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断袖
长熙十五年,离别帝京一年的凤知微,以魏知的身份风光重回。
一年,却已是物是人非,载满长熙十三年历史的帝京,写在记忆里,向前走,直面长熙十五年。
十五年,白头崖之战失踪的魏知历经艰险回国,受到了大喜过望的天盛帝的极高礼遇,原先以为她战死而追封的忠义侯和武威将军封诰不动,去礼部侍郎职,升任礼部尚书,据说原本天盛帝打算让魏知直接入阁,却被魏知坚持不受,于是还是走了入阁前的老路——先在六部历练,话虽如此,这位十八岁尚书,已经是皇朝第一异数,她的年纪在那里,必定会青年入阁,在所有人眼里,将来的天盛宰相,非魏知莫属了。
原先天盛帝的意思,是让魏知改任刑部尚书,前任刑部尚书是楚王门下,在年前因为贪贿案落马,被流放发配,刑部尚书落马时,宁弈正在边疆,本来胡圣山姚英还想联合群臣齐名联奏保下他,宁弈快马传书阻止,两大学士当即罢手,事后发现这事看起来是二皇子的手笔,背后却若隐若现透出天盛帝的意旨,这才惊觉楚王殿下目光深远,落马一个人无所谓,被扯出结党案就上了二皇子的当了。
凤知微在天盛帝询问打算在何部任职时,委婉的表示,自己还年轻,刑部这种直接关系国家重典刑狱的重要职能部门,只怕还力有未逮,最后还是原地升职,原礼部尚书任刑部尚书,有人猜测魏尚书这个选择,是表示了不牵涉入党争的态度。
凤知魏青溟书院司业的职务还在,青溟书院是辛子砚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的,这是她和宁弈势力交错的一个地方,曾经跟随出使南海征战北疆的那批最精英的学生,现在分布于朝廷各个部门,都算她的死党,其余学生也对她多有尊敬爱戴,凤知微很清楚,宁弈就算想阻碍她势力发展,也阻碍不了青溟势力的侵入,因为那也是阻止他自己。
单看将来,谁对那批朝廷未来栋梁的控制力更强罢了。
当然,目前凤知微一个小小尚书,是没法和煊赫的楚王殿下比的,魏尚书也没打算和殿下比,她请任礼部尚书,就是一个韬光养晦的态度。
魏尚书走马上任,没几天便接到帖子,青溟书院学生在“宴春楼”宴请他们的司业大人。
凤知微欣然赴约。
“宴春”是帝京第一大酒楼,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对外开放,后院却是皇亲国戚贵族公卿专用的高级场所,青溟二世祖们请客,自然在后院。
从一座隐秘边门进去,迎面便是淙淙流水,其上拱桥如月,其侧扶柳疏落,掩映着雪白茶花和玫红仙客来,高楼上有人抚琴,一曲琴音涤荡忘俗。
凤知微左顾右盼,笑道:“从风沙边疆回到这繁华帝京,突然便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目前在礼部任员外郎的一个学生,叫钱彦的,早带领着众学生迎出拱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闻言笑道:“大人若是土包子,我等便都是酸儒。”
又给抱着顾知晓的顾少爷施礼,眼睛一觑一觑的看着他肩头上的顾知晓,想问不敢问,青溟的学生,怕顾南衣比凤知微更厉害,顾大人的哨声,被公评为“青溟十大可怖事”第一位。
顾知晓睨视着底下一堆人,看见别人眼光怪异,立即将顾少爷脖子一搂,大声道:“衣衣爹!”
“顾大人真是利落。”钱彦是个溜滑角色,立即跟上一句,“女儿都有了……敢问小小姐几岁?”
顾知晓得意洋洋伸出两根指头,想想,又添了一根,她一向很会四舍五入,凤知微估计她一到三岁就会立即把自己算成四岁。
“顾大人向来不凡,果不其然,一年不见,女儿都三岁了!”钱彦顺嘴拍马屁。
“……”青溟学生们抹冷汗。
顾少爷淡定的答:“还行。”
“……”凤知微抹冷汗。
学会寒暄的顾少爷,杀伤力太大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当先向里走,“你们请我这客还算及时,再过几天我就不适合和你们出来乐了,嗯,春闱要到了。”
她这话一说,四面一阵沉默,跟在她身后的学生们,互相对视的眼光乱飞。
“想来这一任主考,非大人莫属。”钱彦笑着试探。
凤知微笑而未答,却道:“这宴春后院,不是说是级别极高,怎么这个人来人往的,生意和路边茶档似的红火?”
众人这才发觉,园子中人来人往,穿梭不绝,连远处助兴的琴音都听不真切了。
钱彦愕然道,“咦,我来订位时,并没有听说今日后院特别忙啊?”
凤知微眯眼看看,一笑不语,只怕这后院原本是不忙的,但自从这顿饭她要来,便忙了。
春闱将至,她既然现在任了尚书,这一任的主考必然是她,朝中上上下下,各大势力,谁不想抓紧机会走她关系?
“我们订在雪声阁,大人请往这边走。”钱彦一边引路一边指着阁楼两侧一间间的雅阁道,“这些都是各位亲王和国公、侯爷、大学士的专用雅座,这间莺鸣阁是二殿下的,春潮阁是早先五殿下的,秋苇阁是六殿下的,据说原先是叫秋舸的,殿下说重音,便改了这个名字。”
凤知微转眼,看了秋苇阁黑底金字的铭牌,目光在那“苇”字上落了落,便转了开去。
阁内无声,和其余都人满满的不同,看来宁弈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一路过去,不住有人从自己的雅座出来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说等下要去敬一杯,凤知微笑得脸都酸了,心想官场的酒果然最难喝。
雪声阁里席开三桌,凤知微一大两小自然被请入上座,菜色精致而名贵,可惜遇上了几位不懂得欣赏的——凤知微向来对口腹之欲很淡泊,顾少爷吃什么也从来不在意,顾知晓只要坐在她爹怀中吃饭,啃萝卜都乐意,这孩子也特别,天生适应力极好,在陋室或在华堂,她都一样的态度,跋扈里有种与生俱来的淡定。
席间先是说些当初旧事,嘻嘻哈哈笑一阵,又说起北疆战事,唏嘘一阵,提起姚扬宇黄宝梓余梁三人,众人都有羡慕之色,三人现在都在北疆军中,战功赫赫各有升职,都说男儿在世当如是也。
凤知微擎杯笑道,“大丈夫征战沙场固然英雄气概,我等捭阖官场那也是费心活计,算不得脓包,已经入了官场的咱们不谈,春闱在即将要下场的,很快咱们便又是同殿之臣,来,值当为此浮一大白。”
众人连忙举杯,钱彦笑道,“兄弟们可得努力些,和哥哥学学,鱼跃龙门,在大人手下供职,那可是天下第一畅快事。”
凤知微瞥他一眼,笑道:“春闱这事不提,好歹我得避嫌,喝酒喝酒。”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微微露出失望之色,凤知微就当没看见,喝了几杯,筷子敲了菜盘道:“一年不见,如今聚在一堂,真是令人高兴的,还记得以前给你们批课本子,毛病可真多——祖林正。”她突然用筷子指了指一个学生,笑道,“往日里你写戒字,那个勾总是忘记勾起,每次我看见都说,少了那尾巴,戒还叫戒?”
祖林正急忙站起,笑道:“是,学生定当记住。”
底下学生们都松了口气——凤知微说着春闱不提不提,一点风都不肯露的样子,其实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钱彦忙站起来筛酒,笑吟吟道,“学生们都是大人门下,定然不会给大人丢丑的。”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而不语,心想表态还是很及时的。
席上的气氛活泛起来,渐渐都开始拼酒,学生们鱼贯上来敬酒,一杯完了要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后要三人同行,三人同行后要四时如竟……凤知微酒到杯干——她是存心把自己灌醉,醉酒的人好扯理由,比如可以不去皇子包厢敬酒,比如可以在别人敬酒的时候装傻。
正喝到眼花朦胧,身边顾南衣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道:“够了。”
凤知微手一顿,低眼看看顾少爷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再看看面纱后那双明亮而不赞同的目光,讪讪的笑笑,没法解释自己的意图,只好悄悄凑到他身边道:“……呃……少爷……就醉一次……就这一次……”
她毕竟有了酒,后劲上来身子有些软,无意识的靠在顾南衣肩上吐气如兰,淡淡体香里酒香馥郁,融合成奇异的诱惑的气息,一波波的漾了来。
而语声低低,不同于平日的淡定雍容,带几分哀求和绵软,每个尾音都微微上挑,不知怎的便听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
顾南衣微微低了头,她的头顶正擦着他的下颌,发丝软软,像一朵云拂在心底,传入耳中的语声,把那本就有些波动的心,曳得又散了散。
也不知道是香气逼人,是语意魅人,还是发丝撩人,或者只是那酒后劲太杀人,顾南衣忽然觉得心中有点燥热,忍不住抬手便扶了她肩。
他原本只是有点心乱,想将她扶起,谁知道凤知微突然酒劲上涌,呃的一声便要吐,她自律极强,知道不能吐在顾少爷怀中,赶紧伸手去捂嘴,顾南衣却毫不在意,困住她的肩不让她离开,伸手在她后背轻抚,一股真气涌入,将她体内翻腾的酒气给压下去。
满座安静了下来,看着旁若无人的顾少爷,看着两人有点暧昧的姿势,互相交换了个眼光,想起帝京前段时间风行的某个关于断袖的传说。
“……小魏在这里么?呵呵,老头子来叨扰下……”突然有人微笑擎杯而来,自说自话的就跨进了门。
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人,互相拉扯着,一人道:“胡大学士你这点酒量也敢往少年郎酒席上冲,还是本王给你保驾吧。”
又一人道:“六哥就是心细,生怕老胡给我们灌醉了把他家美姬给卖了,巴巴的跑了来,跑来又要走,走什么走,一起讨酒喝去。”
几个人拉着扯着直奔而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第一个人就愣在了门槛上。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被堵住,探头往里面张望,然后便是“嘶”的一声抽气。
阁内,上座,魏大人正伏在那个帝京著名的木头护卫怀里眼泪汪汪,而那顾南衣,公然揽着魏知的肩,手在他背上细致轻抚。
断袖!
活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帝京目前最当红的少年重臣断袖!
干核桃似的胡圣山大学士端着个酒杯,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没掉进自己酒杯里,喃喃道:“难怪我当初一眼就在那么多青溟学子群里发现了他,原来果然足够与众不同。”
去年年中才从闽南十万大山回来的二皇子,晒得发黑流油,一张黑脸此时也冒出了油绿的颜色,直着眼睛道:“我但听说断袖是很收敛的,不想魏大人断起来居然这么张扬。”
七皇子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向后撤,吩咐身后随时跟随的清客,“赶紧记下时辰地点,明儿我的《帝京杂记》又多个好故事。”
圆脸大眼睛的十皇子探头,怯生生道,“七哥你那杂记这个月出来记得抄份给我。”
七皇子赏了他一个暴栗,“毛没长齐的小嫩讶子,看什么看!”
