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回
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
顾南衣和宗宸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宸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宗宸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宸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宸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娇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
大成二一五年,大成玄景帝夺轩辕国都,轩辕灭。
大成三二九年,大瀚末代帝君战天旸逊位。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洇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淡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
当皇嗣案爆发,宗宸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伤”。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
“个性如何?”
这回连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宸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宸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
“为什么秘不发丧?”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嚓”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屁股,宗宸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做像她这样的人,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
这实心的玉雕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
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
入夜的边界小镇。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女奴都一个没带来。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
“你还想回去么?”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
“不用了。”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催情药物。”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消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会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
桀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
这是仇人。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
凤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
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
“爹爹!”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
“你的!”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不良影响……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
“你的。”顾知晓不依。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猩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
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
第十二章
征北主帅淳于鸿,有点焦躁不安的在主帐中来回踱步。
他帐中坐着一群副将参将及各营主将,都半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淳于鸿。
在长达一年多的战事中,天盛大越一直互有胜负,总体上是天盛占了上风,将原先已经占据北疆五县的大越打得不住后退,然而自从大越犯兵家忌讳临阵换将之后,反而气势高涨,新任主帅,那位安王晋思羽殿下,用兵诡诈,难以捉摸,先是收买呼卓部金鹏部,在东峨关战役中出卖军情,导致身为侧翼担负侦查斥候任务的呼卓骑兵队几乎全军覆没,连带天盛左翼大军被打乱,被迫后退,撤出已经收服的杞县,之后在刘家沟一战中突出奇兵,导致征北主帅秋尚奇在前段时间的双河谷战役中,中箭重伤,被送回帝京。
战局不利,天盛对越的国策却需要必须的胜利,淳于鸿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朝廷催战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眼下却并不是贸然进攻的当口,连败之下军心不稳,承担战场消息传递的骑兵又损失惨重,要是再有一败,战局将更不可挽。
“大帅!我愿领兵三千,今夜奇袭杞县!诸番连战,晋思羽手中兵力其实并不多,还要维持住格达木南脉以下的大营,分给杞县的兵力有限,杞县目前的守将方大成为人又暴躁冲动,咱们来个出其不意,定可将杞县夺回!”
说话的人十分年轻,不同于其余将领就久待北疆一脸风霜,面皮白净,衣冠楚楚,他话音未落,四周立即有人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的瞅他一眼,虽然一句话不说,但眼神里满是轻蔑。
“姚公子。”有人打个哈哈,笑道,“杞县虽然兵力薄弱,但相邻的乔县离北大营很近,必然布有重兵,一旦对方发现杞县被袭,从千斤沟穿插过格达山南脉来救,必将你前后堵成瓮中之鳖……呵呵公子爷啊,你来北疆没多久,年轻气盛,立功心切,咱们都明白,只是这打仗不是读书,仅凭匹夫之勇……哈哈。”
那人一脸笑意,抚着膝仰首不语,一句话未说完,众人都露出会心笑意。
“姚参领弃文从武,令人敬慕,大学士家风可佩,”淳于鸿连忙打圆场,“这样吧,格达木山脉有一批山匪,形迹可疑,我们都怀疑和大越有所勾连,不如请姚参领带一营兵去剿匪,也好解除我等后顾之忧。”
姚参领,正是青溟书院二世祖之一的姚扬宇,南海出了一趟差回去后,果然各有封赏,姚扬宇本来要补进兵部武功司任职的,他却不肯,自己请缨战场,和一批当初的同窗,都跑来了北疆。
这些人在淳于鸿等老将眼底,那都是得罪不起又使用不得的大爷们,上战场是为了积点军功好为日后晋升之本,哪能真让他们做什么?
“剿匪!”姚扬宇暴怒而起,一张小白脸狰狞扭曲,“那么三五百号人,叫我点一营兵去剿?杀鸡用牛刀?当我白痴?”
他一脚踢翻自己的小板凳,揣一怀怒气摔帘而去,将那些不屑轻视的目光抛在身后,直奔到一处高岗之上,对着塞外分外高远的天,大呼:“啊——”
叫声冲上云霄,惊起苍鹰远远飞开去,帝京二世祖怔怔的站在草原高岗,触目四野萧瑟秋景,草尖黄,凝白霜,转瞬离当初去南海,已经又将一年。
一年沧海桑田。
当初一起抗南海民潮,渡码头灾厄,整南海官府,破常氏奸谋,种种般般,何等跌宕起伏而又酣畅淋漓!然而不过一眨眼,那个自己真心钦服的惊才绝艳的少年,已经自过往里湮没不见。
而南海一行,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是原来的人,连殿下从南海回京,私下里也似换了个性子,风流不见,沉默寡言。
姚扬宇眼底露出一丝怅然,想着此生至今最痛快的日子,竟然就是在那人身边的日子,然而随着那人的失踪,一切都不可重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双手重重拍上他的肩,姚扬宇没有回头,知道是和自己一起入伍的青溟书院同学余梁等人。
他们和他一样,在天盛大营里看似饱受爱护其实深受排挤,郁郁而不得志。
“我说,”姚扬宇怔了半晌,忽然道,“你们记得当初魏大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什么?”
“当初南海燕氏祠堂闹事,魏大人命赫连世子和我去开邻县常平仓,当时赫连世子问,对方一定不肯,怎么办。”姚扬宇腮帮肌肉鼓起,冷冷道,“大人说,这个可以杀。“
身后余梁黄宝梓等人,忍不住笑了笑。
“现在,我也想说,不给我战,怎么办?”
他霍然转身,哈哈一笑,大步下了山岗。
“这个可以战!”
“扬宇,你要慎重——”
“扬宇,不遵军令是杀头重罪——”
营门前,一身软甲装束整齐的姚扬宇自马上俯首,对自己几个同窗好友笑嘻嘻的道:“我哪有不遵军令了?叫我剿匪,我就去剿呗,至于剿匪过程中为了追敌不小心越跑越远,那也怪不得我是不是?”
