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二)
帝京城外凤知微扔出一切,洛县行宫宁弈正在走向他的一切。
几乎在凤知微刚刚矫诏去找他离开行宫时,宁弈便进了行宫,两人原本可以在官道遇见,却因为凤知微抄了小路而错过。
沁云阁前春风扶柳,人影却比柳枝更乱,一片喧闹里庆妃抱着天盛帝,不顾一切将自己的宝贵真气输进那衰老的躯体,一边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您千万保重万金之躯……臣妾今日终于可以告诉您……当日臣妾的儿子没有死……他还在!”
天盛帝眼睛霍然一睁,浑浊的眼睛里光芒爆射,然而瞬间便暗淡下去——他风中残烛之身,屡受冲击,早已没了精气神再做任何应对。
庆妃心中大急,她费尽心思掩藏住那个孩子,不敢让他早早出现为他人所害,就是为了最后找机会能够彻底翻盘,可惜指控凤知微为大成余孽一案功亏一篑,导致她近期都不得靠近天盛帝,白白错失了天盛帝拟定遗诏的最后机会,今日好容易赶到天盛帝榻前,如果皇帝等不得这一刻,别说太后梦实现不了,小命也难保。
眼看皇帝神情衰微,庆妃一急,咬咬牙,将自己最后一点真力送了过去,又取出心口一枚金坠,从中取出一枚药丸,飞快喂进天盛帝口中——这是她入宫后感觉四处危机,想尽办法从海外搜罗来的保命药丸,一共两颗,她用过一颗,果然功力大进百病不生,这一颗便宝贝似的藏起来,留着生死关头用,如今情势紧迫,也再顾不得心疼了。
她这里一塞药,那边太医就来阻拦,被她恶狠狠推到一边,衣袖拂出,心中便是一惊——手上虚软无力,内腑空虚,她的真力已经耗尽,短期之内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动武了。
一惊之后便是心安,凤知微已经离京,宁弈则必须坐镇帝京应对七皇子,她偷偷将皇帝快要驾崩的消息传递给远在南部的七皇子,他果然不顾一切回来,有他牵制宁弈,洛县行宫谁能动她?
她跪前一步,靠在榻前,在皇帝耳侧急促的道:“陛下您且等一等,马上康王就带着他来了……”
随即她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康王宁霁正搀着他的世子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老臣。
“陛下,陛下,您看看,您看看,”庆妃欢喜的抢了出去,一把抱过宁霁手边的孩子,抱到天盛帝榻前,“因为有人欲图谋害臣妾和臣妾的孩子,所以臣妾把孩子寄养在康王那里,假托是康王的次子……您看看他的眉眼,这鼻子,这嘴,这脸……是您的儿子啊!”
那孩子惶然的瞪着眼睛不知所措,眉目神情间确实有几分相似天盛帝,天盛帝盯着那孩子,眼神光芒波动,伸手缓缓要去摸他的脸。
庆妃赶紧将那孩子往前推,将他的脸凑到天盛帝手下,似哭似笑的道:“陛下……陛下……他真真切切是您的儿子……您若不信,也可以来一场滴血认亲的……”
听见这几个字,天盛帝突然脸色大变,苍白的脸色瞬间转成惨青,眉宇间泛出死黑之色,眼睛直直往上插,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
庆妃没想到这句话他反应这么大,也没想到皇帝已经不能说话,天盛帝的脸色让她心中重重一沉,赶紧回头招呼宁霁,道:“康王,你说话呀,你告诉陛下,这孩子是你代我养育的,快说呀!”
宁霁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上前一步,在她耳侧轻轻道:“娘娘,当日你说皇族子弟凋零,希望我帮你保全陛下一线血脉,你说你唯一的想头就是留下这个孩子的命,你说六哥知道幼弟存在绝不会让他活,你发誓只要我不对任何人说起他身世保他一命,你们母子永不觊觎皇权——你今日是在做什么?”
庆妃在他目光下缩了缩,随即笑了笑,也轻声道:“本宫的誓言自然有效,康王您不必多心,本宫何德何能,敢于和楚王殿下争位?本宫只是不想陛下直到驾崩都不知道淇儿存在,不想淇儿连亲生父亲最后一面都不能相送,亲明明近在咫尺,却亲生父子终生不能相认,这何其残忍?殿下您忍心?”
她跪前一步,死死扒住宁霁的臂,眼泪已经说流就流了下来,“……殿下,您最慈和善良不过,这些年看着兄弟一个个横死,您心里也不好受是不?……公主如今也去了……这最后一个幼弟,您好歹得看顾些……”
她仰起的脸梨花带雨,一枝红艳露凝香,兼具女子成熟风韵和少女娇媚风情的容颜楚楚,眼神掠过去便勾得人心一软,宁霁红了脸,连忙捋下她的手避到一边,当日他也是在庆妃这样的哭求之下心软,做了背叛六哥的事,他想的是护住这孩子性命,却从不想影响六哥的大业,他善良,却不是笨人,庆妃要做的事,如何看不出?
庆妃看他神色,心中越冷,她当初用韶宁的孩子扮成自己的新生子,再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宁霁,实在是左思右想的结果,放眼宫中朝局,实在无人可以托付,宁弈势力庞大,她能保护好自己便不错,如何还能护住幼小的孩子?而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才最安全,宁弈便是想遍全天下,也绝想不到,她的孩子没有死,养在了他最爱重的弟弟膝下!
而宁霁虽然和宁弈交情极好,但宁弈出于对这个弟弟的保护,并不让他接触朝争风雨,也没有吸纳他入楚王派系,所以宁霁和宁弈往来并不多,他从无心机淡泊无争,为人也善良厚道,她以宁氏兄弟凋零为由打动宁霁,果然得他一诺千金,将她的孩子,假托自己世子养在王府,将来揭开时,有宁霁证明,也比任何人有力,保不准还能刺激宁弈失去方寸,她自认为这计划很好,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得很对。
然而今天,有些事似乎已经脱离她的掌控了。
“康王……”她试图再去拉宁霁的手臂,宁霁闪身避开。
“娘娘,如果您真的愿意遵从您当日誓言。”宁霁道,“请您立即现在离开,然后我自然会对父皇说出我该说的话。”
庆妃呆了一呆。
要她离开?
她离开,孩子那么小,宁霁又是帮宁弈的,谁来趁热打铁,让皇帝最后一刻改掉继承人?
别人也许认为最后一刻修改遗诏很荒唐,她却很清楚这可能性很大,老皇对儿子们都不满意,虽然属意宁弈,却始终因为一个噩梦般的预言而犹豫不已,她听过他的梦话,隐约猜着了大概,当初她偷偷传出皇帝病重消息给七皇子,天盛帝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她就知道,老皇心里并没有决断,他宁可拿这帝京做战场,让儿子们一决胜负,就算遗诏是宁弈接位,如果他没这本事坐稳帝位,天盛帝也不介意老七抢去。
当没有好的抉择的时候,谁赢,谁拿江山!
所以在皇帝内心里,是很希望有新的选择的,而她,也相信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聪明敏锐,又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由她做了太后辅佐幼帝,比江山交给背负着不祥预言的宁弈和母族势力不小的七皇子,都要妥当!
不,她不能走,她一直等的就是此刻,怎么能功亏一篑?
“殿下您是要害死我吗……”她哀求的看着宁霁,眼泪涟涟,“您应该知道……我出了这个门……就是一个死字……”
她委顿在地,哀哀痛哭,牵着宁霁的袍角不放,娇弱如蒙尘的花。
榻上天盛帝脸色泛出回光返照的红,瞪着地上的人,手指哆嗦着拍打着榻边。
宁霁脸色涨红,想走走不掉,想拉开庆妃,她的衣袖滑了下去,摸到哪里都一片滑腻,吓得他赶紧缩手,半晌咬牙跺脚道:“好,我便为你说一句,然后你立即离开!”
“好……”庆妃颤颤的,露出欢喜的笑容。
笑容刚刚掠上唇角,她突然看见宁霁的神情一呆,又觉得四面安静下来,身后有蹑足退下的声音,各种杂乱的呼吸都紧了一紧。
她呆了呆,眼光往下一瞥,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覆在榻上,遮住前方阳光。
她手指蜷了起来,紧紧攥住皇帝的衣袖,慢慢转头。
门口,宁弈素衣轻袍,在一地杏花光影里微笑看她。
庆妃一阵慌乱,没想到宁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县,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随即她便冷静下来,缓缓站起,紧紧靠着天盛帝。
宁弈目光一转,掠过跪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太医,用眼神将他们逼了出去,直到室内的人全部退到阶下,才淡淡笑道:“人来得齐全啊。”
宁霁张着嘴,怔怔看着自己的六哥,宁弈却一眼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个吓傻了的孩子。
庆妃的儿子。
真是可笑。
他还曾为了这个敌人的孩子,亲手打了知微一掌。
那晚三皇子府里,他亲眼看见她对着宁霁世子下死手,怒发如狂之下一掌劈出,换得她溅血扑面。
她临走时那声怆然的笑,那句“将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乍一听像是威胁,然而仔细思索,却思索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
她到底是在威胁,还是在提醒什么?
一旦存疑,再想发现真相便很容易,当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时,心若落入深井。
千算万算,没算到敌人就在自己营中。
还险些被庆妃祸水东引,引他对知微杀手相向。
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向宁霁。
宁霁涨红着脸,对他噗通一跪,宁弈却突然身子一掠,直扑庆妃!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庆妃,赶紧将身子一拦,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此刻天盛帝,自己,和儿子,一个都死不得,她一个人,怎么护三个人?
百忙中她发出一声促音,黑影一闪,梁上落下两个黑衣人,正挡在天盛帝榻前。
宁弈掠到一半,停住脚步,看看那两个表情僵木的黑衣人,笑笑。
“庆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宠。”他道,“我说你先前扑近的时候,陛下驾前的影子们怎么一个都没出现,原来陛下连影子都交给你使用。”
庆妃得意的笑了笑,然而笑容只展开到一半,便即收住。
宁弈手掌一摊,掌间一块“如朕亲临”金牌熠熠闪光。
“影子只遵御令。”宁弈漠然道,“而天下,现在是我的。”
庆妃倒抽一口凉气,两个影子守卫看见那金牌,默不作声一躬身,立即消失。
庆妃绝望的扑在天盛帝榻前,宁弈微笑上前来,将她已经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脚踢开,瘫在墙角动弹不得。
他立足她身前,俯身看眼神绝望又愤恨的她,眼角掠过那个孩子,淡淡道:“当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怀中的孩子,是你让人射死的?”
