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女人三段论
初夏的日光烈而利,射在帝京城门前三丈之地,马蹄腾赶的烟小在日色中激扬而起,将高阔的城楼淹没在一片摇晃的淡黄雾色中。
出使西凉的庞大队伍,在七皇子所领的百官相送之下,浩浩荡荡出了帝京。
以凤知微为正使,两位内阁中书为副使的使节队伍,看起来规制不是太高,但魏知这个身份,名动天下,真正的天朝异数第一重臣,诸国对他的兴趣也最浓,据说大越的安王殿下就暗中悬赏百万求他人头,仅仅这个正使的份量,就够给西凉面子了,说到底庆寿的也不过就是摄政王。
凤知微出城的时候,并没有回望帝京,马车车身微微摇晃,她的神情也有些恍惚,突然想起那年出使南海,也从永宁门出,当时一怀出远门的兴奋,春风得意的告别帝京,以为回来后便可和母亲弟弟归隐田园,等到回来,沧海,桑田。
时光滔滔如逝水,最简单的一句话,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透骨森凉。
车队行走得不快,一路各地官员都会按例接送,这是难得的巴结魏侯的机会,各地官吏卯足劲使出浑身解数,要给凤知微留下好印象,第一天出发,便在京郊东石县耽搁了两个时辰,以至于一天只走了四十里,在东石县乐坪镇驿站住宿。
顾知晓一直很老老实实的坐在顾南衣车子里,摆弄她那个笼子,凤知微也不去管她,晚上吃过饭,她练了一会功,经过顾知晓独住的屋子时,看见灯还亮着,想了想,推门进去。
顾知晓正坐在灯下,咬牙忙着她那个笼子,小手上被蔑条戳得都是泡,两个婢女围着她低声解劝,她睬也不睬,看那模样,今夜修不好,她便不准备睡了。
凤知微挥挥手,两个婢女如蒙大赦的退下去。
凤知微默默看了会儿,发现笼子似乎还有其他机关,怕她不小心触及,蹲下身来,道
“我帮你修。”
顾知晓吭哧吭哧忙着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低低道:“你不会的,我也不会,阿四说,不帮我修了,惹祸,担不起。”
凤知微知道阿四是宗宸和顾南衣的手下,原先在陇南负责消息收集传递,排行第四,宗宸这个组织本身极其神秘,所有手下都没有名字,只以代号相称,并且轻易不在凤知微身边出现,不是极亲信的宗宸身边人,也不知道凤知微身份,据说这是极精细灵巧的一个人,做事很妥当,是一个月前来帝京交办事务的,原本就要回陇南,正好凤知微出使西凉会经过陇南,因为这人熟悉道路和南方风俗,宗宸便让他跟凤知微同行,负责一路安排侍候,方便凤知微使用。
“谁说我不会?”凤知微一笑,将笼子拿了过来,翻过笼子,手指在底座连拨几次,“咔”的一声,笼子上端被顾南衣掼得张开的蔑条,霍然收拢。
顾知晓眼睛一亮,欢呼一声便夺过了笼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凤知微一笑起身,袍角却突然被人拉住。
低下眼,一双不大却晶亮的眸子,带点奇怪的神情自下而上望着她,凤知微看见那眸子里的疑问,笑笑,忍不住又摸摸她的头,顾知晓有点不适的转了下头,却没有完全躲开,只咕哝道:“……白天……知晓不知道……”
凤知微怔了怔,才明白这个有点奇怪的孩子,不是在表示感谢,而是对白天的事情做个解释,盯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有点故作出来的满不在乎,却还是可以看出小小的紧张。
渴望被相信的小小紧张。
这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啊。
舒心的笑起,凤知微干脆坐下来,将顾知晓揽在怀里,那孩子有点别扭的扭了扭身子,又犹豫了一阵,然后靠了过来。
凤知微细细嗅她溢着奶香的发,抱着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知道。”
顾知晓扁扁嘴,委屈的扭过头来,玩她的衣纽,“爹爹不知道。”
“爹爹也知道。”凤知微唇角弯起,眼神温软。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她。
“爹爹是不希望你那么任性。”凤知微轻轻摇晃着她,笑眯眯的道,“知晓,我们女人呀,活在世上是很难的,活在男人多的世上更难,你看我,要杀人,要放火,还得防着人家杀我放我火,有时候遇上一个好人,你以为他是好人,结果他是坏人,有时候遇上一个坏人,你想和他做对到底,他又渐渐让你觉得有点下不了手,你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事情永远没这么简单,你看,多累多复杂?怎么容得人任性的活?你任性,别人却未必迁就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顾知晓仰着头,听得认真,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半晌咕哝道:“爹爹也不听话。”
“你爹爹有世间最强大的武功,你有吗?”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的拨乱小丫头的头发,对她什么事都盲目跟随她爹爹很有些头痛,思考着是不是和顾南衣要求将这孩子拨给她教养,跟着顾南衣,将来九成是个大怪胎。
顾知晓打了个呵欠,软软的靠在她怀里,举起笼子,道:“我有笼子。”
凤知微叹口气,想了想,觉得这孩子都已经这样了,与其拨乱反正,不如教她更好的保护自己,拿过笼子,道:“我看你对这个笼子并不熟悉,那怎么能保护好你爹爹,来,我教你杀人。”说着兴致勃勃的开始拆笼子。
一个婢女正好进来添茶倒水,听见这句淡定而彪悍的话,一个踉跄,随即她看见那个三岁孩子,一边陪着拆笼子一边更加淡定而彪悍和凤知微商量:“竹条子加毒好不好?”
“哪来的毒?”
顾知晓从兜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瓶子,哗啦一下倒出一大堆药丸,得意洋洋的道:“从宗叔叔那里偷的。”
婢女踉跄着奔逃出去,凤知微“噗”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
当晚顾知晓屋里灯火半夜未熄,窗纸上倒映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忙碌的身影,不时低低传出诡秘而阴森的对话:
“……削尖,削尖……”
“……我看加个凹槽,血不脏笼子……”
“……这毒只毒死一只鸟,不要……”
“……空笼子引人怀疑……”
“……加只鸟……”
“……没这么大的鸟……”
“……会咕咕叫的那种,我看见过,很大的,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猫头鹰?”
“……是吧?”
“……”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摆着一只改良过的杀人笼,横七竖八睡着凤知微和顾知晓,顾知晓扒着凤知微的腰带,将脸埋在她腹部,一手还抓着只猴子,口水湿透了她的衣襟。
天快亮的时候,顾南衣从顾知晓屋外的树上轻飘飘落地,无声推门进去,将笼子放得离那两个女人更远点,将猴子扔开,将被子给两人盖上,将一团布塞在顾知晓大张的嘴里——口水快把凤知微给淹没了。
过了一个时辰,院子里人喊马嘶的准备出发,门唰的一声拉开,凤知微拎着笼子,满脸痛苦的出来,抖着湿透的衣襟!咕哝道:“哄孩子真的不是凤大妈适合干的活计。”
她出了门,转过月洞门,回自己屋子换了衣服,出来,晃了晃手中笼子,对在院子里等候吩咐的阿四道:“昨儿是阿六负责守卫,今儿就轮你,路过大市镇,记得给买个猫头鹰来,这笼子既然是你帮忙做的,你拿着应该没事,小心些。”
阿四“啊”的一声张大嘴,“猫头鹰?”
凤知微已经不由分说的将笼子塞了过来,阿四打量着笼子,直着眼睛,喃喃道:“猫头鹰?”游魂般的晃了出去。
车队继续前行,凤知微吸取昨天教训,并不令滚单通知前方官府,半下午的时候,车队经过离京一百多里的繁县,前方是一片荒林,凤知微为了安全,下令提前休息,阿四安顿了车队之后,记挂着凤知微交代下来的任务,便带人去市集购买猫头鹰,可是花鸟市场哪里会有这种传说中凶戾又不吉祥的怪鸟,都是些画眉百灵之类的,阿四逛了半天一无所获,满脸羞愧的来回报,凤知微随意听了,笑道:“都说你伶俐,怎么今日这么不懂变通?市镇上买不着,前方不是有荒林?去那捉一只就是了。”
“属下倒是有想着,”阿四笑道,“只是今日担负着护卫任务,不敢轻离您左右,还是让其他护卫去吧。”
“我看无妨。”凤知微笑道,“使节队伍两千护卫,又是太平年月,这繁县离帝京不远,素来安定,还能有什么乱子?你尽管去,迟了知晓又要哭闹。”
随即她又笑了笑,道:“就是听说那荒林闹鬼?可小心些,别给鬼拖了去,那我可就少个得力助手了。”
“属下倒从来不怕鬼,”阿四一笑,“人可比鬼可怕多了。”说着领了自己几个手下匆匆离去。
凤知微负手廊下,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忽然抬头对树上道:“南衣,这天气晚上很舒服,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树叶子动了动,一点胡桃屑落在她头上,凤知微浅浅一笑,眼眸倒映夕阳的光影,潺潺浮动,如横水流波。
繁县三里外有一片荒林,早年还有些人住在林子附近,后来有位小寡妇在林子里吊死,渐渐便传出了闹鬼传闻,四周的人都陆续搬走,林子便荒废下来。
长久没有人来,林子里满地里生着乱草爬着枯藤,月亮冷冷的从山背后升起来,照着那些纵横虬结的藤蔓,像一张张落满尘埃的网。
夜鸟哀哀的叫着,黑色的翅尖掠过残青月色下的浮云,散开几簇铁青的薄雾,凝在树梢上桔叶底,如阴气浮游。
这真是鬼都不肯来的地方。
荒林尽头却出现两条人影。
“看山跑死马啊……”其中一人低低咕哝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那些藤蔓的缝隙里找路,“这林子居然这么大……”
另一人淡定的飘在藤蔓上,左顾右盼,姿态悠闲,越发对比出身边人的狼狈。
在藤蔓缝隙里不住跳来跳去躲那些神出鬼没虫子的那个,有点悻悻的白了身边人一眼,心想太过实在的人就是这样的——永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你一把。
正在腹诽,忽觉天旋地转。
唰一下满地藤蔓冲到了天上,再逼到眼底,近到只要她眨眨眼睫毛,就能刷掉一只在藤蔓上爬的山蚂蚁。
随即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原来自己已经被轻松的夹在了某人的胳膊下。
不用说,某人终于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一把了——就是方式不对。
被夹在某人腋下的那个,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那家伙似乎也突然发现这个方式对淑女不是那么妥当,唰的一下把她又换到了自己背上。
蹲在他背上的那个,觉得这位置也勉强可以了,本来不想这么偷懒,但地上那藤蔓太脏,积年的淤泥里还有腐烂的兽骨什么的,实在不愿意踩上去。
正想在某人背上好好偷懒,那个被她调教得心思越来越复杂考虑越来越多的家伙,似乎觉得背上也不是那么好——他看不见她,不习惯。
于是唰的一下,他把背上那个又换了个位置
抱在胸前。
扎扎实实往胸前一放,胸靠着胸也罢了,还难得那么细心的,为了不让她的靴子落地,把她的脚顿在自己靴子上。
这下子凤某人愣住了。
这叫个什么姿势?
