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2年11月26日

凰权 by 天下归元(卷三40 – 42)

第四十章 情斗

凤知微不接那酒杯,看看晋思羽,曼声道:“王爷还真是执念颇深。”

“我要的女人,从来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晋思羽并不因为她不接杯而尴尬,纹丝不动的将酒杯端着,笑道,“而这杯酒,你似乎也不该放弃。”

“哦?”

“你忘记当初那被转化了的盅毒了?一年一次的解药,就在这里。”晋思羽含笑示意酒杯。

“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毒药。”凤知微懒洋洋躺了下去,身子一动,银链一响,她皱皱眉,看着另一端晋思羽被扯动的手。

“同心锁。”晋思羽微笑晃了晃手指,“锁住彼此,一生同心。”

凤知微手指敲着榻边,用一种“王爷你是不是脑袋不好使了?”的眼神看着他。

晋思羽不以为杵,一掀袍袂,坐在她身边,道:“你也莫逞强,我刚才试过了你的脉,你体内蛊毒犹在,只是被你拥有的一种强大的真力压制住,越是这样强压,将来反噬便有可能越重,你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凤知微叹口气,十分同感的点头,道:“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人都怕死,不是么?”

“当然,何况你怎么甘心现在就死于蛊毒?”晋思羽语气深深,似有所指,随即再次将酒杯递过来,“芍药儿,你这人,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人的话,对你来说只要有益,什么名目不过虚无,难道你真会犯傻到因为这是一杯什么合卺酒,便放弃拿到解药的机会?那我可真看错你了。”

“王爷这是在激将吗?”凤知微含笑一挑眉,“不过我想,我还是中计了。”

她伸手来接酒杯,晋思羽却突然一让,凤知微刚一怔,晋思羽手臂一转,已经灵活的穿过她腋下将酒杯递到她唇边,两臂交缠的姿势里他笑道:“合卺酒,是得夫妻交臂而喝的。”一边顺手将另一只酒杯塞在了她手中。

凤知微手顿了顿,也接住了,唇角掠起一抹笑意,道:“反正是喝酒,怎么喝,都是一样的……”

晋思羽容颜焕发,温柔的将酒杯递到她唇边,凤知微有样学样,也含笑递了过去,晋思羽微笑俯下脸来,唇刚刚凑近,凤知微突然手指用力一收。

“波”的一声,酒杯在她手中粉碎。

酒液唰的溅射,齐齐射在晋思羽衣领,溅出一片淋漓。

酒杯碎裂声里,她淡淡道:“……不过我还是不高兴。”

晋思羽的手僵住。

一瞬间他脸色青白。

远处晦暗的云层反射微光,透过船舱窄小的窗,射到一坐一立的男女身上,女子半靠软榻微微仰首,男子倾身在前,膝盖抵在她两腿之间,极其亲昵暧昧的姿势,气氛却极森冷寒酷。

那种冷酷,来源于彼此的目光。

分属敌国的高层男女,各自放下政客虚伪的面具,放出自己全部气势和敌意的,杀气凛冽的目光。

空气凝重如墙,却又仿佛一道冷光射过来便要崩毁。

一片寂静里,一直无所在乎迎着晋思羽目光的凤知微,眼光慢慢垂了下来,垂在自己唇边。

晋思羽执杯的手,还僵在她面前,他受到的冲击远比凤知微大,她永远比他想象得更无情。

酒杯就在她唇边,他忘记收回,一贯善于把握时机的凤知微,却并没有立即低头将含了解药的酒喝掉,反倒轻轻一笑,回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随意的搁在桌上。

她拿走酒杯,晋思羽才回神,听着那声瓷底接触桌面的轻响,他目光一闪,半晌,突然一笑。

这一笑不复温和,饱含讥诮,随即面无表情的,慢慢的拭了拭下颌的残酒,他的动作极慢极细致,似乎要通过这般的慢动作,来抚平内心激涌的怒火。

随即他冷冷拂袖,桌上酒杯无声粉碎,笑道:“好,我还是看错你了,你虽能屈能伸,却自有你无人可及的骄傲,既然如此,你便凭本事,来我这拿解药吧。”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笑——像他们这种人物,遇上任何事都已经不会再如贩夫走卒般冲冠一怒血流漂杵,相反,越生气,越要让自己快速冷静,一言握万人生死的身居高位者,由不得自己冲动惹祸。

晋思羽有幸被她了解,晋思羽不幸被她了解。

她笑而不语,看也不看那碎裂的酒杯一眼,忽然起身,向外便走。

她和晋思羽此刻还锁在一起,她这不打招呼便走,晋思羽手给拽得一动,他立即一收手臂,于此同时凤知微也手一扬,哗啦一声,两人之间顿时绷开一道笔直的长链,银光闪烁微漾,如这海上波光。

“你要做什么?”晋思羽冷冷看着她,声音低沉。

凤知微从银链那头回头看他,神情闲淡从容,“哦,我要解手。”

“……”

不等怔在那里的晋思羽回答,她反身便走,晋思羽没法再硬拽,人生三急,万万没有不让人家解手的道理,可现在这个僵持状态,解开自然不成,不解开,跟着?

他?跟着?

金尊玉贵的大越皇子难得的愣在当地,凤知微却似乎真的没考虑到男女有别的问题,迈着悠然的步伐,先四面看看,确定这大船舱里没有如厕的地方,随即便要出门。

晋思羽不得不发声,“别出去!”

凤知微回身,淡淡道:“你打算我如厕你也在一边看着?你愿意看着,我却不愿意被看,肚腹会不调的。”

晋思羽皱着眉,这要是个赖皮男子,八成答一句我就乐意看,你憋死活该,可惜他出身尊贵,根深蒂固的皇族教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么痞气的话,沉默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钥匙,咔的一下解了自己的锁。

钥匙极小,半空中金光一晃,站在晋思羽面前的凤知微,突然出手!

她在那金光一亮时,出指如风,指尖一弹,却没有意想中的劲风呼啸,她脸色一变,却反应极快,身子一晃已经闪到晋思羽面前,劈手就去夺那钥匙。

晋思羽早有预料的冷笑一声,手指一抬,金钥匙小小的尖端如利刃,直戳她的眼睛,凤知微扭头避过,身影一转已经到了他身后,踹膝、顶腰、抬臂、勒喉,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勒近他咽喉,手中细长的链子一甩,霍霍便要绕脖子一周好勒死他,晋思羽滑步下腰大转头,滴溜溜转开她的勒脖杀手,不防凤知微竟然往他背上一倒,竟然贴着他的背也跟着转了一圈,普思羽站定她也转到了他面前,双手一错,凶猛的横指一抹,再次要抹断他的咽喉。

她出手狠辣,并且不用丝毫内力,完全是现学现用的顾南衣恶补给她的武功,角度刁钻速度惊人,晋思羽研究过她的武功,知道她出手不多,近身武技定然不太纯熟,不想今日一出手,竟雷霆闪电,刹那袭至。

船舱空间有限,两人靠得极近,这种耳利的近身必杀技也让晋思羽一惊,霍然向后一倒,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这一下凤知微再没法贴他背做附骨之蛆,晋思羽唇角刚浮现一抹冷笑,要将手中一直没来得及收起的钥匙收起,不防凤知微突然凶猛的扑了过来——

晋思羽第一次失却仪态的瞪大眼,看见,凤知微,霍然一跃,整个人重重扑向了他!

“砰。”

身体撞上身体的沉闷撞击声。

刹那间连晋思羽脑中都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只感觉到凶猛撞过来的人将自己的身体和手都紧紧的压在了地上,他心中一惊,赶紧手指一动,钥匙滑入袖中。

钥匙收回心中一定,这才感觉到上方的女子身体温软有弹性,像一截初春柔韧的柳条,带着流畅的起伏和鲜活的力度,那般毫无缝隙的触在身体的沟沟壑壑,便似瞬间被云雨包裹了久旱的山谷,温涧得连心都似软了软,一软之下却又觉得哪里硬了,火烧火燎的硬起来,他低哼一声,心想你自己扑上来招惹我不要怪我,抬手就去点她穴道,凤知微却也同时低哼一声,抬膝就对下狠狠一顶。

晋思羽一眼看见立即闪电抬膝,“砰”的又一声闷响,两人膝盖悬空重重相撞,晋思羽突然“啊”的一声痛哼。

凤知微浮现一丝诡秘笑容,摸摸自己膝盖。

晋思羽手紧紧按在自己膝盖,霍然抬头看着她,他手指下,瞬间沁出细微血迹。

凤知微翻身爬起,笑眯眯的看着他,对着他无辜的撩起袍角,又抹了抹自己裤子。

她的裤子里,露出点硬梆抑的四四方方棱角,一看就知道加了料。

“抱歉,”她嫣然道,“前几天练武,怕受伤,一直绑了铁护膝,你掳我时不该太心急,忘记给我取下了。”

晋思羽皱眉看着那四四方方一块,他掳到凤知微,自然将她身上都搜查过一遍,腰间常用的软剑也搜走了,这膝上的东西不知怎的,却没发觉,隔着裤子,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这女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不易被发觉的古怪东西?

凤知微微笑着,扬了扬手,手上连着的链子在半空中划过长长的白色弧光,不像锁链倒像个什么造型古怪的手链,随即轻松的便要往门外走。

刚走一步,身子便被扯住,她挣了挣,掉不动八

一回头,看见晋思羽已经坐起,而同心锁的那一端,不知何时已经被锁在了地面突出的一个铁环上。

“以为我取下锁你便可以走了么?”晋思羽抚着膝盖,笑得有点冷,“不栓在我手上,还是可以栓在任何地方的,这船舱地面都特制过,到处有这种同样是白铁质地的环,我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把你栓在任何地方。”

凤知微盯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和先前晋思羽被她泼了酒后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看。”晋思羽神情温和语气微寒的道,“咱们就是一样的人,连生气起来,反应也差不多。”

他站起身,抚着膝,有点瘸的出门去,开门时一边吩咐道:“送个马桶来。”一边回身对她笑道:“平局。”

凤知微静静看着他,在他将要回头出门时,突然身子一斜,做了个瘸子歪腿姿势。

晋思羽的脸,唰的青了……

晋思羽走后,凤知微坦然爬上马桶,解决了人生大事,还蹲在上面痛快的哼了几句歌,歌词大意是谢尔马桶,赠我舒畅云云。

那链子为了方便,还挺长,大约有五尺长,正好够她走到榻边睡觉,却不够她走到窗边逃跑。

凤知微根本没去窗边,她在地上转悠了一下,由侍女进来收拾了马桶,直接爬上了床,把被子里的核桃红枣花生莲子什么的都掏摸出来吃掉,地上堆了一堆的壳子,然后舒舒服服躺在金丝软褥上,觉得自从出使西凉一路奔波风波,就以此刻最享受最舒服。

她想了一会心事,坦然闭上眼睡觉,不担心晋思羽会进来用强——这世上越了解她的男人,越不敢对她用强,如果遇上一个不认识她的莽夫,她倒需要小心一二。

舒舒服服睡了一阵子,听见开门声响,有人努力试图不那么瘸的走进来,凤知微也没睁眼,那人在地上取了锁,咔的一声锁在自己手上,坐到了她床边。

船舱内很安静,这时似乎已经是白天,隐约听见上头水手们喧哗声响,还有海浪一波波冲击船舷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空旷而寂寥,凤知微闭着眼睛,想起曾经有人和她描述过的安澜峪的海,他说那海声空明寂静,夜半行船,听到人心潮汹涌,不知今夕何夕。

呵……其实他错了,像他和她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真的不知今夕何夕的。

他们最大的痛苦,从来都是活得太清醒,太清醒。

“……你在想什么?”半晌有人低低在床边发问,语气倒是很平和。

凤知微没有睁眼,懒懒道:“想着这一片海,和那一片海,从根本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晋思羽没有说话,凤知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谁也不会听懂,他却像是听懂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世间万物其实都在原地不变,变的,向来只有人的心思而已。”

凤知微睁开眼睛,正看见晋思羽的目光投过来,隔着浦城一跳和西凉至今的互斗,两人这是第一次平静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目光里看见一些深而凉的东西,随即便立即各自转开。

“王爷天潢贵胄,不想也愿意探究这些闲事。”