“你带一千营兵,就想去夺回杞县?”反应快的余梁猜到了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
“我什么都没说!”姚扬宇一扬鞭,带着他的兵烟尘滚滚出了营门。
身后,余梁黄宝梓对望一眼,毅然翻身上马追上。
当夜,姚扬宇进入格达木山脉,将那批两三百人的土匪追得四处逃窜,渐渐便追出了土匪盘踞的范围,直奔杞县而去。
牛刀既出,便绝不会只满足于杀鸡。
姚扬宇天生便有些将才,他并没有急着进入杞县,而是趁夜在杞县外围每隔数百米便挖了许多埋锅造饭的坑,一直绵延向杞县二十里外的千斤沟。
杞县是前不久刚从天盛手中拿下的,眼下天盛密集调兵,双方都做出大战准备,杞县这里自认为不是主战场,何况相邻乔县就有重兵呼应,自然高枕无忧,一城静谧沉浸在月色中,城头上的守兵,支着枪杆半睡不睡,城外象征性的派了几个潜伏哨,被姚扬宇派人无声无息袭杀。
攻城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夜袭的天盛军无声上了城墙,城内兵力本就不足,又分散各处,等到守将方大成急匆匆赶出来时,姚扬宇已经占据城楼,领着人杀到了他所在的城守府。
方大成匆匆点齐亲卫杀出城守府,指望着乔县来兵援助,谁知道那边始终没有援兵来——乔县守将到了千斤沟,看见无数埋锅造饭的痕迹,担心前方有埋伏,半路退回。
方大成亲卫拼死护持他逃出杞县,至此姚扬宇已经算是大胜,余梁等人劝他穷寇莫追,姚扬宇年轻气盛,却想着阵斩敌将头颅才叫功绩,带着一百人追了出去。
眼看着快到千斤沟,姚扬宇有些犹豫,然而前方方大成仓皇逃奔之态给他增加了信心,再说他自己就是从千斤沟过来的,知道没有问题,当下一鼓作气的追了过去。
千斤沟地势狭窄,两侧峭壁悬立,更兼山势奇突,转过一道还有一道,层层山壁遮挡前方视线,姚扬宇追过三道山壁时,猛一抬头,发现前方山崖前有一处平地,黑压压立着许多衣甲鲜明的士兵,当先一人青色软甲披白色披风,笑意温润的看过来。
而他头顶,招展的大旗上,一个斗大的“晋”字。
姚扬宇心知不好,立即下令后退,对方却在旗下,只那么轻轻缓缓一举手。
连缰飞鞚,烟云尘拥,箭下如雨,人湘滚滚,刹那间姚扬宇单薄的兵力便倒下了一半。
到得此时,明摆着中了计,躲避已不可能,姚扬宇不再试图退后,一声低吼长刀一摆,当先扑了出去。
枪起枪落,刀出刀劈,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千斤沟,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因在绝路,蓑衣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粘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敌我兵力相差太大,半个时辰后,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天盛军,寥寥几个亲卫,摇摇欲坠护在姚扬宇身前,姚扬宇染了一身粘腻的鲜血,以刀支地,和余梁黄宝梓背靠背不住喘息,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连眼睫毛上都粘了细碎的肉屑。
那大旗下温文微笑的男子,始终没有动过地方,用一种有点厌倦又有点兴趣的眼光,注视着芶延残喘的那支残军。
“要活的。”
他突然抬抬手,指了指姚扬宇三人。
声音清晰的传来,姚扬宇闭了闭眼,一瞬间明白为何为了自己这一营兵力,对方不惜主帅出动亲率大军埋伏于此,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旦天盛当朝首辅之子被大越活捉,那么对于此时天盛本就已经不足的士气,必将是更为沉重的打击。
立功未成,反倒成为要挟天盛的把柄,会被大越五花大绑牵上两军战场,万军众目睽睽之下被拿来讨价还价,换得天盛大军不甘撤军——男儿若真沦落至此,还有何面目存活于天地间?
苦笑了一下,姚扬宇握紧了手中力疲快要掉落的刀。
“兄弟们。”他缓缓道,“是我太过急功好利,连累了你们,咱们——”
一句话梗在喉中,他眼底闪出泪光,余梁和黄宝梓像那日一样沉默拍拍他的肩,低声替他接上了下面那句话。
“来世再见。”
三人相视一笑,齐齐抬起手中刀。
散发着寒气的刀锋逼近咽喉时,姚扬宇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要是魏大人现在在就好了……”
随即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人将死,梦也荒唐。
刀锋闪亮,映着绝望而沉静的眼眸。
对面敌军似乎没有想到这三个传说中的二世祖,竟然不愿芶且求生,大惊之下拨马冲来。
“铿——”
碎石击断钢刀的声音清越,一枚轻飘飘的石子,打着水漂似的飞来,竟然同时打断了三把刀,飞起的断刀有眼睛似的滴溜溜一转,呼啸而起,直冲向正策马奔来的大越主帅晋思羽。
晋思羽正全神关注于欲待自刎的三人,不妨冷锋迎面,三截断刀半空一竖,竟然同时袭击了他的头面要害,百忙中惊而不乱,一个倒仰,手中长枪已经将断刀拨了开去。
然而断刀刚被拨开,忽有一骑自对面而来,黑衣黑马,白箭白弩,五指一捻五箭在弦,轻笑:“看我连环箭!”
晋思羽又是一惊,此时身形倒仰,若对方援军有使连环箭的高手,一定无法逃开,冷哼一声单手一拍已自马上飞起,看也不看便向后退。
等他退到地上,被自己的亲卫接住回到旗下,却见不知何时,他那万金难换的骏马,连同本来被包围着的姚扬宇三人已经被抢了回去,号称要出连环箭的那个,却犹自笑眯眯的坐在马上,将五枝箭在掌心里扇子似的排开收起收起排开,一面玩一面喃喃道:“连环箭怎么射?”
“……”
大越自主帅以下人人面色铁青,那人却已经抬起头来。
月色下眉目清秀,一双眼睛水色氤氲,像隔了蓬莱云雾,看不透四海之下,红尘几许。
失了马的晋思羽站在地上,遥遥仰头看着那少年,只觉得那眼神清凌凌的看过来,这一天的月色便光黯,漫天的寒风便森凉。
而无限惊喜的呼喊,已经自寂静的沟谷中爆发出来。
“魏司业!”
第十三章 立威
“魏司业是谁?”相较于姚扬宇等人的惊喜,马上的凤知微姿态茫然。
姚扬宇等人如被泼了盆冰水,立即从巨大的兴奋中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了阵,确定那是魏知没错,而且和魏大人同时失踪的顾大人也在,正如天水之青的衣色是顾南衣标志般,顾南衣也是魏知的标志。
半晌姚扬宇若有所悟,试探的道:“魏司业,你忘记以前的事了?那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凤知微扬眉笑道:“几位是我的熟人么?以前的事,我忘记许多,既然有缘遇见,等下说不得要请教,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这位是安王殿下么?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晋思羽骑上属下牵来的马,凝眉看着对面好整以暇的少年,战场凶危,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场合这么悠游自在,他身后影影绰绰,人马掩映在半道山壁之后,看不出有多少人,也看不出多少骑兵多少步兵。
他自姚扬宇带兵剿匪,从姚扬宇的行军路线中猜测出他的目标是杞县,便立即以杞县为诱饵,趁夜出大营堵截,为免惊动天盛大营,带的人并不很多,连邻近的乔县守军都没惊动,算准姚扬宇年轻气盛必将追到千斤沟,只打算抓了人立即回营,不想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千斤沟地势特别,自西向东逐渐开阔,西面多山壁阻挡,固然让对方不能顺利冲锋,却也让自己无法辨明对方军力,一旦贸然开战,后果未知。
再看看对方气定神闲眉宇,忽然心中便掠过一丝警兆。
对方出现的时机太奇怪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人质即将到手那一刻,那么巧的出现,趁着他在姚扬宇等人自杀,防备松懈冲来那一刻,一出手就险些要了他的命,不仅救回了人,还抢走了他的马。
是巧合,还是有意等到那个时机?
如果是巧合也罢了,如果是有意等,那这个人就太可怕——看得出姚扬宇等人和他交情很好,他竟然也能等到他们山穷水尽,被逼自杀引他出阵那一刻才出手。
晋思羽看着对面,那人笑意悠然,自己的马却已经不知被拉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隐隐泛起一股焦躁,这是他临阵斩将自任主帅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绪。
原因无它——这马太重要了。
战场上死伤战马都是常事,但是他所骑的却不是普通战马,而是名扬天下的绝顶越马,是连天盛都重金一求而不可得的绝世神骏,大越皇子,每人都有御赐的一匹最好的越马,自小精心喂养,久经训练,培养出和主人之间强大的默契,倾注极大心力,是每个人不可替代的伙伴,可以说千金难换。
大越军民人人都知道,这种越马,长力耐力速度兼具,还十分有灵性,在战场上这样一匹马,是用来在最危急时刻救命的,很多时候这种和主子心灵相通的马,比百名护卫还有用。
当年他曾用一匹极品越马,引得天盛朝皇家父子猜忌,引得天盛皇帝的三儿子被逼兵变,死于帝京望都桥,如今十年风水轮流转,他的马落入他人之手,明明是巧合,也不算大事,不知怎的心底便泛起不祥的预感。
何况真要战死也罢了,却是被抢,还是在埋伏偷袭对方的时候,两军阵前被抢,这要传回去,他真是颜面扫地。
更何况对方连箭都没出……
晋思羽目光闪烁,眼底翻涌着杀机,不管如何,今日断不能就此了结!
