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不敢自信他们的好梦
在以目暮警官为代表的搜查一课的警察看来, 枡山瞳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她维护自己的权利,却又展现出配合的态度。诚然, 和马场的交流结尾不够愉快。但是, 在面对不正当的冒犯与轻视的时候,短暂的失态有什么难理解的呢?谁不会对那样的偏见生气?
况且,她最后依旧保持了风度, 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地陈述了自己的主张。白鸟和她过去的人际交往,让他变得不适合审问。而在她和高木的对话结束后, 目暮等人心里, “她不是犯人”的主张占比又上升了些。
他们是在她的公寓附近搜出了带血的杂物, 可迄今为止没找到凶器,也没有尸体。公寓内的鲁米诺反应是最大的疑点, 但是,或许也该考虑一些其他的可能,一些巧合或极端情况的存在。
当然,审问还要继续。另一方面, 人命关天,她对失踪者的思念之情提醒了他们, 寻找工作不可以忽略。
叫来医生给她检查过身体, 确认没什么大碍后, 目暮警官放下心。
他干脆也赞同了高木的主意——总归这小子话都放出去了, 今日不再对她进行审讯, 改成同其他知情者聊一聊,以求掌握更多讯息。
风见从头到尾看着, 一场兵荒马乱后, 她被送回了拘留室。
单反玻璃前的长官这才转过身, 按下另一个开关,联排的屏幕自左到右依次亮起。而她的身影也在其中穿梭,如同一块块组成了踪迹的拼图……从走廊,越过新的房门口,抵达目标房间的对外公开区域。
风见以为她会选择去往房间尽头,但她就这么停下了,在警员放开轮椅后,她坐在一张小桌前,一只手臂放了上去,时不时轻轻敲打着。
安室透望着屏幕,没有说话。
风见一时间甚至有种错觉,那场穿透镜子的“对视”,到现在为止依然存在着。
“她的表现……”
他迟疑着开口,回想讯问室的种种。搜查一课的刑警不知道真相,但他却清楚。也正因如此,风见突然意识到一点。
“……无懈可击。”安室透说。
“是啊。”风见道。
——哪怕她当真是凶手,这都是一套出彩的口供。
但他还觉得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别的东西。
“是‘符合情理’。”
在注视着她半晌后,降谷长官终于身形又放松了些,靠在桌边,微微低下头的他伸手捏了下眉心。
“你上过审讯课程,风见。”他道,“知道审讯过程中的优秀应对机制吧。”
风见:“呃……”
安室透抬眼看过来,一双蓝眼睛宛如大雾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温度很低的色调。
“另一个名字是反审讯训练中应用的技巧。”
“噢!”风间恍然大悟,“沉默,少开口,注意保持情绪平稳,减少与审讯者的感情链接,控制好奇心……”
“对。”安室透轻轻说,“这些技巧,无一例外,有共同的主旨,那就是尽量不提供信息,或者少提供信息给审讯者,因为任何说出口的话,都会变成证据。不止如此,看似闲谈的话语,或者‘好警察,坏警察’之类的战术,也都是希望被审讯者心理防线失守……关于好奇与求知欲也是,应对审讯者时,人们总希望从对方口中获取信息,以便更好地掌控事态。当然,结局往往是被审讯者不知不觉中落败,缘由是去‘试探’对方行径的本身就在交代自我。”
这些道理甚至不止在审讯这一场合适用,它的变体与扩大化,可能是探听消息……
这时候,风见也想起了上司卓越的情报能力。
……也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常出现的大大小小的谎言。
“那么。”
隔了一会,风见才捋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她……”他看向屏幕里的女孩,一脸惊愕,“她没按这些来做!”
——是不知道吗?
考虑到对方的真实身份,风见很明智地没把这话说出口。
“故意的吗?”
“……符合情理是很难的。”安室透却转而说起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也不总是很难。若是一个人本来就生性沉默,与人交流时会用不说话来消极抵抗,那么,即使他在审讯中做出这样的反应,也会被以为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
“啊——”风见似有所悟地答了一句。
“但假如他是其他形象呢?乐观,热心,开朗……如果这样一个人成为被审讯者,他就要面临巨大的困境。是表现出自身的性格?还是按照反审讯技巧行动?”
风见:“性情大变,会显得很可疑吧?”
“那这个开朗而乐观的人就不能沉默。与此同时,他说得越多,就会越容易被抓住把柄。他的每一个行为都要符合语言设定的边框。”
“那还是别说话了。”
“能做到这点是很理想的状况,需要与解释自我的本能抗衡。”安室透道,“然而,对她应该不是难事,她却没选择这条路。”
——她对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该有”的反应,没有回避对话与交流。
“她就不担心犯错吗?”风见不解。说法前后不一是最常见的突破口。
“不担心。”安室透凝视着监控里,房间正中的女孩。她还是没什么改变,用手指在桌上点来点去。
“她足够自信。”他沉声道,“哪怕再多的交谈,她也有信心,自己的措辞完美无瑕。”
这背后予以支撑的,是绝佳的记忆力和强悍的心态。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风见再次震惊,“还有,她到底在干嘛啊?”
戴眼镜的公安人员不太理解她的动作。
安室透盯了屏幕一会。
“月光。”
没料到长官真能回答的风见:“什么月光?”
“德彪西的《月光》。”安室透道,“她在用一只手弹钢琴曲。”
这又是什么行为?是百无聊赖还是别有兴致?
风见越来越搞不懂[目标]了。但这绝对不像是很有压力的表现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把话说出了口。
安室透:“Dark Treid.”
“啊?”
被上司一个名词砸得晕头转向的风见,深感今天自己的困惑多到不正常的数量。
那双如有雾霭般的蓝眼睛定定地看过来。
“暗黑三联征?”
明白对方是在提醒自己,努力在记忆深处刨寻的公安警察风见:“……那个,呃,是心理学上的?”他磕磕巴巴。
“是黑暗性格具备的三种人格特质。”
面色冷凝的长官收回目光,继续凝眸而视。
——黑暗性格?那就是她会有的特质了?
风见想。
“分别是Machiavellianism(马基雅维利主义),Narcissism(自恋),以及Psychopathy(精神病态)。”
安室透平静道。
“马基雅维利主义又被称作‘权术主义’,为达目的,手段不论,擅长操纵他人;而与希腊神话里,爱上自身倒影而变成水仙花的纳西索斯的英文同名的‘自恋’,以自我为中心,充满支配欲、傲慢与优越感;最后,有精神病态的人会偏爱刺激,他们冷漠疏离,无法与他人共情,因为……”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的身影上,似是专注,又有些飘渺蕴含其中。
“他们察觉不到……情感。”金发男人道,“这也是反社会者的表现。”
“所以,您是想说……”风见挨个对照定义。
她游刃有余地应对了各类警察的讯问,轻松将每个人摆布于手心,这是操纵。而比起更明智的沉默,她大胆选用了其他类型的谈话策略,很难说,这不是对刺激的一种追求。
她大方地表达了对于[安室透]的关心与思念——在明知他就是幕后推手的前提下。这份优秀的演技,倘若风见不是提前知晓真相,也会被说服和打动的。毕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从这点看,她是演技优秀的谎言大师无疑。
“难不成她现在反而是在开心吗?”风见道,“哪怕这是困局?”
——有心虚空弹奏,怎么想也不会是难熬的心情。
“她很聪明。”安室透道,“极其的聪明。这份聪明甚至能抵消反社会者常有的‘副作用’——失衡和混乱,而我们都知道,她也知道,这个地方她待不了多久的。”
风见:“那……那个组织呢?”
总不会她也一点都不关心吧!
安室透却没回答。
“再看看接下来的表现吧。”他似乎不经意地将话题转开,“无论如何,愿意讲话,也是好事。”
男人背过身,屈起指节捻了捻眉骨,那一刹那,风见又瞥见了他面上的疲态。
第二次了。
风见将买能量饮料这一条,加在了需要完成的补给清单上,离开房间时,又回首望了一眼。
那里几乎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他年轻的长官沉沉地倚在桌前,低垂的睫毛随着呼吸一次次颤动,连同投下的阴影也变得模糊。
话又说回来,今天的降谷先生,格外有“上课”的兴致?
风见内心小人呲牙咧嘴,他都数不清自己被问题考倒了多少次了。
没准对方是借此,顺带整理思路?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也太……
【割裂】。
风见大脑中突然迸出这么一个词。
从头至尾,氛围说是学术讨论也好,说是案例分析也罢,没有一丝不当的感情出现,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或许,还是说【理智】比较合适?
想到这里,风见裕也由衷佩服起降谷零所展现出的态度。
德彪西的这首钢琴曲,据说灵感来自诗人Verlaine的同名作。
思维里,不受控制的知识碎片飘过安室透的脑海。
——那首诗怎么念来着?
“终不敢自信他们的好梦……月光啊。”
第260章 抽离在外的过往心态
“枡山小姐, 我想问,你的管家目前在哪?”
第二日,审讯继续。
高木问起了枡山瞳的贴身执事, 朗内尔.卡罗卡。身份卡上, 这个男人所记录的国籍是意大利。
“朗吗?”
枡山瞳的意识流转到另一个自己身上。
黑发男人眼前是深蓝色的无边的水。她能感受腥咸的海风吹过了脸颊, 也掀开了衣角,为腰间带来一抹凉意。
不远处是布满礁石的浅滩。
唇边噙着的烟草味道浓烈, 肩后靠着的石墙上质感粗糙,他随手向上抛起随身的匕首,又用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接住,似乎非常闲适。
“他出差了。”她说,“有公务。”
“可以联系他吗?”
“可以啊, 你们可以从唐泽管家那里获取他的联系方式。”
枡山瞳的态度坦坦荡荡,高木反而有点咋舌。
他道:“我们试过了,联系不上他。”
从昨天的经历中, 目暮警官学到了一点——不管部下高木涉审讯技巧如何, 他和嫌疑人枡山瞳的交流是没问题的, 至少可以保证顺畅流利的对谈。
对于他提出来的一些问题, 这位大小姐也会偏向于尝试做出解释。
眼下情景就是如此。
“那……”
女孩蹙起秀气的眉毛。
“或许他在度假吧。”
“你给他放了假?”高木涉问。
“那倒没有。”枡山瞳道, “只是……警官, 我们之前不是那种常规的相处模式, 他许多事都可以灵活处理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如果他外出时提前做完了工作, 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放个假, 不妨事。”她说, “只要完成原本的任务就行, 我不太干涉他的私人生活。”
公安观察室。
从讯问室内的刑警提到了枡山瞳的贴身执事, 也就是另一名已知的组织高级成员后,风见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想必旁边的长官也是如此吧。
——她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安室透冷静地想。
切宁与玛克的关系,相当不“常规”。再听现在她的说法……看来,明面上,她对警察依然要延续以往给出的设定了。
二井麻梨子被喊来配合调查,女仆小姐很是忐忑不安。
被问及大小姐和贴身执事的相处情况,她想了想,才在白鸟警官鼓励的眼神下说道:“是的,朗内尔先生管得很严格,也很细致。”
“你说‘管’?是指什么?”
