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烙印
克烈的呼吸声果然十分怪异,像是在拉着风箱,吱吱嘎嘎声空洞瘆人,让人担心这风箱不知什么时候便散了。
或者……也只差一点便要散了。
侍女们来来回回经过,都躲闪着眼光不敢看床上那人,没见过人伤成这样,咽喉咬了个洞居然还能不死,脸上也被咬下块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风流美貌,越是艳美的东西,破碎之后,越叫人看着心惊。
“真是可怕……”两个侍女在那里小声的议论,“这么好的容貌,可惜了的……”
“是为了救人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吗?真是英雄……”
“那人似乎很急,总想说什么话的样子,但是又动不了,可怜……”
她睁开眼,听着,笑了笑。
“姑娘要去看看吗?”一个中年妇人过来,眉目慈祥,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嬷嬷,“你那朋友,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她轻轻“嗯”了一声,嬷嬷便叫人抬来藤床,命人将她抬到外间,放在克烈身边。
她转过头去,仔细的看着身边一尺外的男人,用一种陌生而感激的眼光。
目光在那破开的喉管着重落了落,她眼神眯起,一瞬间似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然而没有人看得见。
再看她时,还是那一脸的震惊和痛惜。
嬷嬷一直在她身侧照应,突然道:“哎呀,先前姑娘药方里有味冰片,库房里出来的不太好,王爷要我去他屋里取,我险些忘记了,挽春,抱夏,你们跟我去拿。”
侍女们应了声,跟着嬷嬷出去,里间的侍女们在忙着撤换被褥焚香,也没有出来,一时她身边没有了人,只有个进不得内室的三等丫鬟,在门外站着。
古怪的呼吸声响得更烈,克烈的眼皮微微跳动,有快要醒来的迹象。
这个人,如果醒来,会做些什么?
她在枕上偏过头去,仔仔细细的凝视克烈,那云遮雾罩的眼神十分深切,若不见天日的深渊。
良久她伸出手去。
伸到克烈咽喉过……
……给克烈仔细的,掖了掖被角。
……
等到嬷嬷回来,看见的就是她安静的睡在克烈身边,呼吸匀净,克烈的被角被严严实实掖过,昏迷得很安稳。
嬷嬷在门口站下了,侧了侧身,身后露出晋思羽沉思的脸。
他看着平静睡在克烈身边的她,眼神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更为深重的担忧,轻轻过去,坐在她身边,替她拈去额上被汗粘住的乱发。
半晌沉声道:“给我加派人手,务必立即找到那个郎中!”
浦城城西的三鼎山,是浦城郊外最高的山,山中地气寒冷,据说还常起毒雾,但是在山中打猎的猎户,却很少生病。
这都是得益于在山中居住的郎中阮正,据说这位郎中早先祖上也是宫中御医,后来辞官回乡,手中很有些千金不换的济世良方,只是这位郎中性情古怪,从不出山,只在山巅孤崖,结庐而居。
北地十月的夜,山间雾气森寒,如水晶帘飘摇动荡。
几道黑影,电射般穿崖而上,很快到了山巅。
来客轻轻敲门,主人蹒跚来应,打开门四面空荡荡无人,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随即又听见敲门之声从身后发出,回身一看才发觉,敢情来客敲的是窗。
窗下无路,是万丈悬崖。
阮郎中抖了一抖,一瞬间脑海里掠过山精鬼怪之类的词,来客却已不请自入。
三条人影,将他围在正中,其中一人露齿一笑,牙齿白得亮眼,问他:“你是希望我们把你从这后窗自由的扔下去,还是把你捆起来送出门?”
阮郎中的选择,自然不用再问。
郎中和隔房的药童,被捆捆扎扎趁夜送下山,送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余下的三个人换了衣服,易了容,蹲在那里开始吵架。
“只有一个药童,自然是我去。”牙齿很白的那位挥舞拳头,“我武功好,反应快,会说话……”
“砰。”
一声闷响,归于寂静。
出拳的那个人收回拳头,干巴巴的道:“我拳头更会说话。”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位,皱了皱眉道:“南衣,我觉得还是赫连好些,你……”
黄衣少年回过头来,平板的人皮面具配他平板的语气十分合适,“我如果坏了事,我杀了自己。”
宗宸不说话了,苦笑了笑,知道眼前这个人,因其与众不同,更有常人难及的坚毅。
他曾为练武将自己埋于沙地五日夜,险些窒息而死,只因为有人无意中告诉他,五日夜最有效果,却忘记告诉他,这么久会丢命。
他从来不去想那么多后果,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没有世人的心机和顾虑,也就没有了畏缩和退却。
他这样的人,发誓一生保护凤知微,便永远不会主动离开她。
顾南衣不等宗宸的回答,将赫连铮捆捆,堵上阮郎中堆那里没洗的臭袜子,把他塞在床底下。
随即两人便躺在那家伙头顶上舒舒服服睡觉——浦城外松内紧,盘查极多,外有大军,内有王爷亲卫,实在是目前第一险地,为了避免声势过大,原本带进浦城的手下,很多都打发出城等候,留在城内的是最精英的少数人,就这样,也不敢试图让他们进入王府,只怕不够和甚有城府的晋思羽周旋,反而打草惊蛇,最关键的事都得自己出马才放心,两个人因此都有点累,并且知道以后还会继续累,这一晚将是在浦城最后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到了明日,就没得睡了。
知道这点,却还有人失眠,翻来覆去的烙床板,直到宗宸叹息一声,道:“南衣,她会没事的。你要相信她。全天下人死了她也不容易死。”
黑暗中烙床板的人不烙了,却也不说话,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宗宸,听见他喃喃道:
“你总在丢下我。”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群山民,哭哭啼啼抬了人上山来。
“阮大夫!”当先一个老者看见背着药筐出门的郎中,便扑了上去,“我在宁城的大侄子来看我,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咬了,您给救救,您千万给救救啊……”
抬上来的青年,脸上一层黑气,腿肿得冬瓜似的。
阮郎中随随便便看了一眼,不悦的道:“这点小伤,哪值得急成这样?”也不开药方,随手在四面指了指些药草,命药童采了煎来灌下去,不多时眼看着那肿便消了下去,人也醒了过来。
老者千恩万谢的抬着侄子走了,郎中和药童正要继续采药,一队侍卫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我们主母夜来突发急病,烦请先生跟着走一趟浦城,定有重重酬谢。”
“不去!”性格怪诞的阮郎中果然架子不小,翻翻白眼,理也不理,扭头就要走。
侍卫头领手一挥。
一群人扑上去,把人扭了便走。
“哎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阮郎中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强盗!混账!猪猡!”
药童哗的丢下药篓,便追了过去,举着拳头毫无章法的一阵乱打,“强盗!混账!猪猡!”
阮郎中骂:“放开!不然小心你死全家!”
药童窜上去咬,“死全家!”
阮郎中骂:“无知肮脏的粪缸蛆!”
药童跳上一个人的背就去卡他脖子,“蛆!”
侍卫们忍无可忍,郎中不可得罪,药童却是可以整治的,围起来一阵暴打。
药童捂住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只会骂:“蛆!蛆!”
“打坏了我的童子我和你们拼命!”阮郎中扑不过来暴跳如雷,侍卫们这才罢手,恶狠狠将烂布塞了药童一嘴,一把扛了便下山,塞进马车,直奔浦园而去。
等到人都走干净,崖上空落落之后,忽有人从屋子中歪歪扭扭窜出。
一把扯掉嘴里臭袜子,对着地上呕呕几声后,眼屎超多的青衣汉子愤然对天“嗷嗷”大叫。
“等着!老子一定到!”
自从浦城驻扎大军之后,浦城的日子,渐渐便开始多了纷扰,越军大败而归,心气沮丧而烦躁,进城办事采买的时候,常常容易和百姓发生冲突,这样的事自驻军以来便一直没断过,即使主帅晋思羽再三严令,还斩了几个闹事的士兵,又严格控制城外驻军进城的名额,这样的事还是屡禁不止,晋思羽也不敢逼得太紧——士兵们大胜之后立即遭逢大败,巨大落差导致情绪受到影响,陛下又不许退军,明春还有大战,万一士兵控制不住闹营什么的,事情也便闹大了。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情更凶猛——几个士兵在浦城西市,拿假银子想买东西被发现,事情本来不大,赔个不是赔了钱也没关系,偏偏那几个士兵嚣张桀鹜,不赔钱还打死了人,被西市百姓商人齐齐围起,当时在城内的还有一些士兵,立即又赶过去声援同袍,当即打成一团,等到浦城县衙和浦园晋思羽护卫过去处理时,事态已经控制不住,别说百姓士兵死伤不少,连衙役都伤了好几个。
事后清点,当时正值早市,浦园那边的很多小厮也在那采买东西,当时就被踩死几个,又失踪几个,浦园自从接待王驾之后,本就觉得下人人手不够,如今更加紧张,浦园原主人便托人向安王请示,是不是可以补点奴仆来。
晋思羽正忙着处理这场惊动朝廷的大混乱,没问什么也就同意了,临走时却对来禀告此事的自己的护卫头领道:“按老规矩来。”
侍卫头领应了,自带了人陪浦园管家筛选奴仆,这是要选在浦园侍候王驾的,哪怕进不了内院,只在外院侍候,也要千挑万选,看家世清白,看身份文书,看保人荐书,一层层手续繁琐。
侍卫头领到时,已经初步选出一批家丁,个个看起来都甚伶俐,垂手听着吩咐。
浦园管家眉开眼笑的迎上来,有点兴奋的搓着手道:“这批家丁苗子都不错,您给好好看看。”
侍卫队长点点头,一眼扫过去也觉得这批人最起码精神都不错,遂在上座坐了。
“你们要侍候的不是一般人,是当朝大元帅,圣眷优隆的安王殿下,哪怕只在二门外侍候,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差事,万万要打点精神小心着,里面的规矩,学好了再进来,不然有个什么差错,谁也保不了你的命……”侍卫队长坐在上头疾言厉色,说了半天觉得口渴,伸手要端茶,立即有个高大新家丁,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将茶奉上来。
侍卫队长接了,打量了这个伶俐的家丁一眼,觉得这人除了一双眯缝眼有点不雅观之外,倒也算身量高大仪表堂堂,尤其那特别挺直的腰板,看着很顺眼,满意的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才道:“既然做了殿下身边侍候的人,就要遵从我们安王府的规矩。”说着挥挥手,立即有人端上一个铁盘子,上面是燃得通红的火炭,和一个雕了字的烙铁。
“为人属下奴仆,讲究一个忠字,一日为安王府的人,终生是安王之奴——你们可愿意?”