“这不是闲事。”晋思羽淡淡道,“贵为皇子,或者贱为走卒,区别的只是身份不同,行走人世所遇见的苦痛,却是等量的,甚至也许,前者还更多些。”

凤知微对这句话深以为然,却不愿深谈,她淡淡瞄了晋思羽一眼,这人和自幼不受宠爱,从高峰跌落过的宁弈不同,他是大越皇朝真正的嫡裔皇子,是大越皇帝最爱的儿子,才能出于众平庸兄弟之上,如今手掌大权不受朝廷摆布,将来大越天下很可能是他的,想不到内心里,竟然也有一份如琉璃般不能惊动的薄脆隐痛。

不过皇族子弟,无论地位高低,谁不是从血海刀山阴谋诡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芍药。”晋思羽躺在她身侧,拉过半幅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知道你不愿探究我,我知道你不愿跟我,按说到了这一步,我硬留你也没意思,我虽驽钝,还没到要强索他人之心的地步,但是对你,如今便容我无耻一次——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凤知微沉默半晌,低笑出声,“王爷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不像是表白,倒像要杀人。”

“我要杀,也是杀你的心。”晋思羽不为所动,日光淡淡的影子里显得有些苍白,平日温润的轮廓此刻看来却是坚定的,“你如果仅仅是芍药,是少不更事的任何女子,并且另有所爱,那么我纵然不舍,我也未必硬要困住你,心不在我身上,要来何用?可是你是魏知,既然魏知是芍药,我便再没有放弃的理由。”

“哦?”凤知微偏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笑意。

“摄政王独生世子被惊吓,是你的手笔,然后栽赃我的吧?”晋思羽突然转了话题,唇角笑意微带讥讽,“芍药儿,你不过一个天盛使臣,孤身在西凉,你胆子大到敢于搅合进三地之争,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我天盛皇权永固,百姓长治久安啊。”凤知微没有否认,答得顺溜。

冷笑一声,晋思羽摇摇头,“不,不是,你满嘴忠君爱国,开口闭口仁义道德,看起来最正统最忠心的臣子,可是只要真正了解你的人就知道,你看重的,永远不是他人的皇权和天下,西凉蠢蠢欲动又如何?长宁另怀心思又如何?大越和西凉结盟又如何?我敢说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三地之盟,却根本没有向朝廷全盘报上的打算,你不报,却私自介入,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话似乎应该是我朝陛下来质问我。”凤知微浅笑,“或者殿下可以上书我皇教他来质问我。”

“你瞧,你这种口气,你还好意思说你忠君爱国。”晋思羽哈哈一笑,“芍药儿,现在话又说回来,你设计栽赃我的真意,我虽然还没想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心思,绝不仅仅是普通臣子,你要的是权倾天下,掌控天盛,不是么?”

凤知微缓缓抬眼看他,还是不置可否一个笑,“哦?”

“你貌似中立,是皇帝的亲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和天盛那位炙手可热的楚王暗通款曲,在你有意无意助力下,他杀兄杀弟杀得欢快,还落得名声不毁赞声一片,宁弈那个人,皇位势在必得,在我看来,老皇只要真的有个好歹,朝中上下,无人是他对手,而你,作为他的最得力助手,将来他一登皇位,你必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晋思羽一笑,端起她下巴,仔仔细细望进她的眼眸,“魏知,芍药儿,宁弈是不是许给了你权倾天下?”

凤知微含笑望着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佩服的,远隔他国,仅凭一些零碎信息,便推断得八九不离十,比当局者还清楚。

只是,最关键的,还是猜错了啊……

不过以他的立场,得出这个结论也再正常不过。

晋思羽站起身,长长的衣袖垂落,逆光成一个修长的剪影,那么温润的人,侧面看起来竟然也是鲜明朗毅的,他在蒙昧的暗光里回望凤知微的神情,温和却又凌厉。

“一个你,一个宁弈,一个如狼,一个似虎,一旦成就了这样一对君臣,岂容卧榻之侧他人安睡?到那时,大越安有宁日?”

“殿下说得好像天盛已经是我们的,而大越,是你的。”凤知微一声轻笑口

“是我胡吹大气,还是将来必会如此,我想你心里清楚。”晋思羽论起天下政局,自然显出了带兵皇子的刚硬傲性,神情灼灼。

“所以你要留住我?剪除宁弈羽翼,为将来的大越去除隐患?”

“我其实更希望你像那年浦园书房里对我说的那样,不必拘泥于一家一国,不必拘泥为谁效力,做谁的国士,都是国士。我更希望,你的权倾天下,由我许给你。”晋思羽神情遥远,很有几分神往,随即摇摇头,苦笑一声,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神色一冷,“事到如今,你便是再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敢信,所以我也只和你说句最实在的——你很看重宁弈,是不是?那么,我们来个赌约,如何?”

凤知微对那句看重宁弈还是不置可否,盘膝坐在塌上,还是那句漫不经心的“哦?”

她那种事事都似乎不在乎的态度,让晋思羽心中叹了又叹——真要事事不在乎也就好了,但更有可能的是,她事事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

想着刚才她不否决那句看重宁弈,他的眸光暗了暗,随即恢复如常,道:“我可能会对宁弈出手,你敢不敢为了保护他,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哂然一笑,“你在说笑话吧?你对宁弈出手,他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你对宁弈出手,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

“你不是智慧绝顶么?你不是善于窥测人心么?你只有在我身边,才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不是么?”晋思羽笑得尽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比在身边,更能掌握一切,更能打倒我?”

“殿下竟然以身为饵啊。”凤知微笑起来。

晋思羽笑而不语,眼神深深,凤知微却不说话,双手抱头躺了下去,望着舱顶,悠悠道:“殿下,你今日费了这许多口舌,绕了这么大弯子,解释了你留下我的原因,又来了这么个赌约,看起来合情合理,其实,你不是在说服我,你只是在说服你自己而已。”

晋思羽默然半晌,转过头去,日光打在他的浓密睫毛上,氤氲着淡金的光。

“我不应你的赌约。”

晋思羽立即回头,凤知微懒懒一笑,“有本事你就去杀,宁弈如果能给你随随便便杀死,他还配拿什么天下大位?”

晋思羽目光闪动,盯着她完全不在意的神情,不像失落,倒像有几分欢喜。

“或者……”他慢慢的,带着几分试探的靠近来,“你的心思,和我猜的不一样?”

凤知微微笑,将手一抬,绷直的链子银光炫目,她笑道:“我的武功,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也不一样?”

晋思羽身子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就势歪在她榻外半边,道:“咱们现在捆在一起,借半张床总成吧?”

“床都是殿下你的,我可管不着。”凤知微打个呵欠,觉得还没睡够,便又闭上眼睛。

她一旦闭眼睡觉,平日神情收敛,容颜气韵便只剩下了安详静谧,晋思羽翻了个身面向她,侧身托腮看着她,凤知微掀开半边眼皮,瞅了瞅,完全不当回事的继续。

晋思羽凝眉看着她的小动作,有些想笑,有些怒气,也有些无奈,恍惚间想起浦园的芍药,便是时不时有点可爱的小动作,娇俏讨喜,叫人看了从心底软了起来,越发的愿意相信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子,顶多有点聪明有点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个翻云覆雨的阴鸷重臣联系在一起。

然而天知道她有多会做戏。

然而那个娇俏讨喜的芍药,永远的留在那年冬的浦园里。

他定定的望着对面近在咫尺的柔和容颜,良久想伸出手指,把搭在她眉梢的一狠乱发给排开,那根乱发搭到她鼻前,随着呼吸而起伏,想必她会觉得微痒而影响睡眠,然而手这么一动,链子一响,响在静寂的室内听来刺耳,他的手霍然停住。

他和她之间,是不是永远这么隔着森冷的铁般的壁,不能自如的靠近一分?

晋思羽在心底叹息一声,收回手,突然觉得有点困倦,和这女人劳心劳力的斗,也有些累了,慢慢的也阖上眼帘。

他这边闭上眼,过了一会,凤知微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没有睡意,眼光在舱顶地面一掠,突然坐起身,道:“饿了。”

晋思羽这边刚睡着,被她毫不顾惜的扯醒,睁开眼那一霎金尊玉贵的皇子睡意朦胧神情阴鸷,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凤知微无辜的迎着他目光,再次强调:“饿了。”

晋思羽坐在床上发一会怔,才下床吩咐吃食,下人送上几样小菜,晋思羽牵她过去坐了,刚想要陪她一起吃,凤知微已经快速的拿起筷子,在所有茱内迅速的翻动过一遍。

随即她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如果不怕在下下毒,请不吝赏脸一起用饭。”

她翻过的菜,叫人家去吃……

晋思羽看着那些被翻乱的菜,还真不敢一怒之下冒险和她斗气拼命,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没有和人共食的习惯。”一边瞄了她的菜色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凤知微笑眯眯的吃饭,表情是很满意的,动作却有些不对劲——她将菜拨弄来拨弄去,胃口不佳的样子,也不怪她胃口不佳,晋思羽太小气了!送上来的饭菜,菜色倒也不差,就是手艺奇差,所有菜都用似乎没放盐,淡如白水,馒头做的精致,碱却没发好,硬面疙瘩似的,砸出去可以当暗器,凤知微锦衣玉食的,哪里吃过这么差的伙食,一边勉强咽着一边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把人家骗得太狠了些,以至于好好一个度量宽宏的王爷变成了这么个铁公鸡的德行,唉,当初就应该不要骗人家上城楼受刺激,直接灭了他的亲卫营算了。

她这里筷子和硬面疙瘩打架,半晌才把肚子勉强塞饱,那里晋思羽并不生气的欣赏,完了问她,“吃好了?”

凤知微巧笑嫣然:“好了,多谢招待。”

晋思羽点点头,一招手,道:“上菜。”

随即,凤知微便直着眼睛,看见海陆珍馐、陆鲜水鲜、驼峰燕窝、熊掌鲤唇……由一个奇丑的厨子源源不断奉上,在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

奇异的香气散开来,她深深吸一口气,本想陶醉,结果却“呃”的一声打了个饱嗝。

硬面疙瘩和白水菜塞饱了。

对面,晋思羽优雅的举起筷子,一边笑道:“你可别看这厨子丑,这可是我们费尽心思在西凉招来的大厨,以前做过西凉老皇的专用御厨,汤菜一绝。”一边夹起一块精工烹制的鲤唇,就着大越名酒“火烧白”,慢条斯理的品尝。

随即大赞这鲤唇火候果然不错,汁腴味纯,又温和的告诉凤知微:“刚才那是我们大越宴席的规矩,先上淡菜,引出味觉,后面这才是正餐——你刚才动手太快了。”

凤知微:“……”

吃饭事件再次打平之后,晋思羽和凤知微之间很是安静了一阵子,每晚晋思羽把锁扣扣在地面上,自己出门另睡,早上再进来,栓上自己,和凤知微谈谈书论论道什么的,两人之间气氛倒也平和,随着船行越远,离大越越近,晋思羽神情越发放松,当然也不会再别扭着吃饭,凤知微渐渐也有幸尝到了那丑厨子的手艺,便是她这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不错。

船行第七天,刚刚过了西凉海境的一座群岛,在岸边做过了休整补给的船再次起航,这船上下都是晋思羽千挑万选的大越精英,不过他的越军属下多不擅水,所以水手船夫还是从西凉重金招来,晋思羽的防范工作做得很严密,他每到一处港口,必然要把原先的水手都给换掉,在当地重金再招一批跟着上路,如此一路走下来,没有谁能跟着他一直到大越,只除了那个厨子——然而那个厨子是他初来大越便看中,在人家酒楼吃了好几顿后挖过来的,身家没什么可疑,如此,全船上下,几乎是铁板一块。

这夜星光璀璨,两人气氛融洽的吃完晚饭,趴在窗前看景消食,凤知微穿着一身女装,头发慵懒的散着——晋思羽严禁人接近这间舱房的三丈内,她不怕被人发现。

微风拂起凤知微长发,簌簌拂到身侧晋思羽的脸上,发丝间香气淡而高贵,不被这海风的腥气所淹没,那迎面如软缎般的触感,令晋思羽一瞬间微微闭起眼,而那调缎一拂而过时,他的神情间,不能自己的,微露怅惘。

月色正好,星光欲流。

海潮如情人私语,嘈嘈切切,在礁石与礁石之间回旋起伏,姿态温柔。

“我说……”凤知微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刻令人沉醉的寂静,“咱们出来几天了?”

