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朱一龙迷之粘人。小长假之后第一天上班,公司开大会。朱一龙听着白宇的闹钟起床,飘飘忽忽,神思混沌,贴着人后背跟进洗手间。白宇站到洗手台前拿杯子牙刷,他也拿杯子牙刷,刷牙时一只手搭在白宇的腰上,摸过来,摸过去。
白宇觉得痒,笑得差点没一口水呛进嗓子里。他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拍一下朱一龙的手,声音不清不楚,“大清早的,干嘛呢。”
朱一龙于是暂时停止了骚扰行为,好歹是安生刷完了牙。白宇走两步去拿毛巾洗脸,结果对方又来一次袭击,按住他的手腕把人抵在了冰凉的瓷砖墙面上。
身后一杆枪蓄势待发。
白宇忍不住磨牙,“朱总,上不上班了。”
朱一龙咬他颈间的皮肤,刚起床说话带点儿鼻音,声音沉得胸腔跟着震,“上班。”然后笑了,“但不影响上你。”
白宇被对方很难得的一次不要脸给震惊了。他疑惑地红了脸,“朱一龙?”
你他妈是不是还在用睡觉时候那套语言系统呢?!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啥?!
朱一龙吻住他,并且开始动手蹂躏。今天开始那种整天整天腻在一起的日子正式宣告结束了,他要先释放一点汹涌澎湃的思念之情。
白沐小朋友昨天跟他说悄悄话:叔叔,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哥哥他超超超超——级喜欢你的。
朱一龙闻言愉悦,发出“盒盒盒”的笑声。小孩子懂什么喜欢懂什么爱呀。不,小孩子最懂了。他们用不沾染灰尘的目光观察这个世界,看见的都是很真诚很纯粹的美好。很奇异的,朱一龙这段时间的焦虑竟然被一句童言童语暂时安抚下来。
怎么说呢,恋爱当中的人,很容易不满足,但也很容易满足。
晨间运动做完,朱一龙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困是不可能再困的了。白宇冲了澡出来,满目春情还没褪去,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朱一龙在他锁骨上吸出个吻痕,他套上件圆领T恤心惊胆战,总感觉动一下,领子一歪,就要被人看见。他很有些报复的心思,看见朱一龙在扣衬衫扣子,扑上去要往他脖子上啃,朱一龙抱着他顺毛,笑出颤音,“乖了乖了,别闹。”
“怕什么,”白宇眯了眯眼睛,“成年人有性生活是很正常的事情,坦荡一点。”
“嗯嗯嗯,”朱一龙表示赞同,赞同完抬手看了眼手表,“但是再不出门真的要迟到了。”
白宇表情一僵,随即开始稀里哗啦地穿衣收拾,“朱一龙你害我!!你要把我迟到被扣的钱都补回来!!!”
他起那么早不是为了给朱一龙留这样那样的时间的,他是要自己搭地铁去上班。他一般不坐朱一龙的车去公司,避嫌。但今天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了,他让朱一龙把车停在离创意园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拜拜”都没完整留一下句,下了车就拔腿狂奔。
一路跑得欲仙欲死,结果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吴谦自从知道他谈恋爱了之后就总是调侃,拍着他的肩膀,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一句,“年轻人,注意身体。”
白宇喘着气摆摆手,心想,你特么倒是去跟你们朱总讲啊!年纪大了才更要注意身体吧!
在公司朱一龙确实是实打实的资本家角色,不踩点上班,过一会儿才悠悠地来。来时边走边笑,括弧,不太明显的那种,括弧毕。心情肉眼是可见地好。他没穿正装,没打领带,版型挺括的短外套,腿长两米八,皮鞋踩在地毯上,踩住的那都是公司里扑通跳动的少女心。
“朱总好久没有这么帅了…”何小曼就差捧脸。
吴谦点点头,轻松地说,“今天开会应该不会挨骂了嗯。”
朱一龙路过白宇,嘴角弯起的弧度变大一些。
白宇自岿然不动:呵呵不好意思哦,我已经不吃这套了。
开会的时候他疯狂跳戏。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哪怕朱一龙有再多身份,在他心里也统一成一个人。丁维的小舅,公司的朱总,归根结底还是睡在枕边的恋人。朱一龙在会议桌前端听工作汇报,面无表情,听见不满意的地方眉宇间依旧一片肃杀之气,显然没有“今天心情好就放过你们”那意思,吴谦的猜测全方位错误。
白宇撑着头,无法避免地想起他没睡醒时迷糊的样子,还有几个小时以前…少儿不宜的画面。
阿弥陀佛。开会的时候开这种小差,太罪过了。
…但是一发不可收拾。越不想,就想得越多。
白宇要掀桌。朱一龙你是不是人啊,自己搁那儿高冷摆造型,让别人不能好好开会!而且会议室好特么热啊…白宇讪讪地扯了扯领子透风。
坐他旁边的吴谦好像看见什么,小小声地“咦”了一下。
白宇赶紧按住领子,确保圆领摆在正中间,不偏不倚。
吴谦其实没看太清,但清奇的脑回路可见一斑,“你怎么脖子下面还能撞出块淤青…”
白宇咬牙切齿,“我眼瞎。”
啥玩意儿还能凸起一块怼那地方去?吴谦想了想,没想出来。但是,白啊,你可长点儿心吧!
白宇瞅一眼八风不动的朱总,愤愤不平。他想了想,摸出手机解锁,偷偷给朱一龙发微信:朱总,您开会的样子真性感,人家在下面都把持不住了呢。【害羞.gif】
矫揉造作到他自己也是生平仅见。
朱一龙放在桌山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瞟一眼,抬了抬手说,“不好意思,稍等。”
然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员工看见他就那么沉默着,舔了舔后槽牙。
过了会而儿朱一龙把目光定位到白宇身上,小孩儿扬了扬下巴对他示威。
行吧,那就秋后算账。
朱一龙放下手机,笑了笑说,“继续吧。”
说话说到一半的人卡了壳,心惊胆战到好几秒才把刚才的汇报连上。
晨会顺利结束,与会人员总体还是较为放松。大家都知道,公司和Ocean之间的糟心事情差不多就要了结了。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微博上有大V也站出来怼了之前那个屏幕混用的事情,晚是晚了点儿吧,但效果还不错。大家都是吃这一碗饭的,煽动情绪谁不会,网友们热血沸腾了,舆论又掀一波狂潮,这回是对公司有利的。“无极限”又变成敢第一个站出来硬刚的大功臣了。
至于杨嘉,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下,证据一摆,直接就败了,显得特别不值一提。
吴谦跟何小曼在讨论这事儿,说真是大快人心啊。白宇在一边微笑,他想,可不大快人心吗,朱总前期用多少次胃痛、多少场酒局,和怎样数量级的焦虑换来的。虽然朱一龙跟他岁月静好,可难道他会不知道吗。
他太知道了。但是算了,也要允许英雄适当地岁月静好啊,他们就是不待见狼狈的自己呗。
隔了没几天Ocean那边就出道歉声明了,主要是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科普,一轮又一轮的引导,作为消费者的网友们确实愤怒了。这事儿没完,但那是对于Ocean来说,“无极限”取得阶段性胜利,剩下的事情,管他的呢。反正白宇是不管了,他也是很忙的好伐。
没什么磕磕绊绊的事儿,朱一龙就开始清闲。作为老板,他的时间总是特别弹性。白宇未毕业底层小员工,工作学业两头顾,有一份热发一分光,事情多起来好像没完没了。他最近在跟视频组的人学拍摄剪辑,神奇的是微信组的稿子也能写了,两边的负责人爱他爱得无与伦比,在朱一龙面前一顿猛夸:小伙子有干劲儿啊,努力啊,聪明啊,有前途啊,任劳任怨啊,总之就是,这实习生太特么值了!
朱一龙多少个晚上被加班的小孩儿撂在家里,寂寞得仿佛空巢老人,比较委婉地表示说,还是要合理安排大家的工作时间。
多稀奇啊,老板嫌员工干活干得太多。
两位负责人感动极了:咱家朱总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资本家里一股清流。
日子过起来其实都不大有新意,也就是一日三餐,也就是奔波劳碌,也就是晴雨轮番造访,自转的地球踩在脚下。白宇努力向上攀,以前为伟大理想,后来多了个俗气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能和朱一龙并肩而行。
朱一龙说,怎么说我也比你多活了十几个年头,你急什么。
二十岁的小朱…不也一样,跌跌撞撞的么。
春夏之交,气候舒适得恰到好处。白宇在家已经开始穿短袖T恤大裤衩儿,半截儿裤管晃晃荡荡。这天夜里他难得没为工作发电,大发慈悲陪朱一龙窝在沙发看电影。朱一龙搂着他,手不时在他腰间掐一把,十分感恩。
两人看一部小成本科幻电影,讲一颗米勒彗星擦过地球,平行世界交错引发的故事。电影拍摄手法不走寻常路,镜头晃得人眼晕,刚开始一场朋友聚会,对话沉闷得无边无际,但只要看进去了,就会觉得还挺有意思。
朱一龙一边看一边给白宇投喂水果,白宇咔呲咔呲地咀嚼,吃完一块又一块,又又一块,又又又一块,他吃累了,拍一下朱一龙,笑,“你喂仓鼠呢?”