“是!”所有人齐声回答,那个高大汉子尤其答得响亮,还自己加上一句,“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哟,还有点墨水!”侍卫队长一笑,“赴汤蹈火倒不必,一点皮肉之苦罢了。”
新小厮们都抬起头来,望着那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上,很清晰的一个“安”字。
“这是我安王府的标记,从此后你们带在身上,永生无法剥除,这是你们的荣耀,不过如果有人害怕,可以要回自己的文契。”
众人的面色,都变了变,牛马一样烙上印记?听说大越贵族早年是有这个规矩,但是因为过于野蛮早已废除,不想安王府竟然还保留这个规矩。
侍卫队长默默喝茶——其实安王府以前也没这个现矩的,这是王爷来浦城后的最新要求,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王爷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揣测的。
室内一片沉默,众人都有为难之色,做小厮固然是人下之人,好歹那是人,这可是牛马的待遇,以后要是回乡出藉,这辈子也就没法见人了。
隔壁房间的门打开,放着几张窄床,等着人进去被烙,或者自动离开。
那个眯缝着眼的高个子盯着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好像想把烙铁看出花来,另一个沉默的面容普通的男子,则盯着那扇小门若有所思。
还有几个人垂着头,哪都不看,一副听之任之的道理。
还是高个子最先开口,突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赴汤蹈火都敢,还怕个什么烙印?我先!”
他十分痛快的抬腿就往门里走,侍卫队长满意一笑。
那个沉静男子也笑了笑,二话没说也跟着过去了。
那几个谁都不看的人霍然抬头,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立即也咬咬牙跟上。
有这些人带头,其余人都稀稀落落的跟了过去,也有人最终退出,看着这些退出的人离开的背影,侍卫队长头一摆,立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这边进了小门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带头的那高个手爽朗一笑,道:“烙上面还是烙下面?不会烙我老二吧?”
侍卫忍不住一笑,糗他,“看你这德行,想做太监也不够格,来,脱裤子。”指了指他屁股。
高个子哈哈一笑,道:“怎么不烙在我心口,将来我娶了老婆,也好给我那口子好好欣赏,保不准她心疼我,一口亲在那地方……啧啧多美,这屁股,可就没法有这待遇了。”
那沉静男子看他一眼,突然笑道:“就怕阁下烙在心口,也未必有人肯去亲,那岂不是白烙了?”
“你懂什么?”高个子斜他一眼,“我那老婆乖巧得很,一定会亲。”说着三下五除二便脱了裤子,露出大理石般浑圆的臀部,淡蜜色的肌肤光泽闪亮,哟呵一声便跳上了床,自己一拍屁股,啪啪声响里道:“来!可惜了一块好肉!”
又转头讥笑那沉静男子:“又不是娘们,脱个衣服也磨磨蹭蹭!”
站在最边上一个男子,一直盯着这边的,听见这句霍然抬头便想说什么,然而看看那个沉静男子,扁扁嘴,转身去抠墙了。
那沉静男子不理挑衅,抿着唇,慢条斯理的脱衣服,他容貌不出色,但动作沉稳,举止间有种特别的韵致,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多看几眼便觉得移不开眼光,令人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脱衣服挨烙这种事儿,他做起来也优雅有静气,不急不忙,不像即将被侮辱身体,倒像要去状元夸街。
衣服脱再慢也会脱尽,高个子趴在他隔壁床上,悠哉悠哉撑着头,眼光一瞄他身子,笑了笑道:“以为会有一身白得瘆人的细皮嫩肉,不想你也挺有看头的。”
那男子趴着不动,手臂枕着头,他身上肌肤细腻如绸,不是乏味的苍白也不是高个子那种男人气浓郁的淡蜜色,近乎于一种有质感的牛乳似的白,在朦胧的室内微微闪着光,身形线条精致流畅,肌肉充满弹性和力度,趴在高个子男子身边,两人都令人觉出属于男性身体的独特之美。
侍卫队长走了进来,眼光一扫亮了亮,犹豫了下,突然道:“其实白头崖之战后,我们护卫队也死了不少人……”
身边浦园管家立即很有眼色的笑道:“大人不妨挑几个好的去。”
“也好,也不过就是补到外面的护卫队。”侍卫队长点点头,大步过去走了一圈,拍了拍高个子的屁股,笑道:“起来!跟我走。”
“怎么?”高个子捂住屁股,嚷,“我愿意被烙,我要去浦园,我奶奶在家还没钱买药……”
“傻货,不烙屁股痒?”侍卫队长笑骂他一句,虚虚踹他一脚,道,“我看中你了,是块好料子,补进护卫队里,不用做那低声下气的小厮了!”
“还不谢谢大人!”浦园管家眉开眼笑。
高个子愣了一阵子,穿了裤子爬起来,又愣了一瞬,爬下去就给侍卫队长磕头,“多谢队长抬举,小的一定好好孝敬!”
侍卫队长笑着扶起他,又看了看那沉静男子,神情有点犹豫,半晌道:“我看你也不错,可会武功?”
那男子摇摇头。
“大人想必看出这小子文绉绉的不同了吧?”浦园管家笑道,“他出身也算书香门第,家里世代都是私塾先生,住在南境皋山,只是他父亲早逝,皋山那里又办起书院,没有生计来源才来此卖身,我看他识文断字,想着王爷书房里缺个得用小厮,想带着给王爷看看,大人如果要……”
“不要不要。”侍卫队长连忙挥手,“不会武功要他干嘛。”
说着带着高个子便出门去,小厮捧着烙铁进来,烧得通红的烙铁在铁盘上滋滋作响,高个子错身而过时,脸上露出庆幸和遗憾交杂的复杂表情。
趴在床上的男子,转头看了那烙铁一眼,淡然的转过头。
烙铁按上肌肤发出长长“滋”声细响,熏腾的烟气里,一股焦熟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间房,令人闻见便忍不住要颤一颤。
房内惨呼嚎叫声响起,高个子竖着耳朵听了听,觉得似乎没有听见那沉静男子的申吟声。
一转眼看见侍卫队长似乎也在竖着耳朵聆听惨叫,眼球一转,笑道:“大人,小的该补到哪里的卫队?王爷亲卫吗?”
“你想得美!”被他一打岔忘记了继续听,侍卫队长翻了他一个白眼,“你这种寸功未立的新人,能在二进院子外守卫就不错了!”
“哦。”高个子有点失望的跟在他身后,摸着下巴,猥琐的眯缝眼里,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在思考着……我要不要回头再去挨一烙铁呢……
淬雪斋目前是浦园最为忙碌的地方——来来往往大夫川流不息,倒出来的药渣子快要垫成一条路,又因为安王殿下时常过来,有时就歇在这里,所以警卫也是最森严的。
一大早,她在熏人的药香中醒来,疲乏的睁开眼,听见婆子丫鬟惊喜的呼叫:“姑娘醒了!”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个笑容。
这几天她睡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以至于每次她醒来,都会很隆重的惊动晋思羽。
婆子看她醒来,急匆匆的去报晋思羽了,她眯了眯眼睛,突然对侍女道:“扶我起来,给我妆扮一下。”
侍女愣了愣,心想你什么时候这么重视容貌了?以前脏得猴子似的照样好意思往殿下肩上靠,现在病得七死八活倒讲究起来了。
她抿着唇不言语,侍女却不敢不听她的话——总觉得这个女子的沉默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容不得人轻忽,再说这人很泼的——会掀桌。
扶她起来,身子软绵绵的往下溜,她努力支撑着,憋得脸上泛起红潮,侍女赶紧加了三四个大软枕,才把她给支撑住,又取过妆奁,问:“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妆?”
取了些颜色鲜艳的口脂腮红,以为她终于开窍想在死前色诱殿下一把,不想她指了几个淡淡的颜色,道:“这个。”
那些腮红口脂颜色很粉嫩,上了妆后,她苍白的气色去了好些,颊生红晕,唇泛娇粉,看起来竟然没有了那种奄奄一息,反倒青春娇嫩,明媚流波。
侍女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不选鲜艳颜色,她病得过于瘦弱苍白,一旦用了艳色,反而会显得浮而假,倒不如这些温和的颜色看来更真实,于是由衷的赞,“姑娘真美。”
她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女子清艳绝俗,唯有眉宇间一块像胎记像淤血的红色印记,有些令人觉得怪异,然而怪异中,又生出几分妖异般的美来,慑人心魄。
她缓缓抚了抚那印记,用一种陌生的表情,随即做梦般的喃喃道:“是耶?非耶?”
侍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回首见她笑意浅淡,几分怅惘几分寂寥几分无奈几分决然,那么复杂的神情混杂在一起,在晨间的日光里摇曳氤氲,让人想起雾里的花,似近实远的美着,你摘不着。
侍女屏住呼吸,她却已丢开铜镜,看看自己,又道:“给我换件衣服,要长袖的。”
侍女愕然看着她——难道她的衣服不是长袖?这袖子不是直直覆盖到手背么?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伤势未愈还包扎着的手,道:“布裹得我难受,撤了,然后换件袖子特别长的,别给王爷看见。”
说了这许多话,她气喘吁吁,侍女不敢让她劳神伤身,不然王爷发现又是一顿责怪,只好依着她的意思,先撤了裹伤的布。
有点变形的手露出来,她举到眼前,仔细的看,并无一般女子会有的痛惜之色,只自嘲的道:“破了相,毁了手,换了天地,怕是我死了,也没人认得我了。”
“怎么会。”侍女给她拉下层层衣袖挡住手,笑道,“等你想起来,一切都好了。”
她唇角弯起,靠在软枕上,努力的让自己坐得端正些。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不是一个人的。
“芍药。”晋思羽的声音传来——她坚持自己叫芍药,连晋思羽也不得不这么称呼,“我给你找了好郎中来。”
门帘一掀,晋思羽进了门,身后,跟进两个人来。
阮郎中和他的药童。
那两人一进门,正看见榻上笑看过来的她,药童当即就晃了晃,阮郎中不动声色牵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晋思羽并没有看见身后的事情,他有点惊异的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她,带点喜色道:“你今天气色倒好!”
又道:“怎么坐起来了?”
