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姓七望是什么
柴绍提着糕点回来时,姐弟三人已经完成了商议和分配,开始闲聊。
李三娘要了两成利,剩下李玄霸和李世民各得四成。
李玄霸本想劝说三姐多拿一些,被李三娘刮了鼻子。
李世民老气横秋道:“阿姊入份子就只是为了帮我们而已,你让阿姊多拿,外人听说了,还以为阿姊欺负我们。以后我们多给阿姊送些礼物便是。”
李三娘道:“是这个道理。阿玄,阿姊早就想说你了,你有时候太见外,真令阿姊难过。”
李世民频频点头:“就是就是。”
李玄霸先踹了二哥一脚,然后拱手道:“是弟弟的错。”
李世民继续老气横秋叹气:“阿姊,你看他,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哎哟,你还踹?信不信我还手!”
他如此说的时候,已经扑到了李玄霸身上,挠李玄霸的痒痒。
李玄霸超怕痒,赶紧向三姐求救。
李三娘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完全不救可怜的三弟。
还好柴绍这时来了,李世民给三弟一些面子,才停手欺负弟弟。
李玄霸愤愤地瞪了李世民一样。
李世民挑眉:“你瞪啊,你瞪啊,你再瞪,我还挠你痒痒!”
李玄霸脖子一缩,心里把这个仇记在了小本本上。
若不是你现在还年幼,我怕吓着你。等你当秦王后,看我怎么用剧透创死你!哼!
柴绍把糕点放下,道:“阿玄别气了,吃点糕点。”
李世民小脸一板:“阿玄只有我能叫!你该叫他李三郎!”
故意表示亲近的柴绍:“啊?!”
李三娘差点笑得呛着:“是这样。就是娘和我想跟着二郎叫阿玄,二郎就不乐意。”
李世民把李玄霸往怀里一抱,警惕地瞪着柴绍。
柴绍好奇:“那阿玄……不,三郎叫二郎什么?”
李玄霸没好气地推开热死了的二哥,道:“还能叫什么?叫哥,二哥。”
柴绍又问道:“那你们怎么叫李家大郎呢?”
李玄霸和李世民异口同声道:“兄长。”
柴绍:“……”很明显的亲疏之别。
李三娘皱眉:“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打听我家事做什么?”
柴绍赶紧赔礼道歉。
李三娘道:“我要带二郎和三郎去佛寺求炷香,你去吗?”
柴绍殷勤道:“当然。”
李世民看向李玄霸,满脸不乐意。
李玄霸:【明年他们就要成婚了,现在多培养些感情,对阿姊更好。】
李世民垂头丧气。
李玄霸见二哥心情低落,主动牵着二哥的手,又让李三娘牵着二哥另一只手。
他知道二哥只要对一个人上了心,就会贴心贴肺地对这个人好,不能忍受离别。
二哥养李治的时候,李治出宫建府,他都要和女儿一起抱头痛哭,出个宫跟离开个十万八千里似的,分外令人无语。
现在李世民被自己带着亲近三姐,对三姐外嫁感到难过很正常,但太不给柴绍面子就不行了。对柴绍做得太过,最后倒霉的还是三姐。
李三娘带着两个弟弟去佛寺逛了一圈,待西市快关闭时才回家。
回家时太阳还未落,李三娘与李玄霸、李世民先去探望了独孤老夫人,然后李玄霸和李世民先离开,李三娘独自留下告诉独孤老夫人书店中刁奴之事。
听着李世民因刁奴欺骗自己愤怒地想报官,李玄霸因担心自己难过而阻拦李世民,两个孩子虽表达方式不同,都对自己一片拳拳孝心,独孤老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大概看我病了,他们心就大了,失去了为奴的本分。”独孤老夫人道,“此事你看着处理了就是。我看不止那掌柜,恐怕所有人都不老实,你全打发了,从家里选些老实人。只是卖些佛经,不需要多聪明的人,听话最重要。”
李三娘应下。
独孤老夫人又道:“二郎和三郎的店铺你多上心,也正好锻炼一下你掌家的能力。”
李三娘再次点头。
独孤老夫人累了,让李三娘离开。
然后,她看着李世民和李玄霸从佛寺求来的护身符,叹了口气,道:“三娘过于聪明了些。她做这场戏,大概是担心我留下的奴仆自恃伺候过我,不听二郎和三郎的话。”
张婆却道:“是不是三娘的谋划,只消打听一下跟着三娘一同去的人就知道了。奴婢听闻柴家大郎也悄悄跟了去,待柴家大郎来时,奴婢去问问伺候柴家大郎的人。”
独孤老夫人本来想说算了。但“算了”这两个字在嘴里转了许久,她仍旧没有能说出来。
“去问问吧。无论真实情况如何都无所谓。三娘聪明是好事。”独孤老夫人道。
张婆点头,心里却叹气。若老夫人真无所谓,就不会这样说了。
第二日,张婆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老夫人。
还真不是三娘做了什么,而是两个孩子进门就查账,然后发现掌柜吃了四成回扣。
独孤老夫人当即大怒,命人把刁奴带到府中,自己亲自下令把人打得半死后再发卖掉。
张婆隐晦地告知了李三娘,为何独孤老夫人会“心血来潮”亲自处置这群刁奴。
李三娘叹了口气,道:“辛苦张婆了。”
她悄悄塞了些银豆子给张婆。
张婆回到独孤老夫人身边,就将银豆子拿出来,道:“三娘聪慧,奴婢为让她安心,多嘴了几句,侥幸得了些赏钱。”
独孤老夫人啐了一口:“你倒是惯爱拿我的事去讨赏钱,快拿去喝酒吧,醉死你。”
张婆赔笑。
之后窦氏也悄悄塞了张婆一些银钱。
此事揭过。
李玄霸得知独孤老夫人亲自处理刁奴后,明白这书店完全属于自己和二哥了。
他出门寻找李世民,告诉二哥好消息。李世民正站在阴凉处扎马步。
李世民的面前立了个小木架,木架上放着一本《论语》。
他看完一页,就让仆从翻一页,如此又能练武,又能读书。
李世民性格过分活泼,李玄霸常常被安静不下来的二哥闹得很累。
但一旦习武、读书、习字,李世民就突然静了下来,自制力强得李玄霸都自愧不如。
李玄霸占了有后世成年人阅历的便利,也就和李世民并称“唐国公府双生子神童”而已。
有时候李玄霸烦了练字背书,还得被李世民带着咬牙坚持。
他不得不感慨,能竞争帝王排名前三的人,比不过啊比不过。
李玄霸身体羸弱,每日觉比李世民多。
他刚刚在屋里小睡,李世民起床时没吵他,自己出去扎马步。
见李玄霸醒来,李世民起身擦汗,朝着弟弟扑来。
李玄霸伸长双手,撑住老喜欢扑人的二哥凑上来的脸:“礼物送给家中兄弟姐妹了没有?他们喜欢吗?”
自李建成出生,到李世民和李玄霸出生这十年时间,李渊与妾室生了四个女儿,分别是家里的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五娘子。窦氏所出的李三娘,正好夹在最中间。
大娘子和二娘子已经出嫁,四娘子和五娘子还在相看人家。
李世民一个弯腰,躲过了李玄霸拒绝的双手,成功抱着三弟。他蹭了一下李玄霸后松开怀抱:“四姊和五姊都说要送我们荷包,五弟说病好了要来找我们玩,四弟……”
李世民顿了顿,低头在李玄霸的绢丝罩衣上擦了一把汗。
李玄霸拳头硬了。
李世民呵呵笑了两声,道:“四弟拿着我们送的拨浪鼓去砸人,被我揍了一顿。兄长便把我骂了一顿,还罚我写检讨。阿玄你可要帮我。”
这时候讲究长兄如父,李建成有管教弟弟的权利和义务。他罚李世民写检讨,倒不是欺负人,而是负责的体现。
李玄霸叹气:“你向祖母告状就行,何必自己出手?祖母现在身体好些了,有精力管教李元吉。”
李世民摸了摸鼻子:“就是热血上头。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我揍哭了。”
李玄霸无语。
李元吉以后在李渊和李建成那里轮番跳脚对你喊打喊杀,难道梁子现在就埋下了?
李玄霸曾经不仅试图和李建成拉近乎,也试图和李元吉搞好关系。
李渊这个皇帝要搞平衡,李建成和哥之间兄弟相残难免。李元吉则不一定会被卷入。
李玄霸倒不是对李元吉有多少兄弟之情。
李元吉以后实在是太混账了,拿百姓当猎物追逐射杀,拿军士当角斗士看互相残杀,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李玄霸虽不是个多善良的人,但也不希望这种反社会疯子是自己的兄弟。
但他太过年幼,有些事就算预判到了,也无能为力。
窦氏还是患上了严重的孕期抑郁症,命令人丢掉了李元吉。
虽然捡回李元吉的人,从会被李元吉杀掉的侍女陈善意变成了迈着小短腿的李玄霸,但李元吉随即就被独孤老夫人派人抱走,这件事仍旧被宣扬得府中众人皆知。
待窦氏艰难地从孕期抑郁症中走出来的时候,丢孩子的事已经让李渊和窦氏好不容易恢复的“蜜月期”又出现了裂痕。
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孕期抑郁症。窦氏丢掉了自己的孩子,就算医师说是“癔症”的缘故,旁的人也仍旧会在心底嘀咕窦氏不慈。
虽然现在窦氏靠着侍奉独孤老夫人至孝,修复了李渊心里的那一点疙瘩。但无论是独孤老夫人还是李渊,都不会再让窦氏养育李元吉。
独孤老夫人精力不济,对李元吉几乎是放养。
李玄霸曾经委婉地和祖母、母亲提过李元吉的教育问题。除了母亲确实不好强硬地管教李元吉之外,这个时代的长辈总认为孩童年幼时放养无所谓,待启蒙读书后再好好教导就能掰过来。所以她们都没太在意。
好吧,现代社会的长辈也是这么想的,总说熊孩子“长大了就懂事了”。
李元吉会走路后,破坏范围大大增加。李玄霸努力过了但无能为力,只好绕着李元吉走。
但李世民性格暴躁,李元吉敢熊到他头上,按着就是一顿揍。为此李世民没少被罚。
“我向祖母哭了一场,祖母没怪我。本来就是李元吉的错。李建成是李元吉的兄长,我不也是李元吉的兄长?李建成能教训我,我就能教训李元吉。”李世民洋洋得意道。
李玄霸嘴角微抽:“你开心就好,”
李世民道:“对了,祖母说耶耶在给兄长相看荥阳郑氏的女儿当我们大嫂。等大嫂入门,李元吉就有人管了。你知道荥阳郑氏是何家吗?”
