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天是以助教身份的第一次亮相。虽然只有五个学生,但昨天的校务会议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以及那位外文系王姓教授暗有所指的笑言,令孟兰亭印象深刻,不敢有丝毫轻慢。心知自己这个职位本毫不起眼,但显然,正如自己先前曾顾虑过的那样,获得的资格遭到了质疑。虽然周教授谪仙风度,一身清风,对这些丝毫不加上心,但于自己,是万万不能令他蒙羞的。
好在从前已经有过三年的教书经验,一番精心备课过后,孟兰亭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点零五分,离上课打铃还有五分钟,孟兰亭拿了讲义,起身,向朝着自己投来目光的同个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含笑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往教室而去。
经过走廊中间那面擦得一尘不染的正容镜前时,孟兰亭最后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视线落到那头短发上。
她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成熟些。倘若还有从前的长发,那么大可盘发髻于脑后,人必显得大几岁。
可惜长发没了。这样一头齐耳短发,精神是精神,总显得她站出来还像个女学生。好在昨天,周太太拿出她早年身材还未走样时制的一件改良式宽身浅紫旗袍,料子是顶好的派力斯呢绒,针功细致,样式稳重,领口处镶了一圈粉紫色的牙边,很是漂亮。虽然很多年了,看起来依旧还是七八分新。
周太太说,制好这件衣裳没多久,自己就怀了孩子,此后便一直没机会再穿。她要是不嫌弃,可以试一下。
衣服上了孟兰亭的身,效果意外得好,于含蓄中透出几分鲜嫩和妩媚,连那一头短发,也仿佛相得益彰了。
周太太赞不绝口,孟兰亭自己也颇为满意。穿上后,化个淡淡的妆容,至少,感觉自己看起来终于没那么学生气了。
她收回视线,朝前方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加快脚步,忽然看到走廊拐角处站了个人,正是奚松舟,于是笑着走了过去。
奚松舟仿佛刚才一直等在这里,快步迎她而来,欲言又止,仿佛有事。
“奚先生有事?”孟兰亭问他。
奚松舟又笑了,摇了摇头,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你没准备,所以先告诉你一声——早上教室内外来了许多听课的非本班同学。等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
想必昨天教务会议过后,数学系招了自己这样一个没有留学背景也没有大学文凭的助教的消息已然传开,这才引来围观吧?
“怎么样?有问题吗?”
奚松舟投来的目光,带了几分担忧。
孟兰亭回过神,向他一笑:“谢谢您告知。我没问题。”
奚松舟仿佛还是没法完全放得下心,和她继续并排往教室去,说:“下节课我没安排。反正无事,索性我也去做一回旁听,请孟小姐授我以课程。”
他的语气轻松,带了几分玩笑。
孟兰亭心知他应该是不放心,怕自己压不住场,这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出于一片善意,于是也玩笑回:“奚大教授的名气,别说之华大学了,整个上海的联合高校里,恐怕都是无人不知的。您若旁听,叫我怎么班门弄斧?”
奚松舟一顿。
孟兰亭停下脚步,微笑道:“奚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也非常感激。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上好这第一课的。”
教室就在前方了。走廊上集了不少的学生,看到两人走来,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奚松舟只好停下。
孟兰亭笑着和他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伴随着她的脚步,课堂铃声忽然打响,走廊上的年轻学生们一哄而散。
刚才还犹如集市般哄哄作响的走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来到教室的门外,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稳住神后,唇边带着微笑,在许多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迈步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之上。
诚如奚松舟告知的那样,这间教室里,此刻坐满了学生,没有一个空的位子。后排和后门的走廊上,甚至还站了些依旧不肯离开的人。
教室本就小,一下子充满了这么多的人,显得空间越发狭窄。一道道含了或好奇、或打量、或惊艳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对面射向了站在讲台上的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笑道:“我姓孟,名兰亭,‘兰亭何处寻遗墨’之兰亭。今天是我来此担任助教的第一课。或许诸君已经听说,我大约是经由捷径才得了这个能够站在此处的机会。即便如此,还得诸君如此的捧场,荣幸之余,颇感惶恐。希望那些逃了本课来此相见的同学,下课后不会埋怨浪费了这一节课的宝贵光阴——这还只是小事,说不定,还要付出被你们本课教授扣去旷课学分的惨重代价。”
她话音落下,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原本有些诡异的气氛,一下变得活络了起来,学生们望着她,眼睛里放出兴奋的色彩,低声交头接耳。
孟兰亭作没听见,只照着花名册,点了那五个数学本系学生的名字。点完名,看向其余人说:“不知你们今天来这里听课,是想听到什么。如果没有问题,那么我就照周教授原本划定的教案来上课了。”
“孟小姐,我有个问题,能否向你提问?”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举手。
孟兰亭点头。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培根之论学习,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论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无人不知,我自然赞同,但有个前提,须国泰民安。如目下之中国,危机四伏,民智不开,以我看来,大学教育当侧重实用,以文史醒目开智,以科学实业救国,至于医学法律和政治制度研究等等,也是强我中华之不可或缺的内容。唯有数学,中学修完,程度足以使用,我实在不知,如今大学数学,除了兴趣者,逼其余人学来,到底何用?难道不是为有志学子更上一层楼而设的障碍?”
他发言完毕,面露慨然。
“孟小姐,他去年秋季参加入学考试,数学吃了鸭蛋,后来破格录取,所以恨极数学。”
边上一个男生跟着小声解释。
教室里又一阵笑声,这回却带了嘲笑的意味。
眼镜男生耳根发红,却冷笑说:“你们笑什么,又不是我一人如此。就是当今名人大家,如我这样的,也比比皆是。”
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的视线,再次投到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看向男学生,笑着说:“今早我步入校园时,首先入耳的,是学校对中央无线广播电台的播送。你对每天收到的播音,应当比我更熟悉吧?就以此刻为例,从理论上说,如果有设备,那么现在,你我谈话的声音,就可以通过无线电穿越太平洋,传到美洲,让远在亚马逊雨林的土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相应的,我们也能够听到他们在火边烧烤食物时树枝于火中受热爆裂所发出的声音。至于无线电对战争的作用,更无须我多言。”
“而这个基础,在于数学。”
孟兰亭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
“正如Rene Descartes所言,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归为数学的问题。不知在座的,有没有物理系的学生。如果有的话,应该比我更清楚。正是麦克斯韦用精辟而微妙的数学方程式,阐明电场和磁场的基本关系,建立了严谨的电磁场理论,这才有了现代的为我们提供便利的一切设备。”
男学生仿佛有点不甘,辩解说:“这毕竟只是少数人能做的事。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大学继续要学数学,只是徒劳浪费精力罢了。”
孟兰亭说:“不少位于金字塔尖的数学家,往往就是深沉而优雅的哲学家。远的不讲,譬如周教授,从前就是毕业于德国哥廷根大学哲学院。我们这些普通人,当然有权利不去敬畏数学。但如果像这位男同学,你既然无法摆脱,又何妨将它视为思想的工具?你应当不反感思想吧?数学讲求独立思考,从某种程度来说,更是人类思辨之极致,就连哲学,倘若没有数学的逻辑,恐怕也是空中阁楼。”
孟兰亭微微一笑:“怀着这样的念头去学,说不定,慢慢你会发现数学的魅力,从而喜爱上这门学科。”
教室里很安静,忽然,学生们纷纷鼓掌,那个男生,望着孟兰亭,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最后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掌声结束后,孟兰亭笑道:“那么,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
她翻开教案。
周教授给她划定的上课内容是大代数,部分原本属于中学高中的内容。孟兰亭之前教过,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教案,没有统一版本,有些地方用美国版范氏大代数的教科书,非常高深,几乎就是高等数学的程度,艰涩得很,学生学得很是吃力。有的是用H.K版本,两个人合编的,系统性更差。所以很多地方,就被列为非必修,导致考入大学的学生程度也高低不等。
周教授自己编纂了一本大代数讲义。现在孟兰亭就是照着这本讲义上的课。
她讲解详细,深入浅出,并且,毋庸置疑,悦耳的声音,容貌的魅力,也无一不是给她上课增加了注意力的加分项。
因为是开学第一堂课,安排的内容不是很多,将近下课,讲完了今天准备的内容,那么多临时而来的外系学生,无论男女,竟没有一人中途离开,无不听得聚精会神,不少学生甚至认真笔记。
剩余一点时间,孟兰亭让学生自由提问。学生非常踊跃,争着发问。
忽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学生抬头,慢慢地举起了手。
第18章
孟兰亭早就留意到这人从上课一开始就一语不发,一直低着头,样子和别的学生看起来有些不同,见他举手,让其余人安静,示意他发言。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孟小姐,我和朋友打赌,有一迷宫图,要将指定的各处,全部通走一遍,最后回到原点,限定不可重复路径。我那位朋友说,可用数学方法走通路径。我程度过低,冥思苦想,找不到法子。孟小姐,你既然能考取助教的职位,想必精通数学,这种题目,对孟小姐应该不是问题。可否请您帮我解开迷宫?学生不胜感激。”
说完,不等孟兰亭的应许,从位子上出来,上了讲台,拿起一段粉笔,在黑板上挥动手臂,大开大合,只听哗哗哗哗声中,伴着白色粉笔屑的不断掉落,板面之上,多出了一幅布满点点圈圈的看起来极是复杂的迷宫图。
教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窃窃私语。
“怎么样?孟小姐?你能否得解?”
