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
杭州过年很有种欣欣然的气氛,一路火烧火燎到了西湖边,连堆满了死人东西的古董铺子都沾了些生气。王盟刚被我打死了回家陪老娘的心,此刻正哭丧着脸拿遥控器换台,翻到了赵本山就停下来,看得很认真。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爸正爆虾,老妈着急着看湖南台,只说了句“下饺子前回来”就挂了。
我看着西湖水怔愣一阵,也跟着王盟坐在竹椅上看起了赵本山,很应景得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结果笑完了才发现是前年的小品回放。我们只得讪讪地叹几句怪不得这段子老得都臭了,好像刚刚笑得拍大腿的不是我俩似的。
一过十二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响了,隔壁几家铺子的老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都带着伙计在外面放劲很足的炮仗。王盟没买炮,在我扣工钱的威胁下跑出去问外面的小孩儿买了一把特穷酸的摔炮——扔在地上就啪一声的那种——我俩蹲在铺子口,在台阶上放了几支,连个鸟都没吓走,更别说鬼了。
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打来电话拜年,有些是我叔叔辈儿的,以前三叔刚失踪的时候还寒碜过我,现在却像垂暮的羔羊一样言辞温和;再来是小花;最后打来电话的是胖子,他喝多了。
他在那一头嚷嚷着天真咱们下斗去吧,今儿一喝酒我才知道,他娘的什么叫宝刀未老,还得再操。我看安度晚年不是咱俩的范儿,咱还得浪迹天涯。
我说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粽子咬你一口都得嫌肉柴。
“怎么着,瞧不起老子这身神膘的保质期?!”胖子舌头都打结了“十年怎么啦,二十年老子也是居家旅行倒斗摸金必备之宝!”
等他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日历。看着看着,渐渐也觉得无所谓起来。谁要浪迹天涯。我都这么老了。
我看向前厅,王盟靠在一边已经睡着了,只有屏幕发着亮,水湄的波光折着灯影映在门帘的一道缝隙上,似动未动,我想着或许会有谁忽然拉开那扇门,冲我一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几乎是刚一过年我就迎来了三十八岁生日,以前我是从来不过生日的,在大学里还因为这个被人叫作“装逼邪”,可是现在不得不服老了,该过还是得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能过一个是一个”的心思。大概是因为年龄放到那给我撑腰,盘口上的事这两年也稳定下来——刺儿头依旧是刺儿头,但我做事并不像三叔那般狠历,渐渐也和他那辈的几个老狐狸处得不错。这其中,小花真的帮了我太多。
我爷爷说过,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在斗里你永远不需要和粽子玩儿逻辑耍心机,但在地上死相难看这种事是你最后才要担心的问题。死有什么好纠结的,难度都在活着的阶段。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可能就是在八年前和小花决定吃回陈皮阿四霸占的盘口的那一晚。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我们在醒来后都得先和彼此打个电话,确认对方还是人而不是一张人皮面具。那种日子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你到最后,看着你收拢回来的财产,你会很发自肺腑地笑出声音,但是那种掏心掏肺的笑不一定代表开心。
我就这么掏心掏肺地笑下去,掏着掏着,总有一天会变成没心没肺。
“你有点小牛逼。”小花一边动手切了一块我的生日蛋糕“我八岁就知道的事,你三十八岁才说出来,竟然还不显得二。吴邪,你成人了,恭喜。”
胖子在一旁喝着闷酒,听到小花的话,露出一副实在不能理解的表情叹了口气:“男人四十一枝花儿,你吴邪虽然还没到,可总该是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吧?”他顿了顿,又叹“咱们几年没下过地了,我总想起咱仨……”
他忽然噤声,小花慢条斯理地吞下奶油,笑着接过话茬:“那倒是,黄金时期咱们可是什么斗都下过。”
“可不是。”胖子似乎松了口气,笑得很喜人“老子就不用说了,花儿爷那身段,吴家小太爷那智商!”
我没说话,灌了口酒,放杯子的声音有点重,另外两个人瞬间连表面上维持这场对话的心思都没了。
“吴邪,没有人怪你。”
“天真,那是小哥的命数。”
……
我夹了一筷子醋鱼塞进嘴里,对胖子和小花微笑了一下。倒不是我真的在难过“闷油瓶替我进入青铜门已经十年”这件事。而是在难过直到他们提起,我才想起了张起灵。
如果相离七年,你会和任何一个关系密切的人成为陌路,十年约定逃不过七年之痒,就连去一趟长白山的念头我都没再提起,似乎潜意识已经替我做了选择,我刻意回避,而时间也就放过了我,还真是幸运。
偶尔有一天,这些“偶尔”伴随着醉酒、盘口被砸、兄弟的死去或背叛,我会问自己,你都不想知道那个人的结局吗。
从最初的“这个世界上我最有权力知道张起灵的事”到“根本不敢听”。
“放心,我不是你们想得那么薄情,或者多情。”我为自己盛了块蛋糕“但是最不想看到结局的人,或者说最不想确定小哥死了的人,一定是我。”
胖子还想争辩什么,但最终别过头去。我们都知道,在现实生活里没有人可能活着在古墓里呆十年,除非闷油瓶真身是古墓派的小龙女。我正想着是不是青铜门后有个绝情谷,而闷油瓶穿着白纱羽衣靠吃花蜜为生,小花那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我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已经拂去了刚才的尴尬,眯起眼睛笑了笑,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只狐狸:“小三爷。”
“嗯?”
“你这次来北京过生日绝对赚了。”他把他的粉红手机啪一下甩在我面前,我就看到屏幕上一串暗语。因为和小花的关系,解家伙计的暗号到了我这里已经很好解读了,我懒懒地扫了一眼,把几个重点的字转换成人话,眼睛一瞬间瞪大了。
那句话的意思,和我当年收到的来自三叔的短信一模一样。
——那是一切的始端。
“龙脊背,速来。”
第二章 鬼市
做了盘口的大当家后,除了夹喇嘛需要你来联系以及每月的报账,其他的包括普通的下地、提货、交易和记账基本不会轮的着你来操心。底下的人如果挖出什么成色不错的东西,大件会过遍我的眼,小件你自己藏了或是卖了都无所谓。
交易当然也不会由我亲自出场,都是手下的商人来做。所以这些年,根本没有人会对我说:“小三爷,有龙脊背。”——别说龙脊背现在还有没有,就算有,也不需要我出面。反正不过就是些价值比较吓人的老东西而已。看多了,也就淡了。
况且,当年新月饭店那般的盛况也是早就没有的了。让一个个巨头趋之若鹜的东西怎么可能年年都能挖出来。
小花这面的情况和我差不多,所以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脖子上的冷汗也跟着出来了:怎么着,又挖到鬼玺了?
相反小花的反应倒是颇为淡定,虽然眼中有他看见猎物时的那种兴奋和玩味,却也只是很有兴致而已。
我皱眉,胖子更是心痒难耐,随即开口:“花儿爷,你最近又夹喇嘛了?这这这……天真?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我看向小花,“你好像对于这个消息完全不惊讶。”
“当然不惊讶。找这些宝贝的方法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有这么个好结果是必然的。”他瞟我一眼,巧笑倩兮,有些不能言说的得意在里头。
“好吧,小九爷。”我叹了口气,心说怎么我爷爷就只留下一本儿鬼故事“您带路让我们见识见识?”
所以当我们来到潘家园的时候,不仅是我,连胖子都忍不住表达下不屑了:“花儿爷,您品味不至于这么……”
白天的潘家园个个都是隐形富豪,这话说得没错,可是到了晚上,那就是跳蚤市场。我摇了摇头,盯着前面几个被小贩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黄毛鬼,在我看来这里的确就是骗时差还没倒过来的外国客人的。
“吴邪就算了,怎么胖子你个老北京也这么不上道。”小花斜眼瞟我俩“这可是‘鬼市’,鬼而有奇,出好东西可全在这里了。”
我看了看四周随意铺在地上的摆件,却再怎么带着期待的目光去看也看不出化境,只能苦笑:“花儿爷,我一近视眼都能看见前面那元朝大瓷瓶上刻着‘景德镇1995’。”
小花瞪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我和胖子无奈地对视三秒,只能跟上。
鬼市就是北京特有的夜间集市,又称“鬼市子”,在现在的北京也只有潘家园这一处开得最盛。最初是穷人售卖估衣为主的集市,却渐渐生出其他意味来,货物多而杂,质量也是鱼目混珠,有来路不正的,更有狸猫换太子的。到了清末,暗间的生意已做得见不得光,更有皇室的公子在赌场输了钱,又顾及脸面,只好将家里的古玩字画随意摸了到鬼市换钱。赃物、明器更是数不胜数。
只是鬼市的存在比现在的新月饭店那种黑市还不靠谱,它缺乏等级限制——你在新月饭店得报出你自己的名号,在这里可不必。而到鬼市寻宝的人,基本都是冲着这里的东西不干净因而可以捡漏的心思来的,讨便宜的事儿必然缺乏正规的保护,买到假货你只能自认倒霉。真正遇到什么绝世珍宝,而倒出来的人又是走投无路只能屈居鬼市的这种情况真是太少了。
我把我的想法和小花一说,小花就笑了:“你说得没错,可你刚刚自己也提到了,这种可能性是‘太少了’,但不是‘完全没有’。”
“你是说,你为了这一点点的可能性会翻遍整个鬼市?”