她只是笑,对着普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后那两个。
阮郎中静静的垂目站着,仔细嗅着空气中的脂粉气味,药童直挺挺的站着,下死眼的看了她几眼,随即又拼了命的将目光掉开。
他站在门边,伸手似乎想去抓门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于是立即收手,手指缩进了自己袖子里。
顾南衣的手指,紧紧掐进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只剩下两个字疯狂叫嚣——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床上那人散散挽着长发,瘦得可怜,卧在被子中一团云似的,让人担心随时都会飘起,因为瘦,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蒙蒙的微微一转,他便觉得似被带雾的潮水淹没。
他不曾见过真的她——她一直戴着两层面具,去掉一层还有一层,她对自己的真面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护,他习惯于魏知或者黄脸的凤知微,然而此刻床上那看起来小小的人,只那么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来这是她,可是是哪张脸,似乎也没有区别,有种人的相认和相逢总是那么奇妙,戴万千面具,都只看灵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样过去,将她拎起揉入怀中,让她躲进他永恒的保护里,然后就像赫连铮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只能任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死死低头看着地面,白石地面很干净,模糊倒映着她的影子,那么弱那么薄,比哪次看见她都薄,让人担心一道光,便将她压碎。
恍惚中有什么轰然而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冲击在某处牢固的堡垒,将心和血肉都轰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来,他在那样焚心的疼痛中几乎要颤抖,却不敢颤抖,他一遍遍想着她往日带笑而唤玉雕儿,这一刻真的愿意自己是玉雕,只是玉雕。
一瞬间懂得世间之苦,那些失散后的惊心、焦虑、担忧、恐惧,那些终于找到她时的震惊、疼痛、怜惜、和相遇不能相认的悲苦。
果然如她所说,痛于一切。
他咬牙沉默着,在寂静中掌心血肉模糊。
她的眼光,终于越过晋思羽,懒洋洋的扫了两人一眼,撇撇嘴,一脸厌烦表情,道:“又是哪家的大夫?”
那目光掠过去,在药童被揍得有点狼狈的身上略停了停,随即飘过,她垂下了眼睛。
“别瞧不起人,许是救你命的菩萨。”晋思羽看她今天精神倒好,心情顿时也明朗了几分,亲自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亲昵而温柔。
药童抬头看过来,她突然开始咳嗽,将身子往后让了让,药童立即唰的低下头去。
“这是我的爱妾。”晋思羽回身对阮郎中道,“请务必好好救治。”
阮郎中一副第一次见识这种钟鸣鼎食堂皇富贵之家,被震慑了的样子,路上的桀鹜不满早已不见,诚惶诚恐的哈着腰,过去为她把脉。
“我这小妾前些日子出门,不小心落下惊马,伤了头,从此记忆便有些混乱。”晋思羽指着她额上的伤疤道,“先生也请看看,看有什么法子让她恢复正常。”
郎中和药童,都抬起头来,认真的看了看她的伤疤。
她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郎中垂下眼,把着她的脉,眼光突然一凝,随即动了动身子,对药童道:“咱们带来的药草可以拿出来晒晒了,等会怕是要用。”
药童抿着唇,眼光飘飘的越过郎中的肩头,然而什么也看不见,被遮掩得死死,他胡乱的点点头,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晋思羽笑道:“先生这童儿倒老实。”
“这也是个可怜人。”阮郎中道,“小时候上山采药也伤过脑子,有些事便有点糊涂,如果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包涵。”
“无妨无妨。”晋思羽心情很好。
郎中垂下眼去,目光在她手上一晃,袖子长长,确实挡住了很多东西,但是无论如何,瞒不过执腕把脉的大夫。
晋思羽的感觉十分灵敏,郎中目光一落,他的眼神便追索了来,郎中也不慌张,落落大方的一笑,指了她淤紫变形的手,道:“夫人这手也是落马所伤的吗,是否可以一起看看?”
“你若能行,自然最好不过。”
忽听身后“砰”一声闷响,几个人都抬眼看去,看见拿着药箱的药童,傻傻的站在屋角克烈的床边,正弯身去揉腿,那声闷响,是他撞在克烈床角所致。
看见几人望过来,他抬起头,指着克烈,干巴巴的道:“好可怕——”
“吓着你了?”晋思羽眼神中浮现释然,笑道,“这位确实伤的也重,先生等看完我这夫人,再给他也看看。”
“医者救人性命,责无旁贷。”阮郎中一口答应。
“这位是义士。”晋思羽诚恳的道,“为了救我小妾,被山间饿狼咬破了咽喉,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我这小妾感念他恩德,命人抬来看一眼,既然先生来了,以后他也托付你照顾,先生医术名动四野,想来这点外伤不在话下。”
“自然要尽力的。”阮郎中一笑,将她衣袖轻轻放下,回身去开药方,那边药童垂首看着克烈,阮郎中道:“小呆,越看越怕还看什么,赶紧去晒药。”
药童小呆听话的垂首出去,床上她倚枕看着,目光越过晋思羽,落在那在背影,唇角一丝微凉的笑意。
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浦园的管家在外面恭谨的道:“殿下,这批新选的家丁都在二门外跪候了,您要不要过去训话?”
本已经闭目假寐的她,突然睁开眼。
开药方的阮郎中,手轻轻一抖。
晋思羽背对着他们,想了一想,道:“也不必了,跪足两个时辰,你看着各自分派,有没有特别伶俐的?”
“这批都很伶俐。”管家赔笑,“刘大人还看中了一个,当场带走补进二门外护卫队了。”
晋思羽“嗯”了一声,又道:“都按规矩办了?”
“是。”
晋思羽笑了笑,笑容有些特别的意味,她抬起眼,凝视着那笑容,眼光向院子外瞟了瞟。
“这批家丁都很伶俐。”晋思羽突然转身问她,“我想着,等你好了点,给你配个花鸟小厮,专门养些珍奇鸟儿给你开开心怀,你可愿意?”
“不要。”她立刻拒绝,“好吵……”
“那就你安排吧。”晋思羽满意的转身,“书房现在的那个太蠢,叫你找个识文断字的来,可有合适的。”
“已经有了。”
“那就安排在书房,没事也可以跑跑腿什么的。”晋思羽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她含笑目送他。
晋思羽突然俯下身,在她耳侧轻轻道:“你要乖点,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京都……”
他靠得极近,俯下的身子挡住了单薄的她,从阮郎中和窗外药童的角度看过去,便仿佛他在亲昵的吻她额角。
两人的乌发泻落下来,在锦被上暧昧的交缠在一起。
她不动,不说话,也不避让,半闭着眼睛,似乎这一阵子的问诊已经耗尽了力气,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亲昵。
阮郎中专心的开着药方。
药童低头晒着草药。
晋思羽微笑着行出门去,锦袍的袍角拂过药童的脸。
药童不动,良久抬起头来,转了个方向,将药草拿到屋后另一面去晒,那一面,隔着墙,便是她的床榻。
他将药草缓缓铺开,自己蹲在墙角,良久,慢慢用掌心,按在了墙上。
隔着墙,便是她背靠的位置,隔着墙,便是她跳动的心……
如果可以,他想要打烂这墙。
如果可以,他想要越墙将她抱走。
如果可以,他要将她带出这步步围困的富贵铁牢,从此自由的继续相守。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
四面早已经过改造,机关无数,重兵无数,她是被困在重重铁壁里的诱饵,等着意料中的人来莽撞赴死。
他不怕死,却不能害她死,那样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只能蹲在这墙角之下,对着一面墙,思念她。
越思念,越怀念。
原来以往那些不以为意的朝夕相处,到了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此刻,才发觉珍贵无伦。
风森凉的刮过来。
他闭上眼,仰头于北地冬日寒风里。
隔着厚厚的墙。
用掌心。
听。
她。
第十九章 相遇
室内很安静,侍女们都去送晋思羽,屋中只剩下了她和阮郎中。
她还是那闭目养神的样子,阮郎中则专心写药方,谁也没对谁多看一眼。
四面只有克烈浑浊的呼吸,古怪的响着,她突然睁开眼,诚恳的对着阮郎中背影道:“先生好歹救我这朋友一救,为了我,已经死了一个,万不能再死一个。”
阮郎中提着笔,疑问的回头看她。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却没有说什么,只道:“先生看救得么?”
阮郎中倾身看了看,道:“此人求生意志极强,身体底子也好,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那便拜托先生了。”她笑笑。
侍女们送完普思羽回来,阮郎中吩咐:“把这个病人抬出夫人房间去,不要过了病气。”
又取出一把药草,道:“悬挂在门楣上方,每日夜间熏一个时辰,至于其余的什么熏香之类的,都不要用了,病人受不得这个。”
他说什么,侍女们便做什么,想来已经得了晋思羽吩咐。
开了药方,拿药煎药,药是药童煎的,喂药的却是侍女,药童直直站在床边,不走,盯着那药碗。
“你这人好不晓事。”侍女被看得难受,忍不住责怪,“尽杵在这里做什么?”
正翻捡药囊的阮郎中急忙赶过来,拉走药童,一边低声道:“小呆,别不懂规矩!”一边对侍女笑道,“姑娘莫怪,这是我行医以来的规矩,要看着病人喝药时的反应,好随时斟酌药方,失礼了。”
那侍女这才转怒为喜,抿嘴一笑,倒大方的让了让身子,道:“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你爱看就看。”
阮郎中还想拉走药童,药童突然一甩袖子,阮郎中被推了个趔趄,忍不住讪讪苦笑,道:“这实心眼的孩子。”不再试图拉他,却也站在他身边不走。
短短榻前这下子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直勾勾盯着侍女喂药,这谁也要不自在,她却若无其事,眼皮子也不掀一下,一口口喝完,侍女取出帕子给她按了按唇角,笑道:“姑娘今天喝药特别爽快。”
“我觉得这药舒服,虽然苦了点,但是喝下去不那么翻江倒海。”她淡淡答,随即闭上眼睛。
阮郎中立即知趣的拉着身子有点僵硬的药童退出去,那孩子步子沉重,走起路来拖泥带水,侍女们都哧哧的笑,觉得傻子好玩。
两人身影即将消失于门边的时候,她突然睁眼,看了两人背影一眼。
仿佛背后有眼睛般,药童也突然回身看向她。
却只看见她闭着眼,安睡如前,一副从来没有睁眼过的样子。
门槛上一回身,不过略略一瞬。
他的目光飘了千里万里,不能抵达。
侍卫队长刘大人,领了今日新选的侍卫进二门,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行礼,看着这个幸运儿的笑容,却都有几分古怪。
像是觉得什么好戏要开场,但是又得忍着,绝对不能被当事人发现那种神情。
新选进来的高个子倒没有发觉这些,神采飞扬,左顾右盼,一哥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将浦园看了个饱。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侍卫队长手搭着他的肩,笑吟吟问。
高个子有点奇怪的低着头,心想这家伙比自己矮半个头,非得把手搭他肩上艰难的仰头说话,不觉得难受?嘴上却恭谦的道:“小的叫刘三虎。”
“三虎啊,好名字,还和我一个姓,真是难得的缘分。”侍卫队长呵呵笑,大力拍他的肩,“放心,跟着我,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刘三虎喜笑颜开的望着他,一个躬身干脆利落的弯下去,“谢大人抬举!”
“我叫刘源。”侍卫队长拉起他,抓着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眼神里浮出一丝隐秘的笑意,道,“我得好好栽培你,从今儿起,你和我住一屋吧。”
四面的侍卫们都竖着耳朵听着,听见这一句,再看看高个子的身子骨,唇角都勾出诡异的弧度,赶紧转身的转身,做事的做事,都把自己搞得很忙。
刘三虎这回倒没有露出喜色,迟疑道:“和大人住一屋?这……不合适吧?”