男学生画完,站在一旁,用隐隐得意的眼神望向孟兰亭。
孟兰亭立刻敏感地嗅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敌视之意。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到了他刚刚画出的那副迷宫图上,看了片刻。
“孟小姐,我那位朋友,五分钟内就走通了关卡。”
男学生视线扫了眼教室里的人,大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孟兰亭一直没有出声。
教室里,学生们议论所发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有的疑虑,有的迷惑,也有的不满。
一个男生见孟兰亭看着那副迷宫图,一语不发,仿佛陷入了困局,胸中顿时热血沸腾,猛地站了起来,喝道:“秦明传!你一个政治系的,跑这里来就算了,还拿这么一道题目来刁难人,你什么意思?”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学生冷笑:“张龙翼,难道你是数学系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何况,我也说了,我只是向孟小姐请教而已。她若是解不出来,说一声就是,何来的刁难之说?”
教室里随之起了一片喧哗声,刚才那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冯恪之不知自己何来的耐心,先前因为老闫的一句话,来了,然后,竟在教室后门通出来的这条走道上,老老实实地站了几乎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他的前面,是七八个没有位子,和他一样,站在后门口旁听的学生。
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里讲台上的那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小姐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原本一切都算令人感到愉悦。
直到这一刻。
终于来了!
冯恪之的视线,越过前头挤在一起的那七八个人头,落到了教室里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她微微偏着脸,乌溜溜的一簇短发,柔顺地贴在她瓷玉般的一侧脸庞之上。
一道鲜明的阳光,正从教室一侧的玻璃窗里射进来,将她笼罩在了中间。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黑板上的那副迷宫图上,被光投出的亭亭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固住了。
“孟助教,你要是解不出来,说一声便是。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那个叫秦明传的男学生,言语中的讥嘲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冯恪之瞬间目露凶光,朝前便走到了教室的后门口,抬手正要推开前头那几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学生,忽见那女孩儿转过身来,抬起双手,示意教室里的人保持安静,随即说道:“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用什么所谓的数学方法,在五分钟内走通了这个迷宫。”
“事实上,别说五分钟,就算给他五年,十年,乃至老死,他也是不可能按照所给的条件,走通这个迷宫的。”
刚才还嘈杂着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去。
秦明传显然不信,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怕是孟助教解不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孟兰亭笑了笑,指着黑板上的迷宫。
“这幅迷宫,看起来很是复杂,但无论怎么复杂的图形,想要按照刚才的要求走通,必须要同时符合两个条件。”
“图形必须连通,其次,图中连到一个位置的奇数线路条数,也就是所谓奇点,个数必须是是0或2。要么没有,要么在两端。这是解题的充要条件。”
她转向黑板上的迷宫。
“而在这幅迷宫里,图形虽然是联通的,但八个点全是奇点。也就是说,无论走多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谓的解法。我倒是好奇,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能否告知他的姓名,我很愿意向他请教,他到底是如何用数学方法走通这座迷宫的?”
冯恪之停住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生,额头渐渐沁出一层热汗,吞吞吐吐地说:“总之……他就是解出来了……”
学生们仿佛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秦明传,你到底是听了谁的指使,故意来捣乱?”一个男生斥问。
秦明传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步步地朝着门口挪去,忽然一个箭步,夺门而跑,身后留下嘘声一片。
孟兰亭没再理会那个逃走的人,只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古老,18世纪的哥尼斯堡七桥问题就是鼻祖。因为这个理论,由此也拓展出了数学的新分支图论和拓扑学。尤其拓扑学,在近年欧美数学领域的研究中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具体内容,你们要是有兴趣,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讲。”
她话音落下,下课的铃声打响了。
“下课!”
她笑道。
教室里的学生再次鼓起了掌,孟兰亭向学生们躬身还礼,掌声更加热烈。平息下来后,很多学生都还不肯走,过来将孟兰亭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向她提问,问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孟小姐,你有男友了吗?”
一个平日惯常油嘴滑舌的男生忽然问。
不等孟兰亭回答,又说:“北平那边有个说法,北大老,师大穷,清华个个好郎君。说的是北大男学生普遍沉闷,师范大学的家贫,只有清华,男学生又有钱,又有趣,是顶好的男友人选,最受女学生的欢迎。放到上海,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就相当于清华的了。孟小姐要是还没有男朋友,可以考虑下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呀——”
他话音落下,教室里的女生纷纷发出表示鄙夷的嘘声,男生则兴奋不已,纷纷赞同。
孟兰亭一边收拾教案,一边笑道:“谢谢诸位热心。目前尚未考虑。诸位同学还是多祈祷你们的旷课能侥幸逃过教授的点名吧。”
教室里再次发出笑声,学生们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
“祝贺你,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数学系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蓬勃朝气了。”
孟兰亭听到一阵鼓掌声,随即话声传来,转脸,看见奚松舟站在教室前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孟兰庭说:“算是勉强通过,完成了预定的教案吧。实在当不起你这样的夸奖。奚先生不要取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的课上得极好。我敢断言,你很快就会受到学生极大欢迎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奚松舟也已知道了刚才课堂上那个秦姓政治系学生故意刁难的事,又说:“那个政治系学生,或是受人指使而来。不过你别怕,今天被你课堂上化解了,应当不敢轻易做再逾规矩的事了。且往后我会留意的,你若再遇异常,也记得立刻和我说,我会去找他们言明,杜绝此事。这不仅是对你的刁难,也是对学校正常秩序的干扰,不能姑息。”
孟兰亭心里其实雪亮,十有八九,应该是这回和自己一同竟考失利的人做的。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要是总被这样的小人暗中盯住,时不时要提防被绊一腿子,也是件头痛的事。听奚松舟这么说,露出笑容,道了声谢。
老闫方才也是跟了过来,一直停在教室后门的边上,忽然看到奚松舟过来了,与孟小姐有说有笑,忙说:“九公子,要不要去和奚公子打声招呼呀……”
他转过头,发现自家少爷竟已转身,大步而去,背影消失在了走道的拐角处,一愣,再次回头,发现孟兰亭已拿了教案,和奚松舟正从教室里出来,眼看就要走了,急忙追了上去,喊道:“孟小姐!”
孟兰亭正听奚松舟说起校方将于下周举办的一个为扩建图书馆而举办的筹款活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认出是冯家司机老闫,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转身停步:“闫阿伯。”
老闫快步到她面前,躬身:“不敢当不敢当。孟小姐叫我老闫就成。”说着,和一同停下的奚松舟也招呼了一声,转向孟兰亭说:“孟小姐,先前你还留在南京的东西,老爷叫我送过来了。您住哪里,我可以直接帮您送上门。”
孟兰亭说了自己现在居住的位于地丰路的周教授家的地址。老闫记下了。
“九公子呢?也回上海了吗?”奚松舟问老闫。
“刚昨晚回的!九公子他人刚才就在……”
老闫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先前得到的吩咐,看了眼孟兰亭,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孟兰亭听着奚松舟和老闫说了几句,在旁等着,等两人说完话,向老闫道谢。
“……随后她就走了。”
老闫从学校里出来,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刚才和孟小姐以及奚松舟见面的过程,见他沉默,急忙强调:“九公子你放心,你不让我提,我在孟小姐面前,就半句也没说你也来过……”
冯恪之面色冷漠,一言不发,一踩油门,汽车超前疾驰而去,先将老闫和那些东西送去了地丰路,半个小时后,停在了位于龙华的驻沪宪兵总队的铁门之前。
第19章
杨文昌是驻沪宪兵团的司令。年后接到直线电话,知道冯家的小九爷今年要来自己这里之后,当时口中慨然应承,其实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放下电话,心里就犯起了愁。
那个小九爷,平时的那些传言就不必说了,去年底在上海市政府开的几枪,凡部门之内,简直无人不知。杨文昌和沪市长的私交还算不错,过年的时候,两人曾坐下喝酒,对方多喝了几杯,向他诉苦之时,他还曾怀着同情之心加以安慰,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个年,这尊叫人头疼却又不敢不供的大佛,就被送来自己这里了。
昨天接到南京顶头上司的电话,说冯家公子今天会来报道,叮嘱他务必周到接待。杨文昌一早就来司令部里等着了,等得是心浮气躁,索性开始打木鱼念经——他年纪越大,越胆小怕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打木鱼念经,就成了他在这繁杂乱世里平定心绪的一个法宝。在声声的木鱼和念经声里,他才能感到心平气和,眼不见为净。但今天,这法宝好似也失灵了。念了半篇消灾经了,心绪还是纷乱得很,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见卫兵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报告司令,人到了!”
杨文昌急忙把木鱼藏到抽屉里,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刚出办公室,迎面看见对面走来了一个公子哥儿打扮的俊俏青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心知就是等着的那位爷,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发出一阵表示自己由衷高兴的爽朗的哈哈笑声,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冯公子,欢迎欢迎!鄙人杨文昌,驻沪宪兵团司令,代表驻沪的两千宪兵兄弟,热烈欢迎冯公子的到来!”
说完,向两边整齐列队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哗哗哗的鼓掌之声,整齐地响了起来。
杨文昌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谄媚,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名为司令,其实手下不过两个团的两千宪兵,以人数论,充其量,还够不个一个上校旅长,在冯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把唯一的儿子送来这里,说给他脸面也不为过。
虽然在他接到冯家长女那位夫人的电话时,得了叮嘱,让他尽管严格对待自己的弟弟,但杨文昌怎么敢?
只是毕竟,还是要几分脸面的,所以刚才的欢迎词,称呼的是“冯公子”,而不是“冯参谋”。
冯恪之停下脚步,朝左右点头,示意两边列队欢迎自己的宪兵卫队停下鼓掌,随后接住了杨文昌那双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双手,握住了,笑道:“鄙人冯恪之,来晚了,叫司令和兄弟们久等,是我的错。哪天方便,鄙人做东,请兄弟们赏脸,喝个酒去!”
