。
我们几个互相对看了一眼,如果这就是殉葬坑,那么肯定那斗就在这附近。可是至少在汉代以前的殉葬坑里为什么会有民国时期的棺材?离地表还这么近,居然都能起尸?那粽子莫非还爱晒太阳?
闷油瓶和黑眼镜首先跳了下去,拿着撬棍开始起其中一个白木棺材。我仔细一看就皱眉,这棺材是整根白木雕成的,这么大一口起码得长二十年左右,别说在民国时期,即使在今天都得花几十万。这样贵重的棺材怎么会随意地放在殉葬坑里?或者应该说,殉葬坑里的人牲怎么可能会有棺材?
白木棺材发出一声闷响被推开了一个缝隙。黑眼镜扫了一眼就呸了一声:是空的。我也跟着跳下去扫了一眼,发现棺材里有不少黑水,显然是放过尸体的,只是里面的内容已经不翼而飞。
胖子和潘子两个人已经掀开了其他的棺材,其中有些也有黑色的不明液体,有些则是干干净净,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棺材里放着尸体。
“你们说……如果这里的棺材都曾经有过正主,那这些正主去哪了呢?”胖子越看越瘆,转过头来问我。
“还用说,快数数这儿应该有多少粽子吧。”阿丰眉开眼笑,“咱们要过端午了。”
我不愿想阿丰提到的那种场景,别过头去就看到闷油瓶在远处对着一个棺材发呆,脸色不太好看。我一愣,随即走过去,他没有回头,背部的宁静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我迈了一步,就看到了他正在看的棺材里,并没有尸体。
只有一只枯手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我再仔细看的时候,一股凉意就顺着脚跟攀爬而上直击我的心脏。那只手有两根奇长的手指。
我想那个时候,即使是闷油瓶也肯定会心情复杂。在那之后我曾试图想象如果打开棺材后,我看到的是我三叔的手我会是什么表情——所以我可以理解闷油瓶那个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和苦楚。
“小哥。”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割体葬不需要人牲死的。”
……说的好像闷油瓶可能不知道割体葬一样,吴邪你口才真好。
可是闷油瓶却忽然转过头,眉眼里有轻微的动容。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他转身走开,翻身跳到了地上,夕阳落在他的肩头轻轻颤动。
“天真。”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摇了摇头,“我觉得小哥这次,和你说他去长白山的时候很像。”
“你什么意思?”我语气很冲,但胖子不介意,只是伸手去摸烟盒:“我的意思就是,他没准备活着去其他地方。”
我脱口而出:“可就算上次他也回来了,他活着回来了。”
“他活着?吴邪你真的觉得小哥还活着?你不觉得他比以前更……”胖子恶狠狠地吸气,“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副心肠加一个臭皮囊,要说的话,我觉得他上一次是心死,这一次,只是为了这副身体。”
胖子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那棺材里的手,是小哥亲戚的吧?”
“……”
“咱们上次在张家古楼里你也看到了,张家人见手如见人,那人有这么大一大棺材,说明他在张家身份很高,配得上这棺材,可以全身都葬在这儿。可为什么只放一只手?说明他当时在这里,已经预见了自己会死,但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去做,所以只能割一只手,继续往前走。你说这位张家的大哥要去哪?”
我已经知道胖子要说什么,摆了摆手就转过身去:“就算张家人知道进这斗是送死,那也和小哥没关系。”
“你还是那么天真。”胖子笑了,拍我肩膀,“有些时候觉得你做这一行就是他妈找死。”
多谢夸奖。我那个时候像是要从空气里拈出一支烟来,轻轻微笑。我们都知道,我或许早就不再是天真,我只是吴邪。名字惹了个歪理,邪气得不像样。所以我把那么多次“找死”扭曲成了“死里逃生”,在巨大的阴谋里被耍得不亦乐乎,但这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次我也肯定得耍回流氓,把闷油瓶的奋不顾身改成全身而退。
“胖子,你得帮我。”我语调一转,胖子的眼光就冷了冷。
“天真,我不希望小哥死。”胖子说,“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允许你胡来。在西王母城的那次,如果他没回来,我会真的把你打晕。”
我笑出声来:“这招小哥自己都用过了,没用的,我吴邪属猫的命多,最不怕的就是这套,不然怎么还能和你们做兄弟。”
胖子看着我,忽然笑了,和刚刚不一样,现在是苦笑,一边苦笑还一边摇头。
“……怎么了?”