朱一龙无辜地看他一眼,下一块送进自己嘴里。
说来也巧,电影刚看完没多久,手机上收到推送过来的新闻消息,什么“近期”“流星雨”之类的。白宇还没从电影的世界观里回神,“嚯”了一声,兴致勃勃地点进去看,结果很快就失望了,“白天的流星,啥也看不到,有啥好推送的嘛。”
朱一龙笑着看他,“干什么,要对流星许个愿?”
“让想象力飞一会儿,”白宇说,“就不能是,流星划过夜空,我回家,看见平行世界的你吗?”
朱一龙眨了眨眼睛,“又梦见自己是演员了是吧。”
“嘿嘿,想不到吧,还是电视连续剧。”
“有什么新的剧情补充吗?”
“嗯…”白宇认真地回想,也只抓到零星的片段,想做个清清明明的梦可太难了,“梦见我俩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那个梦挺嘈杂的,嗡嗡响,他几乎没听见什么清晰的声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对季节的感知倒是很明显。那一定是个发生在夏天的故事。
朱一龙笑出声音。他挑了挑眉,说,“这意境不错。”
白宇坏笑着挨蹭过去,勾住他的脖子,用甜腻的语气在他耳边喊梦中人的称呼,“哥哥。”
朱一龙感觉自己耳朵一热,再一麻,浑身上下的血液开始奔腾。他侧过头,按住白宇的后脑勺亲上去。亲着亲着白宇笑场了,推了下他的肩膀,等人把自己松开之后,倒在他身上哈哈哈哈。
朱一龙垂眼看他,“?”
白宇忍住笑说,“我刚想起我年轻时候在贴吧上看到的一个帖子。”
朱一龙问,“什么?”
白宇一本正经,“《真心相爱要做的21件事》。”
“……”朱一龙用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他。
是挺中二的。白宇叹口气,“你可以笑。”
朱一龙于是放心地笑了。又是被逗到不行,“盒盒盒”的那一种。
“让你笑你还真笑,”白宇怒了,坐起来轻轻拍他一下,命令道,“不准笑!”
朱一龙瞬间就把笑给忍回去。他强行清了清嗓子,把炸毛的猫给抱回怀里,“那,真心相爱要做哪二十一件事?我学习学习。”
那么古早的事了,白宇就记得什么亲吻什么看星星之类的。不过既然想起来了,他当然也挺好奇,就打开手机登录几百年没有上过的账号去找。记录翻了一页又又一页,最后还真被他给翻到。他严肃地拜读了会儿,然后看一眼朱一龙,伸手摸摸他的头发,猝不及防地,“傻瓜。”
朱一龙的表情僵住了,紧接着精彩纷呈。
白宇仰头大笑,把屏幕转过去给他看,“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心相爱要做的事情第十四件,心血来潮时喊他傻瓜。”
朱一龙无奈地看着他笑。
笑完之后白宇收了手机,说,“哎呀,就是些很小的事情嘛。以后的日子那么长,循环一万遍也行了。”
“…”朱一龙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除了傻瓜那一条。”
“不哦,”白宇笑眯眯地,“傻瓜!”
春夏之交,气候宜人,风浅云淡,无事发生。
过不了几天,白宇加班,朱一龙在公司等他一块儿回家。快十点半的时候,两人下到地下车库。白宇吃过晚饭,但还是饿,朱一龙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太晚吃东西不好,但还是败在他的可怜攻势下,答应回家给他煮碗面。
停车场灯光一如既往地昏暗无力,如垂死之人轻缓的呼吸。不算窄的过道上,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两人没有在意。但他撞到朱一龙身上。
朱一龙的时间有一瞬间像是停止了。他看见杨嘉的脸。
“朱一龙,”杨嘉憎恨地看着他,手里的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你害得我好苦。”
杨嘉又一次丢了工作。“无极限”对他的围剿太狠,这一回他是真的混不下去了。他只是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朱总不能对他仁慈一点?生活多艰辛啊。就放过他,像上次一样,再给他留点喘息的空间,不好吗?
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声划破长空。医生在给朱一龙做紧急止血,但血像他的生命,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白宇很镇静,他以为自己很镇静。他握住朱一龙的手,“叔叔…朱一龙,朱一龙你看着我,不要睡…”
可是他的眼泪砸下来,滴在血迹斑斑的手上。
朱一龙眨眼的动作很缓慢。他看着白宇,感觉不到痛,只是很累。他想闭上眼睛。白宇手上有血,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脸,把他好看的脸也染得斑驳。
“不要,不要睡…”白宇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的眼底一片血色,他很茫然,他感觉不到自己。
什么未来,什么以后,不应该立这种FLAG的,对吗?上帝听见了,就会把你的得意洋洋通通回收。
朱一龙苍白的嘴唇蠕动一下。
白宇俯身去听。
朱一龙用游丝般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小…白。”
白宇含着眼泪,拼尽全力握紧他。
你会没事,你会回来。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44
林芳在夜里接到儿子的一通电话,一开始没有说话,只是哭。她印象里白宇自从上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哭过,哭出声音,声音又都被眼泪泡着,沉甸甸,软塌塌,被通话信号一传,更闷,叫她心里揪着疼。
他原本是那么坚强的孩子啊。
“怎么了小宇?”林芳调亮床头灯,柔声说道,“你别急,慢慢跟我说。”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温柔地聆听儿子的恐惧、无助,和几乎淹没自己的悲伤。
白宇抽泣着,语无伦次,“妈,妈,对不起…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他、他受伤了,我、我、我——”他好像快要喘不上气。
林芳瞬间紧张起来,“谁受伤了?”
“……”白宇又抽了抽鼻子,胡乱抹着脸上怎么也抹不干净的眼泪,他说,“男朋友…我男朋友被人捅了一刀,他现在很危险,妈,怎么办?我怎么办?”
林芳先是松了一口气。没有办法,做妈妈的第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她冷静下来,问,“别慌,你先别慌,人送医院了吗?”
白宇说,“正在抢救。”他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头顶亮起的红灯,不知不觉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妈,我很害怕。”
林芳抓着手机站起来,“会没事的,别怕,小宇,相信医生。”
儿子需要她。她没有多想,紧急收拾一番,连夜开车赶往白宇的城市。
白宇放下手机,发现自己的手不停地在抖。他现在眼前全是朱一龙浑身染血的画面。
朱一龙躺在推床上,带着氧气面罩,面部的血色随大出血流失,变成一张惨白的纸。他的眼神涣散了,空茫茫的一片,瞳孔里好像再装不下任何影子,可他分明看着自己的呀。他看着自己,一直看着自己,很努力地看着自己。
医院阴惨惨的白炽灯下,白宇无力拉扯自己跟着飞去的灵魂。
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期间不断有医护人员走动,很快警察也到了,请白宇复述事发经过。白宇的情绪干涸了,开始感到麻木,机械地讲。他仿佛从第三视角望着周围的一切。他听见警察问,知道行凶的人是谁吗。他看见自己点头,说,知道。
知道啊,他想,知道又怎么样呢?他的恋人还是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杨嘉呢,就算他归案了,我可以也捅他一刀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白宇忽然冷笑一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后来丁维也来了。医院说最好还是联系一下家属,白宇就给丁维打了电话。没有办法,他的身份不怎么被承认。
丁维一路风驰电掣,跑到手术室门口时看见白宇颓然地靠在墙上,了无生气,摇摇欲坠一根细竹子,被狂风骤雨压弯了腰。他觉得白宇好像要倒了,地面轻微的震动都能让他立不住,屏住呼吸走过去。
“白啊…”丁维想拍拍他的肩膀,迟疑一会儿还是放下去。
白宇抬头,眼眶通红,用万籁俱静的眼神看他一眼。
丁维被他看得发慌,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嗓子发干地安慰,“我小舅福大命大,会没事的。”
他还是轻轻拍了下白宇的手背。
白宇收回去很久的眼泪忽然又涌出来,他给丁维道歉,“丁维,对不起…我,我没有及时推开他…我应该早点发现不对劲的…”
丁维搂住他的肩膀,却也哽咽了,“说啥呢你,跟你有屁关系,这他妈神经病犯事儿,谁防得住啊!”
