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场皆胜,胜得毫无悬念,胜得光明磊落。
燕国人惊怒异常,却又无可奈何。而他们看向江好的眼神也不再是一味的愤恨,变得复杂起来,多了不可置信的骇惧。
他们恨她用行动明晃晃地打了燕国的脸,又忌惮她拥有胜过角抵武士的力气。
江好骄横地扬起眉梢,将燕国人的挑衅悉数奉还:“在夏国,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说完这么一句话,她向皇上与自己国家的大臣们行了一礼,径直退回屏风后。没有讨要任何赏赐,也没有要听什么赞许的话。
她来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向众人证明燕国的角抵武士不如夏国女郎。
江好的突然离去使得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始作俑者不在,燕国输了也没脸去迁怒,顶多自己怄气。
夏国臣子们不知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痛快过了,难得暂时抛却仪态地庆贺。不过礼数不许他们得意忘形太久,当然也怕燕国人受不了刺激,在片刻地抒发情绪过后他们恢复了往常应有的风度,含着胜利者的微笑看向燕国人,竟觉得他们也没有一开始的面目可憎了。他们也不是不会低眉顺眼啊!
不过夏国人在燕国人眼中就变得可恶极了,像是被自己过去随意欺压的动物突然咬上一口,疼痛之余更多是被忤逆的耻辱。
萧尚书体谅地没有再宣布一次夏国是胜者,而是令宫人们奉上一盏热茶,温暖一下燕国人寒透的心。
崔尚书令平平开口:“虽然这三位角抵武士都没有胜过我们夏国的宫女,但事先已经说好,比试不过是为了让两国同乐,输赢倒在其次。夏国如今人人欢乐,算是达成一半目的,谢过闻人将军了。”阴阳怪气的“虽然”与“但是”,谁还没有说话的艺术。只不过过去在与燕国的对峙中,夏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占据上风,也就无法发挥这样的长处。
燕国人听了直怄,但字字属实,叫人没有争吵的底气,终于明白作茧自缚的含义。如果没闹这一出,燕国现在依旧稳占上风,哪里会在夏国人面前矮上一头?
他们的武士无法在夏国女人的一根手指下站起,日后夏国兵士以此说嘴,他们连反驳也不能。
闻人式一目光从锦屏上移开,将失衡的心情勉强调节,扯出笑来:“既然达成目的,博得大家一笑,不知我是否因此有幸赏玩那只瓷漏?”
同为燕国人,相比于闻人椿阴云密布的黑脸,沈绍还能维持风度,足见他有一颗贞固之心,不会为一时的失败而失落或是愤怒。
听到闻人式一这句话,沈绍越发敬佩他了。在颜面受损后他没有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自拔,而是立刻投入到能带来利益的新事物中,甚至会用让他受辱的事情作为借口。
够狠。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沈绍当即端出虚心学习的态度,无怪他父王很重用闻人将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吧。
闻人式一不惜承认自己的失败来使夏国人更开心,从而令夏国人觉得他可怜,在优越感的推动下“赏赐”他上手瓷漏的机会。
皇上毫无所动:“先前说了,这瓷漏还不算成品,有不少不足之处。不是朕小气,不舍得给将军看。待它补足不足,朕一定第一个拿给将军看。”她刻意拿出来吸引人兴趣,如今目的达成,当然是要吊人胃口,不能满足他的愿望。
听到皇上这么回答,四位辅政大臣面上绷紧的纹路柔和不少。
皇上给了充足的理由,闻人式一不好再继续追要。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表现得越需要,日后拿到它付出的代价就会越多。于是他笑笑,轻描淡写的:“多谢陛下。”
皇上心中有事,不过宴会是眼下的首要之事,她耐着性子周旋:“好了,其它不谈,今日宴饮只为欢悦,吃下这杯茶,宴上种种不快算是揭过,都不许再提。”
燕国人觉得这女皇还算会做事,稍微好受了些。虽然输了,但是不被提及,就能掩耳盗铃地当作没输,只不过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毫无顾忌地昂首挺胸。
夏国人也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再加刺激只怕燕国人今夜连夜逃走,明天就对夏国宣战。
“请。”皇上举杯。
夏国臣子与燕国臣子都很配合地跟着举杯,吃了口茶。
接下来的宴会没有之前那么热闹,先前热闹的重要组成部分燕国人此时大多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他们时不时看一眼上方的屏风,带着各种情绪。
月上柳梢,公主突然由踞坐改为站起。她站得很好,只看姿势真不像是不会走路的小女孩。女伴读们早就发现公主还不能走路不是因为没有学会,而是她的腿仿佛独立于身体之外不受控制,她正在一点点地与双腿建立连接。
江好毫无自己是夏国大功臣的自矜,在公主站起来以后将她抱起。她清楚自己只是传递公主思想的工具,真正厉害的是公主啊。
侍读们懵懵懂懂地跟着站起,今晚很多事情完全超出她们的想象。因为不可思议的事实,她们很难不以为自己产生幻觉或是现在仍在做梦,像是醉酒,头重脚轻的。
皇上投来一瞥,向被抱起的公主轻轻颔首。她的精神比同样亲眼目睹的伴读们要坚韧,不如说她这会儿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深想,这才没有心慌意乱。
将要到公主的睡眠时间,她要回去睡觉了。
江好的声音在殿中再度响起时,不管是夏国人和燕国人都心头一颤,以为她又要干什么大事。
她凭本事让自己说话时无论夏国还是燕国的文臣武将纷纷停杯投箸,展示出下意识的在意。而他们在想起她时想到的都是她一指压三人的场景,倒不记得她脸上的疤了。
“陛下,公主年纪尚小,到休息的时候了,请容许公主告退。”听到她在履行宫女的职责,夏国人与燕国人都感到阵阵别扭。
能一指将壮汉按着不起的女人在做宫女。夏国人想的是他们是不是埋没了人才?应该不是,她是那位大人的人。燕国人有些不由怀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夏国到处是她这样的人现在应该打到燕国王都了。
皇上答应:“也该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江好抱着公主从屏风后绕出,与来时的待遇大不相同。来时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冒昧,现在不说什么尊敬有加,却都不得不正视她。
在江好吸引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之下,公主在这场宴席中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关注。她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开始闻人椿用以挑衅的筏子,以及双方博弈的判定。
唯一关注她的沈绍把握时机:“请留步,公主,请留步。”他原本是想趁着宴席人散一看究竟,没想到公主竟然提前离席。一旦错过,他这次洛阳行有极大可能再也没有与公主见面的机会。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江好看人的目光像是刀子。
沈绍从容站起:“我仰慕公主之名已久,不知是否有幸能见公主一面?”
闻人椿心情糟糕透了,要不是他们不争气使夏国占据上风,现在王子要看个把公主何须如此费力?