“没错。”小花很果断地回答,一边飞快地按着短信和伙计联系“解家从北京落户的那一天起,每天的子时都会有人来鬼市寻东西。你说的那种走投无路的绝世珍宝,只要有一件,就足可以把这么多年在鬼市投入的人力全赚回来。而且正因为走投无路,卖家卖得越急,解家捡得就越是个大便宜。”
“缜密稳健非解九莫属。”我叹了一声。
“下棋的人性子都是这样的。”小花抬起眼笑了笑“而且遇到好东西的日子真不是千年一次,这样的买卖,解家做过十几次了。”
老九门的其他任何家族都不会想到要去最下层的鬼市挑货。只是这几十年来,竟有十几件稀世的宝贝暗地里从解家的手流过——十几件,每件都过亿的话——我脑门上蒙起了一层汗。
胖子这个潘家园的老人更是脸色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拍了拍他,安慰道:“你眼睛毒,回去翻翻你以前买的那些个摆件,说不定还真有一两件是国宝级的以前没发现呢。”
“快别说了。”胖子捂住脸,声音都颤了“你胖爷我从没瞧得起鬼市,偶尔嗨皮回来都只看卖春宫图的摊子!”
他的伙计似乎给他发来了地址,小花看了短信,再带着我们往前走的时候眼神就有点严肃,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摇摇头,嘴角挂起一丝笑:“其实这些年他们需要惊动当家的东西已经几乎没有了,在我守这家的时候遇到这种惊天的玩意儿也就两次,一次是新月饭店的鬼玺,一次就是现在。”
“怎么,你怕砍不下价?”我好笑地看着他,但渐渐随着他的表情也感觉到一点不对。
“我发短信问了那伙计几次,他都说不大清楚,只讲我必须亲自来一趟。”
“这他娘的怎么像雷子设套逮富豪的前奏。”胖子嘀嘀咕咕。
“那倒不至于。”小花眼神一变“只是那东西怕是很诡异。”
“很诡异,他娘的的确很诡异。”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一个没有灯的小铺子,接着我隐约看到解家的伙计站在那里,手中捏着一幅装裱好的画。那画有一人多高,上面也的确是个人,随着夜风似乎在缓缓挪步,我只看了一眼就脱口而出——
“小花,那幅画上的人是你。”
第三章 戏子入画
我这话一出口,小花愣了愣,随即恢复过来,快步走上前去和那伙计询问情况。
我和胖子也赶忙追了上去,胖子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转头皱起八字眉:“天真,你崇拜花儿爷倒得了斗唱得了戏也不能这么乱拍马屁吧,随便画个戏子就是花儿爷?也不想想我们花儿爷出场费多高呐。”
到了跟前我看着那画也有点发懵,刚刚在远处的那种感觉似乎也淡了。这是一幅很见功底的古代人像画,很雍容的宫廷画风,内容却是戏子。从古代的社会等级常识来看,这是非常出格的。
“可刚刚从远处看……我敢肯定那就是解语花。”我重复一遍,相信那直觉不会错。
“理由呢?”
完全没有。我仔细看那幅画的细节,发现最初那个一闪而过的直觉越来越模糊。
那个让我判断出这是小花的证据似乎简单到类似于一个条件反射,我根本无从深究,便已经得到了答案。而且近看那个戏子的面容,我又忍不住想摇头,戏子上妆之后都太像了,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
这个戏子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表达个人特点的地方,准确说,这幅画里的戏子根本没有动作、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这也很奇怪,古代的美人画总会有些很婀娜的姿势,就算没有,单是站着也会倚个梅啦、绕枝竹啦,这幅就很怪,什么都没有,衣服也很薄,薄得特别像春宫图……更显出这个旦角没有任何的细节动作,只是站军姿一般立着。
但是撇去这些生硬古怪不谈,单是那张脸却也足够风情标致了。眉目间三分风流七分傲骨,似是贵妃醉酒又像西厢艳阁,这花旦显然已经褪了戏服,只留一件薄衫拢着身子,简单的羽衣又撞上那风华正茂的妆容,乍看上去,也看不出这画没有风景没有陪衬没有动作的单薄,只觉得艳极。
“和花儿爷的确有共同点。”胖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个美人。”
小花和他的伙计简单交谈了几句,就开始看那幅画,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他是看出这幅画的确像自己还是觉得我在扯淡,但看他后来没有任何波澜的表现,估计是后者。
他蹲下身子又看了一眼那个小贩,小贩死死盯着那幅画,小花却也不松手还给人家,只是问道:“你凭什么认为这画我会买,而且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那小贩是个灰头土脸的中年人,沉默了几秒钟,只说:“有人说,你一定会买。”
“给我个理由。”小花眯起眼睛。
那人又盯着那幅画一阵,渐渐展开一个笑容:“你不用想着调查我,我是陈皮阿四的人,没错,我走投无路了,单纯地需要钱,而有人告诉我一个方法,会让你买下这幅画。”
那个人停顿了两秒钟,再次平静地开口:“民国十一年,鬼面双羊玉山子,两千万鹰洋。”
小花的脸色一变。
“1964年,四川腊油冻佛手,三万七千八百四十一块。”
“1984年……”
“1995年……”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在说的就是解家在鬼市里找到的十几件宝贝。也就是说,这个小贩背后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可以进入解家核心的,甚至能有资格阅读解家的旧账本。
也就是说,这幅画无论价值在哪,它都和解家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且画中人一开始给我的感觉绝对是小花。
小花倒是很镇静,他又看了那幅画一眼,就站起身甩手扔回了地摊上:“我不要。”
那小贩的脸一下子就变了。
不仅是那小贩,连我心中都猛地一惊,在这鬼市里有个规矩,那便是你若看见什么稀罕玩物,讨价还价时切记要握在手里。因为一旦看出你有意要买,摊主就有可能把地摊上用来招人的真货换成袖口里的赝品。所以一旦你松手了,就意味着你真的不想要了。
“你在威胁我,解家人不会被威胁。”小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背后是哪个解家的亲戚,但是告诉他,这种货色入不了我的眼。”
那中年人一下就急了:“这、这是老东西!”
小花捡起那幅画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又摇头:“虽然不是清朝民国,但也绝对不超过元,你也敢说这是老东西?”
一听小花的话,我迟疑着凑过去小声对他说:“有点不对。”我道,“你闻这材料感觉像元明时期的?”
小花很谨慎地扫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接着说:“可是这画风绝对是清朝才出现的。”
小花眉头紧锁,只是这次他拿起了那幅画,表情很冷静:“你出价多少。”
“笨幺妹走俏脚,绕山走歪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他说了什么方言,结果看见旁边胖子的冷汗都下来了。后来经他解释我才知道,鬼市里有一套讨价还价的暗语,是为了防偷听和攀价,而一到十的数字就被谐音成“幺、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再按照一定算制算出结果,而看样子基本都是乘方级别的算法。那这么粗浅一算,这人的要价的确是个天文数字。
“你并不是缺钱。”小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没钱办不成。或者会没命。”
“我抢了陈皮阿四盘口的钱。还不起,我会死。”那人说得很轻松,又很穷凶极恶。
“不如这样。”小花蹲下来,看着他,“我用解家在北京城的威信保你安全。等风声过去,你可以正常地生活,我可以为你安排工作。”小花顿了顿“总比你拿钱逃去国外隐姓埋名一辈子要好。”
我看得出那人立刻就心动了。但是他的眼神很犹豫,中年人怔愣一阵,猛地开口:“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小花站起身“你现在只有一幅画作为筹码,而我又并不是很想要。”
等了一会儿那中年人也没说话。小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么说吧,你不答应,你什么都拿不到。”
一听到这句话,那个中年人猛地惊醒了似的,连声说:“好,好,成交。”
可就在那一瞬间,小花手中的画被一个在路边闲逛的老太婆劈手夺去,随着那个灵活异常的动作,我听到舒展筋骨的声音咔的一响,而那老太婆的另一手已经伸向自己旧布衣的后领,从背后拿出伪装驼背的垫肩往那小贩面前一扔——那是一大袋钱。
中年人只犹豫了两秒拿起来就往外面跑。而另一面小花已经抽出了蝴蝶刀向那人冲去,却看到那个伪装成老太婆的人甚是惊异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冲四周黑漆漆阴惨惨的铺子喊道:“快回去报告,吴家小三爷在这里!”