一群人各自表达自己的感想,唯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端了杯,靠了门,似笑非笑。
酒杯酒液清冽,倒映他浮光浩淼眼神,那眼神在那相拥的两人身上飘了飘,飘得很轻,落下时却很有力度,像刀锋半藏在刀鞘里。
随即他轻轻的笑了,道:“都说有热闹看,果然热闹,青溟书院的才子们,今日倒聚得齐。”
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立时从断袖转到青溟聚会这件事本身,几位皇子大员目光在在座学生脸上转了一圈,那笑容眼看着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果然齐,果然齐。”二皇子端杯,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凉。
大抵要参加今年春闱的,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确实是齐。”凤知微总算被顾南衣安抚下了体内倒涌的酒,从他肩下抬起头来,眼角一瞟,笑吟吟端杯站起身,“下官从北疆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险些便再见不了这繁华帝京承平天下,一年睽违同侪好友,陛下说给下官几天假好好叙叙旧,下官还正想去几位殿下府上拜望,可巧,今日也来得齐。”
二皇子僵了僵,这才想起天盛帝确实曾说过让魏知好好散散心,再说春闱主考还没定,作为青溟书院司业,和学生团聚一下谁能说什么?倒是他们这几个王爷,平日里都忙得很,今儿个也这么巧的全聚在这里,明显露了痕迹。
一看身侧,先挑起话题的宁弈竟然不说话了,慢悠悠的在嗅酒,心中恼恨这家伙奸猾,又恨自己嘴快,想要讽刺宁弈几句,偏偏他今天本不在这里,是老七最近在编书,老十搜罗到什么好本子就给他送来,今儿老七在这里请酒,说起宁弈那里有本大成《神仙囊》孤本,便三请四催的把他拖来想骗书,宁弈被拽来,又说书借给老胡了,于是又把胡圣山请来,这才凑在一起,此时想要说什么,都不合适。
“魏大人那是马后炮。”七皇子风雅王爷,最是八面玲珑,看老二僵在那里,立即大笑着打圆场,“我们几个在这里半天了,也没见你来敬酒,还要我们巴巴的自己跑来,你还好意思说?罚酒!罚酒!”
说着便拽了凤知微,命人取大杯来,先好好罚三杯再说。
那杯子拿过来,大得脸盆似的,凤知微目瞪口呆看着,扶额喃喃道:“得了,别罚了,我自己跳进去,淹死算了。”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此时众人已经进厅,重新安席,新来的贵客自然和凤知微一席,原本首席陪着的钱彦他们自知不够资格与这些王公学士同席,都很自觉的避到下首,互相交换个眼光,都有忧虑之色。
今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大人一个人,又有了酒,该如何对付?
按照天盛规矩,胡圣山这样做过皇子师的老臣是最受尊崇理应首座的,其次就该是目前亲王中封赐最重级别最高的楚王宁弈,但真要按品级排位置,这一室簪缨贵族,连凤知微都不知道要被挤到哪去了。
凤知微笑着将老胡推到上座,却规规矩矩对宁弈一躬身,手一引,“殿下请上座,请,请。”
宁弈含笑让,“今日你才是主客,你请,你请。”
两人在那客气个没完,眼看着再客气下去饭都吃不成,干巴胡老头眼珠子一转,笑道:“按礼,次席当楚王殿下坐,但是我朝规矩里,贤者也是大宾,魏侯爷正是我朝大贤,这次席,我看不如由殿下和魏侯爷同坐。”
众人都赞同,二皇子笑道:“老六正好和魏大人亲近亲近。”
第四章 设陷
宁弈含笑瞟了老胡一眼,再含笑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苦笑着,老老实实道:“实在折杀小子我了。”
宁弈哈哈一笑,正要牵起她的手入席,不防青影一闪,一只手狠狠打掉了他的手,随即一阵风卷过,次席上已经坐了人。
顾南衣和他家顾知晓。
顾少爷淡定的坐在那里,淡定的道:“我和她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断袖断成这样,也只有这位一向惊世骇俗的顾少爷做得出来了。
宁弈的脚步停住,目光深深看了顾少爷一眼,突然笑道:“成,你和她一起。”
说着一拉凤知微,去了第三席。
“……”
顾少爷还要强大的起身追到第三席,他家顾知晓不乐意了,死赖在原地不动,大叫:“爹爹和知晓一起。”
对面宁弈笑吟吟把玩着酒杯,悠悠道,“一席最多两人,非得咱们四人挤在一起么?”
凤知微苦笑着,对着顾少爷做了个“没事”的手势。
顾少爷是没再动,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想要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他已渐渐懂得让步和忍耐,不过凤知微总觉得,他担心的似乎不是她的安全,而是些别的……
重新开席,其余雅座里的各级官员也都闻声而来,川流不息的敬成一片,人太多,仓猝间凤知微也不记得那许多,只知道六部的都有,还有九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属官等等,她酒量虽好,渐渐也有些不堪重负,七皇子偏要旧事重提,把那三个巨大的藤酒杯抱了来,拽住凤知微道:“不要以为换了席就可以逃酒,先喝了再说。”
他牵了凤知微衣袖,凤知微笑着一让,七皇子无意中手指一滑,倒觉得手底皮肤滑腻,心中不由一怔,一个念头还未及闪出,一方月白衣袖突然横了过来,随即听见宁弈笑道,“老七你这是欺负人,既称要敬酒,岂有自己不先干的道理?”
凤知微赶紧站起来,笑道:“怎么敢让殿下给下官敬酒,我先干为敬。”
她很痛快的去端杯,打算一气喝个干净,顺势吐在宁弈身上,然后光荣醉倒,最后各回各家,痛快。
一只手再次横空出世,在她面前稳稳一架,硬生生将那杯酒夺了去,宁弈在她耳边笑道,“魏大人今日喝酒实在痛快,小王却有些担心自己的衣服……这杯酒,还是我给代了吧。”
凤知微抬头,心想你逞什么能?你这个一杯倒的喝完这一杯,倒霉的就是我的衣服了。
突然想起这人其实在她府中也喝过酒,并没有真的一杯倒,是不是每次在外喝酒,都会先吃解酒丸之类的药?
一思考间,宁弈已经将她的酒杯取了过去,七皇子却不肯依,抬手就去夺杯子,宁弈身子一让一饮而尽,举杯照照,笑道:“老七,再不给我面子,那本《神仙囊》,可不给你了。”
七皇子无奈一笑,道:“六哥就是会要挟人。”
另一边二皇子似笑非笑,“老七这是你没眼色,天下谁不知六王和魏大人交好?南海北疆搏命出来的交情,你看,我都不去凑这热闹。”
宁弈以手撑额,懒懒笑道:“二哥你明明是怕了这缸似的酒杯,怕掉进去淹着。”
众人哄堂大笑里,宁弈突然仿佛不胜酒力般将身子一歪,半歪在了凤知微肩上。
凤知微立即想快速的也往旁边一倒,谁知桌案下那人突然紧紧掐住了她的腰,手指一挠她这个怕痒的险些笑出来,哪里还顾得上躲。
正在想这人疯了,占便宜也不是这么大庭广众法,忽听见宁弈声音细细一线逼近耳中,“今晚万不可回你自己府邸。”
凤知微一怔,一边赶紧翘起手指示意对面顾少爷不要轻举妄动,面上不动声色嘻嘻笑着斟酒,酒杯遮在嘴边问,“为什么?”
“不要以为今儿是巧合。也不要以为巧合是因为你。”宁弈接过她的酒杯,在唇边把玩,“想要给你塞条子找关系也不会在这场合……你听我的,等下和我一起走。”
凤知微沉吟着,心想这人的立场说到底可不是自己人,当真就这么跟着走?
当着这么多人没法问,她呵呵笑着提壶站起,东歪西斜的四面抱了抱拳,道:“……兄弟……方便……则个……”抓着酒壶便走。
二皇子在她身后哈哈大笑,道:“魏大人,去方便还拎着酒,也不怕臭气熏着……错了错了……方向错了!”
宁弈笑着站起身,道:“得了,瞧魏大人醉成这样,可不要把厨房当了茅厕,本王……顺便一起好了。”
他步伐也有点歪斜的过去,一把抓住凤知微的手,两个醉鬼相扶着,在二皇子等人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出去,身后一屋子的人正热闹着,猜拳的猜拳,拼酒的拼酒,喧嚣的声浪,冲出老远。
在门口挥退了要跟来侍候的随从小厮,宁弈紧紧拽着凤知微,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往茅厕走,宁弈的半个身子几乎都倚在凤知微身上,长长的发丝撩在她侧脸,凤知微只觉得肩膀一阵阵发酸,咬牙忍了,那人却还不安分,趴在她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她耳侧的碎发,吹着她耳垂,热力一层层的逼了来,她本就酥软的身子更少了几分力气,本来装出来的打晃的步子,如今可真有几分晃了。
身侧宁弈低低笑着,笑声低沉而魅惑,似乎心情很愉悦,凤知微斜过眼,举起酒壶,醉醺醺道:“……但使主人能醉言……不知何处……是他乡,殿不……再饮一杯!“
仿佛手一软,酒壶倾倒,哗啦啦酒液倾出,对着宁弈的脸就浇。
一声轻笑,宁弈仿佛早有预料,突然一偏头一捏凤知微肩井,热力透入凤知微啊一声手一抖,酒是倒下去了,全倒在自己肩上。
凤知微抽抽嘴角,一瞬间很有将手中壶砸下去的冲动,宁弈却已经低低笑着凑上来,一边伸手胡乱指着方向,道:“……魏大人……这边……这边……”一边浅浅在她耳边笑着,语声近乎呢喃,舌尖却已缠绵的卷上她耳垂上的酒汁,轻轻一吮,笑道:“好醇……好香!”
凤知微轰一声烧着了。
一年没怎么见,这人无耻升级!
以前好歹还要顾忌下场合,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地点?这宴春后院今晚人头济济,和闹市也差不多,来来往往全是人,两人身份特别,这样一路拉扯过去,已经是人人侧目,他还敢公然调情!
虽然他一直半举着衣袖,虽然自己一直用酒壶遮掩,但是只要有人胆子大点走近点,那什么都看清楚了,然后明日帝京大街小巷,魏知又要被嚼得渣渣都不剩。
凤知微将酒壶捏得格格响——他最好是真的有要紧消息通知,不然……呵呵!
那人在耳侧一句一呢喃一句一舔,一舔凤知微就是心头一撞身子发软,耳垂本就是她的敏感带,淡淡酒香润润微湿里他的华艳清凉气息透骨而来,心深处生出腾腾的燥热的风,吹到哪里哪里便成了灰,凤知微知道如果不是戴着人皮面具,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可以烤着红薯。
她恼恨的偏头,酒壶掩着嘴,低低道:“宁弈,你真敢!这宴春里美人多了是,不要拿我来凑数!”