她不问到了哪里,她问出来几天,晋思羽隐约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却也没在意,想了想道:“六天?”

凤知微“嗯”了一声,隔了半晌,又道:“这是快船吧?”

晋思羽笑了笑,道:“当然,寻常船大概要走八天。”

“是了。”凤知微低头,似乎算了算,自言自语道,“那时辰该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晋思羽没听清她的话,偏头问她。

这一偏头,便见那女子双眸明月生,明月背后,海潮迭浪,他心中一震,直觉不好,连忙后退,却听见“咔”的一声,搭在窗边的右手一紧,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窗边竟然弹出一截钢环,环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反应极快,立即挥左手直袭身侧凤知微死穴!

劲风呼啸!

凤知微突然往下一蹲!

他的手落空,随即又听见一声“咔。”这一声更熟悉,低头一看,凤知微不知何时竟已经脱离了她右手的同心锁,却将他左手连着的链子,卡在了地上到处都有的搭扣中。

她竟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将他栓在了地上!

晋思羽脸色铁青,张口便要尖啸,身后突然腾起一股淡青烟雾,他赶紧闭气收声,这一声呼唤,也没能出口。

而对面,凤知微淡淡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温柔的道:

“殿下,这一路真舒服,不过我现在该回去了,多谢你送我一程。”

第四十一章 月满团圆

晋思羽霍然抬头盯着她,眼神阴鸷而不甘,却因为那股烟气还没散尽,不能开口。

凤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很好心的晃了晃那条白色铁链子,道:“殿下第一个问题,定然是我怎么解开这锁的?”

晋思羽冷哼一声,凤知微不急不忙的道:“殿下还记得那天我夺钥匙的情形么?”

晋思羽一怔,脑中电光一闪,当日凤知微夺钥匙一幕闪来眼前……她出手……飞夺……他后退……她突然飞扑……狠狠的将他压在地上……压……压!

那一压!

晋思羽眼神里青光一亮,凤知微便知道他已经想到,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殿下真是智慧卓绝,这么快就想到了。”

她是真是赞扬,听在晋思羽耳中却是讽剌,一张温和俊秀的容颜,几成铁青之色。

这个奸诈到了极点的女人!

当日她扑过来,他就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他知道她这人,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绝不是会头脑发热蛮干,果然,她那一扑,只不过是为了将他抓着钥匙的手给拍到地上!

甚至一开始夺钥匙的杀手都不过是作假,她根本知道不可能从他手中夺到钥匙,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扑一压!

那一压,手重重按在地上,钥匙在地面留下了印子,然后,她想办法拓了出去,在这船上,一定还有她的内应,还得是个手工精密的高手。

他真正能困住她的,其实就是这个绝世神兵也无法砍断的链子,亲自系在他手上,寸步不离,至于什么封闭武功甚至下毒,都不能奈何到她,她身边强手如云,都能替她解决。

而她也确实够狠,明明早已拓印钥匙可以解开逃走,非要等到最好时机,锁了他再走。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有些低哑的笑了起来,道:“好,好,你好。”

凤知微温温柔柔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好,殿下,不过很庆幸你以后也不用面对我的不好了,咱们今日一别,大约从此便真的相见无期了。”

“你要如何走?”晋思羽神情充满讽剌,“底舱是有备用舢板,但是你觉得那两只小船,能够追得上我的快船?只要我回头一追,你还是逃不掉。

“殿下,你不会追我的。”凤知微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讽刺,“你大越已经生乱,你得赶紧回去处理,你已经没有时间来和我做对了。”

“生乱?”

“殿下在海上消息不通。”凤知微悠悠道,“不过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大越朝野应该已经乱了,因为有一批刺客混入京师行剌大臣,先后重伤三人,这些大臣都是当前在京皇子的势力后盾,其中有两个是你安王殿下的死敌,而那批刺客留下的蛛丝马迹,线索也慢慢指向您的亲卫营精英——殿下,您有麻烦了。”

她笑得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也很诚恳,晋思羽盯着她,直恨自己当初在浦园地下暗牢怎么就没扒了她皮?留她祸患到如今?

“你……早就安排了?”半晌他冷冷问。

凤知微对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表示很赞赏的点了点头,“自然,在你掳我之前。”

晋思羽目光一闪,近乎不可思议的脱口而出,“你故意被我掳来的!”

“然也!”凤知微双掌一合,“不这样,我怎么寻个合理的理由,离开锦城?现在的锦城,可不是个安全地方。”

晋思羽一瞬间心念电闪,终于明白了她刚才不问到了哪里,却问出来几天的意思,她就是在算日子等着回去,出来六天,回西凉八九天,算起来正好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内,西凉境内肯定会发生大事,而她正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在场,一方面避免陷入西凉内乱影响自身安全,一方面也好免除天盛皇帝将来得知此事会产生疑心,再一方面,她失踪,必然牵扯摄政王的精力和心思,好方便有些人下手!

好个借力打力,一箭三雕!

可恨他自己一直惴惴不安,疑惑着她怎么这么容易便被掳来,又得意于自己的计划周密无双,上了船才安下心,不想上了船才是陷入阴谋的开始,不想算来算去,还是算不过她的机谋深!

“殿下不要气馁。”凤知微一边恢复自己的男儿穿戴,一边笑容可掬的安慰他,“我的计谋并不比你高明,只是我算计你,早在你算计我之前而已,可以说当我知道有批大越客商登陆西凉后,我的布置便开始了——如此您焉能不败?”

事事料敌机先,便永立不败之地,凤知微说得是最浅显也最有用的道理,晋思羽怒色已收,静静听着,半晌一笑,“受教。”

凤知微赞赏的看着他,淡淡道:“当日浦园一会,我还觉得殿下有几分燥性,如今看来,您沉潜内敛,自持冷静,大越皇位,非您莫属。”

“得无双国士此言,本王之幸。”晋恩羽笑笑,突然问,“只是我有点疑问不解,魏侯愿意为我解惑否?”

“请讲。”

“我后面这位贴着船舷的。”晋思羽头也不回,“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凤知微笑了笑,看着后窗壁虎一样扒着的丑八怪——舱房三面对甲板,围得水泄不通,只有这面的窗户靠着船身,直临大海,无法布控,能在这舱壁之上稳稳呆着不被猛烈的海风吹下去,这人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

凤知微笑笑,指了指地上影子,示意晋思羽看,晋思羽从那歪七扭八的影子上看出,是那个丑厨子,他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也就只有他了,悔不该贪口腹之欲。”

他有一句话搁在心底没有说出来——当初看中那个厨子,并不因为他自己的口腹之欲,他当时只是突然想起浦园的那朵芍药花儿,想起她对吃很讲究,想起她喜欢汤菜,一时心动,才将人招揽了进来。

为她动的心思,被她钻了空子。

不过是怨自己心痴罢了。

“西凉名厨是有的,在那条街上开了很久是有的。”凤知微笑道,“只是在您第二次去吃的时候,人已经换了。”

“那为什么口味还一样?”

“您确定口味完全一样么?”凤知微笑笑,“殿下,您并不是真正的美食家,你们这种身份,花的心思更多在朝局上,对付您这种人,只需要一个厨艺不错的人,和原来那厨子稍微学学他的秘方技巧,第二次给您换几个菜色,只要不是第一次那几个菜,您吃不出区别的。”

晋思羽叹息一声,凤知微看着那扒在船舷上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心想宁澄这混账怎么了,今儿目光这么古怪,又想以前还真没发现宁澄居然厨艺不错,宁弈那个嘴刁不会是他惯出来的吧?宁弈上次做藤萝饼时那手法一步不错,该不会是先和他学过吧?

抬头看看天色,凤知微蹲下身,在地面弹弹,晋思羽原先布置的地面拉环都被翻板弹了出来,凤知微在那些铁环上束了些很有韧性和弹性的筋状物,接过“丑厨子”递来的一个小盒子,将里面一些蓝汪汪的短箭绑在筋头,一一拉开到底限,从门口到窗前一路布置开去,所有箭头方向,都毫不客气的对着晋思羽。

那丑厨子探手入晋思羽发髻中,手指在他冠上一使力,一枚小小的金钥匙落下,厨子抬手一扔,钥匙远远的落在屋子另一角。

晋思羽唯有苦笑而已。

完事了凤知微拍拍手,小心的绕过那些铁环,笑道:“殿下等下尽管呼救,但是可千万记得提醒您的属下,要一个个拆除这些小玩意才行,不然黑灯瞎火的,不小心绊着了哪个,回到大越的就是您的尸体了。”

晋思羽冷笑不语,凤知微静静看着他,突然道:“此一别后会无期,说起来我确实亏负殿下,却也不悔——分属敌国,各自为政而已,想必殿下也明白,临别赠言殿下,算是一个赔罪——我虽然在大越设计了您,但是也不全然是给您添麻烦,我给殿下宰掉的,都是当朝反对您最激烈最有实力的臣子,您以往想动手很久,却因为被监视得太狠动手太不方便,又顾忌动手之后不可收拾,一直犹豫未定,其实丈夫成大事,有时不可顾虑过多,我干脆帮您下一剂猛药,事到如今,您那大军,不动也得动,我建议您回去后立即大军北上,但不要从越中平原走,自越东从山而过,在越东长青山脉之间,有一条废弃多年的旧道……”她就着月色,在地下简单的画了一副地图,指出了那条道,晋思羽低头看着,眼睛已经亮了。

“……从这里直穿而过,出来便是大越边界和内地接壤的重城高皇城,您奇袭高皇,只要拿下这城,大越腹地尽皆袒露在前!到时,大越朝野必然为您神兵天降闪电奇袭而震慑胆寒,您抓紧时机,制造些天命神授的传言传开,可收拢民心动摇朝野抵抗之心,为将来登基造势,其后兵锋直指——”她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一条凌厉的线,直击大越都城,晋思羽眼神连闪,隐隐已经露出沸腾之色。

“……就算万一事有不谐,从那条旧道退入长青山脉,也是进可攻退可守,浩瀚无边的山脉有处地形不错,完全可以以此为主营盘蛰伏发展,再图壮大,势力可及周邻八县……”凤知微口说手比,将一副思虑精妙完整的庞大的军事措置图,缓缓展开于晋思羽面前。

晋思羽看着那地形,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只此一计,便倾一国!”

为将者得可倾天下之计,那兴奋难以言表,他瞬间忘记双手被困,忘记对面的敌人凤知微,忘记地上那些专门用来拖延时辰的小毒箭,目光灼灼的看着地面那图,在口中不住喃喃推算。

凤知微含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几分怅然几分寂寥,随即悄无声息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接过一直趴伏在船舷上的厨子的手,无声游下了船身。

她乌黑的长发被海风拂起,散在晋思羽脸旁,淡淡的香气袭来,晋思羽没有转头,犹自沉浸在兴奋的思绪之中。

凤知微一抹笑意淡淡,寂寞孤凉。

男人啊……都是爱江山甚于美人的。

所以美人千万不可以随意动了心,自恋的以为自己的霸王会用江山来换她。

她抿着唇,眼神坚定的无声走出,晋思羽浑然不觉专心推敲,小半个时辰后才仰起头,兴奋的哈哈一笑,一瞬间眼中精芒暴涨自信十足,转头一看,这才发觉凤知微已经离开。

他怔了怔,怅然若失,随即便似想到什么,低喝一声:“不好!”

凤知微从窗边下去,船舷上看她的丑厨子,仰着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游下船身。

凤知微有那么点不自在——宁噔握住她的手太紧了,只是在不小心就会失足的船身上行走,她不敢随意甩开。

两人下到底舱存放舢板处,宁澄犹自紧紧握住她的手,凤知微怔了怔,身侧的丑厨子却突然凑过来,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触及她的脸颊。

凤知微心中一惊——宁澄可不完全算自己人,这次是没有办法才用了他,这人放纵恣肆,这要在这大海孤船之上突然下手,自己绝无幸理!

