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6月29日

老无所依 by 沙ガ抱紧我(25 – 38)

第二十五章 入口

我是被清晨的寒露和缺氧所带来的恶劣反应冻醒的。再一次发生缺氧反应,我的身体已经能够启动自保机制。看来真如小花所说,我需要独立。我转了转僵硬的头部,感觉到脖颈后茂盛的草丛,一下清醒过来,想猛地抬起身子,却被剧痛钉死在原地。

接着我听到小花的声音:“醒了醒了。”

一个巨大的物体一下子挤入我的视线,把我的眼眶都快撑爆了。我眨了几下眼睛,才发现那是胖子。胖子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突然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我脸旁边:“天真,你可真是福大命贱。相对差二百多米,我真想知道你怎么摔下来的。”

我瞬间回想起我摔下来时的情景,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下子坐了起来,挣扎着往上看。

我们还在那个我掉下来的悬崖下方,抬头就是陡壁。我看着天空,又猛地看向四周,没有闷油瓶。

胖子扶住我的肩膀,很是奇怪:“摔成脑震荡了?”

“……西,西西奥——”我开口,却根本说不出话来,似乎嗓子上堵了一块。黑眼镜在一边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我背后,猛地肘击我的背,我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感觉喉咙畅通了,就急急地看向胖子:“小哥!我看见小哥了!”

“……”胖子看向小花:“他娘的好像不是脑震荡,这是回光返照啊。”

我摇了摇手,拍开胖子,指了指上面:“他就在这儿,是他救了我,他和我一起摔下来的。”

“那他现在在哪?”

我看向四周,山谷里都是浅浅的草丛,根本没有人。看着这片染了雾霭的荒芜,昨晚那种深刻的疼痛和喜悦又回到了身上,让我不可抑制地颤抖。

“不可能是幻觉,绝对不是,那太真实了,如果看错了,我吴字儿倒着写。”

“好吧,吞家小三爷,你以后姓吞了。”

“……”我看着胖子:“如果是假的,为什么我还活着?”

“因为你福大命贱?”

我瞪了黑瞎子一眼,往上看着看着陡崖,忽然一愣,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终于想到我们了。”小花说:“我们跳到了河里,踩水踩了一晚上。狼群散得很快,估计是被胖子吸引走了。”

我转过头看着胖子:“那你呢?怎么下去两秒钟就没影儿了?”

胖子挠了挠头:“这个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胖子指了指陡壁:“我找到了入口。”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整个峭壁上被植物和石头掩盖着一些小的洞穴。我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恍惚觉得,是不是闷油瓶就会在这其中的一个里藏着。

“我发现这个的时候,往里探了探,其中有一个很大很深,是人修的,而且通向的方向就是那女型山,估计是工匠逃出来时修的。”胖子说道“他妈的,一般人看到那个地图会直接去找这座山的脚底板,结果入口他娘的更远,是在这妞脱掉的鞋上。”

我想了想,发现胖子说得很对,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山的位置,看起来真的很像那座女型山的鞋。

我叹了口气:“这东西叫寄死窑,和模子坟很像,这里一定有人守墓,并不是工匠逃跑的出口。”

“你觉得这是正门,会有机关?”小花抬头看着上面:“这他妈的有点高难度啊,棺材是怎么运上去的?”

“如果是汪藏海设计的就不奇怪了,毕竟云顶天宫那种地方他都能把棺材放进去。”我话一出口,所有人就沉默了。是的,或许这次我们又撞对了,这是汪藏海曾经到过的地方。

黑眼镜叼了一根烟,笑道:“是不是他设计的墓,只要看进去邪门儿不邪门儿就够了。”

小花他们从象泉河里出来的时候回了我们夜宿的营地把装备都拿了出来,黑眼镜甚至带来了一条狼丢下的羊腿。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边休整(主要是我得休整),一边开始重新分配物资和装备。我分到一把95式,瞎子仍旧拿雷明顿,胖子用一把自己组装的猎枪,小花拿着M-16——反正总之,我和胖子一看就很寒碜。胖子不服,他觉得我应该比他更寒碜点。

到了下午过了太阳的直射点,光照柔和了许多。我们带着护目镜,开始攀登我昨晚掉下来的岩壁。期间的过程不必赘述,我满脑子都是闷油瓶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更是恍恍惚惚的,有好几次险些踩住胖子的手或者风干的鸟屎。胖子一开始还骂我两句,后来也灰着脸不说话了。而我自己不知为何,总觉得无所谓——如果真再掉下去了,闷油瓶是不是就会出现?

回过神来,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躲在第一个能够见的寄死窑里休息的时候,看着地下没有任何植被的灰色岩壁,心下不由苦笑。真是魔障了。

攀登两小时后,拨去树枝和烂掉的门扉,我们找到了胖子说的洞口。洞是壶壮的,口和普通的寄死窑差不多,都是半人高,一米左右的宽,寒酸得很,但一进到里面立马便宽敞起来。能感到有风徐徐的扑在背后,又吸进洞的深处。

我往里照了照,青铜砖铺出的路有十几米,再往里便成了天然的岩洞,三十米左右就往女型山那个方向拐弯了。我关了手电,背着风打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靠在洞壁上休息。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直觉还是什么,我转过头去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黑下来的洞穴深处。只有一刹,一个脱兔般的身影在稠密的黑暗中动了一下。再定睛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的烟掉在地上。

“天真?”胖子转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回头望向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见我的表情,摇了摇头,在我身边坐下来:“如果想抓住小哥,我有个计划。”

“你……”我压低声音:“你相信我看见他了?我刚才真的……”

“我不信,但是妈的,你如果再这样下去,还没进斗就得把所有人都拖死。”

我愣了半晌,决定无视他的后半句话:“你为什么不信?”

“因为你他娘的对小哥感情太深了。”胖子摇了摇头:“你的主观因素太多了。如果是花儿爷或者瞎子看到小哥,我就会信。”

“但是你也没理由完全否定我。”

“所以我有个计划。”胖子眯起眼睛。

第二十六章 苏州花码

背起枪的时候我暗自提醒自己,如果我再相信胖子,一定会遭到报应,死无全尸的那种。

在我看到他胸有成竹的阴险表情,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所谓的计划之后,胖子站起来,向小花和黑瞎子宣布了我要打前阵的消息,并且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地描述了我如何如何思念小哥,如何如何饥渴,如何如何急不可耐想要找到他的消息,所以咬着牙含着泪主动请缨作前锋云云。

我看到小花瞟了我一眼,黑眼镜已经挤眉弄眼地过来和我握手了,搞得跟国家领导人接见航天英雄似的。

“小三爷终于长大了啊。”

“……”

你不加一句“为娘的好开心”还真是对不起你多年来的照顾了。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黑眼镜,他冲我一笑,低声念了句“放心”。小花又看了我一眼,背起枪来:“别搞死我们。”

我心下对他们的反应有点惊讶也有点感动。如果真是为了我去找闷油瓶,那么他们对我任性的宽容已经到达了某个界限,让我不由得在心里一遍遍肯定,这些都是过命的交情。

我打开手电,开始往岩洞中探去。身后是黑瞎子,胖子第三,小花殿后。小心翼翼地走过青铜砖那一部分后,我放松了一点,后面都是天然的岩洞,有机关的几率并不大。而青藏高原上的盐喀斯特地貌使得很多机关都会很快腐蚀老化,这让我安心了一些。

拐过一个弯,岩洞变成了山隙,底下很窄,头顶上三米处突然变宽,显然是凿出来的。上面有索道的痕迹,看来棺木是被这么吊进去的。我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最后的小花传来一个疑问的低语。我停下来转头看他,只见小花正抬头照着上面剩余的钩锁,表情有点奇怪。

“怎么了?”我问道。

“这东西应该是用来挂棺材的吧?可是这钩子,从受力角度来讲,根本不可能挂得动木制棺材,更别说铁棺或者玉棺了。”

我想了想,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有可能是孩子的棺木?这里葬的是个女婴?”

小花否定:“且不说孩子用的翁棺一般要更大更重,你看那个索道,如果是小一些的棺材,完全可以把绳索放得低一些。没道理把绳索放得那么高,多费劲。”

我无可辩驳,看了看上面,闭了嘴继续往前走。胖子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了:“也许吊进去的是个空棺呢?”

我背后一寒,头皮有点发麻,便听到黑眼镜笑嘻嘻的口气:“有可能有可能,省去棺液和陪葬,棺材虽然还是很重,但仍旧轻了不少。”

“这里又不大可能也没必要抬着尸体往里走,所以……你们想告诉我尸体是自己走进去的么。”我叹了口气:“你们三个,是故意吓我的吗?”

“不,是你在吓我们。”小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都能看到面前那么诡异的壁画了,怎么吴邪你还不停下来。这样下去,我们可能真的会被你搞死。”

我一愣,才发现前面又是一个巨大的转角。而面前我照到的区域内,出现了令人发毛的诡异字符。那些字符像是小说里群魔乱舞的密码一样,在墙壁上以某种形式排列着,异常狂乱,但又能看出是一句一句分开的。

“我靠,怎么有点像数学老师的板书。”胖子嘟嘟囔囔。

我刚想骂一句你他娘的上过数学课吗,就被忽然看到的一个字符钉住了:“还真给你说对了。”我喃喃道:“这是苏州花码,就是数字。”

多年做生意的经验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在倒腾成套的瓷器的时候,底部经常贴着这种编码。这是苏州商人简化后的数字,用于速记,也用于商品走私,非常常见,我很熟悉。可是就算这样把这一墙的苏州花码转换成普通数字,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古人总不会记电话号码银行卡密码什么的吧?

“这是二次加密,就算转成数字,咱们也得慢慢来。”我叹息。

黑眼镜拿着相机开始拍照,我看向拐角后通向的岩洞,心里有点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是恐惧,而是某种非常令人焦躁的期待。

离闷油瓶太近了。感觉自己都要炸掉了。如果真的见到了,我该说什么呢?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不要丢下我们……或者,我带你回家?