宁弈停了停,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鼓腮一吹,吹动她鬓发,虽然在笑语声却冷,淡淡道,“凤知微,我倒觉得我是你凑数的,你不肯拿正眼看我,那好,我便让你看看,我能敢到什么程度。”
凤知微默然,随即一笑,“趁势欺负,这算本事?”
“这是欺负?”宁弈针锋相对,“凤知微,拜托你不要戴惯面具就当自己是个假人,你摸摸你自己的心,它因为谁跳得最厉害?”
“哦?”凤知微斜举酒壶,眼神飘摇也如这酒液倾洒,“我以为我已没有心。”
“让我帮你找回来。”
三月春风穿堂入户,过回廊九曲,一对装醉相扶从东头撞到西头的男女,突然齐齐停下。
一瞬间后,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的凤知微,推开一扇门,道:“到了。
随即她闭上眼睛,向前一冲,对着某个坑就开始大吐特吐,蒸腾的酒气扑开去,原本在茅厕里解手的男人们赶紧束好裤子离开。
等人走完,宁弈重重向后一倒,将门抵住。
凤知微擦擦嘴回头,眼神清醒,“殿下,我们不能占茅厕太久,请长话短说。”
“今年的春闱,略迟了些,原本定的是上任礼部尚书,”宁弈清晰的道,“按说他就是内定的主考,所以已经收了不少条子,应承了许多关照,厚礼重金自然也得了不少,但是你突然回来,立刻就接任了礼部尚书,那些关照自然打了水漂,有些礼是可以退回的,有些却是不能的,既得利益不能被触动,否则有些人无法交代。”
“所以要动我?”
“你少年成名,锋芒毕露,却又始终辨不明朝中流派,谁都想拉拢你,谁对你却又有几分忌惮,但是太子和五皇子先后栽在你手中,有人想动你是自然的。”
“怎么动?”
“查不到这么详细。”宁弈道,“所以我要你不要回府,干脆装醉跟我回王府,大概就是今晚会动手脚,你不能在家,不然出事时没人给你证明,也不能在礼部,因为上任在那里经营多年,大部分人都不可靠,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或者干脆滞留宴春彻夜不归,但是在宴春彻夜饮酒作乐也难免被御史弹劾,还会误了这群青溟学子的前途,你还是和我走的好。”
凤知微沉吟着,问:“你看会是谁的手笔?”
“不是老二就是老七。”宁弈道,“别人不够这份量,往年春闱,都是各家往朝廷里塞人的时候,一为扩充势力,二为抚慰属下,以前太子占了大半,然后各家利益均分,今年谁也摸不准你的立场,再加上你从政以来,所有皇子都没因你讨到好过,反而各有伤损,很多人疑心你只是陛下的人,你又升得这么快,叫有些人怎么放心?”
“哦?”凤知微似笑非笑,“最不放心的怕是阁下。”
“我只不放心你什么时候跑了。”宁弈淡淡道,“宁可你在我眼前翻云覆雨。”
正说着,突然有人砰砰砰的敲门,随即便听见七皇子的笑声,“这两人解手也能解上半天,存心要憋死咱们么?”
宁弈开了门,笑道:“小魏醉得厉害,在吐呢。”
“既如此。”二皇子也跟了过来,道,“散了吧散了吧,明儿还要早朝呢。”
宁弈凤知微对视一眼,凤知微一眼看见二皇子身后跟过来的顾南衣,眼睛一亮,大喜着奔过去,一把抓住顾南衣袖子,乱七八糟的嚷:“顾兄,再来一杯!”
众人都笑,顾南衣面纱后眼睛似乎也一亮,凤知微难得这么主动的靠近人,随即却感觉到凤知微抓着他掌心,悄悄写了几个字。
他怔了怔,却立即反应过来,有点留恋的看看凤知微抓着他双臂的手,再有点勉强的一把挥开她,抱着顾知晓大步往茅厕走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位顾护卫性子古怪武功高强,最是招惹不得,也没人敢和他用同一个茅厕,只好还是回雪声阁,此时酒席已残,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二皇子和七皇子便说要散。
宁弈一瞟凤知微,正要想办法将她带回自己府中,凤知微却抱着酒壶直奔二皇子,嚷道,“不成,听说殿下酒令无双,今儿个怎么不让下官见识见识?”
几位皇子都一怔,宁弈皱起眉,有点不明白凤知微的打算——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将几位皇子一直拖在宴春拖过今夜,真要能一直拖住,人家第二日再动手也不是不可以,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神色有点不安,被“发酒疯”的凤知微拦住,死缠活磨的要见识天下第一酒令,没奈何的也只好玩了几把,却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其间顾南衣如厕回来,坐回原位,凤知微一眼都没看他,专心玩,宁弈借故走近了一点,隐约嗅见了他身上有点淡淡焦糊的气息。
室内点了灯,青花粉彩海棠形状的瓷灯,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灯光微黄,氤氲如雾,笼罩着不胜酒力撑腮半倚的凤知微,虽是少年颜容,却风姿宛宛气韵深深,一双饮了酒越发水光荡漾的眼睛,在夜色华灯之下含笑睇过来的神情,让人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之类的美妙诗句。
二皇子原本是不耐的,想走,然而看着对面少年绝俗姿容,不知怎的心上也漾了漾,他并没有断袖之好,但人对于美的东西,天生具有欣赏并沉溺的本能,于是便又多呆了一刻。
但也不过就是半刻钟,二皇子便决然站起,笑道:“突然想起今夜我那舅子要来见我,报春季田庄收成,说不得,下次再陪各位行酒令。”
他身份尊贵,在诸皇子中年纪最长,便是宁弈也要让上三分,谁也不能一再阻拦,凤知微呵呵笑着站起,摇摇晃晃要去送,二皇子却顺手携了她的手,道:“我看你酒也深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眼下你就要钦点主考,今夜可不宜留在这宴春饮酒玩乐通宵,说起来不好看,等春闱事了,我亲自请你,王府里你玩三天!”
“……那……敢情好……”凤知微也没挣扎,被他一路牵着出去,顾南衣盯着那交握的手,那眼光如果是剑,大抵二皇子的手早就被砍成万断,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直没动。
忽有人在他身侧低低笑道:“顾兄如今可算温和了许多,本王还以为顾兄定要上去一剑斩落呢。”
顾南衣没回身,面上轻纱微微拂动,半晌道:“我要留在她身边,便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我自己,这个道理,我自到了浦城,终于明白。”
宁弈微微一震,默然不语,终于第一次转头认真打量顾南衣。
顾南衣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现在越过了身前一尺三寸,但也仅仅只到凤知微的背影而已。
“她一生注定行钢丝之险,走江海之阔,过云烟诡谲布翻覆风雨,她走的路行的事,寻常人都无法追及,何况……你,”半晌宁弈淡淡道,“顾兄,你觉得你可以?”
顾南衣默然不语,抱着他的顾知晓,紧紧跟随着前面的凤知微,直到眼看快到门口,在宁弈以为他不会回答这句话时,他突然停下,扭头,看着宁弈眼睛,清晰的道:
“以前的我,不能,然而现在,所有改变,只要她需要,我都可以。”
都可以。
可以为她放远目光,可以为她打开天地,可以为她放弃坚持,可以为她做到以前从来不懂的那些隐忍、委屈、让步和妥协。
在强悍而深入人心的情感面前,一切坚执的凝冰都可以被打破。
宁弈沉默下去。
他靠着树的姿态,也像一株孤独的树,寂寞在三月的春风里。
远处,出了门的凤知微和二皇子终于分开,随即她回身,眼光在人群中寻找。
落在最后的顾南衣大步过去。
他在走开之前,突然回身,看了宁弈一眼。
“顾南衣为了她,可以不是顾南衣。”他平平静静的道,“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宁弈手一抖。
顾南衣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力如巨石,足可砸碎千军,他漠然转身,追上凤知微,将宁弈的影子远远抛在身后。
月上柳梢,花影里宴春门前人潮涌动,相送与话别的人们一堆堆一簇簇,人人满面酒气蒸腾着热闹和欢喜,无人发觉那微笑风流的人,虽在人群中央,但影子孤凉。
他在苍白的月色里苍白着,因那一句话似是微有疼痛的,按上心口。
纯真之人的最纯真疑问,因其未经打磨,而越发光刃锋芒。
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宴春的红灯在风中滴溜溜旋转,红光漫越,照在那店门前扶柳前,那里,空落落已无人。
却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散在午夜春风中。
“……可以。”
夜已深。
因为春闱在即,主持此次会试的礼部门禁特别森严,特地从帝京府调了衙役来分班值夜,尤其是往存放考题的礼部暗库密室的路上,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春闱的试题,是天下一等绝密,回回都会动用一级防卫,但从来也没出过事——因为暗库密室的钥匙有三把,尚书大人和两位侍郎各持一把,存放试题的密柜也是这样,只有春闱开始那日,三人到齐才能开柜,之前就算通过重重防卫,也不容易将三把钥匙取齐。
今夜带班值夜的是一位员外郎,尚书大人还在假中,两位侍郎一位有病告假,一位不轮值,重任虽说落在这员外郎肩上,他也没当回事,三更过后,带了几个人,例行的打了灯笼绕库一圈。
灯光悠悠在小道上漂移。
纸灯突然旋转起来,灯中的蜡烛颤颤欲熄,员外郎伸手去护灯笼,忽觉头顶上掠过一阵风。
他抬头一看,便见墙头黑影一闪不见。
员外郎大惊,急忙带人赶过去,忽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呼一声当头罩落,似乎是个麻袋,隐约听得身后一阵挣扎声响,似乎自己带的人也被人用麻袋罩住,员外郎想要呼救,对方却隔着麻袋极其准确的截了他的哑穴。
员外郎发不出声音,心中凉了几分,心想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点穴?这么高深的武功,就算宫中几个供奉高手都不会的,来者是谁?
随即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上肩头,走了一阵,随即向下又走了一阵,将他重重一扔,撞到地上凸凹不平,险些将屁股咯破。
员外郎昏头昏脑里隔了麻袋摸了摸,又回想了一路路线,隐约觉得并没有走出礼部的范围,这里似乎是礼部后院里后厨的一个地窖,挖了存放过冬蔬菜之类的,他屁股下不就压了个萝卜?
这人掳了他,不杀他,扔了到地窖来?
随即员外郎又想起,礼部早先是大成一个贵族的大院,这地窖原先是储冰窖,挖得极其隐秘,不是对礼部比较熟悉的人,外部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的。
这么一想,员外郎的心突然跳了两跳,隐约间觉得似有危险迫近,沉沉的压了过来——一穷二白的清水衙门,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
除了春闱试题。
想到这一层,员外郎就出了一身汗,春闱试题如果出了岔子,那是掉脑袋的事,急忙在地上拼命挣扎,就着萝卜蹭啊蹭,麻袋却不甚紧,滚了几圈也就散开,穴道也自动解开了,他爬出来,看见几个护卫都困在麻袋里呜呜着,赶紧把人放开,直奔存放试题的暗库。
他一路急奔而去,想象里那里定然门户洞开,一片狼藉,不想到了面前,竟然风平浪静,门上大铁锁安然如初,一切和刚才被掳前一模一样。
他狐疑的凑上去看,实在没发现什么问题,难道那几个人跑来礼部一趟,就是为了把他们几个麻袋罩上扔地窖里,然后什么都不做的走开?