李世民知道自家阿玄一直在外人面前藏拙。阿玄几乎无所不知,有什么不懂的,问阿玄总没错。
荥阳郑氏啊……李玄霸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心声给二哥解释“五姓七望”。
不用心声不行,因为他的话传出去,估计会和“五姓七望”结仇。
【北魏孝文帝进行汉化改革时,学了南朝的精华,也学了南朝糟粕“士族门阀制度”。他以为士族门阀制度就是汉化的精华,是争夺“中原正统”的关键。】
北朝基本都是有胡人血统的军阀建立,南朝是取代东晋的传统汉人王朝。
【为了抗衡南朝士族,争夺正统地位,北魏孝文帝选出了“五姓七望”——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与衣冠南渡的传统魏晋门阀相抗衡。】
【所以所谓“五姓七望”基本都是北魏养起来的。】
【待隋朝统一,南北门阀为了和掌权的关陇贵族争夺权力,联合起来互相吹捧,承认彼此地位,形成了如今隋朝士族门阀格局。】
【北魏分裂成东西魏,北周和北齐代东西魏,北周统一北齐,隋朝又统一天下。从北魏开始,把持朝政的是以当初西魏八柱国为核心的关陇贵族。我们的曾大父李虎就是西魏八柱国之一。】
【八柱国“贵”,把持中央朝堂;士族门阀“清”,盘踞地方称“郡望”。士族门阀想要获得中央的权力,关陇贵族想要披上一层历史悠久的皮,所以两者一拍即合。】
【虽说我们需要攀附他们,但大可不必将其看得过重。】
【举几个例子。】
【弘农杨氏很早就被贾南风屠灭,靠旁支延续,隋文帝攀附弘农杨氏前,这个家族一直默默无闻。】
【颍川陈氏在永嘉之乱被屠灭,也靠旁支延续,一直默默无闻至今。】
【太原王氏被刘裕屠灭,只王慧龙逃到北魏,繁衍成如今太原王氏。】
【清河崔氏在北魏国史之狱中被屠灭,与其有姻亲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灭族。现在的本宗据说是衣冠南渡的旁支。】
【至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连魏晋名门都算不上,在晋末十六国后才开始发迹。】
【所谓世家门阀渊源几千年,大多都是攀附的。他们各房族谱自己都对不上。为了比拼门第攀,许多世家门阀合并郡望,谱系构建伪冒房支很常见。】
【比如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为了与其他门阀抗衡,就将郡望合并。陇西李氏原本攀附李广,上溯至秦将李信;赵郡李氏攀附李牧。两者合流后,便胡编李牧是秦人,先父在秦国当御史大夫,后来入赵为将。还胡扯李牧其他长辈都在秦国封侯。最后合流上溯春秋末期,认陈国李耳当祖宗。】
李玄霸一边向李世民揭士族门阀的老底,一边和李世民去溪边乘凉。
唐国公府建造的园林中引了一条活溪水。当李建成不带着朋友在此处游玩时,李玄霸和李世民就常常来这里的浅滩玩水避暑。
两个孩子脱掉了鞋,坐在了溪边的大石头上踩水玩。
李世民踢出一朵大大的水花,挠头道:“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听上去好熟悉啊。”
李玄霸:【哦,我家和两个李氏打得火热,大概是正在犹豫攀附哪一支。】
李世民惊讶地张嘴,嘴巴能塞进一整只鸡蛋:“他们还能由着我们犹豫?!”
李玄霸:【有什么惊讶的。国史之乱时,北魏皇帝“按图索骥”,拿着他们的族谱挨个杀人。后来自称旁支的族人拿着自己编的族谱说自己是继承人,谁知道真假?反正只要是同姓氏的名人,门阀很乐意与其联宗。你信不信我们再厉害一下,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后人修族谱的时候,都会把我们修进去。】
他手动把二哥快掉下来的下巴合上去。
李世民讪讪道:“阿玄,按图索骥不是你这么用。”
李玄霸:【差不多。】
“差很多,唉,你开心就好。”李世民捡了李玄霸的口头禅,“他们真奇怪。后人争气就行啊,何必去攀附冢中枯骨?”
李玄霸默默地看了自家二哥一眼。
公开骂“五姓七望”不过是仗着冢中枯骨,没什么本事,唐太宗是第一人。没想到二哥这么年幼就会说出类似的话了。
“没错。”李玄霸主动开口说话。
李世民道:“所谓攀附郡望,和结党营私有何区别?”
李玄霸又瞥了自家二哥一眼。
你是不是太早熟了?这是六岁的孩子会说的话吗?!
李玄霸:【没区别。不过“五姓七望”是结党营私,关陇贵族难道不是?】
李世民歪头,又踢起一朵水花:“啊,我们也是吗?”
李玄霸点头。
【隋炀帝迁都洛阳和龙舟下江南,虽然享乐成分居多,否则不用这么急,也不用修这么多行宫别苑。但转移政治中心,拉拢山东门阀打压关陇贵族的政治心思,肯定也是有的。】
【再如现在的科举。因为需要五品以上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入考,且不糊名,所以这科举不是用寒门士子挤压士族门阀。相反,隋文帝和隋炀帝更像是让家中读书氛围浓厚的士族门阀,通过科举获得更多的官职,打压传统关陇贵族集团。】
李玄霸在心里想了,但没有“说”给李世民听的是,从西魏起,以八柱国为核心延续下来的关陇贵族就牢牢把持朝政。
后世许多历史研究者都认为,无论是北周、隋朝还是唐朝,最初都是关陇贵族选的代言人而已。其改朝换代,也是关陇贵族见代言人昏庸,主动发起的政变,从关陇贵族内部推举新的掌权者。
这个就等自己家举兵之后,再慢慢和二哥解释吧。
李世民震惊:“阿玄,你刚说什么帝?!隋什么帝?!”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啊?我一直没说话。”
哦豁,说漏嘴了。
李世民按着李玄霸的肩膀使劲摇晃:“阿玄,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玄霸闭上眼:“我什么都没说。”
李世民停止摇晃李玄霸,开始抱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摇晃。
李玄霸嘴角抽搐。现在的哥哥就像是头疼的可达鸭。
“啊啊啊啊,一定是我听错了,阿玄确实什么都没说。”李·可达鸭·世民对自己使用了瞬间失忆。
李玄霸看着不断抱着自己的脑袋,边摇晃边嚷嚷“是我听错了”的哥哥,笑出了声。
“哼!”李世民放下手,把手浸在溪水中打湿,然后把湿手塞进了李玄霸的衣服里。
“啊!”李玄霸被凉得一个激灵,把李世民猛地一推,李世民扑通落水。
水很浅,就没了李世民的屁股。
李世民飞速爬起来,对着李玄霸拍水。
他的力气十分大,巨大的水花呲了李玄霸一头。
李玄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跳下溪流,幼稚上头,不甘示弱地和二哥打起了水战。
窦氏刚得到了丈夫的书信。荥阳郑氏对丈夫联姻的请求很是意动,所以请她去荥阳郑氏做客。
独孤老夫人看完信后,立刻让其他两个躲懒的媳妇来照顾自己,命窦氏赶紧去荥阳。
窦氏记起二郎常常念叨“耶耶什么时候回来”,就来问二郎和三郎想不想一起去。
她看到两个孩子在溪水中胡闹,脸色大变,声调提高:“三郎身体如此弱,二郎你还带着三郎玩水?”
李世民表情一僵。
李玄霸吹了一声口哨。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
反正等会儿都会挨训,那么现在……
“阿玄看招!”
先玩个痛快嗷嗷嗷!
李世民把李玄霸扑到溪水里,两人滚了一身的水,彻底成了落汤鸡。
窦氏气得手脚发抖:“李、世、民!!!”
……
李世民挨了一顿狠揍,趴着不敢翻身。
李玄霸跪着写了三份检讨,两份给娘亲,一份代二哥写给兄长。
“阿玄,下次我们趁娘亲不在,再去玩水。”
“嗯。”
刚给二弟的屁股上完药的李三娘掩住门,扶额叹气。
娘啊,二郎三郎完全没有反省,怎么办?
第8章 为儿结亲母受辱
窦氏生气后,本想丢下两个孩子独自去荥阳。
李三娘劝说:“娘,三郎今年的身体好了许多,被二郎带着活泼不少。二郎不需要在床边守着弟弟,比往年更活泼了。若娘不在,祖母又向来对孙儿很纵容溺爱,恐怕我是管不住他们的。”
窦氏想着自己一离开,李世民就带着李玄霸上房揭瓦,不由一个激灵。
于是窦氏还是带着两个儿子一同去荥阳。
大兴城离郑州荥阳有四百五十公里,后世高速路自驾只需要五个小时。
到了这个时代,至少需要三日路程。
这时关中关东的土壤肥力已经下降,大兴城的粮食很难自给自足,需要东部粮食支援。所以渭水和黄河时时疏通,能够通航。
但黄河后世三门峡那一段十分险峻,漕运十分凶险,不知有多少船只葬身于此。
即使从秦时起,这一条水运线路就已经在使用,但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窦氏带孩子出行,自然不会去选择强渡危险的三门峡。
待到了三门峡附近,窦氏就带着两个孩子下船,乘坐马车绕过黄河最危险的路段,再乘船前往荥阳。
如果是窦氏一人出行,待到了三门峡附近,她换乘马车后就会直接到荥阳。
但两个孩子年幼,马车太过颠簸,能坐船就尽量坐船,途中耗费的时间不算什么,反正不急。
在下船后,窦氏还带着李世民和李玄霸去参观了三门峡和砥柱山。
砥柱山露出河面的只有九米,实际上仿佛冰山一样,水下还有很大的体积。
砥柱山横在河道正中央,是黄河河道最大的“杀手”。
在砥柱底座暗礁上,历代王朝开凿了三处通道,称“神”“鬼”“人”三门。漕运船只只有沿着这三条通道才能顺利通行。
但在湍急的河流中,既看不清河面下的情况,船只又难以转向,想不偏离通道何其艰难?
所以“神”“鬼”“人”三门又取“神”“鬼”“人”难渡之意。
李玄霸其实是个话痨,很有分享欲,否则他还清父母欠下的债务后,选择的养老工作不会是当一个营销号小编。
碍于身体的亚健康状态,话说多了累,李玄霸就把自己的分享欲全部朝着李世民宣泄。
李世民仰望着砥柱山,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询问几句关于砥柱山的八卦。
砥柱山暗礁一直是渡河的好地方,所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
李玄霸对砥柱山几次渡河战役如数家珍,李世民听得满脸激动,恨不得自己也来一场。
“但阿玄啊,既然漕运如此艰险,为何不走陆运?”李世民疑惑。
李玄霸便向二哥解释漕运和陆运花费的区别。
【不过隋灭之后,黄河通航条件更差,东部向关中运粮时,洛阳到陕州这段就只能走陆路了,从陕州到长安再换回水路。哦,长安就是大兴。】
李世民一愣,然后伸手使劲捂住李玄霸的嘴。
李玄霸“呜呜呜”,脸憋得通红。
正好奇地猜测三郎在和二郎说什么,二郎居然听得如此激动的窦氏见状,赶紧把李玄霸从李世民的魔爪中拯救下来。
她责怪道:“二郎,你做什么欺负弟弟?!”
李世民道:“我没欺负,娘,你不知道他说什么……算了,娘还是不知道好。”
小小的李世民双手努力背在身后,仰头看着中流砥柱长吁短叹。
如此痛苦,他只能一人承担。
见李世民这反应,窦氏疑惑地问道:“三郎,你和你二郎说了什么?”
李玄霸“老老实实”道:“只说了漕运艰难。”
窦氏更疑惑了。只说了漕运艰难,二郎有什么好激动的?