白宇噙着眼泪拼命摇头。杨嘉的目标很明确,扔了刀就跑了。而他现在无痛无伤地站在这里,他没有办法不怪自己。他无数次地闪念,关于“如果”,可惜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如果。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白宇猛地抬眼一看,却不敢动。丁维叹了口气,迎上前问道,“医生,我小舅怎么样?”
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病人腹腔内断了截刀尖…”
白宇听到这句话,身体跟着一抖,好像疼的人是他。
“不过还好,没伤到主动脉,现在刀尖拔出来了,情况暂时稳定,接下来还需要观察。”
丁维千恩万谢,“谢谢,谢谢医生。”
白宇回神,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一身淋漓的冷汗。
朱一龙住进单人病房,半夜醒了一回,但因为麻醉的关系,意识不太清楚。他睁开眼睛,对着丁维喊“小白”,给人吓得一激灵。白宇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丁维一脸哭相被朱一龙握着手,弱弱地说,“小舅,我不是啊…”
白宇走过去,丁维如蒙大赦。
“小白,”朱一龙整个人软绵绵的,说话说得云山缭绕,“你不要走。”
白宇安抚,“我不走。”
朱一龙很委屈,“你走了,我想把你叫回来,你不理我。”
白宇轻声笑,“怎么会呢。”
医生进来了,朱一龙不肯撒手。医生检查一番,很淡定,“没事儿,正常现象,折腾过了就消停了。”
丁维坐在沙发上开始打呵欠。他看不得腻腻歪歪。
朱一龙持续在那边胡言乱语,宛如霸道总裁俯身,“小白,你是我的,知道吗?不可以跟别人走。”
白宇哭笑不得,“我跟谁走啊…”
“你还要当个挂件挂我身上吗?”
“……挂,天天挂。”
“小白,我很想你。”
“我就在这儿呢。”
“你不许跟别人走。”
…这咋又绕回来了?
白宇挺头痛,“不走,不跟别人走,我保证,啊。”
“嗯。”朱一龙停了一会儿,又说,“小白不喜欢吃南瓜,你知道吗?”
白宇:…唉。
我简直不要太知道啊!
朱一龙迷迷糊糊又问,“小白晚上吃面了吗?”
白宇心里一酸,“没呢,等你回家给我煮。”
朱一龙糊涂了好一阵儿,后来干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折腾到差不多的时候,才又睡了过去。白宇坐在病床边一直看他,整晚都没有合眼。他还是很难过,无法抑制地难过。生命这么脆弱,他只好追求把人看进眼里、握在手上的真实。
叔叔啊,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再痛了。
第二天早上朱一龙醒了。这回是彻底地醒。他缓慢地眨眼,首先看到雪白的天花板。瞬间涌入的强光让他有些许的不适应,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医院,病房,输液袋和……
小白的妈妈?
朱一龙张了张嘴。他的嘴唇很干,嗓子也很干,只发出沙哑的声音。
林芳很快注意到,放轻声音说,“你醒了。”
朱一龙转了转眼珠。
林芳立刻说,“小宇和丁维回去帮你拿换洗的衣服了。”
朱一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闭上眼睛,过一小会才又睁开,看向林芳,“您怎么…”
“小宇被吓得魂儿都快掉了,”林芳笑笑,“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朱一龙很难受。他非常渴,大脑晕晕沉沉,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真对不住,还要麻烦您跑一趟…”他想起林芳的名字,补充道,“芳姐。”
实在不知道怎么叫了。虽然是准丈母娘,但年龄摆在那儿,总不好叫人阿姨。
林芳冲他笑笑,“你没事就好。”
她是护士,很懂得护理病人那一套。朱一龙现在不能喝水,但嘴唇干得起皮实在凄惨,她用棉签沾上水,示意他自己稍微擦试一下。朱一龙十分不好意思,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接了棉签,客气道,“谢谢。”
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话可说,林芳让他多休息,他就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已经分不清是早上还是下午,但白宇已经回来了,守在病床前面,人已经熬出黑眼圈,可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不舍得乏。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林芳连夜开车,已经被白宇带回自己的出租屋睡觉了。
那个小单间一看就很久没有人在住,白宇回去后草草地打扫着,林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妈。”白宇挠挠头想解释,但没说出什么。
林芳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说,“好了,没什么事你回医院去吧,我自己可以。”
白宇想了想,说,“他对我很好。”
林芳笑着道,“那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多余了。”
事发突然,她担心白宇一下子顾不过来太多事,早上连调休带调班地跟医院请了一段时间的假。白宇那时候心里太慌,没想到自己一个电话就把妈妈吓得连夜赶来,心里很过意不去,走上前去抱了抱她,“妈,真的太辛苦你了,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
“这有什么辛苦的,”林芳揉了揉他的头发,“他伤得重,医院需要人时时看着,你自己一团乱,到时候再把人照顾坏了。”
“哎哟妈,”白宇笑了,抱着她撒娇,“不至于啊,我哪儿那么没用了。”
林芳轻轻在他头上敲一下,“行了,多个人多个照应,你到时候该上课上课,该上班上班,别太操心了。”
其实说实话,妈妈过来,白宇心里确实会安定一些。不说别的,这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出了大事彼此都是支撑。
告别了林芳,白宇又马不停蹄赶回医院。忙活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他到底还是有些撑不住,本来想再按林芳给的清单去医院周围的小超市置办些住院需要的生活用品,也实在没有精神,最后让丁维去了。他蜷缩在沙发上休息,以为自己能睡上一觉,没想到只眯了那么一小会儿,又惊醒。
噩梦让他不安稳,猛地坐起来看向病床上的朱一龙,然后长舒一口气。
开了瓶矿泉水喝下半瓶,他又坐回到病床旁边,还像之前那么看着,一直到朱一龙醒过来。
朱一龙一眼就看出小孩儿很倦。他很心疼,又不想小孩儿太过担心自己,努力冲他笑笑,想摸摸他的脸。白宇反应挺快,心有灵犀似的抢先把他的手按住,“输液呢,别乱动。”
朱一龙比上回醒时精神些,眷恋地看着他,“对不起,小白,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宇本来都把心态放平稳了,被他这么一问又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咬住唇摇摇头。他现在简直百年一遇地脆弱。
“叔叔,你还疼吗?”他摸着朱一龙的脸问。
这会儿其实还好,这么大的手术,医生给上了镇痛泵。但是朱一龙抿了抿唇,说,“疼。”
白宇一下子很紧张。
朱一龙说,“那你亲一亲我吧。”
白宇没有觉得甜蜜或者别的什么,他只恨不得和朱一龙感同身受,把疼痛分一点过来。他起身,俯身吻住朱一龙,只是嘴唇碰了碰,一滴眼泪就“啪嗒”掉在他脸上。
再一抬眼,看见丁维举着手机站在进门的地方,肢体僵硬,显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白宇吸吸鼻子,用手背唏哩呼噜擦眼泪。
丁维有点没缓过来。虽然但是,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这俩人这么亲密啊!果然,确实,真的是在谈恋爱,实感+10086。
缓完一阵儿,他走进来,典型探病开场白,问朱一龙说,“小舅,你感觉还好吗?”
“没事。”朱一龙面色苍白,那个吻没让他回到几分血。顿了一下,他说,“你不要跟家里说…我受伤的事。”
“啊…呃,嗯…”丁维支支吾吾。
朱一龙看他表情就知道了,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他觉得麻烦。
丁维尴尬地揪揪头发,“我妈说她明天过来。”
朱一龙若有似无地轻轻“嗯”一声。唉。他在心底叹上这么一声。和家人相处让他感觉很累,而他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去累了。
“小白。”他只好转过头去看白宇。
白宇坐在阳光里对他笑了一下。温软的头发,柔润的轮廓,刚被眼泪浸透的眼睛此刻闪烁蓬勃热烈的光。生生死死,千山万水,他坐在自己面前。这一刻朱一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定感。
那好吧。他决定,对自己的难受和烦躁统统妥协。
45
朱一龙自从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头晕想吐,他忍着,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白宇不吵他,就坐在旁边眯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再眯一会儿,再发一会儿呆。发呆的时候他都看着病床上的人。窗外日头西移,有一束光斜照进来,朱一龙苍白的皮肤在流动的光线下濯濯发亮,如深冬快要融化殆尽的最后一捧雪。
今早警察登门调监控,朱一龙被杨嘉报复受伤的事情就在公司里面传开了,于是晚些时候就有几个管理层的来医院探望。朱一龙懒倦地睁开眸子,往旁边看了一眼,白宇就帮他把上半截床板升起来,又礼貌地跟几个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想出去。朱一龙碰了碰他的手背,摇摇头,示意不用。
白宇在病房里看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走,在旁边坐下了。
秦旭东很惊讶,今天白宇请了假没来公司,但他没把这事儿跟朱总受伤联系到一起。其他几个人也都很惊讶,他们知道白宇是公司里的实习生,但不知道他为什么竟然比自己还更早出现在这里。不过谁都没有问。
过一会儿丁维风风火火跑进来,拎着餐盒,跟白宇说打包了晚饭,又喊朱一龙小舅,众人才有点咂摸过那味儿来。哦,原来小白同学是关系户,那这么长时间一点儿痕迹没漏,工作起来还那么拼,真是不容易。
这回白宇跟着丁维出病房。朱一龙现在什么都不能进嘴,水都不能喝一滴,他当然不会在他面前吃东西。白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弓着腰手捧餐盒,没吃两口就开始用筷子戳着饭唉声叹气。
“吃不下啊?”丁维问。
白宇往病房的方向瞟了一眼,“他现在肯定特别饿。”
丁维宽慰他,“没事,输着液呢,不缺水分和营养。”
“唉。”白宇当下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又知道自己得吃,不然大家担心的对象又多一个,只好慢慢吞吞地咀嚼,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忽然问,“阿姨明天什么时候到啊。”
丁维说,“得下午了吧。”
白宇点点头,说,“阿姨到之前和走之后你都给我发条信息吧。”
丁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咋?”