心中狐疑难解,但是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对,春闱未开始之前,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存放试题的暗库,他也不敢去找尚书侍郎们去打开查证,想了半天只好放弃。
但这人也是个谨慎人,喊了一个护卫,去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那里报了个案底,帝京府那边来了人,问了几句,做了个记录,四面查看一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也便回去了。
九城兵马司却不耐烦的打发走了报案的。
“没损失?没损失跑来干什么?我们正忙!”
“你们尚书大人家,失火了!”
魏尚书家,失火了。
火头从院子的各处纵起,蔓延得极为快速,几乎是瞬间,便包围了整个院子。
这宅子还是凤知微刚刚踏入仕途的时候燕怀石给置办的,依燕怀石的意思,自然要置个大宅子,但当时凤知微一是不想张扬,二是为了方便要住到秋府对面,只买下了原先一个右中允的宅子,也就三进院落带个小花园,不大,烧起来很容易。
火起得突然而猛烈,好在魏大人回来得迟,又因为酒醉闹腾了很久,火起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熟,一时都被惊醒,乱哄哄的一阵救火抢东西,然后又发现醉鬼还没抢出来,又惊惶的回去找魏大人,顾南衣早已一边夹一个飞了出来。
凤知微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在大门外望着自己陷入火海的宅子目瞪口呆,一张雪白的脸上乌漆抹黑看不清五官,只看见一双眼睛愕然连连眨动,可笑得很。
魏尚书府邸着火,自然是大事,几乎第一时间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人便赶来,来了便看见魏大人只穿着中衣披着个袍子坐在抢出来的小凳子上,一边支着头一边指挥灭火,赶紧命人去扛了火龙来。
取火龙又惊动了工部,然后主管工部的二皇子听说此事,自然要表示对重臣的关怀,连夜赶来,七皇子的山月书房就在这附近,自然也得了消息赶来,”
皇子们过来,看见大火都顿足叹息,再三探问怎么会着火,凤知微眯着眼睛,酒意未醒的模样,一问三不知。
二皇子望着大火,脸色在火光中变幻不定,过了一会便道:“魏大人这宅子看样子是救不来了,不过也没什么,明儿父皇知道,定要再拨一套宅子下来,他早说要赏你的。”
凤知微拢拢满是烟灰的袍子,萧瑟的长叹道:“眼下就无家可归了啊……”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七皇子想了想,笑道:“魏大人不如和顾大人一起到小王府中暂住,咱们也可以秉烛夜谈,魏大人当朝国士,正好容小王当面请教。”
二皇子也道:“本王那里更近些,或者魏大人可以到本王府中暂歇。”他只说了这一句便闭嘴,并没有七皇子热情。
凤知微搓着手,呵呵笑道:“七殿下和王妃是帝京第一恩爱夫妻,据说一刻也离不开的,我这恶客,怎么好意思去叨扰。”
她这么一说,二皇子脸上便僵住,因为他前不久王妃刚刚薨逝,还没有续娶,现在府中就他和家人,最是清静不受拘束,如今魏知说老七不方便,岂不就是说他方便,要住他那里去?
心里灼灼焦急起来,面上却一点也不好露出声色,勉强笑道:“正是,老七你那里又远又不方便的,不如暂住我那里,只是太简陋了的,外院住了一批武夫的……”
“不简陋,不简陋。”凤知微眉开眼笑,一口截断他的话,笑吟吟站起来,抱起顾知晓,亲了亲她的脸,道:“晓晓,咱们今晚有地方睡喽,还不谢谢王爷叔叔。”
顾知晓眼睛笑眯起来,看起来和凤知微神情竟然有几分像,“王爷叔叔真好!给你抱!”
说着便扑过去,二皇子没奈何只好接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尴尬。
凤知微心中大赞,心想小鬼头贼精,虽然还不明白什么,竟然就懂察言观色了,也难得这丫头平时都不肯给别人碰的。
再一看顾知晓趴在二皇子肩头,笑眯眯对着她家依依爹,伸出两个手指头。
凤知微不明白什么意思,顾南衣等二皇子先走开,才淡定的道:“陪她睡两次。”
“……”
凤知微沉痛的拍拍做出巨大牺牲的顾少爷的肩,然后丢下他便跑了。
撵着二皇子紧紧跟到王府,二皇子给凤知微等人安排住处便已经快四更了,刚说要睡会儿,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的顾知晓,好像突然把二殿下看顺眼了,死活要和他睡,二皇子没奈何,又不好和一个小孩子生气,只好带她去了自己卧房,在外间安排了小床,可顾少爷也跟了过来,说顾知晓他不放心,会梦游踩人,得守着,但是不方便进王爷卧房,就在门外守着好了,二皇子再三苦劝,顾南衣慢慢的吃着胡桃,仰望着月亮,道:“或者王爷我们可以谈谈心?”
二皇子落荒而逃……
这一夜,有顾少爷守在二皇子卧室门口,别说什么踩碎瓦的野猫钻错洞的野狗,连虫子都没能有机会叫一次……
天快亮的时候,精神焕发的凤知微来提醒王爷要上朝了。
两人穿戴整齐刚要出门上轿,忽闻长街声马蹄声飞卷而过,一队御林军兵甲鲜明,长戟耀光,马蹄声惊天动地,正向着犹自冒着腾腾黑烟的凤知微宅子驰去。
“奉圣命,缉拿私泄春闱考题之礼部尚书魏知!”
第五章 生死之交
长街马蹄声疾,一阵风的卷过去,凤知微正要上轿,转头看了看,笑道:“咦,好像是向着我府里那方向去的,看御林军那杀气腾腾样子,不知道谁家又要倒霉了。”
二皇子干笑一声,目光闪动,两人各自上了轿往朝中去,一路上气氛却有些怪异,一大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在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日早早开业的茶楼,此时应该已经坐满了士子,今天虽然照常开业,里面坐的却是很多目中精光闪烁的精悍汉子,看似悠闲的喝茶,其实却将每个进来的人仔细打量着。
凤知微放下轿帘,嘴角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一路到了承阳门前,也是站了一列的御林军,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昨晚礼部失窃!”
“不是失窃!是春闱试题出了事!”
“我怎么听九城兵马司说,没损失?”
“原先是说没损失,就是一个员外郎被麻袋装了扔在礼部地窖里,后来礼部一位侍郎不放心,又去看了一遍暗库,觉得不对劲,正要禀告上司,帝京府却查获了一个小贩,这人黎明时分和几个士子相约于城南僻角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拿来一问,竟然在卖春闱试题!”
“啊!”
“假的吧!”
“帝京府也以为一定是假的,但历来涉及春秋闱试题这样的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惯例须得立即上报内阁,昨夜是吴大学士当值,当即报给陛下,题目拿来一看,陛下当场就砸了茶盏!”
一片倒抽气声,抽得却很有些欢快——世人对于他人灾祸,一向都是既有事不关己的庆幸,又有幸灾乐祸的窃喜的。
尤其当那个人,飞黄腾达锋芒毕露得早已惹人嫉恨的时候。
凤知微在轿中听着,心想帝京的官儿果然厉害,这消息灵通的速度真是令人发指,自己这个礼部主官若不是有人先通了风,此时可真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在轿中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对于帝京官场还是过于低估,信息网准备不足的缺陷,然后掀帘,下轿。
她是坐二皇子府的轿子过来的,这轿帘一掀,刚才还菜市场一般的官儿们,唧一下全部成了锯嘴葫芦。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凤知微浑然不觉笑吟吟打招呼:“各位大人好……啊!”
“铿!”
两柄精光雪亮的长刀在她面前一架,刀光映射出御林军向来铁青僵硬的面孔,语气比刀光更冷,“魏尚书,陛下有旨,请您去刑部一趟。”
去刑部一趟,说得客气,但是对于天盛朝野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句话,当朝大员,连圣面都不能见,当庭自辩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下了刑部大狱,那只能是掉脑袋的重罪。
官儿们幸灾乐祸中有了几分震惊,原以为以魏知之赫赫大功圣眷恩隆,陛下好歹要给他一个御前折辩的机会,说不定凭那人巧舌如簧,虽说泄漏考题难辞其咎,但好歹也有翻身的机会,如今竟然直接下了刑部,陛下对于此事,当真是天颜震怒!
大学士姚英皱眉站在一侧,对胡圣山使了个眼色,姚大学士自从儿子被魏知救过一命,对这小子的观感倒好上许多,这是在问老胡,要不要再和陛下说说?
干巴老头胡圣山却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是凉薄之主,此时谁去劝谏谁倒霉,倒不如冷一冷再说。
老头子私心里还有个打算,魏知入仕以来太过一帆风顺,对年轻人不是好事,不如趁机也让他吃点苦头,将来王爷在他最危急时刻雪中送炭,说不定还是拉拢他的机会。
一众人各自打着算盘,心思涌动,鸦雀无声。
那边凤知微缓缓抬眼,看着面前寒光涌动的刀锋。
她永远云遮雾罩的眼神,此刻却突然精芒一闪,亮如闪电,刺得正森然看着她的几个御林军护卫目光一跳,对望一眼,将刀往下压了压,语气却和缓了一点:“魏大人,请。”
众人屏息看着,猜测着这从未受过挫折,礼部尚书板凳还没坐热的少年一品大员会怎么动作?闯殿?诉冤?哭求?伤心帝王薄凉?让他那举世无双的护卫直接动手?
然而,等着看好戏的官儿们失望了。
谁也没想到,长刀相架之下,凤知微抬眼看了看殿上一眼,突然退后一步,跪下,对着金殿之上龙座方向,拜了三拜。
她伏在地下,将官帽取下,端端正正放在一边,肃然道:“刚才臣在轿中隐约听闻礼部昨夜之事,臣忝为礼部主官,竟然对如此大事全然无知,这便是臣的罪,臣愿领受万死之罪,千错万错,错在臣一身,只是陛下春秋已高,若因此逆火上涌伤及龙体,臣百死莫赎,但求陛下暂摄怒气,珍重龙体,那便是臣和万民之福了。”
四面默然无声,官儿们凝神听着她娓娓而言,一瞬间都在心中暗叫:佩服!
几个大学士对望一眼,眼神凛然。
当朝一品,忽遭遇临头大祸,宫门前当着百官被御林军拦下,当即解入刑部大牢,突如其来而又不留丝毫情面,骤然从天上落入地下,换成他人谁受得了?以往那些人,当场瘫软有之,小便失禁有之,涕泪横流有之,最好的,不过抖着手咬着牙不失颜面硬撑着离开罢了。
谁还能像这少年一样,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短短一段话,堂皇光明,既辩白了自己对此事完全无辜,又谆谆切切毫无怨言的表示了对陛下的关怀,自己身陷囹圄,还在担忧陛下莫要气伤——陛下年事已高,老年人是最在意这些的,再大的火,听着这一场娓娓又深情,不为自己开脱却又巧妙表白心迹的进言,只怕也要被浇灭一些。
这种沉稳和定力,智慧无双的应变,便是浮沉宦海几十年,几起几落的大学士们都未必能做到。
魏知少年得志,从未受过任何挫折,最该意气风发锋芒逼人,是哪里学来的这天生城府和惊人的自控力?