他手臂一竖,便要下令,后方忽有马蹄声传来。
一个传信兵跑得发髻披散,从后方直冲了过来,一边大力打马一边大声叫道:“大帅!不好了!东路军大营粮……”
“嚓!”
声音戛然而止,那百里奔驰一心报讯的士兵瞪大眼睛,怔怔看着高踞马上,森然看着他的晋思羽。
随即他捂着咽喉,缓缓倒了下去,指间一支鲜血淋漓的甩手箭。
尸体跌落马下,“噗通”一声,听来空洞而冗长,晋思羽缓缓回顾四周一眼,所有听见刚才那句话,看见那一幕的将士们,接触到他眼光,都白了白脸色,随即漠然扭过头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对面凤知微眼底闪动着淡淡笑意。
这位殿下,反应好快啊。
一句话没说完,便已经知道东路军大营粮草被烧,立即出手杀人灭口,以免动摇军心。
火光微闪,深黑的崖壁如幢幢黑影蹲伏在侧,晋思羽的半张脸掩在暗影下,看不清什么表情,他突然抬起手中马鞭,遥遥指向凤知微。
手臂直如一线,马鞭如毒蛇,盯住了软甲薄袍的少年。
凤知微笑笑,对他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晋思羽又狠狠看她一眼,霍然放下马鞭,一踢马腹,转身便走。
山壁上有人影快速闪动,大越军马后队变前队,整齐有序,无声撤下。
凤知微眯着眼看着对方稳定有序撤离,眼神有几分激赏,帅才并不仅仅指行兵布阵,在撤退时更可见为将者的功力,那种最易慌乱生变的时刻,能够将军队完全约束,将之井然带离,本身就证明了为将者对部属的掌控力。
大越退兵,凤知微身后宗宸上前来给姚扬宇三人处理伤口,姚扬宇默默看着前方战场——他的一百亲卫,全部死绝。
在尸堆里缓缓蹒跚而行,不住将一具具死状狰狞的尸体摆正放好,姚扬宇神色怆然,身后月光淋上荒草,草尖满是殷然血色。
凤知微没有下马,远远高踞马上,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余梁和黄宝梓默默跟着姚扬宇,半晌去拉他,“扬宇……”
“他们原本可以不必死。”姚扬宇突然沙哑的开口。
余梁以为姚扬宇是在说因为他贪功冒进导致亲卫死绝,正要安慰,却听姚扬宇低低道:“魏大人先前就应该过来了,却等到我们自杀……才出手。”
余梁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间汗毛倒竖,霍然扭头去看凤知微。
月光下山壁前,那人衣袂飘飘,注视百余具尸体的眼神凝定如一,那样平静的眼神,令人怀疑姚扬宇的猜测,是不是小人之心。
“不会吧……”他犹在喃喃自语,印象中风骨独具却又亲切随和的魏大人,会对着百余生命的死亡,漠然无动于衷?
姚扬宇却已经转过身去。
“你早就来了是吗?”他声音嘶哑,挥舞着手臂,“你从我们开始剿匪就跟着是吗?你等着我们被大越埋伏,然后你埋伏大越,你让我们做了你的饵,是吗?”
凤知微默然不语,月光下眼神清冽,无一丝波动。
“战事大局为重,做了你的饵也没什么!”姚扬宇用血迹斑斑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仰首狠狠看着凤知微,“可是他们可以不必死!最起码不必全死!可你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们被断臂,被群攻,被大越的狼崽子乱刀分尸,头颅滚落你脚下,临死还闭不上眼,看着我们被逼到山穷水尽,愤而自杀,你不动,你始终不动,你好,你厉害,你狠——你要将我们这个饵,做到淋漓尽致,做到真假难辨,做到瞒过所有人,却只为了,抢回晋思羽这一匹马?”
他将长刀狠狠一掷,掷到凤知微马前,吼声悲愤:
“一百条人命,一匹马!”
凤知微垂首,看着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刀,刀尖上有姚扬宇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血,将刀身糊得看不清原来颜色,她看着那柄刀,想起帝京初见时那浪荡妓院的纨绔子弟,眼神里情绪莫名涌动。
随即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轻轻一拍马,让开了几步。
她身后宗宸和顾南衣,也无声分开,各让几步。
姚扬宇蓦然愣在当地。
三人身后,那些影影绰绰,竟然都不过是遮了草的断树,连一个人都没有。
来救他们的,只有三个人!
“我确实拿你们做了饵。”马上凤知微终于开口说话,语气清淡,“我发现你们的时候,同时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越军,于是我让呼卓铁骑分兵两路,一路去烧东路大营的粮草,一路埋伏在等下晋思羽要回大营的路上,因为呼卓步兵还没赶到,三千铁骑分兵两路已经捉襟见肘,所以我只带了两个人跟着你,我算过,断了东路的粮,才有可能令晋思羽收军回撤,而千斤沟的山壁,可掩饰我们兵力不足,晋思羽此人多疑谨慎,定然不会贸然开战……抱歉,我不能出手太早,一旦被发现,陷入围攻,便是绝顶高手,也抵不过晋思羽留在崖壁上的万支羽箭。”
姚扬宇三人有点呆滞的望了望空落落的崖上,这才明白为什么以顾大人的超卓武功,却始终没有在那么好的机会下对晋思羽出手——一旦进入羽箭射程,只来得及做一件事,要么杀掉敌军主帅,要么救回他们,很明显,凤知微和顾南衣放弃了大好机会,选择了他们。
以他们为饵,弃百余护卫性命不顾,是无情。
放弃杀帅大功,最后关头决然救人,是有情。
姚扬宇怔怔望着前面空荡荡的山谷,再看看后面堆成坡的亲卫尸体,一时心乱如麻,脑中空白一片,浑然不知恩怨对错,是非所以。
凤知微却已一改先前淡漠,语气渐转严厉。
“骄兵燥进者必败!如果以前这只是你在书中读来的字眼,今日便用这一百余具尸首来教会你!你若记不住,便永不配再将天盛军民!”
她下马,一抬手拔出姚扬宇插在她马前的刀,啪的一声折断。
“再教你最后一句——命断如刀折,永不可再续,但这刀已经杀过不下十人的头,对得起做刀的使命!这人也一样,为将者任何时候都应该不惧牺牲,只要牺牲得有价值!”
断刀落在姚扬宇脚下,他痴痴的低着头,凤知微早已不再回头,转身就走。
“魏大人!”
身后有重重跪落声响。
凤知微于凄冷月色下半回首,便看见那骄狂帝京二世祖,跪落尘埃血色中。
秋月霜白,少年们仰起的脸比月更白,却沾着日光一般鲜艳的血色,用那样痛而切的目光,深深的看着她。
“愿一生追随大人骥尾,永为驱策!”