宪兵卫队顿时喜笑颜开,再次鼓掌——刚才还只是按照杨文昌的意思来的,这回却是发自心底,掌声格外热烈。
杨文昌更是喜出望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冯家的小九爷,态度居然这么好,在手下面前,也是给足了自己脸面,根本不像沪市长所言的那样,是个恣意妄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
心里一松,杨文昌哈哈大笑——这回是劫后余生、喜笑颜开的笑,亲热地用力晃了晃和冯家九公子握住的手,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请他入了司令部的办公室。勤务立刻送上早已预备好的香茗。杨文昌请冯恪之入座。
“冯公子,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如此!公子风度翩翩,礼贤下士,诚有古之先贤遗风也!鄙人有幸,能与冯公子共事,往后,冯公子只要有事,尽管开口,只要在鄙人职权范围之内,鄙人无所不应。”
冯恪之一笑:“杨司令以后叫我职名就是了,不必客气。论衔职,司令是冯某的上司,冯某怎敢对司令发号施令?”
杨文昌急忙自谦:“嗳!冯公子你肯和咱们称兄道弟,那就是看得起咱们了。兄弟们知道你今天要来,无不振奋,人现在全部集合在了操场,就盼着能见冯公子的面。只是冯公子远道而来,要是累了,先去休息,我让兄弟们解散,改日再见。”
“不必。这就去吧。”
冯恪之站了起来。
“好,好,我这就带路。”
龙华宪兵司令部后,那片宽阔的操场上,两千列队的宪兵,在接受过杨文昌和新到的司令部参谋冯恪之的检阅过后,按照常规,在新到的长官面前,进行操练的表演。
杨文昌陪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冯恪之仿佛对所见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解释说:“冯参谋,咱们是宪兵部队,和陆军部队还是有所不同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可并论……”
冯恪之望着前头那几个在打靶的,十环中多只能中八九环,能稳稳打进九环,其中有三四发中靶心正中的,已是佼佼,问:“这就是最好的了?”
杨文昌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面露尴尬,“这个……能枪枪进九环,也实属不错了……”
说完,见冯恪之还是一语不发,立刻把那几人叫来,呵斥道:“平时都怎么操练的?打成这副样子,把宪兵团的脸都给丢光了!”
这几个都算是枪法出色的了,才会被挑出来,尤其那个环数最高的,是一团下的三排长,名叫马六,平时号称宪兵团里神枪手,手下一帮拥戴的兄弟,进进出出,很是拉风。他从前也听说过冯家小九爷的纨绔名声,知他从天而降,打心底瞧不起,见杨文昌为了讨好这个冯家公子,当中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是个不怕死的,脖子一横,说:“我就这水平了。谁打得比我好,出来让我看下,我当场给他磕头认爹!”
周围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全投到了冯恪之的身上。其中暗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杨文昌见手下竟拆自己的台,存心仿佛是要冯家公子出丑,大为光火,正要呵斥,冯恪之已经起身,朝马六走了过去。
马六盯着对面这个西装革履小白脸一样的公子哥儿走了过来,眼底慢慢地起了一层戒备之色。
冯恪之停在他的面前,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向他伸手。
马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冯恪之已从他手里拿过枪,退膛,上子弹,动作极是迅速,一气呵成,随即举枪,瞄准对面的一行靶子,“砰砰砰砰砰”,连发五枪。
伴着一阵淡淡的硝烟火药气味,靶子那头,一个声音吼了起来:“五十环,全满!”
操场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六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甚至连军装也没穿、有着纨绔之名的冯家公子,竟有一手如此精准的枪法。
想起自己刚才放出的话,顿时僵住。
冯恪之的目光掠过对面两千宪兵,说:“文明精神,野蛮体魄,民族方能自立。咱们是宪兵,但也是兵,往后不执行任务,全都给我操练去!”
他顿了一下。
“不说别的,至少下回打架,不至于被人几下就干得成了娘们!”
话音落下,操场一片寂静,宪兵们面面相觑,无不羞惭。
冯恪之把枪放回到面红耳赤的马六的手里,转身而去。
杨文昌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带头鼓掌,又大声吼道:“听见了没?明天起……啊不,今天起,没事全都操练去!”
操场队伍解散之后,马六找到了两腿架在参谋办公室桌子上的冯恪之,说:“冯参谋,我马六说到做到,这就给你下跪喊爹!”说着,双腿一并,就要跪地。
冯恪之靠在椅子上,正翻着一叠杨文昌刚才亲自送过来的卷宗和人事档案,瞥了他一眼:“我可没你这样的儿子!免了吧!”
马六脸涨得通红:“冯参谋要我做什么,说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冯恪之出神了片刻,放下档案,慢慢地说:“叫几个兄弟,先去教训个人吧。”
“留命。其余,你们自己看着办。”
马六眼睛一亮,大声道:“是!”
……
关于数学系那位孟小姐的第一课,当天就成了之华大学各系学生热议的话题。又大约是周太太的介绍,关于孟兰亭的家世,随即也传开了。这下,不但那些学生,连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对着孟兰亭的态度,顿时也多了几分仰慕和亲近。
就在当天,据说教务处就收到了几十份来自各系学生的要求增修或改修选修科目的申请,不约而同,这些申请,全是指向数学。
原本门可罗雀的数学系,一下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孟兰亭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课会这么受欢迎。虽然看起来仿佛是好事,但又有点担心,怕影响到原本的秩序,惹来周教授不满。当天晚上,回到周家后,在书房里,向周教授简单汇报了今天的工作情况,迟疑了下,随后说:“伯父,要是扰了原本的秩序,我也可以换个工作的……”
周教授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要换工作?我今天和沪大数学系的一位朋友通话,他不知道怎么,也听说了这边的盛况,很是羡慕一下多了如此多的生源。不管学生初衷如何,日后能不能学成,只要肯来,就是个好的开始。”
“数学从来不是高高在上要让人膜拜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门基础学科。因为你的到来,让咱们这个万年古井的数学系有了动力,我应当感谢你才对。”
孟兰亭这才放下了心,正要帮周教授整理讲义,周太太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听起来仿佛带了点惊慌:“哎呀,你怎么回事?你是谁?被人打了,赶紧去医院啊,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老周——老周——你快来呀——赫死人啦——”
周太太是湖南人,一紧张,方言也冒了出来。
孟兰亭急忙跟着周教授赶到门口,看见门外的台阶下,站了一个人,借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看去,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半张脸上糊满了血,原本应当是穿西装的,衣服却也被撕烂了,满身的血渍,模样看起来很是吓人。周太太胆小,又是晚上,光线昏暗,难怪害怕。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人一看见孟兰亭出来,竟然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嗷嗷痛哭:“孟小姐,我该死,我该死!是我一时糊涂,买通了学生,去你的课上捣乱,想让你出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其实我是因为考试没有通过,才拿不到毕业证书的。我撒了谎!求求孟小姐,帮我说说情吧,让他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胳膊折了,牙齿也被打掉了……”
“是你?”
孟兰亭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人,竟是那天和自己一同参加竞考的那个姓罗的日本归来的留学生。
只是当日仪表堂堂,现在成了猪头。
周教授也认出了人,很是吃惊。
早上课堂上的事,他也听说了,现在听这个罗家骏自己承认了,虽感不悦,但还是叫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罗家骏的眼里闪过恐惧的光芒,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孟小姐不原谅,我就要没命了……”
他嚎啕大哭:“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求求孟小姐,可怜可怜我,大人大量,帮我说说情吧……”
面对着周教授夫妇投来的困惑目光,孟兰亭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是谁做了这事?
奚松舟虽然也提过,说帮她解决,但以这些天所见的他的为人,应该和这种暴力至极的方式没有关系。
但是除了奚松舟,还会有谁?
终于打发走了那个显然被吓破了胆的罗家骏,孟兰亭回到自己的房间,捻亮台灯,预备明天的事,心中却七上八下,想着刚才的事,发怔了片刻,视线掠过屋里白天老闫送来的那些东西,目光定了一定。
突然,一个人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第20章
冯恪之!
除了冯家这个儿子,孟兰亭再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还会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了。
她又想起昨天和老闫碰面时的情景,愈发动了疑心。
或许是老闫看到了课堂的一幕,回去之后,告诉了冯恪之?
不管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种暴力行径的,以常理推断,倘若真是他干的,动机似乎是在替自己出头。
孟兰亭眼前再次浮现出年前发生在自己和冯家儿子中间的种种不愉快——或者,称之为怨隙也不为过了,不禁有点迷惑。
她当然不至于自大到以为能让冯家儿子听闻不平遭遇就愤然为自己出头的地步。
但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目的,他打人的动机,又是出于什么?
孟兰亭费解了半晚上,第二天去了学校,遇到奚松舟,又听到了一件令她吃惊的相关的事。
奚松舟说,他昨晚本想去找政治系那个名叫秦明传的学生谈话,没想到,找到学生宿舍时,得知了一桩意外。
一伙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凶形恶状,竟在傍晚时分,公然强行闯入学生宿舍,将秦明传捉住,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轮流扇他耳光,气焰极是嚣张,扇完了,放下一句话,说这个秦明传欠钱不还,按道上的规矩,原本是要剁手指的,看在他是学生的份上,从轻处置,略施小惩,予以警告,随后大摇大摆离去。
宿舍里进来了流氓,弄得学生人心惶惶,唯恐打手再次闯入,很是担心人身安全,于是报警处置,警察不肯来,正好奚松舟到了,由他出面,警局才来了警察,问了话,转了一圈,说会调查,随后就走了,其实等于没来。学生们不放心,奚松舟就叫学校保卫科的工人过来,工人手持铁棍,在那里宿了一夜。
孟兰亭沉默着,并没说什么。等到中午放学之后,独自来到几公里外的邮局,进去打了个电话。
“请问要接哪里?”