但无论她怎么追问,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口供”都十分一致。
就是漕运,除了漕运什么都没说!
窦氏无奈。
这对双生子从小到大都只对彼此分享秘密,她这个当母亲纵然心里有些酸意,又能奈何?
上了马车后,李世民和李玄霸立刻“和好”。李世民又凑到弟弟身边,继续听弟弟讲故事,并时不时和弟弟咬耳朵,向弟弟提不让母亲听到的问题。
“先皇居然还带着十几万的大兴百姓去洛阳讨食?”
【对啊,后面皇帝也一样。后来他们都住在洛阳,不肯回长……大兴了。】
“那为什么要把都城建在大兴?”
【这个很复杂,要从元氏建立的北魏说起。】
“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李世民往弟弟嘴里塞了一颗果脯,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果脯。
弟弟一颗,我一颗;弟弟一颗,我一颗。
待李玄霸说不想吃了,李世民就把果脯全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摸出肉干,掰碎后弟弟一块,我一块,弟弟一块,我一块……
李玄霸说不想吃了,李世民再换。
直到李玄霸说彻底吃不下了,李世民才把水杯递给李玄霸,自己吃自己的,继续听“故事”。
阿玄讲的历史故事,可比自己看史书有意思多了。
窦氏实在是好奇,又问了两个孩子在悄悄说什么。
历史中的事没什么可瞒着娘亲的,李玄霸道:“我在和哥说八柱国和定都大兴的事。”
“八柱国啊……”窦氏对李世民招了招手,让他别老往已经热出一头汗的李玄霸身上蹭。
李世民换到窦氏身边,不嫌热地依偎在窦氏身边。
“二郎和三郎知道八柱国是哪八个将军吗?”窦氏问道。
李世民点头。
李玄霸也在心里过了一遍八柱国的事。
北魏八柱国为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八个人。
李虎是李世民的曾祖父,后代世袭隋朝的唐国公;李弼的曾孙就是会和李唐争夺天下的李密,后代世袭隋朝的邢国公;于谨在北周封的燕国公,也在隋朝继续延续。
赵贵原封北周楚国公,独孤信原封北周卫国公,侯莫陈崇原封北周梁国公,都卷入北周皇室斗争被杀。但他们的后人在隋朝虽没有袭爵国公,但都身居高位,皆拜在隋朝拜大将军。
宇文泰是北周的奠基人,直属后裔已经被杨坚屠灭;元欣是北魏宗室,才入八柱国之列,代表是北魏皇帝的力量,改朝换代时也已经衰退。
但每一代皇帝为了彰显对前朝的仁慈,都会让前朝皇族旁系族人为官。特别是在改朝换代中有突出贡献者,更是深受他们信任。所以宇文氏皇族和元氏皇族虽然被灭,但宇文氏家族和元氏家族仍旧在隋朝地位不低。
窦氏也在和两个孩子讲解她所知道的八柱国:“八柱国在元氏北魏起家,历经东西魏、北周齐,到如今隋朝,彼此间互相联姻,同气连枝。正如同样在元氏北魏起家的五姓七望一样。”
“以八柱国代表的原北魏勋贵掌控边镇军队,是从部落制脱胎而来,是隋的‘武’;五姓七望手中曾有邬堡私兵,现多编入府兵,不能再私自用兵,撑起了隋的‘文’。”窦氏拍着李世民的手背,慢条斯理道,“五姓七望与八柱国后裔一样,也多是彼此联姻,不与外人通婚。”
“大隋皇室地位稳固,天下已定,恐怕我等手握军权者会让陛下忌惮,由武慢慢转文,或许是一条必走的路。”窦氏微笑道,“唐国公府的宗妇不再与武将联姻,而换成清贵的五姓七望。或许陛下会认可我等忠诚之心。”
窦氏心里确实很高兴。虽然丈夫没有听从自己的谏言,但对皇帝还是有一二分警惕,对唐国公府之后的路也有清醒的认知。
现在天下已定,这天下是杨氏的天下,不再是曾经如部落公举般的北周武勋共有的天下。
隋文帝在位时,就不断削减武勋的力量。
无论是府兵中汉胡兵力混杂,还是让亲王取代原本的北周武勋统领军队,都是隋文帝削弱武勋的表现。
再者天下安定后,能打的仗也不多了。武勋家族还是由武转文,富贵方可长久。
这天下文武大臣本就是相互转化,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唐国公府只要与五姓七望联姻,就能顺势借由五姓七望的清名走文路。
李建成在大兴城好友也多是关中郡望子弟,在士族子弟中颇有名声。
李世民翘翘小脚:“那这场婚姻,对我家来说很重要噢。”
“是啊。”窦氏听着李世民可可爱爱的语气词,忍不住把李世民抱进怀里揉了揉。
李玄霸往旁边悄悄一动。
窦氏已经不年轻的脸上露出仿佛还是二八少女的调皮微笑,把想躲走的李玄霸一把拉进了怀里,一起揉。
李玄霸有气无力道:“娘,挤着好热。”
窦氏笑道:“娘不热。”
李世民道:“我也不热!”
李玄霸道:“但我热。”
李世民道:“阿玄,你不能不孝。娘和哥哥都不热,你也不热,乖。”
李玄霸:“……”
好想揪掉二哥额头上留的那一撮呆毛,气!
……
知道了与五姓七望联姻的必要性,李世民眼中燃起了斗志的火焰。
李玄霸觉得二哥有病。
又不是你娶妻,你燃什么燃。
但李世民燃了,李玄霸这个双生子也只能被动被李世民点燃。
“说吧,哥,你要做什么?”李玄霸被李世民晃得头昏脑涨,“说完睡觉,困。”
李世民坏笑:“你说我们去郑家,他们肯定会考校咱们的学识,好判断兄长的学识。”
李玄霸立刻猜到了二哥想做什么:“你是让我帮你作弊?”
李世民一本正经道:“什么叫你帮我作弊?是我们俩一起作弊……不对,我们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赢过他们,怎么能叫作弊?”
李玄霸虽然不想给李建成撑面子,但“打脸”世家这种事,是个穿越者都喜欢做。
作弊算什么,外挂就不算我们自己的本事吗?我们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赢的!
“不过我们主动挑衅郑家子弟,恐怕会拉低他们的印象。”李玄霸就燃了一丁点,立刻恢复成不可燃烧物,他打着哈欠道,“快睡吧,别捣乱。好不容易见一次父亲,你想挨父亲的揍吗?”
李世民嘟囔:“耶耶才不会揍我……好吧,不主动挑衅。那如果他们主动挑衅我们呢?”
李玄霸眯着眼睛道:“那就是他们找死。”
“嘿嘿。”李世民钻进被窝,“阿玄晚安。”
“嗯,晚安……”李玄霸又打了几个哈欠,终于能睡了。
临时找的客栈比较简陋,床上睡不下一个大人两个小孩。
窦氏让仆人在门外走廊打地铺睡觉,自己睡隔壁。
她翻来覆去都不安心,披着衣服来探望两个孩子,看孩子们睡得如何。
然后,她就听到两个熊孩子的“打脸”计划。
窦氏无奈地笑了笑,安心地回房睡觉。
他们还有精神预谋干坏事,看来能睡得挺好。
又是半日,窦氏和两个孩子终于到了荥阳。
李渊早早翘了公务,在城外等着。
马车停下,李渊刚下马,一个小胖墩就冲了过来。
“耶耶!”
李世民一个原地起跳,李渊矮身一接,李世民稳稳地挂在了李渊的脖子上。
“哎哟,耶耶的二郎又重了。”李渊笑着蹭了蹭二儿子的脸。
李世民笑着蹭回去:“我不是重了,是长大了。阿玄也长大了。”
李渊这才看到那个手短腿短,还试图扶母亲下马车的矮小孩童。
李玄霸恭敬拱手:“见过父亲,父亲安好。”
“好,很好。”李渊有些尴尬。
这孩子怎么这么客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李世民不仅双手吊在李渊脖子上,小短腿也攀在李渊身上,就像是一只树懒一样。
“阿玄快来,也让耶耶抱抱。”树懒李世民热情地招呼李玄霸也来当树懒。
李玄霸退后一步躲在窦氏身后,假装自己怕生:“我就不了。”
李渊看着怯生生的三儿子,又掂了掂怀里的二儿子,心想还是二儿子好。
窦氏把藏在自己身后的李玄霸拉出来,道:“好久不见耶耶,快学二郎,与耶耶好好亲近。错过这次,再见到耶耶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渊开玩笑道:“夫人这是在怪我?”
窦氏笑道:“我哪敢?”
李玄霸老气横秋道:“好。”
他一步一挪走到李渊身边,然后敷衍地靠在李渊身上。
李渊:“……”
李世民凑到父亲耳边小声道:“阿玄总是特别重面子。每当他重面子的时候,娘娘就会把阿玄抱在怀里使劲揉脑袋。耶耶也来!他的反应会非常好玩。”
说完,他就放开缠住李渊的手脚,示意父亲把他放在地上,赶紧去“欺负”弟弟。
李渊脸上浮现一抹坏笑。
他将李世民放好,然后猛地把李玄霸抱起来,使劲往天空上丢。
李玄霸的眼睛瞪得像个铃铛,愣愣地被李渊丢上去接住,接住又丢上去。
李渊是能连发七十发弓箭的神箭手,臂力惊人,抛个孩子轻而易举。
窦氏面色大变:“郎君!别吓唬三郎!”
李渊笑道:“放心,我肯定能接住他!”
李世民看着弟弟的窘态,在一旁前俯后仰捧腹大笑。
李玄霸见父亲和二哥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倔强地闭上眼,抱着膝盖缩成团,就是不如他们的愿求饶。
李渊看着团成一个球,满脸倔强的三儿子,不由放声大笑。
果然如二郎所说,三儿子真好玩!
窦氏急得原地打转,又不敢去抢儿子,怕把儿子摔地上,只能徒劳地呼喊丈夫住手,然后狠狠一拳捶在嘲笑弟弟的李世民脑袋上。
李世民抱头:“哎哟!”
李玄霸睁开眼,看见哥哥挨揍,笑了。
窦氏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一家四口堵在路中间笑作一团,惹得来往想骂他们挡路的人都不由笑着摇摇头,叹口气,让这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多温馨一阵子。
“走,耶耶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好的耶耶!”
“是,父亲。”
“叫耶耶。”
“不叫。”
“耶耶,挠阿玄的痒痒!阿玄最怕挠痒痒!”
“李世民!!!啊,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耶耶,耶耶,我错了。”
窦氏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在唐国公府中被家务磋磨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
经过李世民这个坏小子的调节,李玄霸虽然不愿意与李渊太亲近,也不得不亲近。
否则这个不要脸的父亲会挠他的痒痒。
李玄霸气得骑在李世民身上对二哥报以嫩拳。
李世民被“力大无穷”李玄霸揍得嗷嗷直叫。
等李玄霸累得倒在一旁大喘气,李世民就在床榻上跳来跳去挤眉弄眼,嘲笑弟弟根本没有打疼他。
李玄霸气得翻白眼。
要是我真是演义中那个力大无穷李玄霸,我肯定把你挂树上!