我拍了拍自己,心说想得真是他娘的太多了。如果没有找到,那我得被自己的这份期待折磨死。

接下来的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冗长的山体裂缝很多地方都呈九十度角攀升,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了两天,累得筋疲力尽。而我感觉胖子似乎对于我们的平安无事很不满意,好像有点期待我的体质发挥下特异功能招来只粽子给他玩玩儿似的。

在这两天的休息时间里,我和小花开始慢慢破译苏州花码。这种中国的数字密码和国外的摩斯密码原理肯定完全不相同,因为英文字母只有二十六个,而汉字太多了,没办法用概率去推断密钥。最后还是小花想出了一个可能性——笔画。

这些数字,每个都代表了一个字的笔画。比如花码“五”代表了笔画为五的一个字。

这就大大缩小了范围。而接下来的破译工作主要是我一个人的做的,因为在这里,只有我对古体字最为熟悉。先从数字最小的花码猜,一开始确实不好下手,但是等后来,把几个字连在一起看后,唯一有可能通顺的句子就出现了,而我终于看出了些端倪。

我看了一阵,对昏昏欲睡的三个人说道:“很奇怪。这里讲的,是一位女帝。”

“是谁啊?”

“我不知道……”我盯着我写出来的一句话“可是,看样子有点像西王母。”

第二十七章 告捷

因为同一个数字可能代表的是笔画相同的不同字,所以我只专注翻译了墙壁中央的那排苏州花码。唯一可能通顺的句子读来也非常奇怪:女帝携牛角刀子见先白王。

女帝是谁?先白王有是谁?如果先是故去的意思,那么白王这个人是早就死了的。可是好歹是个王,女帝怎么能拿着刀去见他?

“而且,牛角刀子在文法上太说不通了。”小花道。

我点点头,忽然愣了愣,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仔细看了几秒后,忽然想起以前看电影时学到的解码——阿兰.图灵——

“三次加密!”我叫起来:“这是三次加密!”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几个字并不是完全的真相。

我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我的思路,皱起眉头:“我想胖子说的对,这他娘的真的是个人的板书,但这人和达?芬奇一样,习惯了随手加密。不然这个密码不会这么简单。”

胖子已经打起了瞌睡,听我一说勉强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你解出来了?”

“你们听说过明昭娘吗?”我道:“她的名字叫昭媂,她和汪藏海是一个时代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拼字游戏,女帝并不是一个女皇帝,而是“媂”:这是女人的名字。因为字上的避讳,古代历史上敢用这个名字的女人,也只有昭媂——明昭妃。那个即使与皇帝相差十八岁,也独揽恩宠三千,毒杀皇子,后宫干政的狠历女人。

我回忆起琉璃孙那个保险箱的密码,第一个纹路所表示的便是日召女帝四个字,拼起来也是昭媂。心里便知道没错了。

她在历史上不如吕雉武则天慈禧那般出名,但这妞事实上比这些女的都更有手腕。人玩儿姐弟恋玩儿得风生水起,她和当时的明朝皇帝相差十八岁——十八岁,皇帝能娶人时她都是个现代意义上的老姑娘了,但皇帝就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更令人吃惊的是,昭媂是宫女出身,完全没背景,当年皇帝还是小太子的时候,她就是个保姆兼月嫂。

“如果你觉得女帝指的是‘媂’的话,那么后面的先白王便是先皇,因为先字没法和其他字拼——真是随意的加密。”小花喃喃道。

一直沉默地黑眼镜忽然开口:“那么,这个‘牛角刀子’也应该是拼字吧。”

我看了看,摇头:“我不知道能拼成什么字。”

黑眼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花,忽然一笑:“这不是很明显吗?小三爷和花儿爷看不出来?难道——是我对这个字太敏感了么。”

黑眼镜用手蘸了些水,在地上把牛角刀三个字换了顺序,拼在一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是“解”字。

“媂携解子见先皇。”小花叹了口气:“……这一路,我最怕见到的就是一个解字。”

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躺下休息。除了胖子那个没心没肺的,所有人都藏着心事。随着胖子的鼻息渐沉渐重,我眼前的黑暗稀释,散开,又重聚。我知道我又有些缺氧,便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或许是这黑暗聚散离合太过晕眩,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坠崖的那一晚。

过滤掉一开始看到那张脸时的震惊,我渐渐拾起当时屏蔽掉的其他感官。穿颊而过的风,他的头发,沉着的气味,在风中微微散着热的温度……我喘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四周一片寂静,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越来越沉重的呼息,任由思念浸透了我的身子,把我陷入一张绵密的网中,拉入黑与浓稠的深渊。

我在想他。我在思念他。

那种沉重的期待,喜悦的疼痛,原来是思念。我从不知道我是如此地想念他,这么多年来,想要让他回来,无非是希望他活着。但现在,这种想念来自于我自己内心一块巨大的空洞。我需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就要痛死了。

我艰难地咽下哽在喉咙的酸痛,就在那时,我忽然看到胖子转过身,对上我的眼睛。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忽然笑了笑,对我说道:“咱们出发吧。”

“……休息了没两个小时,出发个屁。”我骂了一声。

“不对,我用错词了。花儿爷,黑爷,走了,要逃命了。”他忽然一指我背后,我顺势看过去,就看到岩壁上爬着一只浑身干皮的禁婆,妖眼正森森地盯着我。

“他娘的终于来了!”胖子叫了一声,抱起自己的枪“计划开始。”

“什么计划?!”我叫道,然而那只禁婆已经猛扑了过来。我往前一闪,抓起背包开始狂奔。

小花黑眼镜还有胖子都在我背后跟着,因为之前探的路并没有什么机关,所以我跑得很快,转了两个弯就发现山隙已经走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岩洞,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正中间一条笔直的通道旁两面都是灭掉的长明灯。灯奴延伸的方向是一个阴气逼人的地宫。

而大道两旁,全都是在琉璃孙拍的札达的照片里见到过的碗状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都是模子坟。

我听到背后小花招呼了一声,就发现他们都往模子坟的方向跑去。我一愣,就看到从岩洞里出来了不止一只禁婆,至少有七八只叫嚣着向我们冲来。

我赶紧跟着他们进去。只见小花像耍杂技一般勾上了一座模子坟的顶端,果然看到这个坟包和上面我们发现的那座一样,都没有封顶。小花打着手电看了一圈,就回头冲我们叫:“跳进来!守住洞口一只一只解决!”

我们几个便爬着挨个跳了下去。我爬得最慢,最后摔进那个模子坟的时候,小花已经把手电关了。我隐约能看到他们吊在模子坟的顶端,心里暗骂一帮混蛋也不知道等我爬上去了再关灯。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桌子,一边冲他们叫:“打开个带火的东西,这玩意儿怕火。”

但是黑暗中谁都没有动。我愣了一下,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心下一寒,完了,是跟着我爬进来了。

我转头一看,黑暗中能看到禁婆惨白败灰的手在地上按着。从我的角度,这里有太多的青铜砖,并不好用子弹,于是我稳了稳心跳,反手拿枪托对着她。一边暗暗祈祷着最好是上面他们三个中哪个人赶紧给这玩意儿来一梭子。

果然,黑暗中我听到有人慢慢举枪的动静。手指的滑动声非常稳定。但就在最后我准备往后跳,禁婆准备往我身上扑的那个刹那,我听到“咔”的一声响动,脑子一炸:操,谁的枪居然这时候卡膛了?!

我情急之下大吼了一声,那禁婆并没有被我吓到,连动作都没有停顿,一下扑了上来。

在我被禁婆的头发缠住的瞬间,我看到一个黑影迅猛地从房顶俯冲下来,与此同时枪声响起,血花四溅。我被粘稠的血液溅了一脸,却听到胖子的大喝:“跳!”

一刹那又有三个身影箭一般冲将下来,我正在缠绕的头发里挣扎,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头重重磕向地面,眼冒金星,一时连气都喘不上来。然后我听到瞎子的低笑和胖子的欢呼,正想叫一声怎么回事,手电一开,全部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小花,胖子,黑眼镜三个人缠在一起。而他们的中间,还包裹着一个人。

思念涨开,炸裂。明明心脏的缺口被兀得塞满,为什么却痛得要死掉了。你看他……你看他。

“小哥。”我闭了闭眼,又睁开,他还在:“……小哥。”

大地无声。唯有心脏的轰鸣切近,又飘渺。像在远方,死国天堂。

第二十八章 小哥

我有几秒钟的时间被钉在原地,害怕只要我一动,他就会像被弄碎的涟漪一般消失。但同时我又无比的澄明,似乎上帝取消了我的近视,对我说好好看吧,这就是你要的。

我像是从绮梦惊醒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他的肩膀。

他穿着一件墨蓝的连帽衫。我碰到的刹那,那活着的,真实的触感让我眼眶一热。我紧紧地攥住他,又猛地清醒过来后撤身子——他眼睛里的疏远和陌生,让我害怕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痛。

我强迫自己抓住理智,看向绞着闷油瓶手的黑眼镜:“瞎子,先放开他吧。”

“……从我手感觉到的来看,我一松手,他就会跑。”瞎子的声音带着笑,我看到闷油瓶的身子绷了绷,不知哪里一动,胖子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痛苦:“我操,天真你有什么说的快点说,我们不松手也坚持不了三十秒!”

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压抑喉头的颤抖:“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首先问到最糟糕的情况。

他的眼睛没有丝毫波澜,直视着我的神情没有任何动摇和疑惑。我屏息等着他的答案,记得或不记得,只是几个字,却像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剑。所以当我最终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就炸了。

“妈的,不如我先来告诉你。”我声音大起来:“我认识你,我记得你,我等了你十年。我叫吴邪,你是张起灵,你也是个混蛋!”