再说戴了面具,还在晋思羽船上,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宁澄?

一惊之下她心中警兆顿生,手一抬,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毒针,打算只要他靠近得超过尺度,先赏一针再说!

宁澄果然不管不顾的靠近来,突然飞快的手一抬。

凤知微立即确定这个宁澄果然是有问题的。

手指一弹!

飞针射出,黑暗中乌光一闪,忽然一阵干净而青涩的青荇般的气味,冲入鼻端。

凤知微心中电光一闪,刹那间大悔,百忙中什么都来不及,恶狠狠将身边人一推。

丑厨子身子一倾,针尖从他鼻端飞过,咻一声没入舱壁。

凤知微呆呆看着那针,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丑厨子似也没反应过来,千想万想也没想过凤知微竟然会对他出手,怔在那里,凤知微已经跺了跺脚,低声埋怨:“怎么是你!”

头顶上有人叽叽咕咕一笑,很开心的样子,随即一个乌漆抹黑浑身脏兮兮的家伙轻巧的跳了下来,指了“丑厨子”便捂着肚子一顿痛快的笑。

“叫你逼我!叫你害我!刺死你活该!”

“宁澄——”凤知微惊异的看着那个好像在烟筒和垃圾堆里呆了一年的黑鸟乌油腻腻的家伙,又看看丑厨子,都有点结巴了,“难道你不是——不是——”

“我呸!”宁澄恶狠狠吐一口唾沫,指着丑厨子,“问你的好护卫去!”

凤知微愕然看着丑厨子,那人慢慢撕下面具,把自己用内功扭得歪斜的身形正了正,一阵骨骼乱响之后,恢复了顾南衣的形貌。

凤知微张口结舌——顾南衣会烧菜?

顾南衣看看一副很解气模样的宁澄,慢吞吞道:“菜他烧,我端。”

凤知微瞬间明白——她以为宁澄是丑厨子顾南衣另有掩藏处,因为顾南衣绝对不会下厨,大概顾南衣动用了武力,逼得宁澄让出了厨子的面具,然后菜还得宁澄烧,再由顾南衣端上去,好天天见凤知微一面,这船上警备森严,厨子虽然借口家传厨艺不得被外人窥见,关门烧菜,但是时不时也有人进来查看,所以烧菜前后的宁澄,八成被顾南衣逼得躲在烟管垃圾筐之内的地方,看他头上挂白菜腰间围海带脚蹬猪油靴的造型就明白了。

难怪这混账一肚皮气,看见自己误认厨子是他险些对顾南衣出手也不提醒。

宁澄还在捧肚皮解气的笑,越想刚才凤知微险些误杀顾南衣越觉得痛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哎……哎呀……哎呀……要是……你反应……再慢一点……我家主子……就没情敌了……哈哈……呃。”

他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凤知微已经不惊愕了,正换了一脸笑眯眯的表情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猴戏似的。

宁澄立即反应过来了。

得罪天下第一奸了!

他唰一下想起走之前主子的再三嘱咐:“得罪所有人不可得罪凤知微,万一得罪要赔罪,还得迅速且诚恳,得罪了不赔罪还要蹬鼻子上脸——不要怪我万里迢迢的没法救你。”

又想起主子不怕唠叨的关照:“……当凤知微在不该笑的时候对你笑,一定小心。”

宁澄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两句,唰一下跳开,避到一丈之外。

好在凤知微只短暂的笑了一下,便转身,指了指那舢板,道:“推下去赶紧走吧。”

宁澄鬼头鬼脑望着她背影,心想只笑了一下要不要紧?

上头已经隐隐有了动静,三人不再怠慢,解开缆绳将舢板推下海,船里有已经备好的食物和淡水。

小船在大船的阴影里悠悠的荡开来,顾南衣试过没问题后伸手来接凤知微,凤知微上船那一刻突然一顿,回首看了看刚才放舢板的舱壁,隐约间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心中一动,正想回去看看,便听上方脚步声震得船壁咚咚直响,有人惊呼:“殿下!”

船上顿时灯火通明,有灯光远远照射下来,顾南衣毫不犹豫执桨一点,载了三人的小船一荡便荡出三丈,这一荡出大船阴影,船上的人便已经发现,顿时箭如飞蝗射下来。

可惜顾南衣和宁澄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两人全力施为之下,小船如箭一般飞射出去,如刀锋在海面上掠开一道纯白的波浪,砰砰乓乓之声不绝,那些箭都失了准头,落在船尾上。

转眼间小船便已经出了大船射程,再行一截,大船上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凤知微立于船头,眯着眼睛看着那艘大船,忽见船头人影一闪,一人抢上船头,杏色锦袍白色披风,披风在深黑船头猎猎飞舞,正是晋思羽。

他手扶船头,似在张口呼唤,凝了内力的声音被风吹散,传到凤知微这里,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船……”

凤知微凝视着他,感觉到他神情急切,哑然失笑,道:“这家伙,还对我夺他的船耿耿于怀?我不是留了一艘舢板给他备用了么。”

她漫不经心招了招手,没什么歉意的对晋思羽做了个抱歉的姿势。

晋思羽已经放弃了呼喊,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手扶船头,遥遥看着那一头负手舟头而立的凤知微,那少女衣袂轻盈如即将乘风而去,姿态端稳却如山岳巍巍。

她身下的小舟隐在起伏波涛之中,若隐若现,迅速消失在海的这一端,身后晨曦将起,淡淡七彩霞光如天女彩练凌空而下,飞越沧海披落她肩头,她载一身金光踏万顷浪潮逆射而去,姑射临波,衣袂乘风。

而他独立船头,身后白色披风被狂猛的海风倒卷而起,如一面白色大旗招展碧空海风之中,他温润而漆黑的眸子,俯瞰这茫茫沧海,倒映这苍天红日,写满她如箭离去越来越小的身影。

隔海相望,越去越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余生,终难再会。

晋思羽唇角,缓缓沁出一抹苦笑,去年跳城,今朝蹈海,她和他之间,相遇总是如此短暂,离别总是如此决然。

这个复杂的,谜一般的女子,每次都狠狠的予他重击,让他一次次在复杂的情绪中挣扎,想置她于死,却又欲图控她的生,便是这样的复杂犹豫中他一次次败,因为不及她决断心狠。

如今在再一次他最恨她的时候,她却送了他一份大礼,一份让他迷惑不解的大礼。

她当真是因为心有愧疚才指出那条至关重要的旧道?

以她的立场,完全可以看着大越的皇位之争内耗不休甚至加以挑拨,直至大越国力衰微,然后坐收渔利,这才是符合天盛利益,符合她这种谋士应有的举动,而不是指明前路,推他这个实力最强皇子走上血火争霸之路,快刀斩乱麻。

她果然是谜,裹在层层浓雾里,偶露端倪也未知真假,也许那只是一鳞半爪,也许那一鳞半爪也是她故意露给你看的。

晋思羽遥遥望着那个方向,小舟只剩一小点,逐浪而去,似要驶入日光里。

恍惚里他觉得,似乎那也是她应该迈向的地方。

从今日起,他不再猜她,也猜不得她。

从此天涯相望,不相忘。

晋思羽缓缓转过身去,背靠船舷,将那叶扁舟,留在了身后遥远的大海里。

他突然道:“酒来。”

深红酒杯盛了透明酒液,很快盈盈于他眸前,他在那酒液里看见自己的眸子,看见那浅笑碎杯淡然而去,以温柔之态行雷霆之风的女子。

她摇曳在碧波清液,镜花水月,一触,碎。

他微微笑着,举赶酒杯,如那夜榻前,睡在她身边时,对着虚空,再次轻轻一敬。

“敬自己。”

“敬你从今之后,寂寞永恒。”

小舟横海而过,凤知微默默立于船头,想着晋思羽冲出来的那个动作,想着自己上舟前惊鸿一瞥看见的某样东西,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想了一会没有头绪,她转身,宁澄在她身后正忙着洗脸,看见她回头,警惕的向后避了避,凤知微根本不看他,把手中的链子对着顾南衣招了招,笑道:“你看,这一趟我还得了个好东西。”

顾南衣接过来,看看,点点头,宁澄一向对古里古怪东西感兴趣,眼睛一下一下睃着,心痒难熬,眼看凤知微若无其事的要收起来,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道:“我看看我看看。”

凤知微随随便便递给他,宁澄打量着那看似不起眼其实结构精巧的锁头,啧啧赞叹,“……真亏你用那种办法拓印了钥匙,还有顾呆子,看不出还有这么一手啊……啊!”

“咔。”

“噗通。”

前一声是锁扣卡上的声音,后一声是人体落海的声音。

不用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魏侯爷,终于对胆敢设计她的宁护卫动手了。

锁链扣手,随即推人下海,害人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宁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了一肚子海水。

哗啦一声,海里湿淋淋冒出个人头,扒着船舷怒吼:“凤知微你这——”

凤知微坐在船上,扬了扬手中的链子,温和的道:“宁护卫,只要你骂出任何我不想听的话,我就把这个锁链的另一头,扣在随便哪条鲨鱼上。”

宁澄:“……”

半晌他扎手扎脚的要往船上爬,凤知微和顾南衣都没动,推他下海不过是个惩戒,当真要有功的宁澄,被拖着在海里游八天?

宁澄扒着船帮,一边低声骂着凤知微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边往船上爬,他的膝盖刚刚接触到船帮,忽然听见“吱嘎”一声。

宁澄怔住,四面看看——自己动作太用力,砸到船了?

仔细看了下没动静,继续爬,一只腿刚刚爬进来,忽然又是一声“吱”长音。

随即便见顾南衣突然一把抓住凤知微飞跃而起,而凤知微微怒低喝:“不好!”

宁澄低头一看。

船底裂了一条缝,正在越来越大,海水不断涌进来,眼看这条小船便要沉没。

宁护卫怔在那里——不会吧?自己爬个船把船给凶猛的爬破了?

最近武功好像没有大增啊……

半空中顾南衣一声低喝,玉剑一闪,那条芶延残喘的船瞬间四分五裂漂浮在海上,剑光如闪电顺着船身蔓延,飞速到达扒着船边的宁澄手边,宁澄赶紧手一松,再次掉到海里……

而顾南衣揽着凤知微,衣袂飘飘落在一片船板上,日头的金光射下来,相拥衣袂飞舞的男女,如谪仙降临世间。

宁澄湿淋淋仰头望着,气歪了鼻子……

不过他很快就不气了,他拍着船板,大笑着指着凤知微,“你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凤知微苦笑。

她终于想起来临上船前眼角一瞥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皮筏子,只是没有展开,用东西伪装了挂在那里,乍一看还以为是几件油衣。

晋思羽果然还是有后手——他怕她偷船逃跑,干脆把两艘舢板都只用胶黏合,在海水里稍微一泡便散,无论她用了哪艘走,结果都一样。

而皮筏子,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万一遇险的逃生用具。

而先前晋思羽冲上船头,应该是感激她最后的献计,良心发现想要告诉她这船危险,结果却是来不及了。

她给的计策太打动他了,导致他延误了把真相说出的时机。

这叫不叫自作孽不可活?

凤知微眯着眼睛,遥望那个方向,心想晋思羽也算是一代人杰,在她早有算计步步谋划之下,还能心思缜密留这么一手,要不是她事先派人在大越搞事,又给了他那么一个好计,导致他不得不以最快速度赶回无法再来追她,仅凭这一手,他便可以悠哉悠哉回船追来,将在大海上扒着破船的她再拎回去,到最后输的还是她。

她突然笑起来,虽狼狈湿身于破船板之上,却笑容旷朗粲然,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好!

此间英杰,于沧海之上各逞智慧,一代名臣相斗于未来大越之主,各有输赢再一笑而别,痛快!