江好不管他究竟包藏什么祸心,一概不作理会。
其余人不明白这位三王子此举意欲何为,如果不看年纪可以说这是一桩风流轶事,但看了年纪就很难猜测他居心何在了。这也不是危险的事情,只看一眼,不存在受伤的可能。公主远不到男女之防的年纪,要用这事来坏公主名声更是天方夜谭。
“我愿用一只虎崽换这个机会,好吗?是真的老虎崽,只要能见公主一面,我就将这只老虎送给公主。”
一只老虎崽子换公主一顾,怎么算都是公主白赚。当然,要看那宫女怎么定夺。江好如今已被想象成时某位厉害大人的手下,绝不只是一名宫女这么简单。
她已经走过三王子的坐席,要向殿门去,熟悉的衣领拉扯感传来,她惊得顿时站定。
埋头在她怀中的公主在她胸前用手指慢慢写字。
用心辨别出公主写的什么,江好立刻传达:“岂不闻养虎为患?王子送老虎,心意实在不诚。”
沈绍一愣,摁住要和人争吵的闻人椿:“是我思虑不周。”
江好按公主在她胸口写下的字说:“燕国向来以好马闻名于世,公主身体日佳,很快要学骑马。若要展示你的诚意,不如送公主几匹好马。”
夏国人听的一乐,公主现在还要你抱着走路呢,你用她要学骑马来向人要马,实在是很烂的理由。
燕国人也听出来这是在变着法子要马,更觉得一个宫女不可能有这种眼界,确信她背后一定有人。
夏国觊觎燕国马匹已久,可惜燕国防夏国实在防得紧,下了禁售令不许向夏国出售马匹。夏国只能私下收购,收来的马只比夏国的本土马强上一点,不知道是混了多少杂马的微末后代,跟燕国真正的马根本无法相比。
过去燕国与夏国还算和平时也曾送过马,只不过数量太少,完全撑不起一只军队,只有先紧着军中要领分配。赵将军过去骑的战马就是血统纯正的燕国马。至于用夏国马和燕国马杂交生下后代改善血统这件事夏国人不是没想过,只是燕国人每次送来的都是骟过的公马,根本不存在配种的可能。
沈绍没想到公主不要老虎反而要马,想了想答应下来:“好。”过去也不是没有送马的先例,送个把马匹也不算出格。
公主从江好的怀抱中缓缓抬起头,向一众人露出整张脸。一霎,就又钻回去了。
江好抱着公主背对人道:“马匹与枪一并交予萧尚书就好。”就在万众瞩目中离开了。
第34章
明光殿的一众身影消失在殿内,留殿中其余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说见一面,公主真就只露一面,再多一面都没有。
沈绍站在座位前凝视着江好的背影,公主就是在这时候轻盈地冒出了头,蜻蜓点水般定格了一瞬,隔着数步距离与他对视。他只是眨了下眼睛,公主便又消失了,甚至会叫人怀疑她刚才的出现是否都是一种错觉。
沈绍向众人道了一声:“不好意思,扰了大家兴致,请继续吧。”说着他面色平静地坐回坐垫上。
闻人椿凑过身子与他说话:“她这一面,怎么配用燕国马匹来换。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见她?虎崽说好是要送给楹,你刚刚竟然要送给她!”
沈绍含笑看他:“我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蹊跷。何况虎崽不是没送出去么?回去以后我会亲手交给楹。”
闻人椿问:“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沈绍摇头,如实回答:“没有,时间太短了。”
闻人椿笑起来,暂时忘却晚间丢人的事:“我看出来了一样。”
“什么?”
“她和赵雁声长得不像,应当是长得像她母亲。”闻人椿见过赵雁声的尸体,在此刻宣布他的判断。
这真是个无聊的答案,谁会在意公主长得像父亲还是长得像母亲。
饶是沈绍修养良好,也对这个答案感到一阵无言。他静默了一下对闻人椿说:“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痴傻之人。”他并没有想看公主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闻人椿本要十分刻薄地嘲讽公主当然是傻子,但一想到果真是她让宫女说的什么“与你何干”的话,就嘲讽不出来了。
“她是不是傻子,有什么要紧?”闻人椿今日的确受到巨大打击,自出生以来他从没丢过这么大人,被算计得这么惨过。
沈绍想了想他这话,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儿了。我原本想的是从公主痴傻与否判断宴前之事是夏国顺势而为还是早有安排。如果她果真痴傻,说明一定是早有安排,她学习向那宫女发号施令要不少时间。还有,如果她真是痴傻,便说明你一开始就是对的。但你说得没错,这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宫女种种行为已经证明她背后有一位强大的人物在出谋划策,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位大人。”
闻人椿这才明白沈绍为什么执着于见那公主一面,冲着三王子为了证明他是对的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感动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又用了几道点心,萧尚书借此向燕国人讲起些夏国习俗,皇上询问闻人式一燕国有什么不同,听他讲述了些燕国习俗,宴会便到了尾声。
两国齐齐表示对和平的向往,为促成议和之事做进一步铺垫。
而后闻人式一表示不胜酒力,要回去歇息了。
皇上特意令郭校尉将人护送回去,务必确保安全。闻人式一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看得夏国人直起鸡皮疙瘩。
与宴者渐渐散去,皇上并不能直接回去歇息,甚至了沐浴更衣的机会也没有,往显阳殿去接着议事了。
殿中烛火通明,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在下方坐好。萧尚书使人送上热帕子擦脸与浓茶提神,自己到一旁做记录准备。
皇上擦过脸后清醒了些,一场宴会下来实在让人心力交瘁。她坐得不大端正,执起茶盏发问:“江好说的枪是怎么回事?”
郑给事中刚牛饮完三碗茶,有了谈兴,眉飞色舞地同皇上说起江好是如何一步步将闻人椿诱入陷阱、逼入绝境、痛快拿下的。
皇上听得来了精神,萧尚书旁听也在心中赞了声“精彩”。没想到刺杀不成之事非但没有打垮江好,反而使她在愤怒中变得越发强大。在议和前将赵将军的长枪赢回,议和时就能少谈一样条件。
郑给事中将事情讲完,直接发问:“所以江好是你们谁的人?”