我看到他的眼神忽然闪了一下。他垂下眼睫,那样子让我看清他瘦了,下巴尖尖的,因为长期在地下苍白如纸。

“我不认识你。”

我往后踉跄了一下。是“不认识”……甚至都不是“不记得”。

“吴邪,他胡说。”小花在一旁死死挟制着闷油瓶,袖口的刀刃已经露出来:“他如果不记得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着他,闷油瓶面无表情,眼神里仍旧是浅淡的一泓。我慢慢地开口:“你说过我是你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没有反应,低着头。

“如果你想彻底被世界遗忘,那你必须得等到吴邪死掉。”

闷油瓶抬起眼睛看着我,我坚定自己的声音:“如果你不想让我带你走,那么就杀了我。斩断这个联系。”

那一刻他的筋骨“咔”地错位,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挣脱了胖子的怀抱,手腕用力甩开黑眼镜,脖颈一闪躲过小花又反手夺走他袖口的匕首,直冲我而来。

我看着他向我袭来的瞬间,空气随着他的动作形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卷入深渊,在冰冷里感受到的,全部都是闷油瓶。无色无味,却是寒心。

我像是被人注射了剧毒,痛着冷着燃烧着,却感觉到一股来自肌肉和心脏的深刻力量。所以最后的最后,我会被闷油瓶杀死?

我浑身的筋骨被愤怒牵动着,竟躲过了闷油瓶的第一击。他下手极狠,匕首在石桌上擦出一刹火花,那锐响削着我的耳朵,让我狠狠痉挛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而是反身向我躲的地方伸出手去,我借着惯性反应不及,一把被他揪住衣领拽回了石桌上,匕首高举,他眼里满是凛冽。

我看着他的表情,那种愤怒兀得消失,火舌被冰雪湮没,只剩凉薄。

匕首落下的瞬间,我对着他笑了,悲哀失去意义,最终变成了滑稽。我不禁想着,如果死了一定要托梦给他,让他想起我。然后在梦里冲他笑嘻嘻:“混蛋,你看看你,明明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却把我忘了。”

“没有我,你怎么回家。”

——即使是他,也会在梦里为我哭一场吧。

第二十九章 计划成功了

匕首顺着我脸颊擦了过去,狠狠地没入了石头的凹槽中。火星袭击了我的眼睛,等视线恢复,他还在我上方压着,眼光冷清。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把刀子放了,顺势按住我的手腕,我的上半身便躺在了石桌上。

“回去。”他忽然开口了。

我的力道一松,身子便软了,瘫在石桌上冷汗淋漓。但我还是盯着他的眸子,问道:“如果我让你和我回去,你会走吗?”

他摇了摇头。

“那么就别管我。”

“我会杀了你。”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你他妈的现在就杀啊!”我吼起来。

他放开我的手,直起身子,眼睛却还一直盯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好像第一次成为了一个颇有存在感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这么在闷油瓶面前找死的人。

我拽住他的身子,让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说过让我带你回家,我来了。”

“……”

“……”

我固执地望着他。闷油瓶忽然说道:“三天后,你再不走,我会动手。”

我愣了愣。

“哦,哑巴你是说——”瞎子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起来,闷油瓶看着我,并没有理会黑眼镜,瞎子便笑嘻嘻道:“咱们在直升机上遇到的鸟是从这里飞出来的,每次飞出会持续五天,而现在已经过了两天,只剩三天时间。咱们如果在这么窄的洞穴里再遇到一批会被啄死,那种鸟一见血就疯。哑巴的意思,是留咱们三天,三天完了咱们就分家,小三爷回西湖,胖爷回高老庄。”

我看着瞎子的笑容,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是故意让我们遇到那些鸟的。不然我也不会看到那些刻着我名字的标记,闷油瓶也不会把我们留下来。我心里苦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又转头去看胖子。

只见胖子意外地没有发飙,也沉默地点了点头。说起来,他从发现闷油瓶之后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太不符合他的风格了。他把枪拿了起来,又把禁婆的尸体从地上捡起来。看了我一眼:“咱们几个刚刚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现在也快天亮了,那鸟很有可能会出来,你们休息,小哥也休息。今儿我胖爷守第一班岗。”说着便从洞口一跳爬出了模子坟。

我一转头,小花已经靠在了石床上,瞎子也乐呵呵地往床上爬,被小花一脚踹了下去。而闷油瓶也坐在了石桌上闭目养神,但我总有种隐约的感觉,他是不想看见我。

我心里一乱,只觉得一股邪火忽然窜上脑门,忍不住也一跳爬上了洞口翻身出去。只见胖子一个人坐在坟包的下面,靠着青铜砖壁哼着歌给子弹擦防冻油,看到我下来,似乎并不意外。

在他身旁,那只禁婆的尸体已经被他点燃,骨香一散发出来,似乎其他禁婆都很忌讳这个,现下全跑得无影无踪。我坐在他身边,点燃了一支烟。他抬头看我一眼,眼光很有深意,我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他“嘿嘿”了两声。

“……黑个毛。你什么时候和瞎子这么亲热了,还叫他‘黑黑’?”

胖子被我恶心了一下:“这他娘的是表达喜悦的语气词,比‘哈哈’更富有暧昧的性暗示!”

“性暗示?你想要妞早说啊,我要知道就活捉了这只禁婆了。”

“……”胖子呛了一口口水,瞪我一眼:“我是说天真你寻夫成功了,开心了吧?”

我闷闷地抽了一口烟,含混到:“他娘的胡说什么,你看他那样子,都把我忘了。”

胖子笑了笑,一边笑还一边摇头。我看他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憋得难受,忍不住转头看着他。他也看向我:“恋爱中的人都是傻逼。天真,你就没想过小哥那种身手,我们是怎么抓住他的吗?”

我忽然想起胖子的那个计划,心里忽然有点隐约的感觉。胖子把我的烟抢过去吸了一口,说道:“你那天说你被小哥救了时我们几个就已经开始注意四周了。如果小哥潜伏在我们周围,那当然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们都装作不信。后来我们趁你探路的时候也听瞎子说起那种鸟,我心里就大概摸清楚了。为什么我们连一只都没有碰到?恐怕是小哥在我们周围撒麒麟血的缘故。”

“……他会保护我们?他想让咱们离开,滚回家去。他怎么会保护咱们。”我摇摇头。

“他想保护你,不是想杀你。那种鸟我们根本对付不了。”胖子摇了摇头:“他想让咱们知难而退,所以禁婆出现的时候,他并没有来救你,对不对?直到……”

我一愣,心里忽然苏生起一股微妙的预感。

胖子笑了笑:“直到我们把你一个人扔在模子坟的地下,他才忍不住出了手。”

我想起当时的场景,意识到胖子说的是真的。进入模子坟,关掉的手电,枪的卡膛,全部都是为了引闷油瓶出来。而闷油瓶的出现,是为了我。

“他想救你。他怎么会忘了你。”

“所以你才那么镇定,你知道他不会杀我?”我哭笑不得,望着胖子。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胖子咬着烟,枪托在他手里闪着黑油油的亮色:“计划成功了,他上了你的钩,早就逃不掉了。”

逃不掉了。我一定是丧心病狂了,才会在刚刚差点被人拿匕首刺死的时候,为了这么一点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温柔,而感到有点暖和。我一定是疯了。

我捂住脸,不想让自己的笑容爬到脸上。胖子狠咳了两声,我就忍不住冲他嘿嘿傻笑。

“黑个毛,你和瞎子亲热个屁,还‘黑黑’。”胖子忍不住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三十八了还和个毛头小子似的!”

“……嘿嘿。”

我笑着笑着,眼睛便觉得热。我眨了眨眼皮,想着我都已经这么老了,薄情也好,温柔也罢,他在我面前,我就有了一点希望。上天待我不薄。

第三十章 三日清明,十年一梦

我又一次梦到雪山。

雪山总是很像闷油瓶。又或者是因为他消失在那里,所以每次梦到雪山,我便会下意识地知道那是长白山。有点清冽,有点安静,却足够刻骨。

我静静地站在一处雪崖上,回头就能看到他,像四周望却是天涯。在天与地的尽头,是他的归处。

无论走慢一点,走快一点。向前走一步,向后走一步,他却始终是在向前走。不回头,也不看我。

我闭上眼睛,却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吴邪,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我。

话断在了风里。我猛地转过头,四下寥寥,却不见他。空旷的雪地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大叫他的名字,像十年前一样发了疯地寻找他,但视线却开始泛起一丝柔和的粉橙。雪盲在冷得有点烈的空气里渗入我的眼睛,我无助地看着远处,看着他所去的方向,心里愤怒又悲伤。

我要去哪里啊,我要和他一起去天涯吗?我能去哪里,哪里还是家啊。

醒来的时候眼睛胀痛,好像真得了雪盲。我揉了揉眼睛,又慢慢睁开,模子坟里升起一团火,瞎子和闷油瓶正在烧水。小花还闭着眼睛,胖子还在外面守着,看来我并没有睡多久。

我想起那个梦,心里不由得一酸。三天时间,三天时间能和闷油瓶说些什么?十年前也是如此,我讲世界如何美好,杭州如何美好,兄弟和美食,风景和女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终点走去,义务反顾。况且这次,终点就在三天之后。

见我醒了,瞎子给了我一个倒满热水的钢杯。我接过来握在手心,看着完全无视我的闷油瓶,哑着嗓子开口:“三天后,和我回家。”

不可以用“你愿不愿意”、“你想不想”或者“考虑一下”这种语气。

闷油瓶并没有回应,只是又燃了一个火折子扔进快灭的火堆,目不转睛。火光映在他的眼里,却惹不起任何一丝波澜。

“我明白了。”我面无表情。

好吧,我不会再试图寻找闷油瓶任何有兴趣的东西了。风景。食物。欲望和喜悦。这些事情与他无关,我十年前就懂了。

能动摇他的,只有他所追寻的秘密。

我喝了一口热水润了润嗓子,再次抬眼:“我夹喇嘛,倒这个斗。”

这次,瞎子和闷油瓶都同时抬头看向我,小花也倏地睁开眼睛,从石床上直起身子。

“报酬不会少,里面也有好东西,我们都明白。”我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这次我无视了闷油瓶投过来的冰冷目光,而是看向小花和黑眼镜:“怎样?做不做?”

