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血月杀
羲九歌只记得天上下着连绵的雨, 再一睁眼,她睡在地上,双手各套着一个圆环, 四周空空荡荡,唯有不远处的阵法散发着金光。
这是昊天塔第九层,她几乎都能感受到魔柱的气息。羲九歌呼了口气, 竟然也不意外。
她在南天界看到烛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南天界没人打的过烛龙, 叫侍卫来也是枉然,所以羲九歌没有挣扎, 任凭烛龙将她掳走。
羲九歌慢慢坐起来,她试着调动法力, 但体内空空如也,感受不到任何灵气,她动作稍微大些,手上圆环就缩小,紧紧勒入她腕骨中。
这应当是一对法器, 可以锁住灵气,羲九歌叮叮当当检查手环, 这时塔外传来鳞片刮动的声音。羲九歌抬眼,猝不及防和一双绿色竖瞳对上。
那双眼睛极大, 占满了整张天窗,里面盛满了仇恨, 阴冷而危险。
烛龙盘在昊天塔外,居高临下睥睨着羲九歌。他发现羲九歌醒来后没有惊慌失措, 而是平静整理手腕上的珠串。烛龙盯了一会, 缓缓开口:“你似乎并不害怕。”
烛龙的声音将塔内的灰尘簌簌震落, 旁边的金色大印感受到威胁,不断发出亮光。羲九歌躲开头顶的灰,说:“能让先天神祇出手,我这条命也算值了,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我倒没想到,烛龙神竟然对魔柱有兴趣。”
烛龙嗤笑一声,龙息掀起大风,吹的羲九歌长发乱舞:“别想从我这里套话,我可不是我儿,会被你们的花招蒙骗。”
羲九歌侧脸,压住头发,问:“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觉得烛鼓有错吗?”
“我儿有什么错!”烛龙激动起来,他幽暗的竖瞳紧盯着羲九歌,几乎恨不得把她撕碎,“你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神族女子,除了投胎到羲和肚子里,再无任何长处。凭什么你能死而又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而我儿不行?”
“那被他杀掉的人呢?也可以重新来过吗?”
烛龙没想到一个阶下囚还敢如此张狂,它怒极,张嘴就发出一道龙啸。羲九歌厌烦地闭上眼,打算忍过冲击,没想到龙啸并没有冲入昊天塔,而是被一道法术拦住了。
姬少虞远远悬在海上,皱眉看着烛龙:“烛龙,我们已经说好了,你在做什么?”
这是姬少虞的声音?羲九歌细微拧了拧眉,又飞快恢复平静。姬少虞和烛龙用密语说了什么,没过多久,他越过海面,轻轻松松落入九层宝塔。
昊天塔因为封印着魔柱,加了许多保护措施,入塔者必须遭受幻境就是其中一项。然而姬少虞在地上随意走动,看起来并无限制。
羲九歌上次加固封印的时候就觉得姬少虞很怪,她还以为是姬少虞对她有怨,没想到他只是借机掩饰自己的小动作,得以绕过幻境,自由出入昊天塔。
想来羲九歌也是这样被他们带上九层的,羲九歌不动声色,悄悄观察地面。姬少虞刚才落地时,地上隐约有绿光闪过,应当是某种阵法。只要有法阵,就一定有迹可循。
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竟然还笑了笑,语调轻松愉快,像他们还没退婚那般:“九歌,你醒了。”
羲九歌着实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她遥遥看着姬少虞,目光平静清明:“姬少虞,我们早就退婚了。你这样粉饰太平,有意思吗?”
羲九歌脸上蹭了些许灰尘,但那双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清澈明亮,流转间有淡淡金光,美的惊心动魄。碧海蓝天倒映在她眼中,似乎容不下丝毫尘垢。
姬少虞却忽然被这种眼神激怒了。她看他时就像在看一场荒唐闹剧,洞悉他所有的自卑、局促和自欺欺人。姬少虞仿佛又回到那些小心翼翼猜她心思的岁月,他用尽所有心力维持两人的关系,可是羲九歌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他打回原形。
明明现在她才是法力全失、受制于人的一方,她凭什么还如此高傲?
姬少虞骤然暴躁起来:“是啊,你早就和他暗通款曲,如今他抢走了我的一切,你当然不再需要我了。恭喜,你们都如愿了!可是羲九歌,我对你哪里不好,哪里不尽心,你怎么敢这样辜负我?”
外面的人听到姬少虞的话,慢慢落到姬少虞身边,无意般拽住他的衣袖。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动作,但满满都是宣示主权的意味。
羲九歌目光从常雎和姬少虞身上扫过,只觉得无语。姬少虞的质问莫名其妙,常雎冲过来朝她示威更莫名其妙,难道她看起来会抢姬少虞吗?
羲九歌觉得有必要让这两人清醒一下,她尽量委婉道:“姬少虞,曾经我不懂爱,答应和你订婚是我不妥,可是你我订婚期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反倒是你选择了常雎,在婚礼上和她私奔。这些是是非非已经过去,我无意再计较,但你也不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你带给我的伤害和辜负,亦不会少。”
姬少虞像被刺了一下,气焰陡然降低:“可是,我那是中了情丝术……”
“那怪我吗?”羲九歌忍无可忍,道,“你总是这样,自小什么都有人为你安排,一切得来的太容易,所以你从不会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盯着自己还没得到什么。虽然我没见识过情丝术,但我敢保证,如果换成黎寒光,他绝不会被法术左右。”
姬少虞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在听到黎寒光后彻底崩塌,他暴怒起来,吼道:“什么都是我的错,而他什么都好!他是天道转世,还是蚩尤的后裔,所以他无论去哪里都机缘加身,修炼永远一帆风顺。凭什么?他除了投了一个好胎,还有什么了不得?”
羲九歌看着这样的姬少虞,只觉得失望透顶。他永远只能看到自己的好,他成功都是自己聪明强大,而别人成事一定是因为外力偏袒。
羲九歌懒得争辩,说:“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但你不应该说他投胎好,他今日所得一切,都是自己搏出来的,天底下谁都能说他投胎好,唯独你不能。”
姬少虞定定看着羲九歌,她现在法力被封,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却为了维护黎寒光和他们针锋相对,完全不顾这样可能惹怒他们。
为什么呢?她既然不懂爱,就永远不要懂,为什么在他饱尝痛苦、无奈放弃之后,她却爱上了别人?
常雎握住姬少虞的手臂,低低唤“少虞”。姬少虞本来好好的,一遇到羲九歌就开始失去理智,大吼大叫。
常雎其实明白,越是在意才越不甘,对方一个眼神都能挑动喜怒哀乐。可是,羲九歌已经背叛姬少虞了呀,他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她?
姬少虞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像一个跳梁小丑,毫无自尊可言。他深吸一口气,问:“九歌,你真的爱他吗?”
羲九歌低头整理衣袖,压根懒得搭理。这种问题根本无需回答,姬少虞自顾自点头,喃喃道:“也是,你的石头心都因他生情,爱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可是九歌,他又有多爱你呢?在天下和你之间,他会选谁?”
烛龙甩了甩尾巴,不耐烦地提醒道:“本尊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儿女情长。有人来了。”
羲九歌连忙看向窗外,她被困在昊天塔最高层,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海天一线,天地浩大。此刻,碧海尽头似乎出现一抹白影。
姬少虞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竟然真的来了。我同时给他和白帝传了信,看来,还是他更蠢一点。”
羲九歌眯眼,极力远眺,最开始她还分不清到底是水影还是人,很快,她就不会怀疑了。那道影子越来越近,羲九歌已经能看到他飘飞的衣角,同样的,她也感受到外面逐渐弥漫的杀意。
以昊天塔为中心,四周海域飞快升起光柱,搭建出一个阵法。姬少虞这个阵法布得可谓毫不遮掩,因为他拿准了,就算黎寒光发现不对也得进。
羲九歌学习阵法多年,很快感受到外面是一个大凶杀阵,看手笔来自上古,以极阴之力变幻出重重杀招,在水中威力最大。
羲九歌拧眉看向常雎:“常雎,他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他?”
她在阵法中感受到月相之力,很明显,这是常羲一脉的法术。
常雎对姬少虞怎么能如此盲从,为了讨好姬少虞,连自我都不要了?
常雎咬唇,默默撇过脸。烛龙可不管什么仁义礼信,他嗤笑一声,腾空而起,说:“本尊去解决那个小子,你们这边也该加紧了。”
羲九歌发现自己被绑在第九层中心时,其实就有预感了。她看向姬少虞,姬少虞叹了一声,脚尖一点,下一瞬就出现在塔外。他望着她,遗憾道:“九歌,我给过你机会的,这是你自己选的。”
羲九歌短促地笑了声,讽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些虚伪的话。如今天界只有两个人的血可以开启封印,一个是我,一个是白帝。就算我满足了你的虚荣心,你还能放弃魔柱,选择救我?”
羲九歌戳破了姬少虞的自我感动,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终于撕破脸面,不再做那副假惺惺的深情之态:“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九歌,你本就该死了,我做这些,不过是顺应天命。”
他脚下生风,朝昊天塔外飞去,对常雎说:“启动血阵。外面杀阵,里面血阵,真让人期待。正好两个阵法差不多同时发动,不如给你们计个时吧,看看你们两人谁活的久一点。”
常雎站在昊天塔中,手指不断变化。羲九歌身下出现绿色的阵线,各种卦位快速转动,最后结成一个法阵,将羲九歌笼罩其中。
阵法闭合的刹那,羲九歌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到圆环上长出尖刺,深深刺入她血管。
她的血液化作红线,源源不断注入不远处的封印中。内里的魔柱似乎感觉到什么,激动地翻涌起来,咒文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上方金色法印猛地弹出一道金光,朝下方压来。
常雎心中一喜:“她的血真的有用,魔柱封印有反应!”
常雎加快了手势变化,催动血阵用最快的速度运转。她知道羲九歌很擅长阵法,说不定会看出血阵的弱点,常雎催动法器,那两个手环突然变成细细的绳索,将羲九歌上半身捆住。
羲九歌感觉到血液快速从她体内流出,连成血线,像一个诡异的血牢笼,一头锁着她,另一头锁着封印。她稍有挣扎,身上的细索就收的更紧。
上古时小九在手上划了一道,就用血熔断了禁锢光的咒语锁,之后帝俊汲取教训,将破解封印所需血量提得极高,哪怕是他最近的血亲,也需要注入足以致命的鲜血才能破除封印,彻底断绝了意外、一时兴起、自作主张等可能。
然而,这同样给他的子女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要挣扎了。”常雎说,“这是月母传下来的镇族之宝缚神索,就算帝俊都解不开,对付羲和的血脉效果尤其好。你安生些,死时还能留些体面。”
羲九歌感受到缚神索近乎针对的克制,放弃挣扎,转而看向常雎:“常雎,你知道当初众神花了多大代价才将魔柱封印吗?你知道这些东西再现三界,会给万物苍生带来多少浩劫吗?你知道姬少虞得到魔柱后,真的会好好待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常雎用力咬了咬唇,横下心加快了手势:“你在蛊惑我,我不会听你花言巧语的!”
海阔云低,乌云像铅块一样沉沉压下来,云水几乎要连成一片,天地间唯有一座宝塔矗立在孤岛上,海浪不断拍上礁石,碎成千堆雪。
海浪激烈翻涌着,巨龙和一道雪影在水中时隐时现,姬少虞操纵着月杀阵,密切寻找破绽。
后面的血阵有常雎主持,姬少虞信得过,所以专心致志盯前方战局。经历过昊天塔内的上古幻境后,姬少虞意识到常雎的价值,一直若离若即吊着她,天界开战后,姬少虞立刻将常雎接到身边,秘密带着她。
事实证明常雎没让他失望,也不枉从玄宫离开时他舍弃玄后,带上了常雎。
月杀阵内的阴气助长了烛龙的法力,而黎寒光却被压制。烛龙乘胜追击,近乎压着黎寒光打,战局越来越明朗。而这时昊天塔上意味不明的红色血光越发浓郁了,黎寒光朝那边看了一眼,略有些分神。
就是现在!姬少虞猛地出动,拔剑刺向黎寒光。烛龙也没有放弃这个破绽,翻身一爪抓住黎寒光,而这时姬少虞的剑也到了,他们两人亲眼看着长剑毫无阻碍穿过黎寒光的胸膛,从身前刺出。
烛龙和姬少虞都愣住了,烛龙来不及指责姬少虞偷袭抢功,快速放开龙爪,往后撤去:“快走,可能有诈!”
烛龙和黎寒光也算老相识了,以他对黎寒光的了解,黎寒光的反应绝不可能这么慢。本能告诉他不对劲,可是根本不等他撤退,“黎寒光”的躯体变成一股混沌之气,砰地一声爆炸,缠上了烛龙和姬少虞。
混沌可吞噬一切,姬少虞大惊,顾不得自己的本命宝剑,扔下东西就往后跑。然而他的手指上还是缠上了一缕气,无论如何都驱不散,眼看被混沌沾染的地方越来越多,姬少虞咬牙,只能狠心砍断自己的手指。
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掉入海水中,顷刻就不见踪影。那可是他执剑的手,姬少虞痛心极了,但是和被混沌吞噬全身相比,他只能断尾求生。
姬少虞只是断了两根手指,烛龙那边却是整只龙爪都被混沌缠绕。烛龙看到姬少虞的处理后心有不忍,然而就是这迟疑的片刻,混沌扩散得更大了。烛龙没办法,只能忍痛断爪。
活生生砍断一爪,那种痛非比寻常。烛龙怒啸一声,海面上掀起千顷巨浪:“黎寒光,本尊要活剐了你!”