话一问完就是一片缄默。
皇上心头一颤,抓着茶盏的手一紧。无他,旁人或许一无所知,她却是亲眼见着公主是如何写了一张张纸条,江好又是如何将字条上的字一字一句念出的。
她几乎可以断定江好所谓的背后之人并不是哪一位大人,而是公主。
但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此事压下,绝不能让第二人知晓。其他人怎么能接受公主通晓人性,聪慧至此,连燕国的闻人将军也在今日输给她,这或许有轻敌的缘由,但总之一旦公之于众,人们怕是会将她当作什么神鬼精怪。
过去皇上一直试图让大臣们知道公主并不是傻子,只是大臣们一直不肯信,现在她却要因此松一口气。
不过即使他们知道公主不是傻子,大约也不会往江好受她指使这方面猜,她的年纪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她头上。
郑给事中不意外没人回答,他也只是突发奇想这么一问。即使江好真是这其中某位的人,谁也不会就这么大大咧咧直接认了。况且谁知道郑给事中这么问是不是在混淆视听?或许江好就是他的人,他刻意这么问。要知道他可远不像他的长相这么憨厚,当年他在战场上与闻人式一交手时,是闻人式一输得多些。能做将领的人,没有哪个真是有勇无谋的。
众人只当他没说过这句,就此揭过。总之这位大人今日的安排已经足够让人看出她一心为了夏国,是谁对他们夏国来说反而不要紧,现在燕国应当更想知道她是谁,夏国反而要保护她的身份。
崔尚书令不说话则已,一开口问的就是关键:“陛下,不知这瓷漏是……”
其余三位大臣纷纷正色,等皇上讲这东西。
皇上早已打好腹稿,不疾不徐地讲道:“朕有意将瓷漏命名为公主漏。”
倒没想到皇上第一句会是这个,众人除了称是以外也没其它话好接。皇上爱将它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重要的是它是否真的好用。
宴席之上,萧尚书展示时他们只能看个大概,对于瓷漏具体如何操作、究竟准确与否、制作过程是否复杂、成本几何都一概不知。
而这些才是重中之重。
皇上见诸人都没意见,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偏心公主,而是因为这公主漏又是明光殿做公主笔的那个宫女做出来的,宫女叫点秋。公主每日每时有不同事情要做,为了方便她分时段做事,点秋为她做了这个计时。”
大人们见多识广,这时候也不由疑惑地轻“咦”了声,道了句:“又是她?”对“点秋”这个名字不由有些印象。
皇上点了点头,令宫人拿了四只空的公主漏来,交给四位大人仔细查看。
四人将公主漏拿在手中审查,每一处都看得细致无比。虽说他们是官员,但看门道也能看出设计精巧。
皇上抬了抬手,四名宫人手持装了细沙的罐子各自到四位大臣跟前,伴着皇上的讲解,蹲着向他们演示如何使用公主漏。
“公主漏顾名思义,用瓷制成。点秋说了,也可用木头制作,所需成本更加低廉。只是不比公主笔制作容易,公主漏的制作要繁复些,其中隔片是最要紧也是最难处理的。若是木漏,家家户户不知能不能用起。”皇上不知不觉在四位大人跟前能言之有物地滔滔不绝,只是不清楚百姓如今的生活水平究竟是什么样,便也不确定是否人人用得起此物。
四位辅政大臣听着皇上所言,心中想的却不是公主漏,而是皇上。似乎从公主被接回来以后,皇上渐渐向一位真正的皇上方向靠近。她开始努力为百姓做事,甚至有一定成效,尽管手段尚且显得稚嫩。但绝不是像过去那样撑着心神,装出皇上的样子。有一个孩子难道真会让人蜕变,尽管公主只是皇家的养女。
大臣们一面留心房中刻漏,一面观察已经灌入细沙开始计时的公主漏,比对时间,来确认公主漏的准确性。
留意之间,他们还有余裕聊一聊今日燕国之事。
“看今日燕国种种,大约是有议和之意。只不过他们今日一直想压我夏国一头,看来于议和时要下狠口。”王侍中不紧不慢地分析,带了零星笑意,“但今日燕国偷鸡未成反蚀把米,气焰是要灭上一灭的。在议和时,咱们也不必退让太多。”
郑给事中赞同颔首:“从今日之事可以看出燕国有多狗改不了吃屎……”
崔尚书令警告地瞥他一眼,禁止他在皇上面前说污言秽语。
郑给事中改口:“死性不改,咱们一定要加倍小心,免得着了他们的道。还有,闻人式一来洛阳一定不止为了议和,具体为着什么尚不知晓,但他一定包藏祸心。陛下,您该派人时时刻刻监视着他。”
皇上点头:“朕已经令郭校尉派人对他们贴身保护。”保护意味着监视。
又谈了些议和前准备,总之是不必今日开宴,明日就议的。议的时候也可以慢慢周旋,中间谈不拢了歇一歇再继续谈也是有的。这是场恒久的拉锯战,比的是多方面。
夏国上一次议和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候皇上还没出生。四位大臣向皇上恶补了些议和的要领,皇上被这种填鸭式教学弄得头昏脑胀。
但要点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话不说死。无论是同意还是拒绝,在条款正式签订以前都要留有余地,好随时更改。昨日谈好的事今日再提,说不定又要重谈。
讲这些用了差不多一柱香时间,公主漏中的细沙正好全部流入下层。又测了一盏茶、一刻钟等时间的准确性,与刻漏分毫不差。
公主漏的准确程度让四位大臣略微正色,在心中估量起公主漏的价值。
刻漏存在已久,公主漏变水为沙,缩小尺寸,增添隔片加以改良。说来刻漏与公主漏的原理大差不差,但直到今日才有便于携带的公主漏,可见思维上的突破在创新研究中是最难的。只要讲公主漏的设计讲给每一个工匠听,稍微成熟的工匠都能复刻出公主漏来,最宝贵的还是智慧。
“陛下,燕国人离开夏国之前,还请不要外传公主漏之秘。”崔尚书令严肃道。
“朕明白。”
卢中书监开口:“今日宴上,闻人将军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郑给事中冷哼:“军中有了能随身携带的计时之物,你可知对作战能有多大影响。”
“有这东西,如今的夏国能胜过燕国吗?”卢中书监笑眯眯地问。
郑给事中鄙夷地看他:“你在想什么?这东西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王侍中适时出言打断两人,听懂卢中书监想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东西,能落到燕国手里吗?”
郑给事中直接拒绝:“当然不能!难道要让燕国如虎添翼?”