黑瞎子忽然笑起来,边笑边转头看向闷油瓶:“小三爷现在翅膀硬了,可不是你随便吓唬吓唬就会往回缩的。”

小花挑了挑眉,说道:“我参加。”

黑眼镜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转头看着小花,道:“花儿爷,你认真的?”

“我有我的考量。你不必管。”

“……不,我问错了,我应该问的是,就算花儿爷愿意,小三爷,你说的话可是认真的?”黑瞎子看向我,嘴角挂起一丝苦笑。

我咬了咬牙,开口道:“我很确定。”

如果只是赌气般说说要倒这个斗,闷油瓶绝对不会做任何反应。

果然,闷油瓶听到我的声音,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秒,把树枝放在一边,慢慢抬起眼睛盯着我。目光的质感让我浑身一寒。

我也盯着他,尽量平稳声音:“这个斗是你在守,如果你不想让我倒,那你就和我一起原路出去,也算是我得到了些报偿。但是如果你想让我空手而归,不可能。”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各种层面上和闷油瓶对峙。以前为了保命,总是他说什么我做什么,但是这次不会了,因为我是把性命放在了天枰上。

“如果三天后你要进这个墓,我会杀了你。”

——我是把自己的命赌在了闷油瓶的手上。

“你如果杀了我,就是我输了。愿赌服输。”我笑了笑:“咱们大可以看三天后的结果是怎样。”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你过不了这个墓。”

“……他不是一个人,未必不行。”小花笑了笑,开口道。闷油瓶抬头望向他。

我看着小花,心里很复杂。刚刚本来是想用气势胁迫一下闷油瓶,我不可能真的为了把闷油瓶带出去就让小花搭上自己的命。我正想开口劝他,便看到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冲着我自己的目的去的,吴邪你实在没必要露出一副苦情戏的脸。”

黑眼镜也立马开口:“那我也会去。”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便抬头看了看模子坟的顶端。只见胖子趴在洞口上往下望着,笑容非常兴奋,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早就想摸一把了,天真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既然你说你夹喇嘛了,回头工资还是要给我们的。”

我看着他们,又望向闷油瓶。他面无表情,但眼神已经快把我戳成蜂窝煤了。他终于有反应了。

不知为什么,感受到这点的时候我气血上涌,抬起头来就道:“妈的,做就做,干一票!”

第三十一章 意义

天亮的时候,闷油瓶让胖子回到了模子坟里,又问我们拿了一快防水布遮住了坟包顶端的洞口。这期间我们慢慢知道了这些模子坟都是张家守灵时所使用的活葬。我想了想当时看到的至少有几千个左右,不禁有些胆寒。

那些人都去哪了?我想了想,又联系起看到的长手指禁婆,额头上全是汗。

等闷油瓶回来的时候,我们便听到砖墙外有鸟类拍打翅膀的细碎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成了潮水一般的浩荡回声。隔着石墙,我们仿佛置身海洋,愈加显得模子坟里的五个人更紧密,更安宁。

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个斗里,几个人坐在一起,或许险恶,却也安心。

但我明白这不一样了,最不一样的地方是除了闷油瓶,我们四个都老了。只是黑眼镜带着墨镜并不大看得出来,小花虽然也老了但是生得却很美,胖子本身就皮糙肉厚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唯独我,看起来是实实在在地走过了十年。

因为这几年锻炼的原因,也有人说我看起来很年轻。但在我看到闷油瓶那张和十年前别无二致的脸时,我就知道自己老了。太老了。

十年太长。他给我的时间,我早就等不起了。

我看着他靠在墙边,视线微微向上,似乎是透过墙壁看到了从空中掠过的鸟,便忽然想起那只赤色的鸟脚踝刻着的字,心里不由得一动。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安静的侧脸,胸腔却觉得发苦,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我忍不住地喃喃:“你说过十年后让我去找你,如果我真去了长白山,你却不在那,你让我怎么办?”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良久才开口:“可你并没有去找我。”

“……”

“……”

“小哥,我是个普通人。”我笑起来,并没有觉得多愧疚:“你不能允许我不怕。”

他沉默一会儿,默默地往火堆里放了一些枯树枝:“你怕什么。”

“有很多吧……怕雪盲,怕死,怕盘口没人管了……还有,怕我去了那里,然后又活着回来了,却没有见到你。”

这句话或许有想让他心软的成分,但我知道那是徒劳的,说出来倒也算是真话。我苦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并不觉得虚伪,却有几分真实的意味在里面。真是蠢极了。

“吴邪。”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几乎为这久违的声音颤抖了一秒,转头看向他。他的声音淡淡的,泛着冷清的气味:“你回家吧。”

我叹了一口气,但自从闷油瓶出现,这种程度的打击倒也算不了什么了,便马上又恢复过来,看到他的手,想起梦中他断裂的手腕,便忍不住一把抓住他。

“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我用双手帮他捂住,也不敢放在嘴边帮他呵,抓住后也只是直视着前方,哪里还能转头看他的表情。我自顾自地揉搓着他的手指,一边唠唠叨叨地解释:“这只手救过我一命,当年你走的时候还是断的,现在——”

我靠,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理由太傻逼了。

“额,看来是没好全,血液循环不太好,我帮你揉一揉。”

我咬着舌头接完后面的话,脖子已经僵了,时刻准备着闷油瓶抬起手刀击我后颈。只是我慢慢地捂着他的手,感觉到温度一点点的回升,心也逐渐安宁下来。

“……小哥。”我平静地对他说:“这不是什么赌气,或者愤怒。我是一定要把你带出去的。”

“……”

“我一直在想你所守护的终极到底是什么模样。你或许不想知道,因为你认为那些根本没有意义——‘意义这种东西,本身就没有意义’。你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它而存在,所以不管它是什么,对于你来讲都无所谓。这是你最初存在的意义,对吧?

“可是,在你遇到我之后,你有其他意义了。”我笑着抬起头看着他:“你认识吴邪,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讲,完全没有意义吗?”

他也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有太多汹涌。

“你不知道终极是什么,你也不想知道。这个秘密是虚无的,甚至有可能都不存在了。”我认真地看着他:“可我是存在的。胖子是存在的。你如果消失了,我们会发现,不止是发现,我们会难过。”

“你宁愿选择一个飘渺的秘密,都不愿意选择真实的我。”

我闭上眼睛,忽然说出这么多话,让我觉得疲惫不堪。

隔了许久,我才听到闷油瓶的回话声低低传来:“守护这里是张家人的任务。这就是意义。”

“可你首先是个独立的人。”我努力争辩着:“你首先是小哥,闷油瓶,哑巴张,然后你才是张起灵。”

“……”

“而且这不是你的任务,是我的任务。你替我守了十年,如果关于我的一切对于你完全没有意义,为什么要替我?”

“……我的族人守护了这里很久,这个秘密不该被任何知道,即使是你,我也不能这么做。”

“如果这个秘密是完全不会被人知道的,那么它早就不存在了。这几千年间,一定有人见过这个秘密,但他们都无一例外选择了沉默,这是为什么?如果我见到了,说不定我也会从此闭口不谈,甚至会留下来陪你,如果我想要出去广而告之,那么你也可以杀了我,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这一切的决定和选择,都应该在我们看到这个答案之后。我要赌一赌。”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要赌一赌,赌这个秘密,没有你作为小哥过完平淡但不孤单的一生还来得重要。”

他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把所有话都说尽了。

我转过头去,固执地看着地面:“三天后我会往地宫走。你如果愿意可以跟着我,确保我不会盗走任何东西。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杀了我。”

我放开他的手,那里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很长很长时间后,我听到他忽然叹息。那是一个真实的,散着热气的叹息。像是普通人一样。

“吴邪,就算你能活着到达终点,看到你想知道的,如果那个东西的确不该为世人所知,我还是不得不杀了你。”

我闭上眼睛:“我不相信有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三天后我会一败涂地还是成功。但是孤注一掷把全部的赌注压在这里,是我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好。

世界如何美好,对于他来讲完全没有意义。唯一可能有意义的,只是我们的曾经,仅此而已。

第三十二章 护城河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再没有任何像样的对话。我和十年前相比话唠的功力大大减退,只觉得以前惊奇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闷油瓶也不会想知道。我所隐约幻想过的其乐融融的叙旧,感动的相见场面当然都没有发生,但是自从那次谈话后,闷油瓶并没有再对我展露出太明显的杀意,这让我很欣慰。

或许对于他来讲,守护的秘密是什么完全无所谓,他所执着的只是“守护”这一动作而已。但是我们的出现……我的出现,至少,哪怕一点点,也勾起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我们的小哥,哑巴张,闷油瓶的自觉。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那么这个意义,和守护秘密的意义究竟哪个更重要,只有往里看看才知道。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得太自负了。或许闷油瓶只是觉得让我们进去送个死也无所谓,又或许是他在这儿呆着太无聊了找几个傻逼来娱乐一下自己也挺好。

然而对于我来讲,想把闷油瓶带出去,似乎也只有继续往里走这一条路。除非让他看到那个所谓的答案和结果,让他做出留下来还是跟我走的选择,他是不会死心的。

另一方面,我也想进去看看,这个所谓的答案到底是如何。

闷油瓶本来是守着长白山的青铜门,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那个所谓的秘密,真的值得数以千计的人前仆后继,让我的家庭历经三代的磨难,让我失去这么多珍贵的东西?