“生活上嘛。”二井道,“瞳小姐身体不好,朗先生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从我来到枡山家工作后,小姐的饮食起居都是他在照料。”
白鸟微笑:“果然很细致。那你说的严格一面又是什么呢?”
“是最初的……”二井努力斟酌着用词,“感觉?”
她皱着脸,半晌后道了个歉。
“是我不好,刚才这个词说得不合适。”
“没关系,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白鸟道,“你的印象肯定是有原因的,或许你愿意想想?”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照料太细致了吧。”
二井想了会,给出了这么个回答。
“我不太懂。”白鸟温和地启发对方,“你能举个例子吗?”
“他真的什么都管。”
回忆里,各种画面涌上女仆小姐的心头。
“从早上起来梳头发,到为大小姐挑选外出的穿着,泡茶,准备她喜欢的早餐,点心,帮她收发文件……还有,在家里的时候,他会一直抱着她走来走去。”
说到这,二井还弯起手臂比划了下,可见印象深刻。
白鸟:“听上去他们很亲密。”
“嗯。”二井点头,“他只要在,就会二十四小时都和大小姐呆在一起。”
——这是不是太亲密了?
白鸟:“包括晚上吗?”
“啊,那倒没有!”二井道,“不过,有时候他会在床边陪她入睡,等她睡着才走,早上又会第一时间去叫醒她。”
风见:“这位副手可真忠心啊!”
——是学习的榜样!
他看向降谷长官,对方还是平静的神色,只是周身似乎有着越来越多的……冷意?
“难怪你说管得很严格。”白鸟故意道,“他果真管束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经过事前调查,如果失踪的受害者真的遭遇不幸,在消失的尸体处理的问题上,他们最怀疑的就是这个目前行踪成谜的管家了。因此,搞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很重要。若是他们足够亲密,后者就可能甘愿为她冒着犯下重罪的风险,成为她的帮手。若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别忘了,他同样是可以自由出入那间公寓的住户。
二井:“也不是一味严格啦,比如,大部分时候,他都按照健康食谱为瞳小姐准备一日三餐的,但也会依她的要求,备上一大罐糖果。”
“枡山瞳小姐呢?依你来看,她对这种对待感受如何?”白鸟问。
——会有不满吗?
“感受?很好吧。”二井不知道警察先生在问什么,有点迷茫。
“两个人没有出现过冲突吗?”
“没有。”二井果断地摇了摇头,“从没有过,至少,我从没见过。”
担心对方不信似的,二井又道:“他们感情很好的!不只是朗内尔先生对大小姐很好,大小姐也对他很好的。她会在他回来很晚的时候等他回家,圣诞节还会和他一起去教堂,而那甚至都不是她的信仰!”
风见听见上司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不明所以地偷瞄了一眼,只见到对方抿得紧紧的薄唇。
另一处。
唐泽管家尽管冷着一张脸,还是不情不愿地回答了关于自家大小姐贴身执事的问话。
“自从他来到小姐身边,确实认真而负责,只要是和大小姐相关的事务,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事无巨细,他都会去做。”
粗着嗓子的目暮警部:“感觉没什么个人生活啊!而且,您不也是枡山家的管家?”
“我主要负责老宅的宅邸事务。”唐泽管家很想瞪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口吻严肃,“如果您在暗示对方没有获得适当的回报的话,我要说,您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的工作所得的回报是巨大的。”
接下来,目暮警部听着唐泽管家婉转地表达了,别看只是贴身执事,朗内尔在许多枡山集团的事务上都是有实权的,他是唯一有资格动用枡山瞳私人印信的那个人。
这无疑是极大的信任。
至于两个人的相处。
唐泽:“没有过任何纠纷。”
即使一开始对于这种外来人不满,唐泽也必须承认,对方和大小姐的默契无人能敌。
“大小姐的交代,他从没理解错过。”
喝了一罐饮料,短暂休息过回归的二井:“……他们还会共享衣物和饰品呢!”
“哈?”
白鸟警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二井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忙解释道:“有些应急的场合啦!朗先生会把衣服直接给大小姐穿,他们也戴过同样的东西……哎!总之就是关系很好!他还会为大小姐弹钢琴!”
钢琴?
风见立即想到昨晚的事情,转脸对长官道:“昨天她弹奏的钢琴曲,莫非和这位管家有关吗?”
金发男人没有言语。
唐泽管家:“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朗内尔不可能跟此事有关。他去欧洲是很早之前就有的安排。”
目暮警官:“多早?”
“至少一个月以前。”
二井也赞同了这个说法。
“对,有次我还听小姐提起来了。”
不久后,佐藤警官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挥了挥手。
目暮警部从询问唐泽的房间里走出来,问:“怎么样?”
“出入境管理部门的传真回来了,那位朗内尔.卡罗卡的出境记录存在。”佐藤道,“早于受害者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的时间。”
“那他就确实没有嫌疑了。”
目暮警官思考了一会,道,“正好,重点转向和受害者的交集吧。”
白鸟按着耳机,听完了新的进展。
他向对面的二井笑笑:“我们来谈谈安室先生吧?”
“啊……”
女孩这一声感叹里有着明显的为难。
“怎么了?”
“我对他了解不像朗先生那么多诶。”二井道,“再说了,他真的……还有大小姐……”一时间,伤心,担忧,迷茫,轮流出现在女仆小姐的脸上。
“我们正是为了真相而来的,不是吗?”白鸟安慰她,“所有人都在努力找到事实的真正面貌,警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好吧。”二井做了个深呼吸,“你要问什么?”
“最开始。”
“哪个最开始?”二井道,“是这样,在我还没去枡山家工作的时候,安室先生好像就当过大小姐的家庭教师了。”
“你问我哪一年?”
唐泽管家捏了捏眼镜下的鼻梁,皱纹深刻。
“好像是大小姐……十五岁那年吧。”老人道,“我还真不清楚详情。那是一次短期的邀约,是朗内尔找的人。当时,小姐有公务需要去美国,多少会耽误一些学习时间。我想是也正因为这样,才找了临时家教。她那时回到霓虹,也不过两三年,平时又由于特殊原因,去学校不多,有些科目表现不太理想……”
“[社会]和[国语]。”安室透道。
风见裕也头顶冒出问号。
什么和什么?
这一日,多个地点同时展开审讯,他感觉不止眼睛和耳朵忙不过来,脑袋也忙不过来了。
乍一听上司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官今天总算没再摆弄什么物件了,但是架势比昨日更像课程讨论了。他甚至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模样显出几分文雅。面前标有她名字的档案呈扇状散开,平整的打印字句旁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手写字,遒劲隽秀。
接下来,这两个中学科目名也出现在了她那一年的资料旁。
可是,写这些的意义在哪?
风见还没问出口,只见一个问号又落在了纸上。
——那一年她还是个孩子。
安室透想。
身量不足,稚气未脱,甚至因此和另一个小孩子玩得很好。
他清楚地记得,她含着泪光,恳求玛克救救她的朋友的模样……
指下的笔尖承受了过重的力道,在白纸上落下刺眼的墨痕。
——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从她慌乱局促的哭音,到“不擅长”的两门科目,到底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
眉眼不受控制地皱起,他又强迫自己松开。
那时,他是抽离在外的。
他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一方面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解救那个名为泽田弘树的小天才,一方面,也没忘记出手试探玛克和他的little earner之间是怎样一种感情……当然,关于这个话题,他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可是,很显然,刚刚听到的那些发言,充分证明了他的结论有多么的荒谬和可笑,以为的真实与假象位置调转,而所谓正确的视角……
停。
得打住了。
想想那一年的“抽离”。
现在,他正需要那样的状态。
第261章 人生擅长的保留曲目
“在日程里空出来的时间, 他会给我补课,主要是历史和语言方面。”
关于同一个话题,枡山瞳这样道。
高木听着耳机里的指示, 小心地问道:“那段时间,你对他观感怎么样?”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知识丰富, 讲课水平也不错。”女孩道,“他还很负责,我记得,他甚至自掏腰包买了许多教辅资料。”
厚厚的一沓练习册在思维宫殿里被复刻。
系统:“您当时不是被气得立马就想跟组织举报他吗?”
“怎么会呢?”
枡山瞳假装失忆。
“我怎么会做出那么粗暴的行为?”
高木:“你的课业这么繁重吗?”
心肠柔软的警官最先想到反而是这点。已知, 一个才读中学的少女要为了公司事务出国,在外出差工作的时候还要学习,不能享受空余时间的休息时光。
“还好吧。”枡山瞳道, “我还能应付得来。”
“所以, 那时候你没讨厌他?”
“为什么会讨厌?”女孩的绿眼睛闪了闪。
“强迫小孩子做不喜欢的事情。”高木说得理所应当, “大部分孩子都会讨厌这样的大人吧。”
“不是哦。”女孩说,“你看,警官, 虽然我那时候国语和社会成绩不太好,但我也到了能够区分该做的事与想做的事的年纪了。”
——“该做的事”与“想做的事”吗?
安室透垂下眼睫。
“……再说他还带我出去玩了呢。”
她的唇角微微弯起, 像被勾起了回忆里的甜蜜, “出门观光。”
安室透记得那场旅行,地点是波士顿有名的“自由之路”。
那时, 他以为她是正处在困境里的孩子,自身就没有选择, 却还在同情另一个孩子, 并为他的自由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辛多拉公司被做空了。并且接下来的日子里, 如他料想中的一样, 这家公司退市,进而破产,最终,无论是芯片还是算法等资产都被组织纳入囊中。
也正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她令人惊艳的手段,偏黑暗面的攻击性,对她的才华与敏锐留下了深刻印象。
自此,他无比确认她只是“家族与组织有关的枡山瞳”。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定了定神,落笔,用书写迫使自己专注于思考。
这一出戏,的确在他,也就是在[波本]面前树立起[枡山瞳]的形象,再加上她的年纪,谁也不会将如此鲜活的少女与组织里心思深沉的新秀联系到一起。从这点看,她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
但,她也不会仅仅是为了[波本]演这一遭吧。
安室透不认为当时的自己,重要到值得她呈上那样一场大戏的程度。
他是说,她当然会伪装自己的身份,但救人的那部分……并没必要,不是吗?