姬少虞同样恨得咬牙切齿,他沉着脸寻找黎寒光,正好看到他闪现到昊天塔外,搭弓射箭,利落地放手。
姬少虞瞳孔紧缩,第一反应就是幸好血阵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要不然他损失就大了。姬少虞不敢耽误,赶紧往昊天塔赶去。
常雎看着许久没有变化的封印,有些奇怪。羲九歌流了这么多血,封印按理该有反应了,为何完全看不出削弱?莫非是她方法不对?
常雎正在检查阵法,忽然背后传来一阵疾风。常雎茫然回头,看到一只箭矢朝她疾驰而来,黎寒光挽着弓浮在塔外,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精致面容,但眼睛里冰雪料峭,杀意横斜,陌生的让常雎心生恍惚。
这是寒光哥哥吗?他竟然会露出这么冰冷的神情,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常雎来不及想清楚,胸口被一股凉意贯穿,巨大的冲力将她掀翻,重重撞到柱子上,又滚下来。
黎寒光放下弓,完全没在乎倒在地上的常雎,立刻看向羲九歌,眼中的冷峭杀意飞快变成融融暖波:“皎皎,我来了。不要怕,我这就来救你。”
黎寒光捏了个假象引开烛龙、姬少虞,自己则立即来救羲九歌。然而常雎停止操控后,昊天塔内泛着不祥之色的血阵并没有停息,甚至羲九歌身上的缚神索也没有松开。
在主人死后,法宝会自动失效,而缚神索毫无动静,说明它的主人不是常雎。
“竟然连传家宝都送给他了,常家怎么出了你这么蠢的人呢?”他看向还在运行的血阵,毫不犹豫跃入高塔,“血阵不会自动停止,看来,只能强力破坏了。”
羲九歌注意到地上的浅绿色阵法纹路浮动,她立刻对黎寒光道:“既明,快走!姬少虞在昊天塔内放置了阵法,可以在九层内自由通行,如果你落入幻境,会被他偷袭的!”
空荡荡的塔内似乎有人冷笑:“还真是情深意切,可惜太晚了。”
阵法一闪而过,姬少虞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黎寒光身后,挥掌朝他击来。黎寒光侧身躲过,他身体自然地后退一步,一脚踏入了幻境。
羲九歌看到这一幕,眼神冷下来:“果真是你。当初姜榆罔突然落入幻境,就是你推的?”
姬少虞看着那张刺眼的脸,冷冷嗤了一声。黎寒光已落入幻境,无法得知外界情况,此刻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有反应。
姬少虞用完好的那只手掌施法,面前浮现出一柄刀,随着灵气注入,刀身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姬少虞一边给杀招蓄力,一边不在意道:“是又如何?他们家和魔族有旧,其心必异,我杀了他,是为天界除害。”
羲九歌看着姬少虞,只觉得陌生:“你疯了!姜榆罔和你没有任何过节,只是因为他对魔族不忍,你就要赶尽杀绝。那常雎呢?她也是魔族,她为你赴汤蹈火,付出一切,如果你真的掌权,你会娶她吗?”
姬少虞不屑,他甚至都没有看常雎横在地上的身体,不假思索道:“一个魔女,也敢肖想帝后之位?看在她为我卖命的份上,我可以饶她一命,但常家那些魔族余孽必须死。”
姬少虞这样的做法,和当年颛顼对待黎璇何其相似。地上的人手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姬少虞有些意外:“她竟然还没死?不过无妨,等我杀了黎寒光这个魔物,就来解决你。”
姬少虞说完,大招蓄力完毕,猛地朝黎寒光飞去。然而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出现,法术碰到黎寒光后背,像刺穿了一个泡沫,毫无反应继续往前冲。
姬少虞瞪大眼睛,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对,而这时一阵寒气从他体内穿过,毫不客气绞碎了他的丹田。
姬少虞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长剑。剑刃锋利华丽,寒气四射,锐的连一丝血都挂不住,是大名鼎鼎的轩辕剑。没想到他第一次接近轩辕剑,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姬少虞丹田剧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怎么会……”
黎寒光站在姬少虞身后,利落地拔剑。姬少虞感受到第二次破府之痛,疼得浑身颤抖,一头栽到地上。
黎寒光甩掉剑尖的血滴,垂眸看向姬少虞,仿佛在看一只恶心的虫子:“忘了告诉你,昊天塔内融入了我前面某一世的骸骨,我入塔如塔本身,除非主动,否则不会激发幻境。”
姬少虞意识到什么,愤恨地看向羲九歌:“你之前说那些话,都是在和他配合……”
从黎寒光刚落地,羲九歌说的第一句话起,她就在算计姬少虞了。羲九歌故意让黎寒光快走,看似担心黎寒光撞上幻境被姬少虞暗算,其实在提醒黎寒光,可以利用幻境做局。
姬少虞不知道昊天塔内有光的骸骨,但羲九歌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清楚,黎寒光行走在昊天塔中,根本不会被幻境困扰。她后面故意和姬少虞说话,屡次质问姬少虞,其实都是在转移姬少虞的注意力。
姬少虞盯着羲九歌,双眼发红,怨毒得像是要滴血。黎寒光指尖凝出冰锥,直接刺穿他的眼珠:“怪你自己太蠢吧,同样的陷阱,竟然能中两次。”
冰锥刺入眼球,痛感即刻在他颅内爆炸,然而姬少虞丹田被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脸无力耷在地上,眼前猩红一片,世界成了无边血海。
失明的世界中,唯有一道玲珑轮廓若隐若现。姬少虞眯眼,极力想看清那是什么。他甚至都忘了,倒在他对面的,正是常雎。
常雎躺在地上,和姬少虞对望,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们的距离这样近。
她知道黎寒光出手时故意射偏,故意留她一口气,就是为了让她看看,她飞蛾扑火,不管不顾,为之付出一切的郎君,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可是她从阴暗贫瘠的魔界来到天宫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啊。那日他穿着玄色太子服,举手投足间尊贵优美又温文尔雅,常雎立刻不可救药地爱上那个少年。
她觉得他高贵、优雅、勤奋、和善,有她一切向往的美好。偏偏他不被公平对待,她崇拜他,也怜惜他。女子一旦对某个男人产生怜惜,那才是真的没救了,常雎逐渐做了很多她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只为了对他好。
可是这一刻,两人同样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常雎突然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他看不起她,却最终和她死在了一起。
常雎索然无味地闭上眼,不想再看曾经让她无比迷恋的少年。胸口的痛越来越麻木,常雎的身体仿佛飘起来,飘回了遥远的魔界。
那里,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在府邸里欢快地跑,一下子撞到父亲身上。父亲板着脸,问她为何不在神庙里练习法术,小女孩一点都不害怕,挂在父亲身上道:“法术太没意思了,我想出来玩。寒光哥哥呢?”
“他在闭关,不许去找他。”
小女孩茫然懵懂地瞪大眼睛,不懂寒光哥哥为什么总是在闭关。这一次,常雎想说,我要去找他。
姬少虞死后,果然缚神索松开了,羲九歌双手恢复自由,但手腕上的血还是源源不断涌出。黎寒光没管地上那两具失去气息的身体,箭步冲向羲九歌,一剑劈到血阵上。
黎寒光用了十成力,轩辕剑全力一击非同小可,没几下,血阵就裂开缝隙,阵法停止了。
羲九歌身上的千钧重压终于消散,身体一软,都差点摔倒。幸亏黎寒光及时抱住她:“皎皎,对不起,我来迟了。”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手上的伤口,气得简直发疯:“让他就这么死了,实在是便宜他。”
羲九歌虚弱地摇摇头,按住黎寒光的手道:“别说这些了,先去检查魔柱封印。”
“可是你……”
“我没事。”羲九歌道,“我早就担心有人打魔柱的主意,所以让姜榆罔帮我配了副药,暂时压制了血脉中的力量,魔柱封印应该没被破坏多少。但魔柱越来越强大,封印哪怕只削弱一点都很危险,快去加固封印。”
黎寒光不肯放下羲九歌,他单手抱着羲九歌,另一手召出轩辕剑,手掌贴着剑刃划过。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来,黎寒光用血在空中画了个法印,闭眼感应昊天塔。
光,该醒来了。
烛龙不敢进昊天塔,藏在海里等候时机。忽然,他看到昊天塔细微地震动起来,上面的灰尘、污垢一点点掉落,万丈金光从下面射出,眨眼恢复成崭新的模样。烛龙惊疑地盯着这一幕:“这是……昊天塔认主?”
烛龙说完觉得也不像,与其说认主,这更像是昊天塔活了。但这个猜测比认主还离谱,再神通的法宝也不过一件死物,怎么可能活过来呢?
塔内,黎寒光用自己的血激活昊天塔。昊天塔能镇压魔柱就是因为混入了光的骨血,黎寒光毕竟是光的转世,和昊天塔冥冥中有感应。他借助宝塔的力量,将万重功德金光引入封印中,想彻底镇死魔柱。
封印显而易见明亮起来,里面的东西感觉到危险,在咒语内横冲乱撞,狼哭鬼嚎。黎寒光和羲九歌的心性都受到影响,心里莫名涌上来一股念头,仿佛魔柱天生地养,放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羲九歌深吸一口气,轻轻启唇,默念清心咒。
仙人最重视清心养性,羲九歌在昆仑学了不少摒除杂念的咒语。她将自己和黎寒光护住,隔绝魔柱蛊惑,好让黎寒光能专心施法。
心静后,感官也会清明许多。羲九歌莫名觉得不对劲,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她。羲九歌放开神识,正要将塔内都找一遍,忽然,身后疾风起。
羲九歌瞪大眼睛,第一反应就是提醒黎寒光:“小心!”
多亏黎寒光刀尖舔血,身体已养成本能,感觉到危险时下意识抱着羲九歌往旁边躲。两人被气浪撞飞,落在地上滚了两圈,黎寒光一直用身体护着羲九歌,羲九歌除了有些晕,并没有受到其他伤。
然而黎寒光直面冲击,状况就不太好了。他单手护着羲九歌后脑,用力擦干唇边的血丝,抬眸看向前方:“白帝?”
129、终决战
白帝凭空出现在昊天塔中, 施施然落下。他轻拂衣袖,仰头看向封印:“竟然能驱使昊天塔,是本尊小看你了。”
黎寒光眯眼, 手已慢慢放到武器上:“你怎么来了?”