那么,我想最后和它争夺一次闷油瓶。

第三天的傍晚,鸟群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得稀疏。我们清点了装备和食物,闷油瓶拒绝了我给他分一些水的提议,从石床的角落里拿出了一只黑色的挎包。我心里一滞,意识到那就是他十年前带着的行李。

“可你不能没有武器。”我说着,想塞给他我自己的枪。

他摇了摇头:“你更不能。”

我一时语塞,意识到十年后他还是可以非常直白地鄙视我。瞎子在我旁边,看到我有点尴尬的神情,兀自笑了起来,一边把手伸向背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根相当长的东西。

我和小花没有反应过来,胖子眼尖得很,已经叫了一声:“这刀不是丢在柴达木了吗?!”

布条被一点点扯开,掉在地上,露出了乌金散着寒气的光泽。

瞎子笑着道:“这刀当年是我从土里淘出来的,现在再拿回来,算是售后服务。怎么样哑巴?拿着吧?”

闷油瓶沉默地接过,用手掂了几下,虽然不吭声,但我发现他的整个气场都变了。似乎这把黑金古刀给他注入了一种新鲜的,凛冽的气息,把他整个人都倏地点亮了。

“背了一路,重死了。”黑眼镜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你好好用着,关键时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老婆自己救。”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瞎子直到现在才给他拿出黑金古刀。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如果闷油瓶有了武器,他究竟是会把刀挥向粽子,还是会挥向我们。现在他这样做,一定是看出了闷油瓶会跟我们走,愿意照我说的赌一把,或者至少是准备送我们一段路的。想到这儿,我不禁心下一安。但忽然又想起,他跟着我们大概是为了确保那个所谓什么秘密不会被我们泄露出去,必要的时候,他还是有可能挥刀砍我脖子。

我叹了口气,背上自己的行李包,忽然看到小花正低头看着自己那件防水服皱起眉头,我愣了愣,便开口问道:“怎么,嫌颜色不好看?”

他抬头道:“你怎么思路和个娘们儿似的,没事儿,我就是觉得这衣服款式太难看了。”

“……你思路也和娘们差不多,彼此彼此。”

准备好后,闷油瓶首先爬上石桌,把模子坟的防水布拿了下来,一撑身子跳了出去。几秒钟后,我们看到他的手电光在洞口闪了两下,胖子便第二个跳了上去,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小花,最后是黑眼镜。外面有一股鸡舍里常有的潮湿气味,显然有大量的鸟类从这里经过过。我们居高临下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禁婆或者其他什么生物。便下到地面,往地宫入口的大道走去。

两边的灯奴早就都灭了,我们走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些灯奴都是人的造型,跪在地上,表情造型各不一样。走着走着,我便觉得心里头不大舒服,转头对小花说:“你看这些灯奴,我觉得有可能是真人直接塑成的。”

他们的表情真的太扭曲,太逼真了。

小花凑近看了看,皱了一下眉,又抹了抹他们挡在头顶用作盛灯油的手,放在鼻尖一闻,再直起身子的时候,脸便绷紧了:“是用烧烫的石灰铺在他们身上,最后一下子烧他们的头顶。这些人自然要抬手挡,就形成了这个姿势。石灰不像铁那么硬,他们可以把引信插在人的手上,用人油来当长明灯。”

“幸亏胖爷我不是汪藏海的什么工匠,他娘的我这身神膘他们一定非常喜欢我。”胖子在前面哼哼唧唧。

我一愣,随即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工匠?”

“吴小佛爷,你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能看不见人家大拇指上的老茧吧?这些人的大拇指骨节都很大,那是天生拿锉刀的手,茧多指头粗,不是木匠就是伙夫。”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我喃喃道:“一般的殉葬会做到这个份上吗?大部分的工匠应该死在墓里是没错……可是……”

小花接过话来:“殉葬一般会采取的是水淹,活埋这些做法,总之是集体形式的,因此如果想逃,也会很好逃。但是这里的灯奴不可能是批量生产的,而是一个个封起来的。太精致了。”

“简直就像是一个都不能少一样。”我摇了摇头:“或者,他们的确是在清点这个墓里的所有工匠?”

黑瞎子开口道:“这也不对,工匠设计的自来石一定是在地宫里,是工匠自己来关的,而且是从里面关。那么他们封墓时也会在地宫之内,怎么可能跑到外面来,除非——”

“除非什么?”

“你们应该都明白,封墓的方法,除了工匠,只有墓主才会知道。”

我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我们进来的岩洞隧道那个吊棺木的绳索,那时我们推断出的结果非常不合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墓在封墓之前,墓主并没有死。这个人自己走进去,然后把墓门关上了。”我重复了一遍,愈发感到头痛。

“凡事无绝对,也不必说的那么死。”小花说道。

“……”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逐渐逼近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地宫,更多的细节也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这时候,忽然胖子在我前面“嗯”了一声。我便看到闷油瓶已经停下了脚步。我凑上前去,顺着胖子的目光往前张望,便看到地宫前的地面上,好像围绕着类似于彩色的缎带般的东西。将近十多米左右的宽度,绕着地宫的前端,色彩鲜丽明亮,似乎还微微发着光。

“……这是地毯?这里难道是星光大道的遗址么?”我皱起眉头。

“不……不是的。”胖子说道:“这是护城河。”

第三十三章 水幕壁画

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那条气势恢宏,五彩斑斓的护城河,终于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那条河是在流动的,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这里水流的湍急程度比一般在高寒地带能见到的要快太多,甚至能看到有水花不时拍打在两岸——作为地宫的护城河来讲,这条河流量太大,流速太快了。然而上面漂浮着的斑斓的色彩却丝毫没有随着急速的水流而运动,只是有规律的上下起伏着。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我看花了才会产生这些色彩是浮在水面上的这种错觉。它们绝对不是沉在水底、贴着河底石头画的什么画,而是飘在水面上组成的图案,并且出于某种原因,还在发着亮光,看起来宛若星河。

“这是壁画……”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为什么……”

眼前的图案展现的是一幅大型的叙事画,我们站在最中间,看到的是地宫刚刚被建起的样子,所有的工匠都穿着明式的官服。看来整个河流上漂浮着的,是这个墓的由来。

这个时候,我看到胖子一直皱着眉盯着其中一个貌似工头的人:“你们看那个人像不像汪藏海?”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把那个人和在西沙见过的壁画重叠,只一秒我便确定这个人就是汪藏海。这的确是他设计的墓。

“如果这个墓的设计者是汪藏海,那么墓主就是……昭媂,没错了。”小花指了指中间偏右的一张图,只见地宫的门大开,里面有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探出头来,似乎是在与汪藏海道别。

我看着那幅图,开口道:“昭媂那时还活着,我们猜对了,这是生葬。”

“等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胖子道:“怎么这个昭媂和汪藏海长得有点像啊!”

刚刚光顾着看他们的动作,现在经胖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画精致得连每个人的眉目都栩栩如生,而那带着贵妃头饰,却穿着白衣的昭媂,眉目间与汪藏海真的十分相似。

“正史记载,昭妃是汪藏海的妹妹。”闷油瓶忽然开口,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愣了愣,随即反问道:“小哥你看的是哪儿的正史,我怎么没读过?”

“是张家的史册。”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而我几乎被他这句云淡风轻的解释惊得一滞。家里有史官,这简直是帝王之家的待遇。

妈的,怎么我家没有个家庭史官啊,怎么我爷爷就留下一本到处是错别字的鬼故事啊。

我的表情估计有点痴呆,搞得闷油瓶又多看了我几眼。我忙别过头去,就听瞎子道:“既然哑巴说的是正史,那么野史呢?”

闷油瓶沉默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野史上,昭媂是汪藏海毕生所爱之人。”

毕生所爱。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历史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历史总是榨干了感情存在的,纵是有古事风流,却也是纵欲,而不谈专情。闷油瓶忽然讲起这么浓烈的感情,让我蓦地感觉汪藏海变得立体,具化,有血有肉了。

在此之前,他在我的印象里并不算是一个人,反而更像是一种致命机关的代名词。而现在,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操纵千年棋局,不含任何人情味的鬼才,而是一个会呼吸,会疼痛,会渴望占有的男人。太沉重了。

“长得这么像,也难怪啊……”胖子啧啧感叹着:“如何能长出夫妻相,而又保证不像失散多年的兄妹,是个技术活。”

“可是昭娘为什么要生葬,总不是因为她和汪藏海吵架什么的吧。”

“……难道是因为小三?”胖子冷不丁这么说。

我愣了愣:“你是指皇上吗?”

小花摇了摇头,指了指更远处的一幅画。我因为有点近视,刚刚没有看到那么远的地方,手电筒一照才看清,昭媂身后跟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就是那幅画上的小花。

昭媂和一个长得和小花一模一样的人进入了地宫,关上了宫门,这是为什么?

“……会不会是昭媂贪恋你的美貌,于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那他妈的不是我,不过我觉得,昭媂都可以用‘媂’字命名自己,甚至可以毒杀皇子,找个情人不至于会落到以死相逼的境地。而且吴邪,你也说了,我是地图。”

我静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昭媂为什么要亲自去关闭地宫,为什么要把地图和自己封锁在一起,这些事完全都可以由汪藏海来代劳。你们觉得她为什么不愿意?”

瞎子摸了摸下巴:“你是说,昭媂不信任汪藏海,她怕他会盗了自己的墓?”