此生此世纵不再见,也必在耄耋白发之后,带笑将这一霎际会风云,沧海铭记。

凤知微在船板之上,站起身来,伸手舀一掌海水,对着晋思羽远去方向,仰头做鲸饮之姿。

一笑。

“敬你。”

“敬你终于,懂得舍得。”

船破,对于凤知微三人来说,不至于有性命之危,不过回去要费些周析罢了。

宁澄这下子心理得到了满足,扒着个破船舷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得瑟的抖抖手上链子,觉得这个锁住了还是很好的,等下扣在船舷上,不容易被浪头打散。

顾南衣突然探身过来,他飞剑破船时很有技巧,和凤知微占了最大的一块船底,还记得把桨给捞着,到现在也还没落海,他身子一倾,宁澄立即警惕的将头往海水里一缩。

却觉得手指一松,咔的一声微响,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抬头一看,自己手指上被凤知微锁上的锁链果然被取下了,顾南衣慢条斯理的锁在自己和凤知微手指上。

宁澄呆呆的看着,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像在抹自己的满脸辛酸泪——太过分了!他妈的太过分了!刚才锁住我牵着我在海里游,现在船破了担心和凤知微失散就拿过来自己戴,啊啊啊啊太过分了!

宁护卫胸中反反复复滚过无数个过分过分过分,像一道道惊雷在胸臆间炸响,要不是现在手中无纸无笔,他八成就是铺开本子,濡墨挥毫,唰唰唰写下“护卫大义凛然,小人恩将仇报。”或者“凤知微顾南衣狼狈为奸推人落海之令人发指事件。”

可惜他手中什么都没,要诉苦茫茫大海都找不着人,在眼前的两个人谁也不会听他诉苦,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吞,扒着船板思考着回帝京如何将这两人煮烤煎炸蒸。

顾南衣其实倒也没对他太差,他从腰间解下一截细绳,将宁澄的船板和自己的绑在一起,只要没大浪,那就分不开。

此时已近秋末,海水很冷,四面茫茫没有舟船经过,西凉近海的港口没有南海开放得早,来往商船很难碰见,凤知微坐在船板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叹了口气,道:“这下子麻烦了,可不要十天半月的没个船经过,我本来还想掐着时辰在西凉事变的时候正好回去,如今我回不去,知晓怎么办?”

顾南衣沉默不语,似乎也有些担忧,半晌却道:“她有人保护。”

“我那些护卫哪里比得上你们两个……”凤知微不敢当着宁澄的面提自己的暗卫,只含糊道,“不该一起跟出来的。”

宁澄翻翻白眼——你以为我想跟着?要不是我家那位威胁我说不保护好你就打发我去河内庄子,我理你?

“没事。”顾南衣倒没有太多操心的样子,却不肯多说,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凤知微肩上,“风大,别冻着。”

凤知微笑笑,拢紧衣襟,道了谢,宁噔红着眼睛盯着,阴恻恻道:“男女授受不亲——啊呀!”

顾少爷把一只小水母赶到了他附近……

漂了一天,没看见船,好在都带着干粮清水,就是起火不方便,都生吞硬咽了,顾南衣白天一直向着西凉的方向划船,但是船板毕竟不比船,后面还拖着个宁澄,速度快不了。

晚上月亮升起来,天色澄明如洗,雪光般的月色在海面上蔓延若有千里,极目之处尽是滟滟波光,一截船板向月色漂流而去,凤知微在硕大的金黄的月亮里叹了口气,有点庆幸的道:“还好,不至于像话本子里一样,但凡落海必要遇见暴风雨,看这天色,几天之内,都是晴天。”

身侧顾南衣不说话,将桨搁在一边,凤知微心疼的看他一眼,道:“你老不要我划,又不肯停手,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眼睛一转却正看见顾南衣将手往袖子里藏,她不动声色转开眼睛,忽然一指天边,道:“好漂亮的海鸟!”

顾南衣抬头去看,凤知微骤然出手,将他衣袖一掀手一拖,她拖的时候已经注意了手劲,顾南衣还是下意识一缩,似乎有点惊痛,凤知微眼尖,已经看见他修长雪白的手指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泡,那些血泡有的破了有的没破,暗黑发紫,看着很吓人。

她抓着顾南衣的手,抿了抿唇,暗骂自己太粗心,顾南衣不是那些常年执桨的船夫,他不可能掌握哉船技巧,这样划一天下来,哪可能不磨伤手?

顾南衣似乎有点不自在,将手往后收,凤知微不让,取下束发的簪子,点燃防水的火石,将簪子烤了烤,细心的开始一个个帮他挑血泡。

她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披了满身,有些落在顾南衣肩头,顾南衣倾身去嗅,凤知微低笑道:“别闹……”那头扒着船板格格大战的宁澄抬头瞪过来,一脸奸夫淫妇你们滚开的模样,凤知微拿着簪子对宁澄眼睛比了比,宁澄唰一下又把自己埋进海水里。

那只碍事的聒噪的安静了,四面便只剩凤知微轻轻的呼吸和海风悠长的吟唱,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和这海上蒸腾氤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明明不容易辨认,顾南衣却觉得自己能清晰的分开——属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天地里,都永远第一,永远最清晰。

他垂下眼,看凤知微掩着半湿的衣襟,跪坐在他身前,长睫微垂,神情静谧,身后月大如盘,光耀千里,恍惚间让人想起如今正是中秋之期,中秋,顾南衣隐约记得那是个团圆的日子,他满意的微微弯起唇角——嗯,很好很团圆。

凤知微挑破最后一个血泡,从自己内衣里找了没有被海水浸湿的一块,小心的给顾南衣包好手,忽然感觉到他似乎心情愉悦,头也不抬,笑问:“想到什么开心事?”

肩上忽然一暖,却是顾少爷的手臂揽了过来,他用一个轻而温柔的姿势,有点小心翼翼围住她的肩,手指微微使力,凤知微便不由自主靠在他肩头。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回眸看宁澄,趴在船板上似要睡着了,她有点想挣扎,却听见少爷一声叹息。

顾南衣很少叹息,他的叹息和一般人的忧愁绵长也不同,轻,而淡,像这一刻因为在团圆之月下孤寂游荡的海风。

凤知微的背僵了僵,忽然想起那日西凉皇宫赐宴听见的那一场父女对话,心中一酸,靠在顾南衣的肩上不动了。

顾南衣并不贴近她,只将下巴轻轻靠着她的鬓发,拥着她看着天际明月,他似乎只要这般拥着她便心满意足,一直没有开口,凤知微知道他寡言,也不想打破这夜的静寂美好,静静的坐着。

这夜海潮温柔,轻轻推动着船扳,月色如遍洒碎银,镀得两人轮廓分明。

凤知微忽然听见顾南衣轻轻道:“团圆……”

凤知微“嗯?”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以前,和谁一起过中秋?”她低低问。

顾南衣似乎想了一会,才慢慢道:“小时候不记得,后来奶妈会给我做饼子,她那天会说很多话,还会唱歌,可我都不记得。”

凤知微静静听着,心想以往那许多年的圆满之夜,于他,其实却是残缺的,便纵有千人围拥,终独立孤凉,等到终于有一日懂得了团圆的真义,却要和身边的人分开。

命运对他,其实一直很不公。

她吸吸鼻子,将衣服拢紧些,听得他悠悠道:“微,这样子一直飘下去,多好。”

凤知微“嗯”了一声,感觉身后的人似乎又愉悦起来,好像真的就这么能一直没有心事和忧愁的飘下去,像一缕风,散漫在无所挂碍的宇宙里。

这样飘下去,真好。

她静静靠着顾南衣,两人都仰起线条精致的下颌,看远处那轮海上明月,月亮似乎近得伸手可掬,看得清那些淡青色的脉络,回旋缭绕,如山脉如人物又如仙境蓬莱,人世间是不是真的有一处蓬莱,供那些行走疲累的人们遁世而居,在青崖白鹿间放归心事,找回心灵深处真正的逍遥?

良久,悠长海风和尖细海鸟低鸣声里,凤知微轻轻的道:“我给你唱首中秋的歌谣吧……”

顾南衣低低“嗯”了一声。

“月亮嬷嬷,照我推磨,小小妞妞,无有我母……”

歌声轻细,亦如这海水悠悠,海潮声声,在广袤天地间连绵起伏,月色剪影了相拥静默的男女,悠悠随水流向梦中的蓬莱。

凤知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去的,仿佛是唱累了睡的,也仿佛是顾南衣点了她的睡穴,昨夜的月色海水太温柔,她在梦中都似乎听见自遥远天穹传来的低低絮语,空明辽远,温存切切,在那样的低语里,她似乎觉得有人轻轻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额,有人似乎曾在她耳边絮语,一声声说:保重,知微。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微湿,似乎自己在梦中哭过,却已经想不起来梦见什么,随即便觉得脸上好重又好痒,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顾南衣的脸,贴在自己的颊上,他的面纱垂在她脸上,风一吹拂得她鼻端发痒,而他还是昨晚那个搂住自己的姿势,有点怪异,腰都是半扭着,却将自己牢牢的护在了船板中间,没沾着海水,他自己的衣襟下接,却都湿了。

凤知微很佩服顾南衣能在这样狭窄的海水中漂流的船板上不动如山的睡,果然天下第一不是白说的,她慢慢的推开他的脸,怕自己不小心惊动他,身子一仰两个人便会都落水。

她这里很小心,那边海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的宁澄,打着喷嚏抬起头,一睁眼看见那两个竟然比昨晚姿势还要暧昧的抱在一起,顿时大怒——他觉得殿下如果这样和凤知微抱一起那是很不顺眼的,但是如果顾南衣和凤知微这样抱一起那就更不顺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宁护卫冲动一上来,顿时忘记此刻身在何处,抬腿就去蹬船板——“喂喂!男女授受不亲!”

“砰。”

这一蹬,本来被顾南衣用桨压住打圈圈漂流的那一大块船板顿时一翘,刚刚才小寐一下的顾南衣瞬间转醒,下意识就去抓凤知微,结果凤知微忙着也要去抓他,两人手臂半空中一交,却又忘记各自还套着那锁链,身子一扯一歪,噗通一声凤知微当先落水,随即又是一声,顾南衣也给拽了下来。

凤知微一落水就去拉船板,不防顾南衣栽落正好落在她上方,她这边头一抬只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什么东西正正俯冲下来,将她压到水底,随即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凤知微瞪大眼,“啊”一声嘴刚张开,一大片海水便涌了进来,她呛得气息一闭,随即觉得后背被人一托,一股暖流涌入肺脏,胸腔窒闷感立即消失,凤知微混沌的意识一醒,立即明白顾南衣在渡气,脸红了一红,有心想让开,顾南衣却似乎突然开了窍,在水中紧紧托着她的后心,不肯撒手,他的唇在凤知微唇上轻轻游移,姿态温柔而坚定,海水汩汩在身侧冒着晶莹的泡泡,日色金光穿越湛蓝海水将这水下照得通明透亮,顾南衣的面纱被海水浸湿再缓缓浮游而起,一片迷离霞彩般的光芒里似乎另有一道光芒一闪——

凤知微突然闭上眼睛。

唇边突然一动,有什么趁她这心神一震之间,难得调皮的溜进了她的蔷薇海域,动作生疏青涩的四处轻轻扫了一遍,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品味这此生未曾想象过的无上销瑰和甜美,那是新的一片天地,机缘巧合在他面前光怪陆离的无心开启,他在那样的訇然中开里看见烟雨蓬莱看见玉阙金宫,看见明月如许看见碧浪千顷,看见这天地美好所有,并因此一朝得救。

顾南衣睁大眼睛,一瞬间冲击太过,绝世武功也似乎忘记了要做什么,那双托在她后背的手,无意中一滑,似乎又触及了什么起伏优美的沟谷,那般滑润生香,握在掌中便似软玉丝调,从心上滑溜溜的游鱼般掠过,不知道哪里便被攥得紧了一紧,连呼吸也似被束住,微微急促起来。

凤知微已经清醒过来,红了脸要挣扎,却因为两人被锁在一起,落下时链子缠住,越挣扎,两人靠得越近,她正想是不是先解开链子,头顶上一声朦朦胧胧的隔水怒喝,那忠心的跟屁虫怒喝:“你们俩在水底鬼鬼祟祟做什么?”哗啦一声水响,宁澄已经不打招呼的将两人拎了上来。

拎上来后,宁澄狐疑的看着那两个人——不过是落个水,不是下个火,凤知微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还有,顾南衣为什么突然背对着咱?还有还有,他那么个绝世大高手,手指抖什么抖?羊癫疯突发了么?