组织确实因此获得了最大的利益。但是,就算她不去“利用自己”,凭玛克与波本当时的行为,再联合组织势力,依旧能达到目的,只是没那么正大光明。
会是为了谋求泽田弘树这个小天才的价值吗?
但是,在小男孩跟父亲离开之后,安室透并没听说过任何他与组织扯上关系的消息。
切宁没有把这个人收入组织……为什么……
一个人设,不值得她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吧?毕竟,她的动作幅度越大,也有可能招来不该有的视线……在证明她不是为了情谊冲动的少女,而是需要掩盖自己真实身份切宁酒的今天……
笔下的划痕再次加重,昭示着其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
有一道很小很小的声音一点点响起来,冲击着那道刻满了[理智][客观][剥离]的心墙,直到在他的胸口里发出重重的回响。
——如果,她确实想救人呢?
她是真的喜欢那孩子,那也真的是她冲动下的举动,被包裹上了名为合理的外衣。
在她内心深处,是有些别的东西存在的……
“长官……长官?”
部下的声音传来。
“什么事?”
安室透听到自己以平稳的嗓音开口。
“您这张纸都划破了。”风见示意他眼前的笔记,“要不要换一张?”
“不用。”安室透道,“不要紧。”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面镜子。
讯问室的她,很熟悉,熟悉到他闭上眼也能描摹出眉眼的细节。但又很陌生,过往的所有认知都被掀翻,将他的思绪困在繁杂的迷宫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
她就在这里。
他想。
——如果,她当年确实想救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还是会来到这里。
她是切宁酒,只这一点,他就赌不起其他可能。识破她身份的那一刻,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拦住她,不择手段。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压在他肩上的,不止是他一个人,是无数他人的……沉痛的付出,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么能让一切在自己这一环崩盘?
当她被困住之后,这些天来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放松的时刻。而那绝不仅是因为计划的顺利进行。
宛如四周嘈杂的环境终于静下来了,在这间小小的隐秘的观察室里,有些东西自沉重的覆盖物下探出一角,偷偷呼吸。
“安室先生第二次来当家庭教师的时候。”二井麻梨子道,“我已经在枡山宅工作了。”
白鸟:“这次又是为什么请家教?”
“那时候,瞳小姐刚转学到米花。”二井猜测,“或许是不太适应。总之,安室先生又来了。那段时间,朗内尔先生还请假了。他好像还顺便拜托了对方照顾大小姐。”
“怎么这么说?”白鸟道,“他不是只是一个家庭教师吗?照顾人不是他的工作吧。”
“嗯,按理说是的,但他好像对厨艺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也会去厨房。”女仆小姐道,“也常和大小姐呆在一起,对了,我们还一起出门旅行了!”
“去了什么地方?”
“人鱼岛,您听说过吗?岛上的长寿婆庆典很有名,商店街也很有趣。”
这件事……
——完全是自己撞上去的。
安室透在回忆里翻找,一帧又一帧过往画面划过。名单,祭坛,袭击,酒吧,请帖……最初的起因要追溯到哪里?
时间线拉到了某一天,定格。
码头事件,有一间仓库遭到了明显是不合法武器的攻击,留下来的现场乱七八糟。作为公安的他决心去查看情况,在附近撞到了眼熟的保时捷356A。
车子里共有四个人,琴酒,伏特加,玛克,她。
现在他知道了,这辆车里不是三个,而是四个有代号的成员。而那天是FBI私下里组织的对琴酒的围困,由彼时还是黑麦威士忌的赤井秀一设下的陷阱,最终遭遇了失败,是玛克破的局。
之前,安室透猜测,玛克是在切宁指示下前来解围的。这一举动既可能是琴酒与切宁关系好的证明,也可能是后者在与朗姆争斗时,对前者的争取与示好。
然而,[派出副手],与[亲自前来],意义是不同的。更别说她活动并不方便,却还是在那种显然不适合她的场合出现了。
当时,偶遇四人的他,忙着为自身出现在附近找托词,采用了主动探听对方秘密的方式,从而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现在看来,那一日,给自己戴上面具的不止他一个人。
安室透能想起大小姐靠在黑发男人肩膀上哭泣的场景,她就像真正在为玛克的身体状况忧心的少女……又是一次完美无缺的表演。
而琴酒……
等等。
那位Top Killer并没漠视这一切。
她的身份被揭开的今天,当初的场面,再去看,意义完全不同了。
安室透意识到,与其说琴酒没有揭开她的身份,不如说,当时,作风冷酷的男人甚至是配合了表演的。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弦难以抑制地绞紧了。
这无疑与琴酒的以往作派全然不符。要说唯一接近的,大概是琴酒和贝尔摩德相处时的场景,而这两个人可是有着多年的老交情。
女明星形象的出现,使得一段话紧跟着闯进了安室透的大脑。
“他滴水不漏的守卫姿态……保护着一个人的秘密。”
那一次,贝尔摩德有感而发,他以为说的是玛克。但是,琴酒那段时间,也在霓虹活动。
到头来,她口中的“脆弱的,有天赋的女孩”,指向的目标是谁,安室透并没弄错。
那一株珍宝般的,被人呵护的,漂亮盛开的花朵。
可是,那个贝尔摩德所说的,“认识时间不短”“战士风格”的男人,如今来看,显然易见,更符合对Top Killer的描述。
那么……
安室透伸手贴上清晰无比的单反玻璃。
另一个房间内的她,正细细叙述人鱼岛上的故事,款语温言,笑容清浅。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是除了我,其他人都拥有你百分之百的真实吗?
他的五指收紧了。
“既然需要家庭教师。”白鸟听女仆小姐讲完安室透第二次出现的情形,从新角度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后,就让对方离开了?”
也就去了一个小岛,总不会家教只是为了当旅游玩伴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二井道,“但那次出游,大小姐出门也要写作业,被累坏了。”
白鸟:“在休假的时候?”
“是啊,他布置了很多任务呢!”
另一个房间,枡山瞳也被问到了相似的问题。
系统:“因为人鱼岛的探险完成了——但您不能这么说。宿主,你要找什么借口?”
“因为在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金发女孩很自然地道。
高木:“啊?”
“岛上最后两天,我发烧了。”女孩说,“不是安室先生的原因。”
她望向自己的双腿,语气里带上一丝歉意。
“我的身体状况您也看到了……但是,回来之后,朗可能是因为这样,觉得对方没有照顾好我吧,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安室先生就走了。”
“原来是这样。”高木道,“你刚才说,你的叔父枡山义贺也去了?”
“对。”枡山瞳道,“那里除了儒艮之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宴会。”
那位枡山家的长辈,曾同安室透进行过一场“特别谈话”,当时,他只感到啼笑皆非。
她的家人是那样担心作为家族骄傲的黄金女孩被感情所扰,可以确定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谁能想到最后被困扰的……
而她的生病是真的,除了他丢给她的不是作业,是教派人员关系的资料分析。
现在想想,某种意义上,一切竟然也很公平。
高木:“这次出行你感觉怎么样?”
枡山瞳:“……我很怀念。”
“听上去很糟糕啊。”
“不是,除去生病的那部分,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她瞟了眼旁边的镜子。
“一切都很纯粹。”
互为工具,利用与被利用,她人生擅长的保留曲目。
第262章 忽远忽近与意料之外
海神教事件, 她出动的目的是什么?
安室透回归分析思路。
玛克做不了她的主,换句话说,决定跟[波本]一起去岛上必然是她自己的主意。会是什么原因?
诚然,人鱼岛上另一个教派的名单对组织很有价值。从事后看, 她这一举动, 算是从朗姆盘中分了一大杯羹。
但上岛前,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安室透可以肯定, [波本]是被派出的第一梯队。
是她之前听说了某种风声吗?如果是那样, 她为什么不提早行动?还是只是觉得有趣?
又是重重的谜团。
“啊,海神教事件啊……”
枡山瞳一边轻描淡写地,将一次偶然发生的生病事件,解释成完成任务的组织成员[波本]离开的理由, 一边和系统对话,语气里露出几分怀念。
“我记得, 我还给降谷零留了一条线索呢。”她道。
“哈?”系统道, “什么时候的事?不对,什么线索?”
“后来的千头议员事件,降谷零提醒我对方是组织的人, 我说——我知道。”她的嗓音里有点小得意。
“所以?”系统摸不着头绪。
“他不是最初就是组织成员的!是那次人鱼岛之行后, 从海神教被吸纳进组织的人。”
“呃……”
“这条消息知道的人不多。而千头议员在聚会上是戴着面具出现的。没有接触过名单的‘枡山瞳’为什么会知道他是组织的人?”
系统:“可能……是玛克告诉您的!”
“也可能,我的权限比波本想的要高?”枡山瞳道, “两种可能嘛……都说了是‘线索’, 又不是证据。”
电子音一言难尽:“且不说期间间隔的时间,那份名单又那么长——”
谁会发现啊!宿主的线索也埋得太不明显了吧!
“哼。”她道, “总之, 他好像根本没察觉, 或者发现了以为是别的……好吧, 是太隐晦了。”
枡山瞳不自觉揉了揉空荡荡的手腕。这里,原来存在的银片手链已被摘下。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这次才把名牌挂在了身上。”她嘟嘟囔囔,“这段日子,我就跟直接把名字写在脸上也没区别了。”
二井:“再下一次,就是……”
“DP公司。”安室透道。
风见:“是那家闹出药物丑闻的公司?”
他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这桩旧闻。国际知名药物公司DP,旗下最著名的珂帕斯朵系列药物,明明有着导致人药物成瘾,甚至致人死亡的风险。却在收买药物专家站台,与药监部门成员达成利益交换等一系列操作后,成功迈入市场不说,在日渐壮大的药物代理团队的努力下,该药还成为了大量医生会随意开给甚至主动推荐给患者的药品。
数百名受害者起诉无门。
谁也没想到,这家市场份额极高的公司,其背后的莱弗利家族的倒台,源头是一次绑架案引发的调查。
也就是说……
“与她有关?”风见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后的女孩。
“但,但这是好事啊?”他不解道。
——是好事。
安室透想。
组织得到了莱弗利家族留下的最大一块蛋糕。而他作为公安,也将这家公司拦在了脚下这片土地之外。讽刺点来说,这简直是场双赢。
但她冒了很大的险。
——当时,组织在欧洲区的势力之争,有到了那么紧迫的程度吗?
从事后看,她当年根本就是把本身当作了筹码,不惜孤身一人,把自己交到了一个黑色家族的手里。
如果她只是切宁,而他只是波本,他都要佩服这位“同僚”面对组织事务时所表现出的热忱、奉献与无私了。
……
“长官,说的不是这件事哎。”
风见的声音将安室透的思绪拉回现实。
女仆小姐在一阵艰难的吭吭哧哧过后,终于一拍脑袋想到了答案。
“是长野!”二井道,“长野的一个……呃,闹鬼的地方!”