“魏大人有心了。”胡圣山当先道,“你的话,我等定当转告陛下。”
“那便多谢了。”凤知微一笑,转头对顾南衣道:“你别跟去了。”
“不行。”御林军前来押解的头领道,“昨夜闯入礼部的人中,有一人武功高强,擅长点穴,这等高深武功,顾大人据说也是会的,所以也请一并去刑部说清楚。”
凤知微也没说什么,只歉然对顾南衣一笑,“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顾少爷淡定的解下剑,交给御林军那位队长,回身对跟来的小厮道,“去拿大氅来,你家主子腰不好,睡觉用。”
小厮抖着腿应了,官儿们面面相觑——敢情这位以为是去度假的?
“告诉小姐,他爹度假,两次陪睡欠着。”
“……”
官儿们咬着嘴,想笑不敢笑——还真度假了。
有些思想不纯洁的却在推敲那句话——难道如果这爹不度假,就要陪女儿睡觉?陪?女儿?睡?
啊啊啊啊啊……伤风败俗啊……
“中午送乳鸽汤,晚上素点。”顾少爷依旧淡定的在安排假期食谱,“她晚上吃荤多了会睡不好。”
官儿们开始吸鼻子……啊啊啊啊这对断袖多么的情深意重啊……
一座金顶绿呢王轿悠悠的抬了来,轿中人正要掀帘下轿,听见这一句,手顿住了。
那边凤知微似也想起了什么,关照道:“昨晚东西烧了不少,重新买被褥来送进去,要江淮出产的那种羽云丝绵,品质最好一团云似的那种。”
官儿们眼冒绿是——啊啊啊啊一团云啊,啊啊啊啊在牢里也要被翻红浪啊。
“再带……八斤小胡桃。”
“魏大人。”御林军那位队长早已听呆了,此时反应过来赶紧拦,“别的也罢了,胡桃不可以,听说顾大人武功极高,善使胡桃飞镖。”
“把壳剥了,只送桃仁进来。”凤知微立即吩咐,转头很温和的对御林军队长道,“桃仁太轻,当不了飞镖,放心。”
“……”
两个去“度假”的人安排完,施施然跟着御林军向外走,顾忌着魏知身份,没有五花大绑穿枷戴铐,却足足动用了一千人押送。
路边停着一座王轿,轿子半掩帘,掀帘的手修长洁白,帘后人目光变幻如深海。
凤知微对轿中人笑笑,躬躬身:“王爷。”
“魏大人好自珍重。”宁弈看着她,缓缓道,“刑部彭尚书,是你们礼部出身,最是刚正不阿的君子,你放心,至于你的案子,现在诸事不明,倒也不必忧心,稍后陛下自有旨意,三法司和我们几兄弟,难免都要过问的。”
凤知微目光一闪,又是一躬,道:“多谢王爷关爱。”
宁弈这话里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说彭尚书“刚正不阿”,便暗示了此人有可能因为太“嫉恶如仇”,会对凤知微下手,他说三法司和几兄弟都要过问,便是说这是重案,他会想办法三法司会审,以免刑部一家做手脚,但陛下对他这个三法司主管皇子也没有全部放心,二皇子七皇子都可能会参与进来,而现在的三法司因为年前天盛帝的一番更动,已经不会是宁弈亲信,所以要她自己小心。
两人目光一触,凤知微突然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不如平时疏远淡漠,雾里看花一般的似近实远,反而温存柔和,眼波如水,带几分淡淡欣慰和欣喜,宁弈看得心中一颤,恍惚间想起这样的眼神睽违已久,上次看见似乎还是在一年多之前的南海,那是她重病卧床,自己亲伺汤药,每次喂完药给她擦嘴,她便这么轻轻一笑。
那一笑,笑软了夕阳笑漾了星月,笑得人心也腾进了浮云里,荡漾包裹着,便是夜了梦了,也是甜美的。
到得后来,那笑便成了回忆,长夜风凉里一遍遍回想,想到最后竟然开始怀疑,那笑是不是从未真的存在过,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如今,终于重见。
虽然那一笑在重重围困间,短暂如刹那星火,他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一弯,轻轻放下轿帘,在黑暗里,微微笑起。
凤知微和顾南衣分别进了刑部特制的铁马车,向刑部驶去,一千侍卫一路押解,马车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走到一半的时候,凤知微听见头顶上有轻微的夺夺三声。
她伸指在铁皮马车顶扣了扣,做了回应,头顶上有风声掠过。
宗宸带了人在一路保护她,但是刑部大牢一时却进不去,宗宸询问是否现在想办法从侍卫中混进去,凤知微表示拒绝。
过了会儿又传来鸟鸣,车子又走了一截,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一歪。
御林军们急忙将两辆车先护得紧紧,然后才聚拢来看到底怎么回事,发现马车侧轮一个铁榫子有点松动,急忙用刀将之敲紧。
一群人撅着屁股看马车底,就没注意到头顶有人如落叶般,借着路边大树的枝条悠悠坠下,弹簧般一起一落,两个小瓶已经从车顶缝隙里落了下去。
凤知微将小瓶藏在袖中。
马车很快便到了刑部,没有下车,直接向内走,再向下,听这声音,竟然进的是刑部设在地下的最重的死牢。
凤知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按说以她这种身份,和刑部尚书也是平级,往常的说法都是——请来喝茶,虽然不是真喝茶,但是给间独屋,用具齐全都是应该的,顶多就是不得自由,开审了,客客气气请出来,谁也不会给脸子看
都是大员,身后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会不会哪天东山再起三十年后算总账?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强横势力撑腰?哪怕就是马上上刑场,也好吃好喝送你最后一程,这是三法司京官混迹官场的例行之道。
但是到了自己,就例外了。
魏知是个独夫,四面不靠,却又声势惊人,说到底仗恃着天盛帝的爱重,一旦天盛帝露出丝毫不待见的端倪,当然是墙倒众人推。
天盛帝未必下旨为难自己,但是官场上阴逢阳违的事太多,只要有心人多拖上几日,落到刑部还不是任人鱼肉?
何况这位刑部尚书,不正就是前任礼部尚书?自己回来得太巧,误了他的事,这位只怕也迁怒上了她。
一路向下,马车终于停住,凤知微下车时,御林军侍卫在门口等着,客气却冷漠的道:“大人,刑部规矩,您担待点。”说着将手中一个黑布条晃了晃。
凤知微毫无意见的任他蒙上自己眼睛,越走越下,带入一间牢房里,突然顿住脚步,道:“顾兄关在哪里。”
“大人,您该知道规矩,同案犯必须分开关押。”一人硬梆梆的答。
“什么同案犯?”凤知微突然一反一路上的好说话,冷笑道,“三法司尚未开审,我还未夺职,陛下还未下旨定我的罪,哪来的案?哪来的犯?”
四面沉默了一阵,隐约似乎有什么响动,随即还是刚才那声音,略微和缓了些,道:“下官失言,大人见谅,但是顾大人武功高强,陛下亲自关照过不得和您同牢关柙,请不要为难我们。”
“那行。”凤知微道,“关在我对面,我要随时能看见他。”
顾南衣突然道:“不答应,立即杀。”
那人惊了一惊,看看顾南衣神情,便知道这种人是不会撒谎或让步的,似乎有点犹疑的转过头去请示什么,半晌答道:“那么便得请顾大人戴上重镣,否则此事下官们万难应承。”
凤知微一皱眉,她担心狱卒在镣铐上下机关伤害顾南衣,正想说算了,顾南衣却立刻道,“拿来。”
过了阵子有几个狱卒过来,身后镣铐拖地声响,听那呼呼喘气声音,便知道这是刑部最重的玄铁铐,千年玄铁,几个人抬都抬不动,这种镣铐一旦上身,等闲人一夜就会被累死,高手也必将任人宰割。
凤知微可不愿顾南衣被这群小人揉捏,当即道:“罢了,随便关顾大人在哪里。”
她想着只要不上这铐,以顾南衣武功,在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应当都不至于被人所害。
顾南衣却立即道:“不,对面。”
随即凤知微手一暖,顾南衣已经握住了她,天知道这么多人,他又围着黑布,怎么这么准确的就找到了她的手,顾南衣紧紧攥着她手指,用了点力气,热力透肤而来,凤知微听见一线低低的声音,逼入自己耳中。
“上次我没能在,这次我要陪你。”
凤知微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是指浦城暗牢里自己被审问的那次,那次不在她身边,想必让他深恨并自责,如今听着他这语气,竟有点庆幸欢喜的样子。
欢喜这次她有危险他在,可以陪她一起坐牢。
凤知微抿了抿嘴,心里透出微微的温软,也将他温暖的手指捏了捏,悄悄道:“要小心——”
顾南衣没有回答,放开了她的手,黑布下唇角微微弯起。
凤知微听着那镣铐沉重的声响,有些心惊,顾南衣却始终一言不发,押解他们过来的御林军小队长随即将凤知微解开布带,推入牢中,一重重锁链绕上精铁牢门,看那样子恨不得把所有铁栅栏都缠上门锁。
凤知微睁开眼,先看看对面的顾南衣,光线差,四面黑黝黝一片,隐约看见这人重铐从颈项垂下,束住手,长长的锁链足有乎臂粗,却仍旧笔直的坐着,面对着她,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没人打扰,他可以这么一辈子守下去。
戴着那重镣再笔直坐着是很累的,凤知微知道是顾南衣怕她担心,赶忙道:“顾兄,坐那么直挡着我的光了,你趴下去一点。”
她知道劝他不要那样没用,只有这样说顾南衣才会听话,他一向以她利益为至高重要,从不打折扣。
果然顾南衣眨眨眼睛,有点疑惑的四面望望,一面想着哪来的光怎么就挡住她了,一面乖乖的趴了下去。
凤知微笑嘻嘻的看着,心想我家小呆真乖。
突然看见顾南衣爬起来,将手下镣铐的长长锁链挂在了牢正面的铁栅栏上,这样就有一点份量由精铁牢栏给他承担了,这也必得是他才能做到这个动作,别人挂上这一身,早动弹不得。
凤知微微微一笑,心想我家小呆真聪明,便听对面顾南衣道:“你看,不累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柔声道:“是,不累了,我放心。”
顾南衣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凤知微看着那挂在牢栏上老是要掉,还得顾南衣偷偷用手托着的锁链,心想你这样哪里是不累?只怕更累,玄铁的重量都在颈上和手上,那锁链分去的重量有限,你还得怕这链子掉落,不敢闭眼不敢休息动不动顶着浑身重量去托链子。
还不是因为怕自己担心?