那夜知微将孩子交给他,他准备立即派人送走,不想转过一个巷角时,一支冷箭射来,当即射死了那个婴儿。
那孩子死在他臂弯,所有人都以为,庆妃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下。
却原来,是她派人杀的。
庆妃不答,冷笑一声,面有得色。
那一夜那一箭,杀的何止是用来做代替品的韶宁之子?杀的更是凤知微和宁弈之间最后一次托付的信任。
一个大成后裔凤知微,一个欺骗她的宁弈,都是她的仇人,怎么能让他们联手同心?
真正的报仇,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戮,是让想要相爱相亲的人,不得不痛心决裂。
“那孩子是谁的?”宁弈冷冷盯着她,庆妃对他妩媚一笑,轻轻道,“死在你手上,你不知道是谁的?不过不管是谁的,只要凤知微认为是我的,就够了。”
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随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
“别动他!”庆妃脸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荡然无存,她没有力气,就去抓宁霁脚踝,声泪俱下哀求,“殿下!殿下!您苦心抚养淇儿这么多年,情同父子……您忍心他当着您的面遭害……救救他……救救他……”
宁霁脸色一变,想要上前一步,宁弈霍然回首,冷冷道:“老十,你若想害死你六哥,尽管上来。”
宁霁身子僵住。
宁弈不再理他,牵着那孩子,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呵呵作响的天盛帝,他不似庆妃慌乱,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哑穴,随手便解开。
天盛帝解开哑穴大声咳嗽,神情越发委顿,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老七终于来了,带了一批私军困在江淮帝京之间,千里疲军,其间又几次被埋伏偷袭……呵呵,您放心,他一定会死在洛县之前的。”
天盛帝身子一震,低低的“啊”了一声,回光返照心思清明,他此刻已经明白,宁弈害怕他继位后,七皇子干脆在南部拥兵自重,另成割据势力,所以故意让庆妃放出消息,引得七皇子不顾一切千里回京,劳师远奔,哪里经得起他有备埋伏?
这个儿子的城府之深,本就罕有,如今不过再领教一次罢了。
天盛帝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看向榻下那个孩子,宁弈既然赶到,自然什么变故都不会发生,他哑着喉咙,伸出手,轻轻,带点哀求的道:“让朕看看……看看他……就看看……”
宁弈牵着那孩子的脉门,指尖微微一按,那孩子脸上血色一涌,随即便成雪白,宁弈微笑着将那孩子的手递在天盛帝掌心,轻轻道:“……看吧,父皇,其实儿臣也觉得这孩子根骨很好……您要愿意,把皇位传给他也是上策……只是刚才儿臣替他把脉了……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七岁……”
他含笑盯着天盛帝眼睛,柔声道:“真是可惜。”
天盛帝刚要触到那孩子的手指,闻言脸色一白,手指颓然落下,瞪着宁弈,半晌愤声道:“孽子……孽子……”
宁弈深有同感的点头,道:“是啊,您孽子真多,不过好在都死了。”
天盛帝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半晌转开眼光,似乎在寻找着谁,一眼看见贾公公正在阶下,眼光一亮,使了个眼色过去。
老贾却没动,苦着脸对天盛帝做眼色,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隐约看出他是被人控制住了。
“陛下是要贾公公去取令箭吗?”宁弈浅浅的笑,衣袖一动,露出金光灿烂的一角,“不必费事了,令箭在儿臣这里,多谢父皇,终于愿意将三十万虎威大营,交给儿臣指挥。”
“你……”天盛帝一口气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梗得眼睛一阵翻白。
刚才激愤之下,想让贾公公带着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给老七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这个孽子,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哪里还会给人一点反悔的机会。
他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令箭的事是绝密,怎么会到了宁弈手里?那密旨呢?
老皇急促的喘息着,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一时激愤之后便是清醒,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这儿子固然狼子野心,可越是如此狠绝,他倒越放下了心,心慈手软不配为帝,狠辣孤绝才正是帝王心术,原本还担心着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预言,到了此刻反而不担心了。
这样步步艰难得来帝位的宁弈,怎么舍得覆了天下!
他急促的喘息着,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一把抓住宁弈的手,急切的道:“依你……都依你……天下是你的……但是你给我……给我杀了那个凤……风……凤……”
“凤知微。”宁弈微笑提醒。
“对!凤知微!”老皇目中冷光大盛,用尽力气点头。
宁弈笑吟吟看着他,温柔的给他理理摇乱了的白发,随即俯身过去,在他耳边,低低道:“不,谁死了,她也不会死。”
“你——”天盛帝一把抓住宁弈衣襟,将自己的身子整个都挂在他衣襟上,“你——你——”
“因为。”宁弈微笑扳着他的肩,将他慢慢扳开,“我爱她。”
……
“砰。”
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发出一声闷响。
抓在宁弈肩头的手,痉孪了几下,慢慢垂落,苍老枯干的手指像几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树枝,毫无生气的摊开在铺绣饰金的床褥上。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便帝王将相,一生霸业,终来如流水去如风。
宁弈维持着半倾身的姿势,久久注视着那张老而松弛的脸。
就是这个男人,困他、压他、抑他、伤他、到死都在防备他,临终还在想着翻覆他。
他负着这巍巍山岳一般的压力一路走来,到得如今,左肩去了这森冷的皇家倾轧,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无限江山。
艰难的路走到今日,未至尽头,后方还有黑色层云翻涌,将他等候。
浮生半醒,他在中间,将去路来路深深眺望。
茫茫云霎,人在何方?
不知何时,阶下跪了一地的簪缨贵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神情,对他山呼舞拜,马上,内阁三大臣,将在皇宫正殿,宣读他即位的遗诏。
宁弈淡淡的笑起来,眼神里没有笑意。
窗外,春光正好。
长熙二十年四月十七。
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崩。
皇六子宁弈即位,定年号:凤翔
凤翔元年,呼卓十二部兵出草原,在禹州城下举起反旗,调转兵锋反攻内陆,当禹州城如临大敌等待名动天下的顺义铁骑踏向城墙时,呼卓大军却神奇的突然又掉了个方向,自禹州擦过,转向陇北,和在陇北起义的青阳教众汇合,占据陇北大部,和长宁藩将陇北一分为二,随即华琼出闽南马屿关,西凉出兵内海牵制南海将军的兵力,齐氏父子兵锋南下占领山南,天下半域疆土,一时间竟然都不再归天盛治下。
天盛南部战火四起,奇的是百姓和交战双方都并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受损太过,因为每当大军开来,当地的守军便迅速收缩拔城而去,不与叛军正式交战,而叛军将领多半出身平民,自然也不会扰民,可以说是人家前脚走他们后脚进,就像和平接收一样,几乎兵不血刃的占据了天盛近半国土,看那架势,天盛江山,竟然轻轻松松就覆了一半在火凤军手上。
火凤军也罢了,没架打就没架打,依着华琼,也不愿意和淳于猛姚扬宇这些昔日同袍战场相对,只是苦了好战勇武的顺义铁骑,哇哇乱叫挥着快要钝了的刀,整日砍树聊以磨刀。
这场战争里,一些名字轰轰烈烈传扬开来,华琼、杭铭、齐氏父子、顺义铁骑,这些火凤军的灵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动天下,只是很多人猜测,这些各领一军的豪雄人物,看起来各自为政,却又像是系于一人之手,由一个幕后人如臂使指的指挥,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这些绝世人物的主心骨?令众人俯伏其号令之下?在很长的时间内,这都是个谜。
凤翔三年,当火凤和顺义铁骑占领天盛近半国土,将北起胡伦草原,南到天水关的广大疆域都划归自己治下之后,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当年七月,火凤、顺义铁骑在闽南万县合军,万县城外起凤坡上,巍巍军容,旌旗如火,连绵数十里的大军,等来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凤知微黑衣白马,自万军丛中驰骋而过,马蹄后飞扬烟尘如线,笔直贯穿十万铁甲军阵,数十万虎贲齐齐扬臂,苍青色的铁甲将大片金黄的日光泼辣辣的溅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斩贪官污吏人头数十,一地鲜血里,面容沉静的黑衣女子在万众惊愕目光注视下从容登台,接受那些众人崇拜的名声煊赫的大将的礼拜,彼时她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素简黑衣,乌发比黑衣更黑,脸色却比苍天云色更洁白晶莹,秋水濛濛的眸子静静一扫,所有人刹那间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线那端的亘古雪山。
远,遥不可及,却永恒存在,不可湮灭。
那一日凤知微淡淡一句,“儿郎们,今日你我,终有一国,是为天下安乐之所,自此后幼有所依,老有所养,黎庶熙熙,与天共享。”
随口说来,声音却被数十万大军清晰听闻,一霎安静之后数十万人振臂立刀,轰然欢呼声里,雪亮刀光汇聚如柱,刺破东南天空。
当日,大成宣布复国,定都万县,万县改名万京,凤知微登基,是为大成女帝,年号:天享。
那一日众将立于凤知微身后,万众荣光里也有浅浅疑惑——成军看似大胜,其实根基未稳,如广厦高楼,却建于泥淖滩涂之上,一场比较凶猛的反扑,便有可能遭受倾毁,历来夺国之路都是反复艰难,众人都做好了长期作战蛰伏等候的准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道理凤知微不应该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称帝,还定都万县,这个边疆之城,离内陆远,离西凉近,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一日万县城头凤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见隔江那片富饶的土地之上,九龙冠冕之后,四面不靠御座之巅,那人正眼神深深,将这方凝望。
旌旗猎猎,彤云翻卷,她在旗下静默无声,在山海遥迢的那边,衣袖一挥,划下和他之间的楚河汉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据一半,从此后参商双星,相会无期。
一年后。
万京。
城北一处巍峨建筑矗立于黑暗中,微微亮着几处灯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万京的百姓都知道,这座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建筑,正是大成政权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宫。
这片大宅作为皇宫,实在有点简陋,但是女帝说了,家国未定,百姓未安,个人享乐大可放在一边,登基一年,坚持不肯修建皇宫。
万京百姓提起这位女帝,都赞不绝口,原先成军占领万县,百姓还十分畏惧,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军纪极严从不扰民,女帝在此定都后,诸般政务都极有条理,文教、工商、农耕、赋税、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渐趋安定。
“皇宫”没有森严守卫,没有绵延高墙,城北的百姓骑在自家墙头,便可以看见女帝夜夜不灭的灯火,感叹一声,“陛下又在彻夜批阅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过高高屋脊,将屋内烛火反射得更明,烛光下凤知微撑着头,在听杭铭回报近日长宁的情形。
长宁作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据山南部分和陇北一半,和天盛内陆隔江对峙,也已经自立政权,国号大兴,路之彦登基称帝,只是长宁占下的这片地盘有点尴尬,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间,像是被两半壳子盖住的馅,虽说长宁早早和大成结为友邦,但是这种情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于长宁,要么就是再进一步,占据天盛国土,摆脱被包围之势,要么就是掠夺凤知微半边陇北地盘,将凤知微的地盘一分为二,以路之彦目前的实力来看,后者更有可能。
杭铭作为陇北境大都督,主要敌人就是长宁,他赶到万京,就是因为长宁那边似乎已经有蠢蠢欲动之势,他来向凤知微讨个对策。
“知道了。”凤知微听完点头,道,“你那边兵力不足,我让华琼带一部分火凤军去增援,路之彦未必直接动手,小心提防为要。”
“是。”
杭铭离去,凤知微闭目默坐良久,吹熄灯火。
熄灯后她并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里,轻轻抽出书案夹缝里的一个袋子。
袋子里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当初从洛县行宫密殿里偷出来的密旨,一件是娘亲当初留在小院里的遗书,那年宁安宫娘亲藏在腰带里的遗言,指示了她找到这个。
娘亲遗书也没说什么,只是嘱托她以后有机会,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陇北深山里时,不要忘记到原先院子里,祭拜一下她那个兄弟。
那个凤夫人生下就死去的亲生孩子,生产当日,是顾衡亲自接生,孩子的尸体埋在后院桃树下,凤夫人后来带着凤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子的骨骸带着,她念着这孩子孤苦伶竹,希望凤知微有机会去看看他。
前不久凤知微视察陇北,在顾南衣陪伴下,去了那里一趟,院子早已烧毁,桃树树桩却还在,她在树下掘地三尺,掘到一个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着血和泥,是凤夫人当初亲手缝的小衣裳。
凤知微难掩酸楚的将包裹抱起,想将这苦命孩子尸骨带着,将来移葬凤夫人身边,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惊。
初生婴儿的尸骨,怎么会重成这样?沉甸甸石头似的!