宁护卫瞪着一双贼兮兮的眼,将两人望来望去,思考着要不要写篇新报告来向主子表明此刻自己心中的疑惑并获得他高瞻远瞩的指点,他那种搜骨剔肠的眼光令本来就有点心虚的凤知微恼羞成怒,霍然回头怒喝:“看啥?再看我——”

她语声突然顿住,随即露出喜色,顿时忘记继续践踏某人的宝贝护卫——远处,一艘商船,正向这方向开来。

那边宁澄看见大船,一声欢呼,顿时也忘记了继续探究那诡异二人组,只有顾南衣站在船板上,有点回味的摸着唇,觉得此生以昨夜和今早为最幸福完满,那大船不上也罢。

不过凤知微一个喷嚏立即让他改变想要继续赖在船板上漂流的主意,赶紧拦下了大船,一问果然是去西凉的商船,三人上了船,好在船主是个老江湖,看得出三人气度不凡,并没有多问什么,还态度殷勤,各自给了一间舱房,这船路径熟悉,又不像晋思羽在每个港口和岛屿都停靠换人,所以虽然海上漂流耽搁了一日,但最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日期,回到了西凉锦城。

在城门口凤知微遇上前来迎接的属下,第一句就是问:“现在情势如何?”一边匆匆道:“上马,先去宫城,一边走一边向我回报。”

说着一踢马腹便要走,马却不动,凤知微愕然回首,便见马被一只手随随便便拽住,那人一只手,便令一匹健马动弹不得,见凤知微回头,那人在逆光里仰起脸,扬眉笑道:“嘿!什么事这么急?是因为想我了么?”

第四十二章 杀宫

那人声音着实耳熟,耳熟得令凤知微霍然回首,一转头间正迎着日光,日头刺得她瞬间眯起眼睛。

日头下那人衣袍随意,大剌剌展露蜜色的胸膛,笑起来眉若飞羽,一双七彩宝石般的眼眸熠熠闪光。

凤知微“啊”的一声,险些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栽下来。

万万没想到远隔数千里,这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迎着她惊喜至不能自己的目光,笑得朗然飒爽,只是那璀璨逼人的眸子里,也有些特别的意味在流动,沧桑、感慨、努力抑制的无限激越。

那样复杂的情绪流淌出来,他的眼眸也如凤知微一般,浅浅浮起了晶莹的光亮。

然而他也只是将下颌抬得更高一些,清清爽爽的看着凤知微,笑。

草原男儿,不为欢喜的事流泪。

不远处只剩下七彪的八彪护卫,抱胸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王,神情温暖。

凤知微将人都打量了一圈,吸一口气,跳下马,上上下下打量赫连铮半晌,才笑道:“哪阵风竟然将你吹了来?”

“王霸之风。”赫连铮抬手牵了她的马,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在她耳边悄悄笑道,“我们草原的活佛,竟然是西凉的女皇,我这草原之主,怎么能不来护驾?”

凤知微有点诧异,她并没有通知赫连铮来趟这浑水,毕竟草原和西凉相隔太远,赫连铮又是那么个身份,怎么好随便丢下草原跑来,既然不是她通知的,难道是宁澄?可她始终没和宁澄表明过顾知晓的身份啊。

忽然想起海上漂流时自己担心过知晓的安全,顾少爷表示无妨,难道是少爷通知的?

顾南衣接触到她的眼光,慢慢点点头,简单的道:“给信宗宸。”

凤知微立即明白,当顾南衣知道知晓身份后,去信宗宸,宗宸怕她卷入西凉政争势单力孤,干脆通知了赫连铮。

少爷也开始慢慢懂得筹措安排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你们都出来了,草原怎么办?”

“牡丹太后啊。”赫连铮笑道,“察木图自己会走路了,她正闲得发慌,我说有事出门,她忙不迭的要跟来,最后我卷了包袱跑路,她没奈何只好留下来看家,你放心,牡丹花也不是好惹的。”

凤知微笑笑,她当然知道牡丹花不好惹,当初顺义老王暴毙世子在外未归四面虎视眈眈那么艰难的时刻她都能把王庭王军保全,还怕现在已经整肃过的草原?就是不知道她那“必须汹涌”“一定喷薄”的肚兜儿,有没有换几个字来绣?

“现在情形怎么样了?”她见赫连铮带着她往城西方向走,进了一个客栈,这客栈里三层外三层都被包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是赫连铮的人,便知道现在还不是入宫的时候,很干脆的跟他去了书房。

“吕瑞动手了。”赫连铮坐下后笑道,“但不是你想象的大动刀兵的杀王,摄政王掌握兵权,根基极深,贸然动手胜算不大,事实上吕瑞在摄政王寿辰当日确实想动手,但是刚起了个头,摄政王便有所察觉,险些将吕瑞安排的人全兜了底,那时大家才知道,殷志恕果然没那么简单,前些日子吕瑞在朝中军中做了些不起眼的小动作,将自己的一批亲信慢慢移到中枢,又挑动边军闹事,借此机会推动秋季换防,想将早先跟随老皇从龙的一批老兵换到京城,结果换是换了,摄政王同时竟然也对京郊丰山龙烈营的三万人马进行了调动,直接拨到昌平宫驻防,这么一动,明摆着摄政王戒心已起,吕瑞原本就是个试探,立即安静了许多。”

凤知微静静听着,忽然道:“吕瑞是不是想潜伏下来,走迂回夺国的路?”

“我看是。”赫连铮道,“当武力和阴谋不足以奏效,就以传承规矩强加于上,绕过摄政王,直接矛头指向假皇帝,在最正式的场合,证实知晓的真正身份,朝中众臣还是遵循正统的,万没有奉伪帝为尊的道理,到那时,便是摄政王,也无法一手遮天。”

“这个委实冒险了些……”凤知微沉吟,然而在她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吕瑞准备多年,但他毕竟身处摄政王之下,诸多掣肘,要想一出手就打残摄政王,确实不太可能。

但是不能打残摄政王,让知晓在这样一个人虎视眈眈之下登基,等于将她小命交于豺狼之手,如何能够?

“吕瑞有密信给你。”赫连铮交了一封信给凤知微,凤知微快速看完,在火上将信烧掉,淡淡道:“老吕打得好算盘,他的意思是,由我出面举证知晓身世,他维持住摄政王忠臣的形象,金殿之上看似做对,但会暗中给我帮助,他说他只有维持住目前的地位和权柄,继续潜伏在摄政王身侧,才能更好的保护知晓,在将来时机成熟时予敌痛击。”

“我可不放心将知晓交给他,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赫连铮第一个反对。

顾南衣默然不语,显然也是不放心的,他能保证顾知晓的人身安全,但是深宫诡谲那些计策,他可应付不来。

“哦还有件事。”赫连铮突然想起什么,有点不大情愿的道,“你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回天盛,陛下大怒,命小姚和淳于陈兵边界,小姚淳于在陇北虎视眈眈,一副找不到人就要动武的样子,那边华琼在闽南渭水边也整日操演,没事渡河渡到一半,人家紧张起来了,她立刻又把人带回来,整得西凉边境守军连觉也没敢睡,殷志恕最近操心得很,皇帝寿辰都没怎么关心。”

凤知微哈哈一笑,知道宁弈果然还是把姚扬宇和淳于猛给调到了闽南陇北一线,她想了想,问:“寿辰就是明日?”

“是,吕瑞还在等你答复。”

凤知微点点头,道:“看现在西凉朝廷的措置,吕瑞虽然没杀成殷志谅,却也已经做了不小的准备,我只要他能保证知晓顺利登基,杀殷志谅的事,交给我吧。”

她笑嘻嘻伸个懒腰,“他可以迂回救国,我可不愿意放只虎在知晓身边,其实这人嘛,不管大人物小人物,真正要死起来,是很容易的。”

赫连铮哈哈一笑,深有感触的道:“是啊,被你祸害死的人,还少吗?

凤知微白他一眼,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影子隔着七彪,不屈不挠的不住探头往这里望,她认了一会才认出来,愕然道:“这不是佳容嘛,你把她也带出来了?”

赫连铮一拍头,一副怎么把这事也忘记了的恍然模样,“看见你太欢喜,又只顾着说事,把她也给忘记了,行了,就一句话,你快把她给带走,还给宁弈吧,老子快被她给搞疯了。”

凤知微看看他表情也知道发生什么,人说烈女怕缠郎,可有时候烈男也怕缠女的,心胸如草原宽广的顺义大王,看样子是受不了那温柔而又坚韧女子的红粉绕指柔了。

心里明白,脸上却装傻,眨眨眼睛,“啊?为什么?人家不是已经跟了你?”

“跟个屁……”赫连铮险些爆粗口,瞪了凤知微一眼,忽然醒觉只怕又上这女人当,立即转了颜色,嘿嘿一笑道,“她没跟我,我倒是跟了你,我的唯一大妃不就是凤知微么?我的王帐至今只有她一个美人儿呢。”

“听起来我倒怪对不住你的。”凤知微托着下巴装模作样想了想,和他商量,“要不,你写封休书休了我?”

“休想!”赫连铮答得干脆,手一挥不像在表白倒像要杀人,“便是占不着人,占个名分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凤知微反倒不好开玩笑了,她看了佳容一眼,将那女子眼神里的爱怜仰慕看得清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赫连铮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她了,真要带她走,这女子会怎样惨淡的过一生?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怨怪宁弈,莫名其妙把人给弄出来,然后不闻不问扔在草原,到底要怎么着?

回头想想,宁弈只怕早把这女人给忘记了,这人除了对自己似乎上心点,,对其他人还真就只有冷漠无情四个字。

她凝眉思索了一阵,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先搁在一边,先取出怀中路之彦给的那长宁钤记的纸卷,在其中一张上唰唰写了几个字,交给顾南衣道:“南衣,这事重要,你亲自去找路之彦,把这个交给他,记得带个护卫认路。”

顾南衣默不作声的去了,凤知微又笑眯眯的看着赫连铮,她那眼神谁看了都觉得充满算计令人悚然,赫连铮却架着膀子跷着个二郎腿端坐不动高高兴兴看她,一副就算你算计我我也高兴就怕你忘记我才叫糟糕的模样。

他用那种喜悦勃发的眼光看着她,上上下下总也看不够,觉得她扬眉好看,叹气好看,讲话好看,大白眼好看,就算什么动作不做在那发呆,也比草原最美的清晨好看。

凤知微看着他那挚诚而热烈的目光,自己倒先心虚了,转开眼,半晌叹一口气,道:“赫连,我其实是真不想你趟进这浑水的,我不想你趟进任何浑水。”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最喜欢的草原。”赫连铮扬眉笑道,“哪来的浑水?”

凤知微默然不语,赫连铮双手撑在她面前,盯着她眸子,道:“小姨——牡丹太后说,一家子不要说两家话,她还叫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哎呀我差点忘记——”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软布包递过来,兴致勃勃的问,“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凤知微手一碰到那布包就像被火给烫着了,不用打开,凭手感她就知道,是“一定汹涌,必须喷薄!”

“呃……替我多谢大妃……这个这个,我收了。”她唰的一下将布包坐到身下,面对赫连铮探头探脑的好奇目光,生怕他继续问下去,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好吧我不和你客气了,说多了你还嫌我啰嗦,明儿我的初步计划,还是和吕瑞一致的,我要绊住摄政王,在他来之前先把知晓的身世给确定了,刚才南衣去通知路之彦帮这个忙,但我怕仅凭长宁藩那还不够,我还需要你去一趟。”

“你是要我和他假做结盟绊住他?我草原和西凉相隔数千里,他如何能信?”