白帝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淡淡道:“某个不成器的东西绑架了我的妹妹,我岂能置之不理?本来以为他还能成点事, 结果,竟什么都做不成, 还得靠本尊出手。”
说着,白帝伸出手掌, 本以为已经毁坏的血阵竟然再度运转起来,只不过这次, 它吸收的是白帝的血。
羲九歌看到这一幕咯噔一声,知道血阵也好,外面的月杀阵也罢,恐怕根本不是出于常羲之手,而是出于白帝。
常羲擅长占卜, 对阵法、禁制也有研究,但她如果有研制月杀阵、血阵的能力, 当年也不会落魄而亡。这些只能出自继承了帝俊出色的阵法天赋,却又极擅筹谋、隐藏颇深的人。
——白帝。
包括姬少虞得到这些阵法, 说不定也是白帝假借常羲的名义,故意诱导他, 引着他一步步朝白帝希望的方向走来。姬少虞自以为神机妙算,殊不知, 他每一步都走在白帝的算计中。
青宫事变是白帝筹谋多年, 堪称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阴谋之一, 另一个是除掉九日。
——准确说八日。羲九歌能活下来,着实出乎白帝预料。
他的生母是一个低微的凡族,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重要。父帝有声名更显赫的妻子,有血统更优秀的孩子,少昊,只是一个不凑巧的、不合时宜的,注定要被扫入历史尘埃的失败品。
他在自己的宫殿里,日复一日看着日升月落,昼夜更替。羲和陪伴自己的孩子东升西落,常羲也亲自去接送月亮,展示自己是个慈母。那些太阳、月亮生来拥有一切,万众瞩目,却要偷偷跑出去,像一个凡族孩子那样玩。
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凡人血统,而他们和凡人打成一片,还要被人称颂心性纯善,平易近人。这其中,最过分的莫过于小九。
她拥有那么多,不想着提升自己,却要将时间浪费在闲逛贪玩上。她修为、法力、才智样样不行,可是父帝偏偏最宠爱她。
这种感觉,好比有人家徒四壁,还要亲眼看着那些怀抱千金的人将玉璧打碎了,一块块扔入池塘。
少昊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个想法,那些拥有资源却不珍惜的人,不配活着。怀抱千金而不思进取,不如将资源让给那些泥淖之中挣扎求生的人。
见得越多,他就越觉得世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终于他下定决心,构建他理想中的秩序。
既然要重铸世界,就难免有牺牲。自然而然的,少昊盯上了常羲。
常羲对自己的姐姐既羡又妒,很容易操纵。那些失格而死的临渊山主都要被焚烧干净,少昊借助自己大公子的身份,轻而易举得到了没烧尽的骨灰。那些骨头里浸满了心魔,没想到,看起来却莹润洁白,圣洁无比。
他日日去给常羲请安,不着声色挑拨她对羲和的嫉妒,等火候差不多后,他将石头交给常羲,暗示常羲可以用这个除掉小九,以及羲和的儿女。到那时,她的孩子就可以独占宠爱,再不会有人和她争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如少昊预料,九日入魔,十日并出,他以为这些耀眼的太阳会自相残杀,决出最终优胜者。但预料中的一幕久久没有发生,再这样下去,帝俊和羲和迟早会查到他,少昊只能找到羿,挑动羿对弟弟的愧疚,将那份欠变成恨,让他杀了九日。
但羿事后的犹豫让少昊很不满,一柄刀不该有太多想法。少昊有点好奇羿身边那个细作妻子在父母和丈夫之间如何选,他兴致勃勃做了个测试,最终结果如他所料,嫦娥背叛了大羿,人性就是如此恶劣。
后来少昊又在大羿的徒弟逄蒙身上做试验,事实再一次证明,人性本贪,没有任何教好的可能性。少昊将大羿改名换姓后放到幽都,毕竟大羿射日牵扯的关系太广了,任何事情一旦做了,难免留下痕迹。父帝已经在怀疑他,少昊不能授人于柄。
常羲会被清算在他预料之中,她一早就是少昊准备好的替罪羊。但父帝宁愿死都要护着那群废物,却大大超乎少昊的预料。
帝俊死了,羲和为了救她那个废物女儿也死了。少昊觉得可笑,但他正常来说绝无可能打败帝俊羲和,那两人自绝,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虽然少昊构想的世界还没有建设完毕,但神族伤亡惨重,他再出头太显眼了。少昊只能沉寂起来,做一个雅致悠闲、不理俗务的白帝。
虽然东夷神族近乎凋亡殆尽,但那有什么关系,他得到了权力和力量,就够了。
九千年眨眼而过,当年那个废物小九醒来了。白帝出于颜面,去昆仑山看望她,没想到她长大后比小时候顺眼多了,勤勉,听话,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认真完成。还算是个可造之材,白帝无聊太久,难得生出了兴致,当真雕琢起这块璞玉来。
她在他心中,既是妹妹,也是他的孩子——他最完美的作品。可惜,完美的画作上被溅了一个污点。
小九死时,白帝才知道世间还有第四个先天神祇,还是掌管天道秩序的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白帝不允许有人威胁他的理想,所以这万年来,他一直在准备一件事。
——收复华族一系,万象归一。
杀黄帝乃至青帝虽然麻烦,但若安排好了,白帝未尝没有胜算。但敌众我寡,白帝对任何一个动手,都会惊动剩下几人,然后就没有机会接近他们了。他要的不只是统一天界权力,而是将华族分走的资源收回,杀掉那个莫名其妙的天道,成为世间主宰。
为此,白帝隐忍万年,直到羲九歌心碎昏迷,被西王母送去青帝宫中求医,白帝突然看到了机会。
其他天帝都受邀前来商议如何处置羲九歌,因为羲九歌身份特殊,这次行程是秘密的,四帝都没有带太多人手。
虽然白帝愤怒于羲九歌爱上了别人,但她的生情,客观上帮了他一个大忙。白帝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说动了姬少虞,姬少虞将药混入青帝、女娲的茶水中,并用涂了药的匕首偷袭了黄帝。
这种药可以封印法力,白帝观察了青帝、黄帝一万年,特意针对他们的体质调配的,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解决了青帝和黄帝,玄帝和赤帝根本不足以威胁他,白帝等候万年,终于如愿以偿。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姬少虞,自己待在宫里,祭出他早就准备好的阵法,吸收另四帝的法力。
青帝、黄帝中药后已失去反抗能力,白帝当然可以杀了他们,但没必要。将他们的法力化为己有,不是更好吗?
然而,还不等他吸收全部灵力,外面频频闹出事端。
先是羲九歌从宗布神手里跑了出去,甚至还将姜榆罔救了出来,平平安安送回南天。其次是姬少虞这个废物,白帝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铺垫,结果姬少虞还是被黎寒光压着打,短短几天北方尽数落入黎寒光之手。
外界关于白帝的谣言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神族来东天宫营救青帝,白帝没法再安心吸收法力,只能将计划提前,让蓐收攻打南方,务必拿下神农氏的药仓。
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必要再装好人了。黎寒光放出了魔族,是那群非常扎手的九黎族,白帝必须赶紧拿下南天界,要不然,他就会落入腹背受敌之地。
现实并不是棋盘,这些棋子登场后,每一个细微变动都会导致后续计划全盘落空。而羲九歌和黎寒光,就是白帝棋局上最大的两个变数。
白帝再一次失算大概就是羲九歌被抓。他收到姬少虞的威胁信后,气得一掌将玉案拍成齑粉。白帝怒骂姬少虞这个蠢货,但越是蠢货,越无法预料,白帝只能离开青天宫殿,秘密赶往昊天塔。
打开魔柱封印亦是白帝的打算,若非如此,他为什么要留姬少虞这种蠢物在自己身边?白帝需要魔柱帮他实现理想,同样需要一个人帮他背负骂名,曾经那个人是常羲,如今成了姬少虞。
月杀阵本就是白帝借常家之手送给姬少虞的,对白帝毫无作用。连常羲都知道钻昊天塔空子的办法,白帝作为帝俊的儿子,更不成问题。白帝悄无声息潜入昊天塔,打算等姬少虞解开封印后,再出场救人。
解除父帝封印需要的鲜血不算少,白帝本来不舍得让羲九歌流血,但他看到羲九歌始终惦记着黎寒光,心肠再度变硬,放任她落入血阵。
白帝没料到烛龙和姬少虞如此无用,竟然让黎寒光闯入塔内,也没料到羲九歌如此决绝,竟直接给自己下药。
她心脏本就出了问题,再在血里用药,就不怕殒命吗?
白帝看够了,趁变数都在可控范围内,是时候将一切拨回正轨了。
羲九歌看着终于撤去伪装的白帝,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白帝的冷漠薄凉超乎想象,他对生身父母都如此,羲九歌更不会奢望自己是例外。唯有一件事,她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她执着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如今天底下没有人能阻拦你了。它们是父亲付出性命才封印起来的,你究竟为什么要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白帝看到羲九歌虚弱成这样,多少有些心疼。早知道血阵对身体伤害这样大,刚才就不让她入阵了。白帝加大了法力,血阵光芒大盛,帝俊的封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弱下去。
白帝眼中倒映着熟悉的咒文,声音堪称温柔,喃喃低语道:“父帝错就错在太过心软,为什么要舍命封印魔柱呢?那些凡人贪婪、自私、愚昧,因为他们,世间才有没完没了的争斗,因为他们,鸟兽锐减,森林毁灭,大地千疮百孔。处处为他们兜底只会纵容得他们变本加厉,就该严厉些,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羲九歌隐约猜到白帝的意思了,一时非常震惊:“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是优胜劣汰。”白帝说,“禾苗无法从同伴那里抢来阳光雨露,就会自然枯萎;老弱病残跟不上狼群,就会被同族吃掉。飞禽走兽都要在内部淘汰弱者,唯有神族和人族被那些创世神护着,有天灾洪水就帮他们度过,体弱多病就教他们法术。就是因为创世神太过溺爱,才导致灵气短缺,魔柱泛滥。如果将神族和人族中弱的那一半除掉,那困扰三界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魔柱天生地养,生生不息,你们凭什么说它是灾难,而不是盘古特意留下来,让它帮助三界清理多余人口的守护神呢?直接杀掉一半人太武断了,所以,就该让魔柱出马,靠斗争除掉弱的那部分。”
羲九歌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帝,他神色认真,语气郑重,显然并不是出于愤恨或冲动报复这个世界,而是当真这样信仰。说不定,在他自己看来,他在拯救世界。
羲九歌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东西,她定定看着前方那个温雅清俊、她叫了一千年兄长的人,问:“所以,当年你故意借常羲之手把临渊山主的舍利子给我,就是觉得我太弱了,应该死去?”
白帝淡然看着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十个太阳终究太多了。可惜,父帝还是执迷不悟,要不然,早在万年前三界清洗就该完成了。”
黎寒光听了一通狗屁不通的话,早就忍够了。他将自己的护身法宝给羲九歌,铮然一声拔剑,直视着白帝的眼睛道:“跟这种人何必废话。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优的那一方,任何偏见、灭绝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但何为优劣?如果让我来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才是最低贱的。”
黎寒光低低对羲九歌道了声“小心”,然后就执剑朝白帝冲去。白帝掐诀,挥袖挡住黎寒光。
双方法力刚一接触,黎寒光就感觉到不对。上次在青宫,他们两人也算交手过,当时白帝虽然法力深厚,但远没有到这种程度。短短几天,他体内灵力近乎翻倍。
白帝加力,一掌将黎寒光推出去。眼看黎寒光就要摔到柱子上,他在空中转身,踏了柱子一脚,借力攻向白帝。
白帝发现黎寒光就像牛皮糖一样,一时半会打不死,甩又甩不掉。不解决掉黎寒光,他没法专心做事。
白帝耐心告罄,抬高了声音道:“烛龙,杀子之仇,你当真不管了?”
外面传来海水翻涌的声音,一只巨龙分开海水,慢吞吞朝昊天塔靠近。烛龙抬起头,眼睛轻而易举和白帝对视:“少昊,你真是好算计。你诱我和他相斗,你好最后得利?”
白帝的血不断涌向封印,他毫不避讳让烛龙看到自己的伤口,说:“我要用我的血解开封印,就算成功也会元气大伤,哪还有余力暗算你?”
烛龙并不知道白帝吸收了青帝等人的法力,他信以为真,再无顾忌,龙身腾空而起,恶意汹汹看向黎寒光。
黎寒光挽了个剑花,轻轻笑了声。烛龙长须缓慢浮动,问:“你笑什么?”
“笑你蠢。”黎寒光说完,脚尖一旋离地,轻巧躲开烛龙的烈焰,“蠢到连他的话都信。”
一阵烈火从窗外扑来,黎寒光在塔中躲闪,烛龙就盘在昊天塔上,追着他将整个塔都烧了一遍。羲九歌及时用东皇钟挡在身前,抵住了熊熊烈火。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羲九歌手链上少了颗珠子。
白帝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不断逼出精血,注入封印。羲九歌感受到逐渐躁动的魔柱,心情十分凝重。
不可以,父母,兄姐,光,甚至还有那么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古老神族,他们搭上性命才救下来的万物苍生,不该沦为斗兽场。
羲九歌顾不上五色石岌岌可危,她施展出全部神力,太阳神火从她体内燃烧,化成千万根金线,和白帝的血阵博弈。
白帝吃了一惊,看清她的动作后大怒:“你的身体本就撑不了多久,还敢这样用神力,不要命了?”
羲九歌纤长的手指飞快拂动,每一个动作都优美玄妙,快得无法捕捉。在她的动作中,血阵的运行逐渐减缓。白帝冷笑一声,道:“不自量力。”
说罢,他猛然在血管上划了一道,连打了几个法诀,逼出一汪殷红的血,毫不犹豫注入阵法。羲九歌暗暗道了声疯子,也加大力度,可是她神力受损,耐力远不及白帝,轻而易举就被攻破。
阵法师斗法,一旦失败就会反噬主人,羲九歌胸口重重一痛,嘴里立即涌上一股腥甜。
她咬牙忍住内伤,赶紧抬头,看到上方那座山一样的法印消失了,只剩下金色咒语密密麻麻缠绕着。
白帝长松了口气,最麻烦的部分解决了,接下来只需要解开这些咒语,大功就可告成。
白帝正要施法,忽然前方降下一阵冰棱,拦住了白帝。在瞬息空白中,咒语已转动起来,飞快组合出各种字,解开了封印。
有人后发制人,夺走了控制权。
羲九歌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来人:“黎寒光……”
正和烛龙斗法的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对白帝笑了笑,说:“我一直忧愁如何破除揭印,多谢白帝相助。”
白帝脸色变冷,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手中凝力,正要夺回魔柱,忽然身周降下一团冷雾,等白帝意识到时,就已经落入幻境了。
黎寒光随意拂了拂手指,他早就说过,他入昊天塔如塔本身,除非主动,否则不会触发幻境。这其中的触发既包括他自己,也包括别人。
黎寒光困住白帝后,毫不耽搁,即刻全力吸收魔柱。羲九歌看着这样的黎寒光,有一瞬间觉得他换了个人:“黎寒光,你在做什么?”
魔柱入体,一股强大的力量霎间席卷全身,同时各种声音、念头纷至沓来,在他耳边嘶吼叫唤。黎寒光的眼睛快速变化,因为用力,颈边都绷出若隐若现的筋络。
他强忍住魔柱的影响,对羲九歌说:“皎皎,这里危险,你先走。”
羲九歌却不动,她紧盯着他,目光被火烧的晶亮:“那你呢?你吸收魔柱后,想做什么?”