长熙十四年八月中,在南海失踪半年之久的魏知,突然出现在千斤沟,其到来,不仅将陷入埋伏险些自杀的姚扬宇等人救下,还趁机分兵两路,烧掉了大越东路军大营粮草,晋思羽匆匆回援,却又在吉兰山北麓鹿角原遭伏,所带不多兵马,被魏知派出的彪悍凶厉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居高临下犄角般撞入,杀了个血流成河,晋思羽确实厉害,换成寻常将领小命不保,他竟不顾安危毅然转入深山小道,又派死士作疑兵,绊住了追逐最凶猛的呼卓骑兵,最后回营时虽狼狈万分,所幸带来的两万军实力基本保存。
这是大越安王任主帅以来第一次大败,败的不是实力,而是大越刚刚连胜数场鼓舞起来的士气,据说当安王殿下回营时,虽然在营外重整队列梳洗整齐,衣冠楚楚力持镇定,然而当士兵看见他胯下那匹普通战马时,齐齐发出了惊异的叹息。
流言风一般的传开来,都说他们算无遗策的安王殿下在千斤沟一败涂地,被对方一个姓魏的十七岁少年,一箭未出而夺马,生生在眼皮底下救走三个重要人质,连追都没敢追。
晋思羽为此斩了三名传流言最厉害的士兵,只是掉落的头颅虽然能堵住人们的嘴,却不能堵住颓丧情绪的蔓延,当东路粮草被烧消息传来,人们更是陷入惶恐之中。
作战烧对方粮草,向来是釜底抽薪好计,却也是最不容易完成的计划,双方将领都知道粮草重要,在粮草运送上使尽计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晋思羽尤其擅长此道,天盛打他粮草主意很久,一次也没成功过。
所以这场各为各饵的伏击战看似简单,其间却包涵了晋思羽和凤知微的心思博弈,晋思羽的东路军粮草在上一次战役胜利之后,因为被天盛探知所在地,曾传出从所在的东岗镇转移到三坡村,天盛在三坡村伏击,却发现转移过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伏兵,遭此一击,天盛不敢再轻举妄动,从此放弃三坡村,然而千斤沟那晚,凤知微不动声色,还是直扑三坡村,却在离三坡村三里外迅速转向,扑向东岗镇和三坡村之间的凤里谷口,果然在那里,堵住了东路军的粮草。
晋思羽十分震惊凤知微竟然猜出,他在东岗镇和三坡村两地都不是虚招,却不知凤知微在来之前,早已研究过他的个性资料和以往所有战役用兵习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而晋思羽对她,却全无所知。
从那日开始,凤知微所领的呼卓骑兵,便开始在北疆大地上和晋思羽展开缠战,凤知微充分利用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穿插于胡伦草原和格达木山脉脚下,不仅特别针对当初杀了呼卓因尔吉部四千战士的东路军,见一个杀一个,见一队杀一队,还打劫越军各斥候和运粮部队,时不时还夜袭骚扰三路大营,上来就打,杀一阵便走,你追追不上,你回去她又来,这种无赖打法扰得大越大营一日三惊,食不安寝难枕,有时候凤知微根本不动,只远远在山头上点几堆火,将山上的树木没事干摇摇惊起飞鸟,然后她在树上安睡,远远的大越士兵担心得整晚不敢睡觉。
不过一个月,她便得了个“草原之狐”的称号,大越士兵听见魏知这个名字,就摇头,看见凶悍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就腿软。
晋思羽为此在天盛将领悬赏榜上狠狠添上了魏知这个名字,和主帅淳于鸿并列,黄金万两,求魏知人头。
凤知微知道,不过一笑而已,头便在那里,有本事便拿去。
二世祖们现在都是她手下,自愿降职到她骑兵队里做个校尉,觉得比在大营里做个参将要痛快得多。
她转战草原一个多月,天盛大营知道她的到来,却一直没见到她人,凤知微打算做出成绩,再挟胜而归,所以一个多月后,才踏入天盛大营。
主帅淳于鸿得知消息十分欢喜,这位失踪复回的当朝少年名臣,果然在军事上也展现了超人的天赋,只率呼卓骑兵,便将气焰不可一世的大越给绊住,急忙命帐下将领会部去迎接。
那些骄将却有些不愿——再厉害,闯出再大名声,不过是个没有军中身份的文臣,率的也不过是那些草原蛮子,凭什么要他们这些高级将领去接?
军需官朱世容更是不满——这位魏大人人还没到,就已经命人快马来辎重库,拿了长长的单子,要求拨付粮草弓箭皮甲盾牌等物,还指明要最好的——他算什么东西?这么挑三拣四的?
人们各怀心思,在大营前站成一排,远远看见烟尘漫天,有飞骑动地而来。
仿佛地平线上忽然起了一道黑云,刹那间便连接天地,那黑云在眼前略一招展,突然便到了眼前,众人仰起头,只看见无数碗口大的四蹄翻飞,一路激扬着泥土毫不停息,仿佛立刻便要踩到自己头顶,大惊之下惶然后退便要惊呼,却听见一声清越哨声。
“嚓。”
起若漫天雷云,收却只是一声,上万骑兵齐齐勒马,动作整齐一毫不差,马弁撞击鞍鞘的清越之音远远传出去,竟然也只有铿锵一声。
好精绝的骑术!
淳于鸿原本对呼卓骑兵能够横扫草原的功绩存疑,如今却不得不信,眼前的呼卓骑兵,分明比原先战死的那批更为彪悍精锐。
被吓着的将领们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皮发红暗暗恼怒,正要发作两句,忽觉眼前一亮。
一骑悠悠,上前来。
和整肃精悍,铁般的骑兵队不同,来者黑衣黑马,只简单的套了青色皮甲,一条黑色锦带杀住细细的腰,身姿细瘦而娇健,坐在马上的姿态明明很闲逸散漫,满脸笑意似乎也无害,然而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看向谁,谁便觉得心中一冷,像是心被刹那掏出来,浸入了万年的冰川中。
这就是当初以国士之名震惊天下,最近又以绝杀之锋名驰草原的“草原之狐”,文臣出身的魏知?
众人目光又忍不住投向魏知身后的三个二世祖,那几个令整个帝京都头痛过的风流浪荡子,现在俨然军人形容,寸步不离跟在魏知身后,曾几何时眉梢眼底万人不服的骄矜之气,都化作了此刻沉肃凝重拱卫神态。
淳于鸿目光一跳——杀人易,收服这几个帝京二世祖难,这位魏知,果然非凡。
想起自己在禹州大营任职的儿子,听说魏知回来了,立即递书要求到主营任职,最好拨到呼卓骑兵营,为此也宁愿自降一级,淳于鸿也忍不住苦笑了笑。
他满面诚恳的迎了上去,凤知微下马上前,寒暄几句,直接道:“下官此来,是来请大营拨付装备的,天气转寒,兄弟们还穿着秋衣,软甲也需要换了,还有武器,转战北疆,消耗极快,缺了哪些都不行,请大帅体谅。”
“这个应该,这个应该。”淳于鸿满口答应,立即传呼朱世容,半晌朱世容匆匆过来,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只对淳于鸿满口打包票,“大帅放心,已经准备好了!”
“我自己去领吧。”凤知微带了姚扬宇等人跟上去,淳于鸿派了一名参将随同,一边道:“魏兄弟这一个多月辛苦,既然来了大营,就先休整一阵子吧。朝廷派来的监军大人可能也会在今晚抵达,正好一起接风。”
“再看吧。”凤知微淡淡道,“我们没打算宿在主营,不太方便,我们在前面有自己的宿营地。”
淳于鸿知道,上次呼卓部被出卖,族中精英死伤大半,其中也有天盛军内部细作的作祟,如今人家不再相信自己也正常,只是不明白这魏知一个外来人,是如何收服名动天下的彪悍呼卓部的。
疑问在心底转了转,没有出口,他回了主营,凤知微跟着朱世容,去了仓库。
仓库门口堆了一堆东西,乍一看数目不少,姚扬宇上前命人装车,突然“咦”了一声。
他对着凤知微举起一件皮甲,就手揉了揉,那皮甲立即出现了一个洞。
是霉烂的皮甲。
凤知微目光跳了跳。
姚扬宇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又取出一柄长矛,轻轻一搠,矛尖掉落。
铁制矛尖掉落在地声音铿然,姚扬宇缓缓转头,注视着朱世容。
朱世容神情有点尴尬,这里面的东西,好坏掺半,淳于鸿虽然批了给骑兵营最好的皮甲武器,他却存了一份私心,他的小舅子,当朝次辅胡圣山的二儿子也在禹州大营任参将,曾经拜托他为自己的前锋营留点好东西,说好后天就来请大帅批的,所以他将部分有瑕疵的装备混在好的里面,指望蒙混过关,想着骑兵营有时一天转战数百里,也未必有空为几十件霎烂皮甲跑回来找自己算账,不想二世祖清点东西这么细心,所有皮甲,都是一件件捏过去的。
对上姚扬宇森然的眼光,他的心砰砰跳起来,却仍然没认为这算什么大事,强笑辩解道:“姚兄弟,好皮甲都在这里了,实在不够数,现在各营都在要东西,我也难……”
凤知微垂下眼皮看他,淡淡道:“好皮甲都在这里了?”