精力充沛的李世民只歇息了一天,就拉着李玄霸为接受郑家人的考校做准备。
虽然不主动出击,假如郑家人先挑衅呢?
李玄霸只能蔫哒哒地陪着哥哥翻书,提前预习可能遇到的挑衅场面。
另一边,窦氏听了李渊的话,有些发愁。
“没有适龄的女子?”窦氏道,“年纪最接近的也要让大郎等十年,大郎都十六了!”
李渊平静道:“五姓七望的女子都是十岁左右就被早早定下,哪有与大郎适龄的?我们唐国公府的宗妇,不仅得出身荥阳郑氏的正房,还得是高官之女。”
女子出阁嫡庶不重要,李渊的两个庶女都嫁得很好。
对士族门阀而言,正房主支的女儿最尊贵;而李渊私心想要联姻的女子,其父官位也必须高,否则只凭一个“荥阳郑氏”,可帮衬不到唐国公府。
李渊选来选去,栝州刺史郑继伯的女儿最为合适。
但栝州刺史郑继伯的女儿如今才六岁,与李世民和李玄霸同龄。
窦氏犹豫道:“既然和二郎三郎同岁……”
李渊训斥道:“我知你更疼在你身边长大的二郎和三郎,但长幼尊卑不可乱!若二郎三郎娶了五姓七望正房女儿,宗妇要多高贵才能压得住?表兄可没有适龄的女儿嫁给大郎!”
窦氏低头道:“是我失言,郎君别生气。我只是想,或许二郎和三郎能与郑家旁支的女儿定下,大郎或许能寻五姓七望其他家的女儿?”
李渊摇头:“哪那么容易?五姓七望虽然现在权力不如我们,但凭借祖荫,他们十分傲气。若大郎与郑家没有说成,其他家与郑家同气连枝,是绝对不会再与大郎说亲。那是得罪郑家啊。”
窦氏苦恼极了:“那难道就让大郎等郑家小娘子十年?能不能让郑家小娘子早一些出嫁?”
李渊再次摇头:“不能。郑继伯爱女儿,非得女儿十六岁才出阁。”
窦氏气恼道:“那郑家不是已经都定好了吗?还叫我来商议什么!”
李渊握住窦氏的手背拍了拍:“这可不是商议好了。你以为郑家的女儿这么好娶?若不是我正好在郑州当刺史,兼任荥阳太守,给了他们荥阳郑家很多方便,也轮不到我们。”
窦氏磨碎了一口银牙:“你的意思是,他们叫我来,还是想对我家大郎挑挑拣拣?”
李渊叹了口气:“夫人,五姓七望的女儿确实金贵,且忍一忍。”
郑家这次请窦氏来做客,确实是想看看窦氏的品行性格,配不配得上与郑家联姻。
对郑家而言,不嫁五姓七望的女儿都得好好挑婆家,以免堕了自家门扉。
但对窦氏而言,这实在是侮辱了。
窦氏之母乃是北周襄阳长公主,父亲出自八柱国之家,嫁的同是八柱国之后的唐国公李渊,李渊之母又是先皇后的姐姐。
唐国公府可以拍着胸口说自己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若论在朝中的权势,只剩下一个门扉的郑家拍马都赶不上。
窦氏可不认为自己的身份地位,比只依靠冢中枯骨的郑家差。
但看着李渊铁了心要结这门亲,唐国公府若不想再在勋贵中选媳妇,确实只有五姓七望的女儿配得上,窦氏只能忍气吞声:“那我便去会会郑氏。我倒要看看郑氏能有多厉害。”
李渊安慰道:“那自然是比不过夫人聪慧。”
窦氏眼珠子转了转,抿着嘴笑道:“那我把二郎和三郎也带上。”
李渊道:“他们肯定也会考校二郎和三郎,若是……”
窦氏道:“没有若是。郎君尽可以相信二郎和三郎。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
李渊道:“夫人请说。”为了结这门亲,让夫人去郑氏受辱,他也确实有些愧疚。
窦氏冷哼道:“若是郑氏想和二郎和三郎结亲,必须拒绝!”
李渊先一愣,然后失笑:“好!我们家只能有一个郑氏的女儿。就是他们求我,我们也不把二郎和三郎给他们。”
窦氏这才消气。
哼,等你们看到二郎和三郎,有你们后悔的!
第9章 为母额间帖花钿
窦氏去告诉李世民和李玄霸好好准备,要去郑家做客时,李世民正趴在矮榻上,李玄霸把李世民当靠背盘坐,正一起翻看《晋书》。
他们所看的《晋书》是南朝梁的沈约所编撰。除了《晋书》,李世民还拿了同是沈约编撰的宋、齐、梁三代史书垫着胸口和下巴,好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
对于普通六岁孩童而言,现在读史书还太早了些。
李世民虽已经识得很多字,本也耐不住性子直接啃没有句读的史书。
李玄霸之前和他解说“五姓七望”时,他其实没听太懂。
比如什么“贾南风”啊,“八王之乱”啊,“永嘉之乱”啊,“国史之乱”啊,李世民都没听说过。
李玄霸和他说了“五姓七望”后,他才突然感兴趣,去史书里翻翻魏晋时期世家贵族的灭门史。
李玄霸原本以为自己所说的二哥都听得懂。因为二哥表现得他很懂的模样。
等到了李渊这里,李世民从李渊书房搬了晋、宋、齐、梁四代史书皱眉自学,李玄霸才知道,他这二哥居然还有一个嘴硬逞强的毛病。
你不知道就和我说啊,我给你解释。李玄霸腹诽。
但李世民就不。他要自己翻书学。
李玄霸没有揭穿二哥,和李世民一起看书。
沈约的《晋书》在后世已经失传。传世的《晋书》是许敬宗、房玄龄编撰的版本,人称“魔法晋书”,是一本很好看的玄幻小说集,堪称史书版《搜神记》。
沈约所编的《宋书》也入了“二十四史”,其玄幻程度比“魔法晋书”好一些。
但沈约这个人有个大毛病,他出身吴兴沈氏,南朝又继承了东晋极重门阀的毛病。导致他的《宋书》中有半数都是在为高门士族作传,狂吹海嘘。
比如琅邪王微的传记居然全是王微写给友人的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王微文集。
沈约编撰的《晋书》也有这个毛病。
贞观年间的是“魔法晋书”,沈约的就是“晋书之高门士族传”,能互相补足。他二人想要了解自魏晋后的高门士族,看沈约的书正好。
有了李玄霸事先打的预防针,李世民看着沈约吹嘘高门士族的内容,都是带着批判和看笑话的心态来看,时不时回头和弟弟吐槽。
窦氏进来了,正好听见李世民给李玄霸说“魏晋南北朝乱一次高门士族被屠满门一次,说不定现在他们的后人其实是他们的仇人”这个地狱笑话。
窦氏哭笑不得,上前就给趴着看书的李世民屁股上来了“啪啪”两巴掌。
“别胡说,三日后我们要去郑家做客,你可别说错话了。”窦氏假装生气道,“那些高门大族的后人都有族谱为证,哪能做得假。”
李世民和李玄霸同时露出装乖巧的表情。
窦氏无奈。这时候性格迥异的兄弟二人倒是像双生子了。
“这次做客,郑家的长辈们可能会考校你二人的学问,把《论语》多读几遍。”窦氏道,“还有《千字文》,你们虽早就学过了,但说不准他们会抽背,再复习几遍。”
李世民还没反应过来,李玄霸先脸色一垮。
他没好气道:“我还不知道哪家孩子去做客时,要被主人家考校抽背的。怎么,郑家想通过我和我哥的本事,去推测兄长的本事?”
窦氏微笑着解释道:“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他们稍稍重视些也没错。”
虽然窦氏自己心里膈应,但不会这样对儿子们说。
为了自家女儿,“雀屏中选”这种事很正常,郑家只是做得太过。以后荥阳郑氏是唐国公府的亲家,窦氏不希望两个儿子和荥阳郑氏交恶。
再者郑家小娘子嫁进唐国公府后掌管中馈,若自己比丈夫早去世,两个儿子和其新建立的小家庭还得仰仗长嫂。
窦氏嫁人之后,才知道后院能悄悄恶心人的地方有多少。所以她哪怕心里不满,也要向两个儿子说郑家的好话。
若只有李世民在这里,可能就信了。
但李玄霸是不信的。
确实为了自家女儿,打探亲家背景为人,考验女婿才干品行,这都很正常。
可这次自己和二哥是临时决定来的,“考验”却肯定是提前订好的。
也就是说,这群家伙要考验的是自家母亲?!
哪家选女婿的时候不是让女婿“雀屏中选”,而是让亲家母和亲家公去射雀屏?!这不纯纯的侮辱人吗!!
但看着母亲竭力为郑家说好话,李玄霸知道自家大概把这门亲事看得极重,有气也只能憋着。
他瓮声瓮气道:“那如果我和哥太张扬,把郑家的儿子们比得一无是处,会得罪他们吗?”
窦氏微笑:“你俩才几岁?若他们和你们一般计较,那荥阳郑氏可就在五姓七望中抬不起头了。若是他们不考校你们就罢了,若是敢考校,你们就尽管张扬。你们若能把他家子弟全压下,他们还得捏着鼻子为你们扬名。”
李玄霸皱眉:“这么大气?”
李世民老气横秋道:“阿玄,你真笨。这哪是大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力压郑家子弟的消息瞒不住。他们自然要把我们捧得高高的,才能显示他们输得有道理。我看啊,他们说不定还想捧杀我们,撺掇其他高门士族的子弟来‘围攻’我们兄弟。”
说完,李世民摇摇头,嘴里继续嘀咕“阿玄真笨”“书读得再多也笨”。
李玄霸一口气闷在胸口。
他没有经历过这些豪门争斗,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才六岁就能和人玩心眼的二哥才是不正常好吗?!
“二郎说得有理。”窦氏颔首赞同,“三郎不用担心。”
李世民蹭到窦氏怀里:“娘放心,我和阿玄不会丢娘的脸。”
窦氏把李世民和李玄霸抱进怀里揉了揉:“娘定是放心的。还有,如果他们看你二人很厉害,悄悄遣自家小娘子和你们好,你们可千万别上当。”
李玄霸:“……”看来娘心底也不是没有怨气。
李世民冷哼:“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也瞧不起他们,才不喜欢郑家的小娘子。”
李玄霸瞥了二哥一眼。
将来唐太宗的后宫里,可是有荥阳郑氏出身的贤妃。为了笼络五姓七望,可由不得你要不要。
不过荥阳郑氏这前倨后恭的模样,之前连唐国公府的宗妇之位都要挑挑拣拣,后来眼巴巴地送女儿入宫当妃嫔伺候人,倒也是分外有趣。
窦氏此次来荥阳穿得很简朴。
为了在郑家撑起唐国公府的面子,窦氏特意让人快马加鞭从唐国公府运新衣首饰来,一两日就能到。
除此之外,她还要置办些有当地特色的首饰衣装、胭脂水粉。李渊的官邸中有一些,窦氏得带着人改一改。
所以窦氏通知了两个儿子好好复习之后,就匆匆离开。
李世民又趴回了书本上:“高门士族的女儿有这么金贵吗?连我们唐国公府都得低声下气?”