她被搂抱在某人胸前,紧紧相贴,脚踩着他的脚,被他揽腰带着前行,两个人连体婴似的,步步相趋,凤知微却更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连线的人偶,线在顾少爷手里。
她比顾少爷矮大半个头,踩在他靴子上,正齐着他眼睛的位置,柔软的面纱紧紧贴着彼此的脸,凤知微睁大眼睛就可以看见面纱内的少爷的脸,不知道哪里的瑰光射来,凤知微觉得自己又要晕眩了,赶紧偏转脸,一偏,擦着他高挺的鼻子,隔着面纱那么一揉,也能感觉到微凉的鼻尖,玉般的细腻,凤知微这下连头也不敢偏了,生怕再那么一揉,就揉着了某人的唇。
干净青涩的青荇淡香扑面而来,冲淡这林中阴沉微腐的气息,凤知微僵硬着身子,挣扎了一下,挣不脱,她悲伤的叹口气,心知自己是永远不可能从少爷魔爪中逃脱的,只好拍拍顾少爷的肩,干笑着打商量:“那个……麻烦放我下来,不需要这个样子。”
“我需要。”顾少爷不容置疑的答。
他确实需要——刚才他卡着她的腰,觉得手底下手感甚好,纤细柔韧而又弹性饱满,他觉得很像个什么东西,认真思索了半天,终于想起初青的柳条,这个发现让他难得的有些兴奋,他很少因为某事生发出联想,自己觉得这是个新奇的感受,又觉得自己但凡能有联想,多半是因为那是凤知微,于是便有心想从凤知微的身上寻找出更多美妙的东西来,比如她的身体,从他眼睛角度看下去,肩细致柔和,腰流畅收束,长腿精致,像……像玉瓶;比如她的手指,搁在他的肩头,指节修长手背雪白,像一朵玉簪花,指甲却是淡淡粉红,晶莹透亮,镶嵌在如玉的指尖,像……贝壳,宽大的衣袖从手腕落下落到肘间,那一截手臂细腻丰润肌肤如雪,像……藕,肘间靠近的地方,因为手臂抬起的姿势,有一处微微隆起,挺翘而饱满,像……像……像……
顾少爷专注的眼光,突然直了。
他心无旁骛的推敲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自己拼命联想着的这个部位,是个什么部位。
眼前唰的掠过两个多月前那次浴桶邂逅,从屋顶上恶狠狠栽下来的凤知微,也曾这么近这么近的贴在自己面前,那时候因为湿了身,她的身体更鲜明,他记得那娇艳的梅花,在一地霜雪之中宛转无依,因风颤颤,似乎在做着采撷的邀请,他于是也就去采了,但是凤知微好像不想给他碰,告诉他男女有别,这个问题他当时没想通,比如那朵梅花顾知晓为什么没有,顾知晓明明也是女的,但是没想通也没多想,也便丢开了手,如今在这荒林之内,初夏夜风之中,四面无人之时,再次这么近的和她贴面在一起,近到毫无缝隙的相携前行,不知怎的,便感觉到了身前躯体的温软,怀中女子的暗香,腰细得玲珑,握着便觉得虎口发热,而那一抹微微隆起,令他想起那夜水波之中惊心鲜亮的白与红,像一朵碧水之中未绽的莲花花苞,又或者是白雪之上腾腾燃起的一簇火,仅仅是看见,便浑身热了热,而前行中两人身体原本漫不经心的细微的碰撞,也突然令他细腻的感觉到了肌肤的柔软,由这柔软便想到那隆起的柔软,四肢百骸里,突然涌出暗暗的火苗,一路燥热的舔过来。
他面纱后的脸,因这燥热,破天荒的微微一红。
他的目光凝在了什么部位,敏感的凤知微自然能察觉,赶紧放下手一夹胳膊,掩了那微起的曲线,感觉到顾少爷有些失神,赶紧肘间一撞,一撞之下顾少爷竟然真的松开了手,凤知微不顾地下稀脏赶紧跳下来,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挽救这一霎的尴尬,却听顾少爷喃喃道:“……莲花。”
嗯?凤知微皱起眉,深更半夜的他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莲花?莲花还没开呢!
突然又听见顾少爷一声叹息,凤知微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叹息!顾少爷在叹息!
这个没有情绪,连生气都很难让人察觉的人,居然发出了平生第一声叹息日
有什么不对发生了吗?
凤知微再才智超绝,也没可能想明白刚才那一霎顾少爷的心理活动,只感觉到顾少爷的情绪有那么点特殊,似乎有点迷惘有点不安有点萌动,还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随即她看见顾少爷并没有继续要背她抱她,任由她跳开,自己还后撤了一步,凤知微松了口气,觉得顾少爷不碰她了,绝对是好事,但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弯身勾头斜过身子仔细观察了少爷一阵子,少爷静静站着,一动不动给她看,在冷月光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终于有了心事。
原来……这就是女子。
果然是很美的东西。
很多年前,奶娘喜欢抱着他摇晃,眯着眼睛和他讲,“你娘啊……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哟,你以后,也要娶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他听着,听到睡着,很美的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娘?不记得。
啰嗦!
但是那些铁马敲击寒窗的冷夜里,奶娘温暖的怀抱和关于美丽女子的描述,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还是在他浮薄的记忆里留了下来,只是那留存,也是旧衣箱里的干枯叶瓣,因为缺少思念的润泽,而轻飘飘的不能掠动他的心。
美丽的女子,于他是个无关的词语,女人对他的概念,就是洗澡和上茅厕不能在一起,而已。
后来到了凤知微身边,他知道她是女子,却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事实,他只是在乎凤知微,一开始是因为责任而在乎,后来是因为凤知微这个人而在乎,这种在乎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他没想过,只觉得喜欢和她在一起,必须要时常看见她,不能接受她离去或有危险,如果要她死先得踏过自己尸体。
她像是他的血肉或心脏,筋脉相连的存在,割裂不可忍受,失去便是崩毁。
他那样在意着的是,凤知微。
然而突然今夜,他终于把女人和凤知微联系在了一起。
美丽,等于,女子。
凤知微,等于,美丽。
凤知微,等于,女子。
顾少爷心情好了起来。
凤知微是女的。
真好。
……
凤知微自然不明白便在这短短一瞬间,少爷隆重的开窍,理解了她是女人,并且十分强大的推出了女人三段论,这个女人三段论和她有关,影响很重要……可惜她却不知道。
她拉了拉少爷衣袖,示意他前方有个山洞,少爷正在思索下一个重要问题,比如他今晚这个热辣辣的感觉,是因为凤知微是女人才有的呢,还是所有女人靠近了都会有呢?正在想着要不要找个别的女人试一试,想来想去认识的别的女人,除了韶宁就是华琼,但是这两个一个在帝京一个在闽南,似乎远水解不了近渴,少爷有点发愁,不行的话,路上试试?到西凉试试?
少爷一思考,问题就很严重,被打断了思路的少爷很不满的甩开凤知微的手,大步进了山洞,今天晚上特别无辜的凤知微看了看月亮,叹了口气也跟进去。
夜雾凉凉的浮游着,远处猫头鹰咕咕两三声。
林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月影里浮现出几条人影,当先一人,背着个笼子。
“散开来都散开来。”当先那人在指挥身后几人,“这林子里肯定有猫头鹰,多捉几只,选只最漂亮的带回去。”
“猫头鹰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有人咕哝着,各自散开。
散开的人踏着藤蔓,沉默向几个方向走去,随即隐约有些细微声响,荒林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像是剑光。
当先背着笼子的那人,月光下一个转身,修长而矫键的身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传说中的桃花眼,却又不似一般桃花眼有媚气,反倒带了三分邪气,转动间机灵明锐,令人觉得这双眼睛十分好看,将那普通容颜都提亮了几分口
正是奉命来捉猫头鹰的阿四。
他将手下驱散开来各自去捉猫头鹰,自己在林子中随意的转了转,似乎在等待什么,随即在他的侧前方方向,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
他欢喜的轻轻一合手掌,蹑手蹑脚的过去,那里的一株树上,果然有一只花羽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瞅着他。
他嘿嘿笑一声,轻烟般拔地而起,转眼便掠上了树,猫头鹰欲待挣扎,他的手却已经无声无息掐住了鸟脖子,树下簌簌落了一地杂色的羽毛。
他得意的笑一下,正要跳下树,忽然看见树下有个人,正仰头看他。
乳白的面纱在那人脸上飘拂,眸光却依旧分明,不带杀气却又无所不在的笼罩住他。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正负手看着那株树,又笑吟吟捡起几根鸟羽看了看,神情很轻松,姿态很平和,看那模样,就像是吃饱晚饭出来散步的。
阿四在树上僵了一僵。
但也只是极其短暂的刹那,短暂到不在他近侧根本发觉不了,随即阿四便坦然的笑了起来,打招呼道:“魏侯和顾大人好兴致,竟然逛到这里来了,我们正在捉猫头鹰呢,您看这只好不好?”说着便要把手中的猫头鹰举起来。
顾南衣平静的挥了挥手,阿四一个举起的动作没做完便被打断,随即凤知微笑吟吟的道:“别,可别,千万别举,你一举,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阿四盘踞在树上,抓着那只鸟,看着树下两人,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笑,那平平无奇的脸便灵动如水,一双桃花眼越发邪气勾人,月光下看着实有几分魅惑。他捧着那只鸟,蹲在树上,用一种谈家常的态度,和和气气赞凤知微,“魏侯果然了得,难怪都说天下没有能瞒得了你的事,不过我可以请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凤知微笑容可掬。
“你是因为那个笼子怀疑我,我知道。”阿四慢条斯理的道,“但是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好心帮顾小姐做笼子呢?”
“知晓告诉我,”凤知微一笑,“你在她面前展示过一个奇巧的蛐蛐笼,可以用来杀蛐蛐,所以她才萌生了做个杀人笼的想法,知晓说你做那个笼子时,她老是瞌睡,没看见怎么做的,做好后你教了她哪些地方可以按动,却也没说按动会怎么样,知晓还说,笼子做好当晚,她要拿给她爹看,你拦了,说这是用来保护爹爹的,将来在危险的时候才拿出来,可以给爹爹惊喜,知晓觉得这么好玩的东西不拿给别人看很没意思,你教她,可以等到了西凉,趁爹爹不在的时候,拿给魏侯看看,结果昨天知晓一心卖弄,随手便动了笼子——阿四,我姑且称你为阿四吧,如果这些还不能让我确定你的问题,我也枉为魏知了。”
“这孩子脑子真好。”阿四并不生气,耸了耸肩,“我和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故意想混乱她的记忆,她竟然把关键的东西,都记得清楚。”
“这世上有种人最可恶。”凤知微淡淡道,“利用无辜幼童来害人,摧毁童真的信赖,猪狗不如。”
阿四还是在笑,几分轻蔑几分睥睨,虽然青衣朴素,却偏偏气势尊贵,在树上居高临下的道:“魏知,我刚才还有点佩服欣赏你,现在我又瞧不起你了,男子汉大丈夫,为达目的便当不择手段,哪管什么老人小孩这么婆婆妈妈的?真奇怪,你以前那些功业怎么建的?不会是抱女人大腿得来的吧?哈哈。”
“我是怎么得来这般功业,不劳费心。”凤知微也不动气,“你再瞧不起我,最起码现在你是欲待逃脱却被人围住的丧家之犬,我是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罗网的猎人,等你做了我的阶下囚,我会让你知道,魏知的功业,是怎么建的。”
“是吗?”阿四轻笑,桃花眼一眯,依旧带了几分轻蔑,“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夜很可能是自以为瓮中捉鳖,其实却被人调虎离山?”
随着他的话声,远处使节队伍居住的驿站,突然冒出巨大的亮光。
亮光里,一直蹲在树上的阿四手一撒,手中“猫头鹰”尖声怪叫,羽翼一张,半边漆黑半边雪白的翅膀花纹诡异,森然如鬼脸,而四面寂静的林子里,瞬间响起无数尖锐穿透的呼啸风声!
第二十九章 寻欢
驿站那边光芒亮起,凤知微霍然回首,身后响起阿四低笑,“昨儿那小,丫头抢先动了笼子,我便知道我瞒不了你——魏知,就许你埋伏别人,不兴别人将计就计?”