“利益不分地域国体,”凤知微道,“西凉这块地方,湿热多雨,药材丰富,但是养马却不成,而你们那里,有天下最好的马场,也制造一手好铁器,却缺乏医药,而殷志谅这人野心勃勃,对于扩充军力的事一向不遗余力,你们手中有他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你们拿战马铁器和他们交换药品粮食,他们不会舍得拒绝。”

“只是我们远在天盛边境,和西凉相隔天盛近半国土,战马又国家严禁出境互市,这么长的路,如何完成这一交换?这个问题不解决,殷志谅是不会相信这个所谓结盟提议的。”

凤知微一笑,赞道:“咱们的大王有长进,越发缜密。”被赫连大王赏了一个白眼才笑道:“长宁在你们中间,我会和路小王爷洽商放你们过境,长宁的势力不可小觑,看似只拥有长宁藩,其实势力遍及附近三道,有他们做手脚,可保你前半路没有问题,毕竟你走边境那条路,天高皇帝远嘛,至于最后过境,闽南有华琼,陇北有姚扬宇淳于猛,南海有燕怀石和船舶事务问,你走陆路走水路或者分散走,都有人替你策应,我会在朝中有所安排,也会和小姚他们一个合理的助你的理由……更何况……”她悠悠道,“长宁大越西凉三地之盟,大越那边其实已经被我拆了,但是西凉和长宁不知道啊,他们还会如约发动攻击,嘿嘿,到时,天盛还有没有闲心来管一群马商的动作,我看难说得很。”

赫连铮怔了怔,他还不知道三地之盟的事情,凤知微简单的说了,又说了献给晋思羽的计策,赫连铮皱着眉想了一阵子,半晌回过味来,骇然道:“你这不是阴了三地?晋思羽那边马上大军开动去夺位,必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对天盛边境攻打造势,这边长宁和西凉却已经必然要动手,一旦打起来,长宁西凉最起码在战争初期,都会陷入被动……这下子你阴的不是三地,是四国,还有一个倒霉的被蒙在鼓里的天盛!”

“晋思羽如果分兵对天盛边境展开钳制,”凤知微道,“我担心新仇旧恨,弄不好还会伤及你们草原,所以,不如干脆釜底抽薪,赶他干正事去,别在这参合了。”

“你真是可怕……”赫连铮瞪着她,“晋思羽只怕还为这绝妙好计对你感激涕零,只怕还会后悔冤枉了你,觉得其实你是好人,却根本不知道其中不过是因为你的私心而已。”

“我私心还不是为了你?”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他。

赫连铮立即将凳子往她膝前挪了挪,顺杆子爬的便要去握住她的手,“哦我的大妃,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凤知微一脚将他的凳子踹翻在地……

次日,西凉皇帝三岁寿辰。

到这个时候,便可以看出摄政王的权倾西凉来了,他的寿辰时,从昌平宫到摄政王府,十里彩道,到处都是花楼彩幄,如今彩幄犹在,不过是再次拿出来摆一摆,并没有因为这是皇帝寿辰而更隆重一层,仅从这一点,御史便大可以弹劾他有不臣之心,可惜御史们此刻,都做了聋子。

皇帝寿辰,晨间在正殿接受百官叩拜,午间赐宴,晚上后宫庆宴,皇帝还小,还没有秀女,这后宫庆宴,就是董太后摆一桌算完。

摄政王今日卯正便起,眼下挂着两大圈青黑,最近他烦心事很多,朝中大小事不断,补了这边漏那边,像是打了招呼似的不停的出状况,一开始他还不察觉什么,一个国家,每天都有无数状况的,渐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状况出得有点敏感,于是加倍小心,自己寿辰那天,似乎也有人混入拜寿人群,追出去对方却自杀了,什么线索都捞不着,他隐隐觉得暗处似乎有一张闪烁着寒光的钩网,无声无息正向自己背后接近,为此他加强防卫,当真把自己护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正在最怀疑的高峰,那种被窥伺的感觉突然消失,好像对方放弃了计划,收回了探出的手,又或者自己前阵子就是在疑神疑鬼,这么一来,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反而更加不能放下,长久的猜疑很耗人心神,眼看着摄政王虽然谈笑如常,但眼底渐渐就透出疲倦来。

何况还出了魏知失踪的事,这等要人在西凉失踪,顿时令他一个头两个大,天盛陈兵边界,他不得不调动边军,也不是没怀疑过晋思羽,但这话万万不能和天盛说——告诉天盛,魏侯可能是被大越安王掳去了?那岂不等于告诉,西凉和大越有芶且?

摄政王揣着一怀烦心事,早早即起,想着今天寿辰结束后,早点把长宁藩的人打发出去,可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的亲王车驾,由三千护卫拥卫,自城中摄政王府出,经西水大街盘龙大街南市大街六牌楼,自舞阳门进宫城,这条路线,是王府谋士三日三夜不睡推敲制定的,最开阔最安全的一条道,所经路线毫无死角和掩藏处,而在四面民居屋脊上,每隔三丈便有一名神射手持弓隐藏,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这种铁桶似的防卫,普天之下无人可以接近三丈之内。

亲王车驾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前行,而在三个街角之外,路之彦手里抓着一方纸卷,饶有兴致的翻来覆去看。

魏知那家伙,终于舍得出动这东西了。

他连面临性命威胁时都不肯动用自己给他的承诺,此刻会有什么样的大事,让他毫不犹豫找到自己?

展开纸卷,卷上用很潦草的字体写着:“引他改变路线,走花神庙那条路,耽搁一刻钟以上,至于办法,你自己想。”

实在不客气得很。

路之彦凝神听着远处开道的声音,薄唇一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出身亲王之家,在长宁就是太子,他自然清楚,阻挡王驾一刻钟看似简单,在这种时刻却是天大的难事,稍有惊扰,护驾亲卫可不管你是谁,立即就会万箭齐发,想说什么也不会给你机会,何况还要他改变早就推敲完美的路线?当他是神仙?

魏知,你这是考验我还是刁难我呢?

我可没说我一定要理你。

路之彦靠着墙,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卷,神情既兴奋又恼怒,他轻轻在四面嗅了嗅,似乎嗅见了山雨欲来的气味,桃花眼微微一挑,手指一搓,将纸卷搓碎。

不过……

他轻轻的,狐狸一般笑了笑。

这个险很有意思,不妨玩一玩!

摄政王车驾出王府的那一刻,凤知微和赫连铮一行人也出了客栈,各自打扮得低调,在客栈外绕过三条街,分手。

赫连铮向花神庙方向,凤知微向宫中方向。

临别前赫连铮犹豫的问凤知微:“你确定路之彦那小子真的会听话?据我了解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放心吧。”凤知微浅笑回眸,“正因为他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才一定会听话,他早就给我撩拨得一肚子闷气,等着压我一头让我敬佩呢,怎么舍得放弃这个机会?”

赫连铮一笑道:“你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没有错的。”他深深看着她宛宛笑颜,回眸间眼神柔软,一截雪白的皓颈从衣领中探出来,精致修长,顿时心中一动,忍不住就想握握她的手,和她说一切小心。

不想他这边手还没伸出去,凤知微却已经先伸出手,诚挚坦然的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

赫连铮怔了怔,抬头看凤知微眼眸,随即转开眼光,笑道:“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可是送礼去的,你快去吧,抓紧时辰。”

凤知微松手一笑而去,赫连铮却没有动手,他立于街角,久久负手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苦笑一声。

他身侧三隼凑上来,忠厚汉子此刻一脸怪笑,他看见了凤知微主动握住大王的手,直觉的为大王欢喜,赫连铮奇怪的看他一眼,道:“笑什么。”

三隼遮挡不住脸上的笑影,嘴角对凤知微背影努了努。

赫连铮立于深秋风中,在一地萧瑟黄叶之中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没什么值得笑的。”

直肠子草原汉子愣愣的摸着头皮。

“我宁可她羞涩而躲避,而不希望这样的主动和坦然……”赫连铮叹息一声,走了开去,身后,草原汉子傻傻的问:“为什么?”

他的大王已经远远走了开去,笔直的背影在深巷中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在满地枯黄之中,伴秋风盘旋。

“你不懂。”

凤知微转过一个街角,几个人无声牵马等候,她上了马,直奔宫门,没有走金碧辉煌百官出入的正门,却到了专门走棺材尸体的北门,那里,大问马吕瑞亲自等候。

“我马上要转到正门进宫,此刻我不能不在场,礼部问礼监还在等着我。”吕瑞神色焦急,一句寒暄都没有便开门见山,“我现在送你进宫,你务必把密妃和殿下带到正殿,我已经派宫中的人绊住董太后,但是里面传出的消息,似乎不是那么顺利,一切拜托魏侯,摄政王那边不知魏侯怎么安排,可有把握绊住他半个时辰?咦,顾大人呢?”

他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凤知微笑了起来,道:“大司马问题太多,现在也不是一一解答的时候,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放心。”

“好。”吕瑞也干脆,“魏侯尽管去做,也请魏侯放心,我虽未能杀掉摄政王,但给我半年时间,必可置他于死地,在这半年之内,必以性命保全殿下。”

凤知微深深看他一眼,这个吕瑞也是聪明人,一眼看出她的最大顾忌,也不说话,点点头,快步从打开的宫门进宫,门后,已经有两个小太监,无声的接着。

吕瑞望着她从容的背影消失,心中紧张的情绪也略微消失几分,他看看天色,现在是卯时一刻,摄政王从王府出发,因为队伍庞大走得不算快,一半会在卯时三刻到达,仪式从辰时正开始,他的计划是在仪式开始便抛出顾知晓身份,由早已安排串联好的一众老臣当即认主,这就需要至少令摄政王迟到半个时辰,而他不能出面,魏知又进了宫?现在有谁能做到?

但就是魏知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信他。

他匆匆上马,转向正门,那里,百官已经渐渐聚集。

凤知微进了宫,在值戍房匆匆套上太监的袍子,一路上都有吕瑞安排的人,不动声色的接着,应付了一波波的盘问,摄政王最近的精力都在外面,他只疑心有人要对他动手,却万万没想到,真正能动到他的人,早已被凤知微未雨绸缪的送到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皇宫。

刚刚到皇帝寝殿,凤知微四面一望,满意的点点头——宗宸的暗卫在,看来他们的掩藏术越来越好,在皇宫中隐藏保护了顾知晓这么多天,也没被发觉。

然而停在寝殿外的銮驾,却让她眼睛眯了眯。

这似乎是太后銮驾。

董太后在这里?

按说她此刻来接皇帝一起上朝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更应该的是皇帝去她那请安,然后奉母一起登殿才对,哪里出了岔子?

她低头缩肩,和皇帝寝殿的一位内侍无声的走了进去,还没进入内殿,便听见那小皇帝哭闹的声音。

“不!不!朕要带知晓一起去!”

隐约有宫女劝解声,嬷嬷低哄声,皇帝推倒茶盏纸张声,太监尖嗓子护持声,乱糟糟正吵得厉害。

却听不见董太后和顾知晓的声音。

凤知微心中稍定,原来是不给带知晓上殿的事,随即她便皱起眉头——知晓最近一直跟随皇帝上殿,小宫女一样给他捧个盒子意思意思,连群臣都已经看惯,如今皇帝寿辰,为什么好端端的不让她去了?

她原本是来看看知晓,最好顺其自然让知晓跟着皇帝上殿,倒是密妃那边想要带出来不容易,她的精力打算放在那边,如今看来,连知晓想出去都似乎不容易。

她趁着殿内进进出出一阵乱,无声的走了进去,缩在一边。

殿中正闹得厉害,无人注意到她进来,小皇帝正上蹿下跳,将手中一只茶碗恶狠狠的砸向拦住他的嬷嬷,将那嬷嬷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一直抱着她的笼子,逗着那只叫小七的猫头鹰玩,什么人都不理的顾知晓,突然抬头,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凤知微暗惊这孩子的敏锐,连忙做个手势,顾知晓瞥她一眼,将脸转开。

董太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立在殿中,面色阴沉,满头凤冠珠翠,在无风簌簌颤动。

她心中此刻惊涛骇浪,几乎淹没所有理智,要不是努力克制着,只怕早就发作出来。

早几日,她就接到宫人密报,在废宫居住的疯妃密妃,最近很有点怪异,不再乱写乱画,突然安静下来,然而半夜的时候,却又会突然起身,兴奋乱走。

这个密报引起她的警惕,密妃疯了已经好几年,好端端的这是唱哪出戏?

她命人加强监视——没有人知道,她一直派人监视这个所有人看来都疯透了无用了的妃子,三年无一日间断。

若无这份耐心坚持与审慎,她凭什么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活下来,无子女而母仪天下到如今?