她那眼光看得朱世容心中又是一跳,随即咬咬牙,大声道:“是!”
仓库门非经大帅批准和自己开门,谁也进不去,他咬准好皮甲全在这里,魏知能拿他怎么样?
凤知微瞅着他,对顾少爷摆摆头。
顾少爷衣袖一挥,寒光一闪,仓库门上那两人才能托起的巨锁砰然掉落,险些砸断了朱世容的脚趾。
大惊失色,朱世容大叫,“你们要做什么!仓库擅闯者死——”
淳于鸿派来陪同的那位副将也赶紧来拦,凤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们,道:“谁说我要闯了?”
两人一愣,顾少爷已经飘了过去,双手虚虚一推,两扇厚重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摆在最外面木架上的便是皮甲,顾少爷手一招,一件皮甲落在他手中。
这手隔空取物看得朱世容面如死灰,凤知微在一边闲闲的道:“我们可是没有进门哦……”
顾少爷把手中皮甲一抖,皮质光亮,柔韧崭新。
姚扬宇一脚将朱世容蹬翻在地!
“你们要干什么!”朱世容大叫,“我是军需官,给你什么东西我有权划配!就你们那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用得了什么好皮甲——”
“就这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一个多月杀了上万大越士兵!”姚扬宇啪的一个巴掌打掉了他满嘴的牙,“抵得上你们去年全部的战绩!”
朱世容呜呜的叫着,满嘴鲜血还想叫嚷什么,姚扬宇一把抓过那件烂洞的皮甲,恶狠狠塞在他嘴里。
“就在前不久,东坝那里,大越的骑兵追了上来,我们干过一场!当时刚刚战过一场,兄弟们的皮甲不够,互相推让,最后决定,以摔跤决定皮甲归属,他们每个人都抢着输!”姚扬宇脚踩在朱世容胸膛,呸的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最后还是一位队长‘弄权’,把自己的皮甲‘输’了,然后,被越军一枪穿胸,临死未倒,还捅死了举枪杀他的仇人——他妈的你们这些在后方龟缩不出的混账,还敢拨最差的皮甲,给流血最多的草原兄弟!”
他眼底光芒闪亮,血丝层层泛出,恶狠狠盯着朱世容的眼神,像头狼。
呼卓骑兵们眼角泪光隐隐,腮帮咬得高高鼓起。
“和他说这么多干嘛?”一直沉默静听的凤知微突然没有笑意的笑了笑,“违抗军令,如何处置,还要我告诉你?”
姚扬宇眼睛一亮,朱世容已经魂飞魄散的叫起来,“我没违抗军令,我没,我没!你不是军中大将,你无权杀我——”
“魏将军!”淳于鸿派来的那位副将也急忙拦在朱世容身前,“你不能滥杀无辜!这是天盛主营,朱世容有错,也该大帅判决,你擅杀军需官,也是死罪!”
姚扬宇犹豫了一下,看向凤知微,他不在意自己前途,却担心连累凤知微。
“魏大人!”这边的争执已经惊动大帐,一名参将气喘吁吁的跑来,附在凤知微耳边低声道,“这位是胡大学士的女婿……是楚王殿下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发现身边这人,笑了笑。
这一笑,浮光闪动,薄凉如天边将起的月色,随即他听见这十七岁的杀将,沉缓而有力的道:“是楚王殿下派系的么?”
参将怔怔看着凤知微突然弯起的眼睛,只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发寒,有点茫然的点点头。
“很好。”凤知微笑得更加亲切,“殿下英明,手下怎么能有如此败类?我们做臣子的,万不能让这种混账败坏了殿下千秋声名,殿下想不到的,我们应该替他做到……扬宇!”
“到!”
“杀!”
“好!”
剑光一闪,鲜血喷了姚扬宇一头一脸,朱世容嚎了一声,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鲜血静静的流开来,四面屏息无声。
谁也没想到,这名驰北疆的少年,竟然真如传说中凶厉非凡,说杀就杀,抬出大帅没用,抬出楚王殿下,好,杀得更快。
盯着地上迤逦的鲜血,每个人都忘记思考,只觉得那血似乎倒流进了自己肺腑,堵得人脑中混乱一片,说不出一句话。
凤知微注视着流向脚下的鲜血,唇角笑意不散。
此番重回,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目标不明韬光养晦的魏知,她是挟势而来势必要翻江倒海的魏知,她绝不仅仅满足于杀一人或一千人,她要的是步步腾云,直至凌驽权力之上,将她要掀翻的一切,彻底踩在脚下!
从截到的朝廷文书来看,天盛帝已经不满过于老成持重的淳于鸿,此时自己多露锋芒,才能得帝王青眼,更有普身之地!
正好,拿这混账的血来淬出鞘之剑!
“好了,就这样。”她随意的拍拍手,“扬宇,按单子把我们的东西调换下,然后回营。”
“是!”
那副将看见她居然这样便打算走,慌忙拦住,想说什么,看着地下尸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凤知微斜睨着他,突然问,“听说监军大人要到了?”
那副将愕然看她,不知道她转了话题是为什么。
“你可以让开了。”凤知微浅笑看他,“今晚监军大人到来,必然携有封赏嘉奖我的旨意,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最起码会是个副将,所以,我的平级副将阁下,你请让开。”
她淡淡的说着请字,却连看也不屑多看对方一眼,那副将冷汗满身的抬头,正看见她身后凶睛怒目的呼卓骑士,齐齐手按在刀柄,杀气腾腾的注视着他。
很明显,如果他再拦下去,魏副将是绝对不会介意再多杀一个人的。
这位副将是知道魏知在天盛帝心中的地位的,无双国士,少年英杰,当初南海出使的大功还记档未封,如今强势重来,竟然在军事上也是一代奇杰,这对于多年来旧帅凋零青黄不接的天盛来说,又是何等的喜讯,以他的功劳和以后会发挥的作用,别说杀个朱世容,就是杀了自己,只怕也未必有人含得定他的罪。
副将默然撒开手,退了开去,看着姚扬宇快速收拾好东西,随着凤知微呼啸而去,等到主帐再派人来看,凤知微早已出营。
她的万骑刚自大营北口快驰而出,烟尘滚滚向西而去。一队长长的队伍,飘着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自大营南口进入。
擦肩而过。
第十四章 山雨将来
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进营,旗下轻衣缓带的男子,仰首望着营北口腾起的烟尘,笑一笑,面带赞赏的道:“好彪悍的骑兵队!”
前来迎接的淳于鸿捋须点头,“殿下真智人也,仅凭烟尘,便已看出这队骑兵十分彪悍,这等眼力,我们可万万不及。”
四面将领顿时一阵谀辞潮涌,谁都知道楚王势大,此时不捧更待何时?
