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直到篝火逐渐熄灭,整个山坡在寥廓夜色里沉寂。气温比之前更低了,我动了动冰凉的手指,仔细检查之后确认草丛里没有火星了,也转身进帐篷去。
闷油瓶已经睡下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熟,帐篷只刚好够挤两个成年人的。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蛇沼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他,直到有一天醒来,他就神志不清地躺在我的身边。
我似乎能明白他更深的顾虑是什么,但我看他似乎没有打算说破的意思。闷油瓶,原来你也会害怕么?
“小哥,你睡着了没?”我轻轻叫他,他没有任何回应,有可能是故意不想出声。如果他说一句睡着了,我可能会当场冲过去掐死他。
也许爬山真的有点累,这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天还只有蒙蒙亮,我翻了个身,发现旁边空空如也。
大清早的,闷油瓶去放水了?
我掀开帐篷看了看,见四周围空荡荡的,没有闷油瓶的身影,一下子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去看他的背包。包还在,背包里的东西也还在。
难道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让他。觉得接下来不知该如何自处,所以连夜跑路了?但不可能啊,我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把我独自一个人扔在这山顶上。
怎么不可能了,我忽然发了个颤,心说这种事他也不是没有干过。
我急着冲出帐篷,到外面找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入秋之后,这边的早晨天就亮得越来越迟了,现在的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只有东边露出一点不那么醒目的白。
我蹲下来,忽然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有点可笑又凄凉。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但如果我知道,我那点心思让他知道了之后,他会不告而别的话,我就算憋到便秘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曾经我坐在铺子里,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往往,想着后半生要怎么过。后来我行走在莽莽黄沙间,看着大漠落日,在雪山脚下诵着经看月落日升,每一个孤注一掷的瞬间,我心里唯一的执念就是再见一面。可在那个时候,在我看来似乎连重逢都是一种奢求。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贪得无厌,我说不清楚,但我敢说,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仅仅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我蹲在地上,把衣服裹紧,逐渐感觉连胃都疼了起来。我一边抽烟,一边掏出手机给胖子打电话,胖子应该还在睡觉,但很快就接了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他走了。”
电话那头的胖子似乎瞬间清醒,但听起来很不相信:“谁走了,小哥?不可能,你俩在山里干啥了?”
“我……他都知道了。”我如实说道,“他跑了,他又跑了!”我随手捡起石头往山坡下扔,“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他妈……”
突然有一截树枝丢到我肩膀上,然后我就听见“pi”一声,连忙转过去抬头看。只见闷油瓶坐在一棵高树上,这时跃了下来,利落地翻到地上,那眼神好像在说:打一架?
“没事了,之后再跟你说。”我讪讪挂掉电话,弹了弹手里的烟灰,在山坡上坐下来,不敢去看闷油瓶。太他妈尴尬了。
闷油瓶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自然。我们俩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说昨晚的事,也没有人提刚才的小插曲。
天边曙光初露,从云层间零零落落地四散下来。他站起身,朝山边上走去,最陡峭的地方还转过身来拉我。我心说我们俩不是在吵架么?但心里这么想着,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拉他伸出来的手了。
要这辈子真就这样了,那我借着朋友的名义占点便宜,暗爽一下又怎么了。
我跟着他来到山崖上,这时放眼望去一片金光弥漫,一轮红日徐徐腾空,渐渐的,红光紫光也跳脱出来,映得天边绚丽无比。这些炫目的光和山岚云气紧紧裹挟在一起,形成一派云蒸霞蔚之景。
在这样的景色下,我的心情变得出奇平静,从这里还隐隐能看到雨村我们住的地方。我不禁想,这是不是他对我的一种暗示?暗示我现在岁月静好,不要去横生枝节,画蛇添足?
身旁闷油瓶的轮廓浸在漫天霞光里,就如我曾在西藏见过的那副油画,他就在我身边那么的真实,但又好像随时要人间蒸发一样。
“走吧。”太阳完全升起之后他对我说。我收拾好东西,和他一起下山。
回去之后我简单和胖子说明了情况,他对此似乎并不是太意外,拍拍我让我再接再厉。我对他说道:“还能继续么?我以为到此为止了。”
胖子就反问我:“以你的性格,你觉得你能甘心么?”我转头去看他,他又说道,“如果你能的话,当年你早就停下了。你三叔,他逼你了吗?小哥呢?你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一直在对你说,不要再往下查了,不要再往前走了。确实,有人给你撒了饵,还撒了网,但看见那么亮一个大灯罩的时候,你这只扑棱蛾子,难道不是自个儿扑上去的么?”