卢中书监好声好气地反驳他的观点:“郑大人以为说不给这东西就落不到燕国人手里吗?除非公主漏不大肆推广,只用于军中,不然它怎么都会落入燕国人手里。”他说得直接,但都是实话。
郑给事中:“那就只用于军中。”
卢中书监反问:“有梁乃文之事在先,只用于军中怕也不安全。”
郑给事中听出他言外之意,冷笑:“你的意思是无论怎么燕国人最后都能拿到这东西。”
卢中书监没有直接回答,说了一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崔尚书令精神有些不济,勒令他直言:“有话直说。”
卢中书监很给崔尚书令面子,便直说了:“此物不难仿制,燕国既然最终总能得到,不过是看时间长短。不若发挥它的最大效用,为夏国带来更大的利益。”
“你的意思就是直接给闻人式一吧。”郑给事中一针见血。
“怎么能说是给?闻人将军想要,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至于要付出什么,那就要在议和的时候见招拆招了。当然,能换给他们,只能是建立在议和成功、和平达成的基础上。这样他们有了公主漏也不能立刻用来对付我们。”卢中书监和和气气,“况且送给他们的公主漏与他们亲眼看到的不一定要是一样的东西,即使漏上不好做手脚,还有沙子。”
他轻飘飘地说出在公主漏上动手脚的事情,仍旧是往常平易近人的模样,却叫人没来由地感到胆寒。
正因如此,卢中书监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却从没有人敢轻视他分毫。
第35章
四位大臣自青琐离去时月上中天,可见明日或许无风无雨。宁谧的月色如一泊清水,未经雕饰地流过垂柳叶末、嫩桃苞尖。
一路上再无多余的言语,从皇上今日应对公主漏的处置时的游刃有余,大人们对教导皇上的那个人,甚至是江好背后的那个人已经有了猜测——何夫子。
蛰伏多年,想来他未有一刻松懈,于无声之中研究敌人,耐心布置,才有今日应对自如。
馆驿之中没有酒席后的欢腾,闻人式一令闻人椿与沈绍以及一众亲信到房中密谈,个个神情如丧考妣。
今日他们算是跌了一大跤,脸面丢尽,入夏以来为打压夏国的所有努力尽付东流。纵然夏国的皇帝在宴席上说了什么杯茶过后恩怨俱消的话,他们才不会傻到相信夏国真不会拿今日宴会之上燕国三名武士不及夏国宫女一根手指的事说事。明日清晨,洛阳城街头巷尾,怕会传遍。
闻人式一冷着张脸,这份寒酷使得人人低头,不敢直视。这才是战场上的闻人将军,犹如阎罗。
“进入夏国之前,我曾说过什么,你们都忘了。我说不要轻敌,你们做到了吗?夏国的示弱使你们失去本心,变得狂妄自大。”闻人式一语气冷淡地说着,“尤其是你,闻人椿。”
闻人椿上前两步出列,悍然跪下,头颅低垂:“将军,我错了。”这一刻他不是闻人式一的儿子,而是他的部将。
闻人式一将手中写了情报的密函丢入香炉中燃烧,瞥他一眼:“念你初犯,便受十鞭。”
“是。”闻人椿看向要为他求情的沈绍摇头,示意他不要这么做。他父亲治军森严,赏罚分明,赏即是赏,罚即是罚。定下处罚反而求情,罪上加罪,罚上加罚。
沈绍看看闻人椿,再看看闻人式一,最终选择闭嘴。
闻人椿将上身衣裳除去,露出疤痕纵横、肌肉分明的蜜色皮肤。
闻人椿接过长鞭,笞十下。他并未因为闻人椿是他的儿子便有所收劲儿,反而为了展示自己的公正严明,下手毫不留情。在军中,闻人椿时常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凡有差错,闻人式一必先拿他开刀。也正因为他事事身先士卒,军中众人很信服他,只欠时间与磨练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任父亲的职位。
十鞭下去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闻人椿额上冒出冷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众人看得肉痛,绝不敢再忘记不要轻敌这回事。
“起来吧。”闻人式一丢了金创药过去。
闻人椿忍痛伸出双手接住,攥着药瓶起身。一站起来,他脱下的衣裳垂到腰间,两袖松松垮垮地荡着。他退回人群中,左右之人稍挪了些,生怕碰着他伤口。
闻人椿毫不讲究地手握药瓶,牙咬着封口红绸扯开,翻转药瓶往背上伤口上撒药。他动作粗鲁,药一半撒在背上一半撒在地上,疼得自己眉头乱皱。
沈绍看着他粗糙地涂药,忍不住问:“我帮你?”
“涂好了。”闻人椿将药瓶倒竖,示意其中分毫不剩。
闻人式一开始解衫,众人喏喏望着,不敢言语。他持鞭在手,向人道:“我未能觉察夏国手段,有疏忽之责,亦当同罚。”
不等旁人阻拦,他已经扬鞭自罚。鞭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声一共响了十下,闻人式一如同没事人般生受十鞭。
一众很触动地叫道:“将军……”
“望你我共勉,以今日之事为鉴,切莫再轻视夏人。”闻人式一发出愿望。
“是!”众人发狠地齐声答应。
要么说闻人式一很擅长玩弄人心呢,他先罚闻人椿,再罚自己,打得毫不手软,让人在畏惧之中不由庆幸地想还好他打的不是他们。上位者自罚,下位者更加归心。同时闻人式一将今日受罚的矛头轻轻指向夏国人,外部矛盾往往是缓和内部矛盾最便捷的手段。眼下燕国人同仇敌忾地恨起夏国人,像一股拧起的麻绳,更加团结。
“父亲,我为您上药。”闻人椿不顾自身伤口,赤着上身取了药来。
闻人式一会拒绝下属的殷勤,但不会拒绝儿子的好意。他被上药时还在说话,声音却没泄露出任何疼痛:“那个宫女脸上有一道疤,必定不是什么正经宫女。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当日公主回都城,是由一个面上有疤的侍女抱回来的,想来这个侍女就是今日宫宴上的那个宫女。她在边关时便开始伺候公主,上过战场,跟着一起回来的。所以咱们的武士并不是输在真宫女的手下。”
这话叫人稍感安慰,原本的沮丧经过血的激励与善言诡辩渐渐淡了,燕国人重拾信心。只要下次他们绝不轻敌,一定能胜过夏国人。
正在给父亲涂药的闻人椿想到什么,手上动作一停:“梁乃文当日一去不回,怕是与她交手落败。”战场上败者结局大多都是一死,赵雁声输了也只能以身殉国。
闻人式一点头,赞成他这说法:“女流之辈,不足为惧。”就像当初马邑之战一样,这宫女当时不是也在战场?也没能左右局势,最后依旧是燕国的胜利。
“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指使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闻人式一做出总结。只要找到那个人,像对付赵雁声一样对付他,那么剩下一个空有巨力的宫女根本不足为惧。
“是。”在场众人不仅有武士还有谋士,命令既下,推断论定或由各种渠道寻找答案皆由他们。
闻人椿为父亲上了药又裹好,坐在那里听众人讨论这些时日要如何应对夏国,以及议和时诸项事宜。
沈绍坐在一旁旁听,年纪还小,正事之上他没有发言权,跟来要靠多听多看增长阅历。
略商议了会儿,闻人式一就放人回去歇息了。此次叫大家前来也不是旨在讨论这许多,而是为了给众人做心理疏导,免得一蹶不振。
沈绍起身,松泛筋骨,看着歪坐着的闻人椿忽然伸手摁在他头上。
闻人椿抬眼:“做什么?”几乎立刻明白沈绍是在做什么,他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要站起来。
一站之下,劲儿提不上,分毫不动。
沈绍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装着宴席上武士的样子玩,直到他接连提了三四次劲儿后不动如山,两人的神色一同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回事?”沈绍低下眼去看自己按在闻人椿额头上的手指,一下子有些茫然,“你没在故意逗我玩吧?”
“我逗你做什么?”闻人椿咬牙试着起来,反而把伤口绷得生疼。
“我试试。”沈绍坐下。
闻人椿撑着起来,这次没有按在他额上的手指,他很轻松地就起来了。而后他手指抵在沈绍头上。
沈绍感受到浑身力气集中不到一处,整个人也就根本无法站起。
他终于明白燕国的角抵武士在宴席上为何会被一个宫女按得起不了身。因为换做任何一人被这么按着坐着都起不来!
这完全不是力大如牛的缘故,不是力气上的绝对压倒,而是智慧上的完全压制。
沈绍因惊愕、恍然、感叹、畏惧等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而浑身颤抖,他的过激反应使得还不是很明白事情含义的闻人椿忧心忡忡地关切:“绍,你还好吗?”
沈绍努力遏制着自己的颤抖,但潜意识的情绪更胜一筹,他的嗓音依旧变了调:“将军。”
闻人式一没注意两人做了什么,只听沈绍的声音还以为他不小心受伤或是怎么,立即看去问道:“殿下?”