那边还没有新的进展,今日凌晨,内侍报说抓到一个嬷嬷,在密妃宫室外探头探脑,却是陛下身边的近身嬷嬷。

她立即亲自盘问那嬷嬷,那婆子死活不说,她命人剥皮,一寸寸的剥到胸口,那婆子终于惨叫着招认了。

她说,有件事想要问问密妃,她说当年密妃产子,负责接生的嬷嬷是她的好友,当晚曾对她说,密妃那孩子是女儿,还说那孩子有点像密妃,细眉长眼,之后接生嬷嬷失踪,她便从此将这秘密收在心底,上次看见天盛魏侯那个义女,怎么看,都觉得和当年密妃有点像,想偷偷来问问密妃……

她当即听出一身冷汗。

密妃的女儿!

密妃生的是女儿,她是知道的,当时她闯进内殿,孩子已经失踪,她拷问嬷嬷得到这个结果,当即灭口,但是不知怎的,居然还是给泄露了出去,她回想密妃的容貌,和那个叫顾知晓的小丫头对照,却觉得脑中一片模糊——她贵为皇后之尊,憎恶底下嫔妃,平日从不正眼看她们,密妃疯后,终日将脸涂得鬼也似,久而久之,大家渐渐都忘记她的本来容貌——如今才知道,这竟然是密妃用心良苦!

审问完嬷嬷,她立即奔往皇帝寝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这个小丫头!

此刻她阴冷的盯着顾知晓,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处置,小丫头的身份是个麻烦,她是天盛魏侯的义女,一旦死在西凉后宫,到时对魏侯无法交代,魏知那个人是个厉害人物,动了他的人只怕后患无穷,阿谅也再三关照过她要照顾好这个女孩,可是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世,如何能放她走?

她目光闪烁,心中盘桓不定。

凤知微看她神情,心中知道不好,悄无声息的向前挪了几步。

刚走没几步,便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横臂一拦,斜眼叱道:“没规矩的,还不退下!”

凤知微连忙低眉敛目退到一边,一边估算着万一太后动手自己出手的距离,一边想着这董太后和摄政王倒真是一对,在这森严后宫也不忘记步步为营。

那边董太后却计议已定,今日不管如何,先留下这孩子命再说!

但无论如何不能当这么多人面下手,一个外人也不能有!

她笔直的立着,一声厉喝:“皇帝!”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威势,抓了个镇纸正要敲宫女头的皇帝惊得手一顿,抬头看她。

“不要闹了皇帝。”董太后却已经换了和蔼的脸色,“你先去上辇,母后给顾小姐教点礼仪,随后就来。”

小皇帝换了一脸喜色,睁大眼睛问:“真的?”

“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董太后慈爱的笑着,亲手将他抱下桌子,给他整理好歪了的帽子,交给一边的宫女,使了个脸色,“快送皇帝上辇,不要误了时辰。”

“母后。”小皇帝很信赖的在宫女肩头上向后对她伸出手,“你们快点哦。”

“皇帝放心。”董太后微笑目送他出门,回转身,声音平静的道,“你们都退下,哦,李嬷嬷留下来。”

她的亲信宫人李嬷嬷躬躬身,其余人鱼贯退下,凤知微站在那里不动,带她进来的太监悄悄拉着她衣袖,低低道:“走,走啊!”

凤知微怎么肯在此时离开,刚一犹豫,董太后身边一个太监已经横目看了过来,她心中一紧,想了想,此时实在不是动手时机,只好咬咬牙,退了出去。

她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顾知晓并没有抬头,她一直抱着笼子,有点畏怯的缩在那里,李嬷嬷拉下帐幕,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形。

凤知微立在外殿,有点不安,一边做个暗号示意暗卫想办法上到殿顶,一边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事只怕出手来不及。

这不是前段时间,她可以将顾知晓大隐隐于宫,没人敢动她,如今看来董太后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旦她要动手,顾知晓要如何应付?

内侍将内殿的门把守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休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飞过去,凤知微想了想,靠近先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太监,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包东西。

那太监能被吕瑞派来执行这任务,自然是个聪明人,手指一握便知道是什么东西,一怔之下看向凤知微,凤知微对着那两个太监一努嘴,随即手在背后做了个手势。

隐在暗处的暗卫,啪的一声将一颗石子弹到了院子里。

“什么声音!”立即有人问,一群太监嬷嬷宫女纷纷向那个方向走去,只有两个把守内殿门的太监没动。

凤知微早已预料到,一个眼色使过去,带她进来的太监立即领悟,身子一歪,好像步子不稳,却将怀里一包东西落在地下,一包东西散开,宝光升腾,却是一包珠宝玉石。

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顿时吸引了两个太监注意。

“好小子!偷东西!”两人立即快步过来,一脚踩住了地上的珠宝。

“两位大哥莫声张……这个这个……小的孝敬,小的孝敬……”那太监抹着汗,手指在那两个太监脚底抠啊抠。

那两人对视一眼,眼底贪婪光芒一闪,弯身去捡那些东西。

这么一弯身,早已转到他们身后的凤知微,一闪身进了殿。

偌大的殿内铺着厚厚地毯,满地散落刚才皇帝扔的东西,凤知微小心的避开那些东西,慢慢接近屏风后的帐幕。

刚走几步,忽听脚下一响,殿内立即一声叱喝:“谁?”

董太后探头出来,警惕的看了四周一遭,没有发现人,放心的缩回头去。

抓着一副帐幕荡在顶上的凤知微抹了把汗——刚才要不是她反应快,一纵身跃了上去,只怕就被发现了,一旦被发现,知晓和她们近在咫尺,而那李嬷嬷是个有武功的,她们以知晓为质,就麻烦了。

她这回小心了,知道这殿中有机关,有些地方随便踩了是有声音的,想必殿中侍应的人都知道,外人却不明白。

只好一步步的小心的先试探再挪步,听见屏风后董太后近乎慈爱的声音,向着顾知晓,“顾小姐不换衣服吗?”

顾知晓似乎在摇头,抱着她的笼子不松手。

“这个东西……”董太后皱眉看着笼子里的猫头鹰,真不愧是密妃那贱人的孩子,养鸟也养这么不祥的鸟,听说这孩子和这鸟形影不离,也亏她受得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这鸟不能带到殿上去,你得放下。”

顾知晓还是摇头,“好玩。”

“本宫有更好玩的。”董太后微笑着,一脸诚恳,指着榻后墙壁上一个美人形状的灯,道:“那里有个隐藏的钟,西洋的钟,你一掰,就有只小鸟出来报时,叫得很好听呢。”

她身后,李嬷嬷突然颤了颤。

“真的吗?”顾知晓似乎被那个小鸟儿会唱歌给打动,细长的眼睛里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的动。

董太后看着这双眼睛,眼神一闪,深吸一口气,笑道:“不信嬷嬷给你看。”

她回头看李嬷嬷,那婆子低着头,笑着过去,手指在灯座上一掰,果然墙面开启,弹出只琉璃鸟,格格的叫了几声又缩了回去。

顾知晓拍手欢笑:“好玩!”

“你也试试。”董太后用温柔而鼓励的目光看着顾知晓。

凤知微心中一紧。

“怎么掰?”顾知晓站在榻上,抱着她的笼子,看着那灯,她一抬手,正好够着底座。

董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狠毒之色,笑吟吟道:“向下,一扭,就开了。”

凤知微心中又一跳,又向前挪了一步,此时她已经在考虑,是不是不管脚下是否有声响,先冲上去再说。

“怎么扭啊?”顾知晓偏头踩着被褥,仰头看着那灯问。

李嬷嬷上前一步要教她,顾知晓笼子突然开了,猫头鹰飞出来,正扑向李嬷嬷怀里,那嬷嬷被惊得一吓,向后一退,顾知晓已经笑了起来,道:“嬷嬷,嬷嬷,小七好淘气的,你帮我抓住它。”

那只猫头鹰在地上乱跳,那李嬷嬷只好去捉,顾知晓抱着笼子专心端详那灯,董太后心中焦躁,看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心中一狠,走到榻前,把住她的手,道:“这样——”

“呼!”

才走到一半的凤知微不顾一切狂扑而进。

“咔嚓。”

顾知晓手一抬,笼子霍然弹开,顶端削尖的蔑条瞬间弹射,闪电般刺入刚走到她身侧的董太后的脸!

血光四射!

扑扑连响,四面雪白的墙上,血花如梅花万点,齐齐溅开!

凤知微怔在那里。

抓到猫头鹰小七的李嬷嬷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顾知晓,表情像见了鬼。

董太后却连一声惨呼都没能发出来——反应最快的凤知微箭步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脸上无数个血洞在突突的冒着,那些血发出诡异的暗青色,很明显是毒蔑条,那毒还是凤知微陪着顾知晓熬夜亲自淬的。

董太后的手无力的在半空中抓挠,抓着了凤知微的衣袖,留下无数个斑斑的色泽暗青的血印子,她的脸被打成了血筛子,已经不辨五官,神奇的是眼睛居然完好无损,眸光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却依旧死死盯着顾知晓。

那孩子抱着她的笼子,呆呆的站在那里,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出手竟然就杀了人,凤知微感觉到怀里的董太后渐渐的软下去,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格格声,知道她已经回天乏术,也放下心,回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顾知晓。

这小小的三岁孩子,竟然抬手杀了西凉一国之母!

谁想得到?

董太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死于三岁孩童之手,看表情就知道,死不瞑目。

凤知微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说的那句话“大人物有时候死起来也会很轻易。”如今看来,不仅是轻易,而且还太冤。

谁说孩子就无害?

谁知道顾知晓那个笼子是天下一流的杀人利器?

谁知道她自进了深宫,自知道了父亲的要求,便一刻不曾将这杀人笼离身?

谁知道西凉小皇帝,早已将宫内的一切杀人机关都炫耀的告诉了她?

她要保护父亲,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

小小的孩子,瞪着眼睛看着到死都在盯着她的董太后,眼神里居然什么都没有,凤知微有心想去捂她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对这孩子来说似乎娇情而没必要,但是看她的神情,却实在有些担心。

顾知晓突然手一松,笼子落下,凤知微赶紧将董太后尸体一丢,伸手一抄闪电般将笼子抄在手里——笼子机关已经开启,再随便乱动,丢的可能是顾知晓小命。

不过从这个动作,她终于看出,顾知晓是真的失了魂,她抬腿踢昏那被震惊得还没回过神来的李嬷嬷,一把将那小小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轻轻道:“知晓,知晓……”

那孩子将脸埋在她肩上,半晌没有动静,凤知微有点慌,怕她对笼手威力预料不足,被吓出问题,连忙掰起她的脸,这一掰才发觉,不知何时顾知晓已经泪流满面。

她一直在哭,却毫无声音,大颗大颗眼泪像泉水般冲出来,溅在凤知微脸上。

凤知微霎那间也红了眼圈。

只有她知道,这不是这孩子一生的唯一噩梦,假以时日可以慢慢淡去,这只是西凉女皇腥风血雨一生的序曲,一个最残忍的开始。

从此后她将永无童真欢乐,永陷倾轧阴谋之中。

知晓配做这个女皇,但知晓不应承担这样的命运。

她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命运,如何能让这小小孩子柔弱的肩膀,再担上那样的永恒的苦痛?

“知晓……”她轻轻的去擦她脸上的泪,“姨带你走……”

顾知晓突然推开她。

她不看董太后尸体,不看凤知微,不看那只杀人笼,她看着壁上的沙漏。

卯时二刻。

卯时二刻。

摄政王车驾,正行到南市大街。

他在轿中假寐,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有谁含笑而来,俯下身,温柔掠了掠他的鬓发,道:“阿谅,我走了,你保重。”

梦中他努力睁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是谁,只得执住她的衣袖,道:“是小阮么?你怎么来了?你要去哪里?建禧宫吗?”

小阮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那般悠悠盈盈于一片蒙昧中,遥远如隔烟云,像那年她成为皇兄妃子时,大殿里珠幌后看见她时的神情。

他却有些发急,道:“你还走什么呢?皇兄已经死了……再等等我……很快我们便可以在一起……”他的手指往下探去,触及她的指尖,冰凉。

彻骨的冰凉,一瞬间将他冻醒。

他霍然睁眼,发觉自己竟然在极短的一瞬间做了一个极短的梦,梦里似乎有阿阮……董阮。

他坐起身,发觉不知何时背后一身冷汗。

随即他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