我点头,胖子说得没错,当年我如果真的想停下,其实只要转个身,回到我铺子里关上门睡一觉,第二天照常营业,任谁来找我都不开门,不管收到什么包裹直接丢进垃圾桶,哪里还有后面那么多破事。说到底,机缘二字一半听天命,一半都是取决于人心。
我就好像从前爷爷养的小狗一样,看到什么新鲜事都喜欢不管不顾往上凑,骂都骂不走,过路人随便给根骨头,就屁颠屁颠跟别人跑远了。我叹气,这是天性啊。
胖子听我叹气,就又说道:“天真,从前的不用再讲了,但现在走到这种地步,你不用怪自己,也不用怪任何人。在这个世上,时间是最讲道理的东西,它一分情面都不给你,而感情恰恰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它来了它又走了,它走了它又来了,你拿它有什么办法。这是个千古难题,能破解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佛,另一种是精神病。你是么?你不是,小哥也不是,他活得再久,他也还是个人,除了不会被蚊子咬,吃喝拉撒睡一样不缺。所以你逃不开,你俩都逃不开,没人逃得开,谁逃得开……”胖子嘴里念着着就走远了,似乎是去做早饭。
我听着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碰撞声,再次觉得现在的生活是那么平静,但就像胖子说的那样,我似乎并不甘心仅仅止步于此。
后面的时间里,我和闷油瓶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件事,也许是他的经历和性格,足以让他以平常心去看待这类事情,而我的脸皮恰好也足够厚,我们竟然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相处了几个月。
闷油瓶越来越安静,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像冬眠的乌龟一样,不出门时就窝在沙发里睡觉,或者泡脚,我有时候都怕他安静着安静着,会不会憋出什么毛病来。
这种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年后,我接到一通来自杭州的电话,才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我和闷油瓶从一辈子的朋友,变成了一被子的朋友。
[第九章]
在那之前,其实还要提一件小事,这件事发生在过年期间,具体过程虽然比不上我们过往的那些冒险,但也相当的精彩,我把它写下来,也有半本书的厚度。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在我心态的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原本以为,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只要这么无波无澜地过下去,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似乎去改变现状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但通过这件事,我懂得了自己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在逃避,不论是我的人生,还是和闷油瓶的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我想我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我得在对自己人生负责的同时,也找回最适合自己的那种状态。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所考虑问题的方式、我对待身边人的态度,才是最明晰也有定性的。
后来想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闷油瓶在用一种另类的方式,试图让我在这段关系中想明白自己的方向,又或者也在试探我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终于可以不再逃避任何的难题。
过完年我和胖子先去了一趟北京,同时我之前让王盟帮小哥办身份证的事也终于有了着落,听说过程有点复杂,一时间还搞不定。
等到身份证办下来,已经是年后开春的时间了,我那时候接到一通来自老同学的电话,被邀请去参加他的婚礼,就和胖子处理完北京的事,一起回了杭州。
这个同学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是我的同桌。其实高中很多同学我都没什么联系了,但我和他关系还算不错,加上后来他工作领域的关系,我前几年和他一直有来往,也一起喝过几次酒。到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我原本以为就只有我了,没想到还有这位老兄。
婚礼上所有认识的同学坐了一桌,有的甚至是带着孩子过来的,后来大家聊起来,坐我边上一个女同学也是单身,大家就开我俩玩笑,说让我们凑一对得了。
这天之后,那个女同学常常在手机上找我聊天,我回了她几次,从语境中逐渐发觉出不对味来。回想高中时代,她时常会来找我问题目,对我还挺好的,毕业的时候更是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的同学录。上了大学之后,她也联系过我几次,但因为那时候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我也没往那方面想。我心想不会吧,难不成她从那个时候就对我有意思?
我现在这样子,不说还能不能接受普通的男女关系,就说以我现在做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再去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了。我暗示了她几次,但对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懂,依旧隔三差五约我出去,我只好找各种借口推辞。
原本参加完婚礼,这几天我就应该和胖子回福建了,但这几个月我不在杭州,账面上一塌糊涂。坎肩几乎是抱着我的大腿哭诉,说让我再多留几天,还说二叔太吓人了,很多东西他都不敢问。
我只好继续留着,同时我把闷油瓶的身份证寄给了他,但是落户这件事还得他本人亲自过来办些手续。
在铺子里查账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平静,让我颇有一种回到当年的感觉。当我坐在二楼书房窗前,看着外面西湖边上来来往往的游客,时常会想,那个挨千刀的闷油瓶,不知道在雨村怎么样了,是在喂鸡还是去了山里,又或者他已经踏上了来杭州的路程。
下楼吃饭的时候王盟不在,我一抬头就看到闷油瓶出现在我店里,依旧背着那只大背包,穿着一身黑色连帽衫,像很多年前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说道:“你来了,小哥。”
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吃了顿饭,闷油瓶依旧住在我那里,我跟他说了第二天去办理过户手续的事,他点头答应。
事后想起来,这世间的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注定。就像很多年前,当我收到三叔那条短信之后,如果不是因为多踩了几下油门,在路口被交警拦下,那把龙脊背可能就不会落到闷油瓶手里,之后去山东鲁王宫,还会有他的参与吗?那时候三叔说我去晚了,我现在却觉得我一点都没有晚,到的刚刚好。
又好像这次,如果不是厨房的煤气灶出了点问题,第二天我煎蛋的时候,把家里仅有的两个蛋给煎糊了,我就不会带着闷油瓶到外面去吃早饭。那也就不会因此正好赶上早高峰,在路上堵了半天,最后轮到我们的时候,机器系统刚好坏了,工作人员让我们改日再来。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再回去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个女同学来找我。
这样算起来,我和闷油瓶能走到一起,其实应该有两个蛋的功劳。
我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但我开始无比在意他的反应。哪怕我知道,你和闷油瓶谈感情,他只会仰头看天,然后给你一个淡定的眼神。但就像胖子说的,他既不是石头,也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有破绽。我不信张家人可以再牛逼,还能牛逼到跳出轮回不管人的七情六欲了。
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胖子提过我最近的感情生活,单口相声差点没说出花来。闷油瓶当时都听见了,但亲眼见到,不知道他又做何感想。
那个女同学已经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不过正好,我可以顺势而为,重要的其实是结果。于是晚上睡觉前,我就问他:“你看人准,小哥,刚才来找我那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闷油瓶静默几秒钟,又反过来问我:“你对她什么感觉?”