听筒里传来话务员的声音。
“麻烦帮我接龙华宪兵司令部。”
昨天老闫和奚松舟说话时,孟兰亭曾听到他提了一句,说自家的九公子,今年到了这里做事。
电话很快接通了。接过去的是总机,听话的,应该是个文秘。孟兰亭说要找冯恪之。
“冯参谋不在!”
对方态度很是高傲。
“我叫孟兰亭。这里的电话是0213。麻烦您,等他回了,方便的话,请他回个电话给我。我可以在这里等半个小时。”
孟兰亭挂了电话,就坐到电话亭的边上,开始等待。
张秘书挂了电话,随手在一个本子上,添上记录。
冯恪之今早第一个到的司令部,其余人姗姗而至,不少人还迟到了,看到冯家公子就站在大门口的岗哨边上,还换了制服,和昨天刚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无不吃惊,又很是惶恐。等听他下令集合出操,谁还敢怠慢?
冯恪之在操场上,盯着一队宪兵在练体能,做完了最后一组深蹲,看了眼表,说:“早上就到这里。解散,休息!”说完,转身而去。
宪兵们平时的操练多为敷衍,今天突然赶鸭子上架,进行这样完全是按照正规军队规范来的体能操练,个个累得两腿发抖,好容易听到一句解散,等冯恪之一转身,立马全都趴了下去,个个吐着舌头喘息如狗。
“哎呀,冯公子,你回来了?辛苦辛苦!”
杨文昌正等在办公室的门前,看到冯恪之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殷勤地递上自己的手帕。
“擦擦汗!实在是辛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这种事,交给下头就好了,又何必冯公子你亲自上阵?走走,赶紧吃饭去。中午锦江饭店,我专门定了位子,就当是给冯公子设的接风筵——”
冯恪之没接他那条手帕,自己摘下帽子,随意擦了擦额头沁出的一层热汗,笑了笑,说:“司令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午就算了,司令部食堂吃点就好。”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大步而去。
杨文昌一愣,见他已经往里走了,不像是在玩笑,急忙转头,吩咐边上的人,火速去通知食堂的伙夫,赶紧新做几个好菜出来,冯公子要在食堂吃。
“冯公子!这是今天早上打来这里找您的电话记录。一共七条。”
张秘书远远看见冯恪之走了进来,赶紧迎上去,翻开本子,一边跟在后头,一边念给他听。
“八点零二分,市政府秘书长打来,说全体同僚不舍冯公子的离职,拟为冯公子设一高升筵席,询冯公子何日方便,等回复。”
“八点三十五分,一程姓公子打来电话,说明日乐丽舞厅开业,约冯公子前去游乐。”
“八点五十分,宅电,说冯公子早上出来,忘了携带收拾好的衣箱,司机送来——已经放到您办公室了。”
“九点半,市政府黄市长再次打来电话,请冯公子回电。”
……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听着。
“四十分钟前,还有一个您的电话。是个女的,说叫孟兰亭,留了个号码,应当是电话局的号,请冯公子您打回去,说可以等半个小时。没提什么事。时间应当已经过去了,冯公子您不必回了……”
冯恪之进了办公室。大约感到热,解起领口的几只衣扣,突然,那只手一停,猛地转过了脸。
“什么?为什么没立刻通知我?”
他的语气,极是不快。
张秘书吓了一跳,张嘴看着冯恪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哪……哪条?”
他问完,立刻就意识到,冯公子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刚才念的最后一条。
不禁费解,又有点委屈。
他只是照吩咐,把电话记录下来就行,不用去通知。
连市长和秘书长的电话都没立刻接,他怎么知道这个姓孟的小姐的电话,会这么重要?
何况对方又没说什么事。
他看着冯恪之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照着那个号码,立刻就拨了回去。
电话是接通了。但那边回复说,之前打电话的那个小姐,刚刚已经离开了,好像就在几分钟前。
冯恪之啪地挂了电话,一把抓起车钥匙,转身就往外去,走了两步路,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地刹住,转过身,黑着脸说:“出去!”
张秘书如逢大赦,赶紧抱着本子溜之大吉,回到位子,定下神后,在笔记本上添了一个备注。
日后凡接到一孟姓小姐的电话,须第一时间火速通知。
切切!
杨文昌为了讨好冯恪之,布置的这个办公室还带个套间,推开一扇门,进去就是一个连了盥洗室的小卧室,以供他随时休息。
冯恪之几步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俯身哗啦哗啦洗了把脸,擦干,对着镜子梳好头,一一扣上军官制服上的那排錾暗纹铜扣,正了正衣领,低头看了一眼,随手从一叠堆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细亚麻手帕里抽了一条出来,蹲下去把脚上那双沾了层操场黄泥的长筒美制军靴擦得一尘不染。想了想,又往头发上抹了层发蜡。临出门前,忽然又记了起来,赶紧折回,从那只老闫送来的箱里翻出昨晚冯妈帮他放进去的那瓶八姐送的还没开封的EAU DE COLOGNE古龙水——据广告词,闻起来好似刚洗过澡的清爽味道,又兼备男人的性感。
冯恪之扭开香水盖子,闻了闻,往身上嗤嗤嗤嗤,喷了十来下,终于收拾完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自己觉得也颇是满意了,赶紧跑了出去,发动汽车,呼地一下冲出司令部的大铁门,向着之华大学疾驰而去。
……
孟兰亭中午没等到冯恪之的回电,因为下午还有事,只好先回来了。
现今大学态度开放,不限制学生的课程流动。下午的内容,是帮周教授对那些临时选修数学的学生进行基础水平测试。
也就是考试。
因为人数很多,考试安排在一间大教室里。
试题是昨晚周教授亲自出的。全部是解答题。根据难易程度,每题分值不等。
这是现在通用的数学试卷题型。没法靠蒙,不会做,就不能得分。这也是考大学时有人吃鸭蛋的原因。
下课铃声响起,考试完毕,孟兰亭收了卷子。学生们却还不走,纷纷围在她的边上。有问答案的,有抱怨周教授题目出得难,恐怕自己没法如愿录取的。孟兰亭耐心地一一解答。
“孟小姐,有人找你,等在学校大门外!”
忽然,一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喊道。
孟兰亭应了一声,抱起试卷,走了出去。
“是谁找我?”
“是个军官!很年轻的!长得比顾焰先生还要英俊啊!他还对我笑!”
女学生应该是一路跑进来的,不停地喘息,双眼放光,到了这会儿,脸庞还带了点散不去的红晕。
顾先生是现在有名的一个男电影明星,正好前段时间他主演的一部电影大红,顾先生就成了上海很多时髦女子的梦中情人。恰好也因为顾先生从前就读过之华大学,所以在这里,顾先生更是倾倒大片的女学生。
能从这个女学生口中说出这样的赞美之词,可见对方人才,应该是很出众的。
孟兰亭听到军官两个字,不知道怎的,就想到了冯恪之。
毕竟,中午她才给他打过电话。
但他居然会屈尊,来找自己,她又觉得很是意外。
孟兰亭朝着大学门口走去。女学生热心地领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远远地,女学生就指给孟兰亭看。
果然,在大门外的路边,停了一辆汽车。一道身影斜斜靠在车头的一侧,似乎正在等人。
真的是冯恪之。
因为宪兵部队的性质,制服比常规部队还要讲究几分。尤其是军官的制服,料子和样式无不考究,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愈发挺拔,也极是惹眼。
正好是下课时间,不断有学生进出,很多人频频回头,向他投去瞩目的好奇目光。
孟兰亭见他双手插兜,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了,赶紧加快脚步出去。
“冯公子!”
孟兰亭出了校门,叫了他一声,见他转过脸来,抬了抬眼皮子,好似刚看到自己出来,也根本没有走过来的打算,便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汽车的边上,中间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来了?”
冯恪之瞥了她一眼,口气很是随意。
“秘书说你早上给我打过电话了?正好中午我路过这里,想起来就顺道停下问一声。”
“你什么事?”
第21章
孟兰亭闻到了散自于他身上的古龙水气味,也是如此的嚣张,就如同他这个人。
她被熏得呼吸微微一窒,刚开始,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更弄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洒了这么多的香水。
记得先前,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类似于这样的体味。
孟兰亭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往后稍稍退开了些,等恢复了呼吸,才说:“冯公子,昨晚那个和我一同竞考助教位子的罗先生被人打了,今天又听到了个消息,也是在昨日,傍晚有人扇了另位秦姓学生的耳光。我猜,应该是和昨天课堂上向我发难的事情有关。”
她抬起眼。
“冯公子,我想问下,是不是你叫人做的?”
“是啊。”
冯恪之应得很是干脆。
“姓罗的自己也承认了,背后对你使阴。至于那个学生,不过叫他长长记性罢了。小事一桩,我也没做什么,孟小姐你不必向我道谢。”
他神色怡然,语气满不在乎。
说完,顿了一下,瞥了她一眼。
“我之所以如此,完全只是出于我来上海前,我父亲曾叮嘱过,要我关照些你的缘故罢了。”
他又添了一句。
孟兰亭垂眸,沉默了片刻,说:“冯公子,虽然你很大方地叫我不必向你道谢。但我还是先得向你道个谢。谢谢你为我出头。”
“但是,”她加重了语气,“说真的,即便伯父对你有过叮嘱,我也不需要你如此的关照。”
冯恪之仿佛一怔,眼底先前的那种怡然之色渐渐消失,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变得有点不悦了。
“孟小姐,你在怪我?”