黎寒光知道不和她说清楚,她是不会离开的。黎寒光只能勉强分神道:“并不是所有吸入魔柱的人都失控了,光当初就十分正常。能镇压一次,自然就能镇压第二次。”
果然,羲九歌听着怒极:“如果不能呢?他因为魔柱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些东西,你竟然还要回到那种日子吗?”
她情绪激烈,心口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想来是五色石支撑不住,又碎了一块。黎寒光看着心惊胆战,但魔柱这边没法脱身,黎寒光加快了吸收魔柱的速度,对羲九歌道:“你不要激动,我既然敢做就有把握,万一出事也绝不会牵连别人。”
不会牵连别人,那她呢?她也是别人吗?羲九歌正要质问,忽然余光扫到烛龙从背后逼近,猛然朝黎寒光喷出一团火。
黎寒光还在吸收魔柱,根本来不及躲。羲九歌吃了一惊,没有想就挡在黎寒光身前,替他挡住扑面而来的赤焰。
羲九歌和烛龙同样用火,她的太阳神火可以挡住烛龙的攻击,然而烛龙这一招存了必杀之心,火焰凶猛而漫长。羲九歌感受到自己体内的五色石飞快碎裂,连最后一瓣都化为齑粉。
她的心脏空了,无法再牵动神力,但她经脉里还有残余的太阳神火,羲九歌不顾损伤经脉,压榨出所有神力。
羲九歌嘴里满是血腥味,她的手指、皮肤因为过度损耗,不断渗出血来。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愿意退开。
黎寒光是她的人,就算要杀也是她来杀,轮不到别人。羲九歌感觉和烛龙对峙良久,然而现实中只是短短瞬息。黎寒光吸收完最后一丝魔柱,立刻转身,只看到羲九歌软软倒下。他慌忙接住她,然而却碰到一手血。
黎寒光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猩红的手掌,声音都颤抖起来:“皎皎……”
羲九歌只觉得眼皮无比沉重,需要费尽全力才能看清他的面容。她唇间都是血,气若游丝说:“不要做傻事,好好活下去……”
黎寒光手掌揽住羲九歌后脑,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没有你,我如何好好活?你不会死,我绝不会让你死去。”
烛龙可不会仁慈地等他们卿卿我我,他趁着黎寒光分神,再一次蓄力,用龙息袭击黎寒光。黎寒光俯身,牢牢护住怀中的女子,用后背硬生生撑过龙息攻击。
黎寒光将已陷入昏迷的羲九歌放到地上,轻柔理顺她鬓边碎发:“皎皎,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
黎寒光转身,明明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却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他眼睛在魔柱的影响下时而漆黑时而猩红,四面八方的水汽感受到他的怒气,飞快结成冰锥。
黎寒光抬手,浓郁的黑气从他掌中出现,和混沌之息融合成一对阴阳双鱼。黎寒光一动不动盯着烛龙,说:“你哪来的胆子,敢伤她?”
烛龙觉得此刻的黎寒光不太对劲,但两人之前交手过,烛龙自负了解黎寒光的底细,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你们杀了我儿,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以慰吾儿冤魂!这不过是开始。”
黎寒光只是极轻地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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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滔天,风起云涌,雷电像是要毁灭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劈过天际。无论是宁静的东方仙岛,打作一团的天魔士兵,作壁上观的世家大族,还是人间批奏折的帝王,叫卖的商贩,采药的老农,此刻全都抬头,震撼又惊恐地看着云端异相。
一只巨龙在云层间翻滚,一道白影若隐若现。剑光和雷电交替照亮乌云,天空一会变成冰封千里,一会又燃烧起熊熊烈火。
姜榆罔站在东天宫外,遥望着那边的战场,叹为观止:“这才是惊天动地,灭世之威。今日能见到这场绝世之战,我余生无憾。”
瑶姬同样望着那边,心情非常沉重。但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们,瑶姬低头,看向羲九歌失踪前交给她们的珠子,说:“按约好的信号,一旦白帝被调离东天宫,她就捏碎玉珠,我们这边的珠子就会变色。白帝不在,这是营救四帝绝佳机会,她不惜自己作饵,以身犯险,我们绝不能辜负她的托付。姜太子,我们该动手了。”
姜榆罔叹气,慢慢抬起手,对身后士兵说:“四帝被困,生死未卜,有人趁机煽动战乱,就是想分裂神族。所有天兵天将听令,随我一起攻入青宫,营救尊神!”
“杀!”
穿着青、红、黑、黄等各色战甲的天兵嘶吼着冲向宫殿,被白帝的结界拦住。所有士兵不要命一样攻击结界,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无论多精妙的阵法,总归是要耗能的,而能将整个青帝天宫笼罩在内的阵法消耗更是不容小觑。姜榆罔也不管阵眼在哪里,反正只要持续进攻,阵法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瑶姬看向身边,对那位蒙在斗篷中的男子说:“白帝是否骗了你,答案就在里面。你敢不敢去看?”
嫦娥回头,默默握住了宗布神的手。宗布神手指缩紧,最后说:“可我如今已无射日弓,破不开结界。”
瑶姬嗤了一声,斜眼道:“大名鼎鼎的英雄羿,竟然全靠一张弓吗?那百姓何必传颂你,供一张弓就够了。”
宗布神沉默,瑶姬和旁边天兵要了一张弓,又将自己那捆背了数年的月桂枝提出来,递给宗布神道:“心中有信念,何处不是神弓?”
周围侍卫诧异地看着瑶姬,姜榆罔也觉得用树枝当箭太牵强了,亏得瑶姬备了一捆在身上。姜榆罔正要让侍卫取神兵利器来,没想到宗布神却接过那张再普通不过的长弓和树枝,缓慢拉成满月,骤然朝结界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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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巨龙从天际坠落,龙躯砸到岛上,扬起厚厚的尘埃。烟尘散后,一双雪白的靴子轻轻落在地面。那双白靴不疾不徐,从容停到龙首面前,巨龙抬起眼皮,费力地说:“本尊是先天神祇,乃盘古阴气孕育而成,是当今最尊贵的神。你胆敢杀我?”
黎寒光抖去剑身上的血,单手入鞘。他手掌放到烛龙眼睛前,在烛龙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使出混沌之力:“正因为你是先天神祇,盘古的嫡亲孩子,我才要杀你。”
烛龙眼睛瞪大,终于意识到什么,然而他明白的太晚了,他再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了。
等黎寒光吸收完烛龙的法力后,海面上卷起浩荡长风。白帝双脚腾空,衣袖猎猎飞舞,浮在昊天塔边,遥遥望着黎寒光:“你藏得还真是够深。你早就料到今日了?”
黎寒光缓慢活动因杀了一条龙而略有僵硬的手指,说:“算不上。要不是白帝运筹帷幄,我也走不到这一步。”
130、大结局
白帝没什么真心地笑了声, 道:“所以,你激活昊天塔,做出镇压魔柱的架势, 只是为了在她面前做戏?”
黎寒光浅浅勾了下唇,反问:“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会主动现身, 会不遗余力解开封印吗?”
白帝无话可说。没错,但凡黎寒光露出一丁点犹豫, 白帝都不会解开封印。破坏封印需要大量精血,就算白帝吸收了青帝、黄帝大部分法力, 放这么多血,对他来说依然是不小的负担。
可恨白帝筹谋多年, 伤害己身,最后却给黎寒光做了嫁衣。黎寒光也想放出魔柱,为此他步步为营,又是示弱又是演戏,将白帝在内所有人都骗了进去。
白帝操纵姬少虞, 替自己出面做一些不能做的事情,殊不知白帝亦是黎寒光的隐形傀儡。他猜测出白帝的算计, 顺着白帝的计划走,看似成了白帝棋盘上的一颗棋, 然而,棋子和棋手到底是谁操控谁呢?
白帝玩弄人心多年, 今日却被人算计了。白帝看着面前这个长了张澄净菩提面,却藏了颗黑色莲子心的人, 有点明白羲九歌为什么会被他骗走了。
黎寒光为了引白帝入局, 还真是不惜血本。他前期真刀实枪地受伤, 让白帝觉得此人也不过如此,根本不成威胁。等白帝用血解开封印后,黎寒光才终于不装了,挥手间困住白帝,杀死烛龙,时间契机掐的刚刚好,多一分则暴露,少一分则失败。
黎寒光处心积虑将他、烛龙都引来昊天塔,想做什么已无需明说。白帝双手蓄力,脚下卷起浩荡洪流,黎寒光同样举起轩辕剑,不断朝轩辕剑中注力。
白帝道:“你还好意思用轩辕剑,黄帝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后辈,心心念念算计他们的修为。”
黎寒光说:“我为何不好意思?青宫之变是你策划的,我去青宫之前,怎么能猜到你想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你敢说你不想得到他们的修为?”
“我可没想。”哪怕周围根本没人,黎寒光也不肯落人口实,“是你这样做了,我无奈替他们报仇。”
白帝嗤了声:“可是你明明知道青帝、黄帝有危险,但你什么都没说。”
黎寒光挑挑眉,理所应当道:“那是你们逼我的。在此之前我从未动过走捷径的心思,只想靠自己踏踏实实修炼。但你们太过分了,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们却敢那样对她,还指望我做孝子贤孙吗?”
黎寒光穿越时空回来后就一直在想,混沌之力到底要怎么修炼?他试过许多种办法,后来他去了趟上古,看到了光的记忆,隐约产生一个想法。
混沌孕育了盘古,是三界中最高阶的力量。如果将混沌比为源头,那华族、九黎族、东夷神族的法术都只是河流中的一支。
想要掌握混沌,就不能限制于支流,必须溯流而上。盘古死后,所有力量化为三位先天神祇,阳气是雷泽之神,阴气是烛龙,精血是帝俊。
其实还有一部分,就是作为死气逸散在盘古的尸体——也就是九州大陆、山川湖海中的魔柱。
如果集齐盘古分散出来的力量,是不是就能修炼混沌了?原本这只是黎寒光的猜测,他并没有打算施行,但是,白帝的野心给了他机会。
白帝想要吞并青帝、黄帝等人的法力,独霸三界。黎寒光忍不住盘算,青帝是雷泽之神的儿子,是距离盘古阳气最近的神;而白帝是帝俊的儿子,传承了盘古精血中的力量。
等白帝成功后,他截获白帝的法力,再吸收魔柱,杀了烛龙,那他就可以最大程度接近盘古了。或许,这才是修炼混沌、成为天道的唯一途径。
黎寒光知道这个计划非常疯狂,但他没有退路。
他已经陷入一个绝境,想要让羲九歌活着就得让她忘了他,想要保全他们的情意就要目睹她死去。黎寒光不想做这种选择,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命运已肆意摆弄了他三千世,最后一世,黎寒光偏不认命。
保留爱人的情还是命,他哪条路都不选,他要逆天而上,踏出第三条路。
——成为天,为她重塑身体,让她能真正自由地徜徉于星海山川。
所以去青宫救羲九歌那天,他察觉到了异样,但没有表现,装作不敌逃走了。之后他按照白帝的算计而算计,他知道以姬少虞的脑子,一定会跑来释放魔柱,所以黎寒光围攻玄宫时故意给他放了条口子。至于烛龙到底和白帝结盟还是和姬少虞结盟并不重要,只要烛龙想杀黎寒光,他就一定会来到昊天塔。
和白帝一样,他唯一漏算的就是羲九歌。他没料到羲九歌会从东方仙洲跑出去救姜榆罔,更没料到她会为了救青帝等神,主动被烛龙劫走。
再深的心机算计,都敌不过赤子之心。他和白帝,都漏算了人心赤诚。
羲九歌已经濒临死亡,黎寒光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只有杀掉白帝可以救她。
高手对战,无需多言。两人似乎都没动,但下一瞬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两道法力撞到一起,冲击以昊天塔为圆心扩散,在四周海域掀起滔天骇浪。
可以肯定,黎寒光、白帝就是如今天界修为最高的神族,但两人一个比一个心术深沉,擅长藏拙,他们俩从未真正动手过。今日,终于可以知道排序了。
海上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法术和剑光不断在雷云中闪现。海中鱼兽拼了命往外跑,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殃及。两人从天上打到海里,又转战陆地,一路上不知击沉了多少座岛屿,生生打出了毁天灭地的架势。
许多神仙躲在洞府里观战,但没人敢靠近。青宫阵法已经敞开,姜榆罔在里面配药,瑶姬快步走出来,遥望着天边的风云。
瑶姬心跳地很快,心神不宁得厉害。瑶姬问宗布神:“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宗布神停了许久,缓慢摇头:“不好说。”
这一战持续了五日,久的连观战之人都觉得疲惫。有一天,瑶姬困极,打盹睡了一会。等她醒来,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往外跑。
瑶姬奇怪地走出去,看到天晴了,笼罩数日的乌云终于散开,阳光从东方洒落,云层变幻,绚丽瑰魄。
海边,许多神仙对着前方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谁知道前面是不是真的打完了?这种级别的对战,其他人误入只会成为炮灰,到时候恐怕连跑都来不及。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姜榆罔带人闯入青宫,救出了沉睡的四帝。他们这些日子被困在阵法中,虽然性命无忧,但修为泄了一大半,元气大伤,恐怕要休养很久。
发生这么大的事,然而前来探望、请安的神仙寥寥。众神退避三舍,除了轩辕氏、神农氏的近亲,没有家族第一时间表态。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四帝被困的是与非、对与错,也不重要。
如果赢的人是黎寒光,那就是白帝狼心狗肺,暗算四帝,幸得黎寒光智勇相救,力挽狂澜,之后,黄、玄诸帝多半会按照流程禅让给黎寒光,天界进入新的帝王时代。
如果赢的人是白帝,那整个事件描述都要反过来,是白帝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推翻了失道的华族,姜、姬两姓王族将被连根拔起,这种时候跑去看望四帝,真是嫌自己命长。
但无论胜利者是谁,第一个去道喜的人总没错。又观望了半个时辰,前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终于有野心家第一个打破平静,朝海域深处飞去。其余投机的、想捡漏的、打探消息的也纷纷跟上,大家全部武装,各显神通,小心翼翼朝战场飞去。
他们过来时已经做好这里会很危险的准备,然而靠近后,只看到海水一望无际,天空碧蓝如洗,要不是很多岛屿不见了,他们都不敢确定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众神腾云驾雾,此刻都有些茫然。谁胜谁负总该有个说法吧?难道,白帝和黎寒光同归于尽了?