我心中暗笑,突然很想学他说一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但这种话我当然没办法对他说出口的,还是想了想说道:“就跟胖子说的一样,男未婚,女未嫁,凑一起能添个娃。”
“我的意见不重要,吴邪,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闷油瓶说道,“之前我听你父母也提过。有些事情,你确实要做出取舍了。”
我心里警报声响起,心说取什么舍,娶你还差不多。
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还是想跟你再谈一谈。你从来都不说自己怎么想的,你说的时候我又没听明白,都到现在了,你总得给我一个说的机会。”我心说现在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不和他说清楚,他怕是连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到时候没准还会给我包个红包,说是留着给孩子当压岁钱,那时候他转身再走,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他呢。
不等闷油瓶开口,我又说道:“你别说你不想听,再不说我要憋死了,你可以不听,但我得说。你也不能再捏晕我,我说几句话怎么了,我还不能说话了么。”
“你说。”黑暗中,闷油瓶沉声开口。
[第十章]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想,我的心路历程太长了,简直就是山路十八弯。
我想了又想,脑子里仿佛是在唱一出大戏,但最终还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开口:“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时常想,当感情和现实冲突的时候,人应该要怎么选择。这个问题问一千个人,也许会有一千个答案和每个人自己的理由,我曾经以为,选择的不同是随着性格和阅历改变的。后来我发现自己不一定是对的。”
就好像我的三叔,他那么多年都追着文锦跑,他想过放弃吗?可他还放得下吗?他是个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陈文锦已经变成了一束光,他就那么一路追逐着,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这束光是陈文锦一个人给的吗?我想自然不是的。他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一定始终都比任何人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还有我的二叔,从来也没有对我们提起过他的感情生活,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当他问我,我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我回答他“就这样过”的时候,他那声叹气,难道是不明白吗?
以前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曾经说我的性子谁都不像,偏偏有点像我三叔。他还开玩笑说,你可别到时候活也活得像你三叔一样。
今天我是把闷油瓶找回来了,如果没有呢,我是不是真的就像三叔一样,往后的一生都在追寻这个人的脚步。
闷油瓶听着,我继续说:“我不是想对你说什么道理,很多事情你应该都看得比我更通透。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可能都无法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曾经我也不明白。”
闷油瓶没有顺着我的意思往下问,而是说道:“吴邪,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两种人。”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我假装没有听明白,把我要说的话说完。
“胖子也问过我,我到底要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几年吧,我说不清,我只是很想你。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十年我要怎么走下去,我很害怕,怕你在骗我,怕我蹉跎了十年,最后落得一场空。我不是没设想过,我告诉你,我觉得我可能会疯。
在墨脱的时候,就在雪山的深处,那扇青铜门前面,胖子有一次就问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起初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接着他又问我,说:‘如果今天小哥能从这里出来了,然后跟你走,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在哪他就在哪,你还会不会查什么青铜门或者长生这些狗屁破事儿了?’
胖子这样说,我就明白了,我怎么还能不明白呢。我以为你不懂,其实你早就明白,我以为胖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也早就看出来了,只有我才是那个傻子。”
黑暗中,我感觉闷油瓶把头转向了我,我也转头去看他。窗帘拉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说道:“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很快我又感觉他把头转了回去,我笑了笑,问道,“你不说话,是不想说,还是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闷油瓶一如既往的沉默着,我其实很清楚,按照他的脾气不会在今夜这种情况下开口。我又暗自想,如果我现在去亲他,不知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我觉得很有可能我会被他踹下床,然后又回弹到墙上,第二天胖子来看我,恐怕死都不会想到,我是为什么会被踹到墙上去的。
我咬咬牙,心说豁出去了,揣就踹吧,于是就去掰他的脸,还没等我靠近,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动弹不得。
“你不用装了,你真的以为我还像从前那么好骗,什么都不知道么?”我对他说道,“你如果真的没那意思,十年前在长白山,我睡着的时候,你那个动作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看不到闷油瓶的脸,但我隐约听到他喉头滚了一下,于是立马接着说道:“你摸我嘴唇的时候,我就醒了,我都看到了。”
那天我在寒冷中醒来,却因为疲惫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按在我嘴唇上。我很快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的手指,那里只有我和闷油瓶,应该是闷油瓶的双指。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闷油瓶已经转过身去了。旁边的篝火把整个空间照亮,我清楚地看到,背对着我的闷油瓶,把他的手指按在了自己嘴唇上。
然后他发现我醒了,就拿水给我喝,我那时候还傻逼一样以为,他是怕我缺水所以摸一下我嘴唇干不干。直到后来在墨脱,当胖子问完我那样的问题,我浑浑噩噩地出了雪山,回到喇嘛庙里。
夜里我蹲在他雕像面前,忍不住做了和那天相同的动作,才终于恍然大悟。于是在那个静谧的雪夜,在那个天井里,已经明白答案的我,对着闷油瓶的雕像哭得不能自已。
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捡起颓废了五年的时间,开始追独属于我的那束光。我开始关上一扇门,把所有的会扰乱我的情绪都关在门外,直到从从高处落下那一刻,我看着悬崖峭壁,还有风雪里乍现的天光,才终于真正有机会,毫无保留地去做且只做思念这件事。
如我所料,闷油瓶依旧没有开口,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回应别人对于他来说,会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但至少他没有否认,这就说明我从不是自作多情。
“小哥,我们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我躺回床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明天晚上,我和那个姑娘约在楼外楼吃饭,我们曾经坐过的那一桌。如果你没来,我这辈子就认栽了。但只要你出现,我们之间就会有另一种结果。”
我想起昨天那个姑娘约我吃饭时的情形,不由想笑。我对她说:“看见刚才那小哥了么,我这辈子就和他过了。”
结果那姑娘还以为,这是我为了拒绝她找的借口,直到我给她看过户的资料和手续。她临走前还留下一句:那就祝你俩天长地久吧。
现在想想,她这祝福好像留的太早了一点。
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动静,我内心翻江倒海,心说你真能忍得住么,闷油瓶。
我在床板上敲了敲,用敲敲话告诉他:我会等你。
[第十一章]
第二天晚上,我和胖子坐在楼外楼窗边的位子上,点了一桌的菜。我甚至下血本点了瓶茅台,和胖子对饮。
胖子顾虑重重地看着我:“你不是约了人姑娘?”