第四章 推断
我一听就愣了,怎么这事和我也有关系?倒是胖子的反应奇快,上前三步揪住那人的后脖子抬起猪蹄来了记狠踢,可是那人以一个非常柔软的姿势肚子缩回往后躲去,顺势双手一撑,脚倒扣回来直砸胖子的脑门。
小花转眼看了看已经骚动的人群,迂回地躲过那人的脚面,又躲过胖子肥硕的身躯,一刀不知划到那人膝盖内侧的哪个筋脉,只见血一出那人便趴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但立马就有人从旁边的黑色铺子里冲出来,都带着西瓜刀。
我们三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人群里冲去。
西瓜刀一看就是一帮亡命徒,看见我们要跑,嗷嗷了几嗓子就追了上来,有几回那刀刃就在我耳边削了过去,我回头抄起地摊上的铜炉来挡,铿锵的声音把我震得一晕,接着反倒不怕了,拿起什么都往背后砸。胖子更是和我们初次见面一样在头上套了个镂空的大件景泰蓝,那样子太匪夷所思了,从背面看上去胖子就是由两个巨大的球体组成的,西瓜刀们几乎在看见他的瞬间就把他放弃了,转过来就砍我和小花。
小花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把逃跑做得特别牛逼特别帅气的人,不看我和胖子,单看他一个人,你根本看不出他是处于劣势的那一方,他很游刃有余地甩着蝴蝶刀和几个人搏斗,他太灵活了,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些什么动作,那些人就已经倒地了。但是后面的人很快便又压了上来。
胖子一急,矮身躲过一刀,随手就要抄起路边的什么东西往人身上抡,结果一拔我才发现不对——“他娘的死胖子你拽得是人的头!”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五大三虎背熊的老外被红了眼的胖子拽住头要往外扔,胖子觉出手感不对一回头便愣住,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他念了句圣母玛利亚,哥们儿对不住了,就使足了力气把那蹲着看货的老外拔了起来横甩在几个冲过来的西瓜刀身上。
那老外和篱笆一样绊倒了一排人,在我们和那帮人之间造成了一个不小的空挡,我心里虽然有点愧疚但还是忍不住小小地yes了一下,和小花对视一眼,拉着胖子就跑。
一路狂奔出潘家园上了解家的车,那个司机很专业地立马开跑,我们很久都没这么激烈运动过,三个人喘着气缓了半天,对视了几秒,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甚至连小花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不住地摇头,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可奈何,又包含了太多的庆幸——至于庆幸什么,大概是“至少大家都还在一起”的那种庆幸吧。路途凶险,而我们甘之如饴。
“吴邪。”他笑得很温柔:“生日快乐。”
我喉咙一梗,忽然觉得这种时候似乎闷油瓶也该在。我们犯下大错、劫后余生,然后我们大笑,他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云淡风清。
现在幸亏是半夜,没有堵车,连过了四五个街区那司机才在一处隔离带很厚的地方停下车来,问小花要去哪里。
“没有人跟上来。”小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回老宅。”
回了小花的住处胖子倒在沙发上半天没缓过神儿,说从故事模式转到冒险模式转得太快,他肺活量一下子没跟上。
“你没跟上不要紧。”我说,“但你能先把你头上的景泰蓝拿下来吗,太吓人了。”
胖子愣了几秒猛地把那大罐子扔下来:“干!怪不得老子进车的时候被卡了一下,我还以为是我头又变肥了。”
我摇了摇头坐在一边,小花拿出我们今晚盖的毛毯,又拿出茶具,煮水、洗茶、沏茶、过滤,有条不紊……一言不发。
期间我也沉默着慢慢抽烟,偶尔与他对视几秒,但他并不准备开口。
最后我败下阵来:“你如果在替我思考我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我可以告诉你,真的没有。我最近很消停。”
“你在得罪人这方面比较白痴,还是我帮你过滤。”小花很快地回答我,甚至在说“白痴”俩字的时候,还朝我微笑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我已经这么老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今天夺画、袭击我们的人显然很介意我的存在,并且他并没有料到我会在这里,所以他让其他人回去报告自家的主人……这就表示,他认识我,或者在意我,不太可能是因为他家老大和我关系不错这种原因。
如果是这种原因,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夸张的西瓜砍刀了。
这种斗殴非常低级,看起来比较像有钱人会干的事,我觉得我命里很缺这个,自然认不得什么有钱人,更别说得罪了。我叫了一声小花,企图把他脑子中正在构建的“吴邪可能得罪的人的名单”打乱,——思考了这么久,是有多少啊。
“小花,这件事情预谋的成分很明显。咱们还是得先想想那幅画。”
那么多帐篷里忽然出现的人,以及易容术,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突袭。小花递给我一杯茶,也坐了下来:“这个很明显。只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夺画,又比咱们早到这么久,为什么还要等到我们出现,甚至快成交的时候才来夺?让我们知道这幅画很重要引起我们的关注甚至调查不是更糟吗?”
“那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他们的思维模式。”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思绪清晰起来:“如果我们是这帮人,而我们今晚在潘家园布置了大量的人力,却直到别人拿出那幅画我们才来夺,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们认不出我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呗。”胖子坐在一个按摩椅上,舒服得直哼哼。
“没错,我们有情报,但是情报只告诉我们潘家园今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直到……”
“直到我出现。”小花很冷静地接话“我的出现是一个标志。”
“没错。”我点头“那个卖画人一开始也是要把画卖给你。”
“也就是说,我们得到一个情报,情报里说我们想要的东西今晚会在潘家园出现,并且指名卖给花儿爷,而花儿爷一出现,就说明东西出现了。是不是?”胖子总结了一遍。
“对,没错。”小花顿了顿“而且这帮人很不靠谱,一定是某个有钱人雇来的,不然怎么会在我们出现五分钟之后才突然杀出来。真正的喇嘛盘不会这么拖沓。”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胖子摇了摇头“这种方式太大动干戈了,好像根本没必要,他们真想要这幅画,完全可以作为买家来接近花儿爷,这么一闹腾,反而让咱们很警觉,想要调查这件事。”
“或许是没办法呢。”我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如果是因为,这幅画不能在我们手里留呢?”
“什么意思?”
我被我的想法振奋了一下,但一想到画已被夺,瞬间就又颓了:“如果我想得没错,这幅画本身的价值不大,倒是它上面可能有什么咱们能解读的了的信息。”我看了他们俩一眼“这个信息可能很重要,所以不能把画留在我们这里,会被我们解读出来……”
“可是画没有了。”小花重复这个事实“我们有能力解读这幅画,却没有及时意识到这点。”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怪不得咱们。”我拍了拍小花的肩膀,却看到在他背后坐着按摩椅的胖子一脸欲说还休的神秘表情冲我挤眉弄眼,似乎想让我问他怎么了。我盯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盯了半晌,最后还是给他个面子:“胖爷,你似乎有话要讲?”
“咳,咳,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一溜烟儿窜到我和小花中间,拿出自己的手机:“我就是说,你们得他娘的感谢一下老子的偷拍水平,老子从学会用智能机到准确拍摄姑娘的大腿只用了三个月——你们必须得膜拜我一下。”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小花也凑上来,我们俩就看到了那幅画。拍得很清楚——我根本没记得胖子在我身边用过闪光灯。
“胖子,小弟佩服极了!”我眼睛一亮。
“过奖,过奖。”
拿着手机看和把这幅画拎着看感觉又不大一样,小花在我旁边皱着眉看了半天,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把那手机抢过来按在茶几上,又用一个很奇怪的角度——俯角的视线仔细审视那幅画,露出一丝很难以琢磨的笑容。
“吴邪”他目不转睛:“你第一次见这画的时候,说这是我?”
我立马点头:“怎么,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说的那些我倒没看出来,只是你如果说这是我……”他苦笑一声:“在这幅画里,我一定是死了。”
第五章 画尸
我一愣,再次看向那幅画的时候,立马就明白了小花的意思。
胖子显然还没看出来,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转头看向我和小花:“你们俩太残忍了,胖爷我刚刚看见这美人儿还想着以身相许呢,现在人就被你们说死了。”
我道:“你看,我说这画风是清朝形成的,是因为这幅画一定不是汉人画的——你知道郎世宁吗?”
胖子摇头。
“郎世宁是清朝如意馆的宫廷画师,但他是个意大利人。”我解释道:“他是第一个使中国人成功接受欧洲明暗光影变化法的外国画师,在此之前,中国的人像画缺乏光影造就的立体感。”
“这幅画不管是不是郎世宁时代的作品,但的确是和欧洲画风结合的产物。”小花道:“这幅画上的戏子虽然没有什么具体动作,但是肢体包满丰盈,能看到他血肉的立体感,这是传统的中国画绝对画不出来的。”
胖子似懂非懂,眼神很迷茫:“那这和这戏子死了有什么关系?”
“人的肌体在平躺的时候和站立的时候呈现出来的肌肉曲线是不一样的。”我接着说:“甚至人的脸型、长相、五官在躺着的时候和站立的时候都会有很大差别。”
“哦,那怪不得胖爷我就看乖乖躺着的东西顺眼,看姑娘是,看粽子也是。”
“死亡后人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支撑力,所以死人比活人要重,皮肤的下坠感也更强。”我指指那幅画“我们一开始见这幅画的时候,这幅画是垂直的,我们自然而然以为画中人是站姿。”
“但是如果平放在茶几上,效果就完全不同了。”小花从俯角看着那幅画“你看这个人皮肉的下坠感有多强。”
胖子趴在茶几上恨不得看成对眼,看着看着,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人如果是站姿,那么他站得也太直了。”我叹,“他缺乏生理弯度,太缺乏了,而且他皮肉的下坠感超过了躺着的正常人,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画这幅画的时候,这个人不仅是躺着,而且还死了。画师是趴在他的正上方,以俯角的视角完成这幅画的。”
“诡异。”胖子沉默几秒后幽幽地说,“太诡异了。”
解释完这个我一下子没了力气,今天的脑细胞似乎只够我们推断出这么多,小花把我们领到客房让我们好好休息,躺下后胖子没多久就开始打鼾,我却觉得脑子乱得很,怎么着也睡不着。闭上眼睛那幅画就在脑海中出现,我索性起身靠在床头板上,点起一支烟,整理一下疑点:
第一,我们遇见了一幅画。
第二,这幅画是元明时期的画作,但画风却是中西结合的。
第三,这幅画上画的是戏子,并且死了。
第四,这个戏子可能是小花。
我恶狠狠地吸着烟,第四点在我脑子里不停地单曲循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胖子也认识小花,为什么胖子就没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呢?我不断地思考着可能的原因,渐渐的眼前也模糊起来,小花小时候穿着戏装的样子和那幅画中死去的戏子不断重叠交织,让我做了个温软却又狠历的梦。梦中的小花裹着艳丽的玉环女蟒,裙摆上是血,却颠倒了众生。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裹在被子里优哉游哉地看着天光大好一时间没想起昨晚的西瓜刀。直到我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不情愿地伸出手,从枕头下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是不认识的号,就按了拒接。守着这几个盘口这么多年,威胁电话接了不少,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那电话很快又打了进来,这次我才看清这是个长沙的号,而且还是座机打的,道上的人绝对不会用座机来打电话,一迟疑间,电话已经接通被我放到耳边。
一声“喂”还没出口,我便听到一个衰老的、带着长沙口音的声音,在那头念了一句阴阳怪气的土话,又接着说:“吴家小太爷,你可是发达了。连电话都懒得接,再懒点儿怕是连祖坟都不回长沙来看看了。”
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我的脑袋一下就痛了起来,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但从我脑子的自保机制来看,这人不是什么好鸟。
“对不起,您是哪位?”