随着他的话声,林子四面风声大作,地面虬结的藤蔓突然翻起,藤蔓间电射出无数冷光,劲风呼啸,扑面而来。
除了高踞树上的阿四,地面上已经被那劲风全部包围。
顾南衣突然一脚便踢断了阿四呆着的树。
轰然一声那树倒下,那只怪鸟暴飞而起,阿四的身形在纷乱的树叶间一闪,鬼魅般的向某个方向退去,那个方向正是他的退路方向,只有那里没有暗箭,给他留下了撤退的空隙。
阿四轻功极好,自留下的缺口里泥鳅般一滑便过,谁知道刚滑出去,脚下便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设了个陷阱!
阿四身子立即掉落,却不惊慌,半空里脚蹬在陷阱边缘霍然一个翻身,此时有几道黑影飞速驰来,当先一人伸手就去拉他。
阿四递出手正要去接,忽然看见自己肩头上,一只手平平淡淡伸出来。
黑暗夜林里,身后漫天暗箭背景下,悬空陷阱上方,忽然看见自己肩头长出只手,很有点惊悚的意味。
那只手白净修长,后发先至,明明阿四先伸手,那只手却先握住了接应之人的手,轻轻巧巧一拉,便将那人拉下了陷阱。
阿四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借力,身子往下直落,这人应变却极灵活,突然一脚蹬在被拽落的那人身上,将那人狠狠的蹬在陷阱壁上,那人口中鲜血狂喷中,他的脚已经隔着那人身体踩在井壁实地上,借势一纵,便要冲陷阱而出。
然而他身子刚刚露出陷阱一个肩膀,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陷阱边,笑眯眯的看着他,水汽迷蒙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有点狼狈的身形。
凤知微等在井口。
阿四面色一变,却仍然不慌,口中短促低吟一声,摩擦一般的古怪音调,凤知微一怔,忽然听见一阵振翅的声音。
一只双翅展开如鬼脸的怪鸟,从她眸瞳里浮现,正恶狠狠自前方向她俯冲而下!
那只鸟在她瞳仁里越来越大,来势凶猛,凤知微眼底浮现一丝讥诮,抬手一挥,那鸟便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却并没有飞离,哀鸣一声,忽然翅膀一阵抖动,抖出许多短羽来,色泽发青,比它身上其余鸟羽小上一半,簌簌枫落如碎雨。
凤知微这回终于脸色一变,飞快缩手后退,人影一闪,阿四已经冲出陷阱,背对她在丈外立定,那只鸟扑扇着翅膀落上他肩头,他在月下回身睥睨一笑。
月光正升在他头顶,那人立在冷凉月色中,和肩头恶鸟一起傲然回望,一双桃花眼几分风情几分冷,凤知微突然觉得这人真正的身份,定然也是玉堂金马尊贵无伦。
身后人影一闪,顾南衣也已经出了陷阱,他拉下了阿四的帮手,原以为阿四定然坠落陷阱,不想阿四踩在人身冲出陷阱时,居然后腰腰带一振,射出一蓬细密如牛毛的毒针,顾南衣当时身在陷阱之下,躲避空间有限,他又记得凤知微要捉活口的嘱咐,不仅想自己避过,还想帮那个被踩得半死的人也避过,如此就耽搁了时辰,等在陷阱口的凤知微再被迫因毒羽让开,竟让阿四冲出了陷阱。
这一番对敌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兔起鹘落一霎间,一霎间几人几番争斗,各自有各自的惊心动魄,而此刻月下那人睥睨回望,带笑神情间几多傲然。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大批铁甲人影,将他拥卫在当中。
凤知微立于原地,轻轻鼓掌,“好。”
这一声好真心诚意,赞这人灵绝狠辣的应变,真真大将之风。
阿四莞尔,缓缓向铁甲人群里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属于凤知微的护卫队伍,正静静的等候着。
阿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驿站的亮光——刚才得意中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才发觉,那亮光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火光,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笼显得特别亮而已,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叹息道:“果然是算无遗策魏小侯。”
“过奖,过奖。”凤知微浅笑。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阿四打量了一下包围圈,并没有急着动手,在属下接应下上了马,笑道,“我的人没有你的多,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能够千里驱驰来这里接我的,必然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你今天想要留下我,容易,但是你这两千护卫,只怕要折损大半,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交代?他肯信你为了一个无名之辈便折损这许多精英?他会不会疑你别有心思,比如试图不再出使什么的?如果他因此存疑,不再拨护卫给你,你剩下的那些人,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路途,还要去西凉那个敌国?你看,是不是一个不上算的活计?”
“阁下很精明,很会算账。”凤知微负手静静看着他,“可惜阁下还是过于高估你的实力了,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因为仅仅是我身边这位,”她指指顾南衣,“便足够留下你,并不会导致我护卫伤损太多。”
阿四默然,在马上仰首,用马鞭轻轻敲着马鞍,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忽然道:“借一步说话。”
凤知微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人很有趣。
敌对立场,虎视眈眈,各自恨不得吃了对方,他居然要和自己单独“借一步说话”。
随即她道:“好。”
阿四的眼神也亮了亮,把那鸟放下,翻身下马,他身边一个声音粗豪的蒙面汉子急声道:“主子,别——
阿四一挥手,那人戛然而止。
凤知微悄悄附在顾南衣耳边,道:“你不用过去,看着就是,以你的武功,要想抢我回来,还怕抢不过那一群傻子?”
顾少爷认真的向对面看了看,觉得那群人确实看起来满傻的,万一有事抢回凤知微不是问题,点点头。
凤知微和阿四,各自向侧方行十步,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进了林子,隔树站立。
“这回重新谈交易。”阿四操着手,闲闲看着凤知微,“你放我走,我给你好处,私人的。”
“哦?”凤知微挑高眉毛。
“我很欣赏你。”阿四的语气如帝王对臣下,并不盛气凌人,却令人感觉到那份天生的掌控力,“你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如何?不为你所用又如何?”凤知微眼神一闪,并没有对这句狂妄的话加以嘲笑驳斥。
“你若能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笔勾销,日后我自有回报你处。”
“真是虚浮的大话。”凤知微淡淡道,“你搞清楚,今夜的事勾销不勾销,不是你决定,是我说了算,再说你能有什么回报我的?我已是国家二等侯,一品大员,位极人臣,君王爱重,你还能给出更好的?”
阿四不说话,笑了笑,那笑容不是被讽刺的惭愧或恼怒,还是那种淡淡的睥睨和自信,似乎自信自己,真的能给出更好的爵位封赐一般。
然而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现在这情势和你说这个,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也信不得我,既如此,咱们就来最直接的,你今夜放我一次,我应你三个请求。”
凤知微默然,阿四观察着她神情,笑道:“做人不要这么迂腐,吃亏了,就应该索回加倍的赔偿,你真要拼命留我命在这里,除了一具尸体和出一口恶气,于你有什么实际好处?我的承诺,才真正万金难换。”
凤知微笑笑,“阁下口气很大。”
阿四笑而不语。
凤知微这句却也不是疑问句,不过是个陈述句,随即她并没有考虑,决然道:“换了。”
阿四目中神采大现,下颌一扬,“世传魏侯狠辣决断,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好话当不得饭吃。”凤知微笑吟吟伸手,“拿来吧
”
阿四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居然还要凭证?”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三张已经盖上特殊钤记的纸卷,道:“这种承诺也没法给什么凭证,但是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它的用处,将来你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及我的性命利益,你在这纸上写上要求,随便送往临近的哪家‘广记杂食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要求转报于我,并听你驱策。”
雪白的纸卷递过来,月光下纸卷末端鲜红的钤记画押触人眼目,凤知微眼眸在钤记上一扫而过,眼神一缩。
对面阿四傲然负手,笑道:“你看,你犯得着为了朝廷的事得罪我?还是和我交好比较妥当,不是吗?”
凤知微笑笑,将纸卷收起,道:“阁下身份尊贵,一言九鼎,今夜之事,得罪了。”
阿四微笑着看着她,凤知微又道:“只是护卫已经包围了这里,当真一点都不拦阻便放阁下及贵属离去,我也无法交代,你知道的,出使队伍人多眼杂,还有其他官员在。”
“无妨。”阿四漫不经心的道,“你指令哪个方向稍微放开点包围圈,我照样带人硬闯便是,死几个属下也没什么,只要我自身安全就行,多死几个,别人才知道这一趟差的辛苦嘛。”
凤知微听着,唇角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果然又是一个凉薄毒辣,狼视鹰顾的王者!
“那好。”她脸上微笑不变,伸手一指西南方,“阁下请从那里突围,那方向也靠近京郊蒙山,进入山道后当地官府也很难搜捕。”
“多谢。”阿四一抱拳,二话不说便走。
凤知微立于原地含笑目送他离去,没有跟上来,阿四走出几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忍不住回身一望,便看见那少年衣袂飘飘于斑驳月下,一抹笑意沉在暗昧的月影里,看起来神秘而悠然。
阿四的心,微微动了动,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匆匆回到自己队伍,带领属下直奔西南方,一番厮杀后果然没费多少力气便冲了出去,他一边厮杀一边心头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直到冲出包围进入蒙山之后,属下抹着汗和他回报其后路线,他才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
魏知和他谈判时,还没发出任何指令,就告诉了他西南方可以突围,谈判后也没见魏知派人安排西南方悄悄撤围,说明西南方的包围,本就是最薄弱的,就算他不和魏知交换,也能带人从那个方向突围出去。
换句话说,魏知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打算杀他!
偏偏他还自作聪明的提出三个承诺,交出了有自己钤记的暗号,交出了自己的暗中信息据点,还自以为占了好大便宜!
阿四骑在马上,面色阴晴不定,属下们惴惴不安望着他的脸色,不明白他们那位素来聪慧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
阿四在那里自我讥嘲半天,想起自己虎踞一地,自小到大出类拔萃,自负神童,也受尽众人崇拜,不想今日还是没能敌得过这出名狡猾的魏知,狠狠的栽了个跟斗!
半晌他蓦然将马鞭一扬,回望来时方向,一声不甘而又兴奋的低笑,冲喉而出。
“好!你好!”
那边“阿四”怒极反笑悻悻退走,这边凤知微怀揣着战利品笑眯眯迎风而立。
怀中纸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响,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闪光。
顾少爷慢慢走过来,他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放走对方,却相信凤知微永远都是对的。
两人踏着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风,凤知微还沉浸在如何使用战利品的盘算里,忽然听见顾少爷道:“一直走下去。”
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爷开始学会主动表达美好的愿望了,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清越的风,将平静如一的少爷,也给打动了。
“是啊。”她轻轻“嗯”了一声,“真希望没有烦恼,没有心事,没有负担的,在这条路上,平平静静永远走下去。”
她纯粹感叹,顾少爷却突然回头,斩钉截铁的道:“错。”
凤知微一怔口
“烦恼、心事、负担。”顾少爷抓紧她的手,“没关系,只要在一起。”
凤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爷神情,觉得今天的顾少爷有点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顾南衣面纱后的唇角微微勾起,觉得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南衣。”凤知微突然轻轻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没有路。”
顾少爷沉默着,忽然道:“没有路,给你劈开。”
顿了顿,他道:“拿命。”
凤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记住,任何时候,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顾南衣静静道:“没有凤知微,顾南衣是谁?”
凤知微抿紧了唇,在一怀微微激涌的情绪里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她沉默着,仰头面向远方翻腾起伏滚滚而来的云海晨曦,眼神里微光浮动,身侧,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伫立,将自己永远不变的身影,沉厚而亘古的覆在她身旁。
从阿四事件之后,路途便开始平静,一路下江淮走陇西,自暨阳山经过时,凤知微抬头看看隐在云雾间的半山,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那夜荒寺的萧声,经过暨阳时,还是那位彭知府来接待她,官是那个官,当初压在头上的申旭初等人却早已在宁弈手下魂归地府,经过整顿的陇西官场,较以前收敛了许多,晚间彭知府设宴,还记得顾少爷的癖好,所有的肉类食品都是八块,顾少爷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实七块也可以。”
凤知微的筷子顿了顿,想起那年除夕浦园里晋思羽夹过来的三块肉,何其简单的一句话,浓缩了一个人何其艰难的挣扎,那一步的迈出,如天海之远,令人穷尽力量所有。
她轻笑着,给顾少爷夹菜,道:“只要你欢喜,都可以。”
顾少爷头也不抬,将她夹来的菜吃掉,正想说我也欢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听一个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顾大人,暨阳虽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历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们暨阳万花楼的清绾,个顶个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优比,也不遑多让,下官命人唤了几个来,给两位大人唱唱曲子讨个雅兴如何?”