安室透这才意识到,这是明面上的两个身份间交集的调查,不是什么诡异的二人回忆之旅。而伦敦古堡的秘密之行,明显不属于其中。
“那是在瞳小姐大学一年级的春假期间。”二井麻梨子道,“两次见面,间隔了很久呢,安室先生成了侦探,据大小姐说,她一开始都没想起来对方是谁。”
对。
在黄昏别馆,他听着她说觉得自己“面熟”,又在之后给出了解释,还想夸她想得周全。
安室透面无表情。
从今日的余音来看,的确也很周全。
两个人的交往合理地进行着,不存在一丝一毫怪异之处。倘若她当时没多那一句,现在就需要做出解释了。
枡山瞳:“是,谁会想到,我以为会成为一名教师的安室先生,最后,却成为了私家侦探呢?”
她话里充满了感叹。
“或许,这就是他找到的新的人生理想吧。”她说,“包括现在,他不是也拜了那位有名的毛利小五郎先生为师吗?”
高木:“……对。”
想到什么的刑警,呵呵了几声,挠了挠头,他道:“这次,毛利先生还毛遂自荐来着,说想参与调查。”
“高木,你说的太多了。”目暮警部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是!对不起!”他下意识道。
“笨蛋吗!不要说出来啊!”
差点立正敬礼的高木涉不好意思地看向枡山瞳。
“我会假装没听到的。”金发女孩很是善解人意。
被提及的名侦探还真没有闲着。
毛利小五郎在警局里,围着相熟的佐藤警官绕圈,努力争取。
“让我参加嘛!我可是名侦探!”
“毛利先生,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不是一直和搜查一课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吗?”
“确实。”佐藤不得不承认,“但您为什么非要参加这次调查?”
“‘文雅小子’可是我的徒弟,枡山小姐也是我以往的……雇主。我和他们都不陌生。”
“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方便让您参与调查。”佐藤道。
“爸爸,佐藤警官说得有道理,您的立场……”
跟在后面的毛利兰既为安室先生的失踪忧心忡忡,也不愿意相信枡山瞳真是凶手。
“安室那小子会没事的。”毛利小五郎安慰女儿。
“不然我们就等待警方调查吧。”毛利兰道。
“我还是参与比较好。”
“说起来,爸爸您这次真的很主动……”
“都说了,一是那个不省心的家伙……还有就是枡山小姐是我的雇主。”
“枡山前辈是人很好。”
“很大方的雇主。”
“爸爸!!!”
“好啦好啦,当然,我也压根不相信她会做出那种……”
“我绝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
一道略带嘶哑的少年音传来。
毛利家的两个人一同望去,这时候,大门口吱呀一声,从急停的滑板上跳下来的小学生顶着严肃的小脸,匆匆张望后就跑了过来。
“柯南?”
赶来的正是小侦探。虽说,工藤新一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到底如何,但是,安室先生暗示过他。他知道这件案子关系重大,最好不要插手。
因此,作为侦探的他才按下了好奇心,只作出一副十分担心,并在周围帮助寻找失踪者的样子,更不想让小兰与之扯上关系。
“我们还是回去发传单吧。”柯南可怜巴巴地眨了眨他的蓝眼睛,“我想早点找到安室先生,那是最重要的……”
“你说得对。”孩子委屈担忧的模样立刻让毛利兰动摇了,她回头道,“爸爸,走吧。”
“好吧。”毛利小五郎不情愿地答应了。
随着小胡子男人的走动,毛利兰的视线落在了之前被他挡住的一角,也就是不远处,片刻前声量过高的年轻人。
“那是白马同学?”
柯南看过去。
两人都想起了嫌疑人枡山瞳小姐与这名侦探的交情。
“对了。”就在这时候,收到命令的佐藤朝这边道,“你们是不是也和那两人同时相处过……”
她指的是枡山瞳与安室透。
“正好配合下调查,来出一份证词。”
毛利兰:“没问题。”
——这是正常的熟人该有的表现,应当没关系吧。不去做才会引起怀疑。
柯南又瞧了白马探一眼,转身跟上小兰。
“小公子。”两名警察围着烦乱焦急的年轻人,其中一名一脸无奈,“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是真的不行。”
来访的年轻人有着俊秀的面孔,身材颀长,不知为何穿了身过于正式的深蓝色西装,领带却弄得皱巴巴的,额前垂下的茶色发丝也很凌乱,尽显他的失态。
“我不能理解。”白马探硬邦邦道。
枡山集团掌门人出事,尽管没有人特意推动报道,这件事本身还是受到了媒体的关注,引起了一些风声,而这在圈子里,就意味着消息早就传疯了。
闻讯后,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从一次晚宴中离开,径直奔赴机场,连衣服也没换。
“这件案子…”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动机是什么?凶器是什么?手法又是什么?”
他好看的眉毛死死地拧紧。
“最关键的是,受害者到底遭遇了什么?”
“这是这个案子是否存在的基础。你们连这个都无法确定,居然进行了逮捕?”
“我们……”瘦一点的警官和胖一点的对视一眼,“抱歉,有些线索,恕我们不能说。”
“为什么?”
“警局有规定,小公子……”
“别叫我‘小公子’!”
茶发的年轻人挥开压在他臂上的一只手。
他的忽然爆发,吓了众人一跳。
“那你就不该在这里发你的公子哥脾气。”
浑厚低沉的男声道。
白马探侧过脸,闻声赶来的正是他的父亲。
往日里,白马警视总监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这位高官素来以温和的面貌示人。此刻他却不复以往的表情,神情严厉。
“阿探,尊重警方的调查流程!”他严词厉色,“你并不特殊。”
“我要知道详细的案情。”
“在这里,你也和普通人一样,没有权力要求什么。”
“普通人……”大男生冷笑一声。
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烦躁地尝试解开扰人的袖扣。这一刻,干脆管也不管其他,直接粗暴地将束得严实的衬衫袖口扯开了。
他又松了松领带,像是终于可以方便活动了一样,抱起手臂。这一动作,使他的防御性显露无疑。
“普通人,是吗?”他勾了勾唇,“好,我就以普通公民的身份,向这里的警察们提出建议。”
“你。”他偏红一点的棕色眼眸,盯上其中一人。
“之前的德利美术馆事件,没有我的纠正,你就会把完全无辜的馆长送去吃牢饭了!还有你,连个火车时刻表都算不清,无法理解正常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像是视力出现问题一样,连现场遗留的证据都能忽略掉,我是说,有那么难吗?当然,杀人装置的一角,和随手扔的垃圾一样,都没什么特别的,三天后了,它也没有理由不安详地躺在柜角……”
“阿探!”
“喊我干什么?”白马探对上父亲,“我说的不对?”
“你这是在无视正常搜查的……”
“努力?负责?认真?”白马道,“真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他,因为努力负责把馆长送去监狱……不,都不用送去监狱,只要一次逮捕,就足以对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了!日后,对方的不管还是名誉或行为,都会饱受质疑,因为别人只要捕风捉影,就可以将他和恶性案件联系起来,很可能他就此便会走向岔路——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从这点看,要感谢你这些部下日复一日的努力吗?”
“住口!”
“对了。”面对父亲的怒火,男生像压根没听见,“是我记错了吗?搜查一课不是常年在依靠外面的侦探破案吗?很早之前,不是高中生都可以成为你们的‘救世主’吗?我不行吗?哦,因为我现在是大学生了?”
“你们只有一位令人尊敬的警察小姐,在失去她后,破案率低了多少,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过数据吧。”
这一串话让一课的警察们又怒又气。碰巧在场的中森银三:“小子!你该对你的父亲尊重点!”
“二课?”白马探转了个方向,“真的?你们也想参与这个话题?警部,我没记错的话,追踪了基德十八年,却连他的身高,体型,甚至性别都没有掌握的不是你吗?从直升机出动到了装甲车,是纳税人的钱浪费不算财务犯罪吗?要我说,反正他每次也不贪图宝石,总会归还,警察也不必做那些努力,就负责维持人群秩序,整理队伍不是很好?还有……”
他做出灵机一动的样子,棕眸里毫无温度。
“不如加上门票售卖工作,没准反倒可以把公民辛勤工作交上来的税款亏空还上一部分呢!这样的话,基德也可以成为警视厅的编外队员了!登上继‘名侦探’,‘高中生侦探’之后,‘警察队伍里真正有用处的人员’的名单。”
“把他给我带过来!”
白马总监冷着脸,放弃了和儿子沟通。
“以什么罪名?”
“妨碍公务!”
“那直接逮捕,不是更好?”
……
二人对峙,总有一方要先让步。最终,白马总监放弃了——他总不能真的把自己的儿子抓起来。
“你过来。”他叹了口气,“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白马探观察着父亲的神情。
这次是认真的,父亲不再是方才面对他时打算敷衍他的那种眼神。
他浑身立起来的刺,这才软下了些许。
“别应付我。”他冷声道。
“不会。”白马警视总监道,“再说了,总比你在这里引发混乱好吧……我以为我养出的儿子要更有教养的。”
“至少你可以知道,你养出的儿子不是蠢货。”
“嘶——”
从监视镜头里旁观了这一场好戏的风见裕也目瞪口呆。
公安警察一方面和同僚同仇敌忾,另一方面也有点莫名的心虚。
他免不了去思考如果在那里的是自己……回顾下自己的工作,好像也没有表现得尽善尽美。
他望向旁边的长官。
金发男人没像他想象中一样,由于少年人对警察队伍言辞上的冒犯而生气。
他只是在白马探跟随其父白马警视消失后,又静静地将目光转回讯问室。
这场闹剧的后遗症很快凸显出来。正在和枡山瞳交流的高木涉不一会就按了下耳机,然后走向门外。
来访的白马探提出了和枡山瞳见面的要求。在律师与警察的陪同下,这种申请是可以被满足的。
但是,目暮警官被叮嘱过,切勿让她联系他人。
“告诉一课的人。”安室透忽然道,“他可以见。”
风见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他”是白马探。
“这样……好吗?”他迟疑道。
眼下,那小子看上去已经不怎么冷静了!
而根据这段时间长官对目标枡山瞳的分析,如果她再对他施加什么影响……不管是否愿意承认,大男生都来自于一个位高权重的家庭。
“试试看吧。”安室透道。
风见犹犹豫豫地推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带回来一个新消息。
她拒绝了。
不,这也算不上新消息。因为,此刻讯问室就正在进行着有关此事的讨论。
高木涉一脸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女孩的回答。
“你……不见他?”
“对。”
“为什么,我是说,你不想见见你的朋友吗?”