我摇头:“你觉得可能么?”
胖子不说话了,也许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是很怕我憋出什么毛病。
我看看窗外,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此刻,我心里忽然间很平静。
我这一路走来,至今仍有许多未解的谜题缠身,但我真正想找寻的答案,其实已经所剩无几。如果要给它们排个名次的话,我此刻最迫切想要知晓的,是某个人的心意。我想知道,对他来说,是否始终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情。
我想我是猜得到答案的。那天张海客临走之前,我们在后面山坡上呆了很久,聊了很多的事情。
他跟我说闷油瓶小时候的事,那些没用告诉我的细节,都被我一一拼凑起来。他说闷油瓶十三岁那年去放野的路上,两个人饿极了,但盘缠所剩无几,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买吃的。张海客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结果张海客就看到,半夜的时候闷油瓶爬起来往肚子里灌水。
他对我说:“吴邪,你和族长之间,有些事我没资格说,但如果有一天,这世上会出现有一个改变他的人,我相信一定是你。”
我问他:“为什么?”
“一定要问那么清楚吗?”张海客笑着说道,“一定要我回答的话,也许是因为,你和他过往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那种,别人给了他一颗糖,他会一直藏在口袋里,宁愿化了也不舍得吃的人。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有一天,他不愿意吃这颗糖,一定不会是因为他不喜欢,也不会是他不愿意吃。有些事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当时我静默着,听张海客这些话,然后我似乎明白了。
有的人不说喜欢,也不谈爱这个字,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喜恶,是因为很多的感情,在某些事面前显得没有那么有意义,而这种意义已经大过了感情本身。
如果说之前我还在逃避,有犹豫,但当我听完张海客的话,我就下定了决心。
在闷油瓶的漫漫岁月之中,他所无法给予的,他所无法接受的,一切无法被赋予意义的事物,我想让他得见全貌,直到时间和天命也无法将其剥离。
三叔曾经说,这个世界上,人的缘分就这点,丝盏一般稀薄,放进酒盏中,酒都不见满溢。三叔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总得有人搏上一搏,缘分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生来就有的,如果都停下来,今生就这点分量,没有再多的给你了。
他说感情也是这样,浓烈似火就这么多,薄情寡义也就这么多,可他还是能追随着一抹幻影,跋山涉水地走过那么多年。我想他们始终是相爱的,他们双方明白且相信着这点,所以即使天各一方不相见,也始终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等着对方。
楼外楼已经快打烊了,服务生总是有意无意地朝我们这边看,如果不是我结过账,恐怕会被他们当成吃霸王餐的醉汉轰出去。
胖子一边喝着酒听我说,一边就想过来拍我。我挥挥手道:“今天我喝酒,不是因为伤心难过,我是为了壮我这颗怂胆。人总是要赌一把的吧。”
赌一把,就算不靠上天,也可以靠自己。
我把手机拿起来放到桌上,上面有一个小点缓缓移动着。从闷油瓶回来,我给他买手机的时候,我就因为怕他再一声不吭跑掉,开了他手机里的追踪定位。
这一个小点,三个小时前,从吴山居开始,慢慢移动到楼外楼门口静止不动,三个小时后,又从角落里沿着孤山路离开。
“胖子,你看,这把我赌赢了。”
我起身挥别胖子,下楼出门,往这条路小跑过去。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我没有追上,今天总该让我追上一次了吧。
寒冷的冬天刚刚过去,杭州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还有点冷。我跑着跑着,突然有点想哭。
一开始我总是觉得,他顾虑的太多,后来我明白了,他本身就是和我们不同的人,不管我和胖子再怎么化解他的苦难,很多的东西难以改变。
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责怪他。就像那天在朋友的婚礼上,我看着周围的人谈笑风生,才真正意识到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我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长大,我有父母亲人,在每一个人生的不同阶段,还有不同的朋友。在正式进入这一行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握洛阳铲。
我以为这辈子会就这么顺风顺水地下去,直到某天金万堂走进我的铺子,对我笑着露出那颗让人想一拳打下来的大金牙。从此,我一生的命运改写。
可闷油瓶呢?他孑然一身来,又孑然一身去,他早就没什么剩下,还要顾虑旁人因他而失去些什么。在这条路上顾虑最多的人,其实应该是我。
这一刻,在我赌赢的同时,我知道他也赌赢了。
而这个故事,本来也不存在另一种结局。
我停下来,看到他就坐在北山街角落里的一把长椅上,面前是去年荷叶凋零留下的枯枝,柳树刚发出一点新芽,地上落着淡淡的光,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周围已经没什么游客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身后说道:“你如果真的不在乎,怎么不走得远一些?生怕我找不到你,追不上你么?”