“这是谁麾下的骑兵?”无论怎么彩声如潮,宁弈都是那种淡淡的笑意,“仅凭这一手练兵功夫,本王便可以为他请功。”
“这是呼卓顺义铁骑,这阵子屡立战功的那支。”淳于鸿道,“由失踪归来的魏大人率领。”
宁弈突然不说话了,有人无意中一掠,发现他脸上笑意突然一凝。
在场都是人精,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竟突然变色,顿时都凛然不敢说话。
四周声息忽静,淳于鸿没有发觉,滔滔不绝的说起这支骑兵的赫赫功勋,说起魏知在大越新得的称号“草原之狐”,说了半天才发觉宁弈一言不发,只出神的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顿时有些尴尬,呵呵一笑住口。
宁弈立即发觉,轻轻笑了笑,道:“听你说顺义铁骑和魏大人抗越事迹,真是令人热血沸腾为之神往,这功是要请的,你们主营调度有方,也是要报请陛下嘉奖的。”
此话一出人人喜动颜色,都心想传说楚王殿下精明厉害长袖善舞,果不其然,主营最近明明没有出战,他一番话仍然说得人人熨帖,难怪成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淳于鸿心中却想得更远,他是楚王门下,如今做了主帅,按说这个监军就不该是楚王殿下,当初传言也是说前来监军的会是七皇子,不知怎的却换成了楚王,主帅监军一个派系,这是为君者大忌,天知道殿下费了多少心思,才促成此事。
从辛子砚出京,到禹州大营担任军师就可以看出来,殿下为了来做这个监军,已经不惜抛出自己最重要的伏手——辛子砚在朝堂上,一直以楚王对立者的姿态出现,并因此很得陛下器重,拿来作为制衡楚王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正因为如此,辛子砚是殿下在朝中最重要的暗助,主持大部分在京事务很得方便,如今陛下为了制衡主帅监军同出一派系的情况,特地派出了辛子砚来“监视”殿下,虽然照旧是上了殿下的当,但对殿下来说,失去辛子砚在帝京坐镇,一门主力全远赴北疆,一旦出了什么事,连退路都没有,这后果更加可怕。
帝京风云变幻,他竟然不在帝京坐镇,竟然连辛子砚也不惜抛出来,不怕被人有机可趁,也一定要到北疆来做这个监军,到底是为什么?
淳于鸿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对于英明睿智的殿下来说,这是一出蠢棋,完全不符合楚王集团的利益,他猜想其中也许有什么深意?可是怎么看,似乎这都是对楚王不利的局面。
正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委婉的试探下殿下,忽有人狂奔而来,老远的大呼:“大帅,大帅,不好了——”
“军营重地,胡嚷嚷什么!”淳于鸿脸色一沉,在殿下面前这样大呼大叫,一点静气都没有,不是叫殿下看在眼底笑自己带兵无方么?
他怒极之下,就要喝令将那没眼色的参将推出去挨鞭子,宁弈却突然伸手虚拦了拦。
他看着那参将跑来的方向——正是凤知微带着呼卓铁骑消失的方向。
“怎么了?”
那参将一仰头看见他,脸色顿时变了,宁弈看着他的神情,眼睛缓缓眯起。
这时已经有人将朱世容的尸体抬了上来,淳于鸿脸色大变。
那参将说了事情始末,那人一边说一边瞟着宁弈,淳于鸿将他牵到一边,跺脚低骂:“你蠢!你怎么不提醒魏知,这是楚王殿下的……”
“我说了哇。”那参将苦着脸,“谁知道我一说……”
他回头望望宁弈,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淳于鸿也傻了眼,回头望望宁弈。
宁弈始终端坐马上,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凝视着一刀穿心的朱世容,这人是他的门下,在胡大学士引见下拜会过他,这个征北大营军需官的肥差,还是他授意兵部给安排的。
然后今天,在他到来之时,这个人死了。
是死给他看的吧?
看那一刀穿心,下手极狠,可以想见她下这个命令时的毫不犹豫。
她出刀时,是将这人假想成他吧?
她杀人立即出营,也未必是怕他追究罪责,而是根本不想看见他吧?
宁弈注视着朱世容当胸的那个硕大的血洞,良久,缓缓抬手,抚住了自己胸前,同样的位置。
那里,似乎也突然出现了一个血洞,穿过高原上凶猛嚎哭的风。
似乎是痛,似乎是空,又似乎,不过是一梦。
朱世容被杀案,最终没有追究魏知的罪责,用宁弈的话来说,魏将军功大于过,何况朱世容违抗军令本就当死,于是宣魏将军前来接旨,小小惩戒也就是了。
不过最终凤知微连宁弈带来的封魏知为副将的嘉奖令都没接,淳于鸿已经找不着她了,说是带着骑兵们已经进入格达山脉南部,在那里找到一条小道,略微开辟一下,可以直捣大越主营后方,军情紧急不容延误,等事毕再来领旨云云。
宁弈对着凤知微派回来,一板一眼传达魏将军意思的姚扬宇,无奈的笑笑,什么也没说,将写着魏知名字的旨意给搁下了。
“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告退。”姚扬宇完全没有了帝京浪荡之气,动作利落的一个军礼,便要匆匆回去好赶上队伍。
“扬宇。”
姚扬宇在帐篷口停下。
帐篷里细小的尘絮飞扬,光影中宁弈的脸神情模糊,姚扬宇只看见他将指尖一柄笔杆轻轻转着,似乎有什么疑难之事沉吟难决。
姚扬宇等了一阵,心悬已经开拔的队伍,有点焦躁的要开口。
宁弈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魏将军……可好?”
松了口气,姚扬宇原以为能让殿下如此碍难,该是怎样难答的问题,听见这句,轻松的笑了笑,道:“将军很好。”
“怎么个好法?”宁弈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心中暗骂当初这小子废话超多怎么一从军跟了凤知微就这么惜字如金了呢?
“啊?就是很好。”姚扬宇瞪大眼睛,不明白殿下到底要问什么。
“我是说!”宁弈终于起了火气,将手中笔重重一搁,“她精神怎样?饮食如何?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过?现在在哪里?”
“哦。”姚扬宇恍然大悟,却又皱起眉头,觉得殿下这些话虽然也符合上位者对下属的关心,但印象中似乎殿下没这么罗嗦?
对面宁弈的目光看过来,虽然依旧是他不喜怒于色的模样,但那眼光总让人觉得,寒寒的。
姚扬宇赶紧道:“精神极好,吃得却不多,我总觉得将军似乎不喜欢草原食物,但是却没见将军表现出来过,只是有一次,粮食补给还没到,军需官先发了点干酪饼子充饥,将军拿了半块在大家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我不放心,跟过去看,结果……”他犹豫了一下,住了口。
“结果怎样?”宁弈又想瞪他了,这人怎么跟凤知微跟久了连她的阴阳怪气说半句留半句都学了个十足十呢?
“结果我看见将军在山丘后想吐,却死命卡着自己脖子不许吐,憋得……我看着都难受……”姚扬宇咬咬唇,眼圈有点红了。
宁弈沉默下来,用手缓缓支住头。
你……其实一向是对自己很宽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为难,所以不喜欢吃的东西,你从不愿意勉强自己,然而如今连这点小事,你都学会了强迫自己。
或者说,是谁强迫了你去强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静听风声,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乌发长长的垂下来,流水般的半遮了颜容。
姚扬宇安静了下来,不敢让自己焦躁的马刺声响惊动了此刻静默沧桑的气氛。
良久听见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的语声从烟气中游移而出。
“后来呢……”
“后来顾大人去了。”姚扬宇静了一歇才低声回答,“顾大人拍着将军的背,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当时看见顾南衣搅将军入怀,细致而又习惯的拍将军背的一幕,不适宜说给殿下听。
不说,也已猜着,宁弈沉默了下来,隐在暗处的目光幽幽闪动,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这一刻的空旷寂寥让人连心都似空落了起来,姚扬宇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心里发急,急欲用言语再填满此刻的空旷,连忙欢快的大声道:“那也只是我猜将军不适应草原食物,将军精神很好,没有瘦,也不见黑,睡得比我们迟,起得还比我们早,前几天大越骑兵堵截我们,那天将军还亲自上阵了的,然后——”
他又顿住了。
宁弈抬起头看他。
“也没有什么……”姚扬宇结结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黄被人挑落马,又被马压在身下,将军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声音越说越低,对面那人明明一句话没说,他却觉得四面空气忽然冷而紧,像浸透了冰凉井水的绳索,将人捆住,彻骨之寒里还不能透气。
扁扁嘴,姚扬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态,大概是将军受伤这事折腾得大家都有点疯,比如顾大人,竟然惩罚他自己面壁三天,谁去也不理,搞得将军还去低声下气赔罪,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你转告你家将军我一句话。”在姚扬宇快要被这沉默逼跑之前,宁弈终于开口,“——巨仇在前,迟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却不宜操之过急,晋思羽温润其外,阴毒其中,若要杀帅,必须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动手,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
姚扬宇一怔,听出宁弈语气凝重,点头应是,宁弈却不说让他走,又想了一阵,道:“你们骑兵营,呼卓部是不通军事的战士,掌兵的却多是年轻人,易有贪功激进之弊,这样吧,让卫玉随你们去。”
姚扬宇又是一怔,卫玉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营第七营的校尉,父亲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这样一个人派到顺义铁骑,摆明了是要来做监军的,以将军看似温柔实则睥睨的性子,能容许军中另有耳目?