“这怎么可能,汪藏海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居然好这一口!”胖子满脸不相信地摇着头。

小花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肯定道:“我同意吴邪的说法,这个墓既然有在汪藏海面前封锁地图的必要,这就说明,这里至少有一些部分是汪藏海没有参与设计的。这部分区域即使是他也得靠地图才能进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外面的工匠是被一个一个杀死的。他们一定参与过这部分的建造,昭媂不想让汪藏海知道任何一点地宫里的秘密。”

我点点头,慢慢说道:“结论是地宫有两层,一层是汪藏海设计的轮廓,里面还有一层,是昭媂设计的。”

“但如果用人体来做地图会不会太简略了……”小花正说着,忽然被黑眼镜猛然抬起头的动作打断了。瞎子直视着小花,表情里的戏谑全部消失了:“如果外层表示的是汪藏海设计的整个女型地宫的轮廓。那么里面昭媂设计的一层地宫,会不会是按照人体的内部设计的?”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隔了许久,小花才缓缓笑了:“关键时刻你可以操刀剖了我,我准了。”

我能理解小花的那种无奈,正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却看到闷油瓶一个人已经走到了手电筒光线的尽头。我想起他的职业失踪专业,赶忙打着手电跟着他过去。只见他正聚精会神地一幅一幅图往下看,我只好也跟着看了下去。后面的壁画非常乏味,主要讲了些木头选材,吊棺的过程之类很琐碎的细节。

我抬头看向闷油瓶,问道:“你在找些什么?”

“这是汪藏海给后代的提示。”闷油瓶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也好好记住。”

这条护城河大概就是汪藏海为自己的后代写的倒斗说明,毕竟还有天子在上,他自己在当时没有理由去开昭妃的墓穴,所以只能把这留给汪家的后人。

这后面的世界,有一半是汪藏海造的,还有一半完全未知。汪藏海这个人已经足够诡奇,他如果想让自己的后代活着走到昭媂设计的那部分去,的确是得写个提示什么的,但这提示也不能太过直白,因为站在这里的盗墓贼,并不一定只有汪家的后代,也有可能是别人——比如现在的我们。

我想了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地宫里我会遇到的事可能非常,非常诡异。

汪藏海为什么会盗毕生所爱之人的墓。闷油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几千个张家的模子坟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的答案,全部都在这昭娘墓中。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对自己说:“我不会后悔的。”

这之后不管我看到什么,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第三十四章 你若不离不弃

我和闷油瓶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如果我没跟着他他一定不会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胖子一直冲着我们晃手电筒。偶尔光顺过下巴蹭在他脸上,猥琐的笑脸要多惊悚有多惊悚:“天真你不是说五分钟左右就回来吗?我们都从左等到右了,怎么,一发这么长时间你腰不酸?”

我骂了一声什么他妈的乱七八糟的,再往前走便看见瞎子蹲在地上带着手套,手上沾了一些水。那些彩色的物质也被他带了起来,在手套上发着光。

“这条河是地上转地下的,和西藏的盐湖差不多是一个道理,含盐丰富,这些发光带颜色的都是嗜盐微生物,而且……哦,有腐蚀性。”黑眼镜把手套摘下来冲我们挥了挥,胶皮的食指部分已经烂掉了。

我点了点头:“那么只能架绳索过去了。”

小花从包里拿出一条登山用的钢索,好像是我们以前在四姑娘山用过的那种学小龙女睡觉的东西。这个比登山绳的弹力要小,不用担心胖子这种体型一下把绳子压下去自己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小花把钢索固定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灯奴上,另一边闷油瓶抓住,用飞虎爪勾在了地宫前的兽头上。

我拽了拽,觉得挺结实,便架上滑锁准备滑过去,却被闷油瓶一把拦住,他没说话,只是坚定地把我的手从滑锁上扯了下来,自己抻了抻,脚上一发力便窜了过去,十秒钟后,在对岸轻巧地落地。

我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着他们:“后面的同志先?”

胖子恶狠狠唑了口牙花子:“小哥那是护食儿……不不,护妻,你别不领情啊。”

我叹了口气,拽上滑锁,自己也滑了过去。滑到半中间的时候可能是我力度方向不太对,有段时间我几乎不往前走,只是挂在河中央,脚下的水流比刚才在边上看时还要湍急。我尽力往闷油瓶的方向抻了抻脖子才好歹挪了过去,下来的时候脚都有些软。

黑瞎子是第三个,似乎是小花让他先走的,他过来后就有点担心地看着对面,我不禁笑道:“你在护食儿啊?”

“……我在护妻。”

小花在他之后上了钢索,胖子殿后。这倒不是说我们对胖子有多无情,我们这一行做的是关乎性命的买卖,没人懂什么大义牺牲,只有客观条件下怎么划算怎么来,胖子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这在常人看来大概很难理解。事实上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把胖子放在最后,却又会在他出事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闷油瓶会在我之前第一个试钢索,却又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会杀了我。

我正有点愣神,忽然听到黑眼镜“嗯”了一声,我抬起眼睛,就看到对面的那个灯奴有些不对劲,似乎比原来矮了一些,因为失去了高度差,小花卡在了河中央。

隔了几秒后,黑眼镜忽然大叫起来:“胖子小心你背后!抓住钢索!那不是灯奴,是只脱了水的禁婆!”

我看到那灯奴忽然一动,身上的干皮龟裂开来,露出了一张皱缩又诡异的脸。胖子反应极快,一把拖住了禁婆企图抖动掉的钢索,转手就拿出匕首劈那东西的脑袋。禁婆的头发并不是湿的,此刻也缠不住胖子的手,只是尖叫了一声便捂住头,反应似乎很迟钝。

可是胖子仍旧不轻松,他单手承受着钢索的拉力和小花的重量,整个人被拽成了拔河的姿势。小花的脚离水米只有一掌的距离,现在别说往前挪了,根本不可能使出力气。

我看到那只禁婆已经被匕首刺得奄奄一息,但它似乎看出了胖子的弱点,尖叫一声使尽最后的力气便窜过胖子的左臂往他拽着钢索的手腕上咬去。这东西因为脱水非常小,直接从胖子的左腋下窜了过去,胖子的右手整个向后拧成一百八十度,躲避不及,被那禁婆一口咬得钻了心,手上一松,钢索便落了下来。小花掉进了水里。

瞎子在那个瞬间往前冲去,我也跟上去,一边冲小花叫道:“防水衣!快把整个帽子都拉紧!”

小花的脸色非常苍白,有几秒我只觉得奇怪,这种事虽然危险,但并不是绝境,为什么他会露出那么绝望的表情。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瞎子,他的防水衣拉链是坏的!”

我看着他,一时动弹不得,脖颈上全是冷汗:“出发前他一直在看自己的衣服……他知道那是坏的。”

我想起我们当时的调侃,几乎为自己的迟钝发了疯。为什么当时没有早点注意到小花的反常?为什么当时没有多想一步,哪怕只是多问一句。

瞎子听到我的话,再没有片刻迟疑,拉紧了自己的防水衣跳入了水中。

我看到小花正竭力地把自己撑起来,防水的连衣帽被他戴在头上,但是拉索并没有办法拉到整个盖住他的脸。他看着瞎子向他游来,也竭力地靠了过去。等他们在水中央艰难地握住彼此的时候,已经过了天杀的五分钟。我不知道那些水有没有碰到小花的脸,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个时候,我看到在水中央,黑眼镜把帽子上的拉索拉了下来。我呼吸一滞,接着便看到他冲小花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扯着自己的帽子,慢慢地朝小花凑了过去。

在他的帽子整个贴住小花的帽子的瞬间,他们的脸也一定贴合在了一起。他在吻他……他一定在吻他。

我看着黑眼镜捏着两个帽子边缘的缝隙,拖着小花往河这面走,整个人都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如何呼吸。

那个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却又太明白。

小花和他到了岸边,我和闷油瓶把他们拖了上来,直到躺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们都还是紧紧抱着彼此。最后瞎子慢慢抬起头,露出了小花那张无瑕的脸。

我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小花的眼睛仿佛冰雪破碎的瞬间,似乎有流光,却十分凛冽。

他慢慢地爬起来,把自己的防水服脱掉,几处腐蚀性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他没有回头看瞎子,只是接过我递来的药,口气平淡得一如刚才的波澜从未发生过一样:“你知道这不意味着任何事。”

瞎子躺在地上,微笑了一下:“我知道。”

第三十五章 地下之城

那只禁婆在咬住胖子手腕的瞬间就死了,牙齿刺得极深,胖子的手臂几乎不能移动。最后是由闷油瓶又重新架了钢索过到河对岸去,把胖子和那只禁婆带了过来。我们把那只禁婆的牙从胖子的臂弯上拔出来后,就看到一排发紫的血洞,而胖子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给他打了抗生素后,我们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决定等他烧退一点再继续往前走。

小花的伤口需要清洗,他把几处有脓的伤口全部划开,又自己沾了些绿豆烧在身上消毒,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瞎子只在一旁看着他,目不转睛。

我走到他身后,轻声说:“我和小哥先去前面看看路,你看好小花和胖子。”

他没有转过脸来,只是背对着我点点头。

闷油瓶默默地站起来,我和他一起走到了地宫的入口处。门边有两个镇墓兽,是个很奇怪的人鸟的组合体,和在云顶天宫我们所见过的人面鸟并不完全相同。兽像的头部很像人,甚至有头发,但嘴部却是鸟喙;有翅膀,但也有手;下体是鸟爪,却很粗壮。

我看着那鸟的翅膀和上面剥落的赭红油彩,不禁吞了吞口水,转头看向闷油瓶:“你在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或者,这只是那种赤色鸟的神化?”

他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这意思是他没见过还是他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种鸟是‘鹏’。”

鹏是象雄古国的图腾,这点功课我还是做过的。只是那种鸟虽然凶猛诡异,但是还是太小了点,并不像是传说中的大鹏鸟。

“如果,那种鸟只是幼雏,或者亚种的话……”

兽头就很有可能并不是夸张。

我的脑子似乎刻意回避了这个危险的预告,反而转向了另一个有关鸟的回忆。我不禁苦笑起来,看着闷油瓶:“那些鸟这么危险,你逮住它们,就是为了刻我的名字?”