白宇无奈地看他一眼,“你小舅受伤,我在这儿守着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丁维哽了哽。他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忽略了一点现实因素。想了想,他说,“如果以后你要跟我小舅好好在一块,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白宇抿着嘴里一小团米饭,嚼都没怎么嚼,直接咽了下去,才说,“那也不是现在吧。他够难受的了。”
有什么找事儿的必要呢。
医院的探视时间不允许太长,没多久几个人就呼啦啦从病房里出来。离开时前秦旭东看了坐在门口的白宇一眼,“明天还用请假吗?”
白宇迟疑了一下,回答,“不一定…可以吗,旭东哥?”
秦旭东拍拍他的肩膀,笑笑。
一行人离开,白宇把手里吃了没几口的餐盒丢掉,洗了洗手,和丁维返回病房。朱一龙靠在床上发晕,闻声转头一看,痛苦的表情都没能及时调整过来。他忍了那么久,现在忍不住了,揪着眉头说,“小白,帮我拿个盆过来好吗?”
他想吐。
白宇快步走过去,丁维转头就往护士站跑。
朱一龙艰难地坐起来一点儿,白宇捧着盆站他身前。镇痛泵不能完全消除疼痛,他低着头干呕,用力时扯着腹部的伤口,脸色愈渐发白,最也没吐出什么来,毕竟他一直也没吃东西。
白宇只能干着急。朱一龙闭上眼睛靠过去,白宇站着把他搂进怀里,摸他的头发,拍他的后背,手足无措地哄,“不难受,不难受,啊。”此刻怀里的人哪里还是那个三十几岁凡事都云淡风轻的年长者呢。他在身体的痛苦中逆生长。
护士跟着丁维匆匆进病房,帮朱一龙量血压,问他,“你是一直都非常想吐吗?”
朱一龙没有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
护士看一眼镇痛泵,“这个可能得关一会儿,再加一点止吐的药水。”
白宇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护士在医院这么多年,太懂病人家属们想要说什么话。她淡淡笑了一下,算作安抚,说,“没事,腹部手术嘛,恶心呕吐都是正常的,差不多两三天就好了。”
两三天,说起来像是眨眼就过去,但听在白宇耳朵里得有两个世纪那么长。他心疼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晚上丁维走了,林芳又过来。白宇那出租屋里连个正经厨房都没有,她想煲点汤什么都不行。朱一龙听见了两人的对话,让白宇下次带林芳直接去他家里,休息、做饭,都可以。他也担心小孩儿这段时间不好好吃饭,有林芳顾着伙食,他踏实很多。
镇痛泵先前关了会儿,朱一龙刀口疼得欲仙欲死,冷汗发了一身又一身。睡前白宇去水房打了几壶热水给他擦身换衣,林芳在病房门口等。白宇特别不好意思,主要是想到妈妈还在外头。他一边解朱一龙病号服的纽扣,一边脸上腾腾冒热气。
朱一龙看着小孩儿扭扭捏捏的样子,感觉有些好笑,忍不住逗他说,“又不是没看过,害羞什么?”
白宇拧了热毛巾。闷声说,“那不一样嘛。”
朱一龙笑,身上都感觉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白宇给他换了上衣,去拽他的裤子。朱一龙伤口疼,要他帮忙抬腰。裤子褪下来的瞬间白宇就又脸红了,某人的内裤鼓鼓囊囊,那里瞧着比他本人更有精气神儿千百倍。
朱一龙挺无辜,说,“这个我控制不了的。”
白宇瞪他,压低声音,“控制不了也得控制。”
最后反正是内裤也换了。白宇俯身擦拭的时候,那玩意儿几乎都直戳他鼻尖。他惶恐,赶紧把赶紧干净的内裤给人套回去。一身衣服换完,他紧张得鼻尖都冒汗。朱一龙用那只没输液的手在他鼻尖抹一下,再点点自己嘴唇。
白宇做贼似的,飞速在他唇上亲一口,然后起身,正正经经给他掖好被子,再去洗手间倒水,洗毛巾,开门的时候脸上一派宁静祥和,“妈,进来吧。”
后半夜朱一龙发起高烧。白宇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太累了,精神扛到一个极限,缩手缩脚也睡得沉。林芳没喊他。她有经验,知道这是正常现象,用早就准备好的冰袋给朱一龙降温。朱一龙烧得迷迷糊糊,一会儿喊小白,一会儿喊,姐。
他看见眼前有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恍惚回到小时候。在他很深很深处的记忆里,朱颖也这样照顾过生病的他。那时候朱老爷子和朱夫人都还在岗位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忙,家里就留个保姆照顾他们三姐弟。
朱颖比朱一龙大了十岁还有多,在弟弟面前充当了一部分母亲的角色。那样浓稠的厚重的深夜里,才几岁的朱一龙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说胡话,哭。朱颖整夜给他换毛巾冷敷,坐在床边给他唱歌,哄他入睡。
她唱什么呢。“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林芳比朱颖还要大几岁,看朱一龙确实也像看弟弟,她耐心地忙活,陪他说胡话,直到他把烧给退了,安稳睡过去。
病房里是两个人沉睡的呼吸声。林芳看看委委屈屈缩在沙发上睡着的白宇,又看看刚折腾完一通才闭眼的朱一龙,叹气。这俩孩子啊,怎么都那么可怜兮兮的呢。
朱颖是午后到的,一个人。朱老爷子和朱夫人上了年纪,她没跟二老说,想自己先看看情况。当然,这也是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原因之二就是,他们家没有那种谁出了事就奔走相告再和和睦睦一家亲的习惯。这一点从朱一龙身上也能看出来。
林芳不在,她守了一夜,回去休息了。白宇也不在,虽然他还是放心不下朱一龙再请了一天假,但这会儿他去水房打水去了。朱一龙受不了自己下巴上冒胡茬儿,白宇就准备给他刮胡子。至于丁维——丁维在学校,压根儿不知道他妈已经杀到了,答应要给白宇通风报信也没报成。
朱颖端庄走进病房,不太有那种匆忙赶路的狼狈。朱一龙吊着水靠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树影,听见脚步声回头,准备好的笑容逐渐平淡下去。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喊了一声,“姐,你来了。”
早上从混沌绵软的梦里醒来,看见林芳趴在旁边睡着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挺动容,但现在看见朱颖,竟然就什么感觉都没了。大概是因为最危险最脆弱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吧。
朱颖把带来的补品之类的放在一旁,然后拉了张板凳在病床边坐下,问,“怎么气色还这么差,伤得很严重吗?”