忽然,有人眼睛尖,指着海波之下说:“那是不是一座塔?”
经此提醒,越来越多神仙反应过来:“这不是曾经安放昊天塔的地方吗?看,就是这里,这一带本该有一座岛。”
他们面面相觑,有神族胆大,妄图下水,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他刚刚靠近海面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量打飞,海下昊天塔划过一阵金光,威慑之意凛然。
众神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留了标记,回去该报信的报信,该另做打算的另做打算。瑶姬接到消息后和姜榆罔一起赶来,他们停在万顷碧波之上,姜榆罔问:“下面是她吗?”
昊天塔不仅禁止任何生灵靠近这片海域,还禁止神识打探。瑶姬无法施展天赋神通,却很确定地点头:“是她。”
姜榆罔慢慢拧起眉心,问:“那黎寒光和白帝呢?”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那日大战,黎寒光和白帝到底谁赢了?
瑶姬也不知道,她唯有叹息:“这些,只能等她醒来后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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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九歌睡了很长的一觉,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母亲胎中,身体浸在一汪温暖的水中,十分舒服。不知多久后,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她身边并不是水,而是岩浆。
昊天塔感应到她醒来了,细微地嗡鸣,惊动了海里的游鱼。羲九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于一处海底岩浆中,昊天塔悬在她上空,鱼群游来游去,头顶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色光斑。
一条小鱼好奇地靠近她,羲九歌刚一抬手,它就被吓跑了。羲九歌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掌中盈满了力量,她赶紧抚上心口,那里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无需内视就能感受到里面勃然的生机。
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蹙眉,隐约回想起她昏迷前的事情。
她在昊天塔中和烛龙对战,力竭晕倒后,她并没有失去所有意识,整个人处在一种似飘非飘的状态中。她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她定下这个计策时,本就没有想过活着回来。
那日她找姜榆罔密谈,姜榆罔听到她的打算,强烈反对。但羲九歌说:“如今天界的局势非常危险,四帝生死不明,各势力隔岸观火,世家大族投机逢源,如果再耽误下去,不知会养大多少野心家的胃口。我在人间经历过没有主事人的情况,那时候,皇后被五废六立,都城被洗劫一空,所有皇室成员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所有地痞流氓都想趁乱捞一笔,百姓过得苦不堪言。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发生在天界。”
姜榆罔经历过的事情不如羲九歌多,但他完全能想象到那一幕。姜榆罔叹息:“那也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太危险了。”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不会放过我们。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既然前线打不过白帝,那就不打,你应该去做真正擅长的事情。如果我成功将白帝从青宫调走,接下来的事,就全靠你了。”
羲九歌呼了口气,望着外面万里晴空,说:“只有我作饵,才能把所有大鱼都引出来。接下来,把我身边的侍卫都撤去吧,我会故意去一些空旷偏僻的地方。无论结果如何,都该速战速决,苍生百姓经不起拖。”
等他们将所有细节敲定妥当,天已经暗了,外面下起蒙蒙细雨。羲九歌独自出门,很快遇到烛龙。
烛龙到来的比她预料中快一点,但这样也好。接下来计划还算顺利,她在昊天塔看到白帝后,趁人不备捏碎了手腕上的珠子。
那是一颗传讯用的法器,混在一堆首饰珠宝里,伪装的浑然天成,没人发现这个细节。羲九歌也想过或许四帝已经死了,他们闯入青宫只能找到数具尸体,但直接把结果公诸于众,也好过一直猜来猜去。
权力更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至此,羲九歌心愿已了,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她并不在乎。她心脏碎裂,本来就活不长,能在最后关头多救几条性命,多做几件曾经没完成的事,已经足矣。
她看到黎寒光放出魔柱的时候,其实就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了。她气他自作主张,气他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但烛龙偷袭时,她还是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濒死关头,她仿佛看到狂风骤雨,乌云倾泻,他浑身是血地回来,衣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大风中席卷着躁动的气息,羲九歌都能感觉到魔柱兴奋极了,不住鼓动黎寒光称王称霸,天地独尊。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如果你没有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你根本不会懂失去的痛苦。你说的那些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能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这里,无非靠救她这个信念。”
后面发生了什么羲九歌记不清楚,只感觉被一股纯粹、包容的力量包裹,像是回到了娘胎。她原以为是她梦到了羲和,现在想想,应当是她落入混沌之中,重新塑体。
混沌可以吞噬一切,同样蕴育了世界本源,是所有生灵的母亲。但有生就有死,有孕育,相应就有消耗。
黎寒光将吸收来的烛龙、青帝、白帝、魔柱等力量融合成混沌,但他自己也是雷泽之神的后脉,他的血同样被混沌吞噬,最后,羲九歌成功新生,他却耗光能量,归于天地。
这是他天道转世的最后一世,而他再一次做出了错误选择。历劫失败后,是三千世从头开始,还是彻底消亡?
羲九歌不敢想。她郁郁不乐,待在海底许久不想动弹。最后,是昊天塔叮当作响,不断提醒她,她才终于浮出水面,去面对外面那个没有他的世界。
羲九歌离开海底,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她被放置在海底岩浆中,而是她在的地方,引发了海底岩浆。
羲九歌飞到海边,找人问过后才知道,距离那场大劫已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风云突变,当年姜榆罔从宫中救出四帝后,天界四处的战火很快熄灭,但战争的余波却留了下来。
四帝都被白帝的阵法重创根基,青帝彻底隐世,黄帝重伤,玄帝没撑过伤势,在宫中身死。
也有小道消息说,玄帝是被人刺杀的。但如今玄宫空悬,玄帝那些私生子变个花样争夺帝位,谁会关心玄帝的死因。
黄帝被护送回中央天宫,占领玄宫的九黎族没有和黄帝正面冲突,而是撤到北方,占山为王。
玄帝暴毙,玄帝太子姬少虞死亡,另一个被黄帝承认的黎寒光也身死道消,偌大玄宫竟然后继无人。玄帝留下的情障们都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将玄宫搞得乌烟瘴气。黄帝看着闹心,直接将帝位收回,北天界之事概由中央天庭决断。
但黄帝也是强撑着了。他受伤后本来应该静养,但他身边没有继承人可用,北方还闹出一堆事,黄帝心力俱疲中还要分出精力处理玄帝的烂摊子。他如今全靠多年积威镇着,也因为这个关系,他没有清算白帝和西天界,对白帝做的事避而不谈,想尽量和缓处理与西天界的关系。
毕竟西天界有许多古老神族,还有昆仑。如果逼的紧了,西天界拧成一股绳反抗起来,黄帝自家里恐怕会更先爆雷。
南方赤帝因为修为不高,精通药理,为人还十分看得开,反而是受影响最小的。赤帝回去后没有报复西天,而是继续种地。姜榆罔也潜心研究药理,编撰百草集。
他们父子俩平和的不像是帝王,甚至忍不住让人怀疑,是政务耽误了他们种药。
羲九歌又问捕鱼的老者:“这些年西天界和魔族过得怎么样?”
“他们?魔族在北方占山为王,天界的人不敢去打他们,但也没承认他们,就那样耗着。西天界这些年也乱糟糟的,黄帝想从华族过继一个孩子继承白帝之位,西天那些世家大族不肯,要求取消白帝,将西天界的领地分给各家族管理。反正这二十年他们斗得挺热闹,听说过两天崇吾山大会,还要商讨此事呢。”
羲九歌忙问:“那西天界的神民呢?”
老者耸耸肩:“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无论上面换成谁,赋税都要照常交,有什么区别。”
羲九歌默默松了口气,没出大乱子就好。如今天界就像盖在沸水上的纸盖,看似不打仗,但矛盾并没有解决,其实已十分危险。羲九歌只能庆幸最糟糕的状况没有发生,上层如何斗暂且不说,至少没有扰乱民生。
幸好当初她让姜榆罔救四帝出来,现在要不是黄帝勉强撑着,状况只会更糟。但再这样下去,天界迟早会步凡间的后尘,落入割据混战、民不聊生的境地。天界急需一个强势、有能力,最好还健康长寿的领袖,大刀阔斧改变积弊。
羲九歌和老者道谢,老者看着她神采不俗,问:“姑娘看起来不是寻常神族,你这是要去哪里?”
羲九歌立在海边,衣袂随风拂动,如日初升,回风流雪,轻声道:“去崇吾山。”
羲九歌回来了,这个消息快速传遍天界。据说当日她直接出现在崇吾山决议白帝人选的大会上,无论是黄帝的人还是西方世家,见到她都无话可说。
论身份羲九歌是东夷族的神女,昆仑的少主,西天宫默认的继承人;论功绩当年大变,多亏她以身做饵才救下黄帝,黄帝不能忘恩;论实力,她睡了二十年后修为大涨,昊天塔、射日弓甚至轩辕剑都成了她的法器,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天界没人打得过她。
黄帝在看到连轩辕剑都被黎寒光留给羲九歌后,真是好生骂了句他的好儿孙。
既然打不过,那就讲道理吧。最终,羲九歌以压倒之势继任白帝之位,她连继位大典都没有办,一回去立刻熟悉政务、安排人手,忙起来经常好几天不睡觉。
瑶姬听说羲九歌成了白帝后,就主动跑过来蹭吃蹭喝。不知道第几次,她看到宫殿灯光彻夜通明,她实在忍无可忍,推门进去说:“九歌,你这样累下去不是事,歇歇吧。”
羲九歌垂眸批复奏折,灯光将她的脸照的雪白,几乎连血色都没有。她嗯了声,头也不抬说道:“我明白。”
瑶姬看着她这个样子,说:“我看你根本不明白。九歌,他已经死了,他花那么多心力救你,绝不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身体。”
羲九歌笔尖猛地顿住,她用力握紧笔杆,最后低叹一声,放下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瑶姬望着她,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羲九歌少言寡语,性情内敛,很多事情她默默做了,却从不和人说。包括黎寒光也是,他死后她分明非常伤心,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是西天界唯一的顶梁柱,有许多积弊旧案需要改,她不能,也不配沉湎于私人情感。
天界如今看着还算太平,但魔族没有正面说法,赤帝不问外事,黄帝身体江河日下,二十年前席卷天界的大战无疾而终,实际矛盾并没有解决。这层锦绣面皮底下已经暗流涌动,玄帝的私生子、金天王,还有各个野心勃勃的世家,都等着黄帝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这种情况下,羲九歌作为西天界新任主君,怎么敢松懈?
瑶姬咬了咬唇,有些犹豫:“九歌,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讲究这些做什么,但讲无妨。”
“昨天姜榆罔来信了。他是个医者,对魔柱这种不死不灭的存在非常好奇,所以这二十年他一直在查阅古籍,翻找魔柱的消息。他调查了很多记载,怀疑我们对魔柱的认知太片面了。世人知道的都是被魔柱蛊惑、顺从私欲胡作非为的人,所以大家觉得魔柱是祸根,可是,那些没被魔柱说动的人呢?”
羲九歌眼神一下子变了,她面容看着冷淡如雪,但衣袖下手指已经攥得发白:“什么意思?”