“我怕我忘了你。”

听到他的话的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捶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或许忘了,重新认识一次,也不错。”

“没有重新认识的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忘了我,他会在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就杀了我。

“现在就算记得我,你也还是准备杀了我的。”

他拿出一个长杆样的东西,对准了门后的自来石,没有任何表情:“等你死了,我会忘了你。”

“……”我闭了闭眼睛:“就像我这十年做的一样?”

他再没说话,慢慢地推着自来石。我也沉默下来,顶着沉重的铜门往里打开。

我忽然开口:“我不会道歉的。努力忘掉你这件事,我不会道歉的。”

他转过头来,我直视他的眼睛,感觉心脏被无形地压迫,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揉成一团烂泥或者一块顽石。

“该道歉的人是你,如果你希望被所有人都忘记,在每个人眼里你什么都不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不要让我发现你会笑,不要让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不要让我明白你在试图记住我,不要专门跑到杭州来和我道别,自说自话地就再也不见了。

“……你根本不明白,这十年我有多难过。”

他忽然伸出手来按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神里出现了少有的迟疑。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把手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我似乎隐约明白他摇头的含义。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懂。只是那一刻我脑海里的叫嚣变成了一股冲动,那在胸腔里轰鸣摇撼的声音,让我感到害怕,又有点想要抛开一切,奋不顾身。

那是一个念头。一个想和闷油瓶过一辈子的念头。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偏过头固执地不去看他。直到那厚重的城门被推开,我才想起我们到底在哪里,提起这种念头,是不合时宜,更是难以企及。

手电光反射出一道锐银,刺得眼睛一痛。我抬起头,便看到一座高耸隆起的绕山而建的城市耸立在我的面前。

这地下有一座山……有一座城。

那种山石很特别。质地坚硬的白色似乎受到千年的挤压和沉淀变成了微重的银。停滞不前的笨拙颜色和浓重的涂抹形成一种凝固而厚重的美,很错乱的美感。

山间的石窟和搭建出的木头平台,与洞穴里吹出的风回响成人声鼎沸的幻音。我有一刹似乎相信,象雄古国的遗民,或许真的在此悄悄繁衍数百年,上千年。生生不息。

第三十六章 五城十二楼

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让我一时忘记了做出应有的防备。出于学建筑的本能,我已经不由自主地以审美的角度去观察这座山——这座城的结构,它的布局第一眼看上去就十分舒服,这种舒服和天然形成的东西很像,但学过建筑的人都明白,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个文明社会里的东西长相并不规整,却又十分和谐,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来解释:一是这个东西兀自发展上千年,社会性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一种自然的轮回;二是有人精通自然发展之规律,实属刻意安排,却似鬼斧神工,天然去雕饰,是人为景观的最高境界。

而所谓精通自然发展之规律,就是指风水。

这座山不是自然形成的。山体加上人工建筑的结合物太过完整统一,天然形成的粗粝美和精巧的构建没有丝毫不融合之处,连不对称的美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这是依风水而建的上乘之作,设计建筑的人没有完全按照原本的风水,而是利用自己的设计与原来的结合创造了一个新的风水。

我下意识地去数那些错落有致的石楼,总共有十二座,在中国是个非常圆满的数字。这更让我确定了这是一个人刻意设计的城市。

“十二楼。”我叹了口气:“五城十二楼。”

“十二楼”在《史记》和《汉书》里都有提到,大约就是方士所说的仙家居住之地,是为“五城十二楼”,在近一些,李白作诗时也用过这个,只不过为了押韵,颠倒了一下词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清代亦有顾贞观代纳兰容若悼亡,步韵唱和一首《金缕曲》:“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有人从这句出发,指出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实际上讲的就是纳兰容若。这话先不提,只是这“十二钗”的故事,便也是从“五城十二楼”来的,意指仙女。

这个颇为盛传的典故,用在这里很是合适。只是如果有十二楼,看这斗的气势,恐怕那五城也是有的了。我把我的想法和闷油瓶一说,他就往城墙上爬了几下,往远处去看,只看了一眼便冲我摇头:“这是山中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空间容纳五座城。”

我挠了挠头,再抬起头看那座城,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小哥……刚刚那里,应该有三个洞穴吧?”我眨了眨眼睛:“他娘的怎么变成两个了。”

闷油瓶看了一眼,也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对这些没有我刚刚那般在意,一时之间似乎有点不大确定。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就这一点古怪纠结很久,然后晚上睡不着,拉着胖子做枚举法,最后得出一个有鬼的结论——不过你看,现在这套回路已经可以在我的脑子里完成了。我决定放过那两个孤零零的山洞,拍了拍闷油瓶,说咱们可以回去了。闷油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跟我往回走。

如果是以前的他,这种时候大概会直勾勾地盯着某个部分,表情里的沧桑不言自明。可现在的他是沉默的,顺从的——

淡然的。那种超脱了死亡的麻木,对于世间一切的淡然。

他早已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我的出现对于他来讲并不是什么希望,而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如果没有我,他会在这里守护张家的秘密直到他老死,而这就是他的归宿。对眼前的这个墓,他没有必要探寻,也没有渴望探寻。

他所在这里的一切原因,只是我的固执。

我不禁苦笑。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放手。我的自私在闷油瓶的事上体现的这么淋漓尽致,这其中的缘由,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敢明白。

“吴邪,有些感情动不得。”想起小花那句话,我只觉得最初的烦躁逐渐变得清晰,沉淀下来,成为某种冷静的癫狂。

这是真的吗。那个念头,想过一辈子的念头……是真的吗。

我们走回宫门外,小花和胖子已经睡了,黑瞎子一个人在看着火。闷油瓶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守夜,我也不争,默默拿出睡袋,躺在胖子和小花身边。

怔愣地望着上空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电子表显示的是黎明。外面应该晨光熹微,天色渐清,是个好天气。

小花忽然睁开眼睛,从睡袋里侧过脸来。我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也转过头看着他。他盯了我半晌,忽然开口:“吴邪,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皱眉,他接着说:“你每次催不到账就是这副表情。”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这么说,难道是你欠过我钱,我忘了?”

他白了我一眼,接着道:“我是说,有些时候你该放过张起灵。”

“……”

“也放过你自己。”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听到小花在我脑后缓缓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顺着风吹进我的梦里,于是梦变成苦的,苦又总让人清醒。

“朋友也是可以过一辈子的。”我在梦中争辩似地说:“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该放弃他,即使我只是他的朋友。”

然后我似乎梦到柴达木。殒玉悬在头顶,我抬头痴痴地望着那些孔洞,期待其中哪一个会把闷油瓶还给我。是的,还给我。

食物一点点的减少,生命一点点的消耗殆尽,可是我在乎的全部,只有那块殒玉的深处。

“如果他不出来,你会怎么办?”

我明明知道答案。从那时起,我的等待就在发酵,变质,膨胀,变酸。成为期待,成为妄想,成为痛和甜,成为羁绊和一生。

“我一直在等。直到我失去生命之前,我会一直等。”

我睁开眼睛深深地喘气,猛地抬起身子去寻找闷油瓶。在柴达木深处的那种绝望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知道那次是我十年等待的浓缩,而这十年,我所经历的,其实和那次崩溃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醒来的第一眼去找闷油瓶已经变成习惯。

我看见他坐在火堆前,光热映出半张侧脸。我喜欢他。我的自私全部可以归结于此。只能归结于此。

第三十七章 小花VS小花

我猛然起来动静不小,一时瞎子和闷油瓶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把脸偏过去,嗓子很哑:“噩梦而已。”

黑眼镜挠了挠头,站起身走过来把搪瓷缸递到我手里,瞟了眼我的裤子就笑了:“小三爷,叔叔告诉你,这不是噩梦,这叫春——”

“滚。”我被开水烫了一下立时脸上就热了,低下头去摸旁边胖子的额头。

胖子打了抗生素,这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一摸脑袋温温凉凉的,看来这家伙的神膘的确还没过保质期,吸热效果真好。小花那边的睡袋已经空了,再往后看,他正站在地宫门口看那两只镇墓兽。

黑眼镜看了看闷油瓶,又转过来冲我点了点头,就走到我旁边试图踹醒胖子。我按了按太阳穴,企图把那些恼人的念头驱逐出脑海,站起来之后深呼吸了几口气,便开始收拾晾在风口上的那些受潮的工具,整理的时候从背包里翻出一件备用的防水衣,我寻思着小花那件肯定是不能用了,这件虽然薄,但总比拉不上拉索的要好,便转过头看向青铜门那边。

“小……花?”

一刹那间,连呼吸都冷了几分。

小花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头镇墓兽,而被我和闷油瓶推开的青铜宫门边,又探出半个人的身体。那人侧着身子低头看着小花,也是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在意我几乎凝固的眼神。

如果那是一只粽子,一只禁婆,甚至一个背着装备的盗墓贼,我都会以这十年锻炼出的条件反射立刻做出攻击或者防卫。但那并不是。

那个人我甚至认识。眉眼如画,一点泪痣。

“小花,你的背后……有个你。”

精巧的五官与小花没有半分差异,他披着一件薄衫,头发束成一股随意绾在肩头,是刚刚卸了女披的样子——与那画中的旦角一模一样。

小花听到我的话,蓦地回头,身形一滞,下一秒他凶狠地抬腿往前一蹬,随着身体的后撤,沉重的铜门发出一声闷响。那人的手从门上被震了下来,整个身体窜出了门外。

黑眼镜已经冲那边跑了过去,被小花喝了一声停住脚步。我看到小花慢慢从袖口拿出那根折叠的软棍,一点一点地把它打开,一边盯着那个披着白纱羽衣的画中人——他自己。

“吴邪。”他沉着地开口:“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我已经高度紧张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胖子呢?”

胖子刚醒,看见眼前的场景一个激灵,赶忙抱起枪:“他娘的,花儿爷,说你人妖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骨子里很疼惜美人的。”

“瞎子,你呢?”