可宁弈已经挥手,命他退出去。
姚扬宇无奈,走到帐篷边回身一看,宁弈还是那个支着肘的姿势,手指无意的在桌案上轻轻画着什么,长长睫毛垂下,眉宇间隐约几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开的帘幕照进来,远处有战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里,枕一轮寂寥月色,听塞上凛冽刀声。
有人在帐篷里枕一轮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岗上沐塞上天风。
凤知微和华琼,肩并肩躺在营地外的一处高坡,对着漫天繁星摊开身子。
华琼前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将儿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给赫连铮,自己来到北疆和凤知微一起,和凤知微一样易钗而弁转战疆场,她出身南海农家,自幼做农活锻炼得身轻体健,人悟性也好,宗宸亲自点拨她骑术武功,进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决断强,如今也是凤知微身边颇有名声的一员骁将,据说大越那边送了她一个“黑寡妇”的称号。
之所以叫“黑寡妇”,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儿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种毒虫的名字,有一对双刀般的锋利前螯,和喜欢使双刀的华琼,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知微也觉得,月色下咬着黑发举着双刀奔驰向敌阵的华琼,着实像只凶猛的黑寡妇。
“你不高兴?”华琼的问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凤知微咬着草根,笑了笑,刚要开口,华琼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释一定是说楚王派来了一个探子让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们之间你如果还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够义气了。”
凤知微笑了起来,“我说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为卫玉,那算个什么?宁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明白,放个人在我这里,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啊……”华琼悠悠一叹,“平日里冷静睿智,遇上和宁弈相关的事,你就没了平日一半镇静。”
凤知微默然不语。
“你还打算躲他到什么时候?”
“不用躲。”凤知微懒洋洋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场大决战,要么就要准备撤兵,北疆气候严寒,大越那边冷惯了不受影响,我们这边抽调的边军和府军,很多却是南方换防而来,士兵们会吃不消,就算拖过冬天,春天道路翻浆更不利行军,你看着吧,如果大越不撤军,宁弈应该就准备决战了。”
“那你……”
“我要抢头功。”凤知微坐起身,看着面前的白头山,就是在这里,前不久赫连铮派人给她递消息,说有个牧民知道这里有条隐秘小道,直穿过去,崖下就是晋思羽大营。
“你看。”她掰着手指头给华琼算天盛兵力,“宁弈主营这边有十个步兵营,四个弓弩营,一个盾牌营,两个后勤营,禹州那边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将领无数,自秋尚奇败后还未有新功,楚王安插于各营的亲信子弟也还寸功未立,这都急需要一场决战来实现,而我们呼卓骑兵,说到底只算个外围军,这段时间我们出尽风头,已经让将领们十分不满,所以一旦展开决战,呼卓的骑兵营定然会安排在侧翼穿插冲锋,绝不会起到尖刀作用,这也是我一直游离主营之外,单独打野战的原因,在主营,不会有我们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决战开始,你便必须服从主营号令。”
“所以,”凤知微咬着下唇,“我要让他们打不成这一场决战,我要让头功只落于顺义铁骑之手,淳于猛现在也过来了,加上扬宇他们,顺义铁骑之中很多帝京门阀后代,只要在此战中立下大功,将来他们就是天盛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华琼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险了……”
“千古功业险中求。”凤知微冷笑一声。
华琼思量半晌,朗声一笑道:“我总是跟着你的。”
“你还是别去了吧。”凤知微道,“孩子还小,赫连铮那天来信说,他会笑了……”
提到儿子,华琼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亲的柔软,微笑道:“我前天给他做了件百纳兜,让大王信使带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没有。我还给知晓做了一件,听说她长得飞快,可不要嫌小。”
“可别提知晓。”凤知微赶紧来捂她嘴巴,后怕的四处看看,生怕隐形的顾少爷会突然冒出来,“南衣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你别看他不说,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见以前知晓用过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带着。”
华琼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儿越来越像个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凤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华琼装傻,掠掠鬓发,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华长天。”
凤知微诡异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华琼愕然的看她。
凤知微抿着嘴,不说话,在衣服里细细碎碎的找着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心口,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某些人可怜哦,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费尽心思寻遍中原,却遇上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现在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华琼的眼睛亮起来,伸手就来夺信,“我看看!”
凤知微看着她从不矫饰的神情,也觉得心中难得的有了明亮的欢喜,突然便起了逗乐之心,将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不要打扰本将军思考军情。”
“军情你个呸啊。”华琼扑过来就去拧她的脸,“你这坏女人,我的信居然藏着不给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这春情乱发的女人。”凤知微抓着信跑开去,华琼嗷的一声抓着她腰带将她扑倒,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脆亮的笑声冲上云端,惊得一弯上弦月都更亮了几分,探头出云层悄悄窥看,窥看这绝世女子,难得抛却重重心事的纯然欢喜。
“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能寻找将近一年,能百般辗转找到她这里,可以想见燕怀石经历了多少周折,而这样的周折,已经将所有心意都证明。
坡下有蹬蹬的脚步声,华琼大步奔上来,清秀脸庞微微发红,眼睛发亮,薄薄的信笺在她指掌间飞舞,像一双翩翩的蝶。
她跑到凤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一时又说不出来,霍然扭头,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凤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是怎样的欢喜盈满胸膛,令人连言语都无法表述,直欲将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凤知微笑着,真心为那女子而觉得快乐,却没发觉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蒙上夜雾般的淡淡忧伤。
蹬蹬蹬脚步声响,华琼又奔了上来,凤知微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华琼忽然将信笺小心的往怀中一塞,双手叉腰,对着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欢喜!”
“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四面远山将那声喜极的欢呼隆隆的传开去,再无边无垠的反射回来,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断激荡。
凤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一夜北疆的风涤荡,高岗下两人头靠头听夜的吟唱。
华琼将信按在心口,闭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凤知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凤知微动也不动,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两人坐起来,各自看看对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再加上刚才一阵疯闹,头发间都是灰土,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身上脏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会死。
“刚才我绕底下转了一圈,看见远处有条河。”华琼指指西边。
“那好,去洗澡!”凤知微立即起身,对着空气道,“顾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别担心。”
华琼吃吃的笑,道:“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给看光吧,他肯定会跟去的。”
“男女非礼勿视。”凤知微肃然道,“这个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晓的澡都是他亲手洗,知晓不是女的?”