“他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她道。
“但他是个……”
“名侦探”这三个字,高木涉没说出口,他及时想起了自己的刑警身份。虽说没有在现场接收那一通据说很刺耳的嘲讽,但他也对破案有自己的坚持,断不能说出“让侦探来帮忙”这种句子啊!
“我相信你们,警官先生。”枡山瞳笑道,“再说了,他和我是朋友,难免有所偏颇。”
“对,你说得对。”高木道。
他又按了按耳机,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高木涉面露为难之色,张了张口,又什么也没能对枡山瞳说出。
“是不是他不太冷静?”女孩道。
——何止啊!他根本不相信是你不肯见面,以为是警方搞的鬼。原话是“看他们办案子的水平,肯定不至于这么蠢,所以一定是成心的”!
阴阳怪气程度登顶,高木满腹委屈。
枡山瞳弯了弯唇。
“我给你写个字条……不对,这样不合规范,那就我写下一句话,您转告给他,行吗?”她道,“这样可以吗?还是我要叫我的律师来,走一遍标准流程。”
“一句话的话……你说吧。”
“这里是Lake District(湖区)。”
“湖区?”风见道,“这是什么意思?”
安室透屈起指节,捻了捻。
“那位小公子不会替她,向那个组织传什么话吧!”
“不会的。”安室透道。
这时,他先前对白马家族的调查起到了作用。那的确是清清白白的一家人。
那么……
安室透把目光转向重回警局大厅里的年轻人,茶发的大男生眉间的浮躁少了不少,但仍有着明显的担心之情。
就在白马探打开那张来自搜查一课刑警的纸条的时候,霎时间,他的脸白了。
该怎样形容那种神情?
怀疑,不敢相信,震惊,到一丝丝无措……
像是高涨的气势在瞬时间被戳破,方才还情绪高昂的名侦探转眼间就被疲惫淹没了。他也确实该感到疲倦的,在来时的飞机上,即使理智告诉他应该休息,他也没有一时一刻阖上过眼睛。
白马探攥紧手里的半张纸,这不是她写的,他认得出。
但这句话来自于她。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那画面并不陌生。
伦敦,Soho区,赌场。
两个人为了破案而伪装进入。
“这是第二个了。”白马探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时不时,他就留意到有桌子旁的客人,穿着黑裙的侍者在他们耳边低语了什么,紧接着,这些人会面露兴奋之色,跟随漂亮的侍者前往场地深处。
“哦,那个啊。”卡座另一侧的女孩戳着柠檬,漫不经心,“他们是被邀请前往湖区的。”
“Lake District?”白马探道,“那是什么?”
“就是这间赌场今夜最高级的赌局。”她道,“进门就至少要先缴纳五万英镑,并且,不是掏得起钱就能去的。不被主人选中的话,就没有这个机会。”
“喏。”她指了指窗外的彩光,“连地点也在邮轮上。”
“那就是最高级的宴会了?”
“嗯。”枡山瞳道,“是身份的象征,据说玩法也更有趣。”
“我很想问你,究竟为什么懂这些。”
“啊?”女孩手里的玻璃棒顿了下,“社交场,你想象不出老男人们的兴趣有多无聊。”
“你不想去玩吗?”
“没去过。”
“或许他们会来邀请。”
“凭我们俩今晚的表现?”枡山瞳眨眨眼,“还有这身老土的装扮?不会的,肯定和那里绝缘了。”
“没准呢。”大男生开玩笑道,“一会就有人过来,跟你说,小姐,请随我去Lake District。”
“那我就会甩掉你。”她道。
“唔,这么干脆?”
“对啊。”她笑笑,“那是更高一级的赌桌,升级后的梦幻之地,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往,然后对你说……”
“说什么?”
“Don’t get in my way(别碍我的事).”
“嘶,你也太绝情了吧,那只是张桌子!”
“是湖上的桌子!而且餐食肯定比我们现在尝的好吃!”
……
Don’t get in my way.
别阻扰我,别妨碍我。
这就是她想对他说的吗?
不知何时,纸张在他手中皱成难看的一团。联想起方才父亲在办公室里给出的暗示,语重心长,说这件事不只他想的这么简单。
他不傻,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什么隐情。
但是……
那些隐隐约约的担忧,终于出现了。以往,他输过一次又一次,而她总是游刃有余,稳稳压过他一头。有时候,他也会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差了……
或者,是来得太迟了,出现得太晚了。
多讽刺啊。不久前,他还在嘲笑别人是落后者,现在,他不也是吗?那么长的时间,他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征兆,直至今日,到底被踢出了代表资格的牌桌。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形单影只的少年人失魂落魄。
与讯问室里不动声色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下立判。
风见瞠目结舌。
他可不信,这位大小姐在写出那句话的时候,不明白代表了什么,或者不清楚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是,现下她依旧如此沉着,镇静……
“真是冷酷啊。”风见道,冷酷到冲破了他对她的外表的固有印象。
“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不。”
金发的长官出声了,给出否认的他,神色奇异。
“恰恰相反。”
她是在乎的。
她竟然是在乎的。
第263章 时过境迁与油画花环
讯问室内, 枡山瞳时刻感知着其他身份的动态。
她摸了摸[濑川阳太]有些刺手的下巴。
在旁的搜查官朱蒂看见他的动作,留意到他冒出的小胡茬,笑道:“是忙不过来了吧?”
尽管这么说, 她手里也正拿着一叠崭新的厚厚文件, 平日里习惯精心装扮的女人戴着眼镜, 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喏,总部新发过来的。”
她将文件递过来。
濑川接过, 快速翻阅, 纸张在他手中哗啦啦作响, 他时不时停下来, 折角做出标记,另一只手在桌上记下些什么。
全是符号, 朱蒂看了两眼,确认只有他自己能懂。
“这样一来……”他沉吟片刻,“通知塞斯他们, 计划得做调整。”
朱蒂点点头, 立刻去往另一个房间。
等她回来的时候,却见这几日连轴转,一刻不停的家伙停下来了。
那份匡提科的动向, 本来已经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被他看完了,现在却又被他拿在手里。
“克劳德.霍德?”
朱蒂念出了档案上方的名字, 这是被逮捕的组织成员中的一人,如今已经迈入六十岁大关了, 常年在南卡来罗纳州生活,离过一次婚, 曾用名佩费弗, 现在是一名焊机安装工, 平日里开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索罗德。
“这是完全退休的状态啊。”她浏览完记录,“这也能抓住?”
“那个组织没有销毁他的档案。”
濑川合上文件,按照规律把文件袋放在一旁归类处,继续开始他的工作。
见状,朱蒂也就把两杯咖啡中其中一杯搁在桌上,啜了一口,她随意道:“怎么回事,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是谋杀我父母的真凶。”
“咳咳咳!”
被呛到的女人狼狈地咳了出来,喉咙里热辣辣的,她的同事在这时还贴心地递上了纸巾。
“你!”
她顾不上沾到手指上的液体,眼神中一时滚过无数的复杂情绪。
“卢卡斯……”
帮她把滚烫的咖啡杯放稳的男人抬起眼,“怎么了?朱蒂?”
——你还问我怎么了?
她从不知道……
继震惊后,朱蒂深感自己的失职。长久以来,经历了各种各样事件,为父亲报仇失败的懊恼,所爱之人逝去的悲痛,失而复得后的惊喜,他一直稳稳地呆在身边,像磐石般为她提供各种支持,无论是情绪上还是工作上。但她却不知道他的……仔细想来,也有那么一两次适合对话的时机的,不过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她也没能抓住。
“这是你加入FBI的原因吗?”最后,她推己及人地问道。
“嗯……”濑川思考了一会,“不完全是。”
女人为这迷惑的答案皱起眉头。
“你看,是这样,朱蒂。”他浅棕的眼眸光芒温润,“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能坚定的,毫不迷茫,无怨无悔,笔直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
年幼失去双亲的女搜查官没有怨天尤人,始终勇敢地处在践行正义的道路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朱蒂道,“别以为突如其来的夸赞,就可以……”
“我迷茫过。”他道,“很深,很深的迷茫。”
“那你最初的打算是先加入调查局看看?”她说,“我的意思是,‘尝试’?”
“……对。”
不易察觉的停顿后,他如是道。
“那这样也不错。”女搜查官放松了些,“而且,他现在终于被绳之以法了。”
“是啊。”他道。
“你之前没试着抓他吗?”
“当然有,但现实是许多连环杀手的案件陷入停滞后,直到有新的技术手段突破,或者什么极其偶然的巧合发生,这些案子都是很难告破的。”他道,“因为警方掌握的关于他们的消息是有限的,除非……”
朱蒂了然。
“除非他们犯下新的案子。”
“……也就会给出新的信息。”他道,“而那就意味着更多受害者。而我,我可不能期待那个,是不是?”
思维宫殿。
青色信息流中,属于[濑川阳太]的身份卡,最下方一栏的【交易未完成】闪了一闪,再出现时,已变成了【交易已完成】。
“我听詹姆斯说,下一次出动时,你想亲自去?”
朱蒂道。
目前,行动已来到了最关键的关头,哪怕是久远的家仇也没能再挣得更多回味的时间。
濑川将来自各处的报告综合起来,对着白板,专心分析着各方进展。
“对。”他稍稍侧过脸,“我又不是后勤。”
“听上去他很想让你当后勤。”朱蒂道,“认为你在数据分析室能发挥的作用更大。”
“那是他的想法。”
这话彬彬有礼,又带着一丝执拗。
朱蒂:“最开始,单看你的样子,我都没想到你的枪法会很不错。可现在,你的格斗也不差……”
忽然,她停下了自己的话。
他的近身能力是在什么缘由下提高的,她还记得。
正当女搜查官懊悔自己的失言的时候,濑川只笑道:“是吧?我想学就能学会。”
他的语调毫无异常,她连忙顺势打趣作为掩饰:“卢卡斯,你所具备的谦逊的美德呢?”
“没办法,被天赐的礼物掩盖了……”
他耸耸肩,也就在这时,“叮”一声自他身上响起,是手机的通讯提示音。
他脸色变了。
“抱歉,我查看一条消息。”
斯文俊秀的男人背过身,翻出手机,手忙脚乱的,差点把它掉在地上——这种不沉稳的表现对于搜查官来说极其少见。
——阅读一条消息要多久?
朱蒂不知道,但应当不至于眼下这么久。
他逆光而立,淡金色的光线有些刺眼,毫不客气地落在他的鼻梁与眼睫上,使得他的面孔几乎与那片光融为一体。
朱蒂看不清他的神色,却知道哪里不对。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她道。
“……找到了。”
“谁?”