和你住一屋,大王我要怎么去找人啊。
“嗯?”刘源挑起长长的尾音,眼睛斜睨过来,“什么合适不合适?我说合适,那就合适!”
刘三虎壮士反应灵活,立即一扫犹豫之色,啪的一躬:“是!”
“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屋子。”刘源转怒为喜,一把牵过他便往前院西厢走,身后侍卫们探头探脑,面面相觑神情诡秘,等到两人身影转过去,“哗”的一声笑开。
“喂,又一个!”
“老刘这下可爽了。”
“咱们来赌赌,明儿那家伙是外八字走路呢,还是直接就请假了?”
“我赌请假!”
“外八字!”
“请假!”
后边笑成一团,前边两个人自然都听不见,刘源拉着刘三虎,直接进了西厢一间房,这房位置幽静,四面都是花圃,也不见个下人。
刘源直接就把刘三虎带进了内间,往床上一靠,拍拍床板,对刘三虎招手道:“这是你的床,来。”
刘三虎偏着头,看着刘源,“啊?”的一声。
“来啊。”刘源眯着眼睛笑,“给我看看你,身子骨结实不结实?”
“大人先前不是看过了么?”刘三虎愕然,慢吞吞的过来,站在床边。
“就是看过了,好漂亮的……”刘源嘻嘻的笑,“所以想再看看……”
刘三虎似乎愣在那里,不动了。
“傻子!不知道刘爷我看上你了吗?”刘源笑吟吟抬头,“啪”的一拍刘三虎屁股,一声脆响。
刘三虎被拍得蹭一下跳起来,摸着屁股,瞪着刘源,眯缝眼也张开了,圆溜溜的。
刘源撇撇嘴,“装什么傻?看你这伶俐样子,也不像个不懂事的,这事儿,说句好听的,叫男风,说句不好听的,叫屁股官司……来,陪爷玩好,有你的好处。”
说着站起身,双手搭在刘三虎肩上,一用力,傻傻的刘三虎便被推倒在床上。
“好身子骨的,可惜还要刘爷我费劲……”刘源眉开眼笑,“刘爷我喜欢玩一点小花样,小乖乖,你忍着点啊。”
一抬手拉开身侧柜子抽屉,里面满满的是绑绳鞭子之类的东西,将那些东西慢条斯理放好,刘源一手按着刘三虎,一手猛力一撕,嗤啦一声刘三虎衣襟被扯开一大块,露出淡蜜色的坚实晶莹的胸膛,在幽黯烛光下绸缎般熠熠闪光。
“真是漂亮的……”刘源啧啧赞叹,“人长得一般,身子果然是难得一见……”
刘三虎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没动,没说话,紧闭的眼皮下眼睫迅速颤抖,似乎在激烈的思考,同时颤抖的还有他的手指,在床沿不住抓握,木床板被抓出一道道指痕。
“小乖乖……忍着点啊……”刘源暧昧的笑着,拿起一截绳子,绕过刘三虎颈项,又绕向他赤着的胸膛,“陪刘爷玩个痛快……”
“操!”
一声低吼,狮子般沉怒的咆哮,刘源一惊,随即觉得劲风扑面,来势凶猛逼得人气息一窒,恍惚中七彩宝石般的光芒一闪,砰一声已经被踹倒在地。
他大惊抬头,便见被按倒在床上的那个人跃身而起,半空里怒扑如黄金雄狮,一脚便叫他踹倒,随即矮身一跪,膝盖狠狠压上他胸膛,顶得他胸骨一阵吱吱嘎嘎脆响,险些就要碎裂。
这一切发生于猝然之间,刘源满腔绮念霍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脑海中一片空白反应不及,隐约似乎听见刘三虎低低咕哝了一句:“……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了……”
这句话的意思他没懂,他惶然抬头,刘三虎的脸已经恶狠狠的逼了下来,“他妈的死兔子!死兔子死兔子!”
刘源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兔子我是爱玩兔子,刘三虎却已经呸了他一脸唾沫,一抬手扯下自己脖子间的绳子,三下五下胡乱将刘源捆起,砰的扔在地上,脚踩刘源胸膛,呸的一声道:“妈的,士可杀不可辱,既然放倒了你,不如来个痛快——老兔子,你忍着点!”
他一掀装满皮鞭的抽屉,胡乱抓出一条,拿在手里,劈头盖脸就对着刘源抽了下来。
抽一句,问一声。
“他妈的叫你玩兔子?”
“啪!”
“他妈的叫你喊我小乖乖?”
“啪!”
“他妈的叫我忍?”
“啪!”
“他妈的陪你玩个痛快?揍你个痛快!”
“啪!”
“他妈的你玩就玩居然玩得这么恶心,害得老子想咬牙牺牲都没能坚持下去!你害死老子了!”
“啪!”
刘源被打得嗷嗷叫,在地上滚来滚去,渐渐的却不叫了,只用胳臂护住头脸,却从胳臂缝里偷偷仰头看刘三虎。
顶上那人,从躺在地下的角度看上去十分高颀,宽肩细腰窄臀长腿,黄金般漂亮的身材。被扯开的衣襟忘记掩上,露出一大片淡蜜色饱满胸膛,额头和胸上因为出力和气愤,沁出晶莹汗珠,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浓郁的男人气息发散出来,这一刻暴怒的男子,有种俊美雄狮般的雄性魅力。
刘源着迷的望着,突然便忘记了劈头盖脸的疼痛——这种鞭子本就是游乐所致,并不伤人筋骨,他渐渐放开手,刘三虎霍的一鞭子又抽下来,刘源却不让,嗷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了刘三虎的腿。
“大王!”
一声称呼石破天惊,刘三虎举着鞭,愣了。
“大王……好人……”刘源抱着他的腿,气喘吁吁的蹭着他,仰头媚笑道,“打我……打我啊……”
刘三虎缓缓低头,瞪着他,完会忘记该做什么了。
“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大王……”刘源伸手去抓他手中的鞭子,“都说我喜欢玩兔子……其实我更爱你们折磨我……就是没人敢……一直没人敢……我只好去玩他们……对他们举鞭子的时候,其实我多希望有个真男人……像这样狠狠的……狠狠的……”他抓着刘三虎的手,把鞭子往自己面前凑,“来……来……快点……只要你肯……我什么都答应……”
刘三虎怔怔的看着手中的鞭子,看着一脸欢喜激动,满面红光,连鼻翼都兴奋得不断翕动的刘源,脸上露出了崩溃和惊喜交杂的表情。
“他妈的……”他直着眼睛,喃喃道,“这世道真是太他妈的让人吃不消了……”
随即他低头,看着一脸春情的假攻实受被虐狂刘兔子,将鞭子霍霍舞了个鞭花,恶狠狠低喝:“要我打?”
“嗯。”刘兔子一脸沉醉的点头。
“什么都答应我?”
“好人……”刘兔子气喘咻咻的抓着鞭子,“什么都成……”
“我要进后院做王爷亲卫!”
“好!”
“他奶奶的,这下子不打你倒对不起你了。”刘三虎一甩头发,忍住仰天长啸及长笑的冲动,啪啪啪胡乱连揍三鞭,扔下鞭子抬脚就走。
不用怀疑有诈,再有诈也搞不出这种奇葩来。
裤脚突然被人拉住。
“心肝!”刘源仰头喘着气,抓着他的靴子,“再来一鞭!”
新来的刘侍卫,第二天没有请假,倒是侍卫队长刘大人,请假了。
侍卫们看着意气风发走向后院的刘侍卫,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
这孩子怎么玩的?这么凶猛?兔子把大爷给玩倒了?这得多深的功夫啊。
刘侍卫意气风发,高高兴兴去内院报到,报到了才发现,说起来是王爷亲卫,但是也不是时刻跟在王爷身边的那种,王爷亲卫也分内外之别,他是守在内院门口的那种,刘侍卫十分不满,很想再回去揍老兔子一顿换个一等亲卫来做做,想想那种亲卫只怕得晋思羽亲自批,老兔子还没那个权力,只好罢手。
晋思羽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院,听说他最近新纳了一个小妾,十分宠爱,小妾生病,他便夜夜宿在她房内,侍卫们消息很灵通,说起这个都眉飞色舞,说那个小妾无人见过,王爷珍宝似的养在深院,有人远远看过一眼,弱得风似的,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又说王爷看似和蔼,其实对女人上头一向淡漠,难得动了心,这女子要是能养好身子早日生个一男半女,保不准将来就能飞上枝头,王爷已经有正妃了,侧妃位置却还空着呢。
每逢说这些,刘侍卫便默默听着,有天侍卫们再次谈起,他便道:“那小妾有病吗,王爷会喜欢一个病秧子?”
“美人捧心更添风姿嘛。”一个侍卫文绉绉的来了句,又道,“王爷为她特地找了三鼎山的名医来呢,听说最近好了些。王爷怕她随时需要大夫,特地允许那两个人就住在淬雪斋。真是难得这么用心。”
“那内院也允许住外男啊?”刘侍卫咋舌一笑,“连咱们都一步进不去呢。”
“得了吧,不进去是你的福气。”一个侍卫懒洋洋道,“那内院是什么?龙潭虎穴!步步危机,光是从盛京运来的……”
“老四!”一个侍卫突然开口一喝,先前说话的侍卫立即住口,讪讪的笑笑,拍了拍刘三虎的肩,道:“兄弟,反正那不是咱们该关心的地方,不问也罢。”
“谁对内院有兴趣?”刘三虎嗤之以鼻,托着脸十分神往的道,“我是对女人有兴趣……家里穷,二十二了还没老婆呢!”
侍卫们一阵哄笑,一个副队长笑道:“你这话倒在理,外院多旷男,内院多怨女,我上次见过几个,确实有几分姿色,咱们这个身份,将来就是跟王爷回了盛京,在那天子脚下煌煌帝都,也没人多看咱们一眼,不如就在这浦城,讨个清白本分的,做妻做妾都成,三虎兄弟,你是本地人,你要真有这打算,兄弟倒可以帮你看着点。”
“那就拜托哥哥了!”刘三虎喜不自胜站起来就是一躬,“我老娘盼我娶个媳妇回去,都快盼瞎眼了!”
侍卫们哄笑着,推搡着刘三虎,打趣他讨到老婆要请客,又开始兴致勃勃讨论内院哪些侍女长得不错可以考虑,刘三虎嘿嘿笑着,跑出来撒尿,一边撒一边低低咕哝,“色诱完了男的色诱女的,老子真是男女通杀啊……”突然一声低喝:“谁!”