朱一龙微笑,“没事,皮肉伤而已,能有多严重。”
朱颖叹了口气,“要不是丁维嘴快,我看你都不打算跟家里讲吧。”
朱一龙没说话,算是默认。
朱颖在这间配置已经算是相当豪华的单人病房里环视一圈,说,“你没请个护工过来照顾吗?做这么大手术,没人看着可不行。”
朱一龙抿了抿唇,说,“不用。”
朱颖看着他,被他掖掖被角,又叹气,“你说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身边也没个人。要是你早找个对象结婚,也不至于——”
“姐。”朱一龙打断她。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爱听。”朱颖顿了一下,又忍不住说,“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他们之间能聊的话题似乎越来越少了,这几年更是,绕着绕着就到这里。朱颖在别的事情上也关心不到朱一龙什么,就指着这一个问题翻来覆去。朱一龙沉默,在沉默中生出无穷无尽的迷惘。
前夜发高烧,他才记起和大姐之间也曾经那样温情过,可后来发生了什么,竟把他们越推越远。朱家人丁算是兴旺,围坐起来也有一张大圆桌。朱老爷子和朱夫人不和儿女沟通感情,却要事无巨细地拿捏命运,下头三个孩子个个自顾不暇,久而久之各自为战,就成一盘散沙。
其实朱一龙和大姐都还算好的,他和他那个二哥更是几乎无话的。二哥天资平庸,比朱颖,比朱一龙,都更平庸。他从小被拿来比上又比下,比不过,自然苦不堪言。所以他不喜欢朱颖,也不喜欢朱一龙,成年后靠着朱老爷子的关系在当地谋了个还不错的差事,就那么过,跟两头几乎都没有来往。逢年过节大家勉强凑一块,挺尴尬。
血缘亲情,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纽带,到他们这里怎么都成负累。
“你这…还缺点什么吗?”朱颖无话可说了,干巴巴地问,“要不要我去买?”
朱一龙摇摇头,“什么都不缺。”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姐,我累了,想休息会儿。”
朱颖一愣,楞完之后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朱一龙说,“你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联系丁维,让他带你去。”
忽然门“吱呀”一声响。
朱一龙往门口看,但等了很久,没人走进来。
白宇在住院部楼下花园转了一圈又一圈,手上拎着一暖水瓶。有人还当他是迷路了,好心上来给他指路,说水房在哪哪哪儿,白宇客客气气说谢谢,谢完又点一支烟,原地打转。
他刚在水房排完一个长队,打完水回病房就听见里头传来丁维妈妈的声音。他好险没走进去,拎着暖水壶溜得贼快,一路就跑下一楼来了。他等啊等,等到朱颖离开住院部了,才又急急忙忙跑回楼上去。
“打水打这么久?”朱一龙问。
白宇弯腰把暖水壶靠墙角放下,随口答,“就人多啊。”
朱一龙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白宇还记得给他刮胡子的事情,打好一盆温水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翻出剃须刀和剃须膏,一手挑起朱一龙的下巴,“来,别乱动啊。”
他俯下身子,温热的呼吸全部向下喷洒。朱一龙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白宇被他看得心猿意马,感觉自己要手抖,赶紧捂住他的眼睛,“不准这样看我。”
朱一龙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刷过。
过了会儿白宇放下手,发现朱一龙还那么看他。白宇忍不住笑了,拿开剃须刀,“干嘛呀?”
朱一龙忽然说,“刚才我姐来了。”
“啊…”白宇顿了一下,才继续手上的动作,“那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朱一龙无奈地说,“没什么话说吧。”
“嗯…”白宇抿着唇拖长语调想了想,说,“没事,有啥话咱俩可以说。”
“你怕她吗?”朱一龙问。
“啊?”白宇惊讶地看他一眼,“不会啊,阿姨对我挺好的。”
朱一龙就冲他笑笑。
等白宇给他挂完胡子,擦好脸,他抬手,在小孩儿下巴上轻轻挠一下,“你这也挺扎人的。”
白宇胡子长得快,也是经常要收拾的。这两天他没顾上,一圈胡茬儿就已经冒出来,看起来无端就大了几岁。闻言他故意用下巴在朱一龙脸上蹭蹭,“怎么,胡子遭嫌弃,不好看了呀?”
朱一龙没躲,正色道,“你怎样都好看。”
“啧。”
诚实一点朱一龙!
白宇收拾好剃须刀跑进了洗手间。
46
杨嘉被抓了。其实警察也不费什么事儿,他不是什么蓄谋已久,行凶时也根本没怎么遮掩自己,他就是觉得前路黯淡无光,干脆破罐破摔,再加上喝了点酒愈加按捺不住心里那股怨愤,从家里随手抓了把水果刀就杀出了门。一切就只在他一个闪念间,如果朱一龙那天再早点或者再晚点在停车场出现,他都不见得敢,但偏偏就那么撞上了。
但是做了他也不后悔。他一个小人物,社会上庸庸碌碌的蝼蚁一只,自己没路走了,再拉一个公司老总一块儿陪他打跌,他挺痛快。怂了那么多年,他为自己一生一次的勇敢拍手叫好。
白宇气得不轻。即使杨嘉注定要蹲大牢,也还是气得不轻。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警察给杨嘉做笔录,杨嘉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很多。小时候怎样,长大后怎样,他从小成绩多好,每个人都夸他聪明,说是清华北大的料啊,国之栋梁啊,他都听进去。可谁知道,高考他压根儿没考上顶尖学府,分数差一大截儿,复读了两三次还是不行,只好屈服了,蔫蔫巴巴进校门。后来大学毕业了,他进入社会,又发现人外有人,他站在大城市滔滔不绝的车流里,无数次为自己的平庸和渺小咬牙切齿。他自言自语,说家里有几口人等着他的工资吃饭,说他的压力好大,说他真的很辛苦,说他生活一团乱,一团乱,一团乱。警察们都很无奈,他们并不是来听他倒苦水的,可是杨嘉似乎压抑了很多年,倾诉欲控制不住。
然而这些事情白宇根本不想知道。哦,你很辛苦,所以呢?又有谁欠你什么?朱总欠你什么?这个社会欠你什么?人真奇怪,千奇百怪,竟然有人因为自己心里阴暗滋长的不平衡,欢天喜地去捅别人一刀。捅完还振振有词,说你得理解我,我先前是犯了点小错,但放你身上也就不痛不痒啊,对不对?你大度一点啊,非要让我走投无路?
大度你大爷。
白宇气得面色铁青,一时半刻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骂人。他藏不住情绪,在病床旁沉着脸坐半天。朱一龙拍拍他的手,“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白宇说,“你都伤成这样了,他他妈还挺得意!反正我没法不生气!”
朱一龙平心静气地,“这个飞来横祸…它就跟突发急病一样,没地方说理,而且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谁还不生场大病了。”
白宇扁扁嘴,“那你还挺宽厚仁慈的呗。”
朱一龙弯弯眼睛,“这个真没有,我纯粹是不屑…乖了,别气,去帮我拧块毛巾过来,好吗?”
术后卧床时间太长,医生一直强调要进行适当的翻身运动,痛也得忍着。朱一龙刚才在和白宇讲话的间隙抓着两边栏杆翻了几次,疼出一身冷汗,现在身上黏黏糊糊的。
“好,你等等。”白宇摸摸他的脸,俯身在他嘴唇上亲一下,“可怜死了。”然后起身往洗手间跑。
朱一龙第一次翻身的时候白宇在旁边看得简直心惊肉跳,隔两分钟就说,这么疼要不先别翻了吧。林芳按着他,不行,不可以,必须翻,否则容易肠粘连。白宇哀哀戚戚,看着朱一龙疼得咬唇,跟自己被扯着痛神经似的,忍不住替他倒抽冷气,“嘶”一声,又“嘶”一声。朱一龙都被他逗笑了。
多看几次之后白宇淡定了点,但还是止不住心里翻腾涌动的疼惜,亲亲摸摸的像哄小孩。他本来就是很会疼人的,以前被宠着没有发挥余地,最近就卯足了劲儿宠回去。朱一龙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慢慢地开始贪恋——多甜蜜的事情,这世上有人可以抵抗吗?没有的,他想。
拧完毛巾回来白宇给朱一龙擦汗,火急火燎擦完,再火急火燎往外头跑,脚底下跟装了轮子似的,“我抽根烟去啊叔叔,有事喊护士姐姐。”
朱一龙“诶”了一声,没喊住。他大概猜到小孩儿为什么忽然开溜,在心里叹气。
果不其然,白宇跑完没十分钟,朱颖和丁维进病房来了。他反正就是有百分百躲避朱颖的技能。
朱一龙开始心不在焉。他忍不住想很多很多事情。
不过得亏有丁维在,病房里的氛围不会太糟糕。他有种神奇的技能,可以把任何尴尬的对话串圆了,自己再嘚吧个不停。基因传承这回事放他身上,真真变成一种玄学。
朱颖旧事重提,说朱一龙身边缺个能照顾他的人。丁维心直口快,接话,“哪会,小舅被照顾得挺好的。”说完自觉失言,赶紧闭嘴。
朱颖看他一眼。
朱一龙笑一下,但实际他心里有某一个角落已经在缓慢释放焦虑。他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给白宇发微信,“还不回来?”
白宇不知怎么了,一直没有回复。
朱一龙频繁往门口看。朱颖的目光跟着转了几次,面上倒也不动声色。
母子俩这回待的时间略长,将近两个小时才离开,中间护士还进来采了次血,顺便给换药水。她也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和白宇算熟悉,采血的时候和朱一龙闲聊,随口就问,“小朋友今天没来啊。”
朱一龙有点无奈,“来了,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护士就笑,“他都恨不得长在这里了,还会乱跑?”
