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2年10月29日

凰权 by 天下归元(卷一29 – 38)

第二十九章 刺

太监奉上茶来。

紫檀托盘上覆明黄锦围,茶用珐琅细瓷盖碗盛着,金沙海棠贡果用银白小碟装着,锦围按照宫制式样,叠得四面微微翘起。

因为是圣驾在外,又因为刚才顾南衣这一出,随身侍卫特别小心,在门口处,就已经检查过锦围下没有东西才放行。

太子亲自去接茶,笑吟吟奉给皇帝:“您最爱的长丰瓜片……”

话音未落。

他突然觉得眼前烁然一亮。

那一亮银白森寒,像是一道飞电瞬间劈入人眼底,极致的亮造成极致的暗,一瞬间他突然什么也看不清。

寒光乍起于托盘之上。

金沙海棠果滴溜溜四散飞开,半空中艳红如血滴,兜着一道银白的剑光,刚才的银白小碟,已经不见!

特制的折叠软剑,叠成碟子形状,装满金沙海棠贡果,那般众目睽睽下坦然托入,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剑光既出,太子正在给皇帝奉茶,挡住了侍卫的视线,一霎间谁也救不及,眼看剑尖就要先穿过太子肩骨,再刺入皇帝胸膛!

极近距离,极快出手,大罗金仙也救不及。

那刺客手中软剑却突然一抖,软剑如丝带般一转,刹那间绕过了太子,直取皇帝。

这一抖,速度便略慢,慢到有人来得及救援。

月白丝罗袍一闪,旋起重叠翻覆的银线青竹图案叠影,以近乎奋不顾身的诡异速度,刹那间挡在皇帝身前。

“哧。”

薄而利的剑穿透血肉的声音轻微,泼洒出的鲜血却华艳如锦眩人眼目,此时那些朱红的海棠果才伴随着激射的血花飞出数丈之外,泼在玉白金丝屏风上,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红光映着满地狼籍,更衬出一人脸色苍白,是宁弈——刺驾那刻,他挡在在皇帝身前。

风声止歇,青影一闪,刺客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返身就逃,随即月白人影闪过,宁弈不依不饶追出,刺客逃到门边,突然大扭身,抬手就是一道金光,竟然依旧是射向皇帝!

这一着谁也没料着,带伤追出来的宁弈反应不及,眼看皇帝又要倒霉,一条褐红身影突然无声穿窗而入,手中浑黑重剑一拍,就去拦截那金光。

是辛子砚身后那神秘黑袍人,终于赶到救驾,只是距离似乎还差了些许,金光耀眼,将至皇帝眉宇之间,皇帝绝望的闭上眼睛。

顾南衣突然动了。

前面发生那么多事情,他始终漠然站在凤知微身前,被刺的是人家,他却似乎觉得危险只会发生于凤知微身侧,一步不离,然而当这黑袍褐衣人出现时,他突然抬手。

这一抬,平地上便起了厚重如墙的风,击在金光上,无声无息将金光推移,撞上黑袍褐衣人的重剑,哧溜出一溜火花,比原先更快的,倒射向刺客。

刺客已经奔远,那倒射的金光却仿佛有眼睛一般直射而回,百忙中刺客奋力一扭,金光穿臂骨而过,带着一溜血珠,夺的钉在前堂的门楣上。

此时侍卫们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扑上,刺客轻功却绝佳,一闪间已逃出,随即月白身影掠过,宁弈带伤追了出去。

他掠过凤知微身边,一点血珠散落凤知微衣襟如桃花扇,凤知微低头看着艳红如许,眼底表情复杂。

一部分侍卫随着宁弈追出,大部分冲上来,团团围拢皇帝和太子,皇帝惊魂初定,脸色铁青勉强还坐着,太子却色白如纸,抖索着四处张望,觉得这铁桶般的围护依然不安全,一转眼看见顾南衣,顿时如见救星,急忙招手,“先生!过来!过来!”

你把顾少爷当狗唤啊!

凤知微心中暗骂一声,在顾少爷反应过来之前,赶紧自己先奔了过去,顾南衣向来紧紧跟随她,自然随之移步,好歹看起来,是太子唤过去的。

太子看见顾南衣过来,面色一喜,凤知微对他笑笑,然后,走过他身边。

她站到了皇帝身侧三步,随即跟过来的顾南衣,很自然的便挡在了皇帝身前。

天盛帝抬眼瞟了凤知微一眼,不置可否,眉宇却舒展了些,太子面色一僵,随即悻悻笑道:“本宫正要相唤顾先生给父皇护法,顾先生真是善体人意。”

凤知微对他温柔一笑——大哥,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和一个快要倒霉的人,没必要的。

安全无虞,众人都慢慢安静下来,听着远处传来的围捕和喊杀声,看着地下淋漓未干的鲜血,刚从险境中安定下来的心,终于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突然手心便出了汗。

谋逆刺驾大案一起,必将卷起滔天血雨,等到尘埃落定,将会导致多少人头落地?将会葬送多少鲜活生命?

喊杀声先在远处,随即慢慢又被逼近,很显然刺客没能逃出去,白纱外大风飞动,刀剑相交之声不绝,白纱内众人屏息,知道每分每秒都在有人死去,因不曾亲眼得见杀戮,而越发惊心动魄。

唯天盛帝在人群中央,慢慢饮茶,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些散落的金沙海棠果。

杀声逼近,隐约有人长声惨嚎,又听见宁弈声音,疾声道:“留活口!”

众人神色,立时一紧。

留活口,就是定要追索幕后主使,楚王明知此事蹊跷,明知一旦穷追猛打必将牵连整个朝局,竟然不肯轻轻放过!

众皇子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猜测警惕和防备神色。

天盛帝却只看着太子,突然微笑道:“升儿,若这刺客擒下,交由你审讯如何?”

太子怔了怔,没想到皇帝如此信任,立即喜道:“谨遵父皇旨意!孩儿定要追索出真凶!”

侍卫人群之外,挤不进去的几位东宫冼马,听见这一句后,对看一眼,默默跌足长叹。

其余人等面色变幻——太子蠢钝,竟至于此!先前刺客舍太子而刺陛下,很明显陛下心中已经起疑,这一句根本就是在试探,太子如果够聪明,应该推掉这烫手山芋,最好推给自己的哪位政敌皇子,以示心中无鬼,如今这一接,叫陛下怎么想?

天盛帝倒是面色如常,似乎还很赞许的“嗯”了一声,只有凤知微注意到,老头子端茶碗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凤知微同情的偷偷瞟他一眼——当皇帝真可怜,再大的怒气也得压着,继承人再不争气,也得忍着。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等着他呢,不过想来,老头子发觉不了咯。

忽听“砰”一声闷响,一人被重重掼在堂前,血溅青石地,随即有人踏着鲜血缓步而来,月白锦袍上青竹染血,神容风华却一丝不乱。

他在屏风外躬身道:“儿臣幸不辱命,已将刺客擒获,请父皇发落。”

天盛帝面色稍霁,道:“撤开屏风。”语气比先前温和了些。

凤知微斜眼瞄着宁弈身影,心想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环计中,除了借刀计、苦肉计、还有什么计策要玩?

栽赃?似乎无此必要,老头子已经怀疑太子了。

地下满身鲜血的人抬起头来,正是先前刺客,宁弈为了避嫌,将此人交给长缨卫侍卫总管,自己退了开去。

“让张太医给你看下伤。”天盛帝吩咐了一句,面对皇帝老子难得的关切和温情,宁弈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神色,态度如前微微一躬,便坦然离开,天盛帝瞟了他背影一眼,神色又温和几分。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宁弈转入屏风后——王爷您真是天生戏子啊!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屏风后宁弈淡淡发话:“陛下受惊,张太医还是在陛下身边侍候吧……听说国士魏先生也精擅医理,不如本王这小伤,便请你来施展妙手?”

第三十章 约定

凤知微眨眨眼……不是吧,您就这么不肯放过我?

偏偏天盛帝觉得很有道理,他年纪大了,受这一场惊吓确实有些不舒服,需要太医在旁侍应,再说这年头,有点才学的谁不会医?于是点头首肯。

凤知微哀伤的望了望天,只好过去,顾南衣亦步亦趋跟着,凤知微一看不是个事儿,赶紧道:“我去更衣……更衣!”

顾南衣皱眉,看着那黑色屏风,似乎觉得这借口不可信,凤知微头痛,继续哄:“如厕!真的!”

好歹顾少爷放弃跟随,在屏风前三步站着,盯着凤知微进去“如厕”。

凤知微一转进屏风,就看见楚王殿下的脸色黑如锅底——很显然,刚才那句“如厕”,他听见了。

好吧……姑娘我无心埋汰了你一次……凤知微笑得讪讪。

坐在锦凳上的人,不看她,将手直直一伸。

凤知微对着那染血的衣袖发呆。

“更衣。”王爷端坐如常,凉凉吩咐明明做过小厮却从来没学会伺候人的凤姑娘。

凤知微浅笑:“王爷,您身边左三步,是宫中宫人,您身边右三步,是侍应太监。”

言下之意,这等小事,您就不要试图麻烦区区不才国士在下我了。

宁弈瞟她一眼,黑若点漆的眸子里有点尖锐森凉的东西,扎得凤知微眯了眯眼,随即他不动声色,对宫女颔首示意,宫女应召上前,刚刚触及他衣袖,他突然手腕一拂。

宫女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一倒,将另一个宫女手中的伤药碰翻在地,低低惊呼声里两人赶紧跪倒请罪,宁弈已经十分不快的低喝:“粗手笨脚!都滚出去!”

宫女太监刹那间退个精光,宁弈这才转脸看凤知微,刚才的怒气已荡然无存,换一脸微凉的笑意。

凤知微无可奈何——再坚持下去,倒霉的会是那些无辜宫人。

早就知道宁弈这种人,看似散漫风流实则隐忍坚毅,是绝对不会轻易让步的。

她蹲下身,去捡滚落脚下的伤药,刚刚俯身,一点靴尖突然踩上她手指。

抬头,那人微微俯低身子,锦缎皂靴靴尖虚虚踏在她指尖,并未用力,因为下倾的姿势靠得极近,那张名动帝京容色如花的脸便生生逼在她面前。

这般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淡淡的血腥气里,他的气息华艳清凉,她的气息温存迷蒙,无声迤逦交缠在一起,外间的吵嚷,传进这窄窄的屏风内间,也似忽然遥远不可闻。

他不说话,凤知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所有伪装的温存和内藏的伶俐,在这个人面前都没有必要施展,只觉得靠得这么近实在暧昧,便向后靠了靠。

她退了退,他便倾了倾,一倾之间,凤知微脸上一凉。

她抬手轻轻一触,指尖鲜红殷殷,恍惚间想起那日小院之内,也曾落眉心胭脂痣一点,随即听到他淡淡道:“那日我的血也曾落在你脸上——可欢喜?可得意?”