孟兰亭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说:“不敢。”
“今天打电话找你,除了致谢,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一声,希望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也再不要发生类似这样的暴力事情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冯恪之眯了眯眼,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他原本一直稍稍靠在身后的车旁,身体姿势透出的,是一种愉快和带了居高的意味。
而现在,气氛陡然变得僵冷了,还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动。
“孟小姐,我这是怎么又得罪你了?是,我是让人敲打了下那两个家伙,但轻重我有分寸,何至于要你特意将我叫来听你的教训?”
“冯公子,你误会了。”
孟兰亭解释:“我绝不是在教训你,也没这个资格,而是因为这事因我而起,所以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不赞同施加过分的暴力。尤其是你的人,竟然还当着其余学生的面,以暴力威胁,弄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乱。这种行径,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孟兰亭见他一语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附近,似也引了越来越多学生的注目,不断频频地扭头看着自己和冯恪之的方向,又暗暗憋住气,极力忽略钻进自己鼻子的那呛人的香水味儿,重新朝他靠过去了些,压低声,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冯公子,我听说你今年加入了宪兵。要是我猜得没错,那些打人的人,应当就是你的部下吧?宪兵也是国家之机器。比起行打人和恐吓之事,我想,必定还有更加有意义的,在等着你带领他们去做……”
“你说完了没?”
冯恪之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
“孟小姐,多谢你的指教,我领了。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他妈的就当王八地上爬!”
他转身打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神色冷漠,双目平视前方,发动了汽车。
伴着油缸燃烧所发的“轰”的一声,汽车瞬间就走了,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只留下满鼻挥之不去的古龙水的味。
孟兰亭敏感地觉察到了短短几分钟里来自于他的情绪变化。
望着他最后显然是恼羞成怒地驾车扬长而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有点低落了下去。
孟兰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念一想,虽然气跑了冯家的儿子,但看他的样子,往后应该不会再弄出这样的事了,如此,自己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孟兰亭决定抛开,吐出一口气,转身朝里而去。
刚才那个女学生还在学校门口等着,见孟兰亭回了,迎了上来,好奇地问:“孟小姐,刚才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吗?”
孟兰亭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是不是!别误会。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真可惜啊,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呀,郎才女貌,也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
孟兰亭笑了笑,加快脚步,女学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了上来,热情地说:“孟小姐,我是戏剧社团的干事,我叫陈清清,外文系的。我们社团招考社员,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好多同学想加入,但条件不够。孟小姐你条件这么好,不用考都行。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呀?电影明星顾焰顾先生,孟小姐你应当知道吧?他自导自演,才华横溢,就是我们之华的校友。很快就是之华建校二十周年的校庆,我们社团负责排演一出戏剧,为校庆献礼,正设法邀顾焰先生回母校做指导。孟小姐,你愿意加入我们的社团吗?没有舞台经历也不必担心,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大学的各种社团犹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竞争也十分厉害。不但本校,还有同城校际之间的竞争。之华大学戏剧社团实力不俗,但一直被另所同样著名的本地教会大学的戏剧社团所压制。对方社团的台柱沈荔眉沈小姐,不但多才多艺,且出身高官之家,是上海,也是南京有名的豪门小姐。
本校这位数学系新来的助教孟小姐,年纪和学生相仿,不但外形出众,据传,还是著名的世宦之后,门庭清华,声望很高,要是能加入本校的戏剧社团,势必会令社团实力大增,去邀顾先生做指导,底气也更足些。
所以陈清清力邀。
孟兰亭笑道:“谢谢。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多的时间参加。”
陈清清不放弃,一路跟着她游说。
因为祖父从事洋务的缘故,孟兰亭耳濡目染,从小爱好也很广泛,并不仅仅只限于数学,对西方文学和戏剧,也并不陌生。
但孟兰亭来这里,初衷只是找自己的弟弟,现在当助教,说白了也只是权宜,并没有想好日后的长久之计,所以,虽然并不排斥,但确实没打算过那么多。
陈清清一路跟随,不屈不挠,到了最后,孟兰亭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终于打发走了陈清清,孟兰亭的耳根子才安静了下来。
她的那一句话,原本只是敷衍,没有想到,才隔了一晚上,第二天下课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里誊抄着新批出来的学生试卷的分数,坐她对面的胡太太进来说:“孟小姐,你加入戏剧社啦?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就是好,容易和学生交朋友。像我,想掺和都没门。”
胡太太是做办公室后勤行政的,电影和戏剧爱好者,最近狂迷顾焰先生,把他的电影海报贴在自己办公桌的对面,语气很是羡慕。
孟兰亭惊讶,问了一声。
胡太太说:“你还不知道?刚才我经过布告栏,看到几个学生在贴戏剧社团的社员名单,你就在上头。”
孟兰亭赶紧起身过去,远远看到布告栏前围了很多学生,都在翘首看着上头的一张红纸。边上有几个戏剧社的人,陈清清也在,扭头看到孟兰亭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带着其余人跑了过来,高高兴兴地说:“孟小姐,我们诚挚邀请你做我们的特别荣誉社员。你看——”
她指着墙上的红纸。
孟兰亭看去。
自己的名字写在最上头,果然是大号的“特别荣誉社员”六字。
见孟兰亭不语,陈清清露出忸怩之色,小声说:“孟小姐,你不会责备吧?因为你说考虑,所以我就先把你名字列为特别荣誉社员。你要是实在不想加入,我们也不会勉强,但真的很想你能加入。”
“孟小姐,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请你支持我们的社团,我们将十分感谢!”
边上一个男生说。
孟兰亭认了出来,就是前天在课堂上挺身而出斥责那个秦明传的男生,名字叫做徐凯旋。
望着对面一双双充满朝气的热情期盼的眼,孟兰亭忽然不忍拒绝了。
大约是从小经历和生活环境的缘故,加上已经教过好几年的书,来到上海之后,虽然自己的年龄,和周围的这些青年学生相仿,甚至好些学生,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但孟兰亭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比他们仿佛老了十多岁。
她迟疑了下,终于笑了,点了点头,说:“好吧。那就算我一个吧。”
……
自从冯家的九公子来了之后,每天一大早,杨文昌就只能准时过来上班。
上行下效,最近几天,宪兵司令部的行政风气倒是大好,再没有人敢迟到了。
昨晚麻将搓到凌晨三点,输钱不说,回去了,被还牢牢记恨着自己三年前在外头和个年轻小寡妇搞出了点事的太太给臭骂一顿,赶出卧房,只能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等一觉醒来,赫然发现九点多了,吓了一大跳,慌忙穿衣出门,偏偏皮带又不知道丢哪里了,见太太也不帮找,只叉腰站在一旁冷笑,气得不行,又不敢发作,只好拿了根鞋带凑合系住裤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杨文昌进了大院,一眼看到冯家公子的车已经在了,一问,张秘书说他早上一来,直接就召了两个宪兵团去了操场,人压根就没进办公室,应该不会发现司令迟到。
杨文昌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浓浓的茶,坐着渐渐打起了盹,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张秘书进来了,脸色很是古怪。
“司令,刚听到个消息,说冯参谋要带兄弟们去参加今年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杨文昌的瞌睡全跑了,吃惊地站了起来。
“什么?”
最近几年,出于形势的需要,也是为了提升军事技能和振奋人心,南京效仿德、美,每年于五月底,举办一次华东军事竞赛大会,至今已经开展五届。
今年的大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参赛的队伍,全是各军选送的精英,最后的胜者,将获得英麾奖章,接受领袖颁奖,通电全国,被军人视为莫大之荣誉。
这种事,体面是体面,但从没有宪兵部队的什么事儿,在一边看看就是了。
杨文昌做梦也没敢想过去掺和这个,赶紧往操场跑去。
……
早上的操练,刚刚结束。
冯恪之命宪兵团集合,随后宣布,半个月内,将会从这两千人中择选佼佼者,组队参加三个月后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全场鸦雀无声。
宪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吱声。
“冯参谋……我们……行吗?”
二团三排长马六,摸了摸头,小声地问。
冯恪之冷冷地道:“行不行,上了就知道。”
“丑话说在前头,要上,就得给我玩命地练!觉得自己不行的,现在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浪费老子时间!老子把话放这里,冲上去了,奖金我一分不要,全分了,我再奖赏大洋五千,大新书寓头牌,包夜三天!”
书寓是现如今对高级交际花和妓院的雅称。那些地方的女子,虽然也卖身,但接待的对象,全是上流社会的客人,非富即贵。
尤其大新书寓,更是上海的花帜,挂头牌的几个有名的交际花,普通的有钱人,根本就看不上眼。
操场再次安静了下来。
“妈卖了个批!老子这就拼了,我去——”
突然,马六大声吼道。
“我也去!”
“还有我!”