朱一龙脸上带了点笑意,摇摇头。
丁维站在朱颖旁边直抹冷汗,提高声音,强行找个话题出来聊,试图转移他妈妈注意力。朱颖两头听。两人之前给护士让位置,走到窗边站,那距离不远不近,朱一龙和护士说话声音又不大,她勉强收个声儿,还没来得及转念想什么,又被丁维的声音给盖过去,最后也就听个囫囵。
什么意思?还有个人经常过来看一龙是吧?
离开病房之后朱颖拉着丁维胳膊,连猜带蒙地试探,“你小舅是不是有人谈着不愿跟家里说呢?”
丁维打哈哈,“没吧,这事儿有啥好瞒的。”
也是。朱颖点点头,和他往住院部外头走,结果还没走出多远,目光忽地在凉亭的方向定住,“那是小宇吧?”
丁维眯起眼睛努力一看。
…妈诶,您眼神儿未免有点太好。
朱颖往那边走,一边走一边说,“这孩子,怎么在外头就这么睡着了。”
丁维汗颜,杵在原地捂了捂脸,最后咬咬牙,跟上去了。
白宇这几天太累了。虽然秦旭东迷之体恤,允许他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用在公司坐班写稿,但他一边陪床一边工作,中途还跑回学校去上了几节课,偌大的城市这边转完那边转,实在没法保持不熄火。
朱一龙拿他没有办法。易地而处,如果受伤的人是白宇,他肯定也是宁愿忙点累点也要陪着,所以他说不出口“我没事,你别老往医院跑了”这种话,这应该可以算作恋人之间的微妙默契。同时也是一种安全感。
天气实在很不错,蓝天白云,日光温柔,微风正好。白宇跑下楼来躲朱颖,在凉亭里找了块地方坐下休息,结果手机玩着玩着就开始打呵欠,后来靠着柱子睡着了。
梦混杂着做了好几场,有时候在体验另一种人生,有时候又好像就在当下,有一两次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醒了,结果梦境一重又一重,直到被人喊醒了,睁眼,白宇都没回过神来。
“小宇?”朱颖担忧地看着他,“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
白宇懵了会儿,反应过来之后头皮一炸,整个人都跳起来。
“阿、阿姨,您怎么,怎么——”他舌头有点打结。
朱颖朝丁维那边抬抬下巴,“他小舅住院了,我过来看看。”
“啊…”白宇内心尴尬,面上不显,关切问道,“叔叔怎么了,没事吧?”
丁维几乎笑出来,赶紧偷偷在大腿上掐一下,猛地一清嗓子给盖过去。
朱颖摇摇头,“现在还好了…你呢,怎么也在医院?”
白宇表情空白了片刻,在大脑的飞速运转中开始胡诌,“我…有个同学…嗯,也在这边住院…”
“诶对啊!”丁维跟他对视上,无需串供,特浮夸地一拍脑门儿,“班长阑尾炎做手术,我差点儿给忘了!”说完还配合情绪撞了下白宇的肩膀,“你怎么过来探病也不跟我说一声,不厚道啊。”
白宇僵硬地挑挑嘴角,“我这不是…正好有空吗。”
朱颖纳闷地瞧瞧丁维,心里有古怪的感觉。不过很快她就转头,对白宇笑笑,“再怎么也别在外头睡啊,容易着凉的。”
白宇乖巧地点头,“知道了,下次会注意。”
朱颖确实喜欢白宇,偶遇上还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白宇没好意思去,委婉地给拒绝了。离开时丁维趁朱颖没注意转头给白宇做了个“吓死了”的表情,白宇后知后觉地站在风里打一个冷颤,确实——
朱颖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白宇赶紧扬扬手做拜拜状,朱颖对他遥遥地笑了一下。
直到两人走出自己视线范围内了,白宇才松一口气。
确实,吓死了,吓得他脑子都抽抽了。
回病房的时候朱一龙在打电话,白宇小心翼翼拉一张凳子在旁边坐下,朱一龙抬眼看他,没什么表情。这电话打得不长,没一会儿朱一龙就放下手机问,“不是抽烟吗,跑哪儿去了?”
白宇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楼下凉亭里不小心睡着了。”
朱一龙本来有别的话想说,听他这样讲又把话给咽回去。小孩儿最近很辛苦,虽然在大家面前都很欢脱的样子,但是那憔悴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过来点儿。”朱一龙说。
白宇坐到床板上去。
朱一龙张开那只没有在输液的手臂,白宇轻轻靠上去,但身体绷紧了,没敢把劲儿用上,怕压着他。
朱一龙摸摸他的头发,“要好好睡觉。”
白宇闷声说,“你睡不好,我哪能好好睡。”
朱一龙笑一下,捏他的脸,“我现在只管躺着,休息得够多了。”
白宇小幅度摇摇头,“可是你会疼。”
白宇坐起身,摸摸朱一龙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指腹摩挲他干燥的唇,忽然舔舔自己的嘴唇,吻上去。他站起来了,弯腰用手撑着床板,身体和对方隔开一点距离,吻得十分细致,又不带任何旖旎色彩。朱一龙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侧,头扬起来一点,接吻时喉结不停滚动。
吻完之后白宇要起身,朱一龙不让,按着他的肩膀,抵住他的额头看他,也不说话。
白宇喊了声,“叔叔?”
朱一龙哑声问他,“你相信我吗,小白?”
白宇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迟疑道,“相信…什么?”
朱一龙说,“任何事情。”
白宇没多想就很笃定,“相信。”
朱一龙笑了一下,再次吻了上去。
晚上林芳过来给白宇送饭,自己下厨煮的。朱一龙和她很不见外,大方把那套除了自己和白宇几乎没有人去过的房子出借。一开始林芳当然客客气气地说不用麻烦,但白宇很心大地替她张罗,她恍惚有种儿子已经嫁出去的感觉,还私下里说他,怎么就跟一家人了似的。
白宇倒是很自然。和朱一龙在一起之后他似乎都没怎么考虑过界限的问题,从谈恋爱到过日子,衔接得毫无违和感。被林芳这么一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傻乎乎挠了下头,弯起眼睛说,就…差不多嘛。
林芳后来也没再说什么。
她下午熬了锅汤,炒了两个家常菜,用保温桶装过来。白宇还是习惯性地拎着出门去吃。朱一龙这两天情况都不错,他胃口就稍微好一些,而且他喜欢吃妈妈炒的菜,无论怎样总能多吃上几口。
住院部总是灰败的,不景气的,除了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路过的家属身后都拖了条疲惫地虚影。白宇坐在长椅上,捧着保温桶咔呲咔呲地咬一棵口感爽脆的青菜,一边发着呆。他知道朱一龙肯定看出来他有意在躲丁维妈妈的事情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很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但他总控制不了。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是害怕朱一龙因为自己跟家里闹得更僵,同时似乎也觉得,揭开这段关系会让朱一龙彻底失去退路。
很奇怪,他原本不是这么瞻前顾后的人。明明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那么义无反顾的。
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几个人在隔壁病房房门吵起来。白宇不是有意要听,但声音自己往他耳朵里面钻。他挑着已经所剩不多的菜听出个大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好像就是几位子女在为老人的医药费该怎么支付的问题起了争执。
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说,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把我送出去了,现在病重了知道找我要钱,我凭什么呀?
另外两个男人,也不知角色是弟弟还是哥哥的,一个劲儿反问她,那他是不是你爸?你是不是他亲生的?你不能这么没良心的呀。
女人冷冷地说,我给过我该给的那一部分了,你们呢?
俩大男人讪讪摸鼻尖,这现在不是…你经济条件比较好吗,帮衬帮衬,应该的嘛。
哎呀。白宇听不下去了,擦擦嘴收拾餐盒。生活啊,它就是一地鸡毛。
收拾完拎着餐盒走进病房里,看见男朋友和妈妈一团和气,看着手机笑。
白宇吐出一口气,轻快地说,“你俩笑啥呢?”
朱一龙说,“你小时候的照片。”
林芳把很多老照片都扫描成电子版了,存在手机相册里,刚才和朱一龙两人相对无言,就突发奇想要给他看看小时候的白宇。这一看就停不下来。朱一龙看见了白宇之前说的,和他有共同背景的那几张照片,什么雕像啦,公园啦,石桥啦,时间像翻了个面儿,露出泛黄的一页,他翻阅着,在脑海里把小时候的自己给拼上去。
“妈!!”白宇想到自己穿开裆裤库哇哇大哭的傻样子,立刻双眼一抹黑,急忙走过去道,“你咋又把我给卖了!”
林芳笑,“看看照片怎么了,你小时候多可爱啊,是吧小朱?”