凤知微闭上眼,轻轻的叹息一声,觉得那渐渐走出自己天地的少年,进步得让她欣喜,却也心酸。
以前他何曾会想过这么多?何曾会为了谁去掩饰伪装什么?他无所顾忌只做自己,在一尺三寸地里阔步前行,天地之间,大自在。
如今的他,破了自己的天地,从十几年的混沌里强硬走出,所有的出蛹成蝶,都需要血肉模糊的挣扎蜕变,凤知微不相信他从未茫然和痛苦,然而那少年,不言,不诉,在她身侧默默的,逼着自己用现实的刀,一刀刀生生削裂那层隔膜了他的天地。
她不相信落刀不带血,然而那血只流在了他一个人的心底。
对面那镣铐沉沉,仿若压在她心上——她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对所有禁锢比常人更敏感更难接受,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他为她所承受的所有,哪样不是常人看来简单,对他却登天之难?
别人给她的心意,是一份心意,别人做出的牺牲,是一份牺牲,只有顾南衣给出的,无可估量多少倍。
凤知微收回眼光,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再逗留下去,她怕自己眼神里流露了太多怜惜,让那人敏感自责,顾南衣,已经不是当年完全漠然的他了。
她回头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见腐臭的稻草满地的老鼠,远处油灯昏惨惨,近处刑具寒森森,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这么没特色。”
“我们刑部还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愿意去尝尝滋味?”
那人站在阶梯上,高颧骨,颧骨上一个硕大的鲜活的黑痣,痣上生着黑毛,在油灯光芒映照下痣色变幻,他一脸阴狠冷笑,身后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个影子,站在入口处,脸在外面,只看得见蓝色宝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凤知微轻描淡写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里有些品级很低的狱官,长年呆在阴暗地下面对各式人间罪恶,渐渐养出阴戾狠毒心性,以前就听说过一个叫桂见周的狱官,人称“鬼见愁”来着,什么样的江洋大盗四海好汉,到了他手里必然折腾成一团烂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气上刑场,是刑部的镇部之宝,想来便是这位了。
很好脾气的冲那镇部之宝一笑,凤知微道:“这位是桂大人?你们刑部的水牢,我这把身子骨只怕经不起,还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见周森然一笑。
“我想免,自然免。”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用你大刑侍候,你问什么,我招什么,大刑是给嘴硬的人准备的,我骨头软,嘴更软,不劳你费心。”说着自己理理稻草,找出干净点的铺好,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桂见周见惯到了大牢或破口大骂或哀求求生的,就没见过这么直接懒散的,一口气噎在那里,正思索着哪件刑具没伤痕却能痛死人,比较适合这位,身后隐在暗影里的人,低低的说了几句。
桂见周半转身,恭敬的听了,随即阴阴的笑一声,招呼了两个狱卒下来,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着秃毛笔道:“魏大人看来是痛快人,按说下官也没资格审你,只是咱们刑部的规矩,进来不管是谁,必得要过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于胡言乱语,如今说不得,就请魏大人谈谈了。”
“哦?”凤知微微笑,“谈什么呢?”
“也没什么。”桂见周狡黠一笑,“无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实认罪,这是你的罪状,魏大人还是极早画押吧。”
一张罪供递了进来,不用凤知微开口,罪状写得清清楚楚,还是用的她的口气,说如何收受贿赂,答应出卖考题,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将两位侍郎的钥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顾南衣趁夜入礼部,掳走礼部值夜官员扔入地窖,然后潜入暗库密柜,偷抄考题,将考题交给某某,某某为了生利,又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卖给几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当场抓获云云。
该供状条理清楚,供词严密,其中曲折情节,比凤知微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详细。
到了此时,凤知微还不知道对方怎么设计对付她,就是她笨了,对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种理由将六部官员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将来多点人证,另一方面,礼部两个侍郎出现在那里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来向凤知微敬酒,那样热闹的场合,两位侍郎说自己的钥匙无意中被谁谁谁给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对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顾南衣的出手风格,故意掳了礼部员外郎,乱转一圈扔到礼部地窖,故意给他听出动静留他活命,然后用钥匙开锁进门抄试题传出去,再出来锁上门,看起来暗库未动,试题却已失窃,什么人最有可能在没有撬锁痕迹下不动声色盗题?什么人最了解礼部的内部设置和诸般警卫?自然是监守自盗的礼部尚书大人。
至于没有凤知微的那把钥匙,对方是怎么能开了三道锁的——天盛帝那里可还有一把呢,别人接近不了,有些人却是可以的。
凤知微一目十行看完罪状,笑眯眯点点头,道:“佩服,佩服。”
“下官也很佩服大人。”桂见周指指末尾道,“如果没什么错谬,还是请大人早点认了的好,也好免了些皮肉之苦,不然按照规矩,少不得要用点手段,帮大人想想清楚。”
两个狱卒递上印泥,就等凤知微捺印。
“有错。”凤知微弹弹罪状,肃然答。
不出所料的阴阴一笑,桂见周脸上的黑痣一阵兴奋的抖动,“哦?”
他心知凤知微必然不认,不认最好——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凤知微愤然将案卷一掷,怒不可遏,“什么卖试题?什么贪贿赂?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太善良了!你们的侦缉机构太脓包了!你们太瞧不起我雄心勃勃的魏知了,这明明是一起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寓意深远、志在毁灭天盛王朝的卖国大案!”
“啊?”桂见周的嘴巴张开,嘶嘶漏风,话都扯不圆了。
台阶上那个蓝色宝相花袍角,不安的动了动,似乎也被某人惊世骇俗的“自首”给震着了。
凤知微看也不看这些傻成泥塑木雕的人们一眼,指着案卷滔滔不绝,“大致是合理的,情节是稳妥的,人物是安排得当的,动机是差得远的!”
她站起身,挥舞着案卷,一把拍在牢栅栏上,“将军难免阵上亡,我既接了那事,便知道有牺牲的那一日,大业欲成,何惧牺牲?如今既已进了刑部,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我本就是大越暗探,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第三分队第四小队小队长,代号‘越爬越高’,我当初所谓被俘蒲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你天盛皇帝,窃取重臣大位,然后搅乱你天盛三年一度的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冲击天盛各级衙门,串联反动,扰乱你国治安民生,待你皇焦头烂额以京军镇压之际,再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我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到时大业可成,天下尽在我安王殿下之手!”
凤知微握拳,含泪,北望,无比扼腕一拳砸在牢门,“惜乎功亏一篑,大业难成,殿下,魏知一腔丹心化碧血,但望你得知!”
不好意思,晋殿下,再借你一用……
远在大越的晋思羽,突然打了一连串喷嚏……
“就是这样。”凤知微将案卷啪的甩在桂见周脸上,唰一下从刚才无比激昂的情绪中平静下来,拍拍手,轻描淡写的道,“赶紧记录吧。”
“……”
桂见周直接就被凤知微一番话给砸晕了,见过百般抵赖的,没见过自寻死路的,好好的泄漏试题案竟被这人三言两语七绕八绕,绕成了意图撬动皇朝根基的大逆间谍案,这这这这这个魏知,到底是要干嘛?
他这微末小吏不懂,有些官场老油子却懂了。
蓝色宝相花袍角,一直沉在阴影里的,正是原礼部尚书,现在的新任刑部尚书彭沛,他原先也被凤知微这番话给震得懵然,心中砰砰一阵直跳,直觉的欢喜,然而思考了一阵终于反应了过来——魏知这是以进为退,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闹到他这刑部无法处理,只能将案卷上递!
一旦上升到卖国间谍案,以他的身份和案情的严重性,三法司都不够资格主审,更别说刑部,这是必须天盛帝自己亲审的!
到时候他刑部连一夜都别想让魏知多留,立刻便得黄绫裹枷送进宫!
魏知怕自己在这刑部大牢被杀人如草不闻声,干脆釜底抽薪,生生将试题泄露案翻成卖国谋逆案,逼到所有人对他的案子都无权干涉,他自然便能保住自己,等到到了天盛帝面前,以他如簧之舌,只怕轻轻巧巧,便能翻过案来!
此人心机智慧,应变筹谋,当真令人骇然,无双国士,名不虚传!
彭沛心中泛起凛然之意,凛然之后又是一阵愤怒——不是这小子横空出世,明明死了的人,突然从大越回来,又坚持原地升职礼部尚书,他现在何至于被逼到下这狠手?
春闱在即,各方的条子早已塞过,他为了既维护本主,又不伤各方势力,还不被陛下看出来,其中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礼部上上下下,早上一年就开始下功夫,其间心血和牵扯,难以尽述,如今这小子突然回归,一切便都付诸流水!
这还罢了,其间却还有件事,牵扯太深,逼得他和他的主子,不得不冒险对付这出名难对付,圣眷最隆的魏知。
原先他也是魏知上司,只是魏知供职本部时间其实并不多,一任侍郎便出使南海,南海回来便失踪,突然又跑去了战场,再回来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以前几乎没和魏知朝夕共事,听说厉害,却也不认为十八岁少年能厉害到哪去,左右不过运气好,不想今日这一番,才见了真颜色!
彭沛咬着牙,腮帮肌肉扭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得罪到底,再瞻前顾后不是丈夫所为!
狠狠心,他下来一步,召出桂见周,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桂见周愣了愣,随即眼底绽放兴奋的光芒,快步下来,厉声道:“胡言乱语,一派厥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却不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来人——万蛇桶搬上来!”
凤知微负手冷然不语,半晌缓缓道:“彭沛——你想清楚了。”
她不看桂见周,却直指彭沛,彭沛在上面再也隐不住,探头下来,冷冷道:“还是魏大人自己想清楚吧!本官不过照章办事而已。”
“你照的是哪门子的章?办的是谁交代的事?”凤知微森然一笑,“你要拿我,我被拿了,你关我,我进牢了,你要我交代,我交代了,交代得比你更清楚更详尽,你还有什么理由,来对我动刑?”
“你那叫什么交代?”彭沛反唇相讥,“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无权评判!”凤知微冷笑,“陛下说是,才是!”
“陛下……”彭沛阴恻恻一笑,“你想见是吗?行,过了这万蛇,再见吧。”
“这些小乖乖。”桂见周在旁嘻嘻一笑,大黑痣鲜活跃动,“等下都放在你的裤裆里,两边裤脚缚紧,底下用火一烤,蛇们怕热,在你裤子里横冲直撞……嘻嘻,滋味甚好!”
两个衙役般过一个桶来,里面足足几十条蛇,又有人搬了火炉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到牢侧,上头人影闪动,不知道有多少人。
彭沛负手冷笑。
魏知上过战场,身边又有顾南衣那样的护卫,想必多少会点武功,他不怕魏知会武功,没给他任何禁制,就是为了让他动手的。
只要他在牢中动手,伤了任何一个衙役,他便立即可以入他以罪,什么卖国谋逆先放一边,杀人罪就可以要他命!
如今逼他到这等地步,年轻气盛的魏知,怎么可能任人鱼肉?