凤知微讪讪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对面有个小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两人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更痒,华琼已经开始脱衣服,凤知微慌忙对身后打手势。
跟过来的顾少爷乖乖的转过身去。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河,面对着一块大石,石头上搁着两人衣服,凤知微放心的脱下面具和衣物,进入河中。
征战北疆,好久没洗澡,机会难得,凤知微打算干脆连头发也洗一洗,她解开长发,站在河中,一点点梳理有点打结的发。
月色牛乳般泻下来,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珑窈窕的女体,再照上岸边白石。
顾少爷坐在白石面前,专心的看守着两个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镜,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镜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纤细精美的曲线,长发如瀑,垂在细致肩头,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轮廓,几乎长及膝窝,双腿修长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畅的身躯弧线,到了腰间是细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处的微微隆起……
顾南衣忽然转开眼光,一瞬间月色薄透,映见他耳根微红。
生平第一次脸红,只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点无措的抠紧了地上草皮,顾南衣平缓了十几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风景时,突然砰砰的跳动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奔腾,仿佛哪里窜出了奔马,惊蹄尥蹶,瞬间踏乱了万里河山。
星火缭乱,声声湍急,听不见四面声音,看不清天地穹庐,顾南衣按住乱跳的心口,以为自己这一刻得了必死绝症。
他在一怀初动的欲望里懵然着,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脱缰的意识奔马,因此混乱中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的地方,隔河的小树林里,隐约有些极细微的响动。
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
月色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脱下双层面具的她,洗去姜黄,洗去烟熏垂眉,现出晶莹肌肤,飞扬长眉,和烟笼雾罩的秋水之眸。
树林中的人,盯着凤知微,眼神一片异光,随即目光落在河岸边用石头压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渐浙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钢丝,拉过这静谧的夜色,掠出锋芒如雪。
半晌,凤知微和华琼洗好上岸,顾南衣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离去,才如一道轻烟,消失在月下。
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的升起,日光下长长的车队,迤逦而行。
这是给凤知微的顺义铁骑运送粮草的车队,呼卓部的粮草,一直就近从禹州调取,本来顺义铁骑可以从主营请求拨粮,但是凤知微转战北疆,出没不定,更兼对主营不够信任,所以还是由禹州拨粮给呼卓,再由赫连铮和凤知微约定取粮地点,呼卓族人对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这次的运粮队有点不同,分外的齐整严肃拱卫森严——因为顺义王也在队列中。
凤知微虽然没有对赫连铮说起自己的作战计划,赫连铮却从她的动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险,他放心不下,将呼卓事务交给牡丹大妃,自己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和凤知微接洽。
要冒险,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还有“知晓活佛”。
赫连铮骑在马上,想着很快就可以见着凤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些骚动。
赫连铮直起身。
“大王!”
一个战士奔过来,眼神惊异,“前面……前面……”
赫连铮皱起眉,不待他说完便拨马过去。
他的马正是晋思羽那匹绝品越马,凤知微将这马送了他,晋思羽和赫连铮有间接的杀父之仇,赫连铮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了这匹马,骑着甚解气。
前方人群之中,隐约是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人。
赫连铮心中一跳,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骑兵出事有人来报讯,仔细一看不是,再仔细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难得的结巴起来。
地上的人抬起头,青紫浮肿面目全非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旧时颜色。
她一看见赫连铮,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迟钝的眯着青肿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认出他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无声流了满脸。
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喷泉,将液体无声无息的不断喷出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这么无休无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双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泪水从伤痕斑斑的浮肿的脸上流下,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如沟渠,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哭声。
不是极深极沉极无言的疼痛,谁也无法这样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们都认识梅朵,那个尊荣鲜艳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谁也无法将现在惨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联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会这样!”赫连铮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慢慢的看着梅朵的裙裾——衣不蔽体的破烂皮袍里,露出不整的亵衣,而那些亵衣上,全是斑斑的旧血痕,还冲出一股腐烂发臭的气息,中人欲呕。
赫连铮的脸色变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终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阿札——”她一开口便是呼号,嗓音已经破了,夜枭一般炸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瘆人,“你要杀我,便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来,疯狂的扑向赫连铮,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头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赫连铮一动不动,任她抠任她撞,他双臂上全是血痕,细细的鲜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护卫冲上来要拉她,赫连铮厉烈的眼风飞过去,没人敢动了。
“梅姨……这是怎么回事?”赫连铮轻轻拍着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烂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肤。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你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那个老变态!你安排护卫送嫁,让他们在路上轮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骂我,关我黑屋子,不给我吃喝,还用棍子捣烂……捣烂我!札答阑!札答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张开满嘴白森森的牙齿,嗷呜一口咬在了赫连铮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其用力,鲜血几乎立刻迸射开来,赫连铮一动不动,挥手拂开冲上来的侍卫。
半晌梅朵身子一软,挂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齿还没松开。
赫连铮半扶半抱着她,仰首望天,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神情,良久他道:“队伍里有婆子,叫一个来。”
因为凤知微和华琼是女儿身,所以运粮队每次都会找理由安排一两个婆子方便凤知微,婆子几乎是被护卫拽过来的。
赫连铮已经将梅朵抱进了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由护卫给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看婆子过来,冷冷道:“进去给梅姨检查下身体,出来告诉我,记住,你看见的,从此给我烂在肚子里。”
婆子吓得一抖,赶紧应了钻进车里,半晌出来,面露怜悯之色,在赫连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赫连铮默然不语,挥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车辕上看天半晌,转身进了车厢。
梅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疯狂的神情已经安静了下来,看见赫连铮,她竟然还笑了笑。
随即她张开双臂,对着赫连铮,轻轻道:“阿札……阿札……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突然看见你,我要疯了……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连铮看着她憔悴的气色,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将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递过去,勉强笑道:“没事,小伤。”
梅朵抚摸着他白布包扎的伤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半晌她轻轻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没有这样比豺狗还恶毒的心!”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艰难的道:“梅姨……这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梅朵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坐起身子就要掀开皮袍,“什么样的误会会造成这样的——”
“别!”赫连铮慌忙按住她,“别!梅朵姨妈,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
梅朵闭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顺义大王阁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话,便亲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马场去吧!也好让你的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梅朵姨……别说那样的话,我没有不信你。”赫连铮轻轻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
“你丢我一个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睁眼,“你丢我单独面对你那豺狗般凶恶,兀鹰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进火坑?”
赫连铮张了张嘴,不能说凤知微已经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给青鸟族长,让他来照顾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来,“你的人,现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着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会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样?”赫连铮皱眉。
“我跟着你!”梅朵语气坚决,“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札……我这个样子,你叫我还敢相信谁?你若不肯带我,我立刻滚下车,死在你的车轮下!”
她说着便爬起身,挣扎着挥开被褥,往车下滚。
赫连铮拦住她,却决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谁的错,都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不能带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说话,快速将梅朵一拾,拎下车,喝道:“留下二十人,护送梅朵回青鸟部!”说完再不回头,策马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惊呼声。
他回首,便看见梅朵挣脱了护卫,竟然追着车队跟着跑,她刚才下车没有穿鞋,此时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顿时脚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迹,然而她像是毫无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最后一辆车的边沿,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挂在了车边。
赫连铮霍然变色,大吼:“停车!停车!”
车马立即停下,赫连铮快马驰近,死死扒着车辕的梅朵凄然抬头,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着你……”
赫连铮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么?我能对你和你的大妃怎样?我这个样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护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可你既然无论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带着,问问她,问问你家冰清玉洁的大妃,我有没有冤枉她?”
赫连铮默然不语,坚定的神色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动摇。
梅朵扒着车辕,仰起脸看着赫连铮,泪光盈盈里轻轻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远都是这么坚定,那时你两岁……我抱着你在草垛里,你一声都不哭,还和我说,梅朵姐姐,我们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着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长枪扎进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动都没有动,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没死……我的阿札……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为了你,死了,还是为你……”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