凤知微哈哈干笑一声,心想这一路终于有人敢当面向自己献美人了,本来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儿们什么时候都这么洁身自好廉洁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凉,一路上接待虽极尽巴结却中规中矩,别说美人,连只母猫都没见过,后来听侍卫闲话才知道,全天盛官场,现在不知怎的盛传某些流言,其内容关于楚王殿下魏侯爷和顾护卫之间的二三事,内容是暧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节是富有想象力的,直接编成传奇情色话本子是不需要润色的,这府丞大概是个官场新丁,没听过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过来讨好,看对面彭大人,连连向他打眼色,脸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见凤知微笑而不语,自己主官又杀鸡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顾右盼的干笑着十分讪讪,凤知微看那模样又觉可怜,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忽听身边顾少爷问:“女人?”
府丞连忙点头。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一本正经,绝对不像在开玩笑的顾少爷。
“美人?”顾少爷又问。
府丞眼睛亮得贼兮兮,语气严重,“绝对美人!”
凤知微正在想着顾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给顾知晓找个嬷嬷什么的,便听少爷淡定的吩咐道:“好,试试。”
正在喝酒的凤知微“噗”一下险些喷出来,赶紧用袖子一遮,对着喷了满袖子的酒液发了阵呆,又看看天色,想知道太阳明天会不会从西边出来。
一直给下属打眼色的彭大人,眼捷毛一阵乱飞,像抽了筋。
其余陪坐的暨阳府诸官员们,纷纷举袖子的举袖子,端杯的端杯,从袖子后和杯子后,观察魏侯的神情,看传说中的两男争一男中的那位一男,面临着当面背叛是个什么表情,看魏侯和顾大人的断袖情深今儿个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断袖面临真正的袖断?决裂了?龃龉了?吵架了?使小性子?还是只是玩点吃醋调情的小把戏?
这里猜测纷纷,充满了人类对所有禁忌情爱的想象力,并两眼发光的为传奇话本子添加新的一回,连章节名都想好了《移情别恋当面索美,醋海生波伤心寻欢》。
那边凤知微还愣着没反应过来,那么敏感的人,竟然也没注意到席上瞬间暗湘汹涌,好一会儿才再次干笑,“好,试试……试试……”
一边想着少爷长大了啊,这么突如其来的开窍了啊,这开窍开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啊,招呼都不打就直奔主题了啊。
她这回的笑容可真的是干笑了,对着那个当着她面一本正经要试试女人的家伙,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无心和众人再摆着假面打哈哈,一面道:“晚了,散了吧。”一面令那府丞留下,单独把他唤到一边,道:“既然顾大人要试试,你就着意点,那些风月场中老练的女子就不要了,就是你说的清倌儿,身家清白,性子也好的,选个来服侍顾大人。”
府丞感动的仰头看凤知微,他刚才已经从同僚的私语中听出了“关于楚王和魏侯和顾护卫的二三事”,正一身冷汗的后悔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想峰回路转,魏侯居然还这么关切的给顾大人安排女人,越发感动于魏侯的泱泱大度,心想魏侯果然是魏侯啊,大人物连断袖都断得这么有风骨有气度啊……
当下连连发誓绝对是最干净最美的,又暗示魏侯是不是也安排一个,反正都这样了,魏侯心不在焉的听着,忧伤(他觉得是忧伤)的道:“只要他满意就行了……”
府丞被魏侯伟大的断袖节操感动得泪水连连的退下,着手去安排女人了,凤知微这边站起来,发了一阵呆,也不去看呆在厢房里的顾少爷,直奔后院去了。
她在后院里转了三圈,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水,觉得今天的月亮和水都有点不对劲,正想转第四圈,忽然一间屋窗扇打开,顾知晓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的嚷:“你干嘛,吵死人了。”
凤知微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大步进屋,道:“这么晚还不睡?”
顾知晓穿着小肚兜蹒跚的爬回床上,揉揉眼睛,道:“我爹呢?”
凤知微爬上她的床,往被窝里一钻,也不管顾知晓推她,将她抱住道:“唉,你爹啊……”
顾知晓睡眼惺忪的转头看她。
凤知微一句话说到一半就顿住,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和孩子说这个?怎么说?能说?顾知晓这个恨不得整天将她爹塞进她兜兜里的恶魔女娃,真要知道她爹“和坏女人一起”,会不会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笼子召唤出来,啪的一声把人送回姥姥家?
凤知微坐在那里,抱着怀中软软的小身体,顾知晓很困,一顿一顿的在她臂弯里打盹,柔软的散发乳香的肌肤摩擦着她的手臂,让人心情安定温软,她想了一会,忍不住慢慢笑了笑。
今晚真是给少爷吓着了……这一步迈得太大,迈到她跟不上,险些自己栽下去,这种奇特的,失落而又茫然的感觉,是不是那种看着自以为了解的身边人,突然成长到令自己陌生,而产生的寥落感?
她皱着眉思考了半天,见小丫头还在等自己,笑了笑,抱住她慢悠悠的道:“知晓,有没有想过你爹给你添个娘啊?”
顾知晓立即不困了,精神奕奕抬起头,“你么?”
凤知微“啊”的一声,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无聊找虐来了,顾知晓已经扁扁嘴,并不说话,翻身从她怀里滚落下去,背对着她,做出要睡觉的模样。
凤知微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自从给顾南衣整过那一次,竟然学得深沉许多,学会了收敛自己的那些锋利的抗拒,她是害怕被她爹知道了再次给甩下来,这么一想便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被逼着要察言观色和忍耐,很有些可怜,忍不住轻轻抚了她的肩,柔声道:“知晓,你会长大,你爹会老,我们都会老,将来总有一天,或者你爹离开你,或者你离开你爹,你现在也许会觉得那是不可接受的,但等你长大,会有更新鲜更丰富的生活等着你,我们的存在都会自然而然淡去……”
她说着说着,慢慢住了嘴,神情微有些恍惚,这段话到底是对着顾知晓这个三岁孩子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人生聚散无常,谁敢保证说一生不离不弃相伴到底?
或许有一天,今日相聚的人都会天南海北,或许有一天,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忘记自己。
今日刻上心版之深深烙痕,到了明日,或许只是一缕枯黄的旧月光。
她怔在那里,手指搁在顾知晓肩上忘记收回,突听得那孩子埋在被褥里,闷闷道:“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她连说了五个不会,嘟嘟嚷嚷的语音带着鼻音,凤知微的手指抚过她细致的小脸,触着了一点微微的湿意。
这小小的孩子,也是因为她语气里突然的怅然伤感,而有所触动么?
凤知微收回手,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因为心绪浮动便来影响孩子,爬下床,给顾知晓盖好被子,那孩子便把自己裹紧,严严实实钻在里面,直到她退出房间,始终没有翻转身来。
凤知微回到院子里,看看顾少爷亮着灯的厢房,他的屋子一向都在她隔壁,往日觉得方便,今天便觉得不方便,这要回屋睡觉,听见了某些不该听见的声音怎么办?想了半天,只好去视察周围防卫,又去看了看钱彦——她趁着这次出使,趁机将钱彦要了过来,以免在帝京惹出事端,至于他错过的朝考授官,这一趟出使完随便给他报个功也足可补偿,钱彦承她救了一命,也感激她用心良苦,比以往更谨慎贴心了几分,阿四使计那夜,安排在驿站放火杀人的杀手被伏杀,便是他安排挂上几个大灯笼,照亮驿站,让远处的阿四以为驿站那边得手的。
钱彦正在灯下看从朝廷转寄来的南方文书,看见凤知微进来,笑道:“魏侯还不睡?”
凤知微干笑一声,心想今晚大人我没地方睡,岔开话题道:“看什么这么认真?”
“陇北和闽南的专报。”钱彦道,“说是前不久有一队商船,自大越出发,抵达西凉,这本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前来接这队商船的,来自西凉京城,有人认出其中一人,好像是摄政王左右臂,大司马吕瑞。”
今天的文书专报凤知微还没看,听见这一句眼神一闪,突然道:“大越目前局势如何?”
“越皇驾崩,大军撤回,我朝趁机推行当初魏侯的平越二策,而目前越朝无暇他顾——诸皇子争位,太子即位三天,被四皇子所杀,四皇子刚想即位,被太傅急调临近大军围攻灭了满门,随即拥立九皇子,朝中却有一半朝臣反对,大越京都,正陷于纷乱血火。”
凤知微不动声色听着,问:“晋思羽呢?”
“大乱起时安王领兵在外,原本直奔京都,却在太子被杀后折道向南,并没有进入帝京,据说大军停在大越南境,具体在何处还未查知心现在他的情形,倒和他其他几个兄弟有点像——被放逐流亡。”
“是吗?”凤知微一笑,尾音拖得有点长,她负手而立,想起那一年华彩交织的浦园,想起那些惊心而不动声色的试探与反试探,想起书房里一番尔虞我诈的谈判,想起自己从浦城城头落下时,晋思羽霍然伸出却抓空的手。
一别未久,故人竟可在他国再见么?
想不到这次去西凉,情势竟比想象中还复杂呢。
和钱彦又聊了几句,眼看不早,不好再在人家那里赖下去,她只得告辞,将文书收集在一起,准备到厅堂里夜半挑灯苦读,刚要迈出屋子,忽听见一声爆响。
声音是从顾少爷屋子里传来,伴随着顾少爷冷而有点怒气的声音。
“骗子!”
于此同时,一样东西破顾少爷窗户而出,噗通一声,重重栽在了屋外的池塘里。
第三十章 八卦记录
据说,长熙十五年六月初三夜,戌末亥初,暨阳府官邸客院“竹香院”南厢房内,曾发生了一段只有当事两人知道的彪悍对话。
这段对话的内容是这样的。
“小女子纤纤见过大人。”
“嗯。”
“大人想听什么曲儿?《清平调》?《折枝令》?或者山野歌儿《梅春儿》、《翡翠枝》?或者……嗯……《十八摸》?”
“摸。”
“大人……您好坏……”
“为什么?”
“……嘻嘻……大人……你真有趣儿的……”
“有趣什么?”
“……大人……嗯……别逗人家啦……”
“逗什么?”
“……”
“还不唱?”
“……一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姐姐的头发滑又长,搔在了哥哥心尖尖上……二呀摸,摸到……”
“不好听。”
“……难道……大人您是要……来真的?”
“什么真的?”
“……哎呀……真……摸……嘛……”
“……”沉思中,“这个可以。”
呢喃低笑声,簌簌脱衣声。
“等下。”
“大人……有何吩咐……奴家……有点冷……”
“你那里。”指胸,“好看么?”
“……嗯……大人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要你自己说。”
“自然是……自然是……”
“美么?”
“……奴家号称万花楼第一美,因肌肤……饱满润泽……人称……玉莲花……”
“莲花?”
“……嗯。”
“像莲花?”
“……嗯……”
“莲花的花苞儿?”
“……羞死人了……您干嘛问这么细……您摸摸……不就知道了……”
簌簌落衣声,含羞带喜低笑声,窗上人影渐渐重叠,隐约饱满坚挺,温柔逼近。
“……”
须臾之后。
“骗子!”