语气轻轻,那轻切里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凤知微愕然抬头,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然而眼前那人眸子深黑,一团乌云般沉沉压下,她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讪讪道:“……您说的哪里话……”

她觉得自己态度诚恳,他却觉得敷衍,突然便有无名火从心底奔涌而起,他长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抓起。

凤知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体内便生出盘旋气流,手上力气突然大了许多,重重一推也不知推在什么地方,随即听见他闷哼一声。

凤知微一惊赶忙松开,一愣间宁弈的手,已经搭上她咽喉。

他指间有血,搁在她颈间,那点鲜红衬得颈间肌肤越发如玉如琢,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惶与哀求,却渐渐蒙上雾气,不是带着泪意的雾气,而是天生水汽迷蒙,氤氲如梦。

像一朵开在黎明之前的花,凝上冰清的露珠,在寂寞和黑暗中,孤芳。

他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仿佛初见,水中的女子黑眉细细乌沉若羽,一双眸子,在杀人后依旧迷蒙流转,嫣然明媚。

那般不为人世间任何风雨所摧折的风华。

……手指在颈间。

心在乱麻间。

她知道太多秘密,她极可能坏他的事,她如此深沉奸狡,她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除掉的毒瘤灭掉的祸根,然而当她这样沉默而坚定的看着他,他的五指,突然便失去了收拢并捏紧的力气。

如果她哀求,他会杀了她。

如果她哭泣,他会杀了她。

然而她什么都不做,平静面对他的杀意,他突然便想起邂逅这女子以来,所看见的她的一切。

那和他一样的,困守孤城多年,意图挣扎不甘沉沦的灵魂。

他的手指,慢慢松开。

像突起的飓风,在经过一片葳蕤的花海时突然缓行,放弃了对那些美丽和娇嫩的摧折。

在五指彻底离开她颈间的那一刻,他无声在心底叹息,劝慰自己——现在杀她不合适,外间人太多,无法交代……嗯,就是这原因。

凤知微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指印,没有窒息感,刚才他甚至连杀机都没露,然而她就是清晰的知道,这次才是这许多次以来,他真正要杀她,而她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在刚才那一刻,她脑中也一片空白,所有的机变都失去力量,也失去用武之地,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想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着什么?

她不知道最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灭口,这使她难得的沉默怅然良久。

然后她慢慢靠过去,再次捡起地上伤药,无声走到他身侧,脱下他外衣,给他上药。

宁弈一直没说话,沉默配合她,两人一改先前的暗流汹涌剑拔弩张,难得的默契和安静。

衣衫半褪,男子的肌肤光滑如玉,既有习武之人的力度弹性,又有养尊处优的细致光洁,锁骨精致,肩颈线条流畅紧致,极其漂亮的身体。

凤知微却怵目惊心于肩上那道血淋淋的贯穿伤,险些就穿过了琵琶骨,伤口皮肉翻卷十分狰狞,这般重的伤势,难得他声色不动还悍然追出,凤知微丝丝的吸着气,觉得自己的肩似乎也痛了起来。

宁弈抬眼看她神情,眉宇间晦暗的神色,微微放亮了些。

凤知微轻轻的将伤药倒在那伤口上,宁弈微微一颤,凤知微立即道:“痛么?”突然俯下身,对着伤口微微吹气。

这一下倒把宁弈逗笑,实在想不到这奸猾精明女子,竟然也会做出这种稚儿举动,心情又好了些,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凤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让开,垂下眼道:“我记得小时候跌破膝盖,娘也这么给我吹来着……”她语声,慢慢低下去。

宁弈渐渐敛了笑容,他自然知道凤知微是怎么出府的。

半晌他轻轻道:“有人给你吹过,也是好的……”

凤知微怔了怔,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他——他是在安慰她?

宁弈出口便觉得失言,似乎有点懊恼的轻咳一声,不说话了。凤知微抿着唇,继续给他上药,她发丝垂下,拂在他肩,宁弈觉得微微的痒,想让,却又突然不想动。

她的呼吸近在耳侧,气息清甜,像这初夏半开的紫薇花。

外间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明明应该关注的,宁弈却觉得懒洋洋的,完全的听不进去。

凤知微也没有注意听那些吵嚷,她看着那个露出骨茬的血洞,想起此事前因后果种种,突然便觉得心酸,忍不住低低道:“何苦来!”

宁弈一僵,随即慢慢转头,看着她。

凤知微不说话——何苦来?苦心布局,不惜自损,伤成这样,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这天下大位,这皇族荣耀,当真值得这样?

宁弈静静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她的意思,并没有发怒,半晌却淡淡道:“你不懂的。”

凤知微默然,心想也许我未必不懂?你幼年丧母,你身有伤病,你天资出众却被长年打压,你和辛子砚相交莫逆却不得不故作陌路,你明明原先掌握青溟书院却被迫让给太子,你不受皇帝宠爱不得不依附太子却又经常代那个蠢材受过……你身上太多隐藏的伤和秘密,从无人真正怜惜,所以不在乎给自己更狠的。

她缓缓取过桌上的布条,慢慢的给宁弈裹伤,突然悠悠道:“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宁弈惊异的看向她,凤知微淡定而决然的回望过去。

半晌宁弈笑笑,不以为然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的一生,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所要得到的,是必须成功的,凭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智慧绝顶,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摆布他的性命?

凤知微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却也不争辩,笑笑,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道:“好了。”

声音刚落,却听外间突然一声怒叱。

“胡说!”

第三十一章 斗

那是太子的声气,充满愤怒和不安,而四面,突然寂静了下来。

凤知微和宁弈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转首,隔着屏风看见外间太子怒而立起,上前一脚试图飞踢那伏在地下的刺客,却被侍卫拉住。

太子呼呼喘气面色铁青,指着堂下怒骂道:“何方妖人!竟敢句句攀诬!”

堂下那重伤刺客仰起血污满面的脸,目光怨毒,冷冷道:“殿下何须心急?我可没说什么!”

太子胸膛起伏,怒不可遏,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他志得意满,当着留下的几位重臣和众皇子面亲自审讯那刺客,那刺客却奸猾无比,并不回答谁是主使,却句句暗示,主使之人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手下效力之人无数,他忠心其主,绝不临危卖主。

太子一开始还没听出什么,渐渐发觉四周众人脸色怪异,咀嚼起那几句“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那不就指的自己?

这一想顿时怒发冲冠,若不是人拉着,险些上前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

他生气,其余人却快意,二皇子闲闲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太子不必如此急躁,且看这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七皇子皱眉道:“真是无耻之尤!竟说出这等话来!还是下天牢让三司好好拷问才是!”

后赶来的五皇子冷冷道:“大理寺也是太子主管,我看倒不必费那事儿。”

太子怒目回瞪,五皇子掉开眼光,七皇子温和微笑,二皇子目光斜睨。

几位以前一直态度中立公允的重臣,今天也一反常态,未曾为太子说一句话。

天盛帝一直冷眼旁观四周暗潮汹涌,刺客攀上太子他倒未必全信,身居九五至尊位,早已懂得别说耳听也许是虚,就算眼见,也未必是实,这刺客行刺时绕过太子手段明显,此刻又试图攀诬太子,怎么看,都像有人设局陷害,而且手段急切,反倒未必可信。

但是话又说回来,谁又知道这不是太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脱罪手段呢?

见惯权谋浮沉鬼蜮伎俩的人,遇事想得会更多,天盛帝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众皇子脸上掠过,平静中隐藏暗暗猜测。

会是谁呢?

目光又落在地下刺客脸上,发现那人看太子眼神虽然怨毒,却一直不避目光,始终直视太子,牢牢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什么事情一般。

这么一想,心中便又一动。

正在僵持间,忽听堂下一阵步声急响,有人连声嚷嚷:“魏知呢魏知呢。”一路推开阻拦的侍卫,闯了进来。

此时所有学生已经被辛子砚带人安排驱散,来者虽是学生打扮,身份却绝非寻常,侍卫们不敢死命阻拦,只得一路急急上报。

白纱一掀,林韶宝光璀璨的大眼睛耀得厅堂都亮了亮,看见座上天盛帝,嚷一声“父皇!”,便扑了过去。

众人齐齐躬身:“公主!”

天盛帝接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展,韶宁急急上下打量他,嚷着:“父皇您没事吧没事吧?可吓坏女儿了!”

天盛帝一皱眉,斥道:“堂堂公主,怎么这个急躁样子!”语气虽然怨怪,眼神却难掩宠溺。

“当学生当久了,改不过来。”韶宁嘻嘻笑,一扭头,看见地下刺客和气得咻咻的太子,秀眉一扬,煞气顿生,道:“就是他?”

“对!小妹。”太子素来也疼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以往很多次他不得父皇待见,都是这个妹子一番撒娇扭转,当下向她诉苦,“就是这人,行刺父皇,还欲图攀诬本宫!”

“当真是悍不畏死。”韶宁冷笑,慢慢走到刺客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抓起一旁酸枝盆架上一块假山石,当头对刺客砸下!

“扑。”

宛如西瓜破开声音,鲜血顿时匹练般奔出,那人咽喉里咯咯几声,身子诡异扭了扭,然后,痉挛着倒了下去。

倒在浓厚血泊中,并,永远无法再起身。

满堂寂静,都被小公主的骤下杀手惊得失去言语,唯有韶宁坦然如故,拍拍手,冷笑道:“且除了你这祸害。”

太子惊得后退三步,软倒在椅上,半晌抬手抹了一手冷汗,心中隐隐约约却安心了几分——无论如何情势对他不利,如今死无对证,陛下想必也不会再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事后追查,总好过如今在众兄弟面前,被趁机陷害,落井下石。

这也就是一直蒙宠深重的韶宁才敢做这事,想到这里,不禁对幼妹更加感激。

天盛帝反应过来,已是面罩寒霜,怒喝:“混账!”