“哪位?”那人在那头哼了一声,“狗五的孙子问我是哪位呢。”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我听到电话那一头传来悉悉索索的笑声,似乎人还不少。
“那我告诉你,我亲哥哥,吴至忠今早没了,你作为吴家长孙得回来拜你这位爷爷。”那老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伢子,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第六章 长沙老家
面包车在半道上停下来,前面的师傅跳下去捣鼓一阵,闷闷地对我说胎爆了。我还没开口,胖子跟着跳下去看了一眼,已经骂起来了。
现在已经是接到那通电话的第二天,我与小花道别来到了长沙境内,身边没有盘口的人,只有一辆爆胎的面包车和一个胖子。这样的场景很是凄惨,但正符合长沙那帮老头子们的心思。
胖子从窗口扔上来一个铁钉,我看了看就从车上下来:“算了,老头子们这是冲咱示威呢,接下来的路用脚吧。”
那通电话在我听到“吴至忠”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是我本家打来的,虽说是本家,可这一点都没有缓解我的头痛。这帮老头子在我爷爷当家的时候,因着表亲的关系在长沙守着不少盘口,可到了我三叔那一辈,爷爷一走就立马翻了脸嚷嚷着要分家。
那时候我爷爷的棺材刚出了老宅,他们后脚就住了进去。三叔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平时嘴上他叫你一句伯父,心里已经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了。失了老宅后,三叔寸步不让,也的确,在长沙的人脉、关系、盘口全是我爷爷一个人打下来的,传给自己的儿子自然是名正言顺。
可长老们倚山吃山了一辈子,现在靠山一倒,只能倚老卖老了。
所谓老人家,就是利用自己“活不久了”这个劣势,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怕。自从三叔失踪后我接管了盘口,前几年他们很瞧不起我,但这两年发现就算我不是个狠角色,却是个绝对抠门儿的商人,想从我手里抠出一丁点好处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态度就产生了很大变化,说话也变得很呛人,在这点上,我有种很微妙的欣慰。
这次盘口的伙计我一律没带,自家的长辈去世这种事怎么着都和生意没关系,他们不好说破,我就接着装傻,反正老子这次没带账本,你们怎么引话题我都不讲这茬。带上胖子这么一笑面罗刹,你使暗枪我插科打诨,你放明箭我泰山压顶——软硬通吃,保管好用。
打发走了司机,我和胖子两人在长沙的老城边缘走了一圈,绕过清水塘,再往外便是吴家老宅。村子里的狗闻得出吴家人,一见我很是亲热,看见胖子却和见着肉似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呼噜声。胖子见着第一条狗还敢暗骂孙子,数到后面第二十多条小猎犬的时候嘴角都抽了,缩起身上的肉一口一句大爷。
“这辈分提的很快啊……刚不还叫人家孙子呢吗。”
“我是为你家狗好……他娘的,你信不信这狗是喂实心肉长大的。把我神膘吃了他们得害一次脂肪肝。”
“不能吧,老头子们哪儿弄实心肉。”我看着几条狗,默默想着二叔家的黑背“这些狗都是我爷爷家以前那条‘少爷’的种,和我爸我叔叔们一块儿玩大的。不会那么……”
“我靠,你们家那只少爷搞了多少母狗。”胖子的眼神很惊恐,又很向往。
“放心吧,没比你多多少。”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白花花,我看了眼那平房上的白布,知道地方到了。有个人正倚在门边上,头上系着布条,我走上前,他抬眼瞧我,又往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老头正冲着他朝我努嘴。
倚在门上的年轻人冲我笑了笑:“吴邪哥?”
我点头,刚想开口,他却没给我任何寒暄客套的机会,一把拉住我胳膊:“进去先看看我爷爷吧。”
我知道他应该就是那个吴至忠的孙子,理论上是我表弟之类的一个人,说不定我们拜年的时候还见过面,可是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深,更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突然这么一拽我也有点发懵,只好顺着他往内堂走去。
可刚走了两步,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套,而我又回到了争马盘的巷弄里,面前是明晃晃的刀,我前面挡着头发斑白的老伙计。可这个暴戾的念头一闪而过,我稳了稳心神,沉默地走进堂内,看到灵堂旁跪坐着一片人,女人在嘤嘤地哭,男人在默默地烧纸钱,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把头转向我。
胖子在我身旁,因为应付不大来这种场面,很紧张地缩着肚子。我和他各上了一炷香,就往后面放棺材的地方走,而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重。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又弄不清这是什么。绕过灵堂,那个年轻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到了,我一上前,立刻就意识到糟了。
那位我并不熟悉的吴家老人,被砍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这几年见过的尸体已经太多了,所以最初的慌乱平复下来,我的脑子马上就清醒了,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件事情很不对。
他们把尸体就这样毫不处理放入水晶棺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那老人已经几乎成了一堆尸块,凑乎着塞进了这个棺材中,这样的做法太粗暴,太冷血,除非他们这是要做给我看的。
我和胖子对视了一眼,就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头看向那个年轻人,表情尽量凝重。
“老爷子是今早被人发现的,在村子后的井里。”年轻人盯着我的眼睛“被勒死,又砍碎扔掉的。”
“这可真是……”胖子叹了一声“老爷子太可怜了。”
“报警了吗?”
“已经在调查了。但只怕没那么容易。”年轻人叹息“所以才急着叫吴邪哥回来,你不回来,家里都没有能管事的啊。”
狗屁。我心说,是急着叫我回来顶杠吧,算盘打得挺仔细。
那天中午的事后来想想,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恶心的事之一。同样的事在盘口上发生我可以不痛不痒,关键是,现在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姓吴,都和我一样流着相同的血,这件事就变得无比做作,以及险恶。
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那天我和胖子先被领到村招待所的包间里,我还稍微和他合计了一下等老头子们进来该怎么说,结果一会儿人一进来我们就愣了,清一色七八个寸头小伙子,一个一个过来叫我吴邪哥,还有叫我叔的……我瞟了一眼胖子,他的脸色不大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最后那个小子怀里抱着四瓶白酒,啪一声放在桌子上。
“这办白事喝酒不合规矩吧。”我不动声色冲他笑了笑。
“吴邪哥好长时间不回来了,又遇到这么件事,大家心里都难受,喝多了,也就忘了,老爷子不会介意。”其中一个小伙子拿出几盏杯子,倒满,一杯放到我面前,另一杯已经举起:“况且,这是谢吴邪哥的,这么多年支撑这个家,我敬你。”
我一看这架势是要拼酒了,敢情菜还没上来就得灌一肚子白的,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找死吗。
看出我的迟疑,那小子一笑:“这杯我先干为敬,吴邪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总得给我这个面子吧。”
我咬牙端起杯子也灌了下去。这酒不太辣,入口很绵,后劲却足得很,放下杯子我脑子嗡了一下,瞬间想起各种酒精中毒的报告,而且都是在官场上——官场算个屁,你不喝最多爬不上去,在这不喝那帮老头能解题发挥好几万里。而且现在有个老人死得那么蹊跷。
喉咙一热,胃里跟着炸了一下,其实我酒量不至于差,主要是因为早晨没吃饭一路赶过来,现在猛得这么一灌就有点恶心。
我拿起筷子夹了几口凉菜硬吞了下去,感觉劲儿还没消那小子就又给我倒了第二杯酒:“吴哥,当年我和三叔也有些过节,那时都怪我,不懂事,在这喝一杯,咱就把这事儿搁下不提了。”他端起一杯酒,“这杯酒咱必须干了。”
胖子那面已经一下坐直了,我按住他用眼神稳了稳,现在和他们撕破脸,到了老头子们那儿论辈分我根本就说不过去。以前我三叔的气场在那儿压着,现在我吴邪在他们眼里根本没什么分量,如果是我先绷不住,输得一定是我。
我冲那个站起来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把第二杯酒灌了下去。
这次喝感觉又绵了不少,辣意都消了。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胖子赶紧把桌子上的小点心往我嘴里塞。
第三杯一杯干之后,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酒看起来和水一样,这个酒量如果慢慢喝对我来讲并不算什么,只是灌得太猛,肚子里又没什么东西,只觉得胃上堵了一块石头,想吐吐不出。
第二个人站起来往我杯子里倒酒的时候胖子怒了,挡住那人的手,似笑非笑:“你们吴邪哥年纪大了,喝酒喝猛了,这杯我来替他。”
那人一愣,随即骂道:“你算个屁,我们敬吴邪哥的酒,你喝得起?!”