“天真,遇见喜欢的,这么贱一回也值。”
我一愣,随即脸上就一烧,骂着死胖子你说什么呢。
“可不是。”他倒脸不红心不跳,“不然怎么分手都说‘再也不贱’,想吃回锅肉了就来一句‘好久不贱’,而说‘再贱’的又都在一起了呢?说起来,小哥可是对你说过一句‘再贱’啊?”
“他那句‘再贱’是对咱俩说的,而按照你的解法,你可真他妈认真贯彻落实了。”
“天真,怕死却又出现在这儿的人可不是我。”有人和他抬杠,胖子马上恢复过来,又开始挤眉弄眼,“有些事就别死乞白赖地否认了,我又不是韩剧思密达,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我被他惹得一阵臊,别过头去,眼睛却捕捉到在重重叠叠棺材深处的一个人影。
那人闪了一下,似乎是从棺材中揪出了什么东西,接着下一秒,他向我们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蛇,蛇,蛇来了!”阿丰飞奔到坑的另一边,奋力地往上爬。
“叫个屁,这儿的蛇又不咬人!”潘子刚骂了一声,一条翠竹似的蛇就从高处飞了下来,露出尖细的牙齿——战争开始了。
这里的蛇和盆地沼泽里的蛇完全不是一个种族的,沼泽里的除了巨蟒,其他蛇也就是为了在你身上产个蛋,现在这群蛇明显不是以繁衍后代为目的,它们扑上来的架势,就是为了全灭。
这些蛇极细,速度也非常快,根本不可能让我们有机会去拿匕首一刀一刀地割。我和胖子背对背站在一起,不知道胖子从哪弄出一块石板碎块塞我手里,我挥舞了两下,还挺上手。
那些蛇一看我手里有了新的武器,都支楞着半跳身子恶狠狠地咝咝作响,倒也不急着攻击。在我身后胖子已经耐不住性子,嚎了一声:“胖爷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说着,一板砖就砸了上去,两条蛇就被他砸得稀烂,接着我就发现我面前的蛇随着胖子的一击全部太高了脑袋,身体前倾,眼神里居然还能看到些许恨意。
我大叫一声:“这些蛇能感应同伴,别激怒他们!”
“不用激了。”黑眼镜冷笑一声,“他们已经怒了。”
阿丰这个时候又赶了回来,手里拿着两只火炬,二话不说就塞给黑眼镜一只,对他吼了句快跑。黑眼镜当然不是个怂的,理都不理他就去烧蛇,阿丰急得在他背后给了他一记:“小三爷说的对,这些东西越杀攻击性越强!”
黑眼镜在挣扎间猛的转过头,眯着眼睛给了阿丰一脚:“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叫吴邪‘小三爷’?”