“父皇——”韶宁扑过去,嘴一扁,已经搂住天盛帝脖子,“女儿听说竟有人大胆行刺父皇,哪里还忍得住!这人谋刺天子,攀诬皇嗣,用心险恶竟至欲图乱我朝纲!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天盛帝听见那句“欲图乱我朝纲”,目光一闪,心中生了几分犹豫,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韶宁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正要开口探问,忽听底下,收敛尸体的侍卫一声低呼。

众人望去,便见那侍卫慢慢在刺客脸上剥离出一件东西,随即举在手中,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人皮面具。

刚才韶宁一石头砸穿了刺客天灵,大量鲜血浸泡在脸部,面具被泡得浮出一点边角,侍卫收尸时发现有异,用指甲一剥,才发现了第二张脸。

二皇子飞快的过去,探头一张望,立即道:“咦,这人面熟!”

七皇子沉吟不语,五皇子抱胸淡淡道:“这不是老六前些日子为王府延请的武林高手吗?我还曾在王府见过。”

太子怔了怔。

这个人,他也认识。

一个月前,他有次和老六闲聊,说起东宫总有人窥伺探问,众兄弟虎视眈眈,令他心中不安,老六便说帮他寻可靠的江湖高手,来护卫东宫安全,后来便请到了这人,说是呼卓雪山异剑门的绝顶高手,他见过一次十分欣喜,当即要请入东宫,却被老六拦住,说觉得这人眼神不正,也许别有心思,稳妥起见,还是先安置在别庄考察一番再说,后来这事他也忘记了,没想到这人果然有问题!

大概就是老六带那人给他察看时,被那些喜欢时不时窜门子的兄弟们看见,才以为是老六的人。

太子垂下眼,心中紧张的思量了一会,这事,说,还是不说?

然而几乎立刻他便下了决定——自己已经被置于嫌疑之地,再要说明实情,便是沾上身甩也甩不脱的麻烦,何必呢?

至于老六……自己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本就天经地义,自求多福吧!

主意定了,他也不再犹豫,立即道:“本宫也见过,这是六弟的王府护卫!”

这一句一出,众人脸色都一变——宁弈向来是太子党,十分忠诚,众皇子都以为他好歹要为宁弈辩护几句,这也是为君主者令下属归心的必要手段,不想太子无情至此,这是要丢卒保帅了!

屏风后,凤知微心中一刹间雪似的亮,她转头,看了宁弈一眼。

这一眼目光流转,含义无限,宁弈接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笑意森凉而坚定。

凤知微却在那笑意中,看懂了几分收藏得很好的酸楚和悲凉。

屏风外,众皇子已经取得默契——扳不倒太子,扳倒宁弈也是好的,去太子羽翼的事,大家都乐意,既然太子自己都先扔了石头,他们也就更不必客气了。

何况宁弈刚才救驾有功,不抓紧机会推他一把,难保他今日之后不会入了老爷子的眼,平步青云。

“青溟书院在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六弟主管,这诸般道路,他自然也是熟悉的。”面容冷峻的五皇子,当先开口。

“难怪说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二皇子抖着二郎腿,睁眼说瞎话,“如今看来,六弟倒也合适。”

“还是暂缓下定论。”贤王七皇子语气恳切,“总要允许六哥有个自辩的机会,请父皇圣裁。”

凤知微在屏风后听着,一抹冷笑浮在嘴角。

这位更狠,诸罪未定,先用上“自辩”一词,淡淡一句话,就已经给宁弈定罪。

好个贤王!

屏风一角半隐着天盛帝容颜,他半阖着眼一直不言语,儿子们的吵闹攻击似乎都没听入耳,从凤知微的角度,却隐隐看见他眉梢微抖,垂下的眼角处,光芒幽深暗沉。

却有人朗声道:“青溟护卫不周,致陛下受惊,子砚特来请罪。”

纱帘拂动,辛子砚遥跪阶下。

二皇子立即笑道:“院首大人来得好及时,不过这罪到底算是谁的,本王看你也不必急着便领。”

辛子砚直起腰,盯着山眉细目的二皇子,声音朗而亮,一改平日慵懒媚态,“那么殿下认为是谁?”

五皇子冷冷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必装不懂。”

“微臣就是不懂!”辛子砚一句话直直顶回去,“熟悉青溟,和微臣私交甚笃便是有罪?那么二殿下您以请托远房小舅子入青溟读书一事,硬赠书院良驹五百匹,算罪否?五殿下您年前邀约微臣在近水居宴饮,席间馈赠明海贡品珍珠一斛,算罪否?七殿下您时常在山月书居和微臣‘偶遇’,先后以知音之名赠微臣绝版古籍三十二册,算罪否!!”

一连三个“算罪否!”,如钢铁铮铮落地,砸得满堂静至窒息,几位皇子脸色或紫涨或铁青或苍白,就没一个正常的。

凤知微惊异的盯着辛子砚,看不出来啊大叔,原来除了爬妓院墙和被金花追两大特色,文人风骨居然也是有的。

宁弈突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他走到天盛帝脚下,俯跪在地,却始终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众皇子。

辩不如不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沉默有时便是最大悲愤,凤知微心中暗赞,论起心思掌握和拿捏分寸,宁弈确实最剔透。

她沉默看着,心中却突然泛起淡淡苍凉——就算一切尽在他算中又如何,这兄弟阋墙,这群起而攻,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天盛帝看着宁弈,眼神变幻,半晌沉声道:“你有什么说的?”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有喜色。

宁弈似是怔了怔,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天盛帝,又转头看了看太子,太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宁弈的身子颤了颤,一瞬间面白如纸,凤知微眼尖的发现,他肩上伤口隐透血色,似乎已经裂开。

半晌宁弈伏下身去,低低道:“此人是儿臣府中护卫……但儿臣不知……”

天盛帝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既如此,你且在偏宫留着,待事情查清再出来!”

这是待罪软禁了,众皇子出于意料之外,却都露出喜色,隐约不知是谁,吐了口长气。

宁弈伏在地下,良久道:“是。”

有侍卫上前,半扶半拉,宁弈甩开对方,自己站起,转身退出,走到堂前,迎着一线夕阳淡金,突然淡淡道:

“皇朝之嫡,将如西山落日之薄。”

然后他晃了晃。

晕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平步青云

那句话所有人都听在耳中,所有人都当听不见。

凤知微拢着袖子,看侍卫护卫宁弈乘软轿去了别宫,心中凉凉的想,王爷他老人家虽然看起来伤重,其实也只是皮肉伤,刚才触及他脉搏,脉象好得很,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这个时候,用这个方式退场抽身,真是绝妙啊。

座上天盛帝一直不说话,良久后才疲倦的摆摆手,示意皇子们都退下,凤知微赶紧也要告退,天盛帝却突然道:“魏先生请留一下。”

凤知微怔了怔,天盛帝又看了看顾南衣,顾南衣看看他。

天盛帝再看看顾南衣。

顾南衣看看他。

……

凤知微出了一头汗,赶紧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心思单纯,而且……”她露出难以启齿神色,吃吃道,“世间常理,他多半不太通……能否……”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明白——这孩子是个愚钝儿啊,走失了会有危险啊……

天盛帝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又示意韶宁退下,韶宁撅起嘴,却没说什么,乖乖离开。

凤知微冷眼看着,心想这孩子虽然娇宠,其实甚有分寸,看刚才毫不犹豫一石杀人的狠劲,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主儿,比她那一母同胞的大哥强多了。

韶宁经过她身边,用肩头悄悄撞了撞她,挤挤眼道:“好好表现着……嘻嘻,没给我吓着吧?”

凤知微浅笑,后退一步,行礼如仪:“见过公主。”

韶宁白凤知微一眼,一路笑着走了,步伐轻快,薄底靴底还沾着刺客脑浆……

天盛帝含笑看着女儿背影,目光一转过来,却化为沉肃,“魏先生,朕想听听你对今日此事看法。”

凤知微眨眨眼——老爷子这是要考校她吗?这话题,似乎不适合和她这个新出炉的“国士”谈吧?

“陛下。”她微微一躬,“草民白衣之身,不敢妄论国事。”

“何来国事?”老皇帝眼睛一眯,“这是朕的家事。”

“天子无私事。”凤知微微笑,答得简单。

“嗯?”上座皇帝的眼风,刀般飞过来。

凤知微接着这个眼光,知道今日再不可能打马虎眼,无声叹口气——老家伙啊老家伙,明明你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何必一定要为难人呢。

“皇储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亦不可轻取。”半晌她答。

眼光收敛,看着脚尖,靴尖上血迹殷然,是宁弈的血,凤知微心中微喟……宁弈,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家老爷子,最起码到现在都没真的打算废太子,我如果不知自量的胡乱谏言,死的会先是我。

无论如何,自己小命要紧。

至于你……还有后手吧?

座上天盛帝沉默看着凤知微,难得这人年纪虽轻,却心思玲珑剔透,既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忌讳坦言,胆量气宇,比寻常历经宦海的人还强几分。

也许正是未经宦海,所以尚留存几分明白心性?

天盛帝对于解擢英卷者得天下之说,并不十分迷信——国之气运,在于君明臣贤,在于上下一心,在于政令通畅,在于民心所向,仅凭一人之力左右一国气数,他认为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做到。

然而眼前这小子,却也不妨一用……

“擢英卷空悬六百余年。”天盛帝脸上晦暗神色已去,笑眯眯看着凤知微,那神情很满意,“如今你当堂得解,不负擢英盛名,朕很高兴,朕在多年前便已颁布诏令,解擢英卷者,视为朝廷文供奉,赐屋百间,田千顷,领朝华殿学士职,御书房笔墨侍应,侍左右,备顾问……田就赐你京郊梅山脚下那地,屋嘛,让负责吏部的老七给你安排,将来若有实绩,再论功擢升,你意下如何?”

说着便令几个重臣进来写诏旨,当先东阁大学士姚英听着,眉梢跳了跳。

凤知微眉梢也跳了跳。

满意……实在太满意……满意到不满意。

这哪里是行赏赐职,这是把她放在火坑上烤了。

看起来领的职务是文职虚衔,学士算起来不过正六品,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朝华是正殿,以往未设学士,御书房笔墨侍应更是离奇古怪的新职务,当朝皇帝诏令,一律由几位宰相之职的内阁大学士负责,如今这笔墨侍应,以及后面那句‘侍左右,备顾问’,几乎就是一部分宰相之职,天子近臣,参赞中枢,这是何等地位荣耀?御书房白衣宰相这个说法,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而赐田赐屋那几句,虽然她还不清楚状况,但看那几个重臣表情,八成也有问题。

老头子把她高高捧起,是想某日她重重摔死吗?

“陛下……”姚英舔了舔嘴唇,斟词酌句的道,“先生年轻,未知朝务,不如先放翰林学士,也好留有日后进身余地……”

“正六品职而已,大学士认为国士当不得?”天盛帝眼神斜睨过来,凤知微突然觉得那个表情和宁弈很像。

“臣不敢!”姚英立即请罪。

凤知微也不迟疑:“臣领旨!”