“哟喝!”胖子笑道:“这位弟弟说话倒是冲得很,胖爷我不混你们这穷乡僻壤,不过你要是哪天想去四九城开开眼,你去打听打听你胖爷爷。”
“胖子。”我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我摆了摆手。我们俩必须有一个是清醒的,不然醉了之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看向那个年轻人,说话很慢:“你过来。”
那小子显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我的表情动作竟顿了顿,但还是走了过来,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我拿起酒杯看向其他几个还晃荡着空杯子的人,就道:“还有谁想喝,别着急,咱们慢慢喝。”我笑了笑:“时间还长着呢。”
第七章 酒后吐真言
我最后被胖子架出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半瓶白干儿。我的腿是软的,踩棉花似地一瘸一拐往前踏着步,但是我的表情一点也不紊乱,还很淡定地盯着第一个领头的小子,那小子也强装镇静地盯着我,手却一直在桌子下握着什么,估计是怕我把怀里的厚玻璃瓶当凶器砸他脑袋上。
等我到了招待所开的房间我立马吐了,胖子一直拽着我把我提溜到了厕所,看见马桶我又吐了一次。胖子没受过这等气,却又顾及着我,一手捏着拳头一手捶我的背,我被他砸得肺都快吐出来,却只能干呕呕出些绿水。
和人斗其乐无穷,这化骨绵掌使得啊。我笑了笑,嘴巴一咧,又想吐了。
我不怕。真的。我不怕。
胖子小心翼翼地想把我怀里那瓶白干拿出来,我护住不让他拿:“等等,还有好几个人没喝呢。”
“天真。”他深吸一口气“天真,你别这么撑着,你越撑我越想抽死他们。”
我转头看着胖子,笑了:“我好久没和兄弟们喝酒了。”说着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拿出几个一次性纸杯,在第一杯里倒了酒:“这杯,我敬潘子。”
胖子一下就愣住了。随即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恶狠狠地叹了一声:“大潘是个汉子!”
他让我大胆地向前走。我迷茫地想着,我向前走了吗。
我把那杯酒倒在地上,又倒了第二杯:“这杯我敬三叔,和解连环。”
胖子把杯子拿过去倒在地上:“你三叔太不容易了。还有大姐头……一个个都是传说一样的人儿!”
我再倒一杯,慢慢地说:“这杯是阿宁的。”
“蛇蝎美人儿。”胖子点头道“虽是蛇蝎心肠,但也的确是个美人儿……死在蛇沼可惜了。”
她死得那样惨烈——不该是女人的死法。
他沉默一会儿,又接着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这杯我敬……云彩。”
小姑娘的笑容一下子映入我的脑海,清新甜美。
他哽咽了:“她是无辜的,是我害死了她。”
我看到他把那杯酒倒在了地上,捂住眼睛没有说话。
我把最后一个杯子放在正中,倒满,看向胖子:“这杯酒,我敬张起灵。”
“天真,别。”他伸出手挡那杯酒,老泪纵横,“小哥还,还没……”
我忽然知道我一定在哭。我摇摇头:“我不等了。”
我把那杯酒举起来,缓缓倒在地上:“起灵。”我唤他:“我敬你。”
第八章 暗潮汹涌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隔着脂肪层我都能感觉到肝脏像石头一样戳在身体里。我一动,头就晕。胖子在我面前打瞌睡,看来是守了我一晚上。
不过现在他已经睡得快昏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把胖子扶到小床上,自己站起来,感觉头痛得连思考一下昨天的情况都不可能。走到卫生间勉强漱了漱口,嘴巴里一股腥味。
洗了把脸后稍微清醒了一点,我靠在洗手台上,忍着浑身的不舒服给小花打了个电话。等他接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能唱男低音了。
“吴邪,你能别用指甲挠手机吗。真难听。”
“……我在说话。”我费尽力气挤出这几个字就失去了再开口的能力。
“那么闭嘴。”小花说,“我知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针对你,想让吴家的长老们把你推翻。”
我头痛欲裂,想要回忆我最近是不是真的得罪了什么人。
“那幅画。”我无力地说,“一定是抢那幅画走的人。”
小花很快说:“和我想的一样,我觉得,能解读那幅画的关键,很有可能是你。”
“……”我叹了口气,“我不明白。”
“你看,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其实并不在意,他们当时在意的只有画儿,还有你。”小花分析道,“我想了想,有可能是这样,这帮人一直有势力在长沙盯着你们吴家,但是那会儿他们并不需要做把你打垮这种事,只是提前准备着。”
“然而现在,他们看我在卖画的地方出现,以为我知道了什么信息,于是他们行动了,企图让我家内乱。”我费力地吐出这么一番话,“结果其实他妈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是你经常犯的事儿吗?卷入莫名其妙的事件中?”
我都能想象小花在电话那一头微笑的样子。
“你别急着得瑟,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我叹了一声:“你有没有想过那幅画是怎么来的。”
“想过。”他沉默几秒“但是知道解家旧账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在地下埋着。”
“那另外一个呢?”
“……”小花这次停顿得更久,“另外一个,我信任他。”
解家人的缜密不会允许他们信任任何一个人。我深吸一口气:“那我们不然换个角度来想想,如果这个你信任的人他处在一个环境中,而这个环境让他做出一个判断,那就是说出旧账来逼迫花儿爷买下这幅画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呢?”
“……黑瞎子现在在斗里,他不可能那么快出来。”
我听到黑眼镜的名字愣了一下,我只知道他和小花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但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可以攀到“信任”这一层了。
“小花。”我捏了捏眉心“我觉得你在逃避一种很可能发生的情况。”
说到这种地步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黑眼镜有可能在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里。
“我知道,我想过了。”小花的声音很冷静“可我不能那样去想。”
“为什么?”
“那天那个卖画人说出解家账本的时候,有我的伙计在。”小花叹息“如果我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暴露解家秘密的叛徒,必须死。”
我愣了几秒,忍不住说:“你家法真严。”说完又觉得不对,但我觉得这事儿太荒唐了,多明显一英勇就义啊,难道瞎子真会被当作叛徒?
“解家的事赏罚分明。”小花道:“但是瞎子不该出事,那面有人盯着,有什么事应该会直接通知我。”
“那么他在哪里?”
“西藏札达。”
我在脑内搜索了一下这个地名,毫无收获。后来我们都一致认为与其在这儿猜来猜去,还不如找到那个卖画人直接问问,当然,小花在我们出事的那一晚就已经开始行动了,只是到现在都没有线索。我对能找到那个卖画人的期望并不高,他拿着那帮抢画人的钱,说不定已经被那帮人找到杀死了。
挂掉电话后,我感觉头痛好了一些,回房叫胖子准备到老头子们那儿转一圈,昨天的事情我算撑下来了,他们没有理由冲我发难,而现在吴至忠去世的事情他们显然也没找到什么证据能栽在我头上,所以我决定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撤,等回了杭州再从长计议。
其实我也知道如果三叔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把这次巨大的压制反为最大的胜局。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查出真凶,并把这些长老们的心思一个个勾得淋漓尽致原形毕露,再把他们逐一击垮。
一劳永逸,即使血腥残忍。但要想根除后患,像我这样一味地拖延迂回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缺乏决心,缺乏生离死别那样的场景所带给我的疯狂和刺激。也或许早在十年前就用完了。
我从卫生间走出来,发现房门是开着的,再一回头,看到胖子睡得那张小床上没有人。
床单已经消失了,老得褪了色的褥子上有很新鲜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房门口。
第九章 狗五爷与空城计
那一刻我出奇的冷静。
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股镇静自若的气势,使我并没有急着追出去。我并不知道这种本能是该被称作冷血还是淡定,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对当下环境做着快速判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悲哀了。
我当然会去救胖子,只是我已经成熟到不会义无反顾。这让我想起坐在四川悬崖上的小花,他靠着石头,看着云霞,对我说他不算是一个好人。
我看着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走近床铺,看到那一团血污中有动物的爪印。是狗爪。
那么就不是抢画的那帮人,而是我的本家自己绷不住了,我思考了一下,又觉得这太不像那帮老头做得出来的事,接着便想到昨天喝酒的那帮小子——
那就不需要多少战术了,他娘的只能靠战斗力了。我咬了咬牙,马上跑了出去,注意到血液的痕迹一到楼梯拐角处就没了,心下奇怪,但是也莫名地安稳下来,因为如果这是胖子的血,那么如此刻意的痕迹一定是他专门留下的,这就说明他当时应该处在一个还有余裕思考的环境下。
我冲到楼下,发现前台没有人。从招待所一出来,空旷的感觉更加明显。那些白天蹲在石阶上打衣服的妇女全都不在,晒太阳的老汉也都消失了。我一家一家地看过来,每一家都门厅紧闭,完全没有人在生活的气息,好像一夜之间整个村庄全部都变成了空的。
冷汗从我脖子上留了下来,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我对这种突然而至的莫名情况有点发懵:我看到了血和狗爪印,那么我接下来应该能看到满村的打手和雄壮的农村妇女才对,怎么会面对这么一座空落落的村子?