李玄霸冷冷道:“不过是待价而沽。”
李世民好奇:“怎么个待价而沽法?”
李玄霸换成心声道:【哥,你知道并嫡吗?前朝有两家高门士族都把女儿送给同一个男人,生儿子争嫡长子的位置。】
李世民脸色一僵:“这也太匪夷所思。”
李玄霸:【高门士族嫁女儿还有一个‘补门第彩礼’的规矩。按照我们这种高门,门当户对的时候向来讲究厚娶厚嫁,嫁女儿的时候不仅会将彩礼充作女儿的嫁妆,还会补上一份差不多的嫁妆。】
李世民点头:“这个我知道。”
李玄霸:【高门大族会开放旁支女婿名额给门第不高,甚至出身商贾的人,让他们付出高额彩礼。高门大族会扣下大部分彩礼,其彩礼和嫁妆的差额,就是‘补门第’的钱。】
这种事在唐初也很普遍,唐太宗专门骂过,所以李玄霸记忆较为深刻。
李世民盘坐起来,挠挠头:“一个要钱,一个要名,也算一拍即合了。”
李玄霸:【不过高门士族的女儿“教养”确实是好。在前朝那么混乱的时代,只有他们还教育女儿三从四德,为夫守贞。就算被夫家休弃,也有许多世家女子以孤老终生为荣。有些女子还会殉节。所以很多人家都希望迎娶高门士族的女儿当当家主母。】
李玄霸露出讥笑的表情。乱世就是贵族也朝不保夕,这时还要教女儿守“规矩”。
李世民歪着头想了想:“听你这么说,他们家女儿的教养的确好。但如果我的女儿也要给夫家守什么贞,我就打她屁股!狠狠地打!”
李玄霸:“……我觉得女儿的屁股是不能打的。”封建时代的局限性就罢了,哥你居然是双标狗!
李世民叉腰:“那就打手板心!”
李玄霸:“你随意……”
“哼哼。”李世民得意洋洋地哼哼了两声,也不知道他得意什么。
得意完后,李世民就拉着李玄霸准备“作弊”。
能作弊为什么要和他们公平战斗?你看哪个带兵打仗的将军要和敌军公平战斗?
李世民小小年纪就运用上了兵法。
李玄霸也没有欺负小孩子的愧疚。
先撩先贱,古今真理!
……
三日后,盛装打扮的窦氏,带着同样穿金戴银珠宝架子李世民和李玄霸,前去拜访荥阳郑氏的祖宅。
在打扮时,窦氏和李渊出现了分歧。
李渊本来想让窦氏尽可能地贴近士族的穿衣风格。
窦氏反对道:“郎君,若论汉族士人的风雅,谁能比得过汉族世家?我若模仿她们穿戴,最后只会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我们唐国公府乃是皇亲国戚,就该拿出皇室的气度。女人打扮的事,请郎君听我的。”
窦氏都说“女人打扮的事”了,李渊便只能听窦氏的。
李世民围着盛装打扮的母亲蹦蹦跳跳:“这还是我的娘娘吗?是神仙菩萨娘娘!”
窦氏抿嘴笑:“是,是二郎和三郎的神仙菩萨娘娘。”
李玄霸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出生这么多年,母亲就是被皇后召进宫里的时候都没有穿戴如此华丽。
比如那支垂着剔透红宝石珠子的镶彩宝凤簪,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都让他有些眼花了。
窦氏见李玄霸注意到她头上的流苏凤簪。她微笑着扶了一下凤簪,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这是舅父舅母送给我的嫁妆,用来应付郑氏足够了。”
李渊原本看着盛装打扮后风姿绰约的夫人眼神都直了,听了窦氏这句话后,他立刻皱眉道:“夫人,不是说好了不要再提他们?”
窦氏立刻垂眸道:“只是顺口和二郎三郎说一下凤簪来历,一时说漏了嘴,以后会注意。”
李渊加重语气道:“一定要注意。”
窦氏道:“是,郎君安心。”
李世民不明白为何父亲要训斥母亲,正想询问,被李玄霸拉住手。
李玄霸:【外祖母是北周襄阳长公主,娘的舅父舅母,就是北周武帝和武德皇后。】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神色未变,仿佛没听到李玄霸的话似的,只是捏了一下李玄霸拉着他的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李玄霸在心底叹了口气。
母亲自幼被北周武帝宇文邕接在宫里教养,比所有外甥都得宠。宇文邕暴毙北征路上时,母亲悲伤至极,仿若失去了亲生父亲。
后来隋文帝篡北周,并杀掉了宇文家族所有直系男丁,母亲哭泣“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
这话现在应该还未传出来,应是唐朝建立后才从窦家人或者李渊口中传出的。
其实李玄霸猜测,外公外婆和舅舅的去世,也和隋文帝有关系。
虽然窦氏还有娘家,但这娘家是指“窦氏”一族。
窦氏如今仍旧还是名门望族,在隋朝从中央到地方都任大官,十分显赫。但窦氏的父母兄弟,已经全部去世。
窦氏的长兄窦文殊在北周伐齐时战死,三兄窦照在隋代北周前去世,暂且不提。
窦氏的父亲窦毅在隋朝虽拜定州总管,隋文帝常常说非常信任窦毅,但窦毅在隋文帝篡北周的第二年就故去了。
襄阳长公主也同年去世。
而在他们去世的前一年,隋朝刚改朝换代,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急匆匆让才十一二岁的母亲和父亲完婚。
更巧的是,窦氏仅剩的兄弟窦招贤刚袭了神武公没多久,也突然病逝。
北周武帝的遗孀武德皇后,也与李玄霸的外公外婆同卒于开皇二年。
北周的武德皇后是突厥可汗的女儿,曾被北周武帝冷落。窦氏劝说舅父厚待舅母,以安突厥的心。北周武帝听从了外甥女的谏言,才对武德皇后友善。武德皇后十分感激和喜爱窦氏。她与北周武帝并无子女,便把窦氏视作亲女,窦氏也和舅母很是亲近。
虽说没证据是隋文帝下手,或许他们都是因为隋文帝屠戮宇文皇室满门,惊惧得病而亡。但李玄霸站在后世人的角度阴谋论来看,惊惧而亡,也算一种逼死吧?
武德皇后身为当时还没分裂的突厥可汗的女儿,嫁妆极其丰厚,全是从现在还未畅通的丝绸之路彼端运来的珠宝香料兽皮。
武德皇后将自己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窦氏。
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没有对武德皇后的嫁妆伸手,还大方地给窦氏多添了些。
所以窦氏虽然没有亲近的同辈长辈了,但嫁妆之丰厚,连公主都不能比。
世人原本嘲笑李渊雀屏中选,却娶了一个孤女。
待看到窦氏的嫁妆,窦家又出面为窦氏撑腰,直言一族皆为窦氏娘家,世人这才从嘲笑转成羡慕。
李玄霸觉得,如果外公外婆和舅舅们还在的话,或许他们见到母亲在唐国公府的生活,在对外人夸赞母亲贤惠孝顺的同时,也会私下安慰母亲吧。
李玄霸还知道,母亲在开皇二年突然从天之骄女变成孤女,心里对隋文帝肯定有怨气。
父亲应该也知道,所以才斥责母亲不可再提北周武帝的事。
其中的事很复杂,很严重,是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个小孩不能插嘴的。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父亲又训斥了母亲几句,直到母亲眼眶微红时才结束。
本来一家人欢快的出门气氛,变得沉郁起来。
李渊有公务在身,窦氏独自带两个孩子去郑家做客。
倒不是李渊不愿意请假陪他们去,而是郑家想要窦氏单独去。
这大概也是“考验”的一环。
李世民把头伸出车窗外,挥手和父亲作别后,对母亲道:“娘,我一定给你争气!”
窦氏拿出小银镜补了补眼角的妆,已经恢复了雍容慈祥的微笑:“好。”
李玄霸手指头在袖口里动了动。
原本他和二哥一同做好这朵花之后,见李渊在给母亲描眉,没好意思拿出来打扰父母。
他深呼吸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子:“娘,这个贴在眉间,比朱砂更漂亮。”
李世民立刻道:“是我和阿玄做的!阿玄之前还不好意思拿出来,哼,还不是拿出来了。”
窦氏笑道:“娘看看。”
她把小盒子打开。盒子中竟然是一朵半透明的莲花。
窦氏惊讶道:“真漂亮,是什么做的?!”
李世民捂着嘴笑:“是我和阿玄在庭院里抓的蜻蜓翅膀染色后做的。阿玄一边捉蜻蜓,一边说我们好残忍,扑哧。”
李玄霸正色:“确实残忍。”
然后他低声道:“但也确实好看。”
窦氏笑道:“直接贴在眉间,像贴花黄一样?”
贴花黄古已有之,即用黄色涂料把额头涂成金黄色,或者贴上金黄色的花瓣。但这一般是未出阁女儿的装扮。
李玄霸道:“传闻南朝寿阳公主曾在眉间装点梅花,称花钿。花钿其实在先秦时就有女子如此装扮,只是现在不兴盛了。”
李世民抱着窦氏的手臂,声音黏糊糊道:“娘娘最好看,娘娘贴了花钿,让花钿重新兴盛,我和阿玄好在铺子里卖花钿。这是阿玄说的!”
李玄霸一愣,然后恼羞成怒道:“我只是开玩笑!”
李世民嘲笑:“就是你说的,敢说不敢当,阿玄不是大丈夫。”
窦氏扑哧笑道:“好好,娘娘帮你们卖花钿。用水贴吗?”
李玄霸先瞪了李世民一眼,然后拿出一盒透明的骨胶:“今天用这个,更牢固,免得掉下来。”
窦氏垂下头,李玄霸小心翼翼帮母亲把花钿贴在额间。
他和李世民一起糟蹋了很多蜻蜓,粘贴出了层层叠叠的立体效果。
李世民把车帘拉开,让阳光映射到母亲的额间:“娘娘!花钿在发光!真漂亮!”
窦氏看着银镜中自己额间那朵漂亮的花朵,微笑道:“是啊,真漂亮。”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
李玄霸:【娘终于开心起来了。】
李世民对李玄霸竖起大拇指。这是弟弟教给他的夸赞的手势。
窦氏看着两个孩子的眉来眼去,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
有子如此,为母足以。
……
郑家开了侧门来迎接窦氏。
若是李渊来,他们就要开正门了。窦氏只是后院女子,所以他们比较矜持。
窦氏没觉得什么,李世民和李玄霸都把小脸沉了下来。
虽开侧门也不算不礼貌,但如果对自己母亲这个未来的亲家母稍稍更敬重一些,开个正门也不算违反规矩。
这就只是看郑家人想不想了。
还好郑家人也没有太矜持。待窦氏下马车时,郑家辈分与窦氏同辈的宗妇已经在马车停靠处等着迎接窦氏。
她看着窦氏的马车,脸色有点僵。
人是不是有点多?