牢门打开,两个重甲卫士上前来,按住凤知微臂膀,一旁衙役抬着的蛇桶群蛇攒动,滑腻腻的身躯在灯下发出阴惨惨的光,渗出青色粘液,令人见之欲呕。
这东西看一看都觉得是噩梦,若要放进身体里令万蛇噬咬……
凤知微脸色似乎白了白。
桂见周兴奋的鼻翼翕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一品大员动刑,热爱鲜血和惨叫的变态狱官,全身血液此刻都沸腾欲舞。
“铿!”
“哎哟!”
蓦然一声惨叫,一个衙役抱着手跳了开来,险些将抬着的蛇桶打翻。
他嗷嗷的叫着,举着手,油灯照射下,那手指软软垂下,也跟蛇似的。显见已经断了。
地下有块小石头,沾着些血迹。
彭沛霍然回身,指着对面已经起身的顾南衣,大吼,“穿了他琵琶骨!”
“是!”
衙役们抓着巨大的穿骨弯钩过去,钩尖寒芒烁烁,这东西一旦穿过琵琶骨,绝世高手也成废人。
顾南衣自牢后缓缓站起,一身重镣发出沉重玎玲声响,那些重铁的暗光在黑暗深处,如无数双森然的眼睛,凛然盯着对方。
凤知微皱了眉,眼神里掠过森然之色。
彭沛竟然胆大如此!
彭沛眼底露出得意之色——凤知微也许能忍,这个护卫却一定不能忍,他一定会动手,他动手,也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凤知微眼神里掠过决然之色,抬起手指——
“穿你个头!”
声到人到,上头入口腾腾的窜下一道黑旋风,一对双刀舞得雪亮,雪花般翻滚着下来,二话不说当头一刀,对着那拿穿骨钩的衙役就砍!
刀光杀气腾腾,毫无犹豫,那衙役一抬头便见刀光已到头顶,心胆俱裂之下撒手就跑,沉重的钩子掉下来砸扁了另一个的脚趾,嗷嗷的跳脚。
那人唰的一声收刀而立,长眉下眸色鸟亮,暗色中一身黑衣竟也鲜明,凛然站在顾南衣牢门口,大声道:“光天化日,滥用私刑,彭沛你无耻!”
华琼。
双刀黑寡妇最先赶到了。
“你是谁!竟然擅闯刑部大牢!”桂见周大步过去,手中锁链一挥,“滚出去!”
华琼看着他,目光在牢中凤知微身上掠过,再看看那些蛇和火炉,眼神里怒色一闪。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桂见周,见他一身狱官装扮,顿时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将双刀一收,笑道:“是狱官大人?我不是擅闯大牢,我是前来探望好友而已。”
“不是擅闯,那就放下刀退回去——”桂见周见她颜色和缓,放心走近她身边,正要呵斥她滚出去,喝声未落,华琼突然一把拽住他,唰一下拽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双刀往他手中一递,桂见周下意识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华琼抓着他握刀的手,突然往自己臂上一抹!
鲜血溅出!
桂见周喷了一脸血,震惊得呆在了那里,四面人全部张大嘴,不明白华琼抓了桂见周去伤自己是为什么,华琼已经一声大喝:
“大胆!你一个六品狱官,竟敢无故袭杀四品有功参将!”
喝声里她一把勒住呆如木鸡的桂见周,横脖子刀光一抹!
血花喷射!
比刚才那血更多更急,喷泉状飞起半人高,再扑簌簌落下,满地里下了一阵血雨。
血雨里所有人面无人色,彭沛蹬蹬蹬后退几步,扶着墙才没软倒下来,袍子下端,却似乎隐隐湿了。
血雨里华琼满不在乎一抹脸,把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抹得更加狰狞可怖,手一摊,桂见周至死充满惊骇的尸体麻袋一般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空洞瘆人的回响。
“诸位都看见了。”华琼格格一笑,一摊手,“这刑部狱官丧心病狂,上刑成瘾,竟然对我这前来探望好友的无辜人士骤然动手,在下无奈之下,为自卫误杀此人,实在抱歉,抱歉。”
她满面桂见周的鲜血,脚下踩着桂见周的尸体,臂上鲜血涔涔面不改色,在昏惨惨油灯下,恶鬼一般的说着抱歉,别说那些衙役了,就是专门看守重牢,见惯鲜血和生死的几个狱官,也给震得两股战战,牙齿发响。
华琼转头,对彭沛一笑。
文官出身的彭沛,两眼一翻,吓昏了……
“彭大人怎么晕了?我的伤没事的。”华琼笑嘻嘻的站那里,指挥衙役,“来,把那蛇还有那火炉给我搬出来,看着便恶心的。”
现在看起来最恶心的其实是她自己,但是谁还敢再多说一句?杀人没什么,但是这种手段太狠太震慑,满牢衙役都被震住,主官又晕倒,没人发号施令,生怕不听令,这位出名的女勇将一把把人拽过来,再给自己一刀然后“自卫杀人”,她流一杯血,别人要流一脑腔。
蛇桶搬出来,火炉搬出来,华琼抓起地上案卷看看,轻蔑的笑一笑,顺手扔在了火炉里。
随即她大声道:“我被你们的狱官刺伤,叫人来给我看伤!”
“华将军……”闻讯而来的一位刑部侍郎,急急奔过来,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桂见周,脸色变了变,忍了忍道:“将军既然要看伤,还是随本官先上去吧。”
“哎哟我不行,我头晕。”华琼立即一伸手,扶住牢门,“摇摇欲坠”,“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吧。”
她刚才还悍然杀人,中气十足指挥衙役撤出刑具,嗓门大精神足,这一眨眼,弱柳扶风了。
刑部侍郎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华琼不是目前待罪的魏知,这位华将军是白头崖大战的功臣,天朝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唯一女将,听说马上也要派去南疆镇守一方,据说夫家也是富可敌国的南海燕氏,这样的人物不可轻易得罪,何况看她行事之狠,真要惹急了,什么做不出?
“我头晕。”华琼背靠着凤知微的牢门,面对着顾南衣的牢,一把拖过衙役们喝酒吃饭的两个方桌,自己从休息室里找了被褥,铺铺垫垫,旁若无人的爬上去。
大声宣告:
“我被你刑部的人刺伤,头晕,走不动,从现在开始,在你这里养伤。”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睡在两牢之间。
满大牢的人目瞪口呆。
华琼闭眼躺着,不管臂上鲜血流淌,她的手,从身后缓缓伸过去,触到身后牢门铁栅栏凤知微伸出的手。
紧紧一握。
黑暗里,生死相交的女子,眼底闪出晶亮的光。
第六章 静夜听箫
凤知微紧紧握住华琼的手,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有点担心华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来,那样大小也是个罪名。
“刑部现在岂是好闯的?我便是不顾忌我自己,也得顾忌着你。”华琼道,“硬闯岂不是又给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机会?我才没那么傻,我跟着楚王进来的。”
“哦?”凤知微目光闪了闪。
“你的案子既然现在在刑部,他这个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来查问,谁也没法拦。”华琼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员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给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调卷宗一会儿要看证据,一会儿召集全员开会商讨如何办好此桩御办重案,我这个殿下随员四处走走看看也没人敢拦,‘一不小心’,走过来了。”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华琼悄悄附耳在她耳边道:“我来了有阵子了,殿下叫我别急,等彭沛动刑再动手,哎呀听得我真是气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个桂见周,真痛快!”
凤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宁弈过来,怎么没人通知彭沛?”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华琼嘻嘻一笑,“全给殿下护卫堵住了。
凤知微出了会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还流血不,我给你裹裹。”
“别。”华琼拦住,“就要他们的大夫来处理,我好装,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牢里再动你们一根指头!”
她转身懒懒的躺下去,跷起腿,招呼缩得远远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去,给我端碗乌鸡汤来!”
“刑部这么穷,连乌鸡都没有?不是说经常有苦主给你们塞银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说有的杀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鸭,有钱人买了穷人替罪杀头的?听说替死的人市价三千两带一个三进院落的院子……哦乌鸡汤马上就来?好,我不说了。”
“……”
华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鸡汤唱小曲,把一群欲哭无泪的狱官衙役指挥得团团乱转,还遗憾的道:“唉,可惜人数不够,不然咱们赌牌九。”
过了阵子凤知微那边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来,燕怀石给他老婆送补品来,那哪里是送补品,就差没开药铺,人参燕窝鱼翅满地都是,燕怀石顺手还给所有在场狱官衙役塞了银票,衙役们被这夫妻俩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哄得服服帖帖,还殷勤的帮着搬补品。
凤知微一边吃着燕怀石送来的玫瑰金丝糕一边笑着指了指华琼臂上伤口,“心疼否?”
“心疼!”燕怀石大大方方答,华琼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过挨得对,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
华琼将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什么!”
她眼眸流动,乌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鲜活明媚,满满笑意。
凤知微含笑看着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眼神里有浅浅喜悦和淡淡寂寥。
一直不说话吃胡桃的顾少爷,认认真真的看着那对,偏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燕怀石不能久留,送来东西便走了,临行前对凤知微眨眨眼,凤知微缓缓点头。
“今晚早点睡。”华琼道,“听说今天内阁为这个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审还是三法司直接会审,很是争得厉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镇内阁得出有利决议,还要监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还得小心陛下耳边是否有人吹风,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来见你,托我告诉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
“自然要信他。”凤知微懒懒伸个懒腰,“保不得我,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们兄弟争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权战场上,谁都输不起。”
“我赖在这里,是怕晚上有人给你背土袋。”华琼舒舒服服躺着,笑道,“我知道你自己应该也有安排,但是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
“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呆在这里?”凤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睡吧。”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细碎的声音里想起娘和弟弟,当初她们在天牢里,垫着的是不是这样的稻草?娇惯的凤皓是不是很害怕?娘当时是怎么安慰他的?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探监,没有人为她们甘洒鲜血以身相护,没有人送来温暖柔软的大氅,一生里最后一夜,揣着一怀的惊恐忧伤,睡着霉烂的稻草。
远处更鼓声响,远远传到此处,听来已是空旷寂寥,油灯淡黄的光芒昏惨惨映着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动,看上去似是无数远去的人影,在沉默缓慢的行走。
一片安静的鼻息里,凤知微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她的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
那一角乌鬓,瞬间湿了一块。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真正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落泪,当初宁安宫中所有当着天盛帝落下的眼泪,都是做戏,她在哭,心却被悲愤熊熊燃烧。
后来那一夜的守灵,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树林里亲手掘下两座坟茔,她都不曾落泪。
最血色的记忆藏在心最深处,她不给自己放纵悲伤的机会。
只让流在心底的眼泪,日日浸泡着苦涩的华年。
今夜,同样的大牢里,往事纷至沓来,敲响那年落雪森凉的步伐。
落泪无声。
对面顾南衣,突然睁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听。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他却似乎将一切听得清晰。
落泪无声。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箫声。
凤知微怔了怔。
第一瞬间她以为是宗宸,印象中他极擅吹萧,但是因为常听,她也熟悉宗宸的萧声,他的箫声空灵浅淡,如浮云迤逦,有浩然高妙之气。这萧声虽技巧不逊于他,却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萧是空灵乐器,很容易便奏凄伤之调,这箫声却特别。
刑部大院占地广阔,这地牢又深入地下,萧声能传入,证明对方使用了内力,以内力吹箫,时辰不会久,否则极易内伤。
凤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个曲调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起调平平,微带游戈,让人想起试探犹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绪。
渐渐便沉缓厚重,一紧一沉一落一起间,突起轻灵愉悦之音,婉转悠长,光华大现,如云破月开,月下海潮奔涌逐浪。
凤知微听着那调子,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箫人心灵相通,心知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满心欢喜之中。
然而那轻快灵动之音不过一瞬,突然一个转折,险险的便是一个裂音,听得凤知微心中一震,箫声突转高昂激越,银瓶乍破风雷滚滚,如电闪雷鸣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陨……天地间划裂巨大而难以弥补的鸿沟……
凤知微茫然的睁大眼睛,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着那箫声,想知道,下一个乐章,会是什么。
箫声又起,微微低沉,带着点茫然而无奈之气,令人心中一紧,凤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着那箫声陷入永远的悲沉。
然而那萧声却没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渐转温存,柔和细致如三春细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惊声撼动,不强势夺取,清浅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逦,像微风游戈在苍茫宇宙里,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
那样若无若无的曲调里,凤知微突然觉得疲倦,听了这一场萧,像是听了一个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临到头来繁华开谢,惟愿岁月静好。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渐转宁静。
她闭上眼,睡着了。
梦中隐约,还有那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抚。
天亮的时候,凤知微睁开眼睛,觉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连目光都亮得可以杀人。
两年来她虽然从不失眠,但非常多梦,噩梦缠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开药吃过,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
昨夜暗牢夜听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觉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个,这暗牢一夜,竟是两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
想起昨夜梦中似乎一直隐约听见箫声,凤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这种吹法十分伤身,可不要内伤才好,想来有这功力和水准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新曲调,凤知微准备等这事结束,亲自当面感谢他。
华琼看她气色不错,笑嘻嘻道:“昨夜总听见萧声,可吵着你?”