他回过头,眼眸里似有万语千言。
朱蒂立刻明白了是谁。
“是谋杀她……”
“对。”濑川轻轻道,“谋杀她的凶手,刚被国际刑警逮捕了。”
他说完便陷入沉默,朱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动起来了。
只见他在手机上飞速输入了什么,然后把通讯工具收回了口袋。
“我们继续吧。”濑川阳太道。
“不然,你先休息一会?我也休息一会。”朱蒂尽量用和平时没什么差别的语气道,“刚才的咖啡都洒了,我再去给你拿一杯。”
“不用。”他道,“我需要……我们都需要工作。”
“那个谁怎么回事……人呢?”
爆裂物处理班的队员们身着整齐的制服朝行动大厅车库进发,谁知走着走着就少了个人。
有人掉队了。
小林副队回过头去,刚要严厉地批评对方——表面上。
实际上,要是自家队长没看到,他就打算悄咪咪地用眼神提醒对方,赶快归队!
“队长?”
结果脱离队伍的不是别人。此刻怔怔看着手机屏幕的男人,正是队长松田阵平。
“您怎么了?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小林抱着头盔,刚向后走了几步。
松田阵平蓦地回过神。
“没事。”
副队长见到他握着通讯工具边缘的手指都泛白了,显然用了很大的力气。
“那,咱们走吧?”小林道,“该出发了,队长。”
“对,没错。”松田阵平三步并作两步,恢复平日里的敏捷,快速登上了车。
长鸣的笛声中,车子驶出爆处大门。
路上的间隙,小林不太放心,又问道:“队长,没什么事吧,家里的……什么都好吧?”
松田阵平瞥了他一眼。
“我家里有几个人?”
“就您一个。”
“所以,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都很好’的全家了。”
旁边的新队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林:……
“你过来。”副队长对新人“温柔”道,“趁现在有空,我跟你聊聊你昨天的训练表现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哎呀,前辈,我正因为出任务紧张呢,我申请换个时间……”
队员们笑闹个没完,松田阵平抚摸着头盔,也微微弯起眼睛笑了笑。
被他塞进口袋的手机,屏幕上是邮箱的页面。
被打开的邮件正文如下。
——你完成了你的工作。现在,如我承诺过的,我也完成我的了。
署名:濑川。
这是那次交谈时,两个人定下的约定。
因此,可以说是个……好消息吧?
“副队,我想问,到底为什么一直让我剪花朵?”新队员愁眉苦脸。
小林:“当然是练习在体力枯竭情况下手部的稳定与灵敏了,这你都不知道吗?”
“这我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和花花草草过不去。”新队员道,“迄今为止,我已经剪了樱花,红椿花,茶花,桃花……那天我看到档案室还有本《花卉大全》!我们就不能剪点五角星之类的吗?”
“你对漂亮花朵有什么意见!”小林义正词严,偷偷瞟了一眼自家队长,好在对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倒没有。”新队员道。
“就是,大自然多美啊!”小林说。
“尤其是夏天。”
松田阵平道。
“你还挑起季节来……”意识到这句话是谁说的,小林猛地回过头,望向松田阵平。
半晌,他也跟着笑了。
“是啊,特别是夏天。”
讯问室。
“警官。”
正七慌八乱翻着资料的高木涉,“……啊?怎么了?枡山小姐?”
“我能要杯红茶吗?”
“当然可以。”高木道,“是有点累了吗?”
“只是习惯。”枡山瞳说,“有两天没喝到了,不太适应。”
“好,你等等。”
正好需要整理下思路的警察先生答应了,夹着资料夹小跑着出门。
枡山瞳静静坐在房间里。
热气袅袅的红茶盛放在描金的白瓷茶杯里,油画质感的花环从杯壁一直环到了杯柄,被细白的手指圈住。
枡山瞳默默地举杯。
——又少了一个任务。
“你不喝吗?”
高木涉见她一时没动,说实话,他有点没来由的心虚,这杯茶居然是目暮警部泡的!
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办公室橱柜深处落了灰的红茶包,将其丢进一次性纸杯,又在茶水间走来走去等待热水壶的水烧开的时候,警部把他叫到自己的屋子,让他把桌子上的红茶端去讯问室。
目暮警部:所以,从哪里看出是我泡的了?我只是让你拿走。
“还有点烫。”
女孩把茶杯放下,落在银色的托盘上,眸子闪了闪。
这是一块很简陋的托盘,单从一些地方的凹凸和扭曲就能看出使用的时间不短了。但是此时上面放着的,除了过分精美的瓷杯,就是同样纹路佳妙的糖罐和奶盅了。
完全不配套,格格不入。
“这一套真有品位。”枡山瞳对着高木涉道,“还有茶叶,您费心了,不瞒您说,我之前想要的也就是个茶包而已。”
高木:“呵,呵呵……是一课今年的年度拨款涨了。”
话一出他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非要给出一个借口呢。
“是吗?”眼前的大小姐很讶异,指尖划过杯子边缘,她道,“这种样式的釉彩,好像是切尔西某家十九世纪建立的瓷器厂的特色。搜查一课的经费……”
她的绿眼睛秀丽明澈。
“涨到了,能支持拘留室提供这种待遇的程度?”
“那肯定没有!”
“不会是让您破费了吧?”
“没有没有,是……其实是正好有爱好红茶的警员啦!”
“噢。”她“恍然大悟”道,“这就可以解释对方卓越的手艺了呢。只有恰到好处的茶汤,才会有这么好看的色泽。”
在赞叹时,她面上的笑明媚无瑕。
高木看了看,怎么都是普通的红色。
他强撑着气势:“对,他是闲暇之余有所研究。”
风见裕也感觉这位刑警要露馅了。那一套东西还是他送去的。
即便如此,他也没勇气问长官。
为什么您就非要动手泡茶?
枡山瞳:“谢谢款待。”
休憩时间结束,高木道:“那我们继续?”
“好。”
又把来自毛利兰的证词看了一遍的刑警开口了。
“关于你们二人在黄昏别馆的行程,我们有其他证人给出了确认,请问,是这次见面后,你们之间才重新熟络起来的吗?”
“可以说是。”
“你什么时候认出他的?”
“我们乘救援直升机离开的时候。”她道,“也许是先前度过危机中哪一点触动了……总之,之后我就想起来,他还是我以前的家庭教师。”
“看来这是你们关系的重大转折。”
“转折?”女孩道,“称不上转折,但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动。”
白马探的出现,她的用词,成功将安室透的思绪带回了那一天。
他想将她拉出黑暗的那一天。
……
他低下头,慢慢擦拭着手腕上残存的点点水珠。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如果说之前半真半假的话语都有着还算现成的借口,自此而始的,就全是所谓的私下交往了。她要给出的,是没有基础的,一整套完全的谎言。
第264章 属于你我的甜蜜回忆
“我们平时都在一起做什么?”
面对警官提出的问题, 金发的大小姐想了想,秀眉微微蹙起,“一时半会, 还真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呢。”
“之前的两次来往, 属于认识最初的见面,重逢后,我们还聊过, 互相帮助之下, 回忆也变得更深刻了。但从熟悉起来后……”她道,“就没办法清楚地记住每一次了。”
高木:“那, 或许你可以列举其中一些活动?”
“有时候, 我会去他打工的一些场所。”女孩道。
“你去这些地方, 是去……看他?”高木不太理解。
对于她这样的大小姐,普通的打工地点有什么好去的?
“如果没有缘由的话, 有些地方我可能永远也不会主动去。”
枡山瞳道。
“因此,您也可以理解成,正是因为和我的生活不一样,才更有趣。”
比如, 他和她谈妥第一次交易的地方。
Angela蛋糕店。
安室透在这里工作过。去往波洛咖啡厅工作之前, 为了让自己的背景可信而周全,他随手找了家店练手。
黄昏别馆的事情发生后,他惊觉她身上对生的淡薄, 也希望她与同龄人相处时所展现出的那份鲜活能长长久久继续,享受她应当拥有的青春。因此,他才找了个由头——要与她谈一笔交易。
他提供了药物科学家的名单。
而她回以玛克加入组织时间的情报。
在此之后, 根据朗姆的反应, 安室透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够确认, 朗姆依靠这条消息,是推断出了切宁的身份的。
正如他之前所想,同样的消息,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不同的效用。
朗姆在组织时间更久,所掌握的组织人员情报也更全面。他多半会知道,在[切宁]这个代号出现之前,组织里根本没有具备类似做事风格的新锐。那么,依据玛克的时间倒推,可以划定某个时间段范围,在此基础上,即使是运用穷举法,即对所有可能一一检验,也会帮助他得到她真正身份的消息,像是在皮斯可“失踪”后独自担起家业的少女。
而这样的后果。
——切宁一定想得到。
安室透丝毫不怀疑这点。
所以,她竟是与他做了一场公平交易的。
在他原本并没寄予什么希望的方面。
但是,她为什么不在这点上撒谎呢?
只要这里出现一个谎言,从他到朗姆,都会更晚察觉到她的身份,她也就更安全。
是出于自负吗?还是别的原因。
玻璃另一侧,枡山瞳还在一一细数安室透的“技能”。
“他也很擅长运动。”女孩道,“他是网球高手,因此,有时候,我们也会去网球场。”
网球场?
高木不自觉看了看她的腿,又赶忙挪开视线。
难道说,对方就自己去玩,让女孩子在场边看着吗?
这点也太不体贴了吧!是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啊!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枡山瞳道,“阳光下,运动的大家都看上去很开心呢,周围的绿草地也会让人心情很好,我喜欢那种氛围。”
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
顾及到大小姐的身体状况和心理,安室透一直将她和运动场这种地方分开得远远的,只有……两次意外。
“长官,她还记得您擅长打网球诶。”
风见发出感叹。这点,连作为部下的他都是前不久才知晓的。
“她不该‘记得’。”安室透道。
“诶?可您不是说她记忆力很好……”
“我说她不该记得,不是‘不能’,是因为,我从没说过。”
他是有一次在东都大学的体育馆见她的时候,选了网球服的装扮,但从头到尾并没提自己的运动水平。倒是作为[安室透]和小侦探他们相处的时候,去过一次网球场。
那次他也没有呆太长时间,很快就以有旧伤的理由下场了。
他之所以如此谨慎地对待这一信息,是因为,这就是他真实的成长经历中的一角。
如果变成太过鲜明的个人特色,伪装身份就会面临危险。
风见十分惊诧。
“那,她是猜出来吗?还是……”也有关注过长官私底下的生活?