“将军,不是力气。”沈绍因为激动而无法组织出流畅的语言,“椿,你给将军看。”
“是。”闻人椿依旧没将上衫穿回,胸襟袒露着到他父亲跟前,大逆不道地一指按上去。他父亲同他说过,对待三王子要像对待未来的君主那样言听计从。
闻人式一没有因为自己的尊严仿佛被挑衅而恼怒,首先去想闻人椿为什么会做出这个悖逆的动作。这个动作的来源十分显然,是宴会上那个宫女做的,用来展示她的力气。
“将军,您试着起一下就知道了。”沈绍咬了下舌尖勉强镇定了些,话也说得有条理了。
本要从房中退出的众人停下脚步举目看去。
闻人式一试着起身,只需要这一下,他就明白沈绍想让他知道什么了。他缄默地坐了片刻,没有再尝试过站起。
反倒是一直按着亲爹脑袋的闻人椿因为这份安静而有些惴惴,不知道手该不该放下。
“好谋略!好胆色!”闻人式一明明是在赞赏,却听得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完全正视起那名未知的敌人,在须臾间想出智慧又大胆的对策,完美无缺地使出,并且成功地愚弄了所有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对手!
这样的人在夏国一日,他就一日难安。
……
公主披发趴在池边,就着池畔光滑的玉石面在纸上用公主笔书写。她的发梢湿着向下滴水,零星落在纸页上洇开一片痕迹,不过用公主笔所写之字即使遇水也不会晕染。这是明光殿中的一方温泉小池,供公主沐浴所用。
江好在池边伺候,责怪自己的多嘴。如果不是她悄悄问公主是否赐予了她无穷的神力,公主也不至于在凝视她一刻后要纸笔来为她解答。
公主写好后将半干半湿的纸递给江好看。
“没有赐予无穷的神力,只是很简单的把戏。”
“坐着,头被按住,无法前倾,身子就起不来。没有办法控制重心,人就保持不了平衡。”
第36章
公主向江好讲完原理后放下纸笔,收回双臂浸入水里。没有人将手按在她头上,她可以很熟练地控制自己的重心。她抱膝向下一沉,整个人没入水中,水面上顿时没了人影。
江好拿着写有公主字迹的字条沉思,隐隐约约明白并不是她力气剧增,而是公主掌握了旁人都不知道的技巧并教授给她。她靠技巧获胜而非力气获胜。
想通关窍,江好回神,重新看向水面,只见池子里空无一人。她立刻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四处察看:“公主!”
公主像一尾鱼从水底钻出,平静地看着她,浸湿的额发微翘。这一幕让人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猫竟然也是会游泳的吗?
江好捂着胸口长出口气,因为巨大的失而复得感絮絮叨叨起来:“公主,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完全没有在式乾殿时的飒爽与利落,在公主面前她毫不介意展露自己的脆弱。她对公主有着非同寻常的依赖与信赖,哪怕公主现在立刻让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她的命令。
公主没有让她去死,只是浮在水中凝视着她。
江好在池畔喋喋不休,一零七在她脑海中说个没完。
“被按住额头就会失去支撑点,没有支撑点就站不起来。你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这个方法反将燕国人一军的?”几年来一零七一直在公主脑中无间断播放各类影像,当然知道在这种填鸭式灌输下造就的公主有多见多识广。只不过博学是一方面,能将学识活学活用就是另一种境界了。
宴席上局势紧张,瞬息万变,公主能立足于对方的算计上加以利用规则将人反制,可以说有鬼神之才。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会说话?”一零七问出这些年来不知道第多少次的问话,按道理来说即使公主身体上有缺陷也不应该影响她在意识中和它对话。可她一直以来无法与它进行意识上的交流,一零七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它依旧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如果不是看到她熟练运用影像当中的知识,它甚至怀疑她能不能感受到它。
……
宴会之事首先在宫中传遍,江好在一夕之内成为洛阳宫城中有名的人物。不少宫人借机到明光殿外转悠,只为见她一面。
这可是一人按倒三名燕国角抵武士的女英雄!
今日明光殿外分外多宫人聚集在此试图“偶遇”女英雄,自然引起了守门宫人们的注意。片冬年纪最小,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由她去探听是怎么一回事。探听之下明光殿中众人才知道昨天宴席上发生了多了不起的事,而从昨夜自宴上归来的公主与江好身上根本无法看出竟然发生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江好立刻被女孩子们团团围住,要她讲昨日宴上种种。
她此时全无讥讽燕国人的伶俐,但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本身就拥有这份伶牙俐齿,她想那是公主的恩赐短暂降临在她身上,而她本身依旧是笨拙的。
譬如现在在面对女孩子们亮闪闪的期盼目光时,江好就愧疚地觉得自己无法满足她们的期待。她并不能舌灿莲花地将宫宴之事讲得妙趣横生,只能措出干巴巴的言辞将宴上发生的一切朴实无华地描述出来,隐去其中公主相关。她虽见识短浅,却知道对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说,公主聪明得过分了。
人们往往会对过分聪明者产生畏惧,并致力于在她羽翼未丰时先下手为强。
即使已经用了很平实的语言,明光殿中的女孩子们依旧听得兴致盎然。
“你怎么这么厉害!”她们纷纷称赞,又缠着江好让她来摁着她们的头起身试试。
江好耐不住,被簇拥着一个个按过去,看着她们发现自己真的起不来后十分惊讶的样子,忍不住跟着笑了。
可是不是她厉害啊,是公主厉害。尽管昨夜回来的路上公主夸她能将任务完成很棒,可她总觉得公主是在安慰她。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宫人们崇敬的目光,中午接公主回来的任务落在点秋身上。
公主一如既往地早起去含章殿上课,在人人心神不宁时她依旧稳如泰山。何夫子为着议和之事心神不宁,王仙露和郑凛则因为昨日夜宴亲眼目睹了了不得的事而心绪难安。
一堂课下来只有公主的心思完全在书本上。
何夫子频频望向窗外,女伴读们时时看向公主。
……
而燕国一来,皇上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大事小情固然有辅政大臣帮助定夺给出意见,但落到批准上一切还要经过她手。
是以平常她都是晚膳后来看望公主,今日破天荒地赶在公主临睡前来。昨日有月,今天的确是罕见的晴日,叫人悄悄想或许上天是见着夏国终于占据上风而不再哀哀地哭泣。
皇上来时叫明光殿伺候的一众吓了一跳,大家还从没遇上她这么迟来。众人抹桌的抹桌,张帘的张帘,归置的归置,然后有眼色地齐齐从房中退出。
公主坐在内室观书,皇上远远地看见书封,上面写着《拾遗记》三字,看来是本闲书。她到公主身边坐下,端详着她看书时的模样。只见公主看书速度飞快,书页像是翩跹的蝶在她指间游弋。
皇上想这哪里是刚学认字的看书速度,她一出生就应当是识字的吧,只是去夫子那里上课给了她顺理成章认字的理由。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可惜能够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因要打断公主的翻阅。
“燕国那边已经将输给你的枪和马都送来了,枪朕已经让萧尚书给你带过来了,和宫中的赏赐一块交给江好,马养在御苑,你随时可以去看望它们,给它们起名字。”皇上口吻松泛道。