窦氏没有立刻下马车。
她后面的马车车门先打开,出来一群身着绸缎的小厮婢女。
小厮在地面铺上绸缎,婢女打起遮阳的伞,又在马车下放好绣墩,窦氏所乘坐的马车车门才打开。
两个孩子先踩着绣墩下马车,然后一左一右齐齐伸手。
窦氏虚扶着两个孩子的手,踩着绣墩走下了马车。
长长的曳地裙落在了铺着绸缎的地上。曳地裙下,窦氏那一双缀着东珠的绣花鞋只露出了半个脚尖。
窦氏仰起头,对前来迎接她的郑家的女眷露出雍容又和蔼的微笑。
她仰头时,云鬓间的镶彩宝金凤微微一颤,吐露的红色流苏擦过乌黑的发梢,狠狠闪了一下郑家女眷的眼睛。
郑家也是豪富,本不应该羡慕窦氏。
但郑家的女眷皆是出自高门大族,所以她们很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窦氏所戴所穿,皆是宫廷御用。
特别是这一支发簪,应是皇后规格,连公主没有特别允许都不能佩戴。
窦氏这一身穿金戴银虽庸俗了一些,但一身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皆是宫廷御用,她们就不好说庸俗了。
郑家宗妇笑道:“早听闻唐国公夫人贵气,这一身……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窦氏温婉道:“母亲乃是文献皇后长姊,家中一应用具皆是宫中所赐。唐国公府节省,很少置办新首饰,便只能用些赏赐的物事勉强装点。让夫人见笑了。”
郑家宗妇立刻敛容:“怪不得。”
窦氏搭在李世民手中的右手抬起,轻轻扶了一下额间花朵:“只这朵花钿,是二郎和三郎仿古籍中的花钿亲手为我做之。”
郑家女眷立刻齐齐把视线投向窦氏身侧的两个孩子。
李世民和李玄霸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脯。
第10章 不如玩个小游戏
李世民和李玄霸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他们二人的长相应该是一模一样。
但无奈李世民身强体壮,李玄霸自幼病弱,所以李世民包括五官在内,都比李玄霸大上一圈。
再者李世民脸上总带着开朗的笑容,眼眸大而明亮;李玄霸平时眼睛总是微眯着,嘴也紧紧抿着,李世民老说他“阿玄不是发呆就是犯困”。
这太过明显的气质和身材差别,导致两人站在一起时,如果不特意去观察他们二人的五官,竟然难以发现他们居然是一对双生子。
郑家女眷仔细观察后,才开始感叹神奇,言语间终于透出了些许羡慕。
双生子这样的祥瑞太重,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消受得起的。唐国公夫人真是富重之人,令人艳羡。
窦氏见众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一双孩子身上,微微抿嘴一笑,不再提衣衫配饰之类的事,只不断夸李世民和李玄霸。
李世民竖起耳朵,听母亲把他和阿玄以前做的调皮事一件一件挑出来闲聊,脸上表情越发得意。
李玄霸无奈:【哥,娘这是在嘲笑我们二人以前调皮,你有什么好得意?】
李世民瞥了李玄霸一眼,继续得意。
就是很得意,你不服,你也得意啊。
李玄霸继续在心里叨叨:【好无聊,好困,好累,她们就这样让我们两个小短腿走着去内院?】
李世民停下脚步。
窦氏疑惑:“怎么了,二郎?”
李世民走到李玄霸身前,蹲下道:“上来。”
李玄霸本来想说不用,扫见周围人好奇的神色,便顺势趴在了二哥的背上。
李世民站起身,颠了颠背上的弟弟:“唉,阿玄,你该多吃些,怎么还是这么轻。娘,我们继续走吧。”
窦氏焦急道:“三郎累了?怎么不和娘说?”
李世民笑道:“阿玄不是累了,就是犯懒。这么多外人在,若让娘或者奴仆抱着阿玄走,那太不礼貌了。我也是小孩,诸位长辈应该不会计较我爱护阿玄。”
李玄霸道:“马车上颠簸太久,我年幼,实在是腿疼,各位恕罪。”
说完,他十分坦然地靠在二哥背上打瞌睡。
郑家宗妇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去内院的路其实没有这么远。只是她之前与郎君和长辈商议,要让唐国公夫人看看荥阳郑氏祖宅的底蕴,所以绕了些远路,让唐国公夫人把祖宅中最漂亮的几个园子逛一逛。
这其实是好意。
郑家迎接其他客人时也会稍稍绕一绕,让客人观赏郑家祖宅的美景。
客人一般都会对沿路美景赞不绝口,有些有才华的人还会留下墨宝,然后郑家人将墨宝悬挂在亭台阁楼上,又能成为下一个客人眼中的美景。
郑家宗妇领着女眷簇拥着唐国公夫人逛园子,沿路指指点点,这个楼阁有谁题诗题字,这丛花木又有怎样的雅事流传,既展现了郑家的底蕴,也拉近了和唐国公夫人的距离,应该是两全的事。
但现在李玄霸和李世民这一番做法,却似乎责怪郑家待客不周——唐国公夫人带着两个幼子来做客,之前在马车上已经颠簸了一个多时辰,你还带着人绕远路,看,人家孩子都走不动了。
窦氏原本以为进来的门和要赴宴的地方真的就这么远。
她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出嫁后因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喜爱李渊的缘故,她也常常入宫讨好独孤皇后,从小到大所见的皇家园林十分雄伟,所以还真没发现郑家女眷正带着她绕远路。
待看到郑家宗妇眼底尴尬的神色时,她念头一转,才发觉了郑家人的心思。
窦氏没拆穿郑家宗妇,而是低着头对李玄霸道歉:“是娘没注意到。还是让娘来抱吧。你二人年幼,不会有人责怪你们。”
李世民摇头:“娘的力气还不如我,走啦走啦。”
李世民背着李玄霸蹦跳了一下,还围着窦氏跑了一圈:“看,我背着弟弟也速度飞快。娘,别担心。”
李玄霸懒洋洋道:“娘,就让哥背我吧。若娘来抱我,我肯定会不好意思,就只能自己走路了。”
窦氏被逗笑了。
她对郑家宗妇道:“我两个孩子顽劣,让你们见笑了。”
郑家宗妇赶紧道:“二郎友悌幼弟,怎能叫顽劣?”
她赶紧换了一条近路。
郑家是结亲,不是结仇。虽然嫁女前要把架子端高一些,但私下还是要安抚好亲家的情绪。
加快脚步时,郑家宗妇忍不住多看了李世民和李玄霸几眼。
她有些狐疑,这两个孩子是真的累了,还是不满自己在绕路?或者是想在郑家刷友悌的名声?
李世民没有自我吹嘘,他的身体确实强壮。又走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处石榴林前时,李世民还能蹦蹦跳跳,丝毫没感觉到累。
此时初夏,正是石榴花开时节。
绿枝红花,环绕着一汪有活水注入的池塘。一座白玉桥横跨潺潺流水之上,通向一处位于池塘正中间的高台。
高台已经被绢丝帷幕环绕,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人影,只有丝竹乐声隐隐传来。
窦氏一看池中高台上用作帷幕的薄绢,心头陡然一紧又一松。
之前李渊专门拿着江南产的绢,想为李世民和李玄霸赶做两个罩衣。
李渊炫耀,这绢千金难买,他还是托人才拿到。去郑家做客,正好给两个孩子做遮阳避蚊的罩衣。
但窦氏认为,高门士族彼此同气连枝。北方高门世家也有许多旁支在南方。自己认为江南稀罕的事物,说不定高门士族随手可得。
所以李世民和李玄霸现在身上衣物,也都是宫廷御赐布料。不说布料质量如何,布料上的花纹只有宫中能用,以彰显其御赐的来历。
果然,郑氏豪富,就算唐国公府也难以匹敌。
若是两个孩子做罩衣的布料,正好是郑家用来罩台子的布料,那真是没脸了。
郑家不知道李渊托人去江南拿了些南方流行的绢布,这只是巧合而已。
“唐国公夫人喜欢这些帐子?”郑家宗妇殷勤道,“这是江南现在正流行的碧罗纱,十分轻薄,是江南高门士族如今最爱的糊窗户的料子。”
糊窗户的料子……窦氏神色未动,道:“确实喜欢。二郎三郎不耐暑热,窗户又要避光又要透气,选了许多绢布都不合意。不愧是江南水乡,若要隔闷热,糊窗户的料子还是得去江南找啊。”
郑家宗妇点头:“是这个理。”
李世民不满道:“娘,是三郎不耐暑热,不是我。”
李玄霸没好气道:“行,你耐暑热,下次睡觉别把我当竹枕。”
李世民道:“那可不行。我不是把你当竹枕,是你体温太凉,哥哥替你暖手脚。”
见两个孩子丝毫不怕生,竟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众人皆忍俊不禁。
窦氏捏着帕子掩嘴笑道:“行,下次娘给二郎一个竹枕,给三郎一个暖炉,让你们分开睡。”
李玄霸:“好。”
李世民:“绝不!我要保护阿玄!”
李世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背上的弟弟:“阿玄!”
别说窦氏忍不住了,其他女眷皆笑得花枝乱颤。
李世民疑惑。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
听着这里的笑声,一位老夫人拄着拐杖从帘子中走出来。
“哎哟我瞧瞧,这是哪里的菩萨和神仙童子来了?”老夫人笑道。
窦氏因有诰命在身,没有福身下拜,只双手交握胸前,叉手一礼:“崔老夫人可别笑话我了。”
李玄霸拍了拍二哥的后脑勺,让李世民把他放下来。
兄弟二人拱手长揖行礼。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崔老夫人笑着亲自弯腰把两个孩子扶起来,“阿婆这里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们两个长命锁玩。”
两个美貌丫鬟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两个用红绳系着的一模一样金镶玉长命锁。
崔老夫人取下长命锁,递给李世民和李玄霸。
李玄霸习惯性地把自己手中的长命锁挂李世民脖子上。
李世民道:“阿玄,你做什么?”
李玄霸道:“哦,就顺手……给我。”
李玄霸抢了李世民手中的长命锁,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两个孩子这小动作,看得崔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夫人的孩子如此友爱,真是令人羡慕。”崔老夫人笑道。
窦氏没有谦虚,她微笑应道:“有这样的孩子,我也认为此生很是幸运。”
崔老夫人引着窦氏和两个孩子进入帷幕中。
帷幕中俱是年老的妇人和未束发的孩童,除了几个还未束发的男童之外,没有其他异性。
窦氏先将视线扫过几个行礼的女童,然后笑着让仆从也端来匣子,无论男女,赠送之物皆是镶嵌彩宝的佛牌,让孩子们自己挑选。
“都是开过光的,讨个吉利而已。”窦氏笑道。
但郑家的孩子都未动。
直到崔老夫人对他们点头,才有最年长的孩子接过匣子。看样子,是要私下分配。
崔老夫人笑道:“孩子们都活泼,恐怕是不耐烦和我们这些长辈相处。”
她对最年长的孩子道:“玄毅,你带唐国公府的二郎和三郎,到林中玩吧。”
众人都还未取字,所以以名称呼。
窦氏介绍了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名字。
当听到李玄霸的名字时,众人纷纷侧目。
李玄霸:【迟早拔了他的氧气管。】
李世民疑惑地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没什么,自言自语。】
李玄霸说的自然是李渊。
显然自己在出生的时候,李渊看着病病恹恹的李玄霸,就没想过能养活,所以取名特别敷衍。
看看老大老二,“建成”是希望守住家业,“世民”是希望儿子将来济世救民,都是好寓意。
老四原名李劼,“劼”是谨慎的意思,现在叫李元吉;老五原名李稚诠,“诠”是明事理的意思,现在叫李智云。
而自己呢?“玄”的意思是排名第三,“霸”……那真是霸气十足呢。
排名第三的小霸王是吧?!还不如叫李玄呢!!