这就很可怕了。
有时候,他还会和长官会面的啊!尽管通常都安排得很低调,但是,万一出错了呢……
安室透来不及顾及风见的情绪,投入紧跟其后的思考。
她和运动场产生交集,还有一次,是在一家高尔夫俱乐部。
枡山瞳:“……除此之外,我们就是去去餐厅,喝喝咖啡,和大家没什么不一样。”
高尔夫俱乐部,咖啡……
回忆里,她的一颦一笑在上演。而他是另一个亲历者,仿佛只要低头就能看到她含笑望过来的眼睛……感受与判断互相交织,边缘早就模糊不清。
在将一切混淆之前,他必须跳出来,成为观众席上理智的旁观者。
首先,还是蛋糕店,在那里,两个人确定了交易的意向。
之后,他开始同时在私人和公安情报网上寻找药物科学家的消息,既要水平出众,又要身份合适,没有后顾之忧。
有了这份名单后,他们在高尔夫俱乐部见面,他准备在那里将名单给她。
但是,后来他们换了地点,变成了游乐场。
理由是……
基尔的出现?!
——她知道那是基尔吗?
将这一点标红……总之,时间继续向前推进。
枡山瞳选择了名单上其中一名科学家,正如安室透所想的那般。两个人合作组建了研究室。接着,研究陷入了停滞……
又有一条需要留意的消息弹出了。
她提供了能够帮助研究的人体血液样本。
这次见面,是在米花町购物广场。同一天,主播水无怜奈发生了车祸。
当然,事后安室透调查得知,真相是代号基尔的水无在跟随琴酒及贝尔摩德进行暗杀议员活动时,出了意外,被送到了医院,落入了FBI手中。
后来,基尔酒又通过枪杀背叛者黑麦威士忌的功劳回归。
但这份功劳没持续太久。
等到她的真实身份——CIA,被安室透发现后,[波本]以这个由头把基尔“追杀”出了组织。
此外,这桩处决也变得没那么可信起来。
而安室透发现“基尔等于CIA”这件事,线索来自于……
被刺杀议员土门康辉的对手,千头顺司,他和CIA产生了联系。又因为不是专业人士,很容易被追查。
而自己之所以会调查那位公子哥,是由于千头顺司在自家的鉴赏会上盗窃了自家珠宝。宴会上,是枡山瞳推理得出了真相。
但她是受到了高中生侦探,白马探的邀请才出席的。
——是巧合吗?或那就是她的意愿?
那一天,安室透也在场,他记得,大小姐本来没打算推理的——事实上,她这方面也一直很低调。
但是,茶发的大男生对她再三鼓励,她也就去做了……
之后,她在破案中的表现,令千头顺司心头生疑,对她进行了专业测谎。
她又将此事,描述给了第二天和她见面的自己。
现在看来,她这一举动,不会是无意的行为。
而安室透定位到千头家的源头,是杯户枪击事件。
正是那天,购物广场上,大小姐发现了狙击镜的反光。
……
一团乱麻。
金发的男人支起手臂,用力按住太阳穴。
抛开细节。
他呼出一口气。
这一次,她得到了什么?
单看直观后果,就是[波本]将卧底基尔赶出了组织。
土门退出竞选和她有关系吗?似乎没有。那位强硬派的议员是因为个人家庭丑闻曝光自动退出的。退一步来讲,就算是切宁操作的,中间也不需要[波本]的参与。
那么,她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她早就知晓了基尔的CIA身份?
但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明明方式有很多。最便捷的一种,只要把这件事告诉琴酒,只怕不消三秒,那个男人的伯莱塔就会对准基尔。
或者,就依据她的层级……出手抹杀掉女主播小事一桩。
有什么必要选择[波本]做这件事?
某种乐趣?某种限制?
总不会是她也清楚他是公安,才让自己来做这件事的吧……
安室透闭了闭眼。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她的身份已成明牌,许多事仍令人云里雾里,难以分辨。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他真的很贴心。”
女孩的话语还在观察室里回响,真挚、诚恳,满是温情。
“总会送我很好的礼物,有些,我很喜欢,有些,对我很重要……我们之前没有任何矛盾。”
风见很想问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转过头,长官给人的感觉很糟糕——正如这几日最常见到的那样。尽管大体上那张英俊的面容是平静的,周身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宛如没有流动,亦看不见底的漆黑深潭。许多人会感到慑惧,担心下一秒会有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风见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想想长官平日的做事风格,或许他也不需要说出口的答案。
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旁边的男人总能将事情料理得面面俱到。
送给她的礼物啊……
最初是护身符吧。她对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的“最后一案”的喜爱是那么明显,他忍不住想让她有件更好的。如今想来,那大概也是她的某种宣告。
照片,手环,胸针……一件又一件想传达什么,想表明什么的物品划过。
其中,照片那次尤为特殊。
——[她]的身世,就等于[切宁]的身世。
这句话,在安室透大脑里闪了两次,才被思维的主人刻入意识。
那对很早之前被迫离开自己女儿的父母,会想到这一天吗?
而那一次,他送给她这件东西……是在……
忽然,安室透反应过来,不是只有自己在按照时间回忆。讯问室的女孩或许给出了形形色色的谎言,但她也用了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线,来作为陈述的“锚点”。
送她照片,发生在牵扯到FBI的科技公司事件后不久。
一个目标,同属组织的两个任务。
对井上珠慧的不同处置,表面看上去是玛克与波本的冲突,本质却是切宁和朗姆。Boss在要求年轻的那个妥协。
也许,这会是基尔事件里,她需要用[波本]来解决CIA的原因?
可以撇清干系,减少来自那位先生的猜忌……
天光渐渐暗淡。
模样明显有些疲惫的大小姐被送回了拘留室。
眼见这一日又将结束,风见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肩膀。
“搜查一课怎么一直不问那天晚上的事?”他道,“哦,除了一开始,马场那家伙倒是问了几句……”
等到她的人影彻底消失,安室透转过身。
“因为DNA结果还没出来。”他淡淡道。
“那也可以先问两句啊……”风见这句话没说完,已经见到上司的眉头拧起来了。
“不,不对吗?”他小心道。
“正是最初马场那场讯问。”安室透道,“太激烈了,敌对意味也过重。如果没有新的坚实的证据出现,却仍然抓住不放,很容易连眼下这种顺利的沟通也失去,不如先旁敲侧击,维持好的合作态度。”
“哦哦。”
工作结束,风见穿好外套出门。
“降谷先生,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给您吗?”
他看向一日又一日呆在这个狭窄空间里的长官。有时候,他真怀疑困住的到底是谁。
“不用。”
黑夜降临,星子闪烁。
这是个称得上明亮的夜晚,银辉透过窗口一跃而下,碎成地板上的片片流光。
思维宫殿。
华贵的西式城堡会客厅,数学教授又在桌前阅读。
而坐在高高沙发椅上的女孩正一下下晃着腿,同时有节奏地敲着扶手。
听觉感知传来外界的动静。
她停下动作。
绅士将书翻页,道:“有人。”
一道人影从椅子上跳下来,女孩像那些临出门才发现有必需品找不到的人们,旋风般翻箱倒柜。
“我的Lilith面具呢!”
现实。
临时拘留室,同一缕清辉,落在浅金色的发丝上。
房间正中央,熟悉的身影默默伫立着。
他举起手臂,落在最近的敲击会发出响动的镜面上方,却迟迟没有动弹。
就在这时。
“你来啦。”
女孩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一点睡意。
尽管如此,她依旧像真的刚从梦中醒来一般,像模像样地揉着眼睛从床上起身。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隐约见到随着她姿势的改变,身后金发倾泻而下。
她歪过头。
“我们的甜蜜回忆,听着还开心吗?”
“长官?”
第265章 摇摆天平的左右两端
“你知道是我?”
“我现在知道了。但我还以为, 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是吗?”
“骗你的,但我预计的时间要再晚一点,怎么也得再等两天吧。”
枡山瞳嗓音轻快道:“我没想到是今天, 这才第四天晚上呢。”
床榻上的女孩一边说话,一边将掩在身上的盖毯推开。她将散落在肩膀上的几缕长发挽至背后, 然后朝着他的方向很是乖巧地伸出手——正如她一直以来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助时表现出的那样。
来人很自然地朝前迈出了半步。
当安室透猛然停下的时候,枡山瞳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刚落。
单人床上的女孩收回手臂,随即, 房间内响起了低低的满是愉悦的笑声。
“习惯啊。”她吐字很轻, “真可怕,是不是?”
一阵过分的寂静。
最终,安室透还是向前走了几步, 来到房间内唯一的桌子旁。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此外就是她的轮椅了。
金发女孩从床上下来, 没穿鞋,径直把自己塞进了床边的轮椅中, 并在微弱的电机声中, 离开了暗处。
窗户散进来的清辉有了用武之地。
至此,安室透这一晚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月光下的她, 面庞清丽, 依旧有着往日的苍白与纤弱, 又不失金发碧眸的精致与华美。
不同的是, 丢开了淑女大小姐一面的作派后, 她显得灵动而随意。这也与她的装束有关, 拘留室的她不再是待客时常见的正式穿着,而是套着软软的圆领的上衣, 素色的裤脚下露出的脚踝纤细小巧, 时不时会轻轻转动。
那张轮椅, 不再代表困住她的残缺,而只是一件平常而普通的坐具。
桌子两侧,二人视线相对。
公安警察先开口了。
“我希望和你聊聊。”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那你却连坐下都不肯?”女孩的声音很轻盈,对比鲜明,她落在桌面上的指尖点了点,语气娇嗔,“亏我特意为你空出来的。”
安室透顿了顿。
再避开的话,就会像是在气势上输了一成——又一次。
于是,他拉开椅子落座。不得不说这里是个好位置,银白色的光线下,蓝眼睛与绿眼睛坦然对视,足以将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晰。
眼下,他的面上平静无波,而她始终笑吟吟的,似乎根本不为当下局面所扰。
安室透一字一句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聊了?”
“不能。”
枡山瞳收起笑容。霎时间她就完成了剧烈的表情变换,抱起手臂,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可以走了。”
……
“你不想谈谈条件?”
“不,我们都清楚这场乌龙会走向何方,所以,有什么必要呢?”
她是被以子虚乌有的理由牵扯进来的,警方迟早要放了她,这点两个人都清楚。
“或许,在未来很有必要。”安室透说,“不妨考虑一下。”
她的身份变成明牌,日后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接受无处不在,永无止境的监视与追查,绝不能犯一次错;要么改头换面,从此转入地下,那样,她正当的真实身份带来的庇护也会消失。
枡山瞳低头摆弄着手指,珠贝般半透明的指尖似有光泽流淌。
“嗯……考虑过了,不考虑。”她这句话说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你没什么想要的条件吗?”
被接连拒绝,他看上去也并不气馁,而是保持着谈判者应有的稳定情绪,再接再厉。
“没有。”
“外面的事情呢?”