那感觉就像是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拳头却打在了棉花上,那团棉花又不怀好意地一声不吭,似乎下一秒就会发动进攻,又好像想和我胶着在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似的。
强烈的遗弃感充斥了我的全身,我身子紧绷,恨不得让那七八个臭小子快点现身。但又忽然想起来我是三十八不是十八——就算是十八岁,我也没怎么打过群架。
我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叫了声胖子,刚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声音在空城里真的太突兀了。果然,我听到一声脚步声在我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就看到一条还没完全长开的黑背在我身后侧着头站着。我往后退一步,它就往前走一步。
我看着他侧着头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这只狗是盲犬,心下便觉得遭了。紧接着又听到一阵骚动,转过头,四五只同样大小的黑背也在慢慢地走进,都很诡异地侧着头。我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都能引起他们痉挛似的颤动。
盲犬是种极端残忍、非常可怕的驯种,因为狗的嗅觉、听觉可以在失明之后有质的飞跃,而在盗墓或者其他见不得光的生意中视觉又不是非常重要,所以会有人把小狗的眼睛弄瞎后再训练。但这种训练是很艰难的,即使是和人类亲近的犬类,在被弄瞎双眼后也很难再相信或服从主人。而如果不能及时的让盲犬适应在黑暗中完成任务,那么这只狗也就废了。
爷爷从来不会养盲犬。这种事太缺乏人性,而爷爷又一直和狗处得很亲,把狗和兄弟一样看待,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他们弄死了多少只狗才养出这么几条?因为爷爷的关系,我天生爱犬,这样想想,心里觉得不忍。
可是再不忍这些狗就要忍不住把我吞了。我定了定心神,考虑了一下逃跑的方向。这些狗都还不算大,但速度和力量均到达了一定的水平,往任何方向跑都是行不通的,唯一有可能的方案是翻墙。我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向墙边挪去,一边紧紧盯着那些狗的动作。这些盲犬可能听觉太灵敏了,而这里又是个巷弄,风比较大,挂着衣服的地方一响,他们便会猛地往过探去,似乎还不能确定我到底在哪里。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想法子不发出声音地踏上路边的坛子顶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对劲儿。这些狗都默默歪着头注视着一个方向,我也看向那个方向,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声音。
但不到一分钟后,我便听到一种隐约的,很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战鼓一般的声响渐渐逼近。
我记得空城计里,诸葛亮在城头负责实力派的演技,后面就有妇女儿童和勤务兵拿着大扫把扫出一个声势浩荡的尘烟四起,我现在看到的景象,就和那个硝烟四起的空城一模一样。
我起先先看到远处起了一大片尘埃,接着那片尘埃里出现了人影,和数不清的混乱影子,速度奇快,只过了不到三十秒,我便已经能听到那类似于战鼓的声音其实是胖子的铁蹄。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嗷嗷地叫着,我分析了三秒发现他在叫我的名字。一刹那他已经到了我的眼前,我一愣,他也一愣,然后他身后的狗群也一愣。
“我操。”我骂了一声,发现隐匿作战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墙头上也出现了一排盲犬,都侧着头,用今天的话来讲很是“卖萌”,但他们的獠牙和呼噜声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我抄起本来要做垫脚的坛子,冲一条狗砸了过去,那狗被我砸得一下瘫倒在地,我拔起那个大罐子,顺着冲势回身把跳起来的第二只狗砸了下去,胖子已经拿起一根晒衣服的竹竿,喝了两声:“打!狗!胖!”便冲将下来,踩住一只狗头劈了下去。我这面用脚踹晕了一只狗,一回头却看到那只狗被踹到了胖子那里小狗甩了甩头一清醒,大嘴一张咬住了胖子的大腿内侧。
胖子嗷地惨叫一声。我一急也冲了上去,对着他的大腿猛地一砸,砸下去却感觉手上一轻,再一看坏了,坛子挨了这么几下已经破了,一股很香很麻的味道从鼻腔直接上脑,我一怔,意识到这是农民自己炒的辣椒面儿。
“我靠天真。”胖子被狗咬过的裆部破了一个大口子,辣椒全数抖搂了进去,“我爱吃湘菜,可我屁股吃了会犯痔疮!”
“总比得狂犬病好,辣椒里放了不少盐,你就当消毒了。”我看着他的伤口也倒抽了一口气,但下一秒有一只狗已经冲着胖子的裤子来了。
“敢情他们喜欢辣锅肉片儿。”胖子哀号了一声,抓起坛子的碎片冲那盲犬削去。我当时背对着那条狗,看到胖子的动作猛地往后一闪,却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而一条最大的狗就趁势扑了上来,准确地把两爪按在了我的肚子上,把我按倒在地。
那条黑背大得出奇,比这里面的任何一只都凶猛而精明。他已经摆好了攻击的姿势,而我的咽喉没有任何的保护,必死无疑。我看着他的眸子,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是完好的,里面透露出我无法理解的高傲,和智慧。
那双眼睛我见到过,我一定见到过。在我很小的时候……
“小满哥。”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条狗显然一愣。
我意识到有门,立刻仔细回忆着爷爷以前叫这条黑背犬的样子,模仿着口音,又伸出手像爷爷那样摸了摸他的左耳:“小满哥。”
那只狗彻底停了下来。隔了两秒后,他慢慢地俯下身,闻了闻我的衣服,又闻了闻我身上的伤口,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俯卧在我的身边。
我心如擂鼓,躺在那里又不敢动,只能悄悄望着四周。而剩下的盲犬似乎都听到了小满哥的那声很惬意的呼噜,敌意瞬间都消退了,疑惑地歪着头,慢慢地往后撤。
胖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着我和我身边的黑背犬,慢慢地说:“狗五爷和那帮杂碎真的不一样。”
他盯着我,又道:“天真,你也是。”
第十章 拷问
我扶着胖子去了村里的卫生所,卫生所里也没有人,我心说这帮人是群众演员吗,怎么说走就和散场似的,只得让胖子躺在小床上,因为辣椒的关系,他的脸都疼白了。
我到处翻腾着找药,胖子便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打电话时发生的事。那时他醒过来的时候,一群歪头狗已经在他床前了,他看到一群黑背歪着头又瞎了眼睛汗毛都竖了起来,也不敢发出声音。而那群盲犬已经被我讲电话的声音吸引了,胖子急中生智,一边从桌子往上够住了没有吊顶的房梁,一边拿匕首割了掌放血。
盲犬就顺着他的血一点一点地往外走。他从房梁上爬出了房门,跳到走廊上撒腿就跑,到了楼梯口便护住手不再让血滴落,于是我才会看到血迹从楼梯拐角消失的情景。
我从里间找到了破伤风针,很淡定地剪开了胖子的裤子。一股辣意迎面扑来,我的眼睛瞬间被呼上了泪:“怎么这么呛,你不是被辣椒腌得尿裤子了吧。”
“他娘的,我要是被阉了用哪儿尿啊!还不是他妈怪你。”
我也觉得这事得怪我,赶紧给他打了针,我知道破伤风和抗生素不一样,打起来特别疼,胖子和杀猪似地叫了几嗓子,转过头来特别虚弱地看了看自己的屁股:“我如果能吃自己,那么一定是一道非常可口的菜。”
“然后你会死于消化不良。”我看了看他腰上油腻的肥膘,“或者地沟油。”
我们在卫生所打电话叫了司机过来,在等着的两小时中村里的人陆续回来了,村里的医生——也是我叔叔辈儿的一个远亲,看见我和胖子坐在那里很是惊讶,也不知道是在惊讶我们怎么伤成这样还是惊讶我们怎么还没死。
没一会儿几个老人也都赶了过来,问长问短的,连连地说昨天才借了二叔的黑背回来看东西,这些狗怎么会跑出来,言下之意是小满哥把那些盲犬招过来的。我笑了笑,没应声,他们便又解释道今天是吴至忠的追悼会,他们看我昨天喝了那么多,不好意思把我叫起来,就全村人一起去了城里。
我看了一眼跟过来的几个小伙子,年轻人到底绷不住脸色,汗都下来了,我又看到那个吴至忠的弟弟,叫什么吴至信的老头一直撇着嘴,心下了然,便笑着对另外几个老头说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就准备回去了。
“急什么啊,再住两天呗。”
“诶——哟——”胖子带着颤音哼哼了一声。
我耸耸肩,指了指胖子:“我朋友伤得不轻,还是回去疗养比较好。”
我们坐在回程的面包车上,胖子一个人占了一排后座,我坐在前面,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家乡,心里忽然有种特别古怪的矫情——到底什么人才会像我一样,渴望逃离故乡?
闷油瓶呢?他愿意背负他的家族吗?那可是故乡啊。我告诉自己。但对于我们,那是最危险的地方。
手机震了震,而我忽然非常抗拒去看那条短信,直到我发现屏幕上是小花的名字。
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便冲司机说:“去机场。”
“东家要坐飞机回杭州?”