“这是他妈的纠结这个的时候吗?!”那是阿丰第一次发怒,他冲过去一把拉住黑眼镜又伸手揪住了潘子,下一秒,他们已出现在土坑之外。我一愣,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多怀疑什么,一条蛇终于忍不住杀意,向我扑来。
这些蛇的速度极快,我反手拿着砖块也只能凭感觉乱挥一气,如果有蛇躲过了石块,我就再用匕首补上一刀。可是等我意识到蛇这种生物和其他生灵不同的时候已经晚了,小腿一凉,一条蛇已经钻进了我的裤角,胖子转过头恶狠狠地啧了一声,就拿黑眼镜扔给他的火把烧那蛇尾巴。
我反过身子就忽然看到阿丰已出现在我面前,我顿了顿,正要开口,他就一咬牙恶狠狠地说:“别多问,抓住我的手。”
下一个瞬间景色一片模糊,我只来得及听见阿丰对我和胖子吼了一句:“跳!”我使出全力抻腿,脚底变空又变实,我已到了地面上。
我正愣神,忽然看到地面上平躺着一个人。
我身子软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困难。推了一把企图拦住我的阿丰,我跌跌撞撞向那个安静闭着眼的人冲了过去。
他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凉。
我摊在他身边,拉住闷油瓶的手,他毫无知觉,头温顺地歪在一边,像是许多个西湖边的夜晚一样,重温着愉快的梦境。
我没力气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阿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那了,不是被蛇咬的,如果是早就没命了。”
“这些蛇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宁在坑口引了几个火折子烧了一堆枯树枝,那些蛇短时间内也上不来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阿丰,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皱了皱眉:“你那时在棺材后面,做了什么?”
其实那时候我的脑子已经冻结在“闷油瓶受伤了”这一条信息里,真让我来个不动声色雾里探花,对于我来讲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想现在胖子和潘子就在我身后,还有个黑眼镜,不管怎么说他阿丰都是个外人,阿宁也肯定会相信我说的,于是我索性就摊了牌:“你对那些蛇做了什么?”
“吴邪。”阿丰笑了,“你们没有我走不出这山,这个斗没有你们我自己一个也下不去,所以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只相信钱。”
我们最初是想进山之后想法子打晕阿丰再把他藏起来,从没考虑过会让他和我们一起下斗。胖子在背后拍了拍我示意我放松,这种时候没必要和他撕破脸。可是我脑门上已经浮起一层汗,握着闷油瓶的手,我怎么可能理性思考。
这个时候闷油瓶忽然睁开了双眼。
“小哥?!”我大叫了一声,对上他那双略微染尘的眼睛。他眸子深处暗了暗,捏紧我的手:“有东西来了。”
接着他迅猛地直起身子,手以极快的速度击向了在我旁边的阿丰。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我来不及反应,就被闷油瓶跳起来的冲力撞倒,只一个瞬间,我看到他伸出那两根发丘中郎将的手指。
阿丰随即反应过来,用极凶狠的方式翻了个跟头一脚踹向闷油瓶的胸口。精准的力道,我听到闷油瓶的身体传来一声闷响,心里不由得也冒起火来。再看阿丰,却发现他始终紧闭着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胖子急得冲我吼。我愣在那,不知道是该拉住闷油瓶让他们有话好好说,还是应该先扑上去把阿丰制住。正慌乱时,我看到闷油瓶有意避开阿丰的要害——他并不想伤害阿丰,这是为什么?
闷油瓶皱着眉啧了一声,就一把挟住阿丰的手:“你必须帮我们!”
阿丰一愣,闷油瓶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匕首,直刺向阿丰的眼睛。
忽然一道白色的光迅雷般刺穿了我们的眼眸,等再睁开眼时,阿丰已经不见了。接着我就听到潘子的一声咒骂,转过头,发现黑眼镜和阿宁也不见了踪影。
“这他妈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胖子记挂着阿宁公司给他的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埋怨起来:“都和你们说了那小子有问题,你们还不信,现在好了吧?”
我回过神去看小哥。他还以刚才的姿势半跪在地上,表情很凝重。我拍了拍他,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肃慎遗孤走了,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一般听到闷油瓶说这句话,我就开始在心里给遗书打腹稿了。可是现在我已经来不及多想我那少得可怜的遗产分配,只是顺着闷油瓶的话脱口而出一句疑问:“肃慎遗孤?谁是肃慎遗孤?”