杨文昌气喘吁吁地赶到之时,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在这里当了五六年的司令了,他还是头回,看到自己的手下这么威武雄壮,个个两眼放光,发出的吼叫之声,嗡嗡嗡嗡,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震破了。
“杨司令,不好意思,早上你没来,我就擅自做主,替我们宪兵团的兄弟报上了名。先斩后奏,杨司令不要见怪。”
冯恪之转身,笑着,对目瞪口呆的杨文昌说道。
第22章
那个影帝兼导演的顾焰先生,从前曾在之华大学读过一年的国文,据说当时也参加过戏剧社,算是戏剧社的老前辈了。因孟兰亭的毛笔字漂亮,第二天,她就帮戏剧社拟了一份邀函,说:阳和方起,万象更新。顾先生盛名,遍布宇内。知顾先生日常必孔席墨突,本不该贸然具书打扰,但以泮池共墨之缘,恰又逢母校建校之庆诞,排一剧目,以为献礼,若得顾先生拨冗指教,则为我全体后进社员之莫大荣幸。殷勤相盼,若蒙回复,不胜感激。
署名是之华大学戏剧社全体社员。
邀请函给了陈清清之后,因为自己本就只是挂名,孟兰亭也就没再上心了。过了一周,有天陈清清来找,说邀请函早早就送到了顾焰先生所在的电影公司,但犹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消息回复。今天几个同学忍不住找了过去询问,被告知顾焰先生这段时间恰好不在上海,恐怕有心无力。
陈清清和徐凯旋等人很是失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陈清清的父亲是松江的布商,家境殷实,性格活泼开朗,对孟兰亭很是崇拜,认识了后,最近几乎天天下课跑来找她,大多是和她讨论即将要演出的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有时也憧憬地想象顾先生倘若答应前来将会是如何的欣喜。
孟兰亭和她渐渐熟了,也喜她的烂漫,见她沮丧不已,安慰了她一番,说这种事,不可强求,本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一年多前,从获悉弟弟失踪之后,她就委托周教授,数次在上海的报纸登载寻人启事。虽然无果,但始终没有死心,因这看起来也仿佛是唯一最有可能找到弟弟的法子了。
这次过来,从年后开始,她就又联系报纸,想再次刊载启示。但当时,被沪上发行最大的沪报、新闻报等告知,广告版面,无不排得满满,日期已经到了两个月后,只能排队。幸好周教授和报纸一个姓金的主编认识,拜托了一下,对方答应替她想法子插进去,安排一周的时间,约好今天,叫她过去送资料和广告费。
下午没有课,孟兰亭请了个假,坐了电车,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了位于汉口路的报馆。
报馆原本应当是个忙碌的地方,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大堂里人很少,连接待处的女文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孟兰亭向一个路过的男工人问了主编室的位置,得知在二楼左边进去最后一个房间,道了声谢,就上去了。
到了二楼,才发现楼下见不到人的原因。
报馆的人,尤其是女性,大约全都跑来了这里。七八个人,聚在主编室门外的那条走廊上。大家都朝主编室的方向探头探脑着,窃窃私语,神色显得有点兴奋。
其实和那位金姓主编约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但那间办公室里,显然还有别的什么客人。孟兰亭就转向边上的一个女文员,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和金先生约好见面。
女文员似乎对她的名字有印象,哦了一声,正要开口,门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孟兰亭和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这男子的年龄,介于奚松舟和冯恪之的中间,大约二十四五的样子,剑眉凤目,唇红齿白,梳着时下很流行的偏分头,穿了身款式新颖的奶油色西装,很是能够吸引人的视线。一双眼睛,尤其出彩,犹如含晶,顾盼生姿。
办公室里头,一道出来了好几个人,这男子仿佛是中心,被人簇拥着。他第一眼就落到了孟兰亭的身上,目光定了几秒,眼睛似乎微微一亮。
孟兰亭不认识这个人,但却觉得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的。
“顾先生,多谢今天大驾光临,配合我们在这里访问拍照。等稿子出来,我会先让您过目。”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送客而出。
“哪里哪里,贵报与我一向有缘,应该的。请留步。”
这个顾先生笑容满面地说道。
孟兰亭终于想了起来,眼前浮现出办公室隔壁座位上,胡太太那张贴出来的明星图片。
电影明星顾焰。
有点意外的是,陈清清昨天还说电影公司回复他不在上海,今天就在这见到了人。
孟兰亭自然不会多言,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顾先生和同行的几人被那个中年男子送了出去,经过孟兰亭的面前时,顾先生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金先生,之华大学的孟小姐来了!”
女秘书说道。
金主编看向孟兰亭,面露笑容:“哎呀,你就是周教授提过的那位孟小姐,抱歉抱歉,今天约到了顾先生做访问,很是难得,话题一开,不小心就过了时间。进来进来。”
孟兰亭跟着金主编进去,将自己要刊载的资料和费用一一递交,对方收了孟兰亭递上的信封,说从下周一开始,就会给她安排刊登。
孟兰亭道谢,随后告辞出来,下楼经过报馆前堂。
那个顾先生还没走,正在给围过来的女职员一一签名,看到孟兰亭下来了,起身主动向她走来,和她打了个声招呼,递上一张精致的烫金名片,笑着说:“孟小姐,刚才我听介绍,你来自之华大学?”
孟兰亭点头。
“太巧了。我从前也曾在之华大学就读过。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下部电影的女主角。真的,你的长相实在太适合了,那个角色,完全就像为你量身定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我保证,你能够成为女明星的!”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女职员,都用羡慕的目光>>
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说:“我不是之华大学的学生,我在那里担任助教。我也不会去拍电影的。谢谢。”
顾先生目露失望之色,很快又问:“那么孟小姐应当知道贵校的戏剧社?”
孟兰亭颔首。
顾先生再次目露喜色,说:“是这样的,前些天我一直在外地忙碌,刚昨晚才回来,得知社员为校庆的剧目,曾给我发了邀函。昨晚太迟了,今天如孟小姐所见,我又有事,本是想晚些,再亲自给社员们回个信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那就劳烦孟小姐,回去帮我先向社员们带个话,说母校校庆,我定会出席,也很乐意能和他们一道排演。我会尽快和他们见面。”
报馆之行,意外收获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孟兰亭回去之后,转告了陈清清等人。
大家欣喜若狂,尤其是陈清清,当场忘情地抱住孟兰亭,尖叫出声,兴奋不已。
这位顾焰先生,果然是说到做到,没两日,一个周末,他竟真的亲自到了学校,和戏剧社的的社员见了面。
当天,许多女学生跑来戏剧社里围观。
顾先生的身上,极有亲和的力量,丝毫不见电影明星的架子,笑容可掬,很快就俘获了大批女学生的心。剧本翻了翻,当场点头,表示愿意指导排演,并且再次提出,希望孟兰亭能出演女主角朱丽叶。
孟兰亭以自己只是戏剧社的后勤为由,再次婉拒。
顾先生无奈,只好改指陈清清演。陈清清兴奋地几乎晕厥。
一个星期,就这样又过去了。
那则刊载出去的寻人启事,依旧好似泥牛入海,没有半点的回音。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再一次收获这样的结果,孟兰亭几乎就要绝望。
冯老爷之前曾答应过帮她找,但现在,她几乎也不敢再抱指望了。心里那种不祥之感,只是越来越强烈罢了。甚至渐渐地,起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思。既盼着能快点收到冯家的消息,又担忧万一若是收到任何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那该怎么办。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三月中了,在孟兰亭入职数学系助教一个多月后,之华大学迎来了建校三十周年的庆典。
明天的庆典活动,将在学校的礼堂举行。除了常规内容之外,有两个很引人瞩目的环节。
其一,是为图书馆扩建而举办的一场慈善募捐活动。
之华属教育部下的国立大学,是上海,也是全国创办最早的著名的高等大学之一。
鉴于政府如今的实际情况,教育部门能下拨的经费,实在是捉襟见肘。学校的图书馆建于三十年前,已经到了远远不能满足使用的地步。所幸之华大学三十年来,出了不少著名的校友,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富商名流,于是一致建议,趁着这个庆典,举办一场慈善捐款活动,所得善款,用于重建大学图书馆。
其二,就是当天的舞台剧表演。
这原本只是一场本校戏剧社团为校庆和筹款而排演的剧目,但现在,因为是由著名的电影导演兼明星顾先生亲自执导的,自然也就大受瞩目,票务一出,很快就被一抢而空。
这一天的晚上,冯恪之从龙华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冯令美正坐在客厅里,翻着公司新出的时装样品图片,见弟弟终于回了,急忙放下册子,问他吃过饭没有。得知他在司令部的饭堂里,和下头的人,一道吃了才回来的,忍不住说:“小九,这也未免太辛苦了,你瞧瞧……”
她上下打量着弟弟,心疼地啧啧摇头:“这才多久,你都成了什么样了?起早摸黑,还天天在那边饭堂里吃了回来。我就搞不懂了,那边的饭,是你能咽的下的吗?你肯做事,自然是好,但也没必要这么辛苦啊!小九,我跟你说,你别想多,那些去的队,全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就何方则的人,去年不也只拿了第二吗?你待的那个宪兵团,不是八姐说,个个养的成了歪瓜裂枣,烂泥扶不上墙,也就站出来好看,唬人还成,你就是把自己累趴下了也没用的。是不是何方则和你说了什么?我跟你说,你别听他的。跟着他,会有什么出路?”
冯恪之说:“和姐夫无关。我去洗澡了。”说完就往楼上去。
“哎,等等!”
冯令美又冲他喊。
冯恪之停在楼梯中间,转过头:“又怎么了?”
“明天不是之华大学的校庆吗?我收了请帖,本来是要去的,谁知今天突然来个电话,苏州工厂那边出了点事,我明天必须要过去。你代我去之华大学出席活动。”
“懒得去!”
冯恪之眉头拧了拧,抬脚继续往上。
“干嘛不去?我公司里新出了一批春装,款式很漂亮的,孟小姐穿了一定好看。我给她准备了几条裙子,已经包好了,还有点吃的东西。你帮我一并给孟小姐带过去!”
“说了我不去!”