轰然一声,一大团白影飞出,撞破窗户,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噗通一声坠入院子池塘里,将满池子莲花花苞儿砸碎。
出手砸人的那个人,愤怒的好像被砸的是自己,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拼命找盆找水找帕子,要洗手。
一边洗一边咕哝,干巴巴的语调也能听出极其愤然。
“骗子!”
“什么莲花!”
“什么花苞!”
“牛粪坨!”
“烂肉包!”
……
顾大少猎艳史在他不忿的抗议和纤纤的委屈哭泣中速度结束,没结束的是爱听墙角和挖八卦的某王爷偷偷派出的某护卫的偷窥心,此人高蹉围墙之上,抓着纸和笔,将临近一幕尽收眼底,然后目光发亮奋笔疾书:
“时辰:六月初三,戌末至亥初。”
“地点:暨阳官衙后院南厢房。”
“人物:顾南衣,万花楼头牌纤纤。”
“事件:顾南衣要听《十八摸》,听完了还要摸,摸了还要问莲花花苞,花苞给他看了,他给扔了,还骂人骗子。”
“个人看法一:顾南衣不是个东西,不懂得怜香惜玉。个人看法二:顾南衣为什么特别专注莲花花苞?此事值得探究。个人看法三:某人看不出来吃没吃醋,殿下你还有机会。个人看法四:顾南衣好像开窍了,殿下你小心。个人看法五:再干净的妓女也还是妓女,我和殿下一样,对这种女人从不感兴趣。个人看法六:其实纤纤那胸还真的像个玉莲花苞。”
那夜响声很惊悚,在寂静的夜里炸出好大的动静,四面都有人赶过来查看,凤知微反应灵敏,看见白乎乎一大团便立即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立刻奔到了月洞门,阻止了护卫的接近,干笑:“刚才在荷池边看花,不小心把椅子推进去了,没事,没事,各位散了,散了吧。”
护卫们散去,凤知微抹一把汗,还得自己下水去捞那倒霉纤纤,把人家湿淋淋拽上来,那姑娘已经吓晕了,瘫在地上,更糟的是,袒胸露乳,只有下半身亵裙还半裹着,凤知微好歹现在是个男儿身,不方便,脸色发红的扫了一眼那姑娘,心想少爷真狂放啊真狂放,一边命顾知晓的侍女来给那女子收拾,一边就去敲少爷的门。
原以为少爷在气头上一定不会理她,不想门一敲便开,凤知微正要说话,蓦然看见顾少爷衣裳半解,露出大半个胸膛,肌肤在未点灯火的暗处光泽莹润,伴随着淡而干净的青荇气息,瞬间逼至眼前鼻端,像一轮明月亮在视野里,顿时脑中一乱脸上一红,想好要说的话都忘记了,赶紧往后退,一边胡乱的道:“啊你也该休息了,刚才的事我帮你处理了……”
顾少爷不说话,也不整衣,默默的看着她,见她后退,突然张开双臂,将她一抱,随即俯下脸,头埋在了……凤知微的胸。
凤知微“啊”的一声,呆住了。
顾南衣深深的将自己埋进去,努力的隔着厚厚的裹胸布寻找曾经让自己热辣辣的那种感觉,在那般微微的起伏里很快找到了一点点,只觉得果然自己的心砰砰的跳了一下,满身的热血也像那晚一样激涌奔腾了一会,重回的熟悉感觉令他满意的吸一口气,迅速的放开,语气欣慰的道:“这个才对!”
凤知微:“……”
顾少爷默默的将他眼中的莲花花苞凝望了一阵子,心想果然是不必试验的,果然普天下的莲花花苞只有这一个的,果然别人的摸着了只有恶心的,你说其实看起来也差不太多为什么感觉就差这么多呢?真是想不明白的问题,唉,浪费时辰。
他这里一触即放,满意的完成了内心的疑惑和思考,舒舒服服的把门一关,坦然睡大觉去了,那里凤知微直着眼睛站在门槛上,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少爷袭胸了。
袭胸不可忍,袭胸之后连句道歉都没就去睡觉更不可忍。
凤知微眼睛发蓝,很想违背一下自己做人准则,把门踢开好好和少爷谈一下关于男女授受不亲和温良恭俭让之类的问题,手指已经触及门板,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唉,少爷似乎正处于对某事的启蒙阶段,拿身边的女人来试试也是正常的,真要大惊小怪的,一方面自己尴尬他还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也会给人家纯洁弱小的心灵带来不必要的阴影,这对于一个正处于开窍阶段的人来说,是很摧残且不符合教育之道的。
凤知微有点哀怨自己的沉敛性子,遇见什么事都喜欢动心思先想啊想啊想,尤其遇见这种别的女人一碰就炸毛的事,她想得反而更多更深,这么一想二想的,什么怒气什么冲动都会被那些左思右想给磨掉,换了最后摸摸鼻子,悻悻离开。
于是她也就是摸摸鼻子,悻悻离开了。
她和顾南衣,两个人,都有些心思浮动,一个被袭胸吓着,一个想着女人,都没注意到远处高踞围墙上眼睛亮亮的那个,再一次奋笔疾书。
“时辰:六月初三,亥时一刻。”
“地点:暨阳官衙后院南厢房顾南衣屋子门口。”
“人物:顾南衣,凤知微。”
“事件:顾南衣抱住凤知微,蹭她的胸(太过分了!)。”
“个人看法一:顾南衣不是个东西,太懂得怜香惜玉。个人看法二:凤知微没有反抗,居然没有反抗!个人看法三:看见前面一条殿下你先别哭,我还没说完,我觉得凤知微不是不反抗,是完全给震惊得忘记反抗了。个人看法四:可是我认为,就算当时没有反抗!事后还是应该找顾南衣算账的,可为什么她没有呢?个人看法五:看见第四条殿下你也先别急着哭,我还是没说完,我觉得吧,凤知微这个人遇事考虑太多,可能她是觉得事后再闹很无聊,总的来说这是小事。个人看法六:殿下你确定你真的不需要放下手头督造行宫事务想办法来西凉走一遭?”
暨阳寻欢事件后,凤知微的旅途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夜的后遗症,除了让纤纤姑娘受惊大病一场,以及给暨阳官场带来了新的嚼舌头传奇,让官儿们在闲的没事干的时候可以对“六月初三夜魏侯和顾护卫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发挥出充分而离奇的想象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最起码顾少爷恢复淡定了,再也不提要求试试女人了。
七月初二,天盛使节队伍抵达闽南和西凉交界处的雄县天水关,在那里,凤知微和华琼见了一面,两人原以为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不想几个月便又相逢,两人在和西凉一河之隔的天水关渭河相会时,不禁相视一笑。
“朝廷上的事果然千变万化。”华琼的衣袂猎猎飞舞在风中,注视大河滔滔逝水,笑道,“居然你紧跟着就到了闽南。”
凤知微默然不语,静静注视日光下闪烁万千粼粼光芒的河水,良久柔声道:“陛下有口谕让我带给你——着你在闽南就地招募早年火凤旧部,重建火凤军。”
华琼目光一闪,笑道:“得令!”
“我娘当年虽然对火凤军一字不提,但我知道,她内心里一定很思念旧部。”凤知微轻轻道,“按说该我这个女儿去替她完成凤愿,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了你身上。”
“我们还分什么彼此?再说没有你的鼓吹,陛下哪肯松口?”华琼微笑拍她的肩,“何况以你身份,火凤军断不能和你有表面关系,你放心吧,既然有了这口谕,我定然能给你把火凤军建成。”
“你上书要求建火凤军,陛下对这个提议很赞赏,我只不过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凤知微道,“陛下极有兴趣,还说闽南女子因为出身山区,极为矫健灵便,天生战阵的好料子,尤其以闽南南部赤水黑山等县的女子最为出色,当年火凤军大部分便从那个地方招募而来,你也不妨试试。”
华琼认真听了,点点头,对着眼前宽广的河水张开双臂,笑道:“且等着吧,知微,火凤旗帜,定然能在闽河之水上飘扬!”
她微仰头,高举双手,一个昂扬超拔的姿态,日光激越的打下来,在她线条明朗坚定的下颌上溅射开去,乌黑的发飘在风中,也如一面猎猎的旗帜,而她身侧,那同样优秀的女子,笑而不语,夕阳下眼波与这河水一般光芒细碎,神情却寥廓辽远,等行这浩浩山河,无声往眼底奔来。
七月初三,在天盛闽南布政使相送和西凉礼部迎接下,天盛使节队伍渡河而过,正式踏入西凉国土。
从官船上下来,脚步踏上西凉看起来和天盛没什么区别的土地时,凤知微有些感慨——自己竟然成为十数年来,第一次踏入敌国西凉的天盛人,想来便冲着这一点,便可以载入史册了。
西凉派出一位礼部侍郎,率领当地官府在边境迎接,这个礼制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等到到了京城,自然还有更高规格的正式接待,摄政王派礼部官员穿越大半个西凉将天盛使节队伍一路迎接到京,本身表现的也是一种尊重。
凤知微从官船上下来时,岸上鼓乐齐鸣,鸣炮三响,百姓们被拦在十步外,挤挤挨挨,好奇的看“天盛的官儿们”,西凉官员们,则含笑迎上来。
当先的西凉礼部侍郎柏德山,好奇的仰头看着官船上最先下来的少年,真的是少年,非常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清瘦而秀致,却没有书生般的酸腐气息,气质雍容沉稳,像承了雪的巍巍远山,让人一眼过后便忘记他的年纪,他那眼神也很特别,并不像很多少年得志的重臣锋芒逼人,而是迷蒙温和,看不穿眼底天地,他随随便便披一件青色锦袍,姿态自如的下船,看得出经惯大场面,初秋的日光打在他肩头,整个人灿然若镀金光。
这就是天盛国士,名下无双,号称奇才的魏知?
果然……特别。
“那个是魏知哦?”
“好年轻……都说他文武全才,天盛皇帝最爱的臣子,也不知道真假。”
“自然是真的,不然怎么会派他来?西凉和天盛,可从来没有交情。”
“还是个漂亮少年郎呢,嘻嘻……和我家小桃儿尽配的……”
“呸,人家什么人?你家山村野丫头也想攀龙附凤?刘家的你真敢想!”
“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个人?”
“怎么不知道,那年他到南海剿匪,杀了不少海寇,俺姑姑家在南境靠海,说她们那边后来也清静了许多,说起来咱们西凉,也算承过人家的恩呢!”