组织事务是第一个突破点。安室透有理由相信,此时,作为切宁的她多半已经料到组织出事了,否则她面临的局面不会是这样,应当有更多人着手活动帮助她出去才是。
正如她也会料到,背叛她的是[波本]。安室透自己清楚,事情发生后的现在,他所做的简直是和明目张胆划了等号。
无论如何,关于外界事务,她情报上的空白,是有一定价值的,或许还会造成一些情绪上的急切。
“公司吗?我已经告诉过律师,转告董事会该如何处理了。”枡山瞳道,“因此,谢谢关心。”
明明对于发生了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细究起来,她的言辞始终模棱两可。
极端的谨慎。
安室透并没急于打破这一点,况且,这也不是他这晚交流的重点。
“有些事情……”他道,“还是亲自来比较放心吧?”
“不一定。”女孩道,“或许,我们也该相信别人,适时放手呢?再说了,有些事情也没那么重要。”
枡山瞳抬起眼睛看着安室透。
“不是吗?”
——你对组织就那么放心吗?
——你确定组织就对我那么重要吗?
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半晌。
安室透在内心做了一次深呼吸。
“那……”他道,“来谈谈我们吧?”
表面上,他依旧从容不迫,不为所动。
“我们?”她挑了挑眉,“警官先生,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哪有什么‘我们’?”
“你方才不是说,‘我们’的回忆?”
“是‘我们的甜蜜回忆’,指的不是我和你,是我和他,以防你不太清楚,他就是我失踪的友人,亲爱的安室先生。”她道,“是有点歧义啦,抱歉。”
“好吧,是‘你们’。”
“……你非要说‘我们’也不是不行。”
他妥协后,她却又换上了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
“我们,我们……”金发的女孩重复了好几次,“我们之间有什么呢?哦!有了,你给的下午茶很差劲!”
“就只是茶吗?没有三层的点心塔也就算了,连饼干也不提供一份?亏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呢!”
她的抱怨听起来过分真实。
安室透:“你想吃什么?”
“现在吗?”她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人道。
“我想吃什么都行?”
“吃夜宵对身体不太好……不过,你说吧。”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她口风一转,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很烦,真的很烦,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什么……组织的……神奇科学家发明出人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呢?比如服用一颗,就可以省去一日三餐的营养丸。”
她重重地叹息。
“而大脑工作又需要那么多的能量。”
“……你说得对。”安室透沉默了一会,道,“确实,这应当是药物科学家一个绝妙的研究方向的。”
“对吧?”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很欣赏他对自己品味的认可。
他忽然也跟着笑起来。
“是……不过,许多食物,有时候味道还是其次,更多是它们背后象征的那些别的东西,比如,对家乡的思念。”
两个人如以往般交谈起来。
“以大小姐为例,你不就很爱喝红茶吗?”安室透道。
“噢。”她道,“那是我习惯了。”
“你很喜欢英国吗?”
“也还好。”
“那你喜欢这里吗?”
“一般般。”
“你的祖父呢?”
“[真是给我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啊]……这样一个人。”她说,“我都不知道值不值得了。”
“怎么这么说?枡山集团发展很惊人。”
“谢谢你的夸奖,不谦虚地说,它还在很多地区都很重要呢。”她道,“每年给出的政治献金的数目,您都想不到……”
女孩啧啧感叹,“有时候,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每天都在替他们打工……”
一个又一个筹码被放在天平两端,引发不断的来回晃动。
两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相对,像美术馆里并排张贴的自然风景画作……过于稠密,枝杈缠绕而不见天日的密林,与深邃无波暗礁丛生的海域。
“我们来聊聊白马探吧。”
海面上风浪渐起。
“他很特别吗?”
唇齿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胸腔里也传来巨大的嗡鸣。
安室透紧紧盯着她的神情,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一毫,哪怕再轻微的变化。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的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你在说什么疯话?”她诧异道。
——真的不在乎?装作不在乎?
他忽略胸腔里加剧的翻滚,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道:“你选择不见他。”
——而我们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我是还挺喜欢他的。”出人意料,她如是道,长睫忽闪忽闪,“他多招人喜欢啊,你不喜欢他吗?”
“他很正直。”安室透没有正面回答。
“我想,那应该是你会喜欢的优点?”
“……嗯。”
“那不就得了。”她说,“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这么重要?”
安室透:“为了他,你似乎违反了许多属于自己的准则。”
譬如女孩在宴会上的推理行为。
枡山瞳想了想。
“违反?是的。准则?不一定。”
“你确定吗?”安室透道。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做了也就做了。”女孩语气轻松,手指像弹琴一样在桌上敲了几下。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向前倾身。
“抱歉,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表述完整。”枡山瞳道,“应该是,这一点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属于你的例外很罕见。”
“没那么罕见啊。”她迅速回答,托起下巴望向他,眼眸里笑意越来越深。
“如果你仔细想想,对象是你的‘罕见’‘例外’也不少呢。”
“……”
桌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姿势,如同一块累月经年都不曾变过位置的巨石。
“该不会……你没试着想过吧?”枡山瞳发出小声的惊呼,“ 怎么?你不敢去想吗?”
“是害怕思考后,发现其实,我对你是有回报的吗?”
她的嗓音轻悠悠的,宛若在说什么甜言蜜语,碧眸光彩夺目。
“发现,你对我而言也是很特殊的……在那么多的谎言里,有些感情是真的。”
“那不会改变什么。”他终于道。
“天哪,你真的……”她的语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接下来,她蹙起眉头,仿佛真情实感在为什么担忧。
“其实,刚才我有一半是胡说的。但你这句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用堪称看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这可不是我想象中你该有的水平。而我可是被你困住的那个。”
这一刻,天平完全失衡,彻底朝着一方倾斜。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安室透道。
另一方竟然没有撤退。
“你问这个做什么?”枡山瞳道,“有什么要紧吗?”
“我想知道答案。”
“我还想世界和平呢。”她说,“很遗憾,我们都不能达成心之所愿。”
“这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想从我口中得到答案,但我不想给你。”
“为什么不?”
“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她道,“你无非是想,要么彻底死心,要么重燃希望……但我不喜欢这种发展,很无趣。”
……
“诶,像不像薛定谔的猫?”枡山瞳又道。
安室透:“……像。”
“啊,我还以为你会拂袖而去呢。”
“你希望我离开吗?”
“我也不清楚。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总有答案的。”她又把双手搭起来,把侧脸靠在上面,脸颊被挤得嘟嘟的,导致她后面的话语也有点含糊不清。
“我很土(讨)厌无聊的问题,但你肘(走)了我同样也会很无聊。”
“那换一个,我和你的交易……”
“从没有‘我和你的交易’。”
“好,是你和他人的交易,都会遵守平等的原则吗?”安室透道。
——她在玛克加入组织时间上没撒谎。
“嗯。”
这下她爽快地回答了。
“为什么?”
“……”
她看着他,使劲眨了眨眼。
“很难回答吗?”他道。
“那倒没有。”她说,“但,我们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了,你想要什么回答呢?”
“就像一场游戏,有人就是会选择高难度——这是一种答案。会有某种奇怪的信念的坚持,喜欢古典风格——这是另一种答案。担心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会让那个买东西的人遭受不幸——这又是一种答案。”
“有人说,面临艰难的选择时,只要被人快速提问,凭直觉脱口而出的选项,就是他真正想要的。”枡山瞳道,“就在刚刚我说这些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心里悄悄回答呢?”
安室透:“哪一种是正确答案?”
“哪一种是你‘想要它正确’的答案?”
“我想知道什么是正确……”
“哎呀,你这人怎么一直耍赖。”她瘪起嘴,“你再不认真听,我就要生气啦!”
这话一出,本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反而唇角扬起来了。
“生气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她眯起眼睛,“你居然在挑衅吗?”
他偏偏头:“对。”
“唔……”
枡山瞳把托着脸的手臂放下,方才稍微显露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她又变成了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了。
“蹲下,你太高了,不利于我的发挥。”
金发的男人果真配合地屈起一条腿,比轮椅上的她还低了半截。
总归,之前他也经常俯身为她做些什么的。
枡山瞳煞有介事地把两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安室透侧过脸,瞥见她细白伶仃的手腕。
“你这两天是不是瘦了?”他道。
“你不知道这里东西多难吃吗?”她一只手捶了他一下,“别捣乱,我说正事呢……我说到哪了?”
“答案。”
“对,答案。”枡山瞳道,“第三种答案,听上去最好,是不是?”
她朝着他弯起漂亮的眼睛,轻言慢语。
“之所以做出平等的交易,是因为担心那个人……担心他买到了差劲的产品,收到了错误的信息,会回去后被上司责骂,那可怎么办呢?”
“为此,哪怕损害些自己的利益也没什么……原因嘛,可能是这个男人如此重要,也可能是,她心底尚存……我不知道,洁白的,闪烁的光辉?”
“她心里是有着明亮的光华的,只是暂时被一些东西遮掩了,丑陋的黑暗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的底色。”
“多美好的故事啊。”她道,“对不对?”
“一点点希望,哪怕只要有这样一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做出更多的事情。”
她慢慢抚上他的侧颈,和那一日相似的姿势,只是位置完全对换。
身体的本能在告诉安室透躲开,但他没有动。
“不是那样吗?”他神色沉静。
“为什么非要那样呢?”枡山瞳道,“长官?”
“这称呼偶尔叫起来还不错。”她道,“但我更喜欢‘波本’。让我们公平点,迄今为止,有多长时间,你是‘波本’,而非‘长官’?他们一层又一层,交织更换,谁规定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底色?”
“你的说法……”安室透缓缓道,“很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她道,“而不是很有道理?要知道,我从不信口开河,说任何话都有坚实的证据。”
她又朝他靠近了些,近到他几乎能看清她瞳孔中的倒影。
“你见过天使吗?”
“什么?”
“纯真,美好,善良……数着这些关键词,你会想起谁?”枡山瞳说,“诚然,洁白的灵魂不会太多,可是,在你的生活里,也不稀缺吧。一个又一个,烂漫明媚,足以通往肉眼可见的幸福安稳的标准日常。那么多天使,你却一个都没选。有想过为什么吗?”
“你也有三个答案。一,也喜欢难度。二,抱有某种奇怪的信念,老派的剧目,拯救落难少女什么的……”
安室透闭紧了嘴唇。
“听上去都不怎么样吧。”她道,“第三,你就是喜欢……”
他的脉搏重重跳了下。
她笑开了。
“……喜欢黑暗的那面。只是被名为理智,正义之类的无聊东西拦住了。为了名正言顺地表示对它的偏爱,你需要一个借口——比如她身上还是有着光明的。但是,事实却是,一开始,夺走你的目光的,就不是纯白风格的美丽。”
“就像我说的,谁规定‘长官’才是你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