墙头上黑影一闪,现出一个人影子,刘三虎似乎看不清楚的眯着眼打量,突然一个肘锤就横捣了出去,直袭对方胸口,肘底风声虎虎,杀气凛冽,“受死!”
黑影一闪,轻飘飘一掠,从他肘底枯叶般游移过去,一抬手,就封了刘三虎出手上下三路。
随即嘻嘻一笑。
刘三虎皱起眉,隐约觉得这笑声有点熟悉,心中一动收了手,不再说话,凝眉注视黑暗不语。
对方渐渐显出身形,青衣小帽,外院小厮打扮,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十分灵动。
刘三虎仔细打量他身形,半晌迟疑道:“你……”
对方扁扁嘴,道:“我什么我?别问我,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刘三虎目光一闪,露出恍然神情——听这落寞赌气语气,八成是那个横插一杠子导致她失母丧弟的某人贴身护卫。
对这个人他可没好感。
“哎哟,听说阁下不是回复自由身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莫非见浦城风光独好,前来度假?”
刘三虎壮士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讽刺人的特长。
对面那个帝京第一娇纵护卫却并没有跳起来,撇撇嘴,道:“是啊,风光独好,有拍起来啪啪响的漂亮屁股,有兔子做不成最后玩兔子的老千,还有天天用鞭子疼爱人的小乖乖,真好看。”
“……”
刘侍卫青筋暴起,眯缝眼瞪成球,手指骨格格直响,清脆得一阵鞭炮似的。
耳根后却有很可疑的一阵薄红……
“我可不是来和你打架的。”小厮退后一步,有点委屈的扯扯自己的布衣,“我找你商量,你想个办法,把我送进去。”
“我把你送进去?”刘侍卫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老子自己还进不去呢,老子自己还和自己的人失散了呢,送你进去?美得你!”
“我进去比较有用。”小厮认真的道,“我武功比你们都高,我能救出你想要救的人。”
刘侍卫有点不爽的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那句武功的看法,只冷冷道:“你会救她?别忽悠我了,当初她母亲弟弟,可是间接死在你手上!”
“不是……”小厮急迫的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停住,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南海后来的事还没有发生,我当时看着主子犹豫,心里不安,你不知道,金羽卫虽然给了主子,但不是他一人独管……南海祠堂被围事件后,我心里……但是写出来的东西,白纸黑字,也挽不回了……”
“所以你后悔了?”刘三虎静静听着,摇摇头,“不,我觉得你不可靠,你做什么都为你主子,你主子做什么都为了那位置,你们俩随时都可能为了自己的最看重的东西倒戈一击……我不相信你。”
小厮默然,垂头不语,半晌低低道:“他都做到这样了,那天……你也看见了,他那样金尊玉贵的人……自愿受那个罪……你还不信么?”
“那也是他应得的。”刘三虎慨然答,“凡事自有因果,要论起皮肉之苦,内心之痛,他也好,你也好,我也好,谁痛过她?”
小厮不说话了,将脚尖在地上画着,手指不住抠墙,似乎想将墙抠出个洞来,好钻进去见他主子。
“我这段时间将外院路摸了个大半。”刘三虎壮士不理他,自顾自掏出一张纸,“还有一半,我过不去,看你打扮,是外院洒扫小厮吧?正好,把那一半帮我补齐,这整个浦园都很不简单,内院外院都有不少布置,我已经做了标注,你把你那一半也标注了,然后我们互通有无,再想办法送进去,就算进不了内院,也得替他们把出路搞清楚。”
“你确定那个小妾是她?”
刘三虎默然不语,半晌道:“外院有处地方,就是西北角那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帮我查一下,看是不是晋思羽声东击西的花招。”
他望着那个方向,目光闪动,想着有次想方设法路过那里,觉得那个花园里的石狮子有点怪异的,而且那里的那个池塘,水似乎也太浅了些。
“如果那里有个暗牢,那么关押的会是谁呢……”
第二日,刘侍卫领到了一个差事——送文书到内院,交由书房小厮。
晋思羽常呆在内院,很多事务的处理,都由外院侍卫送到内院门口,由内院书房小厮出来接了送过去,刘侍卫平常没什么机会进内院,也不能在内院门口探头探脑,这日终于轮到了往内院送文书的机会。
他捧着装文书的匣子往里走,一路上目不斜视,却用眼角余光,将四面看了个清楚。
越接近内院,有些声音越发清楚——机簧的格格声响,几乎无处不在,可以想见,在那些浓荫里,山石后,檐角上,花墙间,所有可以遮蔽的地方,都有着整个大越最犀利的武器,用森黑的炮管,冷然注视着所有试图觊觎内院的人。
这还只在外围,她身边呢?又会是如何步步惊心的布置?
想着她羸弱受伤,困于重围之中,拘于虎狼之侧,处于众目窥视之下,一着不慎便是杀身之祸,他的心便腾起如火的焦灼。
这种环境,她能否吃得下,睡得着?能否好好休养,不被晋思羽无时不在的攻心试探逼垮?
至于他自己,他倒没有多想——谁都知道晋思羽绝不会是因为她美色而留下了她,这位传说中极有城府的亲王,大越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他留下她一命只可能出于一个目的——围城打援。
她活着,就有源源不断的救兵来试图援救,从这些救兵中可以揣摩出她的身份,更可以逮到更大的大鱼。
所以,一个都不能失手。
刘三虎抿紧唇,捧紧了乎中东西,心想万一事有不谐真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到时候是嚼舌死得快呢还是自刎?
……
内院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也目不斜视的在等着他。
这人束手站在门边的姿态,比刘侍卫更规矩,更像一个诚惶诚恐的家丁。
刘侍卫眯缝着眼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将盒子递了过去,小厮抬头来接,两人在盒底手指一碰,各自缩回。
彼此袖子都动了动。
四面都有人在,两人抬头互视,目光一碰似有火花,随即便都收敛。
两人都是一批进府的,一点都不寒暄说不过去,虽然两人其实根本不想寒暄。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刘侍卫眯着眼向对方笑,“那天在门房,咱们见过一面的,差一点便分在一起了。”
“裘舒。”男子抬头一笑,“我没有兄台的好运气,你看,书房小厮。”
“刘三虎。”刘侍卫笑,“兄台是王爷身边人,不是我这个二等亲卫可以比上的,以后还请多多提携。”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假笑着平平无奇拉扯几句,随即刘侍卫转身便走,快得好像后面有人在烧他屁股,那个叫裘舒的书房小厮头也不回,捧盒子回内院。
裘舒捧着盒子,刚走到二进院子,一群贴身亲卫在那里练武,小厮绕行而过,忽听身后道:“着!”
声音突如其来,杀气腾腾,随即一片晶光耀眼从身后罩下!
裘舒讶然转头,和所有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被惊得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哗。”
一缸水兜头罩下,瞬间将裘舒浇个透湿,那盛水的缸犹自向他当头砸落,他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来已经吓傻了。
“铿”一声刀光一闪,贴着他头皮掠过,将那小缸击落在地,碎片溅在他脚边,赶来使刀碎缸的侍卫扬刀而起,刀上带落几根发丝,轻蔑的将他一推,道:“傻站在那边干什么,碍手碍脚!”
裘舒还没反应过来,被推得一个踉跄趺倒在地,手下意识一撑,正撑在那些碎瓷片上,顿时割破手掌,将碎瓷染红。
他嘶嘶的吸着气,手心染血一身水湿,头发湿答答贴在额上,在北地初冬寒风中瑟瑟颤抖,看起来狼狈得很,面对着围上来的侍卫,小心的在地上往后挪了挪,不敢去看自己的伤口,犹自谦恭的赔笑,“是是,是小人没眼色……原来这就是武功,各位大人真是让小人开了眼界。”
那出刀击缸的侍卫冷哼一声走开去,却有另一个汉子过来,亲手扶起他,笑道:“别理老张,刀子嘴豆腐心,都怪我,刚才顶缸练马步,突然一个蚂蚁爬上脖子,一痒之下没耐住,正巧你经过……没事吧?”
“多谢大人关心,没事的没事的。”裘舒一脸受宠若惊感激之色,那侍卫扶起他,笑道:“衣服都湿了,盒子也沾了水,这个样子怎么去给王爷送文书?我们在这边练功坪有换洗的衣服,去换一套吧。”
“我怎么能穿大人们的衣服……”裘舒赶紧惶然推辞,那侍卫却将他向屋子里推,笑道:“没事,不是护卫服式,是我们下值后出门穿的随便衣服。”不由分说便拉他进了屋子,亲自找出一套衣服来,还拿在手中,要眼看着裘舒换下。
面对这个侍卫超乎寻常的热情,裘舒扭捏客气了一会,也就坦然接过,大大方方的换衣,那侍卫却又漫不经心的转过头去,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他看不看实在没什么要紧——四面不知道有多少可以看人的地方。
湿衣服都换了下来,裘舒谢了侍卫,抱了衣服要走,那侍卫拉了他道:“你这衣服是给我弄脏的,我得赔个罪,你去练功坪西侧的司衣房去洗,那是专门给我们侍卫洗练功服的。”
说着生怕裘舒推辞的样子,夺过他的衣服给送了过去,裘舒淡淡一笑,也不去问,道:“那我去给王爷送文书。”
他辞了那侍卫,捧着盒子继续往前走,手上的伤口已经凝了血,伤痕比意想中的深,涌出的鲜血在冬日寒风里很快结成一团冰珠——刚才那超级热情的侍卫只顾着关心他的衣服,却连这些伤口看也没看一眼。
轻轻抬起手,很随意的在墙上拭去血痕,像是怕弄脏了盒子和衣服,那些血痕鲜明的印在青砖墙面,色泽殷然。
伤口有新血涌出,隐隐现出白色的痕迹,那是一枚染血的蜡丸,嵌在了伤口里。
就在刚才,趺落的一瞬间,原本在袖筒的蜡丸进入掌心,被他狠狠的塞进了自己伤口,蜡丸不大,露出皮肤的只有一小部分,再被鲜血一凝,在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里,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
他跌落时对准最利的瓷片,伤口极深,此时要想将已经狠狠塞进去的蜡丸取出,不啻于又是一场割心疼痛。
他皱眉看着那伤口,不是畏惧疼痛,而是担心已经压扁的蜡丸,在取出时碎在血肉里,一旦感染,这手也就毁了。
想了半天,他抬手从身边树上采下一截枯枝。
正要去挑,忽然停了手,将枯枝一抛,放下衣袖迅速站直身体。
过了半晌,才有脚步声过来,中年男子和痴呆小童,阮郎中和他的小呆,出现在路的那一边。
阮郎中长居山上,每天有例行散步习惯,这是他固定要散步的路,大家都知道,一开始还有侍卫跟着,渐渐便很少来了——这大冬天的,寒风里散步,实在不是什么舒服事儿。
他看着那两人过来,弯了弯腰,小药童当先停步,盯着他。
目光平淡,四面的枯枝却突然瑟瑟颤抖。
他面不改色,含笑向阮郎中问安,“先生可好?”