闷油瓶回过头来看我,我有些气喘吁吁的,脑子好像被刚才的酒搅得一团浑了,但是借着酒意,我敢于问出所有我想问的话来。
“张起灵,你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要回头?”我质问他,“十年前在孤山路的尽头,你为什么要回头?长白山雪崩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回头?你口口声声说让我给自己留后路,你呢?你给我留过后路么?”
一瞬间,我泪如泉涌。我想起立秋那天,他来这里找我,我坐在楼外楼的窗户边上,看着他从孤山路离开。后来我看到在路的尽头,他回过一次头。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不顾一切地要追上他。
那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注定我们没有回头路。
[第十二章]大结局
“吴邪,我以为那时候我给你留了后路,也给我自己留了后路。”夜色下,闷油瓶说道。
我很想把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全发泄出来,就看着他说道:“你给我留的叫什么后路?你给我留的是生路,可在感情里面,这他妈叫死路。”我捂住眼睛,手上沾湿了一片。
那时候我在长白山上疯狂找了他三天,最后我躺在雪地里,看着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山,想着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哭到无法视物。
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种感觉,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了。
那时候,我还不能言之凿凿地将这种绝望命名为爱,我只知道,这份感情将会持续到我人生的终点,大概只有到生命终止,才会彻底结束。
周围游客虽然不多,但时不时走过几个,还是会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想想也是,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吵架像什么样子,搞不好明天我和闷油瓶就会登上杭州的晨报,说两个男的大晚上在西湖边发生情感纠葛,一男子吵着闹着要跳西湖。要是那样就实在太丢脸了。
“你跟我来,我们去一个地方。”我带着闷油瓶往宝石山的方向走,那里离这里很近,只需要几分钟路程。
我带他来到宝石山的后山,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变电站,大门上还落着我留下的锁,看来最近都无人问津。我对这里的环境已经相当熟悉了。
“为什么到这里来?”闷油瓶问我。
“在这个地方,发生过很多故事,每当我想见你的时候,我就会选择到这里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非常特别,它既像是欢乐场,又像个戒毒所。”
在以前,也许我会觉得,在这个人的眼中,我所有的偏执,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无法理解或不可思议的,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什么意义。
“我原本想你永远都不要发现这个地方,但是现在我发现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有勇气说出自己心里的一些话。”我对他说道。
我只有回到当年那种状态中去,而不是在安逸中苟且处之,在酒醉中嚼着美好的片段自我麻醉,我得斩断一切会诱惑我和误导我的思路。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无一遗漏地看见内心所有的想法,然后放任自己破釜沉舟一次,才可以让当年那个孤勇的我再次站在闷油瓶面前,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他。
变电站在山顶上,四周围是一片荒草地。我们走到荒草地的尽头,从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很多风景。
“小哥,你有过害怕的时候么?”我问他,“就算有大概也很少吧,可我是时常要害怕的人。”
我见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表露出什么回避的情绪,就接着说道:“早些的时候我害怕很多东西,我害怕黑暗,害怕下地,害怕从来没见过的那些怪物,可你好像不一样,你什么都不怕。
后来我没那么害怕这些东西了,我开始害怕一个人,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的迷茫,特别害怕一个人呆着。胖子说我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我那时还反驳他,说我一个男的要什么安全感。
胖子其实说对了。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突然就失踪了,这会让我变得非常没有安全感。后来我想,我怕的不是你突然消失这件事本身,而是你的不告而别。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在你的心目中,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
我转过头去,注意到闷油瓶虽然没有看我,但目光似乎逐渐变得柔软下来。他说道:“吴邪,我是一个没有办法任何人承诺的人。你要的东西,我没有资格给你。”
“我从来都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小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写那么多的东西,把我们有关的过往全部都记录下来?”我说,“我写的东西里记录了大量的细节,我不只是给自己看的,我是想如果有一天你又突然忘记我们,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看到这些东西能让你想起什么来,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对自己说,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出口,但我都懂。如果他也会有害怕的事,我想他害怕的不仅仅是忘记这个世界,他最害怕的是在那之后,他身边的人会无法承受,亦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握住他的手道:“你给不了的承诺,我可以给你。小哥,我的前半生做过很多让自己遗憾的决定,也干过不少蠢事,但是对于认识你,认识你们,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后悔。我不知道自己能还有多少年好活,但是现在,三十八岁的我敢说这句话——认识了你这件事,我到老到死,都不会后悔。”
闷油瓶转过头来,我就这样跟他对视着。我定定地看着他道:“那句话还作数的,小哥,如果你需要有个人陪你走到最后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试图去亲吻他,他这次没有再推开我,而是抓住我,小心地像蜻蜓点水一般触碰我的嘴唇和脸颊。
我们分开片刻,接着很快又吻上去,就如同两个毛头小子一样,从互相试探开始,一点一点追逐对方,然后翻滚到草丛里,用尽自身的力量去触碰,去啃咬,去融合,直到密不可分。
此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人如此疯狂地接吻,而且这个人是一个男人,这个人还是张起灵。
结束的时候我有点气喘,从他身上爬起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静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有些局促地开口:“亲都亲了,你不说点什么?”