她将包裹解开,倒抽一口凉气。
婴儿衣包裹的,真是一块石头!
凤知微手一软,石头掉落,险些砸到她的脚。
石头……为什么会是石头?
当日娘亲生下孩子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尸体在哪里?
凤知微呆呆坐在那个小小的坑前,脑中瞬间空白,半晌发疯般跳起,将周围几丈方圆之地统统掘了个遍。
会不会娘亲记错了?会不会没埋在桃树下?
虽然心里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却绝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当日婴儿没有死,那他应该在哪里?
顾南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一言不发陪她挖,直到将那片山头都挖遍一无所获,凤知微才颓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痴痴望着天空,眼神空无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换婴。
不同的是,庆妃是将别人的孩子换了自己的孩子,而顾衡,却将自己的孩子,冒充养子,养在凤夫人身边。
他大概害怕凤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给别人总有一天会被查到,会给凤知微带来隐患,所以假称孩子夭折,抱出去几天再抱回来,抱回来的时候,亲生子便成了养子。
他把亲生子以养子的名目养在凤夫人身边,至死不告诉她真相,就是为了将来,她能狠心做完该做的事。
所以凤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个孩子,是她的亲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领,是不是便是因为这种隐忍狠绝心志专一,极度的专一带来极度的无情,才能成为铁血密卫的第一人?
凤知微沉在黑暗里,想着那包裹着婴儿小衣服的石头,想着千里外凤夫人和凤皓的孤坟,想着娘临死前都不知道她爱的人骗了她,不知道皓儿原来是她的亲生子,想着如果她知道,那么一切是不是根本不会发生?
她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信笺的封面,良久,落下泪来。
黑暗里,一声细若游丝的呢喃,慢慢飘散。
“……这算什么……”
三个月后。
战局突然发生变化,前去陇北边界增援的华琼火凤军,在长宁诈败之后,突然遭到朝廷大军偷袭围困,被困在陇北边境翔山。
于此同时,南海将军突然对西凉出兵,新任南海将军姚扬宇,一战将西凉边境守军打退数十里,顾南衣因此被凤知微催促着回到西凉。
一直在压缩退让的天盛大军,此刻似乎终于按捺不住,终于在大成军队面前,展现了第一大国百万雄军的气概,频频出击,不断进攻骚扰大成诸境,诸路军接连败退,杭铭被擒,除了来去如风的顺义铁骑之外,大成诸军形势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权,眼看便要风雨飘摇,女帝十分焦灼,为此召开朝会,表示要御驾亲征救出杭铭和被困的华琼,这个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将领的反对,女帝却一意孤行,表示擒贼擒王,与其四面救火,不如直捣黄龙,当即带领精兵甲于天下的十万顺义铁骑,穿恒江直扑帝京。
大军日夜疾行,在必经之地洛县附近和虎威军相遇,经过试探性接触,不分胜败,随即各自扎营,隔洛水对峙。
今年冬天特别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阴冷入骨,凤知微披着大氅钻出帐外,隔着烟雨濛濛的黎湖,看着对岸若隐若现的洛县行宫。
“对方阵营里应该有地位极高人物。”凤知微对跟着出来的顺义铁骑首领兀哈道,“阵法很是不错。”
她抿着唇,有句话没说出来,阵法不仅不错,风格还有些熟悉。
“怕什么。”兀哈满不在乎的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将来兵挡土来水淹!”
凤知微笑笑,也不纠正他的语误,道:“兀哈,记得我一句话,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为念,若是我有个什么不好,你们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兀哈硬梆梆的问,“为什么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丧气话?”
“战场无情,瞬息万变,我不过是说一个可能而已。”凤知微淡淡道,“不过这也是命令,兀哈,我刚才的话,记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突然一凝——对岸黑光一闪,飞来一支响箭,夺的一声钉在帐篷顶端。
士兵赶来护驾,将那响箭取下,箭上附着一封书信,凤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劝降书。”仔细研究了阵子,点头道,“嗯,文采不错,‘假以窃伪之国体,可堪天军之一摧?’语气也很大。”
“放他个狗屁!”兀哈跳脚大骂,“揍死你个软脚羊羔子!”
凤知微将信叠好,沉思一阵,挥手道:“回信。”
书记官赶来,凤知微眯着眼望着对岸,缓缓道:“假以掳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书记官提着笔等了半天,她却不说话了。
“……陛下,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
信附在响箭上射了过去,隐约可见雾气里对岸一阵骚动,过了阵子,又是一支响箭射了过来。
这回信似乎很长,最起码凤知微看了半天,然后没要书记官,亲自提笔写了回信。
她写得也很长很认真,眉宇间有淡淡的苍凉和解脱,不像在阵前和敌方主帅飞箭谈判,倒像在泼墨临屏,精心写人生绝笔。
又过了阵子,响箭射来,这回的信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字迹明显和前面两封不同,龙飞凤舞,墨迹淋漓。
“你来见我!”
众人瞥见这几个字,都露出怒色——什么人敢对陛下呼来喝去!
眼尖的书记官却发现,女帝捧着信笺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发颤。
和众人的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静的,她若隐若现在冬日寒雾中的身影,让人觉得寂寥和孤凉。
随即她笑笑,道:“备船。”
“陛下!”
“我要和对方谈谈。”凤知微一笑回眸,“兀哈,别拦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现在情势,与其蛮打,不如为你们寻一条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汉人,汉话不熟,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草原汉子一向最服从命令不懂机变,其余大将都不在此处,竟然无人可以阻拦凤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给兀哈,头也不回上了船,船头上油灯悠悠晃晃,淡黄的光在雾气里晕染开一片暗昧的颜色,灯光下女子长发在风中微微掀动,白色的大氅像一抹游移的云,涂在冬夜萧瑟的背景里。
兀哈看着那抹云般远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么一去,他们的温和而又尊贵的女帝,便永不再回。
那抹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里,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时掌心里一抹潮湿。
凤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边,看她只带了几个护卫竟然真的就亲身过来了,都露出惊异神色,却训练有素的不多说话,躬身相迎,态度恭敬,看守严密。
一骑驰来,马上来迎她的人,却是淳于猛。
故人相见,却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两人都百感交集,淳于猛怔怔看着凤知微,他是宁弈亲信,在南海之后便清楚凤知微的身份,此时想着当年青溟旧事,树下拼酒,陇南共难,兜兜转转,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敌国君主,这人生事,真是从何说起?
凤知微竖起衣领,雪白的大氅掩着巴掌大的雪白脸,衬得一双眸子如这冬日浓雾般深不见底,她迎着淳于猛似陌生似疑问的目光笑笑,淳于猛蓦然便湿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当年初进青溟的魏知,从容,温和,带着对这尘世微凉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点不自然的说出这个称呼,“请跟我来。”
“叫我知微。”凤知微笑一笑,觉得此刻见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弃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宫殿渐现轮廓,凤知微眯眼看着那巍峨精致依旧的宫殿,轻轻一笑。
果然是在这里。
在前殿,凤知微在自己卫兵愤怒的目光中,平静的接受了重重搜捡,随即跟着淳于猛向后走,在那座双层密殿之前,淳于猛停下,道:“我只能到这里。”
凤知微点头,正要走,淳于猛突然叫住她。
凤知微回首,淳于猛望着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诚恳,“……好好谈,不要意气用事……请……眷顾彼此。”
凤知微望进他的眼睛,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点点头。
她轻轻迈上台阶。
距离上次踏上这台阶,已有四年。
她记得那段看似平静实则惊风密雨的日子,老皇驾崩之日,她偷盗了两件最重要的东西远飏而去,从此国土分裂天涯远隔,一回首,四年。
距离第一次踏上这台阶,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绕行阶前,轻笑声恍惚间似依旧响在耳侧,仿佛前一刻还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观星月神话,一回首,八年。
她曾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然而当有一日终于重回,却也不悔。
裙裾轻轻拂过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后一副刻着错过,当时不过是纪念,如今却知那是命运的谶言。
殿门缓缓开启。
长阔数十丈的宏伟殿堂,并没有灯火通明,只在长长的地毯尽头,点着一盏昏黄的烛光。
烛光下,他轻衣薄裘,斜靠九龙夺珠巨大屏风,手提酒壶,正缓缓斟酒。
烛光斜斜照着他的脸,长眉下眸色极黑而脸色极白,鲜明潋滟,如画眉目。
时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颜。
听见推门声,他没有抬头,手指稳定的将酒斟满,只淡淡道:“来了?”