“阿丰。”他简单地回答,站起身来。“这件事有蹊跷,不过,他是肃慎遗孤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正想问他一句肃慎遗孤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我老脸一红,却听到他淡然的声音:“抓紧我。”
然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一阵地动山摇,我只感觉脚下的地面正逐渐倾斜,在失去平衡感的瞬间,闷油瓶伸手护住我的头,我几乎把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连帽衫上。忽然想到自己也得有点用处,就急急地抻直胳膊,捂住他的后脑勺。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
大地恸哭般震颤,而我们在这末日的浩劫里,彼此拥抱。
——这就够了。我注视着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看到的奇异景象,柔软地想,这就够了。这便是一生。
从地面上被硬生生翻到地下来的感觉真是太惊悚了。从这次事件以后我看到商店门口的转门就有一种莫名的抵触。究竟是哪个古人设计出这么奇葩的机关,难道是为了让别人踏青的时候一不小心摔进这墓里来陪葬?
想着我就毛了一下,这么多年来进过的斗也不少了,钻进来爬进来游进来的都有,就这么摔进斗里还真是头一遭。
我想爬起来,却被一道力量又拦着躺回了地面,才想起来我靠,闷油瓶还压我身上呢。
我推了推他,心里忽然一紧。想起刚刚他在土坑外是昏迷状态的,难道刚刚他其实根本没恢复过来?
这个时候胖子已经开了手电朝我们走了过来,看见我和闷油瓶的姿势,笑了:“同志们还需努力啊,现在就来片尾床戏有点儿早啊,小怪兽还没打通关呢。”
“胡说什么呢!”我被闷油瓶压着,说话都气短,“你快看看小哥……”
正说着,我就觉得他在我身上痉挛了一下,闷油瓶猛地抬起头,我一愣,但他已经站起身,打开手电去照我们刚刚把我们翻下来的那块活板。
上面的土层已经震落,杂草也都跌在了我们身上,闷油瓶抬手按了按那块青砖板,摇了摇头:“已经封死了。”
“就算它还能动咱也不能什么都不带就出去吧。”胖子笑了笑,伸出手要把我拉起来:“天真,走了……天真?”
我缓过神来,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最终摇了摇头,站起来。闷油瓶还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墓道,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里。我掏出匕首握在手心,对胖子和潘子轻声说了句小心。
就这样,闷油瓶在最前面,我第二,潘子第三,胖子在最后拿着枪。两头开手电,把整个狭窄的墓道照得很清楚,我们最初走得很慢,我也就有时间看看四周的壁画——整个墓壁都是青铜浇铸的,画的内容也很少见,竟是上古神话。看着看着,我脑子里渐渐对“地皇”和“肃慎”这两个词,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地皇,难道是指地皇氏?”
闷油瓶在前面没吱声,潘子在我身后问道:“小三爷,地皇氏是什么?”
地皇氏是上古神话时期最早的三位帝王之一。《帝王世纪》有记载“开天辟地,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地皇氏为天皇氏之子,人皇氏之父,治理熊耳,龙门山一带。也就是山西的边界处。
我和他们简单解释了一下之后,胖子就在后面拿着手电四处晃:“我靠,你是说,咱们进的地方有可能比春秋……不不,是夏商周还早?!”
“地皇有两种意思。”我看着青铜壁上的壁画,现在我们差不多走到了墓道的中间,而墙上画的是盘古开天地的图案“一是地皇氏岳子元,二是指地皇这个部落族属。如果是指前者倒还好说,要是指后者……”
“怎么了?”胖子警觉起来。
“小三爷。”潘子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记得三爷说过,天皇氏是指盘古……”
我猛地回头:“我三叔说过有关这神话的事?”
“等等,天真你说啥?”胖子在最后喃喃,“你说地皇的故事是神话?”
“和女娲补天一个年代的。”我苦笑,“如果地皇表示地皇氏,那至少还是个人。如果是指地皇一族,那就是传说中天皇氏的后代,据我所知,有一说天皇氏是盘古。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正回头说着话,前面闷油瓶忽然停住也没看见,直接撞在了他背上。
“从现在开始,不要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惊奇。”他沉吟片刻,又说:“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