冯恪之脸一黑,掉头就上去了。
冯令美望着弟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楼梯口,无可奈何,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天,给奚松舟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到了明天,帮自己以公司的名义捐一笔款项,又说:“还有,我给孟小姐准备了几件衣服,想麻烦你,顺便帮我带给她。明天一早,我叫老闫把衣服送到你那里去。”
奚松舟一口答应,冯令美向他道谢,挂了电话,叫了老闫过来,吩咐了一通。
第23章
早上五点半集合,上来就是每人二十公斤负重五公里跑,接着挂勾梯训练、穿越铁丝网来回跑,然后是臂力、抗暴晒形体训练。到了下午,还有射击、水下、泥涂等其余的专项内容,全部都是按照美国特种部队的要求来的,没有半点含糊。
经过最初一个月的魔鬼训练,两千人里,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组成了一支小队。这就是这支小队每天都要重复的训练内容。
据说再过些天,还会增加突围、反突围、侦察、攀登悬崖等战术训练和全能训练。
这也是军事竞赛其中的一个项目。
中午,日头最是猛烈的时候,马六和其余人,每人手中平举一支机枪,枪口用绳子吊了一块砖头,被要求一动不动,保持站立两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不停地从马六和同伴的的额头上冒出,衣服湿透,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举着机枪的胳膊会发抖,会歪斜,但练到现在,已经能够保持不动了。
冯恪之看了眼怀表,说了声结束,众人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又被要求再次负重跑五公里。
这是早上最后一个训练项目。完了,就可以获得中午的休息时间。
看得出来,冯家公子今天早上的心情仿佛不是很好,一来,脸色就很严厉。宪兵队员但凡动作一点没有到位,脚步稍微慢了半拍,立刻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敢不服。
所有的训练项目,在一开始的时候,冯家公子必定亲自和他们一道下场过,碾压众人,完全不是什么花架子。
一个有着如此出身的公子哥儿,竟有如此的本事,服气之余,也是迷惑不解,直到得知传言,说他从前曾就读美国西点军校,成绩优异,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他说什么,照着做就是,被骂得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悬在头顶的明晃晃的大洋和从前只能在梦里流口水的大新书寓头牌,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
烈日当头,马六和众人背着大沙袋,两只脚腕各缚小沙袋,吭哧吭哧,又跑了起来。
毕竟已经练了一个早上,从五点半天刚亮开始,一直到了现在,中间只被允许喝过几次水,肚子早就饿了,体能也不可避免地下降。
还剩最后最后一公里,包括马六在内,十几个人,开始气喘吁吁,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全他妈给我快点!老子没时间等你们磨蹭!”
伴着一道厉声呵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
马六回头一看,冯恪之端了把机枪,站在后头,哒哒哒哒地正朝自己屁股在扫射,子弹就扫在距离身后不过几米的地上,地面被打出一个个马蜂窝似的坑洞,一时间,黄尘飞扬。
马六魂飞魄散,妈呀一声,和边上的同伴,撒开两腿,没命般地朝前狂奔,剩下的一公里,转眼就跑完了,麻溜地一口气冲到了终点,这才感到两腿发抖,扑倒在地,趴着牛喘了片刻,回头见冯恪之放下机枪走了过来,急忙又爬起来列队等待,终于听到一声解散,如逢大赦,一哄而散,跑去吃饭。
冯恪之自己额外贴钱,要求食堂每天必须给这些队员供应足够的鱼肉牛奶。杨文昌起先争着要自己掏腰包补贴,最后自然是争不过冯家公子的。
他本以为,这只是冯家小九爷的日子闷了,脑子一时发热,等过些天,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一个月过去了,他看着竟是要来真的,诧异之余,心里倒是暗自高兴,巴不得这位爷天天泡训练场,如此,也省得自己费心想着怎么该去讨好他了。
因为有了先前的“打手”经历,马六早认定自己是冯家公子心腹,中午吃饭,端了个饭盒,跑到冯恪之的边上搭讪,照常先拍几句马屁,随后壮着胆子,问出了这几天忽然困扰了自己的一个担忧:“冯公子,我在想啊,等日后,咱们兄弟拿了第一,万一大新书寓的娘们瞧不上我,关起门来给我甩脸子,那该怎么办?”
他问完,见冯家公子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用看呆瓜似的目光盯了自己一眼,不禁脸一热,回头看了眼身后,凑过去小声地说:“冯公子,你是什么女人都玩过了,不瞒你说,我今年二十三,还没女的相好过。就从前出来时,半路被个村头寡妇弄了个仙人跳,没到手不说,连我妈给我缝的衣服都给剥走了!我想起来就气!”
“门都关了,你说该怎么办?不会怂得要我连这都教吧?”冯恪之冷冷地说。
马六松了口气,嘿嘿一笑。
“我不是怕万一那个,到时候给冯公子你丢脸吗?既然有了冯公子这话,那就好办了。”
冯恪之漫不经心听着马六在自己边上说话,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闪过了一帧画面。
过去那么多天了,冯恪之的眼前,此刻好似还能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
女孩子站在讲台的一侧,身影亭亭,一束明媚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的玻璃,将她笼罩其间。
她微微侧着脸,目光专注地落在讲台后的黑板上,完全没有留意到,就在距离她不远的教室后门外的一个角落里,正有两道目光在看着她。
她面庞的肌肤在阳光之下,看起来好似透着莹润釉泽的瓷玉,一张樱桃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唇瓣的形状漂亮极了,叫他不禁联想起家中花园里含苞欲放的玫瑰花瓣……
冯恪之渐渐有点出神。
“冯公子,等有空,你和我说说,上了床,女人喜欢啥,不喜欢啥呗——”
冯恪之回过神来,又想起八姐让老闫一早拿了东西出门送给奚松舟,心里再次莫名烦躁。
“啪”的一下,重重扣下手里的筷子,他站了起来。
“等你冲上去了,再想女人不迟!”
他转身出了食堂,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进去,躺在那张床上,双手叉在脑后,闭目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而起,快步来到桌前,抓起电话。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那头说话的是冯妈。
“小少爷呀,什么事呀?是不是东西没带过去?”
“冯妈,老闫回来了吗?”
“回了回了,真巧,就刚回来没一会儿。小少爷你稍等。”
冯妈叫人赶紧把老闫叫过来接电话。
“闫叔,你早上碰到我奚表叔吗?”冯恪之问。
“碰到了碰到了!我把八小姐吩咐的东西给了,三公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想着早上也没事,就跟了过去。好家伙,那个热闹啊,就跟人全掉水里扑腾似的。公子你以前的那位黄市长,还有好多当官的,洋人,全都来了……”
老闫兴致勃勃地向冯恪之描述着今早之华大学校庆活动的热闹情景。
冯恪之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
“八姐的东西,交到人手上了吗?”他语气平淡。
“交了交了!”
老闫这才想了起来,赶紧点头。
“我看着三公子把东西转给了孟小姐。孟小姐人好,还特意过来和我道了声谢,说等八小姐回来,再亲自向她道谢。”
老闫停了下来。
“就这样?没说别的了?”
老闫隐隐有点听出来了,小少爷仿佛对自己的汇报似乎不是很满意,赶紧搜肠刮肚,突然想了起来,赶紧又说:“对了,还有个事,早上那个电影明星顾翰霄先生也去了。我看顾先生和孟小姐很熟的样子。听说下午,有个要演什么洋人戏的学生出了点事,幸好孟小姐也会,就由孟小姐演了。本来我也想看的,就是怕回来晚了不好,只好先回了。九公子你……”
老闫还没说完,耳畔传来“啪”的一声,那头电话已是挂了。
冯恪之拍下电话,出神了片刻,一把抓起车钥匙,出了办公室。
……
今天是之华大学的校庆,活动就在校园里举行。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不但有各兄弟大学纷纷送来贺幛,上海的各界名流和历往校友也纷纷到场,场面盛大。
校庆活动虽然忙碌,但原本也没有孟兰亭的多少事。
她新入校助教不久,还在慢慢熟悉环境。戏剧社的排练也没问题。今天她过来,主要是帮忙布景,再帮陈清清和其余几个上台的社员穿衣化妆。
都是些杂事。
没想到十点多的时候,出了件意外。
演出时间是下午两点,演罗密欧的陈凯旋,这时原本应当在化妆室了。众人却迟迟等不到他。怕耽误了时间,正要出去找,陈凯旋被人架着进来了,一问,竟是刚才去盥洗室的时候,一心记着台词,出来没留意,在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下去,扭伤了脚。
他不但跌破了嘴皮,流了一口的血,脚腕也扭得厉害。才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肿得老高,别说上台,连走路也成了问题。
罗密欧就这样,没法上台了。
这场舞台剧,票子全部出了,加上有顾先生的加持,连记者也来了不少。取消的话,根本没法交代,对校庆的不利影响,也是显而易见。
找男社员临时代演,最大的问题,就是台词。
这种西方古典戏剧,到处都是大段大段的台词。
演可以,这么短的时间里,谁能记得住台词?