这是有议和这件事压在头上,群臣心神投入,无暇顾及其它。也有公主年纪太小,不好意思向她开口的缘故。不然这两匹马一定会被讨要。
公主埋入书卷中的双髻微微抬了,《拾遗记》被她合上,搁在一旁。
皇上与公主对视,只看到她眼里一派澄静。通常无法说话的人传递信息时除了手势与字条还有眼神。但公主与其他不会说话的人不同,她的眼神往往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看着她的眼睛只能读出她宁静的心。
皇上无法理解这份平静,就连在宴会上指使江好做这做那时公主也没有显示出什么慎重或是惊慌,看上去完全不怕事情泄露或者失败。
她今日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因而顿了下道:“输给你的枪和马。”这是又着重重复了遍上面的话,这句话的重点在于“输给你”,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公主知道她是知道她拥有异于常人的智慧。
公主反应平平,不知道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还是根本不在意。她那张稚嫩的、不悲不喜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唯一称得上是反应的动作只有缓慢地眨眼。
皇上再度意识到语言上的留白对公主不起作用,她只会听到你陈述的事实,不会给予留白的内容任何反馈。就像她之前要看公主笔时问公主可以看看那支笔吗,公主只会点头回答她的问题。要公主主动把笔递给她,她需要向公主更明确地提出这个请求。
“朕看见了,宴会上江好言行皆受你控制。”皇上说罢盯着公主,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什么变色。
公主只是慢吞吞地点点头,甚至有些走神,可以看出她完全不在乎被人发现自己身上异于常人的智慧,只是不知道她的不在乎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有多聪明,还是知道了也无所谓。
皇上细想,她写纸条递纸条时是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不止是她,那两个伴读也看见了。
“既然无所谓被人察觉,为什么还要竖起屏风?”皇上问道。
公主很迁就地回答她的问题,飞快写好后竖起小本子:“燕国人看到,不会上当。”
皇上不明白自己刚刚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燕国与江好的第一个赌注正是是否是公主自己表达的“与你何干”。燕国人如果看到公主写字条,哪里还会打赌?
竖起的屏风只是为了更好地使燕国人上当,公主根本不在意别人是否知道她拥有非人的智慧,她没有自保的想法。
意识到这一点后,皇上登时严肃起来问:“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公主歪着脑袋看她,点了点头。
“不,或许你不知道你有多聪明。”皇上喃喃,“不追溯传奇,只论现实,夏国上下数百年历史中,你是最聪明的那个。”
公主并没有因为皇上的夸赞而流露出多少喜悦之情,目光像是一捧被掬起的清泉。
她脑海中的一零七要更加夸张:“什么夏国上下数百年历史中最聪明的那个,公主就是这个世界里无论时间空间最聪明的人!”不然它也不会和她绑定,系统绝不可能出错。
“从没有人在你的年纪可以做成你做成的这些事,如果其他人知道江好背后是你,你知道会怎么样么?”皇上恳切地向公主摆事实讲道理。
公主写道:“别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目光清澈,可见不是在抬杠,而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
那句“与你何干”越看越像是公主的真实反应。
“不,和你有关系。”皇上纠正公主超然物外的想法,“你过分聪明,超出旁人对一般孩子的认知太多,他们会害怕你,把你当作妖鬼精怪,甚至会杀了你。”
公主不会因为夸赞而喜悦,自然也不会因为皇上的这番话而恐惧。她只是写下字问:“你不害怕吗?”似乎坦然地接受了会被人害怕的事实。
皇上因为这一句问话心尖一跳,看着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当然不怕,但公主这句话提醒了她,她为什么不怕?自从昨夜知道公主有非人的智慧后她便一直在为公主谋划,一定要掩下她多智近妖这回事好让她平安成长。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过一星半点害怕。
伴随着这句问话,皇上无可避免地对公主生出怜惜。太过聪明被人视为异类,她第一反应却是照顾旁人的心情……真让人心折。
“我不怕……朕当然不怕。”皇上对于不怕的缘由有着隐秘的猜测,但这并不是现在应该讨论的重点,何况她还不能够确定。
“虽然我不怕,但其他人、很多人都会怕。因为不如你,还有人会嫉妒,嫉妒同样可怕,会促使旁人害你。”皇上三句离不开一个“害”字,就是希望公主能意识到她的智慧可能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如果燕国人知道你这么聪明,江好是受你驱使,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害死你。因为有你在,夏国便有了以后,他们最不期待夏国拥有以后,只想让我们走向覆灭。”
公主听着她的话,看上去格外乖巧。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皇上无法将这事说给大臣们参谋,只有靠自己为公主想办法,“在你羽翼未丰之前你要做的是平安成长,等你长成就能好上许多了。也是我无用,如果我是个人人敬服的皇帝,便是你再与众不同也护得住你,你也无需谨慎行事。我会努力成为成为那样的皇帝,在此之前请你低调行事。”
皇上做出总结:“总之如今是要委屈你,除了在明光殿众人跟前,在人前行事一定要万分留心,莫让旁人知道你的聪慧。”这时又要说一句公主选的几位贴身伺候的宫女选得都很好,大约谁都没想到公主很有耐心地会选队伍最后的四个人,因而都没向最后插手,四个人误打误撞全部清白。
公主很容易地就听话了,点头答应,让皇上都感到几分意外,还以为她依旧会我行我素需要劝服。
皇上还不忘说起与她智慧相关的处置:“如今多方势力都想探听出江好背后是谁,她大大折了燕国人的面子,不少燕国人想找她报仇。若非必要,就让她在明光殿中好好待着最是安全。还有你的公主笔与公主漏于夏国很有帮助,只是燕国既至,还不好大肆推广,若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那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传扬开来,无论公主笔还是公主漏售出所缴税款十分之一入朕私库,朕分你一半算谢你的想法。”
公主是最佳听众,皇上觉得自己向公主说了这些,自己也很了不起。
皇上的时间十分珍贵,来明光殿只是她宵旰忧勤的一场插曲,回去后她还要接着处理政事。
于是到了离别的时候,皇上出了内室轻轻敲击木制的门框,公主坐在房中轻叩桌案,这是她们道别的方式。
第37章
与公主道别并不是皇上此行的终点,明光殿任意一未曾启用的宫室在皇上与公主交谈时被迅速地收拾出来。无需收理得多么华美,这里只做暂时的密谈之所。
皇上没有按照礼仪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而是随意地坐在房中央,盘起两膝,一手拿过桌上新摆放的浑然飞墨的碑帖翻看。
为皇上沏好茶后萧尚书便从房中离开,宫室中只余下皇上一人。
萧尚书退出房门,看了眼在门外惴惴等待的江好,和气地安慰她:“去吧,陛下只是找人随意谈谈,不必紧张。”
江好应声是,紧张地推门入内。
室内昏灯点点,烛影晃在皇上的脸上,以及她微垂着头的姿势,使得旁人很难看清她的神色。