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随心的谈论着,却也有更多的人,远远的不靠近,用森冷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光鲜庞大的天盛使节队伍。
柏德山听见身后百姓的指点惊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看人家看呆了,而且这个仰头呆望的姿势,怎么看都有点堕我国威,想着摄政王在他临行前关于“可尊敬不可迁就”的嘱咐,不禁唰的一下后背便冒出汗来。
赶紧上前,三步外站住,随着司礼官员的唱礼,淡淡一躬,“见过魏侯,魏侯远道而来,敝国有失迎进,魏侯见谅。”
“好说好说。”凤知微早已将对方的失态看在眼底,含笑握了他的手,道:“承蒙大人远道相迎,魏知不胜惶恐,贵国物阜民丰,风物宜人,真是令人看花了眼,还得劳烦大人一路给我这土包子解说解说,请,请。”
她语气谦和,眼神亲切,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柏侍郎原本听说多了这位天盛重臣的“丰功伟绩”,很有些警惕和紧张,然而凤知微亲切又有分寸,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令他顿时放松,赶紧笑起来,双方各自介绍随员,交接礼节,一番热闹过后,浩浩荡荡继续上路。
按照柏德山的意思,是在这里休憩一夜之后,第二日再前行,凤知微却坚持立即上路——这里是闽南和西凉交界,边境地区,向来是摩擦最多的地方,这许多年下来,难免会有积怨,就撇开这些不算,当初娘率兵将殷志谅驱逐出天盛腹地,闽南边境可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她和柏德山商量时,语气温和语意却很坚持,柏德山有心按照摄政王的吩咐“尊重却不迁就”,却发现和这位魏侯交涉,完全是徒劳无功,无论你想要表达怎样的意愿,最终都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人就那么淡淡微笑,听你说完,表示同意你的看法,然后——做他自己的。
往往一番话还没谈完,你就已经觉得自己再坚持很傻,因为只有对方是对的。
柏德山领教了凤知微的交涉艺术,一边想着这个可以学一学,以后谈判好用,一边安排人探路开拔,他带来了一千护卫迎接天盛使节队伍,按照凤知微的意思,五百前头开路,五百侧翼护卫,却用自己的两千护卫,将天盛队伍护在中心。
队伍行到一处岔路,柏德山在道路前略有沉吟,随即指了左边一条道路,接令的护卫首领向那道路看了一眼,唇角一抹笑意冷冷,随即拨马而去。
马车车帘一掀,现出凤知微的脸,她正看着那护卫首领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有思索的神情——这位首领先前见礼时,便态度淡漠倨傲,而西凉那边官员,对这位品阶并不算高的护卫首领也十分客气,想来此人定是摄政王的亲信。
车队又走了一阵,渐渐到了山区,西凉和闽南一样,多山,边境尤多,车队打算绕山而过,道路崎岖,众人都弃车乘马,凤知微眯眼看着前路,和柏德山拉闲话,“这山看来屿拔险峻,不知山中可有村庄?”
柏德山倒是个聪明人,闻言立即笑道:“这是滕山,是我们西凉西境第一山,山中有些猎户杂居,村庄倒是没有,平常安定得很。”
“魏侯是在问山中可有山匪?”一旁那个侍卫首领突然冷冷接话,“柏大人想必忘记告诉你了,有的,只不过那些山匪……”他突然讥诮一笑,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冷冷翻过来睨着凤知微,“是当初贵国和敝国交战的逃兵,当年虎野坡一战中贵国溃逃数十里,逃兵无数,很多人从此流落西凉边境,无以为生,便扯旗子做了山匪,年年侵扰我西凉百姓——魏侯既然好不容易来了,是不是该把你们这些丧家之犬给收回去?”
这一番恶毒挑衅的话说出来,四面所有的声音瞬间都被斩断,静到听见远处落叶崩脆的粉碎,柏德山愣了好一阵子,才厉声道:“邱统领!慎言!”话声尖利得不受控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邱统领仰首望天,傲然冷笑,一副老子就是说了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柏德山看他那副模样,气得直翻白眼,心想真是个二百五,武功极高却不会说人话,摄政王为什么要派这个对天盛有心结的人来护卫?再看看四面天盛侍卫,人人面有怒色,不由有点心虚的咽了口唾沫——这要真惹怒来使,动起手来,一千对两千,胜算多大?
却见天盛侍卫虽然暴怒,却无一人开口斥骂或贸然动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队伍的中心,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拢着衣袖,笑吟吟的看远处的山,连眉梢都没动一动,等四面都安静了,才将目光缓缓落到邱统领身上,很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一下。
她那种“你像个跳梁小丑很有意思”的目光,看得邱统领浑身一阵不舒服,正要发怒,却听凤知微攸攸道,“看见这滕山,在下很有感触。”
她突然说这一句,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柏德山有心打圆场,连忙接口,“魏侯有何感触?”
凤知微慢条斯理看他一眼,扬鞭指了指滕山,道:“在下突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二十年前,有一个皇帝,座下有一员倚为左右膀臂的大将,镇守南境一线,其驻地涵括当年的整个南境,面对如此倚重,该大将感激涕零,曾和这位皇帝噬臂为盟,愿生生世世为西南之藩,替皇帝守好这南方沃土,惜乎誓言犹在,人心不古,某日该大将临阵倒戈,致本主猝不及防大受伤损,按说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不过皇帝年年做,明年到我家而已,偏偏这位大将高风亮节,百战长胜将军,竟然在大胜之后,又连连败于对方一位不过十余岁的女将手里,在某山之下,溃逃数百里,一退二退又三退,生生退到了最为贫瘠荒凉的极南边陲之地,从此流落该地,无以为生,便扯旗子建了国,年年还记得侵扰本主之国,想把自己吐出去的土地再抢点回来——本侯想着,这位大将好不容易反戈了那么一次,偏偏又没能做到底,是不是该抽个时辰,好把当年那些吐出来的领地,给再收回去?”
“……”
凤知微这番话,几乎原封不动的把邱统领的那段挑衅给送了回去,还更毒辣几分,既不指明何朝何人,让人无法对号入座,偏偏句句都在说当年殷志谅的背叛无德,句句都戳在西凉朝廷的痛处——当年殷志谅大胜后却败于一个少女将军之手,被迫从此立国蛮荒贫瘠的西凉,这是他毕生痛事,在世的时候谁提谁死,如今西凉的官儿们自取其辱,被迫生生听着,最后一句更是狠辣,人家殷志谅都死了做鬼了,她还问人家“什么时候抽个时辰收回去”?
西凉的官儿们人人脸色白得鬼似的,被这番讥嘲讽刺调侃威胁齐备的回击给打击得无言以对,想发作没有理由,这种明知人家在骂你还不能认只能听着的感受实在太憋屈,众人都恨恨瞪着邱统领,暗骂他自取其辱。
邱统领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呛”的一声,长刀已经出鞘一半,西凉官员们又是一惊,正要阻止,忽见一道青影直直的飘了过去,没有起伏的道:“刀很好看,拿来看看。”
凤知微莞尔,心想顾少爷也会拐弯抹角说话了,邱统领却不知道轻重,看见顾少爷过来,狞然一笑道:“想看是吗?行啊——”
他随手将刀往前一递,半出鞘的刀只要轻轻一震便会震落,心中盘算着只要这人伸手来接,必然要给他一个小小惩戒,看在摄政王嘱咐份上,不用太狠,一只手就行!
刀半出鞘,西凉官员们眼神紧张,这位统领在西凉三大高手排名第三,一手刀法独步天下,天盛这个蒙面人要是在他手下吃了亏……柏德山已经在考虑,万一真的出事,怎么向摄政王交代。
刀半出鞘,顾南衣伸手来接,邱统领眼神突然一恶,手腕一反刀光一亮,以快至惊人的速度向顾南衣手腕斩下!
“啪。”
大惊失色的柏德山刚迈出一步欲待救人,便看见刀光一亮又隐,黑影青影团团一转,随即一声闷响,听起来并不像是利刃入肉的声音,倒像什么东西被狠拍,随即地上腾起一股烟尘,迷了冲上来的柏德山的眼睛。
他慌忙去揉眼睛,隐约听得众人惊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急越揉不干净,好容易睁着充血的眼睛一看,不由呆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邱统领,不见了。
顾少爷衣袂飘飘的站在那里,用手指弹了弹刀,没有起伏的赞扬:“好刀。”
那边凤知微从容自若的道:“好刀你便收了吧。”
西凉众官员:“……”
柏德山找了半天,才发现,不知何时邱统领竟然半身都陷在了地下,头上鲜血涔涔,正挣扎着要将自己拔出来。
他竟然在刚才的交手中,被顾少爷淡定而彪悍的夺刀,将他一刀拍到了地下……
西凉官员们一阵倒抽气,面面相觑,在他们心目中,邱统领武功绝世无人可档,不想竟然抵不过人家轻描淡写的一招。
顾南衣自顾自把刀没收,心想其实这人武功是好的,只是太轻敌了,活该。
凤知微在马上悠然微笑,目光微微一顾盼,西凉官员们无人敢接,齐齐低头退后。
骂,骂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过人家,还说啥?
邱统领好容易从坑中钻出来,羞愤欲绝,也无脸再去和顾南衣要刀,恨恨的拿白布包了头,去队伍前探路了。
凤知微唇角浅笑淡淡,西凉官员面上无光,没精打采,这下连话也不说了,一路绕山而行,眼看着经过一个山谷狭道,凤知微是经过战阵的,对这些地形都特别敏感,看这山谷四面逼仄,头顶直如一线天,那种伞盖式的顶崖,上方有什么人都不知道,不由多留了点心,一留心,便发现了不对处。
她想了想,道:“各位,天色不早,我看我们先停在这里吧。”
柏德山愣了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千人在这山谷之前露宿?忙道:“魏侯,过了这山谷再走十里,便有驿馆,现在还只午后,我们快些应该来得及,倒是在这山谷之前歇宿,似乎不大妥当。”
“什么混账主意。”前方邱统领回过头来,一头的白布很有些滑稽,恶狠狠道,“谁不知道逢谷莫入,你竟然要在这里歇?你自己想死我不管,我可不会陪着你犯傻!”
“哦?”凤知微浅笑,“邱统领,我觉得往前走不妥当。”
“我觉得妥当!”
“是吗?”凤知微脾气很好的样子,“真的妥当?”
“不走才不妥当!”
“既然这么妥当。”凤知微笑眯眯,“贵军对道路比较熟悉,此处又是山谷,还得烦请贵军前面探路,我看也不用护我们侧翼,等下人多了挤在一起过不了,贵军这一千人,便在前面走吧。”
“那成!”邱统领冷笑,“会给你探好路的,不然你怎么敢走?”呼哨一声,将一千人集合,烟尘滚滚向前而去。
他身后,凤知微高踞马上,手指夺夺的敲着缰绳,望着一千人的背影,露出她独有的,雾气蒙蒙的笑容。
第三十一章 火凤
邱统领带着一千护卫奔驰向前,他并不是蠢货,武将世家出身自然也懂行兵之道,在进谷之前,特地自己先纵上崖察看,崖上空荡荡一无所有,顿时放心,一路行了下来,手一挥,道:“开路!”
一千护卫得令,奔驰向前,邱统领冷笑看着后方停住不动远远退开的天盛队伍,心想等下过去,可得好好讥笑那个小白脸一回。
忽听几声“哎哟”大叫,伴随枯枝断裂声响,跑在最前面的一队护卫,突然不见了。
众人都一愣,随即发现前方看似堆满乱草的平地,其实早已被人挖了好大一个坑,在上面浅浅铺了枯枝断草而已,护卫们疾驰而去,顿时落入坑中,而后面的护卫收势不及,纷纷也撞了进去,坑内顿时哎哟啊呀的嚷成一片。
这陷阱也没什么稀奇,兵家常见手段,只是用在此处,颇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本来这种山势,一般都是崖顶埋伏以滚石相击,对方却偏偏独辟蹊径,崖顶什么都没有,问题出在地下,已经察看过崖顶失去戒心的人们,很容易便上了当。
此时坑内连人带马栽了十几骑,坑却不深,也没有栽尖刺暗桩以伤人,栽进坑里的护卫们都在艰难的向外爬,有的还试图牵出自己的坐骑,邱统领铁青着脸色,喝道:“快点把人拉出来,弓箭手准备!”
他这边话音刚落,山崖某处也有人冷声喝道:“放!”
这一声利落干脆,一个尾音还在空气中震动,四面便突起呼啸之声,呼啸声里,半崖之上一处隐秘的藤蔓一掀,竟然是个山洞,几个男子站在洞口,拉弓俯射,弓上长箭燃起熊熊烈火,竟然是火箭,霎时间火光连闪如漫天降落深红流星之雨,唰的一下直奔那个陷入护卫和马匹的大坑!