众人全都傻了眼。
也是巧合。因为有几幕,台词很长,陈清清先前怕自己到时上台紧张忘记,一有空就和孟兰亭对词。孟兰亭也尽心尽力地帮她。
她记性好,一来二去,罗密欧的台词,也就记得差不多了。
顾先生闻讯赶来,一看孟兰亭的扮相,当场鼓掌,拍手称好。
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赶鸭子上架似的,孟兰亭反串,担起了下午罗密欧的角色。
第24章
离开场只剩不到三个小时了。
孟兰亭之前没有过舞台表演经验,更不用说反串男角了。
利用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在接受了顾翰霄的临时指导之后,过一番台词,和对手戏最多的演朱丽叶的陈清清对好台步,再回忆一遍之前看过的陈凯旋和社员的排练情况,时间也就到了。
学校的礼堂已经变成话剧的场地,台子也布置成舞台了。舞台下的前几排正中,坐了今天的嘉宾观众,除了本校校长、沪市长等到场的达官名流,还有沪文化协会、联欢社、电影协会、文艺社等本地相关部门的人。十来个记者在旁架着相机,啪啪地争相拍照,台下银光一片。
离开幕还有几分钟。孟兰亭站在舞台的边缘,对着灯光耀目的舞台,听着台下观众发出的嗡嗡嗡嗡的说话之声,闭上眼睛,极力稳住心神之时,感到手边有人仿佛递来什么东西。
睁开眼睛,转头,她对上了奚松舟的含笑目光。
奚松舟递过来一杯暖暖的蜂蜜水。
孟兰亭接过,喝了一口,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奚松舟打量了她一眼,说:“你的扮相很好。不要紧张,一定会成功的。”
一切都是临时而就。唯一所幸,就是孟兰亭的罗密欧扮相,确实称得上是清俊、文雅和贵气。戴上发套,束缚住胸脯,穿上戏服,活脱脱就如原著中走出的那位贵族少年,经顾先生的指导后,拿捏出来的台词腔,也是偏于中性的低沉和悦耳。
孟兰亭对上近旁的陈清清和演神父的男社员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疑心他们此刻比自己更加紧张,于是定了定神,向他们颔首说:“我会尽量的。”
话剧开始了。
孟兰亭在登台的一刹那,在心里告诉自己,把下面那一礼堂的满满登登的观众,当成是日常讲台下的学生,而自己,只是在上一堂特殊的课。
她需要表达罗密欧。
或许得益于奚松舟的鼓励,或许是这个念头真的起了作用。
登台后,当她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班伏里奥,早安,兄弟。天还是这样早吗?”之后,孟兰亭很快就放松了下来,进入状态。
陈清清等人原本很担心要演砸戏。孟兰亭没出什么错,在她登场亮相后,台下的观众,也没表现出任何对她是临时顶替或是女扮男装的怀疑。反倒陈清清自己,一开始犯了几个观众或许不会觉察,但同台表演者却很清楚的小错。
随即,当发现孟兰亭表演顺利,台词更是流利之后,同台的社员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大家很快,全都进入了戏。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像奴仆耳边璀璨的珠环。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就好似那天悄悄站在教室后门之外的走廊上听她给学生讲课一样,这一刻的冯恪之,也神鬼不觉地站在礼堂后排的一个角落里。
他注视着台上正诠释着第一眼看到朱丽叶时便一见钟情的罗密欧的孟兰亭,目光一动不动。
一切进行都很顺利。
话剧出来的表演效果,甚至比平时的排练还要好上几分。
最后一幕,一双爱人拥着死去,在幕布徐徐拉拢的同时,礼堂里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许多台下的女士和小姐,甚至暗暗用手帕擦拭了下眼角。
冯恪之觉得自己应该赶紧回去了,免得被人撞了见——他本就不屑来的。
这个地方,他的熟人实在太多,而今天,他一个也不想遇,更不想叫人知道自己也来了。
但是脚步就是挪不开。
他看着幕布再次被拉开,那位顾先生笑容满面地登台,带着戏剧社的演员们向观众致意。
“多谢在座来宾对这出话剧的喜爱。你们可知,我们舞台之上这位深情而英俊的罗密欧先生,他本是一位美丽而迷人的小姐吗?”
顾翰霄说完,笑吟吟地转向孟兰亭。
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全都聚在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一怔。
自己并不具备什么天才的表演能力,这一点,孟兰亭心里很是清楚。
今天的表现,只是尽量不出错,中规中矩,在大家的配合下,做到自己最大的可能而已。
原本想着演完下场也就是了。
没想到顾翰霄突然向台下特意介绍起了自己。
孟兰亭只好取下发套,面露笑容,向观众的方向微微躬身致意。
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观众露出惊讶的样子,议论纷纷,随即,响起了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
“孟小姐年纪轻轻,就被聘为之大的数学系助教,今天本是救场而来的。她不但多才多艺,还出身大家。诸位可知,孟文靖公,便是孟小姐的祖父?”
短暂的静默过后,礼堂里的掌声变得更加热烈。
不少坐在后排的观众,为了能看她看得更清楚一些,纷纷站起来走到前头。记者更是朝着台上不停地拍照。
孟兰亭再次向台下鞠躬致谢,终于谢幕完毕,下了台去卸妆换衣,观众也开始慢慢地退席。
“没想到孟小姐演的这么好!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罗密欧了!”
“我算是运气好,最后一名选了孟小姐的课。我后头的人都没法选了,教室实在坐不下。大家都在猜疑,顾先生追求孟小姐。原本我还不信,现在看着,应当是真的了。”
“天啊,真的吗?孟小姐真幸福呀!”
冯恪之正要走,听到一阵议论声飘入耳中。转头,见几个女学生站在那里,正热烈地议论着。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出了礼堂。
“咦?九哥?”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
冯恪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沈家的娇小姐沈荔眉,五姐夫亲戚家的女儿。
冯恪之不想见她,加快脚步,沈荔眉却撇下同伴追了上来,挡住他的去路,显得十分兴奋。
“九哥,没想到你也会来?昨晚我特意打电话问八姐,她说你不来的!”
冯恪之随口唔唔了两声:“我有事,走了。”
“九哥,你下周有空吗,来看我的演出啊!我们是为全国妇女儿童救济会而举办慈善表演的,全英文台词。比今天这场不知道要好多少!刚才你看到了吧,朱丽叶又丑又笨,至于那个罗密欧,我的天哪,居然是个女的!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奇怪。不男不女,演得也差劲极了。台下那些人,全是土鳖,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戏剧表演,竟然还觉得好,简直匪夷所思。不就多了个电影明星吗?戏子而已。和这个孟小姐倒很配。就算是孟家的小姐又怎样,其实这更显她可怜愚蠢。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大约很不甘心,也就只有靠着这个顾先生把从前的那点风光当老法宝,从箱子里拿出来吸引人的注意了……”
沈荔眉打扮时髦,容貌出众,就读上海那所著名的老牌教会大学,乘一辆汽车来去,随身不离司机和跑腿女仆,每天早晚,大学门口必有倾慕者翘首等待,只为远远看她一眼。
她那张鲜红的菱唇,不停地说着。
冯恪之的脸沉了下来。
“沈荔眉,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
沈荔眉红唇半张着,停住了。她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冯恪之,惊呆了。
她的父母一直希望能通过冯家五姑的关系,让她和冯家儿子结婚。
冯家儿子的态度,确实不怎么热情。但从前,因为是亲戚的关系,她又时常到冯家五姑跟前走动,冯恪之对她,也算是客气的。
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竟然还是对着自己说的。
沈荔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张雪白的小脸,迅速失了血色,眼圈发红,睛里蒙了一层委屈的泪光,贝齿死死地咬住唇,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掉。
冯恪之已瞥见奚松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边上,就是孟兰亭。
他今天最不想被看到的一个人。
他急忙掉头要走,却来不及了。
“恪之!”
正和孟兰亭说着话的奚松舟看见了他,立刻喊了一声。
冯恪之只好停下,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奚松舟点了点头。
“恪之,不是说你今天有事,来不了吗?早上老闫还特意把你八姐送给孟小姐的东西转来我这里。老闫回去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转给孟小姐了。”奚松舟笑着说。
孟兰亭刚卸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顾先生带了几个记者过来,说记者要替她写专门的访问。孟兰亭简单说了一句,将功劳全部归于顾先生和话剧社的全体社员,就以有事为由,和奚松舟一道出来了,没想到会遇到冯恪之。
距离上回校门口的不欢而散,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也不知道冯家儿子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一张小白脸,看起来比先前黑了些。
孟兰亭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冯公子,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谢谢八姐,衣服很漂亮。”
冯恪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奚松舟,说:“八姐刚才打电话说,捐款的数额可以再大些,所以我抽空过来,和你说一声。”
奚松舟很高兴,笑着说:“我就知道她出手大方,又一向热心公众之事。我先代校方和学子们向你八姐表示谢意。”
冯恪之说:“应该的。”
“筹款活动在晚上,锦江饭店。除了筹款,还有一个答谢各界人士的酒会。你晚上要是抽得出空,还是尽量代你八姐来吧。”
冯恪之含含糊糊:“看情况吧……我未必是有空的……”
“孟小姐!”
几个学生走了过来,叫孟兰亭有事。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了声别,看了眼冯恪之,点了点头,转身,和那几个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去。
“九公子,可算见着你了!”
又一道声音挤了过来。
黄市长和教育局等官员,正在校方人士的陪同下,谈笑风生地走来,忽然看见冯恪之,眼睛一亮,撇下众人,笑呵呵地走来。
他那张肥圆的脸上,堆叠出了层层的笑,连脖子和下巴之间那几道用肥肉挤出来的折痕也是往上弯的,充满了欣喜的情绪。
“冯公子,几天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了!最近听说你很忙?再忙,也不能弃我们同志于不顾啊!先前给你打过数次电话,不见回讯。大家对冯公子你很是想念啊。什么时候赏脸一起去吃个饭?”
黄市长说完,跟着过来的秘书长、教育局局长等人,无不抚掌赞同,举目期待。
冯恪之似笑非笑,说:“行啊,承蒙诸位念旧,等哪天宪兵团我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
黄市长赶紧拼命摆手:“嗳,这话说的!听说冯公子要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老杨天天在我跟前夸呐!冯老得知,想必也是慰怀。我们就等着冯公子到时候龙翔九天。市政府这种小庙,太过委屈冯公子你了!”
冯恪之眼角余光瞥着孟兰亭渐渐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转向奚松舟,和他打了声招呼,对众人说:“诸位,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