空荡的宫殿中,皇上的声音被传扬得空泛:“你来了,随便坐吧。”
帷幌使得厅室如一盏织就起的灯笼,桌案上供放的明烛则是皇上的威仪。
即使皇上说了随便坐的话,江好依旧显得局促而拘谨,不敢与陛下对坐。
皇上搁下手中碑帖,一指不远不近处的坐垫,吩咐:“就坐在那里吧。”
江好依言坐下,对皇上今日因何传召差不多有所猜测。昨日宴上公主行事不曾遮掩,皇上坐在上方定然将一切收入眼中,只是不知是什么态度。
从她入内以来的所有动作和反应,皇上已经对她有大致的判断,没有主见但听话乖顺。或许这并不是什么优秀的性格特征,但的确是最适合受公主差遣的。公主不需要有自己想法的人来践行她的命令,只要悉数照做。
虽然知道江好对公主的忠心与顺从,皇上开口依旧是严厉的语气:“公主之事,你可曾与旁人提过?”不必有多余的形容,凡知情者,公主之事四字已然足够说明是什么事。
江好立刻由坐变跪,俯首帖耳:“陛下明鉴,我知事关重大,未敢与任何人言。”
皇上面色稍霁,强硬道:“日后更不得泄密,若有违逆……”她并未提及具体的惩罚,却比直接提及带来的威慑更大。
“我若背叛公主,天打雷劈。”江好一字一句赌咒,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皇上得到满意的答案,微微放松,同她说起善后之事:“你在宴席上挽救了夏国的颜面,给予燕国重创,是夏国功臣。”
江好顿时赧然,连连低声:“您知道的,不是我……”潜意识就要推拒各种赞扬。
皇上神色一厉:“就是你,记住,你是夏国的功臣,毋庸置疑。”
江好瞬间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认下:“是。”
皇上缓和语气,叫她起来:“起来吧。你此举有功,却也下了燕国人的面子。燕人睚眦必报,必要伺机报复。不过只要你在宫中,他们便寻不着机会。何况燕人虽恨你,却更恨你背后的那位大人。”
江好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没有背后的大人这样的话。从今往后,她背后站着一位大人。这位大人隐于幕后运筹帷幄,杀伐果断,让燕国人闻风丧胆。大人行事隐蔽,不留任何痕迹。
“若有人向你旁敲侧击、威逼利诱甚至以你性命做威胁,要你说出大人身份,你怎么做?”皇上询问。
江好思考,而后道:“便是我死,也不会说出大人是谁。”
皇上颔首,正是要这样,一口咬死“大人”,旁人才会相信确有其人。至于毫无证据,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手段不够,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孩子身上。
江好这边算是很好解决的,她本身与公主从马邑相依为命过来,对公主十分忠诚,稍一威吓点拨就知道该怎么做。
不好解决的是面前站着的两位女伴读,皇上默默想着,感到一定的苦恼,但面上还是毫不显山露水,温和地请她们坐下。
王仙露与郑凛相视一眼,带着紧张与仰慕踞坐,双手放在膝上,静候皇上下文。
她们是世家的女儿或是孙女,有着高贵的身份,是不惧被威胁的。而世家女自小便被教育以家族为重,甚至被灌输为家族牺牲的思想。如公主这样的事情不让她们告诉家中,是否会被视作一种背叛家族呢?
要如何才能让她们站在公主这边,全心全意地为公主着想?皇上不认为她们入宫伴读这段短暂时间就能够与公主相处出足以背叛家族的友谊。
她想的是来不了硬的就来软的,向她们说公主有多可怜,像这样年纪还小的高门贵女没有许多阅历,很容易动恻隐之心。暂时将她们稳住,慢慢培养感情,到日后便也不好意思泄密了。
皇上有些算计小女孩的羞愧,做皇上以后她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她至今还不能很好地践行这一点。
若是先帝,在伴读们下一个休沐到来前两个女伴读就会身染重疾,不久后暴病而亡。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皇上无法为着尚未发生之事狠下心伤害两条无辜性命,何况她们即便告诉家中一切是公主操纵,大人们也不见得会信她们说辞。
还是太荒谬了,谁会信闻人式一输给公主。
有了大致方向,皇上心中稍定,笑问:“要喝茶吗?”在大臣面前她时常会心虚气短,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但在这些年纪还小的女孩面前就很游刃有余,完全掌握节奏了。
两人一齐摇头,相视一眼,下定了什么决心的,由王仙露先开口:“陛下,您是要同我们说公主的事情吗?”
皇上愣了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们想说什么?”很显而易见,两个人已经站在同一战线达成某种共识。
“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公主。”两人齐声道,像在阵前宣誓。
皇上怎么也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句,根本无需她用什么怀柔政策劝慰,两人先一步向她表明保护公主的决心。她慎重地观察着两人的神情,她们的目光无比真挚,只差向她剖心展露诚意。
不是怕她动用手段而先下手为强的缓兵之计,是真心实意地要保护公主。女孩子热情洋溢,真诚几乎能将人灼伤。
“宴上之事我们绝对不会外传。”王仙露道。
“我们绝不会泄露公主的任何消息,包括向我们家里人。”郑凛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迎刃而解,一切容易得像在做梦。
皇上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无法理解她们这份莫名其妙的情感,不由发问:“为什么?”这一刻她倒是拥有大部分皇帝所共有的多疑。
女孩子们也懵,不明白皇上在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护公主,她对你们很好么?”皇上第一反应想的就是真心换真心,公主在短暂的时间内向她们掏心掏肺,使得她们要回馈公主的好。
这话令两个伴读错愕一瞬后几乎失笑,她们当然不是因为公主对她们好才要保护她。公主对她们算不上多好,不过也不能说公主对她们不好,正是介于好与不好二者之间的独特让她们在公主身边从没有感到过尴尬或是别扭,不知不觉间总会忘记端起贵女的架子。
与她相处总让人感到宁静而放松,明明她年纪最小,可在她身边总让人觉得安心,好像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皱眉。
而她在宴席上的表现也印证了她不止有不为外物皱眉的脾气,也有不为外物皱眉的本事。尽管这份本事远远超出她们的预想,甚至到了惊悚的地步。
昨夜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惊怕得怎么也睡不着,今日起来眼下青黑用粉也遮不住。她们既担心自己知道公主机变如神的秘密会被意外死亡,这是对人的层面的担忧;又担心一闭上眼因为得知公主的秘密而被公主施法再也不会醒来,这是把公主当妖精了。毕竟一个人能过目不忘众人会赞一声天才,但一个人在公主这个年纪压制住燕国大将就不止是天才了。
辗转一夜,公主在清晨如没事人般按部就班地去含章殿上学,昨日夜宴对她来说连插曲也算不上,谁都不能打乱公主的计划。是她们大惊小怪,庸人自扰。
这种安心感使她们忽然福至心灵地想通了。
“公主现在就能让闻人式一吃瘪,待她长大后呢?”王仙露说出很朴实无华的原因之一。
郑凛接话:“无论公主是神仙还是妖怪,她现在都是夏国的公主。公主待夏国好,我们是公主的子民,自然要保护公主。”
“公主未来一定有大成就,将来有朝一日将公主所有成就公之于众,一定能让世人惊掉下巴!”这就含了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但怎么偏偏还让人怪期待的。
“而且公主是女孩。”
“届时受她福泽恩惠又看不起女孩的人是会怒而不受,还是会为了便利承认女子也很厉害?”