“……我怎么敢。”

“那么就只有我自己打自己了。”小花皱了皱眉头:“原来我笑起来这么欠揍吗?”

没有丝毫犹豫,他抬手冲另一个自己劈了过去,我听到一声钝响,那人往过一偏,棍子砸在他的肩膀。那一刻我看清他身上布料的破败程度,不禁一阵恶寒:“这是个粽子!”

我曾经有过一次自己打自己的经历,那一刻面对一张与我别无二致的脸,心里的那种郁闷和犹豫真是难以言说,而小花几乎在几秒之内就克服这个,他对自己到底是有多狠绝?

那粽子的戾气一发出来,眼神都变了,但是很奇怪,那东西似乎有些智商,在动作方面有种说不出的柔韧,他一边躲闪一边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力道很大,张口便能看清森森的尖牙。只见他忽然攀住铜门以一个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把自己当作螺旋桨一般甩了起来,小花躲闪不及,双臂护住心肺,但还是被这重击一下打到了墙壁上,骨骼发出粗糙的响声,我听着耳朵一炸,隐约担心起他的内脏。

但是小花只是咳嗽了两声便迅速躲开那粽子窜过来的爪子。那双手指节苍白粗大,指节奇长,只见那张和小花一样的脸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狰狞扭曲的笑容。

“傀。”

我看向闷油瓶,他正注视着前方,表情凝重严肃。我记得这种粽子,是我第一次倒斗在水盗洞里遇到的,这东西有魂,只有闷油瓶的血才能镇得住。

“你,你能不能去帮帮他?”我不禁开口。

闷油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不需要,也不想要。”

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小花的想法。和潘子一样,那种自我毁灭倾向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那场搏斗当中,他每一击里果决的杀意全部都在告诉我们,他没有为自己准备任何后路或余地,他不是为了生而来,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想杀死自己。

那东西和小花明显使用的是一套搏击法,柔韧度类似于卡波拉,却更为奇巧乖僻,是解家和二月红才会用的练功方式。我不知道这粽子是出于本能还是真的有智慧,但总之,他的动作并不僵硬,力量也比小花要强,简而言之,小花并不占上风。

而不知道为什么,小花似乎也并不急于找对方的要害,反而次次戳刺都打在面门——很多人最初开始打架的时候都会往人脸上打,但其实除了太阳穴,脸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一击必杀的地方,而如果打粽子的太阳穴有用的话,中国的盗墓贼早就代替美剧成了丧尸爆头专户了。

“这东西身上没有致命点,连小哥都要用血,你们让他怎么办,一个人把这粽子碎尸吗?”

瞎子一直很严峻地看着前方,这时候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时间竟笑了出来:“小三爷,如果有一个机器人,你怎么打也打不过他,而且根本找不到他的脆弱环节,你会怎么办?”

我看了看小花,才忽然明白过来:“……切断电源就好了啊。”

黑眼镜耸了耸肩:“担心花儿爷这种事,根本就是在小看他啊。”

小花绕在青铜门后躲过那粽子的一爪,一个翻身跳上青铜的门环单脚勾住,随着身体重量的冲势快速落下,那粽子反应不及,一击正中他的颈部。我看到他的脖子随着那一棍弯出一个不正常弧度,僵硬的骨骼彻底断裂,与此同时,他口中的什么东西倏地弹出,崩落在地上,胖子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是一枚口衔珠。

那粽子本来只是有点发青白的皮瞬间开始干枯腐朽,如同败落的枯叶般层层凋落。只不到五秒,那粽子瞬间皱缩成了一具紫褐色的干尸,发出刺鼻的中药和腐朽气味。

小花盯着那具尸体很久,确认没有再尸变之后,松了口气,跳了下来。

他把那具尸体的正脸扳正,那张一分钟前还和他一样的脸,现在已是面目全非,他叹了口气,回头冲我们笑了笑:“不管家里的规定是什么,我死后一定要火葬。”

第三十八章  冒险

我们几个走过去的时候,小花有点可惜得看着那具尸体,摇了摇头:“我以为他嘴里是个符什么的,现在这样想把他剖了都不行啊。”

“这粽子的确很可能和地图有关啊。”我看了眼胖子,他正在那儿把几根烟平放在地上,一边说着:“造孽啊造孽,悲剧就是把美人儿变丑了给你看……”一边给这尸体磕头。我忍不住对他道:“这位爱卿,你先平身吧。”

“不不,我们北派心诚,心诚则灵你懂吗,这迎头一个开门绿,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

“……戏子不吸烟的,人家不收。”

胖子愣了几秒,赶忙把那几支烟捡起来塞自己嘴里:“他娘的不早说!”

“话说回来,你和小哥他娘的怎么回事儿啊。”胖子一边吸着烟一边指了指地上的干尸:“看见棺材好歹说一声啊,有钱大家分啊,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自己招粽子啊。”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看见棺材只能想到私吞啊?那里没棺材,不信你自己看——”

我指向宫门内,所有人都一愣。我跟着转过头去也愣了。

打开的青铜宫门内,那座山还在,但山的最底部中央先在却有一个黑黢黢的洞,洞内部直立地放着一个棺材,随着这个洞的出现,棺材板倒在地上——我几乎能想象出刚刚那只粽子从里面气定神闲地走出来时的样子。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事实上我们遇到过三次:第一次闷油瓶和胖子几乎死掉;第二次除了闷油瓶无人幸存;第三次,那东西几乎撞破了一堵青铜门,潘子死了,小花的伤痕仍在胸口张扬跋扈。

除了以死相拼,没有其他办法。

“……密洛陀。”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里有密洛陀。”

胖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而我回忆起了胖子的肠子流了我满手的触感:“他娘的我到现在想起这东西都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我们几个把家伙都拿在手里,胖子在手上呸了两口,握住自己的猎枪,正准备冲到洞前搞个突袭,却被小花一把拦住了:“我觉得这事不对劲。”

小花的表情很严肃,让我不禁想起那个时候他和潘子在巴乃的山中拍给我们的视频。那之后他经历的死斗一定凶险万分,而那之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云淡风轻,连让我对遗忘他的安危这件事都没法开口道歉。

他在那里看着潘子死去时,有没有绝望过呢。

小花看向青铜门内的山,轻声说道:“我们都知道密洛陀的习性,他们能感热,我们呆在这里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东西出来?”

“咱们还隔着道青铜门呢……”胖子挠了挠头,忽然愣住。

瞎子笑了笑,指了指那具干尸:“如果密洛陀没有感知到热量,那这东西为什么会出来?总不是为了散个步拉出来溜溜吧?”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洞的边缘,参差不齐的豁口看不出人为开凿的痕迹。而整个山体并没有被大型的切割或改造,裸露的岩石没有土层覆盖,不可能是假揭皮。

“或许是烧碱?”

瞎子摸了摸四周的青铜壁,摇了摇头。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胖子枚举出剩余的可能性:“一,有看不到的机关在我们休息时把这座山换掉了;二,密洛陀因为某种原因,只能在一个特定范围内移动。他能创造出这个洞口,却到不了我们面前。”

“如果是第二种,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密洛陀这么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在这里只配做负责搞出山洞的看门狗?”

胖子点点头:“这只能过去看看才知道,如果是,岩壁上一定能看得见那东西。”

闷油瓶在一旁没有吭声,而我立马反对:“这太危险了。”

胖子耸了耸肩,再次背起枪:“胖爷我是实战派,你们看好了,如果我情况不好,你们就给我一梭子。你胖爷我不喜欢热情似火的密洛陀。”

瞎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说不定一会儿你会看见个和天仙儿似的密洛陀,杏核眼,巴掌脸,樱桃小嘴一点点。”

胖子嘟囔了句借你吉言就往那面的山洞走去。

其实我大概能理解胖子的想法。如果这座山里真的养着密洛陀,硬碰硬我们能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他讨厌等待和被动,也讨厌全军覆没的冲动,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把自己供出去当饵,生与死无非是一眨眼的事,没有什么大义凛然,只觉爽快得很。

或许和盗墓贼变成生死之交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走着走着,你总会遇到比生更在乎的事,比死更怕失去的人。

胖子虽然决定下得狠绝,但走路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等到了山洞底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期间空旷的地界里没有任何响动,胖子的脚步声和身上的装备发出交叠的沉重声音,如果潮水打在额角,流下来全是咸味。他终于走到那个山洞面前,在我们的视线里,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背影。

我隐约看到他向里迈了几步,又忽然往外撤,那动作大得惊人,几乎是跳出来的。我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手里的枪已经举起来了,却忽然看到胖子在那面闪了两下灯,那是安全的标志。

我们几个对视一秒,快速地跑了过去。

胖子站在洞门口满脸都是汗,他平了平呼吸,道:“操,真的猜对了,这里面有密洛陀,但我们目前是安全的。”

我皱了皱眉头,小花和黑眼镜已经不约而同地折断荧光棒照射洞内。荧蓝色的冷光下,我看到悬在洞顶上方的密洛陀,它四肢大张,好像一只怪异的巨掌包裹着嵌在洞里的棺材顶部。

他的身上被缠绕着无数巨大的铁链。粗重的链锁缠绕着它的四肢和脖颈,延伸到岩壁内部,通向我们看不到的深处。

“瞎子,这是巴掌脸……这他妈的是姚明的巴掌吧?”胖子喃喃着。

它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密洛陀。

小花倒吸一口气:“他们是怎么把它吊在棺材上面的……它怎么能移动?”

我看着那些铁链连接的方向,忽然想起打开青铜门,第一次看到这座山时,山上的岩洞莫名消失的事。胃部收缩了一下,我往回退去,抬头看向我面前的这座山,这座造出绝妙风水的穹窿银城。

五城十二楼。我闭上眼睛,“……密洛陀有十三只,这就是汪藏海的风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