她“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他手指突然轻轻一颤,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凉,这是没有热过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绪烦乱,起身从密殿之下拿了酒来,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里,今日终于记得品尝。
她轻轻上前来,烛光一暗,他抬头看她,眼光很静,很有力,像带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远不可更改的轮廓。
“你走得真远。”他低低道,“我还以为你要永远不回来了。”
“本来是这样的。”她一笑,“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宁弈也似乎没认真听,他出神的看着灯火,从她进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没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会折福,以后便再也看不着了一般。
他有点漫不经心的问:“你说的那句‘假以掳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么意思?”
“当年我在这密殿里,拿出了两件东西。”凤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还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凤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讥讽的笑,“你应该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给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废而杀之,另立宗室子弟为帝。”
宁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沉默半晌,他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没将这密旨随便拿出来。”
“不必了。”凤知微笑得浅浅,“真要谢,我不是也该谢你很多。”
宁弈默然不语,两人对望一眼,随即转开。
“你既然来了,又提出这密旨,心中想必已有成算……”半晌宁弈轻轻问,“你要什么?”
“那些跟随我的人。”凤知微道,“一直以来并无大肆杀戮之事,也无扰民之举,你不要为难他们。”
“都是良将。”宁弈道,“我有心接纳已久,自然不会为难。”他扬起眼眸,眼神里有尘埃落定的欣喜,温柔而又热烈。
“知微,你誓言已成,心愿终了,你自己呢?”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一笑,神情舒展。
“知张……我很高兴你终于回来……还记得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萧音《江山梦》,这些年我常常梦见这首曲子,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满鬓风霜,如今你誓言终成,正好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他满怀希望的,对她伸出手。
“知微。”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凤知微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说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她漠然道,“你我是仇人,从来都是。便是三岁孩童,也知我凤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势不两立。你宁氏夺我大成国土,杀我父皇母妃,灭我血浮屠义士,你宁弈,更曾亲自对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丧生你手,我夺你国,掠你地,不过我和你之间一报还一报,成王败寇两无怨尤,如今情势不利,我为属下谋求生路,却没说自愿放手,更没说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宁弈手一顿,抬头看她,一瞬间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只是为了那个复国誓……”
“那是你以为。”凤知微打断他的话,笑得讥诮,“如果不是让你那么以为,你怎肯步步退让,让出国土,好让我不费太大力气,便大成建国?”
她轻快的摊开手,笑吟吟道:“陛下,说实在的,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积蓄势力复国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令男人动情,动了情的男人总是要心软些的,比如包庇退让,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让出疆土。”
她轻轻笑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脸色慢慢变了的宁弈,满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刚才我说,多谢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为我完成了对娘的复国誓言,便会主动还回你让出的国土;如果你以为我只要大成复国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为你成全了我我便会成全你的话,那你就错了,我吃下去的,绝不甘心再吐出来,要不是你隐藏实力太强,我确实不是对手,不得不为手下打算未来的话,我今日,还是不会站在这里,只会在对岸……”她一笑,嫣然从容,一字字道,“对你举起刀。”
宁弈盯着她,脸色渐渐微白。
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国土二分,从来不过是他成全她一场誓言。
他用尽全力夺了这皇位,也不过是为了拥有绝对权力,好让她能自由的从誓言中解脱,如果是别的兄弟坐了这帝位,她这大逆之行,谁能容她活下去?
当她困于誓言要继续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将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择手段把自己垫成她的后路,他做这一切,为自己,更为她一个心安。
然而走到最后,当真一切过往情意,都只是她为自己复国所设的情爱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有点恍惚的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知微,你在撒谎。”
他低而有力的重复,“你在撒谎,你若真有骗我之心,根本不会说出来。”
凤知微看着他饮尽那酒,笑意一闪,道:“陛下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不过……”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我到底撒没撒谎。”
宁弈冷笑一声,默然不语。
“便纵然放过从逆者,元凶首恶,也万万没有可恕之理,我可否问问,陛下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死法?”凤知微含笑上前一步,双手撑桌,将一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直直凑到他面前。
“鸩酒?白绫?背土袋?赐刀?”
她淡淡的香气传来,他突然有点失神,印象里她的香气幽雅高贵,芳若芷兰,今日的香气却有些不同,似有若无,忽浓忽淡,有妖魅之味,让人想起凌波微步蹑行于夜色云雾里的幽灵。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宁弈又自斟一杯,动作稳定,清冽酒微微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雾罩,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
“怎么痛快怎么来,我是说对你。”她笑,温柔挽起袖子,向他摊开手掌,“让贱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讥嘲弧度,漫不经心将酒壶酒杯给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泻落,落在白玉琉璃盏中琳琅有声,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沉沉垂落,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
包括宫阙玉阶之外,隔河传来的叛军的呼啸和厮杀。
属于她的叛军,顺义铁骑和火凤步兵,在今夜她入营后,按照她的命令,对天盛军再次展开了攻击。
那些硝烟和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呼吸……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缠绵。
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她低问:“不怕我下毒?”
“这座暗殿多年来从无人进入。”他淡淡答,“而这壶酒,陈放在暗格之内,也从无人动过。”
“至于你……”他平静的抿一口酒,没有继续说下去,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她无声笑笑,出神端详自己的手指,从进入这座密殿开始,她已经经过了天下最懂毒的药师、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杀的杀手的重重搜检,别说一颗毒药,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属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捡了出去。
确实此刻,没人可以对他下毒,以翻转这不利于她的局势。
不过……
她浅浅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弯,竟然是俏皮可爱的弧度。
“有没有觉得胸闷?”天生带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雾气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神情,“有没有觉得丹田刺痛?有没有觉得逆血上涌,正在倒冲着你的气海?”
他也望定她,脸色渐渐泛了微青。
“这密殿自从落成后,重重护卫,确实没有人进来过。”她负手踱开几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从图纸设计到宫殿落成,他都未曾让她插手,只是在完工后,带她进去看了一眼。
犹记当时,殿前梨花落如轻霜,她银色裙裾轻快的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一朵流丽灿烂的花,月色花影里,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间被那恬然笑意击中。
彼时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飘散梨花清香的脉脉夜晚里,便是在那样双目相视的微笑眼神中,她纤纤十指拂过酒壶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后的暗杀之毒?
那一笑温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尽里携手的温暖,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图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悦,她却已不动声色为将来的生死对立留下伏笔。
还是那句话——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
对面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陛下,你现在还觉得,我刚才是在撒谎吗?”
宁弈定定看着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里找到一些虚幻柔软的东西,然而凤知微的眸光,恒定不变。
“谁说胜负已定,谁说我甘于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亲身前来,如何能令你心乱喝酒?你一死,天盛军必然大乱,将来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还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难说得很。”她笑得畅快,一排袖,“便纵我身死此地,有你宁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够!”
宁弈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轻轻抵在心口,不知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都没有痛,只是有些什么东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听见,“咔嚓”一声。
恍惚间,似是那年南海码头,她抱着婴儿神情温软掀帘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后,她答:“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也许陌路相对,也许点头之交,也许依旧是如今这样,我在阶下拜你,你远在阶上,也许……也许相逢成仇。”
十年后,一语终成谶。
缓缓抬起衣袖,捂住唇,一点鲜红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背影挺直而纤秀,他注视那背影,突然觉得,有一句话现在不问,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将……可有爱过我?”短短几字,问得艰难。
她顿了顿。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没有。”
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突然无声无息萎落。
“好”。
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传闻中的容颜绝世,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呼应般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像是海浪在飓风卷掠下猛然竖起厚重如巨墙,横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压下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过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贵心意,再不能用来浇灌这朵带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够了
“哎,我还是输了。”她探头向殿外看了看,语气轻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轻轻咳嗽,咳出血丝,“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这着杀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国还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没关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荣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约,一如初见。
总以为这半生艰难经营,是为了日后的风雨彩虹,如此便支撑他极有耐心的等过那些年,却原来,他的以为只是以为。
他缓缓掉开眼,五指一紧,掌间玉杯砰然碎裂。
鲜血涔涔里,他漠然对着空气吩咐,“来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静转身,密密长睫垂下,遮住晦暗变幻眼神。
那些难以出口的心思,便随这一身长埋吧……
听得身后,他语声清凉,字字斩金断玉
“带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闭上眼。
“凌迟。”
凤翔四年冬,大成铁骑在洛县遭遇天盛军队,交战中亲征的女帝被俘,成军被驱退,随即大成各大将都接到女帝手书,没人知道手书中说什么,只是当夜各军帐都灯火未熄,隐约听见唏嘘之声,随后成军各处军队全线收缩,大成国隐约有传闻,说是女帝已经向天盛皇帝称臣,但事实到底如何,也没人清楚,只隐约有传言,火凤女帅华琼接到女帝手书后,先是长叹一声,道:“都是命……”随即又道,“你看开也好……”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随即,这位女帅又做出令世人惊骇的事情来,她当先带领大军向天盛朝廷归降,天下纷议万民惊诧,更有无数酸儒夫子写诗作文以嘲,将多年来对第一女将的赞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这位向来随心而行的女帅,不过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战,我便战,她要降,我便降,管那么多干嘛?”