闷油瓶坐直身子想了想,抬头看着天,淡淡说道:“那天晚上在西湖边,你对我说,今晚月亮很圆。吴邪,在那天之前,十五的月亮从未这样圆过。”
我愣了一下,然后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山下面是五光十色的西湖,再远处是灯火幢幢的杭州城,一个承载我半生岁月记忆的地方。
我想起那天,我和他在三叔楼下擦肩而过,接着我前半生的轨迹就此改变。几年后,我在墨脱邮局看到那副油画,再次为这个人驻足,后半生也因此沉沦。
如今的我很难再去纠结什么因果,只是想,我和闷油瓶之间的这场相识,也许是命运在百忙之中,馈赠给双方最好的礼物。
[后记]
故事写到这里,已经是完全超出我预期的局面。当然,我们之间的故事是远远不会完结的。
而我要记录的部分,到这里就该终止了。之后的事情变得无比简单,我还得带闷油瓶去办理一次过户手续,不过这次我得起早一点,顺便找人来修一下煤气。
至于张海客之前说过的酒宴,去年冬天我们压根没有去香港,不知道到时候他还会不会办,我其实希望他一切从简。
至于这天晚上,我还是要提一提,我又一次因为没带钥匙被锁在吴山居外面。最后还是闷油瓶翻的窗,但这次不幸被巡逻大爷看到,险些把我们扭送到派出所。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关系,又或者心境使然,这晚我一夜好梦。
———— 正文 完 ————
番外一 张起灵的小秘密(哥视角)
2005年8月6日,七月初二
夜色苍茫,无星无月。
张起灵坐在西泠印社和楼外楼之间的围墙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吴山居二楼折射出来的灯光。
门口的路灯坏了一盏,西湖边的游客越来越少,四周围渐渐的安静下来。
十点半左右的时候,吴山居的灯全部熄灭。张起灵从墙上一跃而下,走到那盏坏了的路灯下面,路灯正对着吴山居的书房。
夜半时分,湖景灯接连熄灭,整个街道都变得空阔无比,陷入一片寂静。
张起灵走过去,确定墙外的雨水管道足够牢固,于是顺着水管攀上去。书房的窗户没有上锁,他轻易地打开,随即翻窗而入。
吴邪房间的门没有关,张起灵走到他床边站了片刻,床上的人睡得很熟。
房里的电风扇开得很大,吴邪睡得四仰八叉,手和腿全在外头。张起灵无声走过去,小心地替他把被子拉好。
对方没有醒,直到翻了个身,他才默默退出房门。他本想原路返回,却在经过书房的时候,看到桌上有一个相框,随手便拿起来看。
相框里装了好几张照片,张起灵借着微弱的光打开来,随意拿出一张单人照,放到衣服口袋里带走。
夜已经很深了,他慢慢走着,两三公里外有个宾馆,他之前在那里订了房间,现在他要到那里去休息一晚。
2005年8月7日,七月初三,立秋
张起灵来到吴山居,里面只有吴邪的一个伙计,说老板出门了,过会儿就回来。
张起灵没有说话,在店里随意看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发现一些滞销的拓本,于是翻开来看。拓本应该是出自吴邪之手,他一边看着,一边想象那个人伏在桌案前的认真模样。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知道是吴邪回来了,随后转过头去。对方看见他时,表情显露出明显的错愕。
他们走到隔壁那家饭店去吃饭,张起灵默默吃着菜,时不时回答吴邪的问题。
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他看到对面的人抽着烟,时不时地看窗外,察觉到他有些不安。
不能再留了,他对自己说,再不把这念想斩断,他就走不了了。
张起灵跟对方告别完,背起背包起身离开。他沿着来时的那条孤山路一直走,来往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道旁的梧桐树苍翠依旧,风有点冷,整个世界和以往并没有丝毫不同。
走到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越来越远,看不到他们分别的地方。他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隐约看到那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
天上开始飘起了雨丝,张起灵将连帽衫的帽子拉起,转过身再往前走的时候,没有再作任何的停留。
2005年8月8日,七月初四
张起灵浅浅地睡了一觉,从车上醒过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车上什么人都有,车厢里充满了烟味,还有人在打呼噜。他想起那个人靠在楼外楼窗边抽烟的模样,想到他抽的烟其实不多,每次都是在特别烦恼的时候。
自己的离开,对于他是一件很烦恼的事么?
他想起了那张照片,于是又掏出来看。这是吴邪早几年的时候拍的,看照片上的时间,应当是学生时代。不知道是在哪里的景区里,吴邪站在一个瀑布前面,穿着很普通的T恤和短袖格子衬衫,背着一只背包,对着镜头笑。
前面传来司机提示到二道白河的声音,张起灵收好照片,背上仅有的一只背包下车。
比起刚才天已经亮了很多,他看了看路标,朝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去。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有些不可置信,迟疑了一瞬才转过头去,见到了照片上那个人。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很快又转过头去,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2005年8月16日,七月十二
张起灵在帐篷外面守夜,等到里面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知道是吴邪睡熟了,于是进去拿之前就整理好的东西。临走前,他再多看了熟睡中的人一眼,仔细地替他拉好帐篷。
外面的风变得越来越大了,卷着雪沫,看起来暴风雪就将要来临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走远,在一个雪坡后面躲了起来。
不久后,吴邪从摇摇欲坠的帐篷中冲了出来,四下慌乱地找着什么。张起灵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但只是静静地躲在自己藏身的地方。
他的身体已经感知到了低温带来的影响,只能不断活动着双手。他注视着对方离开,接着借着雪坡和岩石的遮掩,默默地跟上去,但不敢跟得太紧。
他看到吴邪在一处雪坡上坐下来,静静地抽了一支烟,等到雪坡坍塌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但根本已经来不及。
他注意到悬崖的高度,心上浮起少有的慌乱和紧张,接着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
绝对不能让他继续跟着了,他劝服自己,送他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让对方走回头路。
2005年8月17日,七月十三
天已经黑了,山里除了风声,已经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张起灵抬头看看天,月亮还没有很圆。今天是十三,还没到十五,月亮圆不了了。
他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那道被雪掩埋的缝隙。他们在里面生起篝火,吴邪在那里浅眠了一会儿。
张起灵安静地坐在旁边,想着分别之后他们就要不停往前走,直到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这样的时刻,他是不是也可以贪心一次?