这下更是猝不及防,火箭射落,瞬间坑内连人带马都着了火,人固然“嗷”的一声便狂奔而起,四面护卫纷纷散开,马更是受惊,狂嘶扬蹄,一窜便窜上了不太高的陷阱,带着一身的火撞入后方的护卫群,动物都怕火,千余护卫的马顿时都受了惊,骚动乱跳,偏偏谷口狭窄,此时都挤在一起,马匹们火星四溅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马都陷入疯狂状态,拼命向四面八方乱蹦,有的将自己的主人掀落,有的互相踩踏,有的回头乱跑,护卫们连连吆喝控制不住,一不小心被撞落还给踩得半死,一时人喊马嘶惨叫求救乱成一片,谷口顿时成了一锅沸腾的带着血色的粥。
邱统领急得两眼冒火,跳上山石连连发令想要整束队伍,然而此时人人自顾不暇,谁还能听他的号令?喊破了嗓子,也不过是淹没在沸腾的喧嚣里。
和他的暴躁上火相比,对方却显得镇定冷静训练有素,一群山匪,比正现军更像正规军,随着半崖又一声冷喝:“射!”箭雨再下,这回不再是火箭,而是短弩,一弓五箭,强劲有力的短弩,出管如暴风,随着崖上那人“左前!右后!西向!”的不断指挥,一阵阵毫不犹豫的射向一千护卫之中,那出令之人,眼光极精准,指挥极有效,他所指令的方向,或是护卫们最混乱的地方,或是马匹们刚刚冲向的地方,或是已经快要安定下来护卫们正准备退向的地方,左拦右截,生生用自己指挥的箭雨,便将散乱的护卫射死大半,还将剩下的护卫和马,渐渐逼得挤在一起。
邱统领此时也看出不对,很明显,对方是个厉害人物,这是要把剩下的护卫逼在一处,然后一次性射死,一千精锐护卫如果在山匪手下全军覆没,自己将有不测之祸!
他此时心中终于一阵懊悔——他原本是知道滕山有山匪的,而且知道这里的山匪特别彪悍而凶猛,势力也不小,是早年天盛在战场上失散的逃兵,据说专爱打劫西凉官府的路过队伍,他仗恃着自己精锐的一千护卫,又觉得出身御林军的百炼强兵,怎么会敌不过一群堕落成山匪的散兵游勇?有心要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还想在天盛使节队伍前振西凉军威,如果能让天盛使节队伍在山匪打劫后狼狈逃窜,由自己去解救那就更好了,看那个徒有盛名的小白脸还得意什么!不想那小白脸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能预见到危险驻马不前,逼得自己遭受了这一场灾劫!
想起城府森严的摄政王,想起他临行前对自己的嘱咐,邱统领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战,终于觉得,有些人和事,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久居天子脚下,因为一身好武功受尽恩宠,如今竟然真要因为这区区山匪,便付诸流水了。
这么一想心中一恶,便起了拼命之心,大喝一声直奔山崖之上,竟然要以下而上,去袭击那个令行禁止的敌首」
忽听极短促的一声,“杀马!”
这一声也是令行禁止,声音刚落,利箭穿透空气呼啸而至,却是从身后而来,那方向连他也笼罢在内,邱统领大惊之下,再也顾不得身份,一个懒驴打滚险险避开,只觉得风声呼一下从自己头顶掠过,直奔自己的护卫而去,他瞪大眼看着那些箭,忽然感觉头皮凉凉的,一摸,几缕带血的头发悠悠落地。
被惊马和上方箭雨逼得挤在谷口的护卫们,发觉后方又有箭雨袭至,大惊之下都以为必死无疑,闭着眼呆住了不敢动,只觉得身侧风声呼呼,凉气渗体,随即便听一阵马儿惨嘶,再睁开眼时发现所有的马都已经被射死。
惊马都被射死,原本拥挤混乱不堪的谷口顿时空旷了一些,西凉护卫们正愣在那里,忽然又听见一声不由质疑的低喝:“上崖!”
护卫们怔在那里,一些反应快的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的箭从崖上射下,崖身本身就是死角,只要自己贴上崖,谁也射不着,顿时一边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想不到,一边飞快的踩着马尸纷纷窜上崖,个个都发挥了自己有生以来的最好的轻功。
这边护卫们一贴上崖,半崖上也就停止了射箭,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新的敌人不好惹,当机立断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大概是撤退的意思。
呼哨未毕,马蹄踏踏声响,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衣衫简素,双眸濛濛如秋水,却是凤知微到了。
她似乎很关心西凉这边的损伤,竟然单骑先至,看见谷口混乱情况,驻马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向邱统领一转,邱统领顿时羞愤欲死。
他看着凤知微背影,目光向后方掠了掠,刚才是凤知微命人给他解围,她手下的射手,让邱统领也不由为之心惊——那些人和马混杂在一起,想射马就只射马,人居然一个也没伤。
眼看着凤知微竟然单骑往谷口而去,他张了张嘴,有心告诉她对方可能有高手,注意安全,可是看着凤知微那悠然背影,心底突然泛上一阵恨恶——这个魏知,如此卑鄙!明明可以提醒他却不说,生生看着他出洋相,等到他惨败无法交代了才来做好人,既如此,让他自己蹈险去!
此时他也记不得,若不是凤知微刚才及时命人射马并指点,他一千护卫只怕便要全军覆没此地,他也难免重罪。
心地卑鄱阴私的人,向来只记仇,不记恩。
凤知微拨马前行,对劫后余生的西凉护卫们笑道:“兄弟们受惊了——”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身侧崖壁上藤蔓掀起,扑出一条人影,风声一响,护卫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隐约听得魏侯“啊”的一声,再睁开眼看时,已经没了人影。
众人齐齐抬头,便见山崖之上一人流星弹丸般身影一闪消失不见,似乎手里还抓着一个人。于此同时山上扔下来一个布条,上面写着:“拿黄金千两,武器三车,来换人!”
众人大哗。
“天盛使节被山匪抓去了!”
天盛使节魏侯爷被山匪抓去,导致西凉和天盛队伍大惊失色,没头苍蝇般聚在一起商议救人,灰头土脸的邱统领重振精神,表示要想救下魏大人非他莫属,并趾高气昂的拉了一批西凉官员去商讨“作战救人计囊”,天盛这边两位副使要去听,并表示是不是按山匪的要求先送上赎金以保全人质,被邱统领不客气的以“军事机密不宜泄露他国”为名推了出来,两位副使面面相觑,一边生着闷气一边也在疑惑——一向和魏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顾大人,这次怎么没在他身边?有顾大人在,魏侯怎么会给人掳去?
顾大人似乎也有点焦急的样子——只是有点而已,凤知微被掳消息传来,他毫无起伏的“啊”了一声,要不是众人知道这位说话从来都这个样子,只怕都要从这语气里怀疑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惊讶,顾少爷“啊”过之后,抓起自家小丫头扛在肩上,道:“我去救。”,随即便不见了,众人遥望着他的背影,张大嘴,心想顾大人你知道去哪救?
这边纷纷扰扰各自心思,那边凤知微在人家胳膊弯下,那人用一裁衣袖蒙住了她的眼,她也不介意,陶醉的迎着风,风声呼呼里悠然的想,这西凉虽然湿热,山顶上还是挺舒服啊,这季节也甚好啊,很久没有上山踏青了,如今可算享受一遭。
她姿态太悠然,表情太享受,夹着她满山跑的人低头看看,很有些郁闷。
一路越跑越远,山路曲折,这人似于不想给凤知微认得路,也不想有人追上来,在大山里乱转了好一阵,最后沿着一条幽深曲折的道转了几个弯,霍然眼前一亮,便见阔大的山坳里矗立着粗扩而结实的山寨门楼,塔楼瞭望台箭楼一应齐全,从门楼后层层叠叠虽然粗糙却很有章法的建筑来看,居然还颇有规模。
山坳前的平地上,有一群少年正在练武,俱都精赤着上身,在初秋的风中精神奕奕的出拳踢腿,嘿哈之声不绝,看见那人夹着凤知微过来,也没人随随便便停下,倒是带领那群少年练武的一个男子,收势垂手,笑道:“寨主回来了?什么人竟然要您亲自出手?”
夹着凤知微的那人随意点点头,也不说话,凤知微在人家腋下好奇的偏头,一路穿越人群,用行家的眼光打量那群练武的少年,不停的评点:“……嗯,很有章法……嗯,下盘功夫挺扎实……咦,你们为什么对下盘特别注意……哦,这种练法去做骑兵是好的,做山匪嘛……咳咳……”
“住嘴!”一声冷喝,上头那寨主终于忍无可忍,四面专心练武的少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自若的俘虏,都忘记了规矩扭头看过来,一边吃吃的笑,被那寨主瞪了一眼,赶紧回头再练。
那寨主低头看了凤知微一眼,有点心烦,他今天原本只是听说有群官兵会经过,顺手打劫一下,不想官兵一如往常很好打劫,官兵之后来援救的人却有些出乎意料,好容易出了个会单骑上阵的冤大头,以为抓了来能捞一把,不想冤大头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冤大头,他直觉的有些隐隐不安,怕黄金武器没捞着,可不要把自己的这点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给赔了去。
他这边烦恼,那边凤知微也在沉思,这群人操练武功的路数,还真像是天盛军伍的风格,但是又有些区别,难道……
她被那寨主夹着一路进寨,一路上无数人向那寨主打招呼,那人都不过随随便便点点头,似乎很有威望。
那人进了寨子,便将凤知微一抛,抛给一个赶过来的汉子,道:“按以前那些俘虏处理,看紧点!”想了想又道:“大米饭管饱!”
他抛完人就走,接下来的事自有属下接替,向来不用他操心,一边走一边接过一只槟榔漫不经心的嚼,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四面的人表情很有些怪异,而自己有心事的时候都会嚼槟榔,似乎没什么可怪异的,顿时警觉,正要回身看看那个人质,忽然发现有一个人悠然走在他身侧,认认真真斯斯文文的问:“这是槟榔吗?第一次见呢,在下听说槟榔嚼多了牙齿会发黑,阁下这一口白牙是怎么保持的?可否教我?”
那寨主望了这人一眼,突然将手中槟榔一抛,槟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褐色弧线,不知落在何处梆的一声,与此同时四面原本怔住的人也动了,各自纷纷拔刀,身形闪动间已经将说话的凤知微包围住。
凤知微四面看看,笑道:“诸位就是这么对待远方来客的?”
那寨主回过头来,此时凤知微才看清他,居然也是个少年,十七八年纪,清俊面容还带几分青涩之气,一双眉毛极英秀,像书法名家凝神激扬一笔,逸兴横飞。
很难想象这么年轻的人便可以营建这么有视模和气度的寨子,带领这群个个彪悍的人打劫官军,听他声音,先前在山崖上发出指令将邱统领打得狼狈奔逃的正是他,凤知微望着这位年轻寨主的眼光,已经带了几分欣赏。
她欣赏,人家却不买账,这少年很明显就是那种天纵奇才受人尊崇所以个性傲岸目下无尘的类型,冷冷看着凤知微,道:“有两下子,但是我告诉你,我这天凤寨,向来是来得,去不得。”
“天凤寨?”凤知微念叨着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寨名,眼神里有异光浮动,笑道:“我只要来得便成,至于去得去不得……且瞧着吧。”
那少年寨主冷哼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要被我掳进来的?”
“孺子可教也。”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抬脚就往前方正厅走,“来,我们来看看天凤寨。”
她竟然就这么在包围圈虎视眈眈里,自说自话的往人家重地走,态度就像上司来视察属下的领地,少年寨主瞪着眼,被这么潇洒又霸气的“人质”搞得呆住,愣一愣才反应过来,铁青着脸,冷喝“站住!”闪身上前手臂一探,已经闪电般抓向凤知微肩头!
他抓下时带了呼呼掌风,显见已经动了真怒,凤知微却连头也不回,沉肩侧步,右手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啪”一声和对方的鹰爪撞在一起,闷响过后凤知微肩头一晃,那少年却蹬蹬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之后他死死站住,脸上红潮一涌,随即褪去,换成青气一晃而过。
他死死瞪着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脸色难看,四面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战无不胜的寨主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吃了点亏?还有,怎么不继续动手?