女帅这边风云变幻牵动天下人心,帝京却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乱,一个最隐秘的消息流传于朝廷高官之口,带着难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听说陛下圣体欠安……”
“说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说明日便凌迟那女帝吗?那种大逆该当株连九族的,不过人家九族确实没了……早给宁氏杀完了……”
“别管什么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几日没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儿们惊疑的眼光越过高墙,传说里,女帝就关押在皇宫暗牢之内,当初关押过凤氏母子的地方。
极少有人发现,在高墙之后,两座屋舍造成的夹角阴影里,有一道影子,紧紧的贴着墙壁不动。
他贴得极紧,像是原本就生在墙壁之上,冬日寒风凛冽,墙壁冰冷,又是穿堂风,寒冷彻骨,那人露在紧身衣外的手指,指节发青,竟然起了层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贴了多久。
一队卫士从他底下夹巷走过,毫无所觉。
这里是暗牢入口处的巷子,很窄,卫士不停相向而行,几乎毫无空隙,只有每隔六个时辰换岗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空隙,武功极高的人可以趁机掠入,但时辰极短,只够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很明显是在六个时辰前,趁换岗空隙掠上墙面贴在那里,等着六个时辰后,再次换岗潜入。
这样的天气,六个时辰,为了不显眼只穿单薄的紧身衣,寻常人早已冻死,这人却静默着,连呼吸也控制着淡淡的白气。
底下一阵骚动,时辰到了,趁着那换岗的一瞬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轻烟般掠进了夹角巷内的栅栏门后。
一队卫士走了过来,当先的拎着食盒,看来是来送饭的,那人隐在铁栅栏门后的暗影里,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无声无息的贴在了他背后。
最后一个人毫无所觉,走了一阵子心里有点不对劲,霍然回首,只看见空空荡荡的来路。
“小张,怎么了?”当先一个卫士回头疑惑的问。
“没什么。”那个被附身的小张缩了缩脖子,笑道,“这穿堂寒风吹得人发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前头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里面的人吓着了。”
“那倒是。”那个小张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个女人惨得很,看着吓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这样折磨人家……”
“闭嘴!这话是你说的?”领头卫士一声厉叱,那小张吓得赶紧噤声。
贴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脸上戴着僵木的面具,一直轻烟般贴在小张身后,从斜斜的角度看过去,小张的影子略厚些,像有两对手脚,看起来着实诡异。
听见这段对话,男子轻若无物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顿间小张又有觉察,再次回头,空荡荡的来路让他颤了颤,不住催促前面的人加快脚步,领头男子一直向下行,对着里面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开门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风突然卷了来,将地面沙石卷起扑进人的眼睛,众人都哎哟一声,揉眼的揉眼,挡风的挡风,全没察觉到那阵风里,有更轻的风越过去。
暗牢铁壁,黝黑阴森,没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个,里面无人把守,据说早年囚禁过一位高手,被他挟制了守狱官取了钥匙越狱后,皇家暗牢之内就没有再设任何守卫,而以无穷无尽的机关代替。
这座暗牢的设计者曾夸下海口,想要从这座暗牢里什么都不惊动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没长腿,所以就连送饭,都是打开门后,将食盒放在一处地面凹陷上,重量放上,机关连动,那食盒会被传送到牢房门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这男子飘了进来。
黑暗里就像没长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阶梯上,但脚底竟然离地面还留有手指宽的缝隙。
寻常高手一掠而过不沾地面是可以的,但距离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这样闲庭信步的悬空而行,已经不是轻功的范畴,而需要强大的内力来支撑。
那人走得似乎很轻松,仔细看却能看出怪异,他似乎手足有点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节发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颤着。
他慢慢的一路过来,点尘不惊,转过一个弯,便看见横矗眼前的铁栅栏。
栅栏里,破烂稻草上,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里也能感觉出那种衰弱的姿态,耸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钢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里四处都是烂棉絮脏稻草,染着已经发黑的碎肉和血迹,触目惊心。
那男子浑身一颤,险些落地,他一生岿然沉静,从来唯有这个女子能牵动他的心,一慌之下赶紧收拾心神飘了过去,手指一抬,指间夹着的一枚金刚石薄片,已经划裂门上的暗锁,随即飘了进去。
他进了牢房,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男子慌急的掠过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刚碰上她身子,便觉得一手滑腻,举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满是碎肉——她身上已经肌肤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举着双手,一瞬间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势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脱,铁壁缝隙里一线光线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脸,脸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层特制的薄膜,薄膜里恒静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涌,翻出无限的惊恐绝望,眸底有奇异的淡淡的水雾之气,慢慢聚集。
这一生历经风浪而不动岿然,这一生天地封闭不知喜怒悲欢,这一生因她开辟鸿蒙,原以为从此后看得见烂漫五彩新宇宙,却从此邂逅无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伤。
眼底有什么东西很湿很热很胀痛,挤得满满的要从眼眶中滚出,这一生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有此刻体验,然而命运不肯放过的要让他将人生之苦——尝遍。
原来这就叫眼泪。
原来这就叫绝望。
他颤着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触触那即将流出的泪,又似乎想要就这么捂住眼睛,不去面对摧心裂肺这一幕。
却突然听见一声幽幽叹息。
这声音太熟,熟到梦魂常遇,远隔天涯也如在耳侧,他如被惊雷劈下,霍然转首。
暗牢的牢房是转折设计,在这间牢房的侧面,隐约露出了一个人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浑身颤抖,心腔跳动得一阵剧痛,像是刚才突然裂开,再被烙铁猛力一烙,嗤啦一声热气四散里被强力合拢。
他第一时间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险些晕过去,对于铁石般封闭的人来说,这种太过难得的大悲之后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绪冲击,一时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怜惜。
他抬起头,眼神里爆发无限欢喜,瞬间将未及流出的眼泪烘干,他已经从那声叹息里听出,她安然无恙。
他立即松开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间牢房,如法炮制开了门。
黑暗里,凤知微素衣委地,静静的看着他。
他站在牢门口,也那样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然后发出一声无限满足的叹息,大步过去,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满含失而复得的莫大惊喜。
凤知微听着他激动惊喜的语气,想起初见时,遥遥立在三尺之外,眼神只在脚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爷,因了她成为人,然而她带他走出封闭天地,却从未能给他真正的人生喜乐。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许能混沌而幸福的活这一生。
对耶?错耶?换得此刻凝噎无言。
顾南衣紧紧抱着她,将脸在她颈侧轻轻摩挲,低低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凤知微眼眶微湿,轻轻“嗯。”了一声,反手也抱紧了他,觉得他身子过于冰冷,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她在他耳边低低道:“对不起。”
一阵沉默。
随即他偏头,也在她耳边道:“不,喜欢这一切。”
不经历那般地狱般的疼痛绝望,怎么会有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
她给的一切,他都喜欢。
凤知微默然不语,顾南衣已经放开了她,牵住她的袖子,道:“走。”
凤知微不动,顾南衣愕然回头看她。
“这间牢房,是当年我娘和我弟弟呆过的牢房。”凤知微唇角一抹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铁壁,“我还在这里的墙角,摸到陈旧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时留下的。”
顾南衣伸手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么,只牵了她的衣袖,凤知微没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对不起刚才我没说话,因为刚才,我不想和你走。”
顾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长熙十三年后,我全部的力气,都留给了娘的遗愿。”她缓缓坐下,茫然的看着虚空,“娘很了解我,她带我回秋府,让那样恶劣的环境逼出我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惨烈和决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条十六年等着替死的性命,将早已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临终时,她逼我发的那个誓言,从此永远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复国,报仇,两件使命,我一生只为此而活,我也曾以为,为了报答娘和弟弟,为了她们的灵魂久安,我必须这么做,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苍生。”
“然而”,她怆然的笑笑,“天意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凤皓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会不会还选择那样一条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会。”
“我娘是那样爱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于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对你伯父的爱之上,一旦她知道原来你伯父一直在骗她,她只有恨的份,哪里还会为了他的遗愿不惜此身?”
“她连亲生孩子的遗骸都放不下,切切嘱托我不要忘记祭拜,如果亲生孩子活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凤知微抬头看顾南衣,惨然一笑,“其实一切都应该不存在,娘的遗愿不存在,大成复国不存在,所谓的报仇,不存在。”
顾南衣怔怔的望着她,他不是很明白凤知微的意思,只隐约觉得,自从山中挖出那裹着血衣的石头后,所有支撑凤知微的信念,同时也被那块石头给砸毁。
连同她一路来苦心筹谋隐忍牺牲,连同这夺国之争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齑粉,落入眼眶,化为此刻酸楚一泪。
“你看。”凤知微低低道,“你、宁弈、赫连铮、知晓、宗宸、血浮屠、华琼……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们能做到的一切,来成全我这个誓言,于不可能中将之变成可能……甚至将牺牲和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无论怎样回避和成全,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儿郎,那些也是爹生娘养的壮健青年,那些鲜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设计,因了我娘被蒙骗的牺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场,魂落异乡,还有赫连,赫连,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慢慢转过脸去。
顾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此刻凤知微的绝望和悲凉,他轻轻虚按着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错。”
凤知微怔怔注视着墙壁上虚化的黑影,轻轻道:“是,也许不是我的错,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得到幸福,我这沾满无数无辜鲜血的人,如果还能坦然活下去,怎么对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灵魂?”
顾南衣认认真真的看着她,觉得她不是开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说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说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凤知微并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静的笑笑,这就是顾南衣,他漠视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宁弈,他会怎么说?他会说——你想死?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翘,近乎俏皮的笑起来。
有些事,从来便由不得人的,宁弈,你可明白?
“好,我们一起死。”她握住顾南衣的衣袖,语气平静而决然。
顾南衣点点头,四面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宫。”
“我也不想。”凤知微道,“那你带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内力。”
顾南衣点点头,转身负起她,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南衣,你怎么这么冷?你的寒症犯了是吗?”
当初顾南衣为她戴寒铁重镣,落下寒症,不能在阴寒之地过久,所以后来长留温热的西凉,如今凤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着衣服也其冷彻骨,便知道寒症发了。
“反正准备去死。”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无所谓。”
凤知微笑笑,将脸贴在他背上,道:“我也给你热热。”
顾南衣“嗯”了一声,明明她脸上那点温度无法抵御体内的寒气,他依旧很满足的道:“暖和。”
凤知微脸贴在他背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顾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门,凤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随即她转头,手臂伸得长长的,在地上胡乱摆动,一边捏着嗓子幽幽道:“庆妃……庆妃……还我孩儿来……庆妃……庆好……还我命来……”
顾南衣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突然发了什么疯。
蓦然一声尖叫,斜对面牢房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子突然蹦了起来,原本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窜便窜到牢房里角,不顾粗糙的铁壁磨痛遍身伤口,死死贴在壁上,死死盯着地面尖声喘息,无限惊怖的叫:“别……别来找我……别来……别来……“
地上,铁缝里露出的微光,反射出凤知微游动的手臂影子,那影子痉挛扭动,在庆妃脚前似近似远,像是随时要爬近,庆妃近乎疯狂的尖叫,不顾疼痛的往墙壁里挤,破裂的背上血肉被铁壁一摩擦,碎肉掉落,满墙涂了一壁鲜红,顾南衣此时才发现,那墙壁色泽和其余墙壁不同,深红黑色,像是已经积了一层层的鲜血。
“你看,这就是亏心事做多了的下场。”凤知微收回手臂,淡淡道,“我没想到宁弈比我还狠,居然没杀她,我最近几天在这里,每天都吓她一次。哈哈。”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无欢乐之意,随即扭过头,不看软瘫在地的庆妃,道:“走吧。”
顾南衣点点头,负着她依旧悬浮着走过暗牢,他此时的步子比先前慢了很多,凤知微听见他微微的喘息,印象中顾南衣似乎从未吃力喘息过,她怜惜的用手帕,抹了抹他额头,一抹才想起来,他戴了面具。
“我想见你一面。”她下巴靠在他颈后,提出要求。
顾南衣想了想,道:“宗宸说,不要给人看见。”
“为什么?”