不必矫情,不必假惺惺的推,一来推也推不掉,皇帝砸下来的无论是馅饼还是陷阱,都得受着,你不受,他便要疑你有外心,二来凤知微不认为有什么真不能应付,人必须先在其位,才有和这世间一切强权欺压,平等对话的权利。

她受够了步步退让,时时被欺。

哪怕前进一步是嶙峋悬崖,也胜过一直堕于尘埃为人所唾。

从正堂退出来,在堂外等候的众臣们早已得了消息,都一窝蜂的上前来恭贺新贵。

淡淡阳光下少年新贵气质雍容,笑意亲近而不狎昵,像一株独自幽芳的玉树,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

众人被日光所迷,眯起眼仰望立在阶上的少年,心中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和这位平步青云的天子近臣拉关系。

凤知微一一寒暄,迎接着那些或亲切或热络的言语,突然眼神一闪。

一人凑了过来,笑道:“魏先生真是年少有为,羡甚,羡甚!”

语气亲热,也故意透着几分高位者的矜持。

五军都督秋尚奇,她的舅舅。

真是暌违久矣,思之寤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秋世叔!”凤知微立即轻轻分开围在身边的众人,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一别久矣!您犹自康健,真令小侄欢喜!”

这一句倒听愣了秋尚奇,他来和这位天子新宠攀交情,怎么突然就成了人家叔叔了?

“世叔,多年前思波亭一会,您英风侠采,令小侄仰慕无地,牵记至今,此次求学青溟,家父还嘱咐侄儿,无论如何要再去拜访世叔,只是学业繁忙便耽搁了,世叔万勿介意……”凤知微满口胡柴,语气眼神极其诚恳。

秋尚奇却已经信了,思波亭是府中后花园观赏厅,有客都会请至那边,这位想必是哪位世交之后,多年前跟随其父进府拜访过,他秋府一年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来客,一时想不起也是正常,这么想着便心花怒放,想不起来也要装作十分熟稔,立即喜笑颜开做恍然惊喜状:“哎呀原来是贤侄,多年不见,令尊可好?为叔也是十分牵记,惜乎山高水长相会无期,真是令人扼腕,世侄什么时候有空,千万过府一叙……”

“世叔邀约岂敢不从?秋府思波亭景色佳美,多年前一直出现在世侄梦中啊……”凤知微笑得神往——哎呀,真是想你家夫人丫鬟老婆子们啊……

两人摇晃着膀子呵呵对笑,相视的眼神里充满久别重逢的热切……

第三十三章 连环局

一旁的官员羡煞秋尚奇——本就是武职高官,如今又有了天子近臣的文职侄儿,真是美好啊……

两人“把臂言欢”,约定常来常往,才“依依不舍”分手,凤知微好容易从官员群里脱身,先溜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皇帝陛下比较开恩,给她几天时间准备接受宅子田地,也好给时间让吏部准备。

一进门便被淳于猛捶了一拳:“好小子,看不出来嘛!”

燕怀石笑容鬼兮兮:“真是一别半日,君已飞登龙门。”

凤知微不理他们,急速道:“收拾东西,离开青溟书院,燕兄你在京城皇城附近有宅子么?咱们先去那里住,消息也好灵便些。。”

众人愕然,凤知微又看一眼淳于猛,道:“淳于家想必没什么事儿,你还是听你父亲的,暂缓去长缨卫报到便是。”

“你在说些什么?”淳于猛还不在状态,燕怀石已经愕然道:“不是刺客已经死了吗?皇帝要大动干戈?”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只怕想要大动干戈的另有其人,还有今日,众皇子攻击宁弈时,皇帝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啊,有些事,未必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

“别问,相信我就离开。”凤知微答得简单,一转身,看见顾少爷已经抱好了他的宝贝枕头。

……

是夜,御驾离开青溟书院之后,帝京乱生。

因为时当庚寅年,史称“庚寅之变”。

此乱初时不显,当局者浑然不知,直至多年之后,有心人慢慢回溯推演,才换得恍然大悟“哦”一声。

先是天盛帝召太子进宫,父子密谈,太子出宫后,神情惶惶不安。

当夜,楚王在被软禁的行宫遇刺,宫女试图在饮食中下毒,被御林卫发现。

天盛帝一日之内再次急召太子,不知为何发生龃龉,据说殿外宫人,听见清晰的盘盏碎裂之声。

次日皇帝命由五皇子暂领长缨卫总管职务。

长缨卫一直负责东宫守卫,当日五皇子以皇宫守卫力量不足,长缨卫不得擅离职守为名,将长缨卫调离东宫,改由自己麾下御林军守卫。

太子一怒亲自寻五皇子问罪,五皇子态度恭敬满嘴规矩,却不肯调回长缨卫,并称长缨与御林同为皇家守军,太子为何执意取长缨而弃御林,莫非心中有私?太子怒极,以茶盏掷伤五皇子。

此时太子已觉众叛亲离,青溟书院自称待罪自省,驱逐太子姻亲门下学生,楚王总管的九城衙门阴奉阳违,朝中众臣心寒太子凉薄,虽面上恭迎如故,办起事来却诸多阻碍推脱。

只剩下一个十皇子,以往因年幼不被太子看重,如今失去宁弈助力的太子,忍不住便向幼弟诉苦,十皇子劝太子不必忍让,拿出储君威仪,也让那些无视君上者见见颜色,太子遂强力接管九城衙门,在九城衙门巡查司,查得五皇子私下结交边军将领,私圈良田,设陷暗害当年开国老臣等隐秘证据若干。

顺藤摸瓜,此事隐约七皇子也有份,太子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又怕禀报皇帝之后此事会压下,当下故意玩了点心眼,一方面使人趁宫门下钥时辰故意延迟入宫缓报消息,另一方面当夜就搜集人证,以太子宝印将一批涉事官员停职待勘。

太子害怕五皇子七皇子事急咬人,不听东宫幕僚劝阻,以手谕调动京外戍卫营试图围住两座王府,五皇子意图觐见天盛帝,被戍卫营屡次拦下,一怒之下意图调动御林军闯宫,若不是七皇子及时赶来阻止,一场流血事件在所难免。

七皇子服软,太子满意,至此觉得尘埃落定,十分欢喜,私下设宴于东宫,席间道:“父皇总说我性子绵软,如今也让老头子见见我雷厉风行!”

一语未毕,有人冷笑接道:“未必!”

随即屏风后转出一人,面容冷沉目光森凉,正是天盛帝。

种种传说到了此时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了什么,已经再没有人能够完整述说,短短十数日几起几落风云变幻,太子刚刚抓着老五老七把柄气焰高炽,转眼间局势突变,随即太子宝印再次被停,五皇子和七皇子那一派朝臣顺势反攻,弹劾太子党任用私人干涉刑狱结党营私株连无辜,互相攀咬攻击,朝政乱成一团。

这些事儿,有些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些是凤知微通过燕家门客的四处刺探,整理收集补充得到的,别人还在懵懂和猜测之中,凤知微却已清楚,太子已经一步步陷入泥潭了。

原来从一开始,宁弈的目标,就是太子。

还有那些势力不小如狼似虎的兄弟们。

夏季和风丽日,碧纱窗清风送爽,凤知微半卷纱帘坐在屋内,用纯金小夹钳敲胡桃,敲一个,笑一声。

“好心计!好个连环局!”

顾南衣坐在她对面,敲一个,吃一个。

“这是太子。”凤知微一肚子郁闷,拿了胡桃开始摆龙门阵,抓了一个大的,随即在一侧放了个小的,“这是宁弈,朝廷公认的忠心耿耿的太子党。”

顾南衣立刻拿起那只宁弈,飞快的吃掉。

凤知微愕然,随即抓起一只带壳胡桃扮演宁弈,没用,顾少爷还是飞快吃掉,一边吃一边十分精准的吐出所有的壳。

……凤知微最后抓了只毛笔扮演楚王殿下,终于逃过被吞之灾。

“因为他是公认的太子党,所以在脱离太子党身份之前,他绝不能对太子下手,否则出任何事,他都有连坐之罪。”

凤知微唰唰唰摆出一堆胡桃,咻咻咻弹向太子和宁弈那一堆,“就算他动了太子之后没事,众虎视眈眈皇子狼扑而上,谁都比他得天盛帝欢心,谁都比他有地位,到头来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上位的,绝不会是他。”

“那么应该怎么做呢?”凤知微笑意微微,把太子胡桃弹向皇子们那一堆,胡桃们互相碰撞四处弹射,“先脱开自身干系,再借力打力,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唯独自己独善其身。”

她用宁弈毛笔敲着太子胡桃,“那个刺客,是第一计,根本就不是为了刺驾,而是为了使他自己‘蒙冤被禁’。”

“刺客是他故意介绍给太子,故意给众兄弟无意中看见,他摸透了太子自私脾性,知道他临事一定会把责任推给自己。”凤知微仰头沉吟,“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刺客的来龙去脉,他已经用特别的方式透露给皇帝,就算他不透露,以天盛帝手段,对儿子们的事,当真一点都没有数?所以当太子将责任推给宁弈,众皇子落井下石时,天盛帝脸色才会那么难看。”

“他‘背了黑锅’,却顾全大局隐忍不发,众皇子明知有假,却不顾亲情睁眼说瞎话,天盛帝看在眼底,难怪脸色那么精彩。”

凤知微抓住太子胡桃,慢慢的用毛笔那一端掏果肉吃,一边顺便分给顾南衣一半,“老皇帝果然不是简单角色,装作不知,将宁弈软禁来试探众人心思,可笑那批皇家兄弟们,还以为终于整倒一个,却没想过,考验才刚刚开始。”

“后面的事,还是宁弈的局,只是他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太子党,而且‘别宫软禁,重伤卧床’,怎么算,也算不到他头上,于是绵糖炒胡桃——”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下点毒啦,调调军啦,翻弄诸般证据啦……等到太子和众兄弟两败俱伤咬得一嘴毛,他老人家伤也好了,冤枉也澄清了,正好出来粉墨登场。”

“当当当当。”凤知微鼓掌,将太子胡桃和皇子胡桃推给等了很久,完全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的顾南衣,顾少爷不耐烦的赶紧吃掉。

“啪啪。”有人在窗外鼓掌,笑嘻嘻探进头来,“好一番政局推演,楚王若得知全盘计划尽在你心,不知道会不会想拆了你?”