朱一龙笑着点点头,可眼里分明是满满的戏谑,“嗯,很可爱。”
…朱一龙你现在特别可以了,还可以联合我妈来嘲笑我。白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虽然实际上并没什么威慑力吧。
“过来。”朱一龙朝他招招手。
白宇没好气地“哼”一声。
“你俩看吧,”林芳站起来说,“我去洗饭盒。”
她没在病房里的洗手间洗,走出去带上了门。白宇噌噌挨上去朱一龙那边去,挤弄他的脸,“不准笑。”
“真的可爱,没说谎。”朱一龙含含糊糊说着,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你看这张照片。”
白宇放了手,拿起手机,“看什么?”
朱一龙说,“你看就是。认真看。”
白宇疑惑地把目光转到屏幕上。就很普通一张照片,那时候他大概才四五岁的样子,在现在已经不存在的那个旧广场的花圃边拍的,除了圆润点儿,傻气点儿,表情丰富点儿,衣服花哨点儿,没啥特别。而且背景杂得很,各种路人,乍一看像随手瞎拍的似的——
等一下,各种路人?!
白宇忽地睁大眼睛,双指在屏幕上张开,把照片右上角放大,放大,再放大。
朱一龙看着他的动作微笑。
白宇抬头看看朱一龙,再低头看看照片,重复几次之后,发出一句“卧槽”。
“这人不会是你吧?”白宇震惊地指着照片右上角那个面容有点模糊的男生问。
朱一龙冲他一笑,“还能是谁呢?”
那就是他们成长岁月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林芳带白宇去广场玩,在花圃边给他拍下一张照片。朱一龙傍晚放学,和同学说说笑笑横穿广场,恰巧路过林芳的镜头。
四岁的白宇还是只小团子,拍完照之后撒丫子疯跑,差点儿撞上朱一龙。
朱一龙十六岁,穿着学校的校服,背一只书包,头发剪得很短,但比平头要长一些,显得浓眉大眼特别精神。
朱同学弯腰扶了下小团子,没让他摔倒。
“小朋友,小心一点。”朱同学说。
小团子没怎么看清楚朱同学的脸。朱同学太高了,他又太贪玩,奶声奶气留下一句谢谢,转头往妈妈身边跑。
夕阳之下,他们各自走入新的人海。
照片背后的故事两人都完全不记得了,毕竟年代十分久远,那次偶遇又过于短暂。不过还好,有那么零点几秒被相机定格下来。
白宇笑得前仰后合,“我天,这真是一种…”他转过头去看朱一龙,眼神亮晶晶的,“一种宿命的感觉!”
“所以,”朱一龙也笑了,捏捏白宇的手,终于说出他下午,或者更早,更早之前就想说出口的话,“小白,你永远也不可能从我身边跑掉了。”
每一对相爱的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奇迹。
47
朱一龙身体素质不错,术后恢复形势一片大好。朱颖在他这边待了几天,一直住酒店,每天来医院看看,见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了,也差不多计划着要回去。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
朱家二老到底知道了小儿子受伤的事情,但不清楚来龙去脉,一通电话打过来。朱一龙轻描淡写,前面再凶险的伤情在他口中也变成“不严重,住几天院差不多就好了”,前因后果一概省略。还是朱夫人心肠软些,嘘寒问暖嘱咐了许多,后来也时不时通电话问问情况。没事就好,没事就行。这句话朱夫人常挂嘴边。
是啊,没事就好。他挺好的。
这天白宇去学校上专业课,朱颖下午到医院,避免一次风火轮式无厘头的逃跑。只不过没想到这边她刚坐下没坐一会儿,林芳就推门进来。特别凑巧。
林芳本来是打算回去准备晚饭了,结果走半道发现保温桶落下了,就折返回去取。这一推门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有点懵,她俩在之前没有见过,招呼也不知道怎么打,就礼貌地对彼此笑笑。
朱一龙挺淡定,问林芳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林芳自己找到保温桶,没多停留,很快就离开,期间没有说多余的话。离开时又像进来那会儿一样,同朱颖笑笑,反正就是成年的陌生人之间尴尬地表达友好的那一套流程。
林芳离开之后,朱颖立刻问,“刚才那人是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保姆一类的角色,但那人又实在不像。
朱一龙笑了一下,没做什么欲盖弥彰的遮掩,“她是小白的妈妈。”
“小白?”
“白宇,你认识的,姐。”
朱颖一瞬间更茫然了。
白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小心谨慎地躲了这些天,竟然猝不及防地就破功了。他从林芳那里听说了下午的事情,有点着急,晚上过来之后板凳还没有坐热,就问朱一龙,“听说我妈和阿姨撞上了?”
朱一龙与他截然相反,云淡风轻地回答,“是,撞上了。”
“这么巧。”白宇干笑一声,片刻后按捺不住,犹犹豫豫地问,“阿姨没…没怀疑什么吧?”
朱一龙定定地看着他,“怀疑什么?”
白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很紧张的样子,“我们俩…”话也是说得点到即止。
而朱一龙还是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宇更急了,丝毫没解释,“叔叔!”
朱一龙抿着唇,眼睛里渐渐流露白宇看不懂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问,“怀疑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白宇接不上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
朱一龙又问,“小白,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是怕!”白宇冲口而出这一句,立刻有些懊恼地咬了住下嘴唇。他和朱一龙的心境完全不同。但转念一想,如果丁维妈妈那边真的发现什么,或者怎么样了,现在估计也不是这氛围。他在对方幽沉的目光下稍微放松点,转头去倒水,“你下午喝水了吗?要不要喝一点?”
朱一龙已经可以喝水了,不过仍旧需要控制量。白宇用小勺舀起一点喂给他,他紧闭双唇看了白宇一会儿,还是张嘴接了。
白宇偷偷出一口气。
刚才虽然两人只说了那么短短几句话,但他能感觉到朱一龙好像有点不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白宇“躲丁维妈妈”的这个行为,在他们之间总是形容微妙。白宇自己也没承认过,但发自内心地认为朱一龙肯定是知道的。其实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吗?也不见得。不是不可以聊,不是不可以沟通,但他出于一种自己也不能完全摸透的心理,总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掩。
虽然朱一龙一直没直白地拆穿他,但是试探过的。一张薄膜再有弹性,只要有人反反复复往下压,总有一天会破的。
喂完几口水之后白宇试图聊些别的活跃气氛。这是他擅长的事情,他有很多趣事可以聊,学校里的,公司里的,数码产品相关的,或者,和任何事情都没关但天马行空的,朱一龙往往是,即使有时候接不上话,但听得也很开心。
不过这会儿不一样了。白宇连说带比划吧啦吧啦说半天,朱一龙还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气氛更有种说不出来的冷。白宇总算理解以前在公司开会时说到一半卡了壳儿的同事,他现在就这样,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下去,直到彻底没声儿了。
“叔叔,”他整个人空白了一会儿,然后碰碰朱一龙的手背,“你别生气呀。”
朱一龙这两天精神不少,面色好看了,气场也跟着提上来。白宇本来没有那么心虚,愣是被他看得气弱。
朱一龙说,“小白,你…”又顿住,喉间滚了滚才继续下去,“你是不是…”
白宇安静等他问问题。
可朱一龙话锋一转,“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么不愿意跟我家里人碰面?”
听见这个问题,白宇既轻松又紧张。他没立刻答,斟酌好半天,才说,“我只是觉得,阿姨在这里看到我会…很奇怪,然后你又…挺难跟她解释的。”
朱一龙抬眼,“难解释什么?”
白宇搭在大腿上的手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抠一下。他先垂了眸。
朱一龙紧接着又问,“你觉得难解释,只是因为你太害怕我们的关系被知道,是吗?”
白宇摇摇头,额前的刘海跟着晃动两下。
“那是为什么?”朱一龙追问。他在白宇面前从来没这么咄咄逼人过,“看着我,小白。”
白宇深吸一口气抬头。他看着朱一龙说,“叔叔,你们家所有人都希望你成家,希望你结婚生子,难道你要那么突然就告诉他们,说你和我在一起了?”
朱一龙看着他,没有说话,只留那个问句的尾音在病房的空气里震颤。
白宇也沉默下来。
“小白,你是不是…”朱一龙看他很久,声音忽然发涩,“觉得没那个必要?”
白宇愕然,“什么?”
“……算了,”朱一龙疲惫地闭了闭眼,“我尊重你的意愿。”
白宇却不干了。他用力搓搓手指,又放开,问朱一龙,“你刚才说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什么意思?”