顾南衣摇摇头,凤知微笑道:“我总该是例外。”
她抿抿唇,心想自己其实也算看过他,宗宸不让他露脸,也是为了保护他吧。
“嗯。”顾南衣对此并无异议,抬手就要去拿面具,手突然顿住。
一道强光照来,两人抬头,才发觉不知何时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御林军长缨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夹角巷前方,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们出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巨响声里,点在甬道两侧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飞来一串夜明珠,将四面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之下,人群正中高台之上,便舆上半躺着宁弈,脸色发青,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淡淡的看着他们。
顾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带,将凤知微缚紧在背上。
“朕等你们很久了。”宁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丝血迹,凤知微的毒很厉害,他用尽办法也无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长熙十三年我和你说过。”他近乎温柔的注视着凤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变成灰,变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里。”
凤知微偏头看着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着这么远的火光,宁弈仿佛觉得她眸中微光一闪,金刚石般光华折射,然而转瞬却又不见,她还是那样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世间最狠辣刻毒的言语:“陛下支撑着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转头对顾南衣道:“我们走。”
宁弈闭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极处那叫麻木,心还在这里,心却已不见。
她费尽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还依着别人笑等他的结局,他和她,一生纠缠半世相斗,卯着劲儿搅风搅雨,原来只是为了等此刻,看谁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这样吧。
他笑一笑,发青的眉宇泛着淡淡死气,看着平静如常的凤知微,突然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许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诉我,怎样才能在一起。”
凤知微仰起头,像是想透过苍青的天看见宿命的终结,半晌淡淡答:“赎尽罪孽,越过生死。”
越过生死。
宁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头,无声的挥挥手。
万千刀剑竖起挥落如水晶墙,轻轻碰撞也汇聚成轰然巨响。
顾南衣负着凤知微飞起。
“南衣,我们杀孽已经太多。”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能不杀,便不杀。”
“好。”
两人都很从容,两人都很平静,两人都知道人力有尽时,面对这层层宫门,浩浩万军,无论谁都闯不出去。
那也没关系。
走,是必须,留不留下命,不重要。
顾南衣人影一闪,直冲向甬道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士兵们都一愣,顾南衣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月光灯火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随即都觉得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刀撞着剑,剑弹飞枪,枪打在脸上,金星四射里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顾南衣已经越过甬道,站到了第一层包围圈外。
他脚步刚刚站定,一条有点圆的人影突然冲了出来。
这人是从高台上掠下来的,明明有点胖,动作却比所有人都快,他一边冲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得还不慢,边跑边将眼泪鼻涕到处乱甩,还没人敢躲。
他就那么甩着鼻涕冲过来,最后一把鼻涕很想甩在顾南衣身上,被顾南衣嫌恶的躲过,难得开金口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顾南衣叫人滚是好意,这人却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圆身子往他面前一堵,脖子一梗,怒道:“要滚你滚,留下她再滚!”
凤知微在顾南衣背上轻轻笑了。
“宁澄。”她温和的道,“好久不见。”
“呸。”宁澄对她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别和我打招呼,我见你就生气!”
凤知微笑笑,闭上眼睛,懒懒道:“宁澄,让开罢,我们不想杀你。”
“我想杀你们。”宁澄瞪着眼睛,“你害死陛下,我反正也不要活了,咱们死在一堆,正好。”
“那也行,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凤知微睁开眼睛望着他,“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他为什么这么宽容你?既然大家都要死了,你回答一下也无妨是吧?”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宁澄气呼呼道,“我八岁时遇见陛下,那时我在山中学艺,陛下当时才七岁,受了重伤,快死了,他的属下找了庸医乱治,不像是在治病倒像想整死他,我看不过去就去亲自指点,没人信我,说我的办法才会整死人,陛下那时候突然醒过来,二话不说就信了我——我们是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哦,懂了。”凤知微淡淡一笑,心想当初血浮屠那一炸,是宁澄救了宁弈性命,如果当日没有那一救,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这许多因果?
“陛下对我很好。”宁澄拔剑,向着顾南衣,“这些年我看着他,不容易,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将你们留在这里。”
“嗯,我理解。”凤知微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随即若有所思的道,“可是宁澄,我观察过陛下那旧伤,你当初的治伤办法,可能真的不对啊……”
“啊?”宁澄不防她突然会说到这个,他十分提防凤知微,太了解她的诡计多端,只是凤知微说起的这事,确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疑惑,当初宁弈是炸伤伤及内腑,当地名医都说不宜寒性药物治疗,他自己独辟蹊径,用大寒的玄冰玉镇住了火毒,为此还偷了师傅的镇门之宝,后来宁弈火毒转成寒症,旧病缠绵多年,他心中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确实错了?如今凤知微说起,他不禁一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问:“那你说错在哪里?是不是玄冰玉用得不对……”
那个“对”字还没出口,凤知微手指突然一弹,一道微光闪过,宁弈脑中一晕,倒下之前怒吼,“你这杀千刀没良心的女……”
他没来得及骂完,眼睛一翻,身子一仰,凤知微抬手扶住他,手势极快的塞了件东西在他怀中,在他耳边轻笑道:“喂,别怕,其实你玄冰玉真的没用错,不然宁弈早就死了……”
宁澄残留的一点意识,听见这句,正好够他气晕了……
他一晕,凤知微也不扶了,手一松宁澄啪嗒栽倒,高台之上宁弈大惊似要站起,腿一软又坐了回去,一群侍卫赶紧奔上来,将宁澄抱了回去。
看见宁澄没事,宁弈才松了口气,看过来的眼光更冷,顾南衣却看也不看上方一眼,负着凤知微继续前行。
人潮海浪般涌过来,刀枪剑戟的明光连绵成巨大的光幕,顾南衣在光幕中游走来去,像一道跳跃的黑色的闪电穿越钢铁的缝隙,劈、粘、踢、挑、起、落……无休无止,以一人之力抗万军。
他腰间玉剑已经出手,淡白的剑光尾端剑柄血红,真力使到极盛之时,那片血光暴涨,隐约现出宝塔之形,血色浮屠带着呼啸的厉风和如泣的尖鸣罩向汹涌的人潮,一步伤一人,那片红白光柱笼罩之处,寻常士兵不是他一合之敌。
有巨杵呼啸而来,不知是哪位大力士投掷而出,顾南衣轻轻一掠,单足踏上巨树,只轻轻一踏,那炮弹一般的冲势立止,顾南衣玉剑一抡,血红月白华光闪过,金杵裂成千万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哟声不断响起,一些靠得近的侍卫纷纷被碎片击中。
碎片犹在激射,顾南衣单手一挽,划出一道圆环的弧线,身前突然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生生不息的无声转动,四周的碎片,全数被卷入漩涡中,再瞬间化为齑粉。
递来的各式武器没入漩涡,立即消失。
深红月白的光晕如具有神异摧毁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毁。
不过须臾之间,仿佛自人潮之海分波而过,留下重重叠叠暂时失去战斗力的翻倒的人群,顾南衣冲出第二层包围,一抬头看见对面高耸的宫门,和无数森冷的箭尖。
宫门城头上巨大的弩机轧轧转动,城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满弦拉弓,一动不动,顾南衣刚刚上前一步,“唰”的一声,脚前顿时钉上笔直的一排弩箭,离他脚尖只有一寸距离。
城头上闪出一人,甲胄在身,面目还很年轻,他怔怔看着城下,表情复杂。
凤知微也轻轻的“啊”了一声,低低道:“小姚……”
顾南衣哼了一声,意思是姚扬宇只要敢放箭他一样杀。
姚扬宇怔然立在宫城城门二楼,手指紧紧抓住墙边,望着底下两个人。
他今晚接到命令,要留下敢于闯宫的刺客,作为御林军统领,这是他的责任,然而先前过来时遇见淳于猛,这位沙场兄弟很古怪的和他说,魏知回来了,你小心些。
他对这句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大人长熙十八年卷入楚王立太子风波,被贬山北,长熙二十年报病故,当时他还痛哭一场,派人前去山北吊祭,结果回报说早已下葬不知葬在何方而作罢,之后时时想起,总不免心中疼痛,觉得这位亦师亦友亦恩人的默默故去,是此生最大遗憾,有时也觉得疑惑,魏知那么惊才绝艳一个人,怎么会那般默默无闻的死?
这疑惑到今日终有答案,当他在城楼之上看见顾南衣,看见顾南衣背上的轻弱女子,看见宁澄的神情,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长熙朝无双国士第一能臣魏知,大成国卷掠天下第一女帝凤知微。
姚扬宇静静看着那对男女,想起青溟书院里的玩飞球的魏司业和吹哨子的顾大人,想起南海祠堂前倒下的魏知和失明的楚王,想起白头崖下力战被擒的魏知和舍身护她的华琼,想起大越浦城城楼下赫连铮暴跳如雷,他跪倒雪地,而魏知一跳惊心。
突然便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慢慢的缩了回去,眼神里思潮翻涌,渐渐平静。
凤知微一直微笑着,用怀念和欣喜的眼神看着他,此刻突然道:“不好,小姚这人讲义气,要不顾一切放水了,我们先动手,别让他为难。”
顾南衣瞥她一眼,心想有人放水不是好事?却也不违拗她的意见,脚尖一点,当先飞起直扑宫门二层。
姚扬宇怔怔看着他扑过来,嘴唇蠕动一下,果然没有下令放箭。
他身后却突有人影一闪。
那人出现得极其诡异,就像原地生成,连直扑过来的顾南衣也只看见一双手臂突然就抓向了姚扬宇咽喉!
姚扬宇此刻心神都在顾南衣凤知微身上,哪里想到后面有人,连躲闪都来不及,顾南衣却下意识就拍出一掌,打向那偷袭的人。
那人衣袖一扬,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一掌,他纹丝不动,指尖已经落在姚扬宇咽喉,顾南衣却晃了晃,险些掉下楼头。
凤知微感觉到他体内寒气一阵重于一阵,显见得一番救人厮杀,又是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气,寒症已经被引发,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战,以免惊扰到顾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制住姚扬宇,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眼光看了顾南衣一眼,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脾气?这时候竟然去救敌人?”