“在下骨头虽软,但也不是那么好拆的。”凤知微一笑,单手一掷,毛笔精准投入笔筒中。

“告诉你个最新消息。”燕怀石坐在窗棂上,望着皇城方向,“皇帝今日已经拒绝太子觐见,并宣三大学士进宫。

凤知微一笑,心想太子休矣。

当日夜,太子再三求见天盛帝不成,又知三大学士在御书房一夜未出,绝望之下,调集东宫侍卫和京郊戍卫营,以清君侧为名闯宫。

天盛帝却在他挥兵入宫之前,便已离开皇宫,住到京郊虎威军大营。

随即连发诏旨,撤换戍卫营长官,调动虎威军反包围乱党。

凤知微也在伴驾侍臣之列——天盛帝其实是看中她身边的顾少爷。

虎威大营离软禁宁弈的玉泉行宫极近,楚王得知消息后,星夜驱驰,只带十余护卫前往大营,求见天盛帝。

当夜父子促膝长谈,具体说了什么,世上永无人得知,许是父慈子孝剖心以对,许是兵不厌诈你来我往。

是夜牛皮帐篷内沉香细细,淡白缭绕的雾气,遮住了所有晦暗深沉的眼神。

天明时露珠染亮帐篷边碧草,宁弈恭谨的退出,晨光下眼圈微红,望着京城方向的目光,却凉如霜雪。

乱风终起,谁御风而上?且算从头。

他突有感应的回过头去。

便见凝露草尖之上,漫天朝霞之下,那少年打扮的女子,衣衫猎猎,负手帐前,遥遥注视着他。

似笑,非笑。

第三十四章 香草美人

宁弈遥遥看着她。

高岗之上,丽日长风,那人乌发与衣衫齐舞,站在高处不令人觉得气势凌人,立于低处也不令人觉得畏缩低下,永远神容平静,在平静背后,浪潮奔涌。

这样一个岿然不动的女子。

两人目光交汇,此时都有了一番不同往日的意味。

从最初的完全被动,生死操于他手,到今日的遥遥相对,一笑间各自算盘。

他知道他的一切她知,正如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知。

宁弈忽有奇异的预感——从今以后,她将逐渐走向他,以越发不可捉摸的姿态。

他突然想过去,说上几句话,至于要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不过他觉得,这一段走近的路途,足够他想明白要说什么。

他刚要举步,她却突然转过头去。

远远的,碧草之上,她的身侧,升起一抹淡淡的天水之青,那玉雕一般的人,依旧不看任何人,却站得离她很近,仰起头迎向那抹初生的日光。

薄而透的阳光打在他面纱后半露的下颌,那里的弧线便有了玉般的质感,阳光顿如泉水般流畅的滑开去,溅落在碧草之上,空气中似有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她调开目光,转头对那男子笑,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还是不理会一切的样子,专注的微微仰首,在阳光下闭目闻着草木的芳香,她便俯身在四周寻了寻,找到棵甜味的草,仔细去掉草叶,一折两段,一半自己慢慢的吮,一半递给他,用带着笑意的眼,教着对面的少年。

那玉雕般的少年,望着那草良久,终于也有样学样的将草杆放进嘴里。

高岗暖风日光如熏,她平和冲淡的,对那人微笑。

这是另一个她,他没有见过的。

她给他的是狡诈、是狠辣、是心计浮沉、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突然便觉得有些气燥。

日光似乎薄了点,风声不再悠缓舒畅,那些七彩的美妙光晕碎在草尖上,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宁弈抬起手来,远远的,对着凤知微一指。

凤知微回首,看见远处楚王殿下不知何时再次神色暗沉,薄唇紧抿,表情很不和善,心中便很有些怨念——您刚才好像还挺平和,怎么一眨眼就和六月的天一般,变了脸呢。

他指指她,指指皇城,随即拂袖离开。

“好自为之。”

她躬躬身,微笑,目送他决然离去。

“如您所愿。”

半上午的时候,燕怀石带了人来给凤知微送零食,当然主要是给顾南衣准备的,凤知微顺便安排他和几位宰辅“邂逅”了一下,算是先留个印象。

燕怀石带来了京中消息,果不其然,太子和皇帝的对抗,只有四个字最合适形容:以卵击石。

“太子也是昏了。”燕怀石大摇其头,“皇帝这些年看似不怎么管事,可是从来不曾放松对朝政和军事的把握,他以为掌握近一半的京畿护卫力量就可以掌握胜局?啧啧……”

凤知微负手,遥遥注目天际,似是被那皇城血火灼了眼目一般,眯起了眼睛,良久缓缓道:“太子和楚王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从来不曾小瞧了天盛帝。”

审时度势,顺力而为,宁弈之沉稳,实非常人可及,就连凤知微最初也没有猜到,宁弈会用十年的时间,来布局对付那样一个庸碌得人人都觉得可以随时扳倒的太子。

因为,扳倒太子易,扳倒太子而不为皇帝怀疑难。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刺杀前那一夜那些士兵,真正要做的,是确保刺客能够顺利进入内堂,以及,控制住那些在书院就读的重臣子弟。

青溟,是此次计划的一个重头戏,通过这个书院,风流帝京的楚王,其实早已扼住了多家臣子的命脉。

这个计划从什么时辰开始?建国之初?或者更早?

当所有人看见青溟的重要性,宁弈立即退出,“忠心耿耿”将之“交给”了太子。

风流楚王,带领京城一批皇亲国戚公子哥儿,以浪荡无心朝政之姿,玩遍帝京花,赏尽风尘柳。

正如凤知微在妓院和大街上遇见他那两次,很明显,那些公子哥儿唯他马首是瞻。

有意无意,慢慢渗透,多年下来,这些勋贵子弟,想必已经和楚王府私下结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无论是私生活,还是公家的书院,诸般是非把柄,都牢牢控制在辛子砚和他手中。

宁弈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扳倒太子,而是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中,取信于皇帝,在扳倒太子之后,取得更多支持。

他从未轻视过那位一手创立天盛皇朝的开国之帝,哪怕这些年他老迈,倦政,无所建树。

而皇宫中那位太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左膀右臂如此居心险恶,他已经被重重包围的虎威军和一面倒的劣势,逼得失去常性,濒临疯狂。

在他试图闯宫失败后,他便被不断逼迫着向东宫范围内缩,天盛帝要把一切争斗留在东宫解决,鲜血可染东宫,不可染正殿朝华。

皇帝看来很平静,拉着凤知微在大帐下棋,凤知微输两局必赢一局,皇帝很满意。

军报不时送过来,天盛帝不动声色的看,烛火下眼神平静,每道皱纹都皱得沧桑而紧。

凤知微的心,也如这冷玉棋子一般,微凉。

这沉潜如渊帝王家。

棋下到半夜,一骑快马踏破夜色而来,隐约一路唱名报进,天盛帝端坐不动,啪的下了一子,动作似乎力度过大,烛火颤颤欲熄。

凤知微无声暗叹,起身告乏,“微臣不胜棋力,陛下饶我!”

天盛帝笑起来,拂乱棋子,凤知微立即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皇帝叹息:“一起听听吧。”

心中一紧,却不敢推辞,她低眉敛目:“是。”

一抬眼看见皇帝眼神疲倦,恍惚间想起那日屏风后众皇子攻击宁弈,他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火漆密封的军报递上来,天盛帝看罢,眉梢突然抖了抖,随即怒拍桌案。

“混账!”

太子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悍然以火炮轰平东宫外墙,东宫明宜宫,本就是皇宫一部分,后来象征性以墙隔过一片单独区域,这一轰,他不退反进,直入皇宫,那批逼入死境自知无幸的侍卫和戍卫营残余,凶性爆发,在宫中大肆烧杀,并挟持十皇子和韶宁公主为质,口口声声要天盛帝给个公道。

桌上灯烛被震落,军报腾腾烧起,烟雾中天盛帝神色暴怒——他了解太子,知道这儿子胆量一般,按说掀不起大风浪,又指望和太子交好的韶宁能够劝劝她大哥,所以才没有带走儿女,不想太子丧心病狂,连亲妹都不放过!

几位老臣闻讯赶来,神色震惊,对于太子这种费人疑猜的大胆,却无一人为他寻找理由,都说人心难测,太子身侧最多小人,又说太子临事疯狂,陛下如此恩重,竟能如此辜负!

凤知微冷眼看着,想起东阁大学士的儿子,正是曾被顾南衣折断手指的那位姚公子,以往好几次,都在宁弈身边看见过。

天盛帝发作一阵,慢慢冷静下来,突然沉声道:“魏先生。”

来了……凤知微暗暗叫苦,还是躲不过去啊,快速离开青溟,随皇帝避在大营,万军在侧该用不着她吧?不想出了这事。

顾少爷那天就不该露那一手啊,如今可算被人惦记上了。

一刻钟后,一千虎威军帐外相侯,凤知微无可奈何爬上马,哄顾南衣:“咱们喝酒去。”

顾少爷原本是不喜欢半夜爬起来的,听见这句立即要求:“那天那种。”

凤知微继续哄:“淳于猛有,带你去找他。”

顾少爷似乎很高兴,顺手采了根草叶,一折两段,递给她以作奖赏。

凤知微一咬——苦的。

将苦草叼在齿间,凤知微在马上颠啊颠,心中却在回想临别时天盛帝的话,这深沉帝王彼时眼神担忧,对她谆谆叮嘱:“务必救得公主。”

未曾想天盛帝对韶宁,还当真有几分慈父之心,这也许是宁氏皇家,仅剩的亲情了吧?

快马回城,帝京已经戒严,皇城内所有衙门都有虎威军驻扎,这支军队,天盛帝还是大成王朝外戚的时候便已经掌握,军中统帅胥元良和副帅淳于鸿,都是从龙有功的开国老臣之后。

西华门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宁弈领旨同胥元良在猛攻太子残军,而太子被围在南宫天波楼,韶宁和十皇子正和他在一起。

凤知微拢袖坐于马上,遥遥望着血色火光中的皇城一角,暗红的光影投射在她脸颊眼眸,有种水色润泽的光艳。

她并没有将那一千虎威军投入战场,更没有带着顾南衣闯军救人,而是静静的,等。

过了一会,宁弈果然策马过来,无声在她身边停下。

一对男女,默然驻马,遥看那一角流血厮杀。

“有些人不能活。”半晌,宁弈淡淡开口。

“有些人也不适宜死。”凤知微对他一笑,“比如,人质。”

“你救出宁霁。”宁弈长眉皱起,“也足可向陛下交代。”他顿了顿,平静的道,“我会保得你。”

凤知微相信这句话,却默然不语,这是她第一次和宁弈进行利益交换谈判,心中却有几分淡淡的凉。

寥寥几语,决人性命,宁弈若无其事是应该的,但是自己,为什么也这般坦然平静?