李玄霸曾经试图求李渊改名。但这个时代的人都很迷信。李渊见李玄霸居然没夭折,坚信自己的名字取得好,说永远不会给李玄霸改名。
李玄霸每次报名字的时候,都会引来别人侧目。
习惯了,习惯了。
就等着拔氧气管了。
李玄霸神色岿然不动,像是没看到周围人蕴含着笑意的眼神似的。
他这样坦然,倒让那些心里笑话他名字的人有些尴尬了,纷纷收回视线。
崔老夫人在心中点了下头。这个孩子虽身体看上去弱了些,但很是沉稳,唐国公府的家教不错。
窦氏留在高台中与其他女眷闲聊,顺带接受考验。
李世民和李玄霸手牵手跟着郑玄毅等郑家男童离开,顺带接受考验。
郑玄毅约十一二岁,一副家中兄长做派,将一众弟弟和李世民、李玄霸引到了石榴林中一处凉亭里。
凉亭里也缠着帷幕,里面放着冰块和书案、书架。
书案上有笔墨纸砚,书架上各种书籍琳琅满目。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啧,准备真是充分。
入座后,那些绷着脸的郑家男童精神松懈了不少。有的人干脆直接抱起了瓜果啃了起来,非常没有礼貌,和刚才在长辈面前判若两人。
郑玄毅用眼神训斥,但没人理睬他。
他只能拱手道:“弟弟们被惯坏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点头,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五兄,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结束,我还想回去休息。”一郑家孩童不满道。
郑玄毅瞪了那人一眼,道:“十二郎,有客人在,注意礼仪。”
世家大族的子弟排行是同辈通排,郑玄毅虽是父母长子,但在家称郑五郎。
郑十二郎叹气,对李世民和李玄霸拱手:“二公子,三公子……”
李世民道:“叫我和阿玄李二郎、李三郎便是。”
郑十二郎立刻改口:“李二郎,李三郎,你们也嫌无趣对不对?我们要不要来比一比学问?再拿些钱财出来当彩头。”
郑玄毅高声:“十二郎,你!……”
李世民打断道:“确实有些无趣。你说如何考校?”
郑玄毅不断作揖道歉:“十二郎顽劣,请李二郎别放在心上。我们吃些瓜果,看些书,随意聊聊可好?若是喜欢写字作画,那里也有纸墨。”
李玄霸:【这一唱一和的可真好听。说是玩耍,这里一个玩具都没有,难道真把我们赶到这里读书?】
李世民小幅度点头。就是就是。要做什么就做,遮遮掩掩,真不痛快。
李玄霸语气平静,语速缓慢道:“说比一比,火气太大了。不如玩些文字的游戏,诸位看如何?比如……”
李玄霸随手抽出一卷论语:“以我们年龄,大多只是蒙童,恐怕只有郑五郎你书读得稍多。”
郑玄毅闻弦知雅意:“李三郎的意思是,玩《千字文》之类的文字接龙?”
李玄霸摇头:“那多没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谁读了什么书,自己兄弟肯定是清楚的。我们李家和你们郑家各出一人背诵,再出一人在书架上取背诵者熟背的书籍,由持书者给背书者出题。”
李玄霸对着众人笑了笑:“自家兄弟出题考自家兄弟,这就是玩耍了,是吧?”
郑玄毅见李玄霸这表情,就知道李家人应该已经猜到了自家的想法。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道:“确实是玩耍。”
长辈有长辈的考量,他也有他的考量。
将来自己会出仕。唐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是皇帝的表侄,将来仕途肯定很顺利。以后大家同朝为官,不宜弄得太尴尬。
其实原本不会这么麻烦,是家中选出的小娘子的父亲不乐意将女儿嫁给唐国公府,才多加了些内容,要看看唐国公府的诚意。
郑家现在少有身居高位的有实职之人。郑继伯叔父身居刺史之位,认为自己的女儿嫁作王妃都足够。且女儿年幼,而那李建成已经十六岁,待女儿嫁给他时,说不得庶子都有了。
但郑家因前一个领头人郑译不得隋文帝喜爱,仕途几经浮沉,虽然其子继承了爵位,但已经淡出朝堂核心范围。郑家急需回到朝堂中枢,唐国公府宗妇之位,简直是瞌睡就送来枕头。
若不是唐国公太挑剔,非要看女子父亲的官职,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所以这一场考校,是唐国公和郑继伯双方都要求太高的结果。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郑玄毅接了这差事就很头疼。李玄霸的提议解了他的困境,他立刻就同意了。
郑家其他小郎也提起了兴致。
“李三郎,要如何出题?可有规矩?”一个身穿红衣的郑家小郎问道。
李玄霸微笑道:“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我们玩打擂台如何?打擂台即一个守擂,一个攻擂。守擂者先出题,攻擂者必须用守擂者的题。”
“比如……”李玄霸翻开了《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下面十字。”
李世民答道:“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李世民对李玄霸眨了眨眼:“简单。”
李玄霸笑道:“守擂者答完后,攻擂者只需要也选出他手持书中任意‘下十字’就行。出题只出‘上下’。是不是很简单?”
他伸手,李世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沙漏放在李玄霸手中。
“沙漏的沙子漏完还未答出,就淘汰。”李玄霸道,“我和哥只有两人,就由我们先守擂。”
郑家几位小郎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好像很有趣!”郑十二郎道,“真的不来些彩头吗?”
郑玄毅叹气:“十二郎,不可赌博。”
李玄霸摇头:“只是一些彩头,不算赌博。就这样吧,我看我们都挂有玉佩。参与者各出一个玉佩代表擂台资格,输了就把玉佩赠予赢了的人。有几个玉佩,就代表能有几次可以答错,或者跳过题目的机会。到长辈来寻我们时,各自手中的玉佩就当做彩头了。”
郑十二郎击掌道:“这个好!”
李玄霸把自己腰间玉佩递给李世民:“我身体弱,就不和你们一起玩,只给我哥当出题者了。你们若不想玩,也可把玉佩赠予别人。”
郑家几位小郎纷纷摇头。
就算郑家内部也是有竞争的,他们可不想被人说怯战。
“那就开始吧。”李玄霸将《论语》放下,拿起一本《春秋》。
郑家小郎纷纷一怔。
李家二郎三郎居然已经开始读《春秋》了?
郑十二郎扫了众人一眼,取下一本《诗经》交给郑玄毅:“我先攻!”
李玄霸笑道:“‘夏,楚人围巢。秋,滕子来朝’。上十字。”翻转沙漏。
李玄霸:【来朝。二月庚子。子叔姬卒。】
李世民装模作样地屈指算了算,一个字一个字道:“来朝二月庚子子叔姬卒。”
郑玄毅道:“‘谁能亨鱼?溉之釜鬵’。上十字。”翻转沙漏。
郑十二郎迅速掐算,道:“‘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李玄霸翻页:“‘冬十月,滕子来会葬’,上五十字。”
郑玄毅提醒道:“《春秋·襄公三十一年》在这一句之前没有五十字。”
李玄霸道:“上五十字,是这本书的上五十字。”
郑玄毅和郑十二郎的脸色都僵住。
李玄霸翻转沙漏,和李世民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郑十二郎头上沁出汗珠。
……
“咦?那是大郎、二郎、三郎和四郎?他们不是正与友人清谈吗?”
正聊着的女眷们,从帷幕敞开赏景的那一面,眼尖地看见对岸四个行色匆匆的俊秀少年。
这四人皆已经束发,其中一人还已经戴冠。
“去看看。”崔老夫人看着窦氏着急的神色,心里也不由着急。
难道是自家小郎们和李二郎、李三郎起冲突了?
她只是说考一考这二人蒙学学得如何,不应该会起冲突啊。
窦氏顾不上再保持雍容的姿态,提起裙角就朝着岸边小跑。
郑家女眷们也不由加快了脚步。
……
“时间到了,承让!”李世民得意洋洋把最后一块玉佩放到身旁的石桌上。
石桌上,玉佩已经堆积如小山。
郑玄毅苦笑。他的玉佩也输出去了。
凉亭中,郑家小郎们皆面如土色。
“抱歉,我等来晚了!”郑大郎匆匆进入凉亭,拱手道,“我和三位堂弟在送别友人,现在才到。李二公子,李三公子,实在是抱歉。”
李玄霸放下手中《易经》,与李世民一起拱手回礼。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无事无事,君可要继续攻擂?”
郑家此辈四位最年长者,看着弟弟们眼巴巴的神情,咬牙道:“攻!”
李世民和李玄霸笑得露出森森白牙:“请!”
第11章 车轮战对文抄公
窦氏等女眷赶来的时候,第二场擂台赛已经开始。
李世民和李玄霸假惺惺地询问郑家的大郎、二郎、三郎、四郎要不要换一下攻守。
这四位已经拜得名师的少年郎脸气得通红。
这攻擂还没有攻下来,怎么能攻守易型?这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先让你三招”吗?
郑家四个郎君都比李世民和李玄霸年长十岁以上,郑家大郎甚至都已经及冠,还被两个六岁孩童让三招,这说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郑大郎沉着脸说不用,然后取来《易经》,要与两个顽童斗一斗。
名门大族延续东汉的习惯,治经时都会主修一门,称“师传”或“家传”。郑家这四个兄弟主修的都是《易经》。
郑大郎听了这攻擂守擂的规矩,就知道这两个六岁孩童只是在规则上欺负人。
他家弟弟,背文章背诗歌都是没问题的。但这二人却一开始不把规矩说明白,待比赛开始之后,才告诉他们不是从某个章节或者某篇文章截取背诵,而是连整本书的文章、诗歌顺序都得背下。
这两个顽童肯定是有备而来,专门背诵了一整本书,就等着坑人!
显然,郑家此辈排行前四的堂兄弟前来救场时,请援军的人并没有说的太清楚。
《易经》的前后连续性很高。郑家这四个兄弟和弟弟们不一样,不是靠死记硬背,所以他们能轻松地记起上下文。
最先出场的自然是郑四郎。
以郑四郎的年龄,就已经有些欺负人了。若是及冠的郑大郎非被逼下场,郑家就算赢了,脸面上也不好看。
虽然他们现在脸面已经很不好看。
你来我往几回后,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李玄霸笑着换了一本书。
郑四郎警惕:“不问《易》了?”
李世民坏笑道:“我们最初问的也不是《易》,已经换了好几本书了。兄长大概是已经把《易》已经通背,那再问下去也没意思。阿玄,我们逼他换书!”
李玄霸忍笑:“好。哥,‘初九,潜龙,勿用’,一口气背完吧。”
李世民背着手,摇头晃脑,开口便背。
《易经》全文有六千七百字,一口气背完需要近半小时的时间。
围观的众人,居然生生等了李世民半个小时!