阮郎中一笑,道:“承问,很好。”
裘舒便要退开,阮郎中突然道:“小兄弟手上怎么伤了?”
刚被扯开的伤口滴落鲜血,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他嘶嘶的吸着气,笑道:“刚才不小心,被瓷片割伤了,小事,不敢当先生动问。”
“咱们当郎中的,看见人受伤不去管就手痒。”阮郎中呵呵一笑,招手唤他到一边凉亭里,“我给你简单处理下。”
两人在凉亭坐下,阮郎中取出随身带的药囊,找了找,回头问药童:“可带着麻沸散?”
药童小呆手里抓着一个装麻沸散药丸的小包,决然摇头:“没有。”
裘舒开始咳嗽,阮郎中怔怔看着小呆,小呆面无惭色的回望着他,神情坚决,眼神清澈。
半晌阮郎中不知是无奈还是欢喜的摇摇头,抓过裘舒的手,歉然道:“忍着点。”
长长的银镊子探入伤口,一点点拨开血肉,夹出碎屑,裘舒颤了颤,却立即笑道:“先生可好?”
这话他先前请安时已经问过,此时又问一遍,便别有一番意味,阮郎中抬眼看看他,半晌道:“尚可。”
这回答也和先前不一样,裘舒舒出一口气,额头上起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听见这句话放松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阮郎中一边慢慢清理伤口一边说话转移他注意力,“也不小心些。”
“很多事不是想避便可以避免的。”裘舒莞尔。
“是啊。”阮郎中笑起来,“倒不如让自己忘记。”
“就怕想真忘,却忘不掉。”裘舒看着阮郎中眼睛。
普普通通一句话,阮郎中却沉吟起来,他自然知道对方在问什么,然而这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连他也摸不准答案。
她那样的人啊,真要收起自己,通天智慧和医术,也别想真正摸清。
半晌阮郎中摇摇头,道:“通天医术,不治心病。”
裘舒沉默了下去,四面只余了枯叶摩擦地面的薄脆声响,还有刀剪镊针交替搁落白石桌面的细音,伤口被翻得很狰狞,裘舒却始终没有申吟过,眼神里渐渐还生出淡淡笑意。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里有淡淡的波光,像远山里静默的湖泊,在岁月里长久的寂寥着。
蜡丸压碎在血肉里是很麻烦的,足足小半个时辰,阮郎中才道:“好了。
裘舒又笑了笑,阮郎中一抬眼,看见他领口那里颜色变深,想必里外衣服全湿。
蜡丸血淋淋的落在两人手掌阴影下,小呆在一丈外漠然的站着,有他在,谁也不能靠近了却不被发觉。
蜡丸压碎,一张薄薄的纸条,用极细的笔画着一些线条,笔迹很丑,线条歪歪扭扭,不过难得某个粗人,竟然能用这么细的笔画出这么细的线。
也多亏了细到这程度,蜡丸很小便于隐藏,不然便是连伤口也塞不进的。
两个绝顶聪慧的男子,不过一眼瞄过便记在了心里,阮郎中抬手收拾药囊,等他将药囊移开,别说纸条不见了,便是蜡星子也不见一点。
裘舒起身向阮郎中道谢,阮郎中坦然邀请他一起散步,三人照原路一直走到内院二进才分手,然后一个回淬雪斋一个去书房。
去书房的裘舒,将文书小心的分类整理好,磨好墨,收拾好书桌,拿掸尘整理书架,他虽然是书房小厮,但是晋思羽完全是皇家气派,小厮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打点书房的一切,当他办公时,是任何人也不许在场的。
晋思羽喜欢夜里办公,按他的规定,申末酉初,小厮必须退出书房,那时天已经黑透,大厨房饭早已开过,裘舒每天回自己下房,能捞着一口冷饭便不错,有时候也只能饿着肚子等第二天早饭。
此时不过申时初,还有宽裕的时间,这个时辰晋思羽从未来过书房,裘舒慢悠悠的打扫着,在长排书架前看似浏览书一般,一个个看过去。
突有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女子娇弱而含羞的低低笑声。
那声音如此熟悉,立在书架前的裘舒,如被五雷轰顶,僵在了那里。
随即听见低低的男子声音,快速的接近来,带着笑,道:“芍药儿,难得你今晚多吃了点,大夫说要多出来散散,怕积了食……正好,来看看我每天办公的地方。”
女子吃吃的笑着,声音有点闷,似乎沉在他人怀中,“这算个什么散法?你好歹让我自己走呀……”
两人语气都很轻快,充满浓浓愉悦,背对着门的裘舒,侧着头,静静听着。
对谈的声音迅速接近,裘舒有点僵硬的放下掸尘,此时再出门已经不合适,据说王爷一旦撞见小厮逗留书房,会将人轻则驱逐重则打死,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只好一闪身,躲入长排书架后的帐幕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晋思羽抱着王芍药,跨进门来。
第二十章 险地之吻
书房原先点着瓷质美人灯,将室内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里。
门开处,气质温雅的男子,抱着轻弱似羽的女子,含笑进门来。
他的手托着她的背和膝窝,姿势轻柔,她的头靠在他的胸,长长的裙裾垂落,身上还盖着他的披风,她微微仰头含笑相望的姿势,像一朵险些被风吹破的花,承在他目光的暖阳中。
晋思羽一直将她抱到书架前的美人榻前,先将披风铺好,才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又取过锦褥给她盖上,似是怕她枕得不舒服,几次给她调整了可以活动的美人榻的靠枕部,她软软的任她摆布,眼神清澈而随意。
从书架后帐幕的缝隙看过去,照着晋思羽的眼神,他的眼睛粼粼闪烁在烛光中,看她的神情温柔而专注。
如果没有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机关,没有这没完没了的惊心试探,没有她身上也许不知是谁下的禁制——这真是一对看来情意深浓的男女。
烛光下晋思羽小心的整理着她的发,将乌黑的长发握成一束小心的从她背后抽出,垂在榻下,以免被压乱。
美人榻一直放在书架前,晋思羽喜欢取书之后在榻上阅读,她的长发迤逦如流水,长长的发尾一直拖到地面。
他在书架后,帐幕间,透过书的缝隙,凝视那长发。
长发很美丽,细而顺滑如流水,他有点恍惚的看着那发,想起相遇以来其实很少遇见她披发做女儿态——她总是男装,小厮、学生、官服、轻衣缓带的少年重臣……很多面,哪一面都是才智卓绝的皎皎少年,哪一面都不是现在的她。
柔软而轻逸,开放在别的男人的臂弯里。
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拂动发尾摇荡如梦,他想起初见时这发滴着水,攥在她手中,她湿淋淋举着发,站在半身湖水里,水汽蒙蒙的看着他。
那时那发光润乌黑,一匹最为精致的黑绸,如今发长依旧,发尾处光泽却有些黯淡,伤病已久,她虽然薄点妆脂,但这飘摇发丝,还是泄露了她的虚弱。
有几根最长的发轻轻摇曳,近得仿佛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然而他沉静在暗影里,别说手指,连呼吸都没动静。
尚未成熟的撷取,只会摧残枝头的花。
“芍药儿。”晋思羽坐在另一边的书案后,轻轻唤她,道,“我先处理今日的文书,你累了就体息会。”
这名字听得他一阵恶寒——芍药,真亏她起得出。
“嗯。”她答得婉转,尾音微微翘起,轻快而乖巧,“我可以看看书架上的书么?”
他在书架后挑挑眉——这女人就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过,要么公事公办一本正经,要么一脸假笑似近实远。
“任卿选择。”晋思羽一笑,埋头进文书堆里。
她半躺着,打量着书架土的书藉,从他的角度,正看见她的脸。
看见额上伤疤,看见眉间淤红,看见不喜着脂粉的她用脂粉遮住的苍白气色,她薄得一张纸似的,绝世名医日日在侧长时间的调养治疗,竟然也没能令她迅速好转。
她竟病重如此,不由引得他一阵思索,军粮里的毒,宗宸来后一定已经解开,但是她眉间淤红显示她还有别的病症,想必那毒引起了她旧疾的发作,不过看宗宸的模样,似乎并不着急,想必没有性命之忧。
虽然想过她是不是还被晋思羽下了什么药,不过有轩辕世家后人在,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只是这种状态,很难在这龙潭虎穴中将她完好带出,难怪宗宸顾南衣明明就在她身侧,也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他倚着壁,手指扣着书架旁一个突起,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她伸手在书架上选书,衣袖极长遮住手指,那手在书架上一排排点过去,突然就停在了一个位置。
那里,是一本《大越总典》,集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于一身的大越典册,每册的厚度都有巴掌宽,那书正挡在他的脸位置,那书抽出来,虽然还有层帘幕遮着,但是光影一透,很容易便会将他的脸部轮廓显现出来。
手指停在那里,并没有犹豫,慢慢抽出。
他无声苦笑了下。
“你要看那本?”晋思羽回身看见,道,“太重了,我帮你拿。”说着走过来。
“哎呀。”她仰头看着,手停住了,“你倒提醒了我,确实太重了,我怕我拿了之后,也抱不动,换一本吧。”
“好。”晋思羽走开,在隔壁书架上拿了一本《词选》,笑道:“你们女人,看这个陶冶气质。”
她笑,白了晋思羽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没气质么?”