老皇凉薄,楚王深沉,她既已入了这争斗圈,先要保住的,只能是自己。

原来她也是天性凉薄人。

“别让我失望。”火光跃动里那人笑意华艳,“否则,你会绝望。”

那笑容意味深长,墨玉眸里浮漾着一些连凤知微都看不懂的东西。

凤知微拨转马头。

“别让我绝望,”她回眸一笑。

“否则,我会疯狂。”

第三十五章 暗渡陈仓

立马天波楼外围,凤知微观察着局势,太子固然手持人质负隅顽抗,但以宁弈手中掌握的军力,攻下天波楼实在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以投鼠忌器为名,并不猛攻,只慢火熬煎,存心要熬尽太子信心,熬出最后疯狂,逼得他孤注一掷,最好与韶宁同亡。

如果没猜错的话,太子身侧亲信,定有宁弈耳目,宁弈的后手绵绵不绝,刚才的谈判,只不过怕她带着顾南衣去捣乱而已。

若不是天波楼轩窗四敞,里面动静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只怕太子和韶宁,早已尸横就地。

救人其实很简单,只是不能去救而已。

隐约听得楼头太子厉笑,音如利刃,“父皇呢!父皇怎么不来见我!他就这么忍心不见他儿子?不见我——”

“砰”一声,楼上扔下一个人来,重重落地,瞬间脑浆迸裂,惊得众人策马张望,看了半天才发现不是韶宁公主,是个宫女。

太子笑声越发如鬼如魅,“父皇不来是么?那么每过一刻钟,我就扔一个人,这是韶宁的宫人,下一个……下下一个……也许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不来,我送韶宁的魂去见他!”

四面静了一歇,无辜死者的血缓慢的流,随即韶宁的声音如银瓶炸破般突然响起,充满愤怒,“大哥你疯了!”

“我疯了!我是疯了!”太子大笑,“大家都疯了!这肮脏皇族地!这龌龊帝王家!全都疯了!”

凤知微扭头,和燕怀石低低说了几句,燕怀石离开,随即凤知微突然上前一步,静静道:“殿下。”

楼上笑声止歇,太子探头出来,看见凤知微目光一闪,随即充满希望的道:“魏先生你在?……是父皇要来了吗?我要面见父皇,陈明冤屈!”

韶宁的声音比他更欢喜,挣扎着大叫,“魏知!魏知!你来救我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一颗花里胡哨的脑袋咻的探出来,转眼间又被太子手下拽了回去。

“陛下正在途中,只是稍有不适,略等一会便到。”凤知微眼角都没瞄韶宁一眼,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太子何必疯狂如此?这么不留余地,等会见了陛下,如何说话?”

“宰辅们呢?”太子却不接话,四处张望,“怎么就派你来和我说话?你资格还不够。”

凤知微不动气,浅浅一笑,“我是太子门下啊,陛下让我来,太子还不明白其中心意么?”

太子怔了怔,眼中绽出一道惊喜的光,随即狐疑的道:“我门下……那陛下为什么还让重军包围我?”

凤知微仰起头,微笑:“那是因为太子你蠢!”

一语石破天惊,别说众人惊悚,连太子都震得险些探出身来,半晌醒悟过来大怒:“竖子敢尔!竟然辱骂本宫!”

“如何不敢?”凤知微冷笑,“天下无成仇的父子,不过些许冤屈,驾前剖心澄明便是,何至于要兵戎相见,动用军器?陛下在虎威大营苦苦等待殿下造膝坦诚,从此父子精诚,再无芥蒂,未料太子自己自蹈死路,竟挟持弟妹,造乱宫中!陛下一让再让,太子却不谅慈父之心,坦途不走死路自钻,怎么不蠢!”

一番话骂得刻毒,太子眼中却闪起希望,试探着问:“……这是父皇的意思?”

凤知微凛然道:“微臣岂敢捏造圣意!”

“本宫岂是丧心病狂之人。”太子怔了半晌,颓然道,“父皇愿意听我辩白,那……”

他转过头去,看着韶宁和宁霁,犹豫着是不是先放了弟妹,表示和解诚意。

“殿下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真是最好不过。”忽有人策马过来,笑容欣慰,仰首朗朗道,“既如此,臣弟立即派人飞马报知虎威大营。”

凤知微无声叹息。

宁弈啊宁弈。

您这辈子就是专门拆我台的……

楼上太子一怔——飞马报知虎威大营,陛下还在营中?那么刚才魏知就是在骗人?

“无耻!混账!”太子勃然大怒,一脚踢下一个内侍,“砰”一声灰尘与鲜血四溅中,他厉声道,“你不仁,我不义!杀!”

马上宁弈冷冷笑开。

终于等到你这一句。

袖中手指无声一动。

乌青的箭雨如一片沉厚的雨云,嗡一声撕裂空气,自人们头顶掠过,直奔天波楼头。

“啪啪啪啪!”

大开的轩窗刹那间全部关上,箭矢扑空,夺夺钉在窗棂之上。

隐约太子狂笑,随即再无声息。

“呼呼”几声,楼上掷下几个东西,在夜空中划开艳红深黄的轨迹后落地,一落地便“蓬!”的一声燃着。

是几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木质结构的楼角立即烧起,一条火龙攀着立柱而上,瞬间卷了半个楼身。

太子要自焚!

火光艳红,人人面色惨白,继多年前三皇子兵变自杀之后,这是宁氏皇族第二个以惨烈手段走上绝路的皇子。

还不是一个,是三个,更有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在内。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火飞腾肆虐,想到此事后果,刹那间手脚冰凉,忘记所有动作。

火光里唯有宁弈,眼角斜飞,目光漠然。

虎威军指挥使胥元良心中急躁,不知道王爷打什么主意,却也不敢代为发令,只好将目光求救的转向一旁的顾南衣,凤知微却突然“哎呀”一声,急忙忙的掸衣服,道:“火!”

众人目光一转,才发现由于离楼太近,一些火星溅上凤知微和顾南衣袍角,凤知微手忙脚乱的掸着,百忙中一转眼看见顾少爷竟然对身上的火完全漠不关心,只是仰头看着那火,似乎觉得那火在那烧得比自己身上的有意思。

凤丫鬟只好又去拍他身上的火星,忙得不可开交。

宁弈一直淡淡看着,看见凤知微殷勤的替顾南衣灭火,眼神更深了几分,他高踞马上,微微仰首看着大火包围中的天波楼,眼波里红光倒映,亦如一簇妖火扭曲奔腾。

属下们惶然焦急的等着他指示,他却只在出神,直到火势完全包围天波楼已经援救不得,才缓缓道:“蠢材!不知道救火救人?”

虎威军得了王令,赶紧去“救火救人”了,一边凤知微苦笑着扯着烧得只剩半截的袍子,道:“微臣去换件衣服。”

宁弈看她一眼,道:“魏先生辛苦,火势这么大,顾先生只怕也救不得人,还是先去换衣服吧。”

凤知微笑得诚恳,“王爷辛苦,麻烦王爷继续辛苦。”

她行礼如仪退下,越过人群之后,走到一个僻静宫室,燕怀石从一角花木外转了过来。

“果然没错!”这小子很有些兴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天波楼另有出口!”

凤知微意料之中的笑笑——别人都以为太子走投无路,据楼困守,只求和皇帝再见一面剖明心迹,她却从一路过来时,便觉得太子且战且退的路径似乎很有章法,不像是被逼得慌乱无意闯入。

所以在和太子谈判之前,她便安排燕怀石带着自己门客,好好查一下四周路径,燕家门客中有些很有歪才,果然找出了太子后路。

“天波楼没有地道,楼后就是人工湖。”燕怀石道,“楚王精细,也已经派人查过,但是我门下有个哨子派的祖师爷人物,说这天波楼传自大成皇宫,本身就是奇楼,楼中有楼,还有一道极薄的夹层,不是给人藏身的,而是藏了一道升降阶梯,从那阶梯上天波楼背面,这种阶梯,那哨子派祖师爷说只有上古墓穴会有,里外机关都极精密,第一次用过是升,第二次再用就是降……你看。”

凤知微一抬眼,看见人工湖边一道绵延假山,紧贴天波楼背面。

“那山……”

“那山中空,别有玄机。”燕怀石眼中充满惊叹,“从山穿过,穿入湖底,就是地道,地道出来是最东边的静斋,靠近东华门!”

这地道,竟然是从半空走的!

难怪以宁弈精细,查探了四周退路也没有发觉,天波楼侧根本就没有地道,宁弈定然也查过湖底,然而湖底一开始也没有,谁会想到去湖对面查探?

凤知微眯了眯眼——天波楼独处一隅,背靠湖水,怎么看都是绝地,然而她却从那万能册子中,看见过某人夸夸其谈如何玩障眼法,看见过某人得意大吹各式墓穴中奇绝机关……

“天意让我发现那密道。”凤知微仰首,韶宁惊喜的脸在她脑海中一晃。

半晌她道:“去看看。”

燕怀石神色一凛,心知这个决定至关重要,也许便意味着和宁弈背道而驰,却没说什么,招呼门客过来带路,那哨子派高手一路对天波楼设计低声赞叹不绝,又疑惑大成或天盛哪一代出了这么位宗师级的哨子高手。

“哨子派是什么门派?”突然想起一事,凤知微问。

燕怀石答:“盗墓。”

凤知微立刻悟了,原来那册子主人是盗墓老手……

第三十六章 黄雀在后

因为此事重大,燕怀石只留了哨子派那老头带路,他们自然也不用走密道,只要在出口等了便是。

宫门外等是不可能的,唯有在静斋。

凤知微并不打算从太子手中要回那对兄妹——他们和太子没有利害关系,太子出逃也不会带这两个累赘,聪明一点,都能自保。

生于皇家又受尽宠爱,如果没有自保本能,下次依旧会死,她何必多事?

何必拼着要和宁弈完全走上敌对面?

宁弈是一定要杀了韶宁的,这么个受尽宠爱的太子胞妹留在陛下身边,其危险性不下于太子仍旧活着。

凤知微不愿为虎作伥,却也不想故意作对,跟着,只是想掌握事态而已。

天盛皇宫是在大成皇宫旧址上改建的,静斋是早年大成的一位太妃静修的处所,因为偏僻,很少人来。

内院也有座小楼,帐幔垂地,凤知微到的时候,太子的人还没过来,顾南衣站在黑漆堂柱旁,不知为何在出神。

他突然抬手去抚摸柱子,这人一向除了必要的动作外绝不多动一下,这举措突兀顿时令凤知微转过头来。

然而顾南衣手指已经从堂柱上落下,落下的时候,一大块黑漆表皮随之剥落。

顾少爷太闲了,剥柱子玩呢?