只要一点点。
张起灵如鬼缠身般伸出自己的双指,按在吴邪的唇上,接着背过身去,又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吴邪醒来的时候,他不再愿意和对方有眼神对视,但为了阻止对方前进,他可以告诉他一些事,这同样是转移对方注意力的一个好方法。
就这样,他捏晕了对方,再按照自己说过的,将他背到安全的地方。
走了几步,张起灵掏出口袋里那张照片,边缘已经被摸得有些毛糙了。
他缓缓地将照片放到唇边,闭上眼吻了一下,接着将照片从一道缝隙里塞了出去。放开手的一瞬间,照片就被肆虐的狂风吹走。
他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抓住什么,伸回手的时候,指尖上只有一点零星的雪碴。似乎除了一场风雪,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张照片被狂风席卷着,吹落至一个无人踏足的深谷,就如同他所看不见的未来一般,逐渐被雪埋没。
实体番外二 镇店之宝
之后我们在杭州多待了一段时间,胖子三天两头往外面跑,我和闷油瓶也没闲着,这天接到王盟的电话时,我们正在一个陶艺体验馆里捏泥巴。电话那头听起来有点着急,说店里出了点事,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那些年里我教会王盟很多东西,虽然过去我总觉得他难成大器,但现在我认为他已经足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是靠他一个人无法解决的,那确实算得上店里的大事了。于是我只好无奈地扔下做了一半的土坯,和闷油瓶先回了吴山居。
一进门王盟就迎了上来,神色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慌张。我一转头,只见五六个陌生面孔坐在店里,正面色不善地打量着我们。
我看了王盟一眼:“就这几个人你把我们叫回来?坎肩他们呢?”
王盟说道:“都跟着二叔到外面办事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接着他凑过来小声道,“这些人不懂道上的规矩,应该只是来旅游的。”
我听完心下了然,问他有没有动手。王盟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门槛边上一堆碎瓷片道:“砸了一个罐子,就是你从西藏带回来的那只。”
我看了看正对门的架子,果然有一格空空如也,那里原本放了一只藏族风格的黑釉陶罐,价钱不贵,只是我挺喜欢的。我心说这群人倒是心里门儿清,专拣不值钱的下手,幸好今天胖子不在,不然按他的脾气,今天碎的可能就不止这一个了。
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王盟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讲清楚了,起因是其中一个人的女朋友昨天在店里一通乱买,花了不少钱,里面还有几样是仿品,结果买回去就后悔了。这女的今天就拉着男朋友来退货,王盟不答应,双方发生了一点口角,男的又不知道从哪里喊了好几个人,还是抄着家伙来的。
其实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最近杭州的治安管理很严格,如果报警的话一抓一个准,但那样后续还会有很多麻烦。
这时那群人起身,其中一个拎着一根钢管,指着我道:“你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东西到底退不退,给个准话。”
一直没说话的闷油瓶这时看了我一眼,见我点了点头,刚要过去,我又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悠着点,别把我店里东西砸了。”
闷油瓶点点头,进去以后直接关上门。我松了口气,打发王盟去隔壁打包饭菜,还没等他回来,里面已经没动静了。
我推门进去,见里面完好无损,闷油瓶站在一边,手里抓着一把钢管,显然是那几个人带来的。几个人躺在地上叫唤,虽然脸上没有挂彩,但看得出来都已经挨过教训了。我之前还有点担心闷油瓶手太黑,现在看来他还是很有分寸的。
我拿过扫把,把地上的瓷片打扫干净,随口问道:“来旅游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说道:“过来玩几天,马上就回去了。”
我蹲下来看了看他们,学着他们说道:“东西到底退不退,给个准话。”
领头那个直摇头:“不退,不用退,东西挺好的,真的。”
我从闷油瓶手里抽了根钢管出来,掂了掂,发觉还挺重,就问他们:“厉害啊,现在杭州查那么严,你们怎么带这东西过地铁站的?”
一个人讪讪笑笑道:“我们打车过来的,滴滴打车。”
“还挺聪明。”我说道,“知道哪里有医院么?”
见几个人点头,我接着说道:“那要不这样,你们自己再叫个滴滴去医院,医药费你们自己掏,打碎的东西也不用你们赔了。”那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点头。
我又问:“那你们是怎么受的伤?”