晋思羽笑而不语,神情温存。
她也不追问,抿了唇浅笑,灯影下风鬟霎鬓,眼波盈盈。
仿若小儿女打情骂俏,空气中温柔气息氤氲流动。
他突然觉得心底酸痛。
她未曾这么对他笑,未曾这般靠近过他,哪怕是假的,似乎也没有。
她却已悠闲的躺了下去,有一张没一张的翻那本《词选》,不住喃喃吟诵,似乎十分沉迷的样子,他看着,唇角又微微弯起,心想这个女人是天下最高贵的天生戏子,不管真假做什么都绝对到位——他记得她明明说过诗词之道是雕虫小技,斟字酌句的拘人性灵,过于着迷只会令人越发迂腐,所以平日她不看这些,看了也是为了催眠。
如今读得可真欢快。
那边晋思羽却听得很享受,时不时还和她讨论两句,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忽然晋思羽停了笔,“咦”了一声。
她放下书,抬目望了过去,却没有开口发问。
晋思羽正要说话,突然抬头,道:“外面起了风。”随即便听见突然的风声大作,盘旋逼近,大越北境冬天常有大风,晋思羽立即站起去关窗户。
刚到窗边,风声一猛,扑的一声,灯光突然灭了。
因为风大,连外面灯笼也被吹落在地,一时四面都没了灯光,整个书房沉浸在一片纯然的黑暗中。
“好大的风。”晋思羽知道她万万不可吹风,怕她着凉,没来得及点灯,赶紧先去关窗,一时却摸不着窗户的插销。
她静静在黑暗里。
身边忽有淡淡熟悉气息逼近,华艳清凉,一只手仿佛自黑暗中突兀出现,极其准确的抓住了她。
正抓在她的伤手,按着未愈的骨节,她痛得眉头一抽,却没有惊叫也没有说话。
那只手牵住她,轻轻一拽,往书架后的方向。
她没动,黑暗中气息平静。
那手一拽未成,也就不再勉强,人却似乎没有离开,身边有极其轻微的气流涌动,那点气息逼近。
她不动,皱着眉,反手一推。
推到空处,他忽然又不见了,她怔了一怔,手悬在半空,似有那么一点恍惚。
一恍惚间,她的手已经又被握住。
这回握得极其轻,像一叶轻草落在花间,不惊那娇嫩蕊尖,手指快而轻柔的无声抚上去,在她微微变形的指节上着重停了停。
随即她觉得手上一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温软的贴了上来。
她如被惊电穿过,不动了。
黑暗中晋思羽遥遥站在窗前,一扇扇给窗户上插销,书房是一长排长窗,他一个个的关过去,不断响起的关窗声和插销落下声,遮没任何微响。
黑暗中美人榻旁,温软湿润的唇,靠上她变形的手指,那是带雨的风落泪的云,从遥远的天际寂寥的掠过,所经之处,留下湿而暖的痕迹。
她睁大着眼睛,有点茫然的样子,武功不能用,目力不如以前,隐约似乎看见有模糊的影子,半跪于她榻前。
她盯着那个影子,眼神里浮光变幻,如午夜潮汐,无声的涌在月下。
那带雨的风,掠过她的手指,突然便到了她的唇边。
气息逼近她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下意识一让,他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一让,唇在最准确的位置等着,她一让,反而正将唇让至他唇边。
他毫不犹豫迎上,狠狠咬住了她。
咬住。
齿在她唇上,将那两瓣唇含在齿间,轻轻一吮,芬芳直入肺腑,一个轻巧的轻叩,无声叩开齿关,他长驱直入不待邀请,用灵巧的舌品尝她久违的芬芳清甜,做一只无所顾忌的蛟龙,只在她的蔷薇岛屿深处畅游。
她似是完全没想到他如此大胆,竟然敢在这样的地点时刻,几乎就是在晋思羽面前强吻,一时连惊叹都已忘记,只觉得脑中轰然一片,还未清醒便被他攻城略地,忘记了疆域归属。
黑暗中唇齿交缠,唯因在最不合适时机的最亲密接触,偷情般的刺激快感,她不能控制的红了脸,想推,手伤未愈,想挣扎,一动美人榻难免发出声音必然惊动晋思羽,只好僵在那里,渐渐便起了微微颤栗,瑟瑟如落花,因了这轻颤,那吻更荡漾无边,黑暗中彼此都听见对方剧烈的心跳,黄钟大吕,砰砰的震在彼此的脑海里,四面的涟漪无声无息扩展开去,如沧海起了巨浪,卷碎无数洁白的珊瑚,碎在碧波间,她渐渐也觉得自己碎了,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充盈容纳,将她震软,震裂,震碎,震成天地间的齑粉。
那般的软如春水无边沉溺,却丝毫未曾发出喘息,谁也没有,如此安静至诡异,沉默至惊心,于最不可能情境下最无机会险地间,抵死缠绵,一个吻。
感受里无比漫长,似穿越亘古洪荒,现实里无比短促,不过刹那星火。
晋思羽已经关到最后一个长窗。
她眼底突然泛上泪花。
那么晶莹的一闪。
恍如某一场大雪里第一枚飘落的六角梅花般的雪……
彻骨森凉。
他突然无声无息移了开去,已经不能再耽搁,她似乎坚持不肯冒险和他走,他也觉得时机未成熟,那便只有先进入书架后的密道。
密道是早已发现的,之所以不敢去尝试,是因为摸不准密道后到底是出路还是陷阱。
他并不是孤身进浦城和浦园,就算晋思羽布下天罗地网,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配合,甚至根本没失忆积怨在心,那么会害死很多人。
从心底知道,冲出去也比进入密道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然而那般抚着她,便心中一恸,知道自己这一冲便前功尽弃,赫连宗宸他们以后要想救出她会更难。
他想不那么自私一回。
这一路行来如此薄凉,如长天里漫漫深雪,然而这一生,总该为谁冒险一次。
他恋恋不舍而又决然移开自己的唇,向后退去,退向书架后。
她突然闪电般出手!
黑暗中悍然横肘,失去真力但角度精准力道巧妙绝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飞撞上他额角!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出手,只觉得脑中砰然一声,火星四溅,随即天地一片漆黑。
他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然后她开始尖叫。
叫声尖利充满惊恐,钢丝般戳破这黑暗寂静。
她一边尖叫一边滚下美人榻,滚下榻的时候一脚将他扫进书架后,连滚带爬到后窗边,那里也有一扇窗户,因为没有对着她这个方向,所以晋思羽没有第一个去关,她快速滚过去,跃起,抬手便将窗户拉开,拉得极其凶猛,黑暗中手中暗光同时一闪。
“嚓!”
有什么东西被激发,呼啸着撞进书房,砰一声钉在某处,带动嗡嗡的震动声。
她尖叫方起,晋思羽已经扑了过来,凭印象扑向美人榻所在,却摸了个空,大惊之下低喝:“芍药!”
她尖叫,缩在后窗下,抖抖索索,“有人!”
“嚓。”
晋思羽点亮灯烛,擎在手中,昏黄灯光映着他的脸,担忧之色浮于眉宇间,“芍药!”
他快步奔来,将她揽在怀中,“你怎么到了这里?”
“有人!”她在他怀中扭身直指后窗,“刚才你去关窗,我躺在榻上,突然就听见后窗被撞开,有人扑了进来,先掠过来抓起我,大概发现不对,一把扔开我,我跌了出去一直跌到这里……咦,人呢?”
她惶然四顾,倒抽一口凉气,道:“人呢?”
晋思羽盯着她,她一身狼狈的滚在墙角,撞得头发散乱,连妆也乱了,手上阮郎中给她固定骨节的软木也七零八落,显见是被人抓住手拉起来的,以至于她痛得眼底泛起泪光,冲掉了眼下的胭脂。
“你真的看见有人?”他缓缓问。
她摇头,他一怔。
“不是看见,是感觉。”她道,“我只听见后窗撞开,风声猛烈,然后有人抓起我扔出我,非常的快……我跌出去头一晕,只听见头顶有风声,然后你灯就亮了……那人是人是鬼,怎么可以这么快?现在去哪了?”
晋思羽抬头看着后窗外飘摇不休的树木,缓缓道:“我想……因为前窗锁起,你又叫破他行藏,所以他从后窗出去了。”
她愕然抬起头,无意中眼光一掠,又是倒抽一口凉气。
就在前壁承尘上,钉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乌青的铁箭,在灯影下光芒烁烁。
“他触动了机关。”晋思羽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倒没什么奇异的表情,“只要有人不在合理路线内出现在书房前后范围,都有可能触动机关。”
“这是什么人呢?”她喃喃道,“刺客?”
晋思羽拍拍手掌,不多时有人应声而入,他道:“刚才有刺客闯入书房,全府加强戒备,增加夜班巡视,并立即给我全府搜查。”
“是!”
侍卫领命而去,晋思羽抱起她,她舒出一口长气,在他怀里喃喃道:“我刚才以为我要丢命了……”
“你怎么就没认为自己会被救?”晋思羽俯脸看着她,笑意淡淡,“如果这人是来救你的呢?”
“救我的?”她瞪大眼,随即一笑,“救我的会把我给扔出去?我倒觉得,八成是你敌人。”
“哦?”晋思羽将她放在软榻上,“为什么?”
“你这个身份,不可能没敌人。”她答得简单。
他出了一会神,才道:“是,从小到大,我经历过一百三十一次暗杀,刺客这东西,对我来说,最司空见惯不过。”
他语气轻描淡写,她垂下眼睫——如果真的司空见惯从不在意,又怎么会将被暗杀次数记得这么清楚?
“叫阮郎中来给你处理下吧,瞧你狼狈的。”晋思羽道。
“大晚上的,也没受伤,不必了。”她摇头,“我受了惊吓,心跳有点急,你让我躺躺,咱们说说闲话就好。”
“要么我送你回房吧。”
“你呢?”她看着他,“我倒觉得你更需要休息。”
“我送你过去,还得回来。”他苦笑道,“有些麻烦事儿。”
“哦?”
晋思羽却没有再说什么,眉却轻轻拧起。
她也不说话,闭目养神,一时书房内只有纸张被风簌簌翻动的声音,半晌晋思羽过来扶她,她抬头对晋思羽笑了笑。
看见她的笑容,晋思羽怔了怔,一时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家老四最近有点动作,我心烦……”
话说出口便觉得不合适,怎么就说了这个,却也收不回,只好苦笑一下。
她不说话,抬起眼询问的看他,轻轻道,“事情压在心底不好受,你要愿意,把我当个听客也好。”
“也没什么。”晋思羽想了想,在她身侧坐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家老四趁我新败,动了我派系的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纠合御史台联名上本,硬生生把他们给罢的罢撤的撤,其中兵部尚书换了我的舅父,我这位舅父,向来偏爱他,大军如今还在前方,谁都知道开春还有战事,征派将领调拨大军事务都掌握在兵部手中,这万一故意作梗,我这里就麻烦了。”
“你家老四?”她对这个比较亲热的称呼表示疑问。
晋思羽苦笑一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那何至于如此?”她道,“户部尚书既然是你亲舅,就算有所偏袒,也不会偏到哪去,不必如此忧心吧。”
“你不知道。”晋思羽犹豫半晌终于道,“老四和我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向来不对付,我母后也从不试图撮合我俩和好,在她看来,两个儿子,无论谁得登大宝,她都是太后,两个儿子她都扶植,谁若自己不争气了,她就会放弃谁,转而支持另一个,这也是她多年来在大越后宫屹立不倒的法宝,如今……用到儿子身上。”
她默然,半晌道:“可怕的皇家……”
可怕皇家,母不成母,子不成子,兄弟不成兄弟。
晋思羽苦笑一下,在她身侧躺下,双手枕头,喃喃道:“你看,至亲兄弟,却成你最大拦路石,动也动不得,杀也杀不得,如何是好?”