“不,不能回家了。”我苦笑了一声,“我们去北京。”
小花的短信只有六个字:已找到卖画人。
三个小时后我们在北京落地,小花已经等在外面,脸色不太好,身边也没有什么伙计。我扶着胖子一瘸一拐地往过走,因为他的裤子烂了,我在机场很肉疼地给他买了一套西装,现在看起来我就像他的马仔一样。
“嘴很硬。”小花简单地说着,“他不相信解家人。说小三爷讲义气,必须你在场,他才肯说。”
“这明显是缓兵之计吧。”我叹了口气:“我和这卖画的又不熟,他怎么会信得过我。”
“缓兵之计,就算是也无所谓。”小花瞥了我一眼“这样我就有理由用更严厉的方式对待他了。”
估计是因为解家的耳目太多,小花并没有带司机来,而是他自己开的车。从航站楼一出来,我们没有回北京城内,而是往顺义方向去了。
不是堵车的高峰期,也因为在环外,我们走得很顺畅,二十分钟后我们在顺义的一家小旅馆门口停了下来,和在四川看到的一样,旅馆外寒碜的很,里面却是雕梁画栋的精致,有个穿旗袍的小丫头带着我们朝最里头走,来到一个置物间样式的半人高的门口,敲了敲门:“先生。”
没有回音。
小花让那丫头下去,自己开了门,我还以为里面会别有洞天,结果竟然真的就是一个放扫帚的置物间。那个男人身材也比较壮,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卡在里面,身子完全悬空。几个巨大的铁链卡在他的关节处相互交织,他浑身上下看起来只有嘴勉强能动。
我有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非常讨厌很挤又闷的地方,看见那男人的样子,不禁有点冒冷汗,心想以后绝对不能得罪解语花。
小花蹲了下来,看着男人:“吴家小三爷就在这儿,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
那男人慢慢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很虚弱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证明他不是假的。”
小花猛地站了起来,牵起铁链的一头使劲一拽,一瞬间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身体被铁链绞着扭曲变形,他大叫起来,小花看着他,眼神很冷:“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
“不,你他妈的很有必要。”那男人一笑:“你有求于我。”
我看向小花,那种很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似乎从这件事开始,小花就一直处于一种很急迫的焦躁中。这种焦躁使得他失去判断力,甚至不惜听这男人的话把我叫过来——他太迫切知道答案了,这让那个缠在铁链里的男人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我看了小花一眼,忽然对他说:“让我来吧。”
小花一愣,身子已经自动让开,我猛地蹲下从兜里掏出一枚白色药片,抠开男人的嘴给他塞了进去,一打他下巴,那卖画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吞了,那男人目瞪口呆地静了两秒,忽然像疯了似地挣扎起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种药。”我冷冷地解释,“会让你死得很惨的药。”
他忽然倒抽一口气,痉挛着看向我,凄惨地一笑:“不可能。”
“你最好还是相信我,因为你的信息对我来讲没有价值。”我顿了顿,补充,“我没有多少耐心。你很快就会开始呕吐并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死,在那之前你或许还有救。怎么样,感觉到恶心了吗?”
我们就这么死死对视三十秒,那个男人忽然大吼了起来:“是瞎子!”他痛苦地喊:“那画是瞎子倒出来的!”
第十一章 黑瞎子的故事
小花的脸色在那个瞬间白得像一张纸,在阳光中似乎抖一抖就会碎掉。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细节。说细节。”
“妈的,快点先救了我!!!”那男人疯狂地撞着铁链,声音很大。我忽然对我们在市区这一点有种隐约的担心。
“他给你的是阿司匹林,不是有毒物质。你不会死。”小花平静地说,“现在快点说说情况。”
那男人又狂躁了十几秒才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小花的话刚刚才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慢慢地看着我,睁大眼睛:“真的是阿司匹林?”
“不是,是感冒通。”我说,“但接下来就会来真的了。”
这一招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关键是要快,让对方反应不过来其中的破绽——比如我为什么会随便把剧毒物质放在兜里,又为什么会徒手拿着它,再来就是气氛的渲染。描述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恶心,胸闷,让对方觉得自己真的在经历这一切。最后还需要一点演技。
我刚刚的表情真的很吓人。
那男人经我们这一吓,已经彻底怒了:“你们他妈的这么没诚意,老子说完也是死!”
“我们很有诚意,所以用的是感冒通而不是含笑半步颠。”胖子看着他“兄弟,现在连做生意都不谈诚意了,你被绑架了还有脸和我们理论你一斤肉值几毛几。”
“说真的,刚刚你的表现挺糟的。”我闭了闭眼睛,蹲到他面前,“你选择了你所有消息里最据价值的一条吼出来保命,而不是选择最没价值的一条,就说明你这个人很没脑子。我们现在完全用不着听你说细节,你明白吗?听不到你的描述,我们找黑瞎子最多麻烦一点儿。你最好表现一下你的诚意,让我们至少不要现在就谈崩了。”
这话说得很有风险。如果这家伙真知道什么不得了的情况,那我刚才说的无疑会更难撬开他的嘴。
“……”他沉默两秒,“画来自西藏。”
西藏札达。我看向小花,小花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在男人的叙述中,他当时在那里负责陈皮阿四一批货的出境,却看见其中一个成色极好的玻璃种,当时他杀了另外两个和他一起看货的人,又抢了他们带着的钱,逃到一个小县城里躲起来。他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黑瞎子。他躲在一个小旅馆里,传说那个旅馆不干净,所以住客非常少,水泥房里除了他,只有两个房间似乎住了总共四五个客人。而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也的确紧紧闭着,店家对此闭口不谈,他也不会去问。
那块玻璃种就被他放在随身的内兜里,等到风声过去,他准备通过峡谷间的路到木斯塘,再把东西卖到尼泊尔。
旅馆里的厕所也在走廊的尽头,结构上可能是从最后那个房间里割出来的一块。他有天晚上起夜,迷迷糊糊地走到厕所里,只觉得身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又听到咚的一声,他的玻璃种就掉进了茅厕的深坑里。
那一刻他简直疯了,想把手伸进里面去掏,可是那旱厕挖的极深,摸着黑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他有点泄气地坐在地上,心想只能明天花钱请店家来掏,藏民不知道吃不吃钱这一套。
他正丧气,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嘿嘿嘿地笑。他一愣,随即浑身都炸了,意识到这厕所和那闹鬼的屋子离得很近,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便看到有只很惨白的手从厕所的隔板底下伸出来。
他第一反应是跺那只手,可脚还没踩下去,墙外——也就是最后一个房间里的人说话了:“你的宝贝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你说……什么?!”男人反应过来,提高了嗓门。
“底下的空间很大,是个天然的山洞,有活水。”
男人立刻贴到地面上仔细听,绝望地发现对面那人说得是真的。
“不过你也别担心。”那人又道,“我这里有一个宝贝可以给你,补偿你的损失。”
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人是鬼?”
“现在还是人。”那人似乎觉得很好笑,“别人叫我‘黑瞎子’。”
黑瞎子。这个名字男人认识,是以前陈皮阿四手下有名的筷子头。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男人很惊讶,但他不想表现出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
“说来话长。你看不见我,但其实我是被吊在墙上的。”黑瞎子沉默了几秒,“我每说一句话,吊在我牙里的尼龙绳都有可能被我磨断一点儿,我的头顶正下方有把竖在地板上的刀子。”
男人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打了个寒战。但他并不想试图去救黑瞎子这种人,幸好,黑瞎子似乎也没这个打算。
“你有什么宝贝?”
“一幅画。”黑瞎子的嘴被尼龙绳磨着,每说一个字都会使绳子更深地勒在他的脸颊和嘴角,那一定非常痛,“但只有送到特定的人手中,才会有价值。”
他接着和男人说了小花在潘家园的习惯,以及解家旧账的事情。男人记得很用心,因为刚刚失去了一块玻璃种,这是他唯一能获得钱的机会,而且他透过隔板的缝隙看到了那个立着的匕首。
黑瞎子最后把那幅画从隔板的缝隙推给了男人。男人用干净的那只手握着画,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尘土,明显是刚从土里倒出来的新货。他又抬头看着简陋的隔板,觉得很奇怪:
“你为什么会把一幅画托付给不认识的人?”
“我认识你。”黑瞎子沉默了一会儿,说话已经很费力了,“你是走投无路的人。”
“……”
“你走路凶、脚步轻、身上的内兜里有宝贝,上厕所的时候会护住手机和左边的口袋,听声音是块不错的石头。你有钱,但住闹鬼的旅馆。”瞎子绷足了力气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你走投无路了。”
“所以你最好相信我。”这是瞎子最后的话。
当然,即使如此,男人也并没有听从黑瞎子的话直接来找小花。他在到北京的路上钱已经花光了,一路问了不少收古董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看好这幅画。主要是没名头,也看不出是什么大家的笔法。他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潘家园,按瞎子所说的,找解家伙计,背解家旧账。
解家的伙计太好认了,来潘家园的那张脸正是黑瞎子口中的老伙计,走路气度很不凡,看东西的方法也和别的客人不一样,连男人自己都觉得肯定在盘口见过这人,再后来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他讲完后,我们都静了很久,直到小花忽然开口:“所以,那个瞎子是死了吗?”
“我不知道。”男人摇头“不过他提醒过尽量别在解家少主前说他的名字。”
“……”
“他还说,给你那幅画,不为别的什么阴谋算计,只因为他认出画中的人……是你。”
第十二章 画中人谓谁,只道解语花
那一刻小花整个人的身形都沉了一下,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所有的调皮、轻快、明媚这些东西都离他而去,他像是一块巨大的铁,而地面似乎也颤抖了一下,要把他陷下去。
“……他倒是有点矫情啊。”小花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我和胖子愣了一下,胖子反应很快地把那个置物间一下又关上,里面的男人发出几声吼叫,我们不管他,跟着小花往外走。
小花路过前台的时候对那个旗袍丫头说了一句“关他十五天再放,你知道轻重。”便又以竞走的速度往外去了,我和胖子勉强跟着他,三个人的样子就好像刚犯了事儿的小偷似的。
小花上了车,立刻发动了引擎。我赶忙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胖子趴在后座。
我看着小花的表情——不对,是面无表情,忍不住道:“瞎子身手那么好,在斗里都死不了,对付活人肯定也……”
“不对,他死了。”小花打断我的话,狠踩了一脚油门。
“……”
“……”
“你冷静点。”我说道:“超速了。”
小花猛地踩了刹车,我们的车在立交上滑了几米,发出很可怕的摩擦声。他把车勉强停在紧急隔离带,转头看向我:“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冷静点?”小花说道,声音异常的镇静,“吴邪,你说,在这件事里到底哪个元素有提示我我应该冷静?”