“猜测,这只是他的猜测啊!”瑶姬慢吞吞说,“他觉得,如果能坚守本心,那些人就得到了魔柱生生不息、不死不灭的能力。但他没有例子可以佐证,不敢告诉你,就先写信问我的看法。”
羲九歌腾地一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去。瑶姬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理她。瑶姬耸耸肩,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羲九歌去她沉睡的海域逛了好几圈,并没有找到黎寒光。她站在海边,一动不动立了很久。
海浪不知疲惫地拍上礁石,不知道碎了多少重,羲九歌忽然想开了。
不在中海,那就去寻西海、南海、北海、东海;不在海洋,那就去寻陆地;不在天界,那她就去幽冥和人间。神族寿命漫长,无论多少年,她总会找到他。
西天宫的人只知道他们向来勤勉的女帝夜里突然失踪了,他们吓了一跳,不敢声张,到处寻找。没想到第二天,女帝又安安静静回到书房,继续批复奏折。
西天宫的侍者被这么吓了一遭,心都差点裂掉。然而这并不是女帝突然兴起,后面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久而久之,侍从都习惯了。
清早,侍女推门,发现寝殿里空空如也。侍女见怪不怪,给四处换上了新鲜的花,就合门出去了。
这种事已发生过很多次,不用惊慌,陛下肯定去散心了,最多三天她就会回来。最开始侍女还拐弯抹角打听羲九歌去了哪里,后来,她们问都懒得问了。
想必,又去海边了吧。
此时,羲九歌并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样去海边,而是来了魔界。她临时起意,想看看黎寒光说过的,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古树。
据他说,她将整片山林都烧毁了,至今长不出新芽。羲九歌有些愧疚,来时还特意和姜榆罔要了种子。她来到九黎族祖地,确实找到一座被烧焦的黑山,她按照黎寒光的描述找到那棵大树时,发现黎寒光这厮骗她,树干上分明长出了新芽。
羲九歌正在研究那颗绿芽,忽然听到背后脚步声。羲九歌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人穿着一袭单衣,缓缓而来。
他抬头而望,眼神穿越漫山枯枝,劫后新芽,依然还是初见模样。
三千劫难,三度轮回,三重生死。春风吹开了魔界的古树,我无端觉得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 正文 完 ——————
131、番外一
西天宫的侍女们以为陛下不过去外面散个心, 谁知道陛下回来时,竟还带回一个男人。
羲九歌如今登基为帝,虽然她洁身自好、作风清正, 但后宫添几个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男人过分嚣张,不光遮头挡脸神神秘秘,还十分没有自知之明, 竟然张口就要住到陛下的寝殿里。
侍女们脸气成河豚,几乎忍不住要斥责这个无礼狂徒了, 没想到陛下十分宽容,和气道:“既然你不嫌吵, 那就随你。”
侍女们眼睛瞪得像铜铃,不可置信地看着为人正派、事事完美的女帝陛下。羲九歌有些尴尬, 但此中详情又没法和她们说,只好板着脸,淡淡道:“接下来你们不需要当值了,都下去吧。”
等侍女们走后,羲九歌忍无可忍, 对里面那个装上瘾的人说:“路上你不让声张,现在进了宫你还如此, 你到底想做什么?”
被面具遮了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白玉下颌的男子哼了一声, 慢悠悠道:“我出身蛮荒,不知礼数, 听说天界这些年出了好些青年才俊,陛下是不是嫌弃我了?”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羲九歌心里叹了声, 如他所愿说:“我苏醒不过三年, 既要接手西天宫这副烂摊子,又要应付黄帝的试探,仅有的空闲时间都在寻你。哪有时间认识那些青年才俊?”
黎寒光这才满意,他卸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俊貌美、足以让任何人过目不忘的脸。他揽袖坐在桌边,特意从一堆玉杯中挑出羲九歌用过的那盏,一边倒茶一边说:“我如今已是一个死人,见到故人怪没意思的。我回来的事先不要告诉外人,尤其瑶姬那边。她嘴巴甚大,她知道的事全世界都会知道。”
瑶姬听说羲九歌带回来一个男人,直觉是黎寒光,兴冲冲地跑来看望旧友,结果还没进门就听到黎寒光这番话。她的心凉了半截,有那么一瞬间想扭头就走。
羲九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问:“是瑶姬吗?我正要去找你,快进来坐。”
瑶姬推开门,但站在门边,并不肯进来:“这合适吗?毕竟我是外人,还嘴巴大,会不会扰了某位殿下的兴致。”
羲九歌正要解释,黎寒光凉凉开口:“既然知道,那就别进来了。”
瑶姬被气得倒仰,她偏不让这个心机婊如愿,当即一脚跨入门槛,故意放重了脚步朝殿内走来:“九歌,正好你回来了,祝鸿氏来了帖子,邀你去太华山游玩,既然你在,那我就帮你答应了?”
黎寒光听到帖子、游玩等字样,刻在骨子里的茶艺立刻被激活了:“这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邀请九歌?宴会上有男子吗?”
“当然有。”瑶姬没好气白了黎寒光一眼,说,“祝鸿氏所有未婚公子都要去,除此之外还有穷桑氏、玄鸟氏、伯赵氏、青鸟氏、鸤鸠氏等等。毕竟九歌年纪轻轻继白帝位,既有权势,又有美貌,修为还十分高深,天界不知有多少人想入西天宫,便是没名没份都有人抢破头呢。”
黎寒光那双清冷潋滟的眼睛眄向羲九歌:“这是真的?”
“好了。”羲九歌无奈,由着这两人争下去,恐怕她就别想清净了。羲九歌各打五十大板,说:“既明,你先前对瑶姬的评价有失公允,这几年多亏有她,我能找到你,也是她和姜榆罔提醒的。瑶姬,多谢你帮我留意世族消息,但我还有政务,脱不开身,你帮我回绝了吧。这里没有外人,既明,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不回来找我们,总可以说了吧?”
黎寒光微叹,道:“其实刚才我说的是实话,我如今虽然记忆还在,但修为尽失,一切要从头修炼,确实不宜见故人。”
瑶姬听了很是吃惊:“你如今没有修为?”
黎寒光坦然点头。瑶姬眼中惊疑不定,不断在黎寒光身上梭巡。
她刚进门的时候就感应不到黎寒光的修为,她以为是这厮返璞归真,已至更高境界,所以她感觉不到。没想到,竟然是他没有修为?
但瑶姬也知道黎寒光的话永远别当真,最少最少都打个对折,他说的修为尽失,可能是能屠龙的那种。瑶姬问:“当年你和白帝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初黎寒光全靠不要命和救羲九歌的执念磨死了白帝,他吸收了白帝体内法力,回昊天塔救羲九歌。他以不成功就自尽的疯狂架势,成功融合出了混沌,但他自己也被混沌吞噬。
然而没想到,无数年来神界没人能修炼混沌,并不是因为他们血统不够纯或是聪明才智不够高,而是他们不够疯。黎寒光为了得到混沌敢吸收魔柱,敢把所有法力押上赌桌,连命都不在乎了,反倒契合了混沌的思想。
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故无极无尽也。
被吞噬成虚无后,又在混沌中获得新生。他在混沌中孕育了三年,化作一个婴儿降临在魔界。
这回他脱胎自混沌,无父无母,无因无果,才是真正应了父神所说的三千劫满。
黎寒光从小不需要吃饭喝水也不需要休息,飞禽野兽没有任何敢靠近他。他在山间浑浑噩噩长大,时常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脑海里有三千多份记忆,一会觉得自己是凡人,一会又觉得自己该是棵草木。
直到有一天,他在记忆中看到了一个女子,像是匆匆流年中的北辰星,一下子将他的脚步定在那里。
他莫名执着于那个倩影,因此,他将含有这个女子的记忆反复查看,最后像入魔一样,沉浸在这份记忆中,再不去回想其他世。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是黎寒光,他有一心爱之人眠于深海,正等着他回去。
自从魔界屏障打开后,所有魔族都想方设法往外跑,隐约有天界的只言片语传来。他得知天界这些年情况并不好,各地危机四伏,步步走在危卵之上;他也得知青宫之变后四帝元气大伤,如今还在外面露面的只剩下黄帝。
这其中没有任何羲九歌的消息,想来还在海底沉睡,并未苏醒。
羲九歌不在,他出去做什么,当靶子吗?而且,黎寒光虽然被混沌赋予了新生,同样也被吞噬了所有法力,一切都要从头修炼。
只不过这次,他修炼的力量变成了混沌。
魔界这种不毛之地很适合藏逃犯,黎寒光开始修炼混沌后,灵气多寡、丹药资源对他来说都成了无用之物,所以他安心待在魔界,慢慢恢复实力。
但魔界也太适合躲藏了,消息十分不灵通,黎寒光并不知道销声匿迹的明净神女突然苏醒,天界有了新的白帝。他避世修炼,时间于他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每日要去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松土浇水。
在他的精心照料中,枯树回春,死而又生。毫无预兆的一个清晨,他照例去山上松土,一抬眼见到了她。
这世上若没有她,黎寒光要顾忌的事有很多,实力没有完全恢复、时机没有成熟前,他都不会现身。如果有她,那一切危险都算不得危险。
黎寒光跟着羲九歌回到西天界,但天界见过他的人太多了,黎寒光只能用面具遮住面容,一路不说不笑,低调进宫。
“所以……”瑶姬看了看黎寒光,又看向羲九歌,脸上一言难尽,“你现在的身份是……”
羲九歌还没想好怎么说,黎寒光就坦然地点头:“男宠。”
被称为男宠的那个人还没怎么样,反倒是羲九歌绷不住了。她肃着脸,暗暗瞪了他一眼:“别乱说。”
“呦。”瑶姬乐了,翘起腿看笑话,“敢情你现在还没名分?你这是来逼宫上位的?”
黎寒光坐着,姿容像修竹一样笔直清雅。他看向羲九歌,目光幽静温润,问:“皎皎,论理你宫里的事我不该管,但人多眼杂,总该有个说法。你说呢?”
瑶姬只觉得牙龈窜上来一股凉气,突然间西天宫的灵茶也不好喝了。羲九歌再一次在心里叹气,着实不知道他这毛病是刻在什么东西上的,为什么重新塑了身体、转世修复了记忆,他全身上下都变成新的了,唯独这个毛病依旧。
羲九歌知道要是不让他满意,他绝对能折腾出百八十种花样,她奏折还有许多没看,实在没功夫陪他耗,便说:“男宠有伤风化,我身为帝王,更要以身作则,以正风气。西天宫不会有男宠,你自然是帝君。现在你修为有碍,不方便大张旗鼓,暂时不对外宣扬。但身份绝不会变。”
黎寒光满意了,但紧接着又觉得不够,这种事怎么能不宣传地人人皆知呢?他恨不得在天界每一个未婚男神仙脸上贴上羲九歌已有伴侣这句话。
但他不想声张身份是自己说的,才刚说完,他没法反口,只能委婉道:“这样是不是太折腾了?如果麻烦的话,其实可以……”
羲九歌果断截住他的话,一口咬定道:“不麻烦。”
黎寒光有些遗憾,但坐实了名分终究是好事,黎寒光握住羲九歌的手,瑶姬总觉得看到一条狐狸尾巴勾上了羲九歌的手腕,在那块皓白的皮肤上悠悠勾着:“好,都听你的。”
瑶姬酸的脸都皱起来了,说真的,这难道不是黎寒光步步紧逼、一句一个套问出来的吗,怎么就成了“都听你的”?
白帝陛下有了位帝君。这件事说起来很突兀,西天宫并未举办婚礼,但伺候的侍女们都说宫里确实多了一位男子,羲九歌吩咐来往众人都唤他帝君,吃穿用度样样秉持帝君的礼仪。
这是羲九歌的私事,轮不到别人置喙,但是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成了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招了位赘婿。
这个消息在西天界炸了锅,众多神族、仙族青年如何能接受羲九歌莫名其妙就有了正夫。然而这位帝君却异常低调,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家世背景,连西天宫里伺候的侍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位天降帝君十分美貌。
还有人不甘心,各种邀帖、战帖像雪片一样飞往天宫,但里面那位忒沉得住气,无论帖子上写什么他都不理不睬,深居简出,从不出席公开场合。
众多神族少年折腾了半天连对方面都没见着,不由泄气。但这一番折腾下来,大家越发轻视此人,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男子,想来除了脸再无拿得出手的地方。这样的人,哪算真的帝君?
想要靠和羲九歌联姻来获得西方权力的世家大族们并不泄气,依然见缝插针和羲九歌制造偶遇,一时西天宫周边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羲九歌被闹得不堪其扰,外面那些人还是其次,只要吩咐宫门不要放人,他们再闹也不过在外面走秀,吵不到羲九歌。真正让羲九歌觉得累的,是里面那位。
明明当初是他要隐姓埋名,等羲九歌对外面隐瞒后,他又不高兴了。他看着那些男子堪称明目张胆的撬墙角行为,气得不轻,但他又不说,在晚上攒着劲折腾羲九歌。
入夜,夜明珠在帷幔后幽幽散着冷辉,天帝寝殿里用着名贵的鲛纱,可以隔绝外界视线、神识,却又透光透气,完全不影响里面的视角。月光照入床榻,清澈的像能随手掬一捧水出来。
羲九歌实在是困得紧了,抵住旁边人的肩膀,无奈说:“你能不能讲些道理?是你说不宜张扬,所以我取消了内外各种典礼,不让人进来打扰你;外面那些世家心里面怎么想我管不住,但我已再三和他们申明,我只会有一个帝君,他们设的宴席你不去,我也没去。至于宫外那些少年……不过是一群年轻人争强好胜,你都多大了,还要和他们置气?”