凤知微注视着地面的那块漆皮,落地便成了灰,什么痕迹也寻不着。

底下突然传来脚步声,几人闪身躲在门后。随即一队遍身染血的侍卫冲了上来,四面张望了一下,拖出佛龛下的一个大箱子,接着步声橐橐,太子等人上楼来。

女装宫裙的韶宁正在人群中间,却不如十皇子宁霁被看守得那么严密,她歪着半个发髻,满脸寒霜,冷冷道:“大哥你什么意思?你真以为你能和父皇对抗?那么你现在是准备要杀人灭口?”

“小妹说得哪里话。”太子回过头来,奇怪的竟然神色平和,“本宫怎么可能杀你?”

韶宁翻了翻白眼,却听下一句太子怪笑,“本宫还需要你代本宫,在父皇面前晨昏定省呢。”

“什么意思?”那笑声如枭,听得人人起栗,韶宁狐疑的转过眼来。

太子笑而不语,目光在人群中一人身上滑过,随即示意侍卫都先下去,只留下他和韶宁,宁霁,和一个黑袍人。

他先前的目光,正是落在这个黑袍人身上,此时只留他一人,顿时吸引了凤知微的注意力,一瞟之下,心中微微咦了一声。

这人的身形,怎么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人修长的身形靠在门边,面上戴个做工粗劣的面具,摆明了告诉你,他就是不想给你看见脸。

太子附在韶宁耳侧,低低说了几句。

“你疯了!”还没听完,韶宁便一声大叫,却被太子捂了嘴,随即阴恻恻道:“虎毒不食子,他怎样对我的?他做得了初一,我便做得了十五!”

韶宁啪的一巴掌打开太子的手,怒道:“不行!”

“哥哥能否翻盘,此番尽在于你。”太子语气突转哀求,“哥哥遭人陷害,一错再错已入绝境,你不帮,哥哥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我早劝你跟我回去!陈情阶前,诚心向父皇请罪!”韶宁怒道,“你便知道虎再毒,不食子!竟然冒出这等大逆念头,还想拖着我和你一起万劫不复!做梦!”

“便是做梦又如何?”太子突然冷笑,“我是陷入死局,却有承天之运,天无绝人之路自有高士来助,马上我等来接应的人,从东华门出皇城,自城东汴河口水路南下直入江淮,江淮总兵刘成录早年是我们外祖门下,母后虽早薨,曹氏家族却还没倒!当真以为我没有一拼之力?”

他语气突转诱哄,“韶宁,所谓天下无一定死局,单看有无破天之力!哥哥是真命天子,危难时自有英杰来投,天下大业,必在我手,如今只要你我兄妹同心,你在内,我在外,到时候……哥哥便带兵入京呼应于你,以哥哥皇族嫡脉地位,大位舍我其谁?到时,封你柱国长公主,食邑十万户,永享无上尊荣!”

韶宁不为所动:“谁当皇帝,我都是长公主!”

“那也是永无自由皇家金玩偶!”太子冷笑,“拘着你言行,困着你年华,在合适年龄配个你都没见过面的驸马!也许老,也许残,也许喜欢玩娈童!你隔着帘子看丈夫,他跪在阶下见妻子,一个月只能宣一次,宣多了你便被责不知廉耻——这样的长公主,你愿意?”

韶宁脸色变了变,太子放缓语气柔声道:“不要以为父皇宠你,你便能例外,你仔细想想,父皇再宠你,什么时候越过祖宗礼法去?父皇大去换了新皇,能有你今日之宠?谁会为你着想一分?老二?老五?老六老七?你看,可能?”

韶宁沉默,太子瞟她一眼,笑道:“你喜欢那个魏知吧?但你也知道,他一个出身微末的小臣,父皇万万不会把他指给你……韶宁,你不想嫁真心喜爱的良人?和他琴瑟合鸣,携手一生,过世间所有女子最向往的生活?”

室内沉默了下来,隐约有人呼吸急促,月光清冷的透过来,照见韶宁耳廓薄红,然而她刚才的凌厉和愤怒却渐渐消失,空气中迤逦着羞涩甜蜜而又向往的气息。

……凤知微在帐幔后,啼笑皆非。

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成了皇家博弈的诱饵?

好吧她知道韶宁是有点那个……那个那个……不过她也只认为那是孩子好奇心性而已,众星捧月惯了的娇女,难得遇见一个人不含糊自己,自然要感兴趣些,不想……居然情根深种的模样?

连太子都看出来了,还拿她来诱惑韶宁!

凤知微汗颜。

韶宁突然转了个身,从背对着凤知微转为靠着窗棂沉思,月光斜斜打过来,凤知微的啼笑皆非立即变成目瞪口呆。

那张脸……

身侧顾南衣突然偏了偏头,对着某个方向皱起了眉,凤知微一惊,注意力刚刚转移,忽听韶宁一声惊呼:“大哥你干什么——”

凤知微霍然回首,便见寒光耀眼,太子狞笑着,手执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长剑,直劈宁霁!

十皇子宁霁一直沉默站在一边,这一剑突如其来,他却似乎早有防备,身子一转躲过。

一转间韶宁已经扑了过来试图去挡,太子执剑去追,厉声道:“他必须死!”

一瞬间凤知微恍然大悟,太子说这些不避宁霁,原来早已下了灭口之心。

“他是你弟弟!”韶宁急叫。

“什么东西?”太子冷笑,“不过老六一条狗!”

“我不许你杀!”韶宁脸色铁青,她和宁霁一直隐瞒身份在青溟就读,这个最小的哥哥对她照顾有加,两人情谊不错,自然不会允许太子下杀手,“你丧心病狂,竟至弑父弑弟,我绝不应你!”

“不应我?”太子转脸,眼色血红,“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韶宁挡在宁霁身前,头发散乱却不改颜色,“你如此凉薄残忍,将来我就算帮了你,你也不会厚待我!”

她死死挡在宁霁身前,面对同胞长兄寒芒闪烁的长剑,从凤知微的角度,却突然看见在宁霁脚下,有一道亮光一闪。

此时月色朦胧,室内一切都笼罩在模糊之中,一道月光从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里透进来,正照着面对窗子的宁霁脚下方位,地面一片淡灰颜色,那点明光就越发耀眼。

窄而长,薄而亮,三指宽的,光影。

凤知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刀!

那被月光反射出的,是宁霁掩藏在袖子里的刀!

太子没说错,他是宁弈的人,他就是宁弈藏在太子身边的后手之一!

此时韶宁正毫无防备的将后背交给他!

凤知微手按地板,掌心湿凉,这宁氏皇族人人机关算尽,个个用穷心思,到头来不知道谁是螳螂谁是雀!

她看着宁霁衣袖微微颤抖,似乎也在犹豫不决,地面明光闪烁,说明刀颤不休。

凤知微正待出手。

太子突然狞笑:“不帮我!都不帮我!好!”

他长剑一抖,直戳韶宁前胸,一击含怒而来,看那雷霆来势,竟要把韶宁穿在剑上!

刹那间凤知微扑了出去。

刹那间宁霁突然抬手,手中明光一闪,铿然一响中已经架上太子长剑,但是因为匕首太短,抵不住下劈之力,他灵活的一牵韶宁便转出了剑光,扑向门外走廊,一边扑一边伸手入怀。

他这个动作一出来,一直站在窗边的那戴面具的黑衣人立即抬手,一股劲风出来,立即逼得宁霁动作一缓。

而韶宁被甩得收不住惯性,撞上走廊,这楼年久失修,栏杆立即裂开,韶宁尖叫一声下落,此时凤知微已经扑了出来,那黑衣人看见她,抬起的袖子突然一收。

凤知微没空理他,扑过去就去拽韶宁,韶宁拼命伸手死死拽住她,用力之大险些将凤知微拉脱臼,凤知微忍痛,正要将她向上拉,忽觉眼前大亮,鼓噪声起,随即一道火箭如红龙跨越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她身后。

隐约身后有人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有粘湿的液体喷上她后颈,什么东西重重倾倒撞过来,顿时将刚拉起韶宁一点的凤知微撞下栏杆!

一切只在刹那间。

凤知微只来得及抱紧了韶宁。

而四面风声呼呼,光影迷乱,颠倒的光影里,铁甲如流,王旗招展,那人策马而来,锦袍月白金冠闪耀,注视着护持韶宁落下的凤知微。

一笑森然。

第三十七章 我和你,从此敌

落花宫前坠楼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无数漂浮的星光在宫阙万层间升起,苍黑的旧楼前千万铁甲默然伫立,看着两条纤细身影相拥翻滚落下,如两片柳叶在天地间随风浮游。看着不知从哪个角度飞出的怒龙火箭,刹那流星,卷向皇朝里一人之下最尊贵那条真龙,箭入、火起,血喷,栽落尘埃。

皇朝太子半个身子俯在栏杆,头颅深深低垂,像是对着楼下万军,忏悔这一生狂妄娇纵,庸碌无为。

那些皇朝大位、无上尊荣、不灭野心、那些逼入绝境后的欲图奋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贵,死得如此轻贱。

此番陨落,此番坠落。

天际突然起了一阵风,洒了几点雨,火把的光芒一阵摇动,晃得人视野闪烁,闪烁的视野里,展开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线轻风斜掠过楼身,刹那间追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仰首看着,知道无法一次救两人,却不知道他会救谁。

宁弈高踞马上,面色沉凉,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顾南衣肯定救凤知微,那么,韶宁也便没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顾南衣掠到。

他并没有伸手去抓谁,却身在虚空,浅浅拂袖。

天色将亮,葱茏花木间起了冰清氤氲的水气,那人笔直掠在半空,虽在飞动而气质静若凝渊,浅浅雾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云飘渺间迎风渡越的神祗。

众人仰望,心动神摇。

那一拂袖,便分开了凤知微和韶宁,随即顾南衣一指点在凤知微胸臆间。

凤知微正在昏眩的坠落中,忽觉身子一轻,四肢百骸都忽然一松,不由自主吸一口气,体内气息一浮,下降之势一缓。

而此时被推开的韶宁,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飞了出去,顾南衣横掌一拍,韶宁划出很长的下落弧线,正来得及被侍卫中的高手跃起接住。

而此时顾南衣已经牵着凤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两人衣袂飘飞,姿态娴雅,纵然看起来是一对男子,也风姿卓绝,令人神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只看见韶宁公主被推开斜坠,而顾南衣救下凤知微,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很多动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这些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宁弈自然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楼头,那里,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就在刚才,韶宁被推开下落时,那人在楼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顾南衣将韶宁的下落之势推斜。

他是谁?