顾南衣不为所动的盯着他,凤知微心中却一动——这说话语气,很奇怪啊。
仔细看那人,戴着面具,裹在一袭银色长袍里,明明那么光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令人依旧觉得暗淡不显眼,这人周身有种隐藏的感觉,像暗处无声吐信的银环蛇。
这种打扮和气质,都很眼熟。
“你们退下。”那人挟制住姚扬宇,吩咐涌上来的士兵,声音有点嘶哑。
姚扬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无慌张之色,甚至还有点欢快的样子,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那人嘎嘎笑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
“不必了。”凤知微漠然道,“我该称呼您什么?金羽卫指挥使?或者,血浮屠前辈?”
那人静了一静,随即又笑了笑,这回笑声却和先前的嘶哑难听不同,温和清朗,醇正好听,随即他手一抬,取了面具。
眼前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虽然眉梢眼角难免风霜,但眉目十分出众,可以看出青年时必是难得的美男子。
凤知微将他的容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和记忆中养父的容貌做了比对,半晌不情不愿的叹口气,道:“还是有点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随即便转头,仔仔细细看顾南衣,半晌叹息一声。
凤知微也看看顾南衣,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在顾南衣面前提起旧事,但是那男子看顾南衣的目光,让她知道就算她不说,对方也必然会主动说起,只得轻轻在顾南衣耳边道:“南衣,这是你……父亲。”
顾南衣震了震,这才转眼去打量他,薄膜里露出的眼神,充满迷惑。
顾衍微微笑了笑,对凤知微点点头,对她不提当年旧事表示感谢,随即温和的向顾南衣招手,“衣儿,来,让为父看看你。”
顾南衣默默注视他半晌,却将背上凤知微紧了紧,道:“不用。”
顾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儿,你是怪为父这许多年弃你于不顾么?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苦衷,说当年顾家传嗣太过艰难所以自己早有脱离血浮屠之心?说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宁氏皇族?说当夜他假做回身挡敌趁机击昏战旭尧?说自己抽身抄近路抱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去骗谷主?说之后他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面躲藏在皇宫四年?说他接任金羽卫指挥使从此活在黑暗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保护他的南衣?说他做了金羽卫指挥使却一直没有对大成余孽下死手?说他其实不是故意抛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对面是相逢不肯认的儿子,这许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敢露面,他知道南衣的强大,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在确定凤知微要做的事后,怕南衣受到牵连,忍不住出手说要杀宁弈,不想却被凤知微给阴了,抛却了金羽卫指挥使的身份,这几年流浪天涯,应付着生死仇人无休无止的追杀,天涯羁旅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老去,而在那样寂寞的岁月里,他是那样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从来都是为了他,那是他和心爱女子的独生子,她为了生下他而耗尽力气死去,当时他在外面,为血浮屠出任务……等他赶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临死前他握着她的手,答应离开血浮屠,答应让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脱离血浮屠,他是顾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只要他露出一点离开的意思,大哥就会杀了他。
除非,血浮屠不再存在。
于是,他也便那么做了。
不顾一切的后果,最终还是收获阴错阳差,大哥没死,天涯海角的追索他,他回头找南衣,家中却被朝廷清洗,他做了叛徒是最高隐秘,底层的官府不可能知道,那一场搜检,小小的南衣流落江湖不知所踪,他一边躲避着大哥的追查一边心急如焚的寻找,最终却慢了一步,南衣被宗家的人先找着,当他看见宗宸将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小孩子抱起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一生,他的南衣,还是要走那条血浮屠应命之路,这一生,他的南衣,最终会是他的敌人。
命运,不肯轻饶背叛者。
顾衍眼底的苍凉看在凤知微眼中,换得她轻轻叹息,她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南衣,何必让这纯净的人面对亲人是仇人的悲凉?当初顾衍害了她,她到了如今不想计较,害了顾衡,顾衡自己在阴曹地府找他算账便是。
恩怨相报,从来便没有尽头,何必。
“去吧。”她轻轻的推顾南衣,“你父亲有苦衷,如今终于现身,你总该见见。”
顾南衣一向听她的话,虽然还是满眼疑惑,在慢慢思考为什么这个父亲突然出现,又为什么是金羽卫指挥使,但还是上前了一步。
顾衍眼底爆出喜色。
“你总算露脸了!”蓦然一声暴喝,又是一道黑影自檐角飞射而下,大袖一卷掌风如怒涛,直袭顾衍后心!
顾衍听见这一声脸色巨变,拽着姚扬宇便向后退,顾南衣下意识转身抬掌,迎上那人掌力,轰然一声对方退后一步,顾南衣连退三步,唇角缓缓留下一丝血丝。
“蠢小子!”来人黑色长袍红色深衣,一双浓眉黑如墨染,戟指怒喝,“什么你父亲?这是血浮屠的叛徒!这么多年我白白替你背了这恶名,今日终于找到你!顾衍,该是你我了结的时候了!”
“小六。”顾衍惨笑一声。
这许多年来,战旭尧不甘背负叛徒之名,隐姓埋名天涯海角的找他,甚至因为怀疑他藏身朝廷,不惜呆在辛子砚身边做随从,千方百计试图找出他,他当然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出面,不想今日还是被他逮着。
“哈哈哈哈哈,都来了吗?都来了吗?打吧!打吧!都打死吧!”突然底下又是一声尖笑,声音凄厉,众人一愕,低头下望,却见楼下广场,一个满身血迹的女子,扬起伤痕累累的脸,正在嘶声狂笑。
庆妃。
刚才顾南衣开了她的牢门,带凤知微出大牢时也没关门,她被吓得神智混乱,一路跌跌撞撞出来,外面士兵虽多,却都紧张的围困拦截顾南衣,就算有人看见她,对着她这惨状也没人忍心下手,竟然给她就这么连滚带爬的顺着顾南衣杀出来的路,到了宫门之下。
战旭尧一眼看见她,怔了怔才认出她来,顿时怒喝:“你这贱人!骗我说你能找到叛徒在哪,假惺惺要与我结成同盟,让我替你杀人,还把我藏着的皇嗣锦帕偷去,可恨我被你蒙骗好久!我早该杀了你!”
“哈哈……我有帮你找啊……”庆妃尖声大笑,“没找到哪里怪得着我呢……”
远处突然有人大喝:“庆妃!你让这人杀了谁!”
说话的是宁澄,他站在高台上宁弈身边,俯身听着宁弈吩咐,依样问话
战旭尧哼了一声不言语,庆妃却十分得意,她历经数年折磨,早已神智不清,此时格格笑道:“韶宁的儿子啊,我让战旭尧去杀啊,怎么样?那一箭很厉害吧?”
高台上宁弈闭目,叹息一声。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同时闭目,按住了心口。
原来是他,原来是她。
那一夜她偷窥皇庙,被一个人打下墙头,一直引到兰香院外,正逢庆妃地道生产,韶宁带私军来救,之后从茵儿手里救下婴儿,然后遇见宁弈拦截。
那一夜她将婴孩交给宁弈,转过拐角却发现那孩子鲜血淋漓死在他怀中。
那一夜她第二次放下心结试图去再信任一次,结果被森冷的现实摧毁。
那一夜是她和他真正的楚河汉界,自此后她下定决心,越行越远,直至利裂国土,分隔天涯。
那一夜是后来许多苦痛磨折乃至如今不可收拾结局的开端,一生转折由此起。
却原来,不过是庆妃苦心一个局。
一个令本就有心结的他和她,彻底对立的局。
她让战旭尧引她去兰香院,她换了韶宁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交在凤知微手中,当凤知微将孩子交给宁弈,她便令战旭尧在凤知微靠近巷子的时候,出箭射死韶宁的孩子,让凤知微亲眼看见“宁弈背叛”。
缜密、狠毒、时间事机,拿捏得天衣无缝。
庆妃犹自在笑,仰起的鲜血淋漓不辨五官的脸看来狰狞如恶魔,这是她一生里最得意之作,每当想起便觉得能将凤知微和宁弈玩弄股掌之上,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咻!”
一柄长箭狠狠穿透庆妃背心,来势之猛,穿过庆妃身子,犹自将她串在箭上,向前一冲,活活钉在地上。
庆妃笑声戛然而止,在箭上艰难回首,口鼻流血,眼睛里疯狂的笑意未绝。
高台上,宁澄重重扔下手中的弓箭,狠狠的用脚踩了踩,大声道:“我忍不住了,请陛下惩罚!”
软舆上宁弈一言不发,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将脸埋在顾南衣背心,一任热泪奔流。
“该死的都会死。”战旭尧森冷的声音响在众人头顶,“顾衍,今日便在皇城之上,将你我旧怨了结吧!”
他一步跨出,楼上所有人都觉得迎面的风烈了烈。
猛烈的风里多了些湿冷的东西,细细碎碎卷了来,漫天里像碎了一地纸钱。
下雪了。
碎雪无声无息自深黑苍穹深处奔来,飞旋在宫门楼头,卷近战旭尧身前时便不再散漫飘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双手虚抱如怀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气的漩涡里盘旋凝结,一点点化为碎雪飞杵,在他身前萦绕,呼啸来去。
顾衍却是另一种情状,他已经放开了姚扬宇,对着这生平大敌,神情凝重而步态自如,一脚前一脚后,无声慢慢抽出腰后一柄金色软剑。
两人虽然对面而立,但杀气便如这午夜雾气,已经无声无息蔓延,四面的兵士都被冻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连顾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而无法抽身,他为了带凤知微走,受冻病发力竭,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竟也无法脱离两大高手的争斗圈。
顾南衣也没有想到脱离,他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两人,他再不爱思考,此时也明白一切,顾衍,他的父亲,他此生唯一的亲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斗。
那是他的父亲,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担负起血浮屠使命,他将一生都献给血浮屠誓言保护的人,他二十余年生命里专一恒定永无更改,他以为这是规则这是命定这是不可撼动,然而突然他见到父亲,然后还没来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血浮屠的敌人。
顾南衣静静立在那里,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心海深处有什么在苍凉的轰鸣,撞向坚实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迹,生痛。
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命运的讽刺?
原来如此酸疼,如此凉……
众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注视这战场,一个是在顾南衣背上的凤知微,她静静伏着,长长的睫毛垂下,脸色渐渐泛出透明之色,一个是远远高台上的宁弈,他在落雪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凤知微的方向,眉宇间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难熬,一刻之后,充斥天地间的杀气爆发!