黎寒光单手撑额,侧躺在榻上,手指悠悠转动着羲九歌的发丝。他生的白,眉眼好,体型是九黎族一脉特有的修长有力,如今浸在月光中,越发像雪雕玉琢,教人疑心稍微热些他就会消融。
但他偏要缠着羲九歌这个天生火炉。发丝在他食指绕了三圈,慢慢松开,他的视线也像流水一样,不断在羲九歌半露的雪肩上打转:“可是,你明明已经是我的了,他们还敢肖想你,真是让人不快。”
说完,黎寒光顿了顿,极不经意地说:“何况,按年岁算,我今年不过二十,比他们大吗?”
羲九歌前面还想宽慰他,听到后面忍无可忍,拉紧了衣服起身:“你还真是好意思说。我苏醒一千年,在瑶池沉睡九千年,再算上前世一千年,少说得有一万一千多岁。我这个年纪,给人当祖宗都绰绰有余了,实在不敢和刚满二十的嫩草有首尾。还不松手?”
黎寒光看着她板起来的雪白小脸忍不住笑,她这个喜欢给人当祖宗的毛病还是没有变。羲九歌见他不动,拢紧了头发要从旁边下床,经过黎寒光时手上不知为何一滑,正正好摔到黎寒光身上。
黎寒光趁势圈紧她,说:“天都黑了,陛下还想去哪儿?我最近有些修炼上的困惑想请教陛下。”
羲九歌冷着脸道:“松手。”
黎寒光不动,羲九歌便去掰他的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黎寒光的衣服格外不堪一击,她抓的明明是他的手,最后他的手还横在她腰上,衣衫却全部散开了。
黎寒光现在的身体是在混沌中重聚的,光洁如玉,没有丝毫磕碰、伤疤,在月光下白得让人心生妄念。黎寒光委屈地靠在羲九歌颈窝,说:“你轻薄我,现在你看怎么办吧。”
论缠人羲九歌实在敌不过他,无奈叹气:“既然你不愿意过避人视线的日子,那就赶快修炼,光明正大公开。成日在这种地方怄气有什么用?”
“好啊。”黎寒光觉得羲九歌说的很有道理,修长的手指熟练地绕过腰带,抚上那截欺霜胜雪、勾魂摄魄的弧度:“那你帮我修炼。”
羲九歌养了个赘婿,并且越来越有君王不早朝的架势,这些风流韵事从西天宫逐渐传到别处。黄帝在山谷里静养,闭门谢客,只有特定几个人才能见到他。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黄帝也慢慢听到了羲九歌的风流事。
黄帝年纪摆在这里,根本不会关心年轻人那些事,只不过羲九歌闹出这种事太过稀奇,黄帝出于本能多问了两句。然而,越问他越觉得不对劲。
不是他看低自家人,但,这个赘婿为什么越听越像黎寒光?
黄帝眼皮子狠狠跳了下,生出种不太好的猜测。他也不养病了,立刻让人准备车驾,亲自去往西天宫。
没确定前,黄帝也不好大张旗鼓,所以这次出行用了商谈政事的名义。
没人对此怀疑,自从少昊死后,西天界和中天界的关系就成了一个死结,许多事都谈不拢,黄帝碍于形势才强压着。黄帝再次来西天宫议事,宫人们虽然觉得来得突然,但也并不奇怪。
羲九歌听到黄帝来了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她问身边披着茶白长衫翻书的人:“黄帝来了,你去见见吗?”
黎寒光其实不愿意见,这种没日没夜黏在一起的日子他还没过够。但黄帝既然来了就说明心里有数,他再藏下去也没意思。
黎寒光放下书,叹道:“那就走吧。”
羲九歌和黄帝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就找借口离席,将宫殿让给那两人。黄帝看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修长身影,心里落定,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气愤。
黄帝也知道他已不再是当年横扫战场的年轻人,已没有能量再掌舵天界了。天界急需一个聪明、铁腕、精力充沛的新领袖,摆平神魔、神仙、世庶、东西等各种矛盾。然而,玄帝身死,赤帝当甩手掌柜,金天王一如既往地不中用,黄帝连培植一个继承人都做不到。
黄帝不知多少次遗憾黎寒光死了,也曾希冀过出现奇迹。结果,他在那里伤心遗憾焦头烂额,而黎寒光明明回来了却不报信,而是窝在这里给别人当赘婿?
黄帝用力盯着黎寒光,真是没见过如此不出息的人:“既然你没事,为什么要骗我们你死了?”
黎寒光反问:“我确实死了,谈何欺骗?”
黄帝不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问:“无论你是死而又生还是得了什么机缘,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往家里送平安信?”
黎寒光望着黄帝,清润的眼眸中似笑非笑:“黄帝此言差矣,这里就是我的家。”
黄帝缓缓吸气,忍住心里的躁火。真是世事弄人,但凡分一点黎寒光的能力给金天王,或者让金天王分一点进取心给黎寒光,黄帝都不至于受这种气。
第一场交锋中黎寒光赢了,黄帝不得不退步,说:“我老了,管不了你们了,婚姻之事你想娶谁就娶谁吧。但我们轩辕氏也是天界响当当的大族,你来西方无名无分地给人当赘婿,甚至把轩辕剑都留给羲九歌,你觉得合适吗?”
黎寒光当初消散时,把自己身上所有法宝,包括轩辕剑、射日弓、盘古斧等神器,全部抹去气息,让它们认羲九歌为主。别的黄帝暂且不说,但把轩辕剑都送人,是不是太恋爱脑了?
黎寒光毫无自惭之意,振振有词道:“这是聘礼。”
黄帝被这种不肖子孙气得头晕。他扶住额头,无力地挥挥手,说:“罢了,我不想听。你不要颜面,轩辕氏不能不要,你和她把手里的事放一放,回中天界举办一场婚礼吧。”
132、番外二
在昊天塔一战后消失的黎寒光突然出现了, 并隆重宣布要和曾经的明净神女,如今的白帝羲九歌成婚。
天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哗,这些年九黎族、黄帝都没有动作, 他们都默认黎寒光和少昊同归于尽了,谁想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妖孽竟然又活了过来。
也是这时, 西天界众多神民才反应过来,原来前段时间女帝宫里神神秘秘的赘婿, 竟是黎寒光。
众神仙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干巴巴笑笑, 说:“太子殿下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
换言之, 太不要脸了。寒门平民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做赘婿就罢了,黎寒光要名声有名声,要修为有修为,只要他露面, 估计有好几个天帝之位等着传给他。他竟然也拉得下脸,在别人宫里吃了这么久软饭?
外人有的嫌弃, 有的敌视,有的气急败坏, 但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看到,黎寒光和羲九歌大婚的日子还是到了。
这一日在天界史书中洋洋洒洒写了三页, 此后半年都是天界最热门的话题,场面之盛大超过以前任何一届典礼, 往后恐怕也很难超越了。
羲九歌已是帝王, 没有去别人的领地成婚的说法, 而黎寒光身上也担着黄太子之名,黄帝不能让黎寒光去西天界成婚,显得像入赘一样。
虽然黎寒光确实想,但黄帝不能让。所以最终商议后,决定在中天界、西天界交界举办婚礼。
天界世家豪族这么多,这场婚礼却敢称空前绝后,早就不是钱的事情了,而要拼一些隐性的东西,比如,客人。
婚礼当天,伏羲氏、轩辕氏、神农氏、高阳氏四大王族全部到场,久未露面的赤帝难得亲临,还带来了太子姜榆罔。青帝虽然没有到,但让句芒替他和女娲送来了两份厚礼,一份是大名鼎鼎的伏羲八卦图,一份是可以净化万物的净水,份量相当不俗。
东夷神族的旧王室只剩下羲九歌一人,不存在家族之说,但隶属于东夷族的祝鸿氏、穷桑氏、玄鸟氏等二十多个世族,家主和嫡系继承人也全都赶到现场参宴。王族都来了,祝融氏、西陵氏这类属臣自然不用说。一时间婚礼现场摩肩接踵,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甚至有人笑谈说,哪用编什么神族世家谱,直接按照礼单上的入场顺序念,就是天界最全、最有说服力的世家排行榜。
如果只是到场的神族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有颜面的大能也能请动这么多神。真正稀奇的是除了神族,东西两方仙道,乃至极北之地的魔族也派人来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群英荟萃,三界各族汇聚一堂。
然而这场婚礼令人称道之处还不止于此,等婚礼开始后,新娘羲九歌华贵美丽,新郎黎寒光清俊无双,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当真是天地失色,日月争辉。
以后就算能复刻出同样盛大的婚礼,也再找不到这样登对的新人。瑶姬看着那两人慢慢走上高台,眼角莫名有些湿。她用力眨眨眼,和身边的神、仙、魔一起鼓掌,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场上场下掌声雷动,等声音稍微平息一些后,黄帝示意礼官暂停,起身,站到台前。
下方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不知道黄帝这是要做什么。都到这一步了,黄帝总不会打算悔婚吧?
西天界的人莫名紧张起来。黄帝虽然苍老但依然锐利的目光从台下扫过,慢慢开口道:“今日太子寒光和白帝羲九歌大婚,实乃天界盛事,吾心甚慰。轩辕剑已自行择主,少昊之乱也已平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什么能为新人做的,便趁今日大伙都在,请诸位做个见证。”
说完,黄帝看向旁边的侍从,说:“去把帝玺拿来。”
殿中传来惊呼,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侍从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就捧着一个盛大的端盘回来。
下方无论神魔,都一眼不错地盯着前方,想看看黄帝到底要做什么。黄帝掀开端盘上的红绸,更意外的事出现了,上面竟不只是黄帝玺,而是整整齐齐放了青黄红黑四尊帝玺。
这下宾客们连体面都顾不上了,再也按捺不住说话的声音,场中嘈杂不断。怪不得刚才黄帝只说帝玺,却不说黄帝玺。他敢将这些帝玺拿出来,那就说明,青帝等人都是知道的。
他们要做什么?
黄帝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微微挥手,说话声霎时收住。黄帝继续沉声说道:“此前我曾与青帝、赤帝彻夜长谈,都觉得少昊之祸,起于分权。今时不同往日,再如部落那般分而共治,只会引得各自为政,养虎成患。所以,和青帝、赤帝商议后,我们一致决定,由我出面,将青、赤、黄、玄四方帝位,传于黎寒光。日后你们夫妻要齐心协力,共同进退,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这下下方的宾客连感叹声都发不出来了,一个人同时继承四个帝位,这该是何等的荣光?不乏有促狭的人悄悄去看之前呼声很高的帝位人选,金天王和玄帝的私生子们脸色算不得好,但都老老实实鼓掌,并不敢挑事。
这一遭当然不是黄帝临时起意,黄帝早就透过口风,警告他们不许在婚礼上生事。金天王和私生子一方面慑于黄帝威严,另一方面,也明白他们没胜算。
如果像先前那样没有继承人,他们尚可以一搏,如今黎寒光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们拿什么和黎寒光争?昊天塔一战惊天动地,上到天界的神仙洞府,下到凡间的鬼怪大妖,没人不知道黎寒光的厉害。
之前黎寒光便已经把北天界打下来了,那还是在他背负着骂名,师出无名的时候。这四个帝位由长辈让贤叫禅让,是美谈,就算他们不给,黎寒光也能打下来。
结局已经注定的事情,还有谁会不长眼地唱反调呢?不如主动配合,不用受战火之苦,等黎寒光登基后还能分好处。
若说金天王和玄帝私生子是有自知之明,那原本的赤帝继承人姜榆罔也没意见,就有些说不通了。
姜榆罔感觉到四面八方各怀鬼胎的打量,不为所动,平静而认真地注视着上方礼台。
原来这就是婚礼吗?果真,是一个很能让人感受到幸福的场合。
台上,侍从恭恭敬敬将四方帝玺送到黎寒光面前,黎寒光只扫了一眼,就说:“我的一切都与吾妻共享,包括生命。这些,劳烦夫人帮我收起来吧。”
今日震惊太多,下面人已经做不出多余表情了。侍从有些愕然,他飞快扫了黎寒光一眼,然而新任天帝似乎不像在开玩笑,他只能走向羲九歌,奉上帝玺道:“白帝陛下。”
羲九歌也早就知道黄帝会在今日禅位,但黄帝竟然将赤帝都争取下来了,还是让她小小吃惊。羲九歌静静瞥去一个眼神,侍女会意,很快也端上一个盖着白色锦缎的玉盘。
羲九歌用法术掀开,露出下方的白帝玺,说:“天界遭逢大难,多亏各方同心戮力,方保三界太平。东夷族和华族都生于天地间,有同样的血肉和情感,为何非要区分成两族?只要分为两方,就免不了会被有心人挑唆,逐渐走向对立。今日我和他结为夫妻,愿意将白帝玺与其他帝玺融为一体,以示夫妻同心、携手并行之诚意。”
礼官已经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呆了,愣愣地看向黎寒光。黎寒光面容含笑,黑润的眼睛一直落在羲九歌身上,说:“夫人所愿便是我所愿,我乐意之至。”
他主动对羲九歌伸出手,羲九歌怔了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郑重地将手放入他掌中。两人在天下神魔仙妖面前紧紧相握,共同使出法力,将五块帝玺相互融合。
太阳神火炙热而强横,混沌之力浅淡而包容,两者混合在一起,竟成了一股强大的力,将三界周知最不容易变化的石头——帝玺熔化,最后凝成一块浑然天成,仿佛本就是一体的玉玺。
众多宾客亲眼目睹这一幕,都觉得又感动又激荡,纷纷用力鼓掌。黎寒光和羲九歌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对视一笑,默默握紧了手。
三生三世,终不负你。
婚礼结束,宫殿内开始下一轮宴会。姜榆罔避开人群,独自出来散心。他站在一池清波前,有些失神地望着头顶的桑叶。
“姜太子。”
姜榆罔听到这个声音微怔,回头,看到了西陵桑。西陵桑微微欠身,略有些尴尬地站着。
这是他曾经喜欢了几千年的人,然而今日看到,他心里竟然十分平静。姜榆罔都忍不住怀疑,曾经,他真的喜欢过西陵桑吗?