太子的人?又怎么会和顾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首,思考着其间一切蹊跷,故意让自己不去看那两人相搀的手。

不去看凤知微。

他如此平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惊涛骇浪之后的满目疮痍。

见她坠落,一惊;见她护着韶宁坠落,一震;一惊一震后,怒潮卷起,却又不可自抑的苍凉。

天波楼前谈判言犹在耳,不过半天之后便见她再次当面食言背叛。

她永远都这样,戴着面具言语温柔,一转身所有承诺都在九霄云外,永远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态,操刀对他。

而他,要心软到何时方了?

何时方了?方了?留这么个反复无常心思如渊的祸害?

以前还可以劝说自己,一个不得宠王爷,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将不同,他的路已经踏在脚下,皇朝铁血之争就在眼前,万千人的身家性命将由他背负,再不能容一丝退缩和心软。

任心思如许步步退让,终敌不得天意森凉翻涌。

魏知,凤知微。

我和你,从此。

敌。

凤知微遥遥看着宁弈。

那人仰首高踞马上,身前浮云涌动,身后万千铁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独不愿有她。

她静静看着,换得默然一声长叹。

有些事非她有意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运自有翻云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总在和他对立。

她不打算解释。

不是解释就有用的,当她抱着韶宁坠落静斋,而他正好策马而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惊魂未定的御林军总管抹着汗上前,连声感谢凤知微和顾南衣,着意热络——陛下已经从虎威大营启程回宫,一旦得知韶宁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会有厚重封赏,赶紧要趁现在拉好关系。

韶宁奔过来,歪着个发髻掉了只鞋,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搂住了凤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并不感谢凤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实救她的人不是凤知微,只是那样声声叫着,声声含泪,似要将一怀激越激动,都通过这个名字表达出来。

无数士兵尴尬的低下头去,非礼勿视。

赶来的重臣面面相觑——公主当众来这一出,当真什么皇家颜面都不顾了?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收场?

凤知微浅笑着推开韶宁,退后三步,躬身。

“殿下,”她温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刚才不慎被撞,连累公主被微臣带落坠楼,这都是微臣之罪,请殿下责罚。”

她又笑:“劫后余生,微臣和公主一样激动,失礼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没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稳,害得你坠楼,现在只能算功过相抵。

而你举止失当,只是劫后余生兴奋而已——她不说韶宁失礼说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宁怔在当地。

大臣们吁了口气。

凤知微却已经走开。

她意兴索然,一笑淡淡,带着顾南衣走到一个角落,等着陛下回宫,将虎威军令牌交还。

那一角僻静无人来,顾南衣喜欢那样的安静,在花丛中一一尝着有没有甜味的草叶,刚才的当面杀戮溅血楼头,对他似乎全无影响。

凤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转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过他永不取下的面纱,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第三十八章 你是谁?

风声细细,花香淡淡,黎明一线微光,将奔来眼前。

那人面纱后的脸,依旧遥远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虏,莫名其妙他被她牵走又成了她的保镖,数月相处,他似乎从未想过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从一开始,他就该在她身边。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个玉雕,从里到外,实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从不设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过蹊跷,由不得她再放过。

可以被隐瞒,不可被利用。

原以为那个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会回应她的问题的。

他却转头,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声急呼打断欲待出口的言语,天盛帝身边内侍脚不沾地的奔过来,拖了凤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凤知微无奈,一边被拖走一边殷殷嘱咐:“等下记得要把话说完,不然会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经的点头。

天盛帝正立在静斋楼下,仰首看着楼上,太子尸体已经被侍卫收殓,皇帝却依旧深深仰望着那破碎的栏杆,像是想从那些未干的血迹里,看出长子临死前的最后姿态来。

苍青天穹下栏杆开了一个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横木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缺齿的老人,在苍凉的讽笑。

远远望去,皇帝的背影,老迈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后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残一人,如今,长子、皇朝继承人,再亡。

枝繁叶茂宁氏皇族,在年复一年的倾轧中,终成删繁就简三秋树。

宁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请罪。

凤知微听见他最后几句:“……误中流矢救援不及……儿臣之失自愿领罪……惟愿父皇珍重龙体,以天下苍生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长。

凤知微默不作声过去跪下,宁弈一转眼看见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宁坠楼,儿臣离得尚远未及救援,多亏魏先生舍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儿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满意的眸光转过来,凤知微心中暗暗叹息,只好逊谢:“殿下谬赞,微臣实在不敢居功……”

“韶宁!”宁弈已经在唤韶宁过来,天盛帝慈爱的看着女儿,眼底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韶宁还有点魂不守舍,对着父亲的殷殷询问,答得有一句没一句,眼角却不住往凤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发觉了,看看韶宁,又看看凤知微,眼底飘过一丝阴云。

太子尸首以黄绫覆了抬过来,请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没有上前,闭目半晌,挥手长叹:“先停灵明宜宫,不必宣内外臣进宫哭灵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礼下葬了。

宁弈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始终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尸首之前,一声哽咽:“大哥……”伏地久泣无语。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宁突然走了过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见同胞兄长尸体之后,突然清朗了许多,缓缓过去,跪在了太子尸首另一侧,宁弈的对面。

沾满血迹和烟灰的杏黄衣裙覆上同样染血的明黄黑龙袍襟,韶宁掀开黄绫,注视死不瞑目的兄长尸体,半晌,合上了太子临死前因为试图大呼而大张的嘴。

随即她道:“大哥。”

语气平静,清冷如拨动冰珠,和宁弈的惨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刚才,我坠楼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宁抚摸着太子冰冷的脸,“原来你才是最可怜的人。”

“你想杀我,我不怪你。”她细致的整理太子散乱的衣袖,“你临死前最后愿望,我不能答应你,但是今天,我在这里对你发誓,你另一个心愿,我一定替你完成。”

随即她抬头,向对面宁弈,古怪的一笑。

“六哥,你说好不好?”

宁弈望着她。

半晌温和的道:“妹妹,你伤心疯了。还是去休息吧。”

“是啊,六哥,以后就是你辛苦了。”韶宁缓缓站起,不再看太子一眼,“你可得千万保重身体。”

“韶宁,你长大了。”宁弈欣慰的看着她,“闺中小女已长成,懂得为父皇兄长分忧,哥哥真为你高兴。”

韶宁脸色变了变——她已经到适婚年纪,按说早该指了驸马,仗着父皇和太子宠爱,一日日拖着,可如今,谁还会如大哥般帮她找借口?谁还会如大哥一般,为她顶着朝臣压力,送她去青溟自由读书?

血海翻覆,权欲诡谲,一朝间,至亲永别。

少女摇摇欲坠立着,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紧。

一场皇家血雨腥风博弈,写在史书上不过是轻描淡写四个字“庚寅之变”,正如那些人命,注定只是冷冰冰的死亡数字。

死亡数字极为庞大,楚王殿下带领三法司,穷追猛打斩草除根,太子党以及疑似太子党们,成为庚寅之变的牺牲品,天盛十五年的春末夏初,天街落了人头无数,多年后刑场青石板缝里,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迹。

太子被废为庶人,葬于京郊西氓山,子女流放西北幽州,世代不得回京。

牵涉到构陷开国老臣旧案的五皇子被勒令交出御林军指挥权,出京去江淮道查看贯通南北两地的龙川运河工程——该工程刚刚开始,预计三年内完工,三年之内,五殿下除了逢年过节或皇帝特召,很难有空回京溜达了。

七皇子倒是顺利从旧案中脱身,却也从此收敛了许多,闭门谢客读书。

皇朝继承人死,最受宠的两位皇子连遭黜斥,与之相对的是一直不受重视的楚王殿下水涨船高,天盛十五年六月,帝赐楚王三护卫,掌长缨卫,于亲王仪仗外加一二三等护卫共十六员,领户部,并掌京畿水利营田事务。

殊荣和实权,接踵而来。

庚寅事变后的宁弈,让皇帝也很放心,在新一轮洗牌中,朝中诸般要职逐渐空出,宁弈并没有急着安插自己的势力——这些年他从未收纳门客结交外臣,光杆王爷一个。

他完全是个忠心为国的亲王形象,只是做好自己的事,诸般职位,依旧按照旧例,由各级官署推举,以及通过青溟书院选拔。

只有凤知微清楚,宁弈不需要培养门下,青溟,本来就是他的。

凤知微也升官了,还没就职就升职,因为救援公主有功,除朝华殿学士职不动外,兼升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前者是太子侍读,负责太子奏请讲读,现在没有太子,只是虚衔,后者则很有用——青溟书院副院长。

凤知微接旨,心中很悲伤——姑娘我实在不想和楚王殿下有任何交集啊……

她的新府邸也在西华巷,和秋府遥遥相对,这是她特意选的,这次事变落马了一批太子党,其中原右中允被充军流放,她便要了他家府邸,和舅舅做了邻居。

秋府最近日子也不好过,秋尚奇一直和五皇子走得很近,现在则陷身官司之中。

大越近年来不断叩边,天盛帝很头痛,秋尚奇自从和“国士”魏先生交好之后,突然聪明了许多,特地献计说大越地处天盛西北,地薄人悍资源紧缺,以致有掳掠抢劫之事,不如在边境开放“马市”,以越马和内地铁器米粮布帛互市,可保一方平安。

天盛帝采纳了计策,事情却发展得不如意,大越不守规矩,卖的是瘦马,却强行索要高价,甚至“朝市暮寇”,早上卖了一批瘦马,晚上再抢回去。

天盛帝大怒,朝中御史趁机弹劾,秋尚奇焦头烂额。

凤知微坐在自家小亭中,遥遥望着秋府飞檐微笑品茶,心想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去好好拜访一下秋府呢?

突有小厮带了个内侍进府,来人神神秘秘,过了半晌,凤知微神神秘秘把人送出去。

随即站在门后沉思——韶宁找自己,有什么事?

忽然想起最近忙着搬家,把那天问顾南衣的问题忘记了,赶紧再问。

“你那天说你是什么来着?可以说完了吧?”

“哦。”顾少爷正在敲胡桃,最近他迷上了这个,听见这话,不急不忙,答:

“……我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