有两个人愣愣地看着我,另外两个转头去看闷油瓶,欲言又止。带头那个脑袋瓜子还转得挺快,看我脸色不对,立马说道:“明白,明白,我们哥几个闹了点矛盾,打架来着。”
我点点头,心说闷油瓶的教育模式还挺成功。打发走这群人,王盟正好带着饭回来了。胖子不知道在哪里浪,我给他发了条消息,三个人先吃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瞟到垃圾桶里的碎瓷,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那罐子其实不是在西藏买的,是尼泊尔一家旅馆的摆件。
那时候我到尼泊尔去,有一天晚上喝酒喝糊涂了,第二天醒过来怀里就抱着这个罐子。旅店工作人员说,我前一天晚上看见这只罐子,紧紧抱着怎么都不肯撒手。我其实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为了讹我的钱故意骗我,但我看罐子还合眼缘,索性就花钱买了下来,后来和其他东西一起从邮局寄了回来。现在仔细回忆一下,其实罐子上的图案倒是像一只麒麟。
东西是手工烧的,估计是很难买到一样的了。那时候胖子还说这个罐子和我整个店的风格不搭,放在那架子上格格不入。现在倒好,直接省了这个烦恼。
令我感到惊喜的是,几天以后架子上空着的地方多了个陶罐出来,也是上的黑漆,上面还有藏族风格的彩绘,虽然和原来那个不一样,但也挺好看。
我走近些,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出自我和闷油瓶前几天去的那家彩陶馆,形状和他之前在做的那个差不多。我拿起罐子翻过来,果然,底部的落款是一个“张”字。
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事,我索性给它挂了一块“镇店之宝”的牌子,为此还被胖子笑话了半天。
后来我依旧不放心,就把罐子带回了雨村,只不过还得防着胖子拿来腌咸菜。
实体番外三 养鸭为患
我们从福建出发的时候兴致盎然,等回到村里,一大堆令人头痛的问题就接踵而至了。
走之前有一扇窗被我们忘了关,前几天下雨,淋湿了一大片。如果我们再晚来几天,可能已经长满了蘑菇。
胖子把受潮的农产品拿出来,打算重新再晒一晒,我自觉地去清理鸡圈。之前喂的饲料和菜叶早被吃完了,鸡鸭都挤在一起,闹哄哄的,听得让人头疼。
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看见闷油瓶提着网兜和竹篓往外走,想他应该是去捞浮萍,就提起篓子跟他一起去。
后山通常没什么人,溪涧河流很多,没事的时候我们还会来钓鱼。别看闷油瓶这个人平时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和欲望,但他往这里一坐,常常能坐一整天。而且他钓鱼的手法十分娴熟,有时候我会怀疑他从前是不是靠这个谋生过。
还没到雨季,山里的溪流水量都还不大。闷油瓶在一旁捞,我把篓子放下,沿着河边走,一路看到不少鱼虾,正心想着什么时候来放个网笼,一个没留神踩上岸边的青苔,脚下打滑,直接摔进了河里。
我扑腾了两下,就被闷油瓶一把抓住,好在水不深,只没到胸腹的位置。我抓住他的手,本想顺势把他也拉下来,谁知道闷油瓶下盘稳极了,被我拉了一把依然不动如山。
我有点心虚,怕他一生气把我甩回水里,赶紧抱住他的手,被他一把提了起来。我浑身湿透,被风一吹冻得要命,连篓子都不要了,赶紧跑回去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的时候胖子给我煮了碗姜汤,我一边喝着,一边注意到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他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道:“其实胖爷我能理解,两个人在一起,有摩擦是难免的,亲父子亲兄弟还吵架呢。”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但他显然比我更充满疑惑,忍不住又问道:“但我很好奇啊天真,你究竟干了什么,能让小哥气到把你扔河里去?”
我摆摆手让他别提了,解释说我是自己掉进去的,为此还当了胖子好几天的笑料。
后来闷油瓶再去河边的时候,索性就把鸭子一起赶过去。我原本是不打算再去那破地方的,但见他一个人赶鸭子不太方便,还是忍不住跟过去了。
鸭子刚开始的时候很不听话,看得出来闷油瓶在这方面似乎也没什么经验,好在他动作比较敏捷,才没让它们到处乱窜。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在想,以后胖子给他起的外号会不会从“哑爸爸”变成“鸭爸爸”。
我们沿着河边走,鸭子一只只跳下了水,很快就扑腾起来。可能是怕再出现上次的状况,闷油瓶一直拉着我,搞得我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我们捞满一竹篓的水葫芦,看鸭子还没上岸,就坐下来看风景。这里看不到瀑布,但能隐约听到点声音。我想到来雨村后发生的种种,又想到第一次叫闷油瓶来捞浮萍的情形,不由觉得好笑。
我把实话告诉他,他没说什么,只是依旧握着我的手。我们继续坐了一会儿,接着他沉声道:“多了一只。”
我不解道:“什么多了一只?”
闷油瓶指了指河里:“鸭子。”
我立马转头数了数,竟然真的比来的时候多了一只,但根本认不出来是哪一只。我们把鸭子赶上岸,所有鸭子混在一起,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和闷油瓶对视一眼,只好把这些鸭子先赶回去。听说家养的鸭子认路,也许多出来那只半道上会自己找回去。
但等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发现鸭子一只都没少,就把这情况告诉了胖子。我问闷油瓶能不能找出来不属于我们的那只,闷油瓶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胖子看了就说:“你就算找到了能怎么办,难道还去村里贴个丢鸭告示?”随后他就转头看向闷油瓶,“小哥,刀!”
闷油瓶瞬间心领神会,转头进屋提了把刀出来,随便抓起一只。胖子去烧热水,我有点心虚,跑到门口去望风。
闷油瓶下手很利落,没多久就处理完了。鸭子被胖子拿去了厨房,我看了眼地上的鸭毛和鸭血,想了想还是打算销毁证据。
鸭子最后被胖子拿笋干炖了,笋干是一片野生竹林里挖的,我们曾经还因为这个和竹林边上那户人家吵过一架。
晚上我吃得格外认真,毕竟在给它们打捞食材这件事上,我好歹也付出过不小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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