姜榆罔道:“西陵姑娘,别来无恙。父亲已经将帝位传给黎寒光,我早不是太子了,你叫我名字就可。”
话是这么说,但西陵桑怎么敢真的叫姜榆罔名字呢?就算赤帝不存在了,但神农氏还在,黎寒光看在赤帝、姜榆罔主动让位的份上,日后不可能亏待神农氏。
西陵桑轻声问:“姜公子,里面正在敬酒,你怎么出来了?”
姜榆罔低低呼了口气,他望着头顶沙沙作响的桑叶,说:“看到别人太幸福,我会忍不住想起一个故人。这是他们的大喜之日,我怎么好做伤感之态,便出来走走。”
西陵桑微微怔松,以为姜榆罔在伤感被迫让出帝位,她停顿片刻,小心谨慎问:“那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姜榆罔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长久陷入沉思。他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一直都在作为赤帝太子而活,他似乎从未想过,他要做什么。
姜榆罔其实很早就明白,他不是当太子的料,他的身体不支持长时间处理政务,他的性情也不喜欢和形形色色的人斡旋,他更愿意和植物花草独处。但父亲只有他一个孩子,他没有选择,只能肩负起太子的职责。
将帝位让给黎寒光,是大势所趋,也是他和父亲所愿。
于私,黎寒光和羲九歌分别救过赤帝和姜榆罔的命,他们应当报恩,于公,将帝位让给真正有能力的人,让天界在他们手中逐渐消除隔阂,融为一体,让神魔各族都能尽情施展长处,而不用顾忌自己的身份立场,才是对三界苍生好。
所以,赤帝听说黄帝派人去东方和青帝密谈时,就明白黄帝想做什么了。他没等黄帝派人上门,主动将赤帝玺送到黄帝手里,已示态度。
姜榆罔和父亲都想得很透彻,赤帝不存在了,但神农氏还在。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行万里,尝百草,既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能为苍生造福,不比死守着一个赤帝名头强吗?那些想要挑拨他和父亲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今日之后,姜榆罔就可以做自己了。他被这种认知拍得头晕目眩,他认真想了想,才说:“我想去人间,听羲九歌说人间在战乱,那里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有魔界,黎寒光说魔界有很多异兽,他的武功就是和它们学来的,我从未见识过魔兽,或许能发现些新药材。还有东海、蓬莱……”
姜榆罔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说:“其实除了南天宫,我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天地那么大,苍生那么丰富,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姜榆罔说这些话时,眼睛是亮的,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浑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西陵桑都近乎看呆了。
她印象中的姜榆罔一直是病弱的、孤郁的,她也顺从天界的看法,认为男子应当激流勇进、锐意进取,姜榆罔那样文文弱弱的成不了事。但今日西陵桑突然发现,姜榆罔诚然文弱,但一点都不差。
姬高辛那样的人确实显眼,但除了在各种宴会和女人中周旋,他还做成了什么事呢?而姜榆罔安静温文,不声不响,却已救了许多人性命。
曾经她为什么会觉得姜榆罔毫无长处,不堪入目呢?
但西陵桑也感觉到,姜榆罔对她的态度变了。他见了她依然温和,依然会认真听完她每一句话,但眼中不再有曾经那种期许了。为什么?他身边出现别的女子了吗?
西陵桑带着些不可名状的心意,问:“公子一个人去吗?”
他们站在水边说话,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一枚桑叶落了下来。姜榆罔接住那片叶子,看着上面的脉络,低声说:“不,还有另一个人陪我去。”
西陵桑笑容微僵,脸上有些过不去。但姜榆罔垂眸认真看着那枚桑叶,并没有讽刺她的意思。
西陵桑勉强笑了声,帮自己解围道:“那就好。我出来许久,母亲兴许要急了,我先回去了。外面风大,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西陵桑本是找了个托辞下台,没想到她回大殿后,确实有人找她。西陵桑跟着侍从回到西陵家的席位,还没靠近就看到了前方的人。
那两人光芒万丈,实在很难看不到。西陵桑的表情有些僵硬了,勉强撑着笑,上前给二人行礼:“参见两位陛下。”
哪怕西陵桑极力摆出笑模样,也难掩尴尬。毕竟她曾经是黎寒光的侧妃,虽然没正式走文书,但天界的人都已知道。如今黎寒光如愿以偿娶了羲九歌,绝口不提曾经的太子妃、侧妃,西陵桑的处境就十分难堪。
黎寒光看到西陵桑毫无反应,又不是他订的婚约,要负责也是黄帝负责,关他什么事呢?
盛大的礼服广袖下,羲九歌用力掐了黎寒光一把,笑着对西陵桑抬起酒樽:“多谢西陵姑娘前来捧场,刚刚我和黎族长说到了魔界,十分可惜魔界内不能种粮食。农桑之事还是西陵家最擅长,日后,能否请小姐到魔界看看,如果能培育出可在魔界生长的灵植,那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没人提到黎寒光曾和西陵桑订婚——如果侧妃也算婚约的话。但羲九歌主动来给西陵氏敬酒,西陵家这么多精通木系法术的人,羲九歌别人不问,独独问西陵桑,背后的意味非常明显。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羲九歌不在乎,并露出拉拢西陵氏之意。有羲九歌表态,日后西陵桑出门赴宴、议婚,就不怕别人非议了。
正妻兼天帝都不在乎,别人还多舌什么呢?西陵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道:“能为陛下分忧,是我的福分。”
羲九歌又和西陵氏家主说了会话才离开,做足了态度。羲九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赐婚不是黎寒光的错,也不是西陵桑的错,这种事光明正大说开了,其实也不过芝麻大小,省得双方避讳来避讳去,无端增添麻烦。
羲九歌解开西陵家的心结后,和黎寒光款款离开。西陵桑看着那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心中长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肩膀瑟缩了一天,如今终于能舒展了。
这场空前绝后的婚礼办了半个月的流水宴,才终于散去。天界对这场盛会津津乐道时,一些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从今往后天界不再有五帝,便也不再存在谁是谁的势力,谁是谁的敌人。黎寒光逐渐撤销各天界之间的壁垒,打破当地氏族对洞天福地乃至人口的垄断。与此同时,羲九歌也在整顿西天界的势力。
黄帝为了他们这场婚礼,对曾经少昊做下的事避而不谈,但发动战争的战犯不能不清算,要不然,天界一统就是句空话。
这种事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做了。哪个帝王看不到统一的好处呢,但这不只是动动嘴皮子,话谁不会说,要紧的是下面人肯不肯听。
羲九歌是东夷族的神女,比少昊还要正统的王室血脉,她发落蓐家,其他人无话可说。至于黎寒光那边就更没人敢有意见了,无论魔族还是神族,谁不服他折腾谁。
论算计人,他还没输过。
一转眼,花开花落,几度春秋。
人间又是一年春。暮春时分,正值建康风景最好的时候。秦淮河边,船桨声声入耳,柯凡靠在画舫上,手指浸在水中,勾出一条水墨似的涟漪。
柯凡看着熙熙攘攘,与天界截然不同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她来人间已经许久了,目睹这里从战乱到安宁。这些脆弱的凡人明明没有任何法术,却能从一次次洪水、干旱、瘟疫、寒潮中活下来,像悬崖上的兰草,一旦抓住土壤就不放松,向死而生。
柯凡已许久没回天界,只能从断断续续的传言中得知天界的进展。听说神女和黎兄长终于完婚,他们夫妻垂拱共治,如今人间已不知有五帝,只拜昊天上帝。
昊天上帝和九光衤糀元君便是人间对他们夫妻的尊称,香火十分旺盛。柯凡想到天界的事,略微出神,等回过神后便发现满江春景在她指尖被划成两段,她玩上了瘾,不断在水中打旋。
船夫摇着浆,拐入一个狭窄的弯,提醒她道:“娘子小心,要过桥喽。”
柯凡收回手,用帕子拭了拭指尖,笑道:“多谢船家。”
一阵风吹来,她没握稳帕子,不慎被吹入水中。她吃了一惊,忙探身去够。谁能想到对面正好使来一条船,帕子卷入水涡,兜了半捧水,没一会就沉了。
柯凡看着沉下去的帕子,十分纠结。她若是用法术还来得及捞起来,但河道上来来往往全是凡人,她如何施法?
柯凡不知如何是好,船家看她面有为难,问:“娘子,怎么了?”
柯凡最终决定还是算了,她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表情顿住。
对面的船只划过,露出岸上一个青色人影。这时候桥上落下一阵桃花雨,洋洋洒洒,仿如蓐家四季不凋的凤凰花。
柯凡怔松,一瞬间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方,喃喃道:“钺哥哥……”
桥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过。男子一身白衣,深衣广袖,高挑修长,满是魏晋风度。他身旁的女子戴着长及膝盖的幕篱,行动间白纱拂动,飘飘如仙。
来往的人都在看他们,男子牵着女子的手,说:“我们这身打扮和前朝老古董一样,一会找个地方换了吧。”
风吹过,羲九歌抬手按住幕篱,也觉得十分无奈。
天界的事初定,羲九歌和黎寒光好不容易腾出空来,来人间查看是否还有战乱。谁能想到人间风尚变化的这么快,长安不止建立起新朝廷,民间也流行起新衣。
羲九歌和黎寒光还按历劫时的记忆穿衣服,走在如今窄袖高襦、花红柳绿的街道上,着实格格不入。
羲九歌说:“瑶姬只说了她在建康,没说如今风尚改了。”
黎寒光指向前方,说:“那不就是她?”
羲九歌穿过幕篱看去,果然,在另一条街上看到瑶姬和一个书生走在一起。那个书生看年纪不大,面容清俊,身姿挺拔,一副克制守礼模样。而那个红衣女子就热情多了,她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有说有笑,大咧咧喂书生吃。
端正清肃的少年看着果子上月牙一样的牙痕,耳尖悄悄红了:“姑娘,这样不合礼法。”
“让你吃就吃,在乎什么礼法!”
羲九歌按住飘飞的白纱,摇头笑了笑,说:“她现在应当没空,等来日再问她吧。”
羲九歌和黎寒光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惊动任何人。瑶姬感觉到街上仿佛有灵气涌动,抬头,正好看到桥上两道白衣背影相携而去。
少年见她久久望着另一个方向,以为刚才惹她生气了,提着心问:“瑶姬,你在看什么?”
瑶姬回神,笑着说:“没什么,看到两个不会穿衣服的老古董。”
少年往桥上看了一眼,意识到应当是瑶姬认识的人。他问:“是你的朋友吗?用不用去打个招呼?”
“不用。”瑶姬豪气地摆摆手,说,“那位能和夫人单独相处,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我们过去才是碍了他的眼。不用管他们,我们走吧。”
少年暗暗松了口气,乌黑的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好。”
两对人背对着背,往相反的街道上走去,没入人间芳菲之中。但瑶姬知道,哪怕他们见了面懒得打招呼,她有需要时,依然可以随时去他们的宫殿。就像她知道,哪怕曾经她受过伤害,但当缘分到来时,她依然可以认真热忱地投入下一段爱。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瑶姬和书生说说笑笑走过,她隐约听到背后有歌声,但少年正在说建康好吃的店,瑶姬注意力马上转移,没管那个熟悉的调子。
河岸另一边的羲九歌停下脚步,仔细听,果真是故时歌谣:“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羲九歌有些惊讶,对黎寒光说:“没想到,这首歌竟然传到了现在。”
黎寒光并没有看水上的采莲女,他和过路的小孩买了支花,摘下羲九歌的长幕篱,将花仔细簪入她鬓间:“时光流逝,王朝兴灭,那些统治者认为坚不可摧的东西都化成灰了,反倒是情歌传了下来。看来,这世间唯有爱万古不朽。”
羲九歌要去摸头上的花,被他捉住手,说:“皎皎长这么好看,戴幕篱做什么。听凡人说这个朝代最繁华的是长安和洛阳,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身后,采莲女的歌谣还在慢慢唱着:“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我心如北辰,千年无转移。
我不信天,不信命,唯独信你。爱你,就是我毕生信仰。
作者有话说:
《子夜歌》彻底完结啦,一个小小的科普,上帝其实是中文词,特指昊天上帝。当初西方传教士来中国传教的时候,为了提高老百姓的接受度,才将耶和华译为上帝。
感谢大家支持《子夜歌》,全订的小可爱能不能给我一个完结评分,谢谢大家~
本章留言抽200个红包,《双璧》很快就开,我们马上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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