“因为你是解雨臣,你姓解,这个理由怎么样?”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小花看了我两秒,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他是他们家最后一个人。真真正正的最后一个。”小花轻笑了一声,“你相信吗,他是贵族来着。”
我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小花在讲黑眼镜。
“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他还有精力去思考,还能想方法把那人的玻璃种打下水。”我一字一句地劝道,“他还活着,几率很大。”
“十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在北京合作过很长时间。那时候我们遇到过齐门八算的后人——算是瞎子的远亲叔叔之类的。那老头看着他就摇头,说他命里走得很偏,死不在斗里。”
我听他的口气,迟疑地开口:“那他……”
“不讲了,后面的不讲了。”小花一边笑一边摇头,转头看着我:“吴邪,如果我说张起灵还活着,你会信吗?”
“我……不信。”
我能张口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意识到现实不是小说。我不敢信——信了再失望,太可怕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信瞎子还活着。”小花重新抓住方向盘,脸色很苍白:“从今往后,我必须说服自己过没有他的生活,你明白吗?”
那天回了解宅开始,小花就没日没夜地看着胖子偷拍的那幅画,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好像手机里那幅画是他多年的梦中情人似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要是画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那这场景也太他妈诡异了。有时我早上起来,连看镜子里的自己都不忍心。小花这样长得好看真是讨便宜。
“吴邪。”小花盯着那幅画,“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幅画是我。”
“喏。”我咬着烟给他指,“脸型像,上妆后的样子像。”
“但这是‘像’,不是‘是’。”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瞎子那么说,可能是因为我俩眼神儿都不大好。”
小花瞪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盯着手机屏幕。
“你要把屏幕盯爆了”我道“你再怎么盯,这画儿里的人也不会脱衣服让你验身的——”
——等等,验身?我一怔,抢过手机看了半天,突然顿悟:“靠,对啊,他妈的,是验身啊!”
“吴邪你知道什么?”小花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很紧张地看着我。
我一转头:“快把衣服脱了。”
“好,我……什么?!”
小花一愣,胖子已经凑过来哭天抢地:“天真你冷静啊!!!不守妇道的话小哥会下天雷劈死你的!!!”
“滚。”我脑子里很清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小花你的身形,身形……”
小花很快反应过来,立马照我所说的把衬衫脱了下来,我看了一眼确定了一下,就道:“是了,画上的人绝对是你。”
“到底怎么回事?”
“唱戏的人很注重身形的对吧。”我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小花和胖子都点点头。
“旦角会很注意自己的肩膀,腰身,胯骨的姿势,就算是平常不上戏台的时候,走路姿势也是端着的,肩必须平,身板儿必须直,对吧?”
胖子不耐烦了:“你他娘的说得对,快给结论,我听得懂。”
“但是小花不一样。”我道,“或者说,做倒斗生意的戏班身形绝对不会是这样。”
小花一皱眉:“我和二爷学戏学得很正统,很平常。”
“不是指这个。”我道,“你们拥有了戏子的柔韧度,但你们在墓道里的时候是很正统的走路吗?”
“我们——”小花脸色一变。
“你们用杆子撑,在墙壁上形成一个三角的固定型,这个动作需要腰部用力。”我说,“你们的腰部会变形。”
小花的左胯骨比右胯骨要高,这在正统的,接受严谨训练的戏班里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从远处看能看出整体的身形,所以我会认为是你。”我解释,“但是到了近处,左右胯骨的差别又不是很悬殊,我不可能看出来。”
“而我没见过花儿爷的戏装,所以不知道他穿戏装时显出的腰胯的不对称。”胖子恍然大悟。
“这种东西你如果让我一下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也只是有一点点感觉罢了,我不是什么戏痴,上次看你唱戏也是七八年前了,不可能一眼看出你身体不对称这种事。”
“你要是真看出来,我就得把你列上变态榜黑名单了。”小花抢过手机盯着那幅画,“干得不错,所以这的确是我。那么现在,我们只要等着查出抢那幅画的人再做打算。”
“而且黑瞎子也很有可能就是被那帮抢画人制住的。”胖子插嘴道,“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那幅画会出现在潘家园?”
“喂,什么叫‘等着’,我们怎么查还是个问题。”我忍不住提醒他俩。
结果他俩像看白痴一样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你觉得我会白放了那个卖画人?”隔了许久,小花说道。
我一愣:“我以为你那时已经担心成疯了……”
“那个卖画的一定会去找那帮抢画的,抢画的人一定会在给他的钱里留下信息,他们也需要那个卖画人的情报,我怎么会不利用这个?”小花看着我。
“……”
“……”
“好吧,他妈的小九爷。”我骂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第十三章 点绛唇
那几天我和胖子在解家的宅子里和被包养的小白脸差不多——当然,小白脸不会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小花每天很早就出去办事了,胖子在宅子里悠闲得很,而我也早就学会了把如今繁乱的事情抛在脑后,反正猜也没用,一切只等小花那边得来消息就行了。
消息很快就来了,小花的人办事效率很高,三天后他拿着一沓照片扔在我们面前,那架势和勒索似的。我看着单反拍摄出的连鼻毛都数得清的高清照片,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他就这么出去了,又被咱们偷拍到,会不会太顺利了点。”我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对劲。”
小花笑了:“当我说放一个人走得时候,那个人通常不是以正常方式被放走的。”
我抬头看向他,他耸了耸肩,解释:“我的人会安排一场‘逃逸’。”
我有点惊讶:“你是说,你的人会设置一些防御漏洞,比如铁链松了什么的,故意让他逃走?”
“是的。”他又补充“你刚刚想得那个太低端了。”
“好吧,那么他去求助的对象……我操,是个妞啊。”胖子猛然瞪大眼睛,“现在的女人是瞎了么。”
我看着这个女人,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
“这是琉璃孙的情妇。”
琉璃孙。我想起十年前那场新月饭店的闹剧,当时这老头被闷油瓶一下击中的脑袋,怎么到现在都还活着……还有情妇?
“琉璃孙不是个死老头么!”胖子扼腕叹息,“现在的女人不仅瞎了,还喜欢柏拉图。”
那一晚我睡得非常死,感觉下一次再能睡这么好的觉可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而那个男人也应该已经透露了我们抓住过他的事实,那么针锋相对已经在所难免。
第二天我们讨论了下方案,最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既然他们认为这画的玄机我们能破解,我们便带一个玄机过去会会他。我们决定让小花穿和画中一样的装扮,并且办成女人,再找他手下能干的伙计伪装成他自己的样子,由我们四个人去见琉璃孙。
小花很快和琉璃孙本人取得了联系,两个人一句话推来推去,每一个字儿都笑靥如花,官场得不能再官场,而聚会也定在了琉璃孙手下的一家夜总会。这老头太时髦了。
“我说我淘了件大海货,定能入他的眼。”小花一边往里间走,一边说着。
“你把你自己比作土里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心理。”
“……我很美啊。”小花回头,冲我嫣然一笑。
小花比我年轻不了多少,但这话说得底气很足。我又想了想那幅画,觉得那应该画的是小花更小一点的时候,所以对他的装扮的确有些隐隐的担心。
但他只带上凤冠,披了件羽衣走出来的时候,我定在那里,忘记了所有言语。
小花见我看着他,原地慢慢转了个圈:“行吗?和画上像吗?”
“……”
“……还没上妆呢你就这样看着我,有点变态。”
“是有点变态。”我点头承认,“他娘的我有种嫁妹妹的感觉。”
他愣了几秒回过神儿来,气急败坏地骂出一句特别难听的、只属于北京爷们儿的脏话,于是我瞬间从那个诡异的气氛里挣扎出来。谢天谢地。
可这个美好的粗俗气氛在小花为自己的化妆的时候彻底没了。
我看着他拍彩,拍红,又轻轻扬起脸颊,为自己画眉。他的动作真像一个古代的美人,我看向那红木的梳妆台,心想立在上面的镜子现在一定快要幸福死了。
小轩窗,正梳妆。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把化妆这件事做得这样艺术,却又模模糊糊想起一句老话:女人穿衣服和脱衣服一样性感。
解语花手中那只画眉笔似乎是用水做的,每描出一道黛色,便在心上甩下一点儿水珠,擦去了时间、年龄、污秽和不堪,留下的只有那个长发飘飘,念着戏词儿,亮相很惊艳的小花。他忽然转过头开口:“吴邪,你会不会点元宝唇?”
我反应了几秒,猛地点头:“会,会,我给死人折过元宝。”
“……”他翻了个白眼,勾了勾手指,“过来帮我画一下,我自己掌握不好。”
我诚惶诚恐地走过去,那种嫁妹妹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我是在某个新婚的现场,门外是喧嚣声,院内是新嫁娘。
我慢慢拿起那支笔,点了胭脂,又捧起他的脸:“小花。”我艰难地吞咽,“我是真觉得你要嫁了……你要结婚,我一定会很开心。”
小花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听到对我扮相最好的评价了。”
我慢慢把那一笔丹红扣在他的嘴唇上,细细描绘,想象着到底有谁能配得起这瓣红唇。没有女人会比他美丽,那或许……是个男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一惊,赶忙专心追随笔的痕迹。小花的嘴唇有点薄,所以唇上打得很浓重。我想起我们儿时他穿着那么漂亮的戏装却被师父罚跪的场景,他看见我,委屈地叫着吴邪哥哥。小时候的我看到那么漂亮的小花,觉得心都融化了,但又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强大,好像以后都可以保护他。
“结婚的时候,果然都是哥哥帮妹妹理妆吧。”
“……”小花抬起头看着我,“你再敢把我比作女的我打死你。”
“如果你结婚,我帮你化妆好不好?”我笑得很开心,“我可是你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