这期间,连崔老夫人都没有想起让下人端来坐具让她们坐下休息!
李玄霸慢悠悠地翻动书页,只在每篇开头给二哥提示一下。
李世民的记忆力本就非常惊人,虽说还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看个几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两人来郑家前,已经提前得知郑家此辈主修的是《易经》。
他们做的准备除了通读四书五经,好让作弊变得更容易之外,还通背了《易经》。
李世民和李玄霸本也不是奔着打郑家的脸而来。
如果郑家人和和气气,直接和李世民、李玄霸一起讨论《易经》或者其他儒家经典,他们也会客客气气。
但无论是一开始的绕路,还是后面窦氏送佛牌时郑家子弟冷淡的眼神,都让他们心头窝火。
就这样他们还能忍。等到了这处亭子他们就忍不了。
那群郑家子弟居然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各自在一旁玩了起来,只郑五郎和郑十二郎一唱一和要考校他们。
李世民和李玄霸无论在京中哪户贵族人家做客,也从未受过如此轻慢对待。
就算是寻常人家,主人也该先向客人自我介绍,然后认真接待吧?
看看郑家的小郎们做了什么?这亭子的瓜果客人还没开始吃,他们倒是自己抓起来啃了。
别说李世民,就是从史书中看过无数次世家子弟倨傲记载的李玄霸,心头的小火苗都不断往上蹿。
这场比试其实在郑家小郎先输了几人后,也可以及时停下,握手言和。
但郑家小郎显然很有脾气,愣是要用车轮战,还临时打了补丁。
他们的补丁是,自己这十几人每个人选的书不重复,所以李世民和李玄霸在对战他们的时候,所选的书也不能重复。
十几个人对两个人,打了小的还来了大的,李世民的嗓子都哑了。
当李世民吐出最后一个字,李玄霸把水杯递到李世民嘴边,李世民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声音嘶哑道:“继续!”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窦氏红着眼眶道,“十几个人欺负我家二郎和三郎两个不到七岁的孩童?!”
郑家众人一愣。
郑家十几个小郎这才像是意识到对方只有两人,两人都还不到七岁似的,心中略有些尴尬了。
不过尴尬之余,他们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因为输的是他们!丢脸的是他们!怎么还像是他们在欺负人似的!
“国公夫人真是说笑了,这一看就是弟弟们正在玩耍。文人之间文斗,怎么能叫欺负?”郑大郎开口,没憋住心头的火气。
这两兄弟怎么回事?什么叫逼我们换书?因为你们能通背《易经》,就能赢了吗?
现在是李二郎和李三郎把郑家同辈所有人的面子踩在脚下,如果他不能胜出,岂不是整个郑家同辈全部成了李二郎和李三郎扬名的踏脚石?!
“伯婆何不带国公夫人赏花游湖?”郑大郎强硬道,“此处有我接待。内妇不该在外男处久待。”
窦氏见郑大郎居然如此无礼,不由一愣。
她更没想到的是,崔老夫人被郑大郎这么一说,还真来拉她的手,劝说道:“大郎说得有理,他们读书人文斗,正玩到兴头上,我们去他处玩。”
窦氏不解地来回打量郑家大郎,和在郑家大郎面前唯唯诺诺的众女眷。
这些女眷还都是长辈,她们却对一个刚及冠的晚辈如此弱势。
是郑大郎非常出色吗?
那也不应该啊。
窦氏这时候模糊地意识到,郑氏的家风,或许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窦氏深吸一口气,道:“二郎,三郎,娘乏了,我们回家。”
就算被丈夫骂,她也不能再让孩子继续被欺负了。二郎声音都沙哑了!
李世民倔强摇头:“娘,正玩在兴头上,继续玩下去,咳咳……”
他摸着喉咙,有些疼了。
郑大郎敏锐地察觉了事情的违和处。
李二郎嗓子都哑了,为何李三郎仍旧让李二郎背书,自己袖手旁观?
难道有过人记忆力的只有李二郎?或者李二郎和李三郎有什么作弊的方式,但只能让李三郎来背书?
郑大郎想起他在市井看到的把戏人。有把戏人会“双簧”“腹语”,还能猜出同伴手中的图画模样。
那些把戏人肯定不是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提前训练了一些暗号而已。
郑大郎问道:“李二郎,你的嗓子既然不舒服,为何不和李三郎换一换?”
李世民皱眉:“你这是何意?因赢不了我,就要找我弟弟麻烦?”
他家阿玄其实还真是过目不忘,但若背书过多,极其耗费精力。若不是阿玄身体差,哪用自己当着应声的人?
见李世民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郑大郎自以为得计。
不过他为防李世民和李玄霸真的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便道:“已经背了这么久的书,死记硬背也算不得什么学问。不如作一二诗歌,这才算是文斗的雅致。”
郑大郎这样说后,因李世民抢着背完一整本《易经》,心里正窝火的郑四郎立刻应和:“只背些文字,算什么本事?”
一些郑家小郎本来被压制了,面子上就过不去,见有人撑腰,纷纷赞同:“就是就是。”
但也有几个郑家小郎觉得此事不能如此说。
或许死记硬背些文字不算什么,但他们连死记硬背文字都输了啊,还是十几个人轮番车轮战,把人的声音都背哑了。
但长幼有序,郑大郎替他们出头,他们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把脖子一缩。
只郑玄毅悄悄离开了人群,猫着腰借着一棵棵海棠树的遮挡,去找父亲搬救兵。
他可还记得郑家是要和唐国公府结亲,而不是结仇的!
“只背些文字确实算不上什么本事,可你的弟弟们都输给了我家二郎三郎,岂不是说他们更没本事。”窦氏走到李二郎和李三郎面前,心疼地摸了摸李二郎的脸,出言讥讽,“你一个已经及冠的人,和两个不到七岁孩童斗诗,无论输赢,不都很丢脸吗?”
郑大郎皱眉,不悦地看着窦氏。
他还是第一次在说话时,被一妇道人家抢白。若是家里人,他已经出言嘲讽了。但家里人要和唐国公府结亲,他不好得罪对方女眷。
但他决定回去和长辈说一说。唐国公府的规矩实在是不好,一女眷居然出现在外男面前,脸上没有丝毫遮掩。自己都已经出言提醒,让她离开,她居然还不肯走。
家中小娘子嫁给这样的人家,真是可怜。
“我不与妇人争辩。”郑大郎冷冷道,“李三郎,你若友悌,理应替兄文斗。还是说,你们兄弟二人,只有兄长有些本事?”
李玄霸叹气,正想答应,被李世民拦在身后。
李世民嘲讽道:“你们十几个人文斗我和阿玄两人,中途我和阿玄多次喊停你们都不肯。我身体如此强壮都有些撑不住,阿玄身体弱,岂不是被你们生生斗晕过去?你一个及冠的成年人逼迫刚上蒙学的幼童,还很理直气壮了?”
郑大郎不被李世民的“歪理”动摇,平静道:“我的弟弟们的玉佩可还在你手中,明明是你们先辱我郑家,现在倒是用起你们是幼童的借口了?”
李世民道:“我们先辱?是谁把我和阿玄带到这里考校?是谁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先说比一比?是谁十几个人不停地来与我二人争斗,连我喝的水还是阿玄亲自去烧的?是谁小的输了找来大的,连已经及冠的人都找来了?”
“这样吧,把今日之事传出去,让人看看是我们唐国公府无理,还是你们荥阳郑氏无理?”李玄霸听着二哥的声音,声音也多了几丝火气,“比背诵比不赢了,还要换成作诗,你丢不丢脸?行,我比。”
李世民回头。
李玄霸道:【二哥,信我。你忘记我能看到后世之事?我不会作诗,我可以背别人的诗。】
李世民脸上的愤怒平静。他先对李玄霸竖起大拇指,然后拍了拍李玄霸的肩膀。
李玄霸向前一步,李世民退后一步。
两人身体交错。
李玄霸瞥了郑大郎一眼:“你随意指一事物,我十步之内成诗。我随意指一事物,你十步之内成诗。比完这场,双方偃旗息鼓,郑兄你看可好?”
郑大郎皱眉:“你还真有自信?”
李玄霸嗤笑:“是你提的,怎么,你倒是没自信了?”
窦氏的指甲抠紧了手心,强忍住带着孩子转头就走的冲动。
既然三郎敢比,她就相信三郎!
郑大郎冷哼一声,随意指向湖中白鹅。
李玄霸笑了。这不巧了吗?
他装模作样一边思索,一边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五步!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哥,这是一个叫骆宾王的神童,七岁的诗歌。我记得他应该比我们小二三十岁。】
李世民眼睛一亮。
这首诗歌有趣!小二三十岁?到时候和阿玄一起去看看那神童长什么模样!
李玄霸吟完诗后,众人俱静。
窦氏脸上紧张的神色消融,化作了一汪春水般的温柔笑容。
李玄霸回头,偏着脑袋道:“我给郑兄选的题也是‘咏鹅’。郑兄,请吧。”
郑家众小郎望向长兄。
就算他们写诗的本事还不到位,也能听出诗歌的好坏。
长兄……能行吗?
郑大郎的脸涨红一片。咏鹅他当然能咏,但没有事先斟酌,他还真没办法吟出更好的诗句。
虽然他可以应付一下,然后强行宣告胜利。但唐国公府的人只要把两人所作《咏鹅》传出去,他的脸可就丢大了。
郑大郎正在思索,要如何找台阶下时,李玄霸笑道:“看来郑兄认为我如此迅速地吟出一首不错的诗,说不定是长辈所写,我正好记着。二哥,你随意指向些事物,我重新来。”
李世民赶紧站到李玄霸身边:“来!”
李玄霸:【指海棠花。】
李世民指着海棠花树道:“阿玄,吟海棠红花!”
李玄霸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开小短腿。
一步,两步,三步……这次是五步。
“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
郑大郎脸色大变,双手攥紧。
窦氏用手帕捂住嘴,很努力地抑制住笑出声的冲动。
李玄霸:【晚唐诗人陈知玄五岁所作。啊,那时候二哥你的后人都快亡国了。】
李世民先十分兴奋,而后满脸幽怨。
什么叫我的后人都快亡国了?晚唐又是什么?阿玄你不要胡说,哥哥被吓到了!
不敢想不敢想,赶紧忘掉!
李玄霸再次对郑大郎偏着头,道:“怎么,还不信?再来!”
李世民挺起胸膛,准备听从指挥。
李玄霸:【拿一枚铜钱出来,最好是破的。】
李世民有些发愁。我去哪给你找破铜……哎?还真有!
十分碰巧的是,李世民在亭子旁题了字的巨石旁,看到了半枚铜钱露在泥中。
他翻出亭子,捡起地上从树上落下的海棠残枝,把半枚铜钱抛了出来。
“阿玄!这里有枚破旧的开皇铜钱,你能以这枚铜钱作诗?”李世民洋洋得意。看看我这运气!
郑大郎咬牙道:“不必了,我……”
“我也想听听贤侄能否再做一首佳作。”一个中年男声从众人背后响起。
李玄霸没有看来人,嗤笑一声,道:“半轮残日掩斋埃,依稀旬有开皇巡。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万籁俱静,只余风吹海棠,红花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