她笑了一下——当真动不得杀不得么?当真动不得杀不得,你根本就不会起这个念头了。
“兄弟不能杀,”她漫不经心翻着手上书,道,“不知好歹的舅舅却是可以动的。”
晋思羽一怔,回头看她,忽然喷的一笑,道:“胡言乱语,你不知我母家势大,儿子们可以有选择的放弃,兄弟们却是维系家族兴盛的骨干,母后对家族十分维护,动了我舅舅,惹怒母后,连我自己根基也不稳。”
她还是那个平平淡淡的样子,道:“那简单,让你舅舅失爱于你母后不就得了?”
晋思羽听她这语气,倒来了兴趣,一个翻身面对她,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是没有的。”她懒懒的打着呵欠,“大越皇宫是不是美人如云啊?”
“什么美人如云。”晋思羽笑起来,“父皇年迈,母后又……严谨,为免伤父皇龙体,宫中多年未选宫妃,现在多半都是老娘娘们了。”
“是嘛。”她笑道,“宫中太清静,皇后娘娘的心思难免就要多放在朝堂一点。”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然而晋思羽何等聪明人,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意,恍然一拍手道:“还是你们女人了解女人,只是…我舅父也断然不肯去得罪母后啊。”
“何来得罪?”她道,“既有大战,兵部尚书定然要举荐将领吧?兵部尚书举荐的将领在前方战事有胜,献俘于帝,很正常吧?至于这个俘虏嘛……陛下愿意怎么处置是陛下的事,你说是吧?”
晋思羽望着她,半晌眼底浮现笑意,道:“大越边界,有几个部族,女子是十分美貌并擅长内媚之术的……”
她笑而不语。
“只是将来父皇若真的宠幸这些女子,逼得母后不得不将精力收回后宫并惩戒舅舅,但是母后手段我很知晓,这些只有容貌的女子是无法和她抗衡的,到时……”晋思羽沉吟。
“到时你再做好人嘛。”她伸了个懒腰,“帝王专宠战俘,说起来总是不太好听的,王爷你忠心为国,发动御史上书谏言也是应该的,到那时,皇帝想必也腻了新人,里外压力一来也会让步,到最后,皇后娘娘想必还承你的情。”
晋思羽望定她,目光灼灼,半晌忽然倾身,揽她入怀,道:“芍药,我再想不到你竟然会帮我。”
他这一刻语气诚恳,一贯温雅里带点疏离的感觉散去,颇有几分欣喜与诚挚。
她在他怀中,姿态慵懒气息微微,含笑玩着他衣领金纽,低低道:“我为什么不会帮你?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现在你对我还不错,我那么大罪,你也没杀我,可见你还是眷念我的,那么你烦恼,我自然也不愿意见,只是我都是女人想头,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晋思羽低头看着她长长羽睫,浓密的扑闪着,轻俏而乖巧,唇角不禁含了笑,轻轻抚着她长发,道:“不管对不对,有这份心,便是我莫大欢喜。
她抬头看他,笑吟吟道:“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出主意,出一堆馊主意。”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亲昵的一捏她鼻尖,突然道:“芍药,阮郎中说你脑伤淤血已散,记忆若是一时不能回来,只怕以后也难说什么时候能想起,也许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很多年,你如今孑然一身,身体羸弱,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话说得宛转,意思却分明,她沉默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你愿意相信我?”
晋思羽一笑,道:“你也感觉到这浦园特别的壁垒森严了是吧?不要多心,不是针对你,我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我所在的地方,总是要步步防卫时时小心的,这也是要保护好你嘛。”
她笑了笑,倾身的靠向他,不发一言,他揽着她,眼神里绽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那般排山倒海的疑心,在日复一日的无数试探中渐渐被削薄,他的无数布置考验在她面前从来都落空,到得如今再要怀疑她都不容易。
曾经疑过她是那个人,然而她没有拼死救华琼,没有下手动克烈,甚至克烈还在一天天好转,她的欣喜写在眉间,她是真相信了他的话。
而天盛那边传来的消息,已经为魏知举行了葬礼,三军致哀,圣旨慰抚,他派人去偷偷掘了墓,墓中尸首齐会,取了一截骨头请巫师测骨,得出的年龄确实和魏知一样。
而传闻中的魏知,和这温柔轻俏女子,实在太多差异,那是个温和在表凌厉在骨的少年,态度和蔼疏离,行事却如霹雳雷霆,千斤沟他与魏知匆匆一面,留下的确实是这个印象。
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想法太荒唐,这女子虽然出色,但和传闻中那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还相差甚远。
一个失去记忆和武功的天盛战俘而已,纳为怀中人天经地义。
他从无如此刻这般,愿意相信她。
相信她,便可容纳她。
怀中女子幽香淡淡,温暖柔和的香气,他不禁一阵心猿意马,却想着还有事情要做,勉强推开她,下榻听着风声渐渐减轻,笑道:“我还是把窗户稍开一点,这样全部死死关着,又燃着火炉,小心给熏着。”
他去开窗户,顺着墙边走着,又去拨亮烛火。
先前他所在的位置,一直都背对着书架,满心里烦心朝廷事务,又专注和她对谈,也没有注意到书架背后,如今他走去重新剪烛,眼看就要走到书架这边来。
榻上放在一边的《词选》,突然啪嗒一声落地。
她“哎呀”一声,翻身下榻去捡,刚刚蹲下,突然哎呀惊叫一声。
晋思羽正好走过来,目光一凝,也已看见了书架后隐隐露出的一丝乌发。
他目光一闪,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人拖出来,那人护卫便服打扮,面容却不认识。
“这什么人躲在书架后?”她惊声问。
晋思羽冷着脸色,拍拍手掌,过了一会,浦园管家急急奔来,看见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变,道:“王爷,这就是那个给您安排的书房小厮,他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晋思羽冷冷负手站着,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随即沉声道:“坏了规矩,你知道怎么办?”
“是,”管家心中叹口气,他知道今天王爷提前到了书房,这小厮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书架后的,不知怎的昏迷在了这里,不由心中暗骂这人蠢,宁可当时奔出去冲撞王爷,也不能留下来犯了忌讳,王爷处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听了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对身后两名侍卫摆摆手,示意拖出去。
两个侍卫上前便要将人拖走。
“慢着。”
她一开口,管家就停了手,知道现在她是王爷驾前第一红人,不敢得罪。
“你们要带他去哪?”
管家默然不语,偷偷看晋思羽。
她却似已经明白,皱起眉头,看向晋思羽,“王爷,这小厮并没有坏现矩,今天你早来了半个时辰,他想必正在打扫书房,不敢和你迎面冲撞才躲在书架后,而刚才有刺客闯入,发现我的同时想必也发现了他,出手击昏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晋思羽沉默着,明白她话中意思——这个小厮没有故意逗留在书房,而当他开始和她讨论朝廷事务时,他已经昏迷了,根本没听见。
他淡淡掠过那小厮一眼,近期进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家来历如何,都处在极其严密的监控之下,他也随时不忘予以试探,总要试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书房,如果这小厮试图带走她,或者试图动书架后的密道,等着他的,便是他早已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然而都没有。
然而最终还是她先发现了他。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这女子心地其实柔软,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淡淡道,“三十板,给他长长记性。”
她叹了口气,却不说话了,晋思羽以为她还要求情,见她见好就收还有些诧异,她却道:“你有你的现矩,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真是知情识趣的人儿,晋思羽一笑,心情又好了几分,兴致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们来下棋。”
侍卫们上前,将裘舒拖了出去,迈过门槛时他醒了。
从昏迷中刚醒来的人,眼神有点茫然,不太明白发生什么事,管家道:“你小子好命,冲撞王爷本来是死罪,芍药姑娘为你求情,领三十板便没事了!还不去谢恩?”
他抬起眼,看向室内两人,火盆添暖烛光向红,一对男女盘膝而对,都对着棋盘沉吟,她乌发长长披泻下来,遮住半边颜容和脸上神情,忽然啪的下了一着臭棋,惹得晋思羽哈哈大笑,听见管家说要他磕头谢恩的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他默然不语,目光在她撑着肘的衣袖上掠过,随即自己站起身,跟着侍卫到了院内。
两个家丁在院子里拿着板子摆开刑凳等着,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却道:“两位大哥,我这身衣服是一位护卫大哥借给我的,要还的,打坏了不好交代,我听说大哥们手底功夫极巧,能伤人皮肉却不损衣服,还请大哥帮个忙。”
“这个容易。”一个家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脱衣服吧?毕竟是读书人家出身,也难怪,只是那打法更伤人些,你可掂量好了?”
“无妨的。”他望望那边书房,暖黄的灯光流水般出来,隐约掺杂着她低低的娇笑和晋思羽爽朗的笑声。
“开始吧。”
“一,”
“吃!”
第一声板子声下来时,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板击上皮肉的声音传到内室已经有些依稀不闻,她果然没听见的样子,眉宇间微笑盈盈,只看着对面晋思羽。
第一板落下时,他震了震。
却扯开嘴角一抹笑意,想着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异的旅程,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也未曾尝过这般滋味。
为上位者亲操贱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华堂和他人含笑弈棋,听他寒风院子独自一人受责挨板,真是人生里从前不会有此后也不会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过他当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这一次皮肉之苦?
还是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罢?
虽然想着这世间因果报应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无好……
“十五!”
“不来了不来了!不带这么下!”她娇嗔声传过来,哗啦啦乱棋声音淹没其他任何声音。
刑凳下滴落鲜血,自里衣透出,缓缓渗落。
他下巴搁在凳子上,面色平静,闭着眼睛,听。
不听头顶风声的击落,听远处室内她低低笑声,清亮,带点软濡,很难说清楚这两种感觉是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笑声里,然而就是这样,一声声玲珑如珠,却又在尾音里拖出点点弧度,于是那笑声便多了醉人的韵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
突然想起这笑声睽违已久,就算将来回去,只怕也不容易笑给他听,还是此刻抓紧时机多听几声罢了。
又想这女人下棋怎么这么投入啊……怎么以前记得她除了害人,根本就不爱动脑子的?
思绪东拉西扯,不去关注那风声虎虎的板子,然而血依旧渐渐浸出,范围越来越大,衣服无损,半透着殷红的底色,腿上似有火线烧起,灼到哪里哪里便似跳跃起腾腾火焰,一抽一抽似要抽到了心里。
原来板子这么不好挨,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被击昏的头脑还有些晕沉,迷迷糊糊的想,以后回府了取消板子,一律三刀六洞!
“三十!”报板声悠长决断。
“吃了你的大龙!”她“啪”的落子,脆声一笑。
“裘舒谢恩——”监板的管家按现矩在门口拖长声音谢恩,晋思羽摆摆手,道:“带下去,找大夫看看,别落了病。”
她听着那声悠长的报声,看了一眼执仗家丁手中染血的板子,眼光并没有再延展开去,而是含笑落在了对面晋思羽身上,温柔的将手放进了他掌中,轻轻道:
“王爷,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