“你觉得吵?”凤知微愕然看她。
“也没,挺好听的,不过没啥感觉。”华琼伸个懒腰起身。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果然什么调子吹给什么人听,没有契合的心境,感触自然不同。
昨夜她原本以为一定要出些事儿,没打算闭眼,不想风平浪静,甚至连自己都给吹睡着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卫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
吱呀一声,上头牢门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道:“传礼部尚书魏知会审——”
一听那句会审,华琼面有喜色,笑道:“好,会审!”
三法司会审,最起码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词上动手脚,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
一句会审简单,在这种情势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凤知微又出了一会神,笑笑。
阴着脸的彭沛带着一群刑部主事下来,手一挥,衙役上前开了牢门,手里掂着一套普通锁链,对凤知微举了举,有点为难的道:“这是规矩,大人委屈则个。”
凤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对面顾南衣突然冷哼了一声。
他昨天一块石子便断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吓得一颤,赶紧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锁链。
顾南衣又哼了一声,低头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
衙役没奈何,最后摸出个大概是女用的细链子,苦着脸道:“大人,这是最轻的了……”
凤知微对顾南衣笑笑,做了个“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让人戴上镣铐,彭沛等人一直远远站在台阶上,离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华琼远远的,生怕一走近,这个疯女人抬手便会把火盆掀到他们身上。
华琼对他们咧嘴笑笑,心想算你们聪明。
凤知微被拥在一大群护卫中出去,华琼突然大声道:“彭沛,听说你女儿嫁了闽南利氏,刚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听说你外孙生下来七斤八两?挺壮实?恭喜恭喜,听说你儿子刚补了兵部武选司司库?肥缺啊,恭喜恭喜!”
被华琼三言两语报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蓦地一个踉跄……
三法司会审大堂还是设在刑部,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胡圣山、吴元铭两大学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边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听审——相当豪华的阵容,上次类似阵容,还是开国时武国公谋逆案的时候。
几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侧一字排开,都在慢悠悠喝着茶,其中宁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过去,笑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还是昨夜根本没睡?”
“哪有二哥辛苦。”宁弈手握成拳,搁在唇侧低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听说王府几位新纳的夫人,近日串门子串得勤,想是春闺寂寞?二哥向来龙精虎猛,怎么现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皇子们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纳的,也有兄弟们送的,前者也罢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府中姬妾都清理过,宁弈送过来的都被想法子打发了,不想听宁弈的口气,敢情还没清理干净,他后院里小妾们时常走走夫人路线,和属下女眷们有所来往,老六竟也知道!
他盘算着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记继续冷嘲热讽,打了个哈哈便糊弄过去。
“人犯带到——”
座上一堆翎顶辉煌的大员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宁弈还是斜斜半倚着,微皱着眉头,觉得这个称呼加在凤知微身上真是听得不顺耳。
清脆细微的镣铐声响起,宁弈眉头又皱了皱,随即便见堂门前日光的光影里,缓缓走来布袍清素的少年。
脱了官衣,只着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态从容的走在一群铁甲卫士中,步伐不急不缓,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样,不像被押解的犯人来受审,倒像平日她作为朝廷大员被拥卫着上朝。
众人摆出一脸木然,心中都在赞叹这小子气度不折,只有宁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脸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间都经过了详细的审阅,并得到了基本满意的结果。
彭沛忍着一腔焦火,等凤知微一摇三摆的上堂来,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呔!堂下人犯,还不——”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四面大员愕然欲待阻止有点失态的彭沛,凤知微“啪”一声,非常顺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给凤知微一个下马威,趁机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跪得那么主动自觉,倒似让他拳头打进了棉花里。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长亭县落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凤知微把假履历背得滔滔不绝,“……长熙十三年青溟书院得陛下特简,历任朝华殿学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天盛志》编纂、礼部侍郎……”
坐在一侧的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笑道:“这魏大人,两年之内当了多少官儿呐。”
众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贾公公虽是阉人,但却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儿,在那种杀人如草的地方,历多少年宫阙浮沉而不倒,从来便不会是简单人物,今天他被派来听审,其实就是代帝亲临,谁也不敢轻忽。
老贾是天盛帝身边人,一向口紧谨慎,轻易不对任何事表态,今儿这一句话,彭沛等人听了眼神都闪了闪——贾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当?
贾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兴奋了,某些人却皱起眉头,贾公公呵呵笑着挥挥手,道:“老奴失礼了,不该胡乱插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尽管审便是。”
彭沛冷笑一声,等凤知微报完,厉声道:“魏知,还不将尔监守自盗,有负陛下爱重,偷窃春闱试题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书院学生李长勇等人五千金贿赂,于长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盗取尤、张、二位礼部侍郎随身钥匙,随即指使四品带刀御前行走顾南衣,夜入礼部,掳值夜官员礼部员外郎季江,将其绑缚于礼部后厨南墙下地窖,再潜入暗库密柜,私录长熙十五年春闱考题,由顾南衣将其转交李长勇,后李长勇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将之售卖,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获……”
凤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员中越说越快,语气平平毫无音调起伏,背书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头,一笑。
“……以上,为刑部尚书彭沛,昨夜指使所属六品狱官桂见周,事先拟好,意图以严刑逼迫魏知所认之‘罪状’全文!”
“你!”
满堂耸动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么胡言了?”凤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动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见周以万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说!”
“无耻!”
“临堂诬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动成,死无对证。
“当众抵赖,你昏聩!”凤知微也冷笑,你以为没动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货。
“彭大人。”内阁吴大人见两人梗脖子斗鸡似的杆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个桂见周狱官现在何处?到底怎么说,传上来询问对质便是。”
这摆明是要帮彭沛的,不问凤知微可有刑伤,却问桂见周,桂见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狱官,便是直接提上来问,也必然不会承认的。
彭沛张了张嘴,怔在那里,桂见周已经死了,但是死因却没法说清楚,昨天他怕受责,没敢将这事对外声张,直接对帝京府报了个失足落水,这要扯出桂见周的死因,难免要扯出华琼,扯出华琼,便会扯到杀人由来,到时候,谁知道那张可怕的嘴会说出什么来?
“桂见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没管某人的眼色,冷声道,“尸身今日已经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撑着头咕哝,声音不高,但谁都听得见。
“砰!”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鼓响,声音沉雄巨大,只有一声,众人都已听得清楚,随即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来,道:“各位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这什么时候了,鸣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给书办先记录在案!”
衙役却不走,嗫嚅着道,“说是试题被泄案鸣冤……”
彭沛心中一紧,正要想理由推拒,上头宁弈抢先开口,“宣!”
他就一个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拦,但宁弈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摆出架子来,谁也说不了什么。
随即便听见有人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这哪里是刑部?这是龙潭虎穴!从暗牢走到正门口,十批人拦我!”
凤知微听见这个声音,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温暖。
彭沛脸色却变了变。
门前光影一闪,出现英姿飒爽的华琼,手里抛着个鼓槌,一上一下抛着玩,看见彭沛,抬手将鼓槌砰的扔过来,笑道:“你这登闻鼓太不结实!槌一下就破了!你们刑部,经不起推敲!”
鼓槌风声呼啸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彭沛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不敢端着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两段。
“华琼!”二皇子沉声喝道,“你要鸣冤便鸣冤,若再大闹公堂,就叉你出去!”
“谁说我要鸣冤?”华琼斜眼睨过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开口。
“我来自首!”华琼头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杀了桂见周!”
满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时的咕哝了,“咦,不是说失足落水的吗?”
“谁在当堂胡扯告诉你们失足落水?”华琼狞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浑水!昨日六品狱官桂见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试图以万蛇之刑逼供当朝大员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见,我意图劝说,桂见周竟丧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胳膊上三寸伤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无奈,躲避中误杀桂见周——今儿自首来了!”
“你!”彭沛气得几欲晕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抓起凤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说无凭,刑伤在此!”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凤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浅浅的伤口,泛着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东西噬咬所致。众人看着那血红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万蛇……”贾公公白了脸,“刑部有这么可怕的刑罚?”
“万蛇!”十皇子欲呕状,愤愤,“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这么恶毒?”
华琼捋凤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着的宁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过来,仔细看了两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脸,又靠了回去,口中却在怒喝,“彭沛!谁许你会审未始,便滥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贾公公——”凤知微只哀切的唤了这一声,便满眼泪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却被折翼的鹤,在风中不胜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满座尽唏嘘,看见前不久还被百官盛迎进京的国家功臣一品大员,突然沦落下狱横遭此祸,众人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凤知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诬陷!我们根本没对你动刑——”
“彭大人!”凤知微悲愤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眼见为实,你还好意思抵赖?”
“你在诬陷!”彭沛气急败坏,“当堂诬陷,你也算一品大员?”
“临事不认,你也算国家刑狱第一人?”
“我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这当面无耻的诬陷给气疯,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飞快,根本无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
“我怎么没招这个?”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说错话已经晚了。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睛。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
“诸位。”一直插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诱惑鲜明。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请讲。”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
“传人证!”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
“传——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