朱一龙仍旧闭着眼。
“朱一龙。”突然冲上来的情绪让白宇眼眶发酸。全天下最该与他共情的人却误解了他。
朱一龙猛地睁眼。他以为他已经不被过去那种荒唐的焦虑感折磨了,可此时此刻它们千百倍地压回来。他尽量平静地说,“不说了,我能理解。”
你还那么年轻,你以后还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我最后也许只能变成你人生中的一段经历,一个阶段,这很正常…很正常。
可白宇没打算放过,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你理解什么?!”
朱一龙没有回答。
白宇的声音开始发颤,“你要知道,这件事情从来不是难在我这边。我们之间的障碍在于我怎么想吗?”
朱一龙倏而变了脸色。
白宇继续说,“你以前不喜欢男生,因为我才…变了,阿姨对我那么好,你让我怎么面对她?而且你很喜欢孩子不是吗?我不可能跟你组建一个完整的家,万一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失声。他意识到,不应该再说下去。
朱一龙沉声问,“万一我什么?”
白宇不安地攥紧手指。
朱一龙语调平平地帮他接下去,“万一我哪天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女人,还是想结婚生子。”
白宇看他一眼,眼眶慢慢地红了。
朱一龙说,“你说过你相信我。”
他忽然伸出手,把白宇拉近一点,输液管因为他的动作剧烈晃荡。他的刀口也疼了,嘴唇唰地染上一层白。
“如果你这样想,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他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眼睛里的光揉碎了,红血丝和苍白的唇色形成鲜明对比,“所以你确实不相信我们会有未来,对吗?”
白宇从那么近的地方看他,恍惚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潮气氤氲。他的心被揪了一下。
——“你在害怕什么?”
朱一龙,你又在害怕什么?
白宇内心惶惑不安,下一秒惊恐地睁大眼睛。
他看见输液管里红色的血液逆流而上。
白宇用力挣脱开朱一龙的手,急忙按下床头的铃。
护士很快进来帮朱一龙换针。朱一龙让她帮忙把床板降下去,躺着休息。病房里恢复安静。护士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离开,白宇讷讷坐在一旁放空,不再说话。
好像也不用说更多了。无论什么原因,偶然也好,必然也罢,他们都触到了对方心里那个自己也不愿意仔细琢磨的情绪点。
词不达意的时候,沉默最好。
后来的一整个晚上两个人都没再有什么多余的交流,各自努力保持最自然的状态——也不过就是,一个闭眼躺着,一个抱着笔记本电脑专心打字。睡前白宇帮朱一龙擦身换衣,朱一龙很配合,换完衣服跟白宇说了声,“谢谢。”
白宇睁大眼睛看他。
朱一龙就淡淡冲他笑一下。
白宇说,“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朱一龙摇头,“我不会生你的气。”
白宇没说什么。自从朱一龙情况稳定下来之后白宇就没再让林芳陪床守夜,他不用再蜷缩在沙发睡觉,走到旁边的小钢丝床躺下。
“晚安。”他看着天花板说。
朱一龙“嗯”了一声,“晚安。”
过了一两天白宇忽然接到朱颖的电话,说她就要回去了,想叫他一起吃个饭。本来这个事情她可以通过丁维转达,但是她没有,可见不是客套,白宇也就没好意思推脱。
但他吃饭的实在兴致不高。自从那晚过后他和朱一龙之间就一直不冷不热的,说话语气都带着奇怪的客气。白宇该待病房还待病房,该照顾还照顾,对方也都欣然接受,但那显然不太正常。尽管没有不言不语,但白宇笃定,这也算一种冷战。
这种时候他才对那种憋闷感有点体会。朱一龙只要不愿意,就不会被看透,他的温柔,他的微笑,无端就会让人感觉不真实。白宇像是弯腰在水里捞月亮的人,他的双手都被沾湿了,可捞不出一捧光。那月亮被他搅碎过,可不到一秒,又完完整整,恢复原貌。他很挫败,不再去捞了。
挂掉朱颖的电话之后,白宇回家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赶往两人约定好的地点。这件事情他也没有和朱一龙说。
是一家环境挺清幽的馆子,朱颖在偏角落的卡座里等他,一个人。白宇本来以为丁维也会在,没想到坐下之后许久不见人,忍不住开始向外张望。
“不用找了,”朱颖看穿他的想法,笑着给他倒满一杯茶,“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一道珠帘把卡座和外面隔开,他们对面对坐着,处在一个近似密闭的空间。白宇一瞬间非常紧张。
朱颖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孩儿。因为丁维的关系,她和白宇认识的时间也算长。虽然真正相处的时候不多,但留下的印象总体还是非常不错的。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他。她以前没有那个动机,如今却很想知道,他有什么自己以前忽略了的特别的地方。
白宇局促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阿姨,”他小心地问,“你找我吃饭…是有什么事吗?”
朱颖说,“没事,”继而看住白宇,慢慢地说,“只是想谢谢你和你妈妈这段时间对一龙的照顾。”
白宇动作一顿,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住。
朱颖在心里叹口气,看来她猜对了。
中午病房里只有朱一龙一个人,他看着窗外盈盈晃动的阳光。近来天气似乎一直都很好,他很久没有晒过太阳,想出去转一转。午后他要去门诊大楼做一些身体上面的常规检查,护士推来一架轮椅,和一个实习的年轻医生合力把他往轮椅上挪。
朱一龙问,“做完检查我可以在楼下待一会儿吗?”
护士想了想,说,“应该可以,但你自己当心着点。”
朱一龙点点头。
他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身后有人推着,门诊大楼各检查科室走了一遭。行动不便的时候特别容易颓丧,朱一龙全程怏怏的,瞧着特严肃。护士调侃他,怎么小朋友不在你整个人状态都不对了,要保持好心情啊。朱一龙幽幽叹气。
是啊,小朋友今天不在呢。
检查完之后护士如约把他推到住院部楼下的一片树荫下,说过一会儿再来接他,朱一龙道了声谢,在暖洋洋的风里出神。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在他额前拂动,擦得眼睛痒痒的。他随手拨弄一下,深呼吸几次,想把周身萦绕不散的消毒水气味通通给吐出去。
…不过医院里的风也是消毒水味的。风还把头顶大树落下来的一片叶子吹到他手心里。
树荫下有一张长椅,一开始有个小朋友坐在上面吹泡泡玩,很快就被家长领走。他微笑着看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走进光里,被吹起来的泡泡往天上飞,一会儿就破一个。看着看着他开始晃神。他想自己住院多少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天星期几,几月几号…
忽然朱一龙笑了一下。
今天好像是有流星的日子。白天的流星。之前小孩儿还对那条推送新闻非常不满,观测不到的流星影响到他浪漫的想象了。
所以,那颗星星什么时候路过地球呢?朱一龙仰起头,在强光中眯了眯眼,只看见一片深远的蓝色。
该是夏天了。
回过神来时,周围变得很安静。旁边的长椅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一位老先生,和蔼地看向自己。他的头发掺杂灰白,脸上有明显的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年纪挺大了,但依然是个精神的老头儿。朱一龙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年轻人,”老先生笑眯眯地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朱一龙没有想到他会同自己聊天,愣了一下才说,“在想…夏天到了。”
“是啊,”老先生还是笑,“很好的季节。”
一阵轻风吹过,朱一龙看见对方的头发轻飘飘地扬起来。但很奇怪,他好像没怎么有清凉的感觉。
老先生似乎对朱一龙很有兴趣,一直看着他,还说,“你也正在很好的年纪。”
朱一龙笑一笑。
很好的年纪…那要看和谁比。如果和他的小朋友比,那他很好的年纪应该已经过去了。
老先生很健谈,继续和他聊天,“你今年多大年纪呀?”
朱一龙如实说,“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老先生挺开心地笑了一下,又问,“你看你长这么帅,不会是个演员之类的吧?”
“您过奖了,”朱一龙回答,“但我确实不是。”
“噢,”老先生露出稍微有点遗憾的表情,不过很快又笑起来,“不是也好,不是也好。”
朱一龙看见他眯眼笑,心里又有熟悉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啊,”老先生说,“我这人可能会有点儿啰嗦,你千万别嫌弃。”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也年轻了,眼睛里面折射出盛大的光。
他在这样看着他。
朱一龙笑了笑,“怎么会。”
他觉得这位老先生挺可爱的,他愿意和他聊天。
老先生坐在长椅上伸展一下身体,忽然在微风中哼起一首歌。他的手搭在扶手上,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跟着音乐打节拍。哼完一小段之后,他转头问朱一龙,“你听过这首歌吗?”
朱一龙没有听过。摇摇头。
老先生说,“我想也是。”顿了一下,又说,“没有关系,我唱给你听吧。”
朱一龙就听他唱。
老先生好像在唱一个故事。他闭着眼睛唱,故事就散在风里,但不消失,飞叶一样盘旋。
“…泛起微光的风景,和时空的漂移…”
重新在这个末世纪和你交集。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