凤知微却已经回过头来,打量了对方一眼,温和的道:“少年人有锐气是好的,但是不要意气用事太过逞强,你看你,原来应该退三步,死撑着不肯退,这下内伤了吧?”
她也不过十八九年纪,教训人起来却老气横秋,那少年给气得啼笑皆非,张口正要驳斥,嘴一张,凤知微突然手指一弹,一抹乌光飞闪向他口中,那少年猝不及防,想要闭嘴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口中一苦,那药丸已经下了咽喉,瞬间溶解,他大惊之下正想催吐,忽觉气息一动之下,体内升起一股热流,走遍奇经八脉,热流所经之处,刚才强自不肯后退导致内息逆涌,烦恶欲吐的内腑却已经舒服许多。
他怔了怔,这才知道对方给了极好的伤药,不仅治好了刚才那点内伤,还对自己的内力有所提升,按说该感谢的,可是看此时的尴尬对立,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素来也算聪明机变,如今却给同样年纪的一个少年翻来覆去揉搓得呆在那里,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知微已经自如的转了个圈,看着四周的人,笑道:“贵属的武功基础都打得极扎实,但是缺少变化不成章法,虽然现在足可自保,但是如果来个一流高手,只怕很容易便全军覆没。”
又指指外面那群练武的少年,道:“那些少年良莠不齐,为何要一起练武?有些人早已烂熟,有些人却还跟不上,烂熟的是在浪费时辰,跟不上的练了也徒劳无功,为何不因材施教,分班学艺?”
又指山寨,道:“这山坳虽然隐秘,但绝非安身立命之地,此间上方虽是绝壁,但也并非不可攀援,一旦给人探知地形从山壁而下,以弓箭手四面压制,你们岂不是被困在中间挨打?”
她手说口比,连说几条,从整个寨子的布局、人员安排、武艺学习、甚至连人家明哨暗哨的安排都瞬间挑剔了一遍,众人静静听着,有人似懂非懂,有人眼中却有光芒闪烁,渐渐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那少年寨主也听得目放异光,但骄傲的天性还是让他忍不住出口辩驳,“你懂什么,这是我们按照……“
“钧儿住口!”
一声沉喝突然传来,四面的人纷纷回首躬身,轰然道:“老寨主!”
凤知微回首,便看见正厅前不知何时站了位黄脸老汉,由两个男子扶着,正认真打量着她,随即听见那少年抗声道:“爹,您——”
“你住嘴。”那老汉决然一挥手,转向凤知微,已经换了一脸和蔼神情,道,“这是犬子少钧,让客人笑话了。”
凤知微笑吟吟负手看着他,不在意的道:“无妨,无妨。”
她托大的态度让那叫少钧的少年气得七窍生烟,脖子上都梗出青筋,却碍于老爹威严,不敢再插嘴。
“老夫齐维,不知客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老者看人的眼光很特别,带点凉带点哀伤带点警惕,沉沉的注视着凤知微,手一让,“还请厅内奉茶
”
“请。”凤知微也不客气,看也不看齐少钧一眼,和那老者相携进了正厅,齐少钧在原地怔了半晌,跺跺脚,跟了上来。
“还没多谢先生刚才对犬子手下留情并赠药之恩。”分宾主坐定,老者便开口相谢。
凤知微笑起来眼中水汽澡潋,“该当的。”
老者也不问她为什么叫该当的,自顾自捧着茶碗沉思,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却问不出来,凤知微打量着他,却发现他其实年纪应该不大,顶多四十余岁,面目和齐少钧十分相似,只是似乎有旧疾,脸色发金,神情憔悴,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只瓶子递过去,诚恳的道:“看齐老伯似乎有火燥宿疾?我这里有点药,或者可以试试。”
那老者有点惊异的看她一眼,道了谢,将瓶子收起,并没有立即吃。
忽听脚步蹬蹬声响,齐少钧闯了进来,一指凤知微,大声道:“阿爹你不要拿这人的东西!他莫名其妙的肯定不安好心,莫不要是官军的探子!”
“你出去!”老者一瞪眼,又把那孩子给骂出去了。
凤知微浅浅一笑,心想这孩子虽然傲岸,但看得出来很孝顺,不然他这病歪歪的老父,一推就倒,哪里能凌驾他之上说一不二?
“看先生口音举止,似乎不像我西凉人氏?”老者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了第一句。
凤知微浅笑品茗,回答得漫不经心而又石破天惊。
“我西凉?齐将军真是在说笑话,你天盛旧将,如何成了西凉人?”
“哐啷!”
茶盏落地炸成粉碎,齐维霍然站起,齐少钧唰的一下探头进来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凤知微高踞座上不动,连喝茶的动作都没改变。
“你……你……”齐维的声音都已经变得嘶哑,一个“你”字说了十几遍竟然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色通红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只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给他顺顺气。”凤知微淡淡吩咐那两个男仆,两个男仆面面相觑,有心不听,却觉得这人闲淡态度里自有不容违抗的威仪,上前来将齐维扶住。
齐维拂开下人,盯着凤知微,挣扎着嘶声道:“阁下今日一定要有个交代,不然我这天凤寨,就算倾尽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阁下来去自如!”
“对!”齐少钧再次探头进来,大声道,“杀了你这狂徒!”再次被拽走。
凤知微放下茶碗,注视着齐维,淡淡一笑,“天凤寨,天凤寨……可是天盛之天,火凤之凤?”
这一句出来,齐维身子又是一晃,凤知微却已经微微叹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见着了当年火凤军中唯一的男将,秋帅的左右膀臂之一,齐将军。将军当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踪,秋帅多方寻找而无果,后来接到消息,说齐参将和麾下一支小队在滕山南麓力战而亡,死后尸骨被焚烧殆尽,秋帅后来派人潜入滕山,只看见一片焦土……不想将军竟然还活着!”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帅”,令齐维听了如被雷击,他张大了眼睛,一瞬间当年那些炮火硝烟战场生涯自岁月尽头飞奔而来,那血染黄沙白骨赋诗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飞舞的火红凤凰旗帜,还有旗下黑发猎猎的少女将军,瞬间重回,却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传闻中那位天盛使节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着虽然像,但是所说的话,却令他字字惊心。
凤知微却已经默然不语,慢慢喝茶,齐维若有所悟,挥退了身边所有人,连齐少钧都被赶出好远,才伸手对凤知微一引,“这厅后有处瞭望台,可望见前方绝谷景致,不知道先生有无兴趣前往一观?”
凤知微满意的望他一眼,点点头,这一眼令齐维心中又是一震——平静而自有坚执力量的眼神……多么像那个人!
他突然觉得肺脏间隐隐的抽痛起来。
两人步入后厅瞭望台,那是一处全木的宽阔平台,搭得极高,人立于其中而受天风涤荡清洗,自在旷朗。
凤知微靠着平台栏杆,迎着齐维激动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陈旧,透着些暗黑的痕迹,像是血痕,虽然因年代久远而纹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觉到当年质地的厚重高贵。
齐维看着那仔细叠好的一小叠,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凤知微将那叠布帛双手捧起,向他递了过去。
齐维突然退后一步。
凤知微一怔。
齐维已经跪了下去,先磕了一个头,才双手高举,接过了那小小一叠。
凤知微含笑看着他,看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将叠起的布帛打开,等到布帛全部展开,他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着,冰雕一般似乎忘记动作。
四面静寂如死,唯山风在空洞呼吼,凤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却有微光晶点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块早已被岁月和战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帜上,不动了。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迹从他的身下慢慢洇开,深红布面上,一块暗红的痕迹,不断的慢慢扩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流落异国近二十年的孤军羁旅,漂泊他国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游子,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见当年记载自己全部光荣和骄傲的旗帜,一瞬间二十年滔滔岁月流水而过,恍惚间皎皎少年还是昨日,再回首旧人不在,两鬓已霜。
空留一缕被命运剪碎,渡不过关山的旧月光。
很久以后,齐维才收了泪,将旗帜重新仔细叠好,双手交还,哑声道:“多谢先生……未曾想到隔别二十载,竟然有生之年还有再见它之一日……老夫死也无憾……”
“将军意气消沉矣!”凤知微打断他的话,“我原以为将军见此旗,必将欢呼蹈舞呢!”
齐维怔怔的望着她,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喃喃道:“我还能做什么?天下承平,四海安宁,火凤旗帜沉匣,火凤军也已湮没……还能怎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齐维轻轻道:“秋帅……现在还好吧?虽然没了军权,想来天盛皇帝念她功劳,定然对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凤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残忍,甚至带几分漠然。
齐维霍然一震,踉跄后退,抬头直视凤知微,惊呼:“你骗我,不可能——”
“当年火凤军解散,女帅回京。”凤知微负手而立,淡淡注视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传出消息,宫中要纳女帅为妃,她不愿,为此远走天涯,数年之后回来,丈夫已逝,带着一双儿女,无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篱下,因未婚生育而受尽白眼,好容易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却因为卷入一起大成皇储旧案,皇帝疑心她窝藏大成皇室遗孤,一杯毒酒赐死大成皇储,女帅为表心迹……触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结局,到她嘴里轻描淡写,唯因轻描淡写而更能感觉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凉,齐维怔怔的听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对天盛何等功劳……皇帝……皇帝不能凉薄如此!”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然而却已经从凤知微的眼神中看出这最可怕的言语,是事实,像凤知微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
他满头冷汗的怔在那里,靠著平台栏杆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么让自己伏倒尘埃。
原以为火凤解散,对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还是应该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终生的归宿,原以为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过着幸福和富贵的生活,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会登高遥祝,祝愿她安详美满,一生无忧,彼时他在西凉湿热的风里,思念天盛帝京干爽的雪,思念雪中那个乌发明眸的女子,因那绵长而满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苍凉的笑容。
他一直想着,山海虽远,终生难见,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这世间的某处,他便无憾。
他一直想着,自己这病想必也活不长了,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拼命想办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扰她,扮个乞丐,在某个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后,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帝京,她在巷角为他这个乞丐驻足,在他身侧蹲下身,给他一生里最后最完满的怜惜,并为那想象,而绽出笑容。
然而。
梦想破碎得如此残酷。
他还芶延残喘的计划着那个梦,想要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红颜化为枯骨,化在这四海呼啸的风里,散了无迹。
他委落在地上,只觉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陈旧的窗纸,被命运的罡风一吹,裂了无数的洞,永远无法修补。
一片空茫里,他听见凤知微的声音,似真似幻,响在耳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阔大,帝王便有多凉薄,她死于天盛皇宫宁安宫,死时大雪纷飞,死后薄棺一勇,这就是天盛皇朝,这就是功勋彪炳的女帅最后的下场……我的齐将军……她当年的最可信赖的重将,你懵懂不知时,无人怨怪你静默不动,如今你既已知道,那么,你应该做些什么?”
齐维慢慢抬起头来,一瞬间他清俊犹在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却故国不曾忘却火凤,我将当年散落西凉的旧部都收拢起来,先在我手下发展,然后派他们到各处山头挣生活,西凉这些年国力纷乱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势力都发展得很不错,我家少钧,现在是整个西凉西境的绿林盟主……”
凤知微轻轻的笑起来。
她转过身,手撑在平台上,微微仰起头,听这浩浩群山茫茫云海里,传来的飞鸟快速渡越的声音,天空里白云如絮,像是飞天凤凰无意中抖落的轻羽。
隐约间似乎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在云端带笑遥遥俯视,眼神阔大而期盼。
她闭上眼,湿润的风像是冰凉的吻,触在面颊上,她在那样的冰海之吻里,将心思远远的放出去,遥及这四海之大,却将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处。
听见身后齐维问:“我要重组旧部……该以什么名义?”
她唇角弯起,不是笑容,只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