“杀!”战旭尧一声厉喝,手臂一挥,化雪成杵,雪杵携着龙卷风一般的威势破空而来,当胸对顾衍撞到,那巨杵所经之处,三丈之外人群头发倒竖,楼角灯笼齐齐一歪灯火一暗,啪的一声,纸面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闪,顾衍的剑后发而先至,剑光一亮间已经暗掉的灯火突然大亮,四面劈啪碎裂之声却更响,这回碎的是地面,坚固的青石地面蛛网般裂开,像一道道狰狞的裂口,直逼战旭尧脚下。
战旭尧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轰然碰撞,光芒里两道人影翻腾起跃,快如极光,招式几乎无人看清,两人所经之处,诸物全毁,随着他们的快速移动,一截一截的栏杆有如冰雪在阳光之下融化般无声静默的坍塌,而落地后,两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长的裂缝,灰尘漫天,全部激射到楼上楼下人们的脑袋上。
高台上宁弈看着两大高手的战场,皱起眉,低低道:“叫他们住手,不要伤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澄已经大叫,“给我拦下他们,不许打!”自己也奔了过去。
姚扬宇手一挥,指挥士兵扑上前。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像迎上狂风暴雨的小草,前面撞着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让开,忽然觉得巨大强猛的真力逼来,如巨浪当头,也不禁踉跄后退,又撞到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个,想要躲开时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气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涛毫不休止,没有人能够在两人三丈方圆内站稳,到最后所有人都糖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绝世一战。
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来垫。
转眼百招已过,天地似也被这绝世之战惊动,风雪更烈。
“铿!”
蓦然一声巨响,雪色淡金光华一敛,隐约两条人影高高跃起,半空迎上——
顾南衣突然一剑割裂身后系带,血光一闪,飞身而上——
“南衣——”
割断系带便委顿在地的凤知微,挣扎着喊出这一句,她在风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却只触及他飘在身后的衣袂。
“南衣——”
闷声一响,光华立收,飞雪中三人落下,顾衍还没落地,已经爆发出一声痛喊。
他的金剑,刺在顾南衣胸前,而战旭尧的手掌,印在顾南衣后背。
三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凝立雪中不动,顾衍和战旭尧,都露出震惊神色。
刚才最后一招,两大高手势均力敌,本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举,谁知道顾南衣突然冲了上去,两人收势不及,杀手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黑暗风雪中一阵窒息的安静,安静到听见落雪声,听见落雪声里,鲜血汩汩而出,无声濡湿黑色夜行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簌簌而落,将地面薄薄一层落雪染红。
顾南衣低着头,轻轻拨开扑过来的顾衍,他似乎没觉得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转身,只想看看凤知微。
他转身,便看见凤知微委顿于雪地上,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载着碎雪,那雪并没有被热气融化,那么森冷的簌簌着,落在她脸上,她睁着一双秋水濛濛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那么黑那么深,眼底的光,却渐渐要散了。
顾南衣怔在那里。
一瞬间他忘记自己的重伤,忘记那对生死搏杀的仇人,忘记亲人当面敌人不绝,忘记这是皇城之上万军虎视,他僵在那里,只觉得血管都在瞬间硬化碎裂爆炸,炸出满天星花,天地因此轰然倒塌。
他扑了过去,鲜血一路飙洒,那一扑的姿势,几乎是在雪地上滑跪过去的,他跪在凤知微身边,慌乱的扶起她,这一扶便觉得她身子惊人的软,他想试她的热气,但他自己其冷如冰,摸什么都是滚热的,手指急乱中摸着她的脉搏,摸到脉搏的那瞬间,他蓦然向前一栽。
一口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溅出,桃花般洒在凤知微脸上,她神容雪白,衬得那血色鲜艳,艳得惊心。
凤知微睁大眼,眼神里依旧微微笑意,淡淡道:“……南衣……别犯傻……”
她靠着顾南衣,此刻已经转了个方向,楼上栏杆因为先前被大战摧毁,她现在正遥遥面对高台上突然从软舆上栽下的宁弈。
飞雪无尽的从夜空盘旋而下,暗色里雪花大如蝴蝶,她在宫门城楼之上,他在宫门广场高台之中。
她靠着顾南衣的怀,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半跪于舆下雪间,用自己已经模糊的视力,努力的想看清现在的她。
九重宫阙,两两凝望。
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这一刻兵戟暗哑,这一刻心思如雪,这一刻长空似有幽幽箫鸣,自云端迤逦,恍惚间便是一曲《江山梦》。
如梦江山,江山如梦。
凤知微淡淡的笑了。
诸般罪孽,唯死可赎。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和宗宸索要过必死之药,当时不知道为谁准备,如今想来,当然是为自己。
在暗牢里,顾南衣到来的时候,她便服下了药,说要和他一起死,不过是想要他离开罢了。
她死了,宁弈不会为难南衣,他便自由了。
她算到顾衍今日会出现,大成女帝被俘惊动天下,顾衍肯定会想到顾南衣会来救她,只要顾衍在,南衣想发疯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她都想好了。
大成女帝没有理由活下去,如果她活着,宁弈要怎么向这天下臣民交代?
宁弈。
曾有人用生命求过我,爱你,或者放开你。
当时我没有听,因为那时我以为我有很多苦衷,我以为我对得起你,那年江上船中,我将自己交给你,自认为这便还清你情意种种,一场欢爱,以此作别,从此运剑斩情,天涯作敌。
然而临到如今我才明白,只要我存在,你永无救赎。
所以我,放开你。
你要做个千古圣明的皇帝,才不负你这一路艰难困苦。
至于我,让乱了这红尘天下乱了这帝王心思的凤知微,从此消失吧。
没有我,所有人才会更好的做回自己,你,南衣。
唇角一抹笑意渐渐换了清浅的叹息的弧度,她吃力的动了动眼睛,歉意而又疼惜的看了顾南衣一眼。
千算万算,算不过命,没想到战旭尧也追了过来,没想到……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抚住了顾南衣颤抖的冰冷的指尖,希望自己还有一点点热度,最后一次温暖这个孤苦男子。
他一生为她而活,临到今日,还要受这一番磨心之苦。
指尖触及指尖,一样的冰冷,像雪花落在雪花上。
然后,不动了。
她垂着眼,脸色透明,睫毛上的雪花,不化。
顾南衣霍然仰起头。
他仰得如此大力,令人觉得似乎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大力折断,他似乎在瞬间张口大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融在了绵绵密密的雪花里,融在了漆黑无边的苍穹深处,和日月星辰一体,永不磨灭。
所有人都在瞬间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他们怔怔看着风雪黑夜里那个将自己大力折弯的身影,静静听着那没有声音的悲嘶,那静默比万人怒吼更震撼人心,一片沉默之中似乎能听见那连骨骼都将迸裂的莫大痛苦,感觉到那般来自灵魂深处的苦熬的力量,撞在四壁之上,连这怒吼的风,巍峨高耸连绵千殿,都在轻轻颤抖。
“哐当。”一些人手一软,武器落地。
“砰。”高台上宁弈身子一软伏倒雪地,喷出一口紫黑的淤血,寒冬天气刹那间满头冷汗。
他手肘死死顶在心口,那般似要挤压进胸膛的大力,也抵不住这一霎怒潮般奔涌而来的剧痛,那痛不知其所以,却来得凶猛而无可抵御,那痛自看见宫城二层上她遥遥望过来的姿势便已开始,在她微微的一顿后飙上顶峰,明明隔着距离隔着风雪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那般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眼神和她的叹息,寂寥苍凉,满满诀别,像一根细弱的游丝系住彼此,然后“铮”一声,断裂。
刹那间眼前一黑,宫阙千层,轰然崩塌。
已经奔到半路的宁澄听见响动,惶然回头拉他,宁弈抓着满手的雪,痉挛着一头冷汗,大叫:“拦住他,拦住他,拦下她,拦下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说得语无伦次,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所有人都还怔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顾南衣突然恢复了平静,将凤知微缓缓抱起。
宁澄立即挥臂,一个“拦下!”的手势。
“嚓!”反应过来的侍卫武器成墙,迅速挡在顾南衣身前。
顾南衣抱着凤知微,胸口鲜血汩汩未歇,眼神却一片空茫,他蓦然踏前一步,一手抱着凤知微,一手衣袖一挥。
罡风迅猛拔地而起,绝世高手绝望之时倾力一击,像一座无形的墙轰然撞上拦成一排的侍卫,惊叫声里侍卫成排落下宫城,一个最前面的侍卫踉跄后退时手一扬,枪尖飞起,正迎着顾南衣的脸一挑——
“啪。”
面具落地。
“啪啪啪。”
无数递过来的武器刹那间也落地。
“砰砰砰。”
无数冲过来准备下一波拦住顾南衣的侍卫,瞬间撞在一起。
宫城之下,也响起一阵阵哗啦啦乱响,仰头一直看着城楼的万军,瞬间大半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直着眼,张大嘴,姿态僵硬,满面呆滞。
城楼之巅,抱着凤知微的顾南衣,眼神直直望着黑暗,毫无所觉。
他立于宫阙之巅,飞雪之中,黑衣浓过夜色,而容颜胜雪,那是十万里皑皑江山浓缩,化在一人眉宇,那是普天下所有丽景提炼,点在那人唇角,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春色如烟,终不抵他掠眉一个叹息,便羞谢了小楼深帘的杏花。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不及那眼眸之美万一,那双绝艳倾城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慑人心魄,如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无人踏足的积雪,化在雪莲漂浮的碧玉池,如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开合之间,澄蓝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宝明珠的艳光照亮寥廓。
那样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视,看在眼底,瞬间失魂。
绝代,容光。
每个人头脑都一片空白,忘却一切,只记得这一夜黑色长空薄凉飞雪下,黑发披散遍身染血的男子,抱着长发垂落的苍白女子,仰首长呼于宫阙之巅,他精致的下颌染了血和雪,只让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没有任何人,每个人却都从此将美丽长驻梦端。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所有人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边的所有事,默然、痴想、向往、叹息。
如向往世间本无,因极度美好而神祗般美丽的桃源。
这一刻天地静默,万军在难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记使命和责任。
这一刻无人开口,怕声音一出便惊破这精灵般的绝艳,然后令人绝望的发现这震撼的美不过是个梦。
这一刻只有宁弈试图在雪地上挣扎而起,支肘慢慢挪向着凤知微的方向,这一刻只有顾南衣,抱着身躯微凉的凤知微,在万军因他容光失色,无人阻拦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宫城之上。
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