皇上静静听着,没有打击她们的热情,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既要受恩惠也不愿说句好的。
她看向王仙露和郑凛的目光十分柔和,觉得她们既可爱又美好。世人若都是这种想法,她也不必为公主善后。
“朕相信你们。”皇上被她们打动。一时觉得公主好运,知道秘密的要么对她忠诚,要么将她当作指望。一时又不由多想,公主之所以不避讳她们,是否早已料到她们不会背叛她?
皇上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越想越觉得后者更接近真相。
第38章
和谈并没有立即开始,夏国表示原本准备用于和谈的场地忽然走水,需要重新修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口,夏国又不是只有这一间场地,摆明了是推辞之语。然而他们就是要拖,燕国一时间也很难想出什么办法夏国松口立即议和。
要求换个场地议和,夏国就会很痛心地陈词他们为了这个场地准备了多少等等,最终落脚在一定要在这个场地上议和,请再等一等他们。
一来而去,便拖了小半月时间。
这小半月内,在夏国有心地推波助澜下,江好在洛阳城内的声望日益高涨,街头巷尾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女英雄于宴会之上一人力压三名燕国勇士。
有说女英雄厉害的,也有说燕国人就那样,都是吹出来的本事,连女人也不如。
总之这么传扬的目的还是达成,燕国气势锐减,早已没有入洛阳前带给人的那种压迫感。
偶尔有燕国人在街上猖狂,夏国人也不是很怕,还会回上一句你们的武士连我们国家的宫女都打不过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啦。
燕国人往往会被这种话轻易激怒,这时候一直监视他们的从事就会出来避免百姓被伤害。百姓们被燕国人的逞凶吓一跳,顿时翻起旧账,说起当日闻人椿救人时还说爱护夏国百姓,原来都是装的。
更让燕国人感到气闷了。
随着江好的声名越来越壮,燕国人对她的恨意也越来越重。不过她按皇上所说不出宫门,燕国人再恨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拿她怎样。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即议和需要操心,便分不出更多心思在她身上。
国家用江好做筏子自然也不会知会她,皇上能嘱咐她不要出宫已经是格外的优待,宫中尚不知夏国用江好在民间狠狠打压了一波燕国气势。要知道和谈前每一项准备都至关重要,燕国气势弱了,纵使他们的确是战争的胜利者也要在议和时少几分强硬。
毕竟此次议和是双方都同意的议和,而不是燕国生生打到夏国都城已无退路的议和。燕国占据优势,但条款若真欺人太甚,那就要继续开战。燕国做的一切是为了在议和中拿到更大的利益,夏国做的则是为了使自己失去的更多。
议和的风雨未能刮入明光殿中半分,假使风雨沾湿了公主的衣角,也并不会有幸使得她稍微投来一瞥。而风雨一旦令公主稍有不爽,她会直接令风消雨散。
小半月里,议和虽未有任何推进,公主却有了很大进步。在每日坚持去上学之余,终于能自己走上两步。关窍一旦打通,差的就是练习,是以公主如今不需人抱着,自己坚持多走。只不过她刚学会走走得还不太好,总是摔跤。
她倒仿佛摔的不是自己,每次跌倒时自己撑着地就爬起来了,半分哭声也没有,拍了身上尘土又继续走。
反倒是明光殿上下每次见她摔倒时都心疼不已,一面想着大家抱你走一辈子的路也乐意,又想能学会走路对公主一生都好,忍痛不去妨碍她练习。
不过公主没给众人什么心疼她的机会,她独立走路前便预先让方夏给她做了一副护膝护肘,还有一双手套。所以她摔在地上至多红上一下,连擦伤都无。
发现门道以后人们纷纷感叹公主真聪明,只是每次看她跌倒还是要心疼那么一下。
自夜宴后,天一日日转晴。如今公主能走,便不拘于在明光殿一处,常在宫中各处走动。
洛阳城中的第一场春雪,是由因风而起的柳絮织就而成的香网。御苑中有一片与山相接的草场,用于专门饲养御马,燕国输的两匹马现下正养在这里。
一路从明光殿走来,公主跌了好几跤,方夏正给她重新梳头。她这次来马场除了带了两名伴读,就带了圆春与方夏。
方夏捻去一片将要落在公主发顶上的柳絮,为她重新扎好双髻,又蹲在公主跟前,端详着两髻是正了,这才道一句:“好了。”她存着私心将公主的双髻扎成三角形的,看起来真像一对儿猫耳朵。
此举得到明光殿上下一众赞许。
梳好头发,看管马场的内侍就来接驾了。有他带路,众人一面参观马场一面向内走。
“此处说来既在宫中,又不在宫中。御苑是在宫内,马场与山相连,已经算在宫外了。”内侍指着前方一片绿野说道,“公主的马养在单独的马厩里,都不敢怠慢。”
“为什么要单独养在马厩?”王仙露与郑凛还是头一次要与马近距离接触,怎么都感到新奇。
“那两匹马气性大得紧!与其它马关在一起会因为看不上对方而和他们打架。”内侍说到这里还显得有些心有余悸,那显然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
“和燕国人一样好斗!”郑凛感叹。
“马要怎么打架啊?”方夏问。
内侍笑着同众人讲起来:“马打架的时候都是先抬起上半身,用前蹄踩人,后腿踢人。”
不轻不重的一道咚声响起,众人低头去看,公主又跌倒了。
内侍大惊失色,立刻弯了腰身要去搀扶,人几乎要哭出来。
公主在他搀扶以前已经很熟练地、面无表情地站起,熟稔地将膝盖与胳膊肘上的尘土拍干净。
方夏将人拦住,带着让人受惊的抱歉道:“公主最近正在练习走路,摔倒是很常见的事,不必自责。”
内侍于惊慌中稍安,看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公主,仍有些大难过后的惊魂未定。要知道公主是宫中唯一的小主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御苑都要谢罪。好在公主看上去和没事人似的,似乎没打算追究。
真是不同寻常啊,他默默想着。
公主会走路就已经很邪门了,不是说公主痴傻,不能言行的吗!这么小一点摔倒哭都不哭也很离谱,不过这一声不吭的样子又让人觉得她好像是傻的。侍候公主的这些伴读和宫女就更荒谬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内侍不免想是明光殿只有公主一人,一众侍从皆以她为首范。她年纪尚幼,便有主上年少,事下形容举止不乏佻然,是以总体看下,明光殿上下尊卑、礼仪等等通通不恪行宫规。
往马厩去的路不远,走得近了,牲畜味儿扑面而来。
女孩子们翕动鼻翼,纷纷以手掩嘴,还有些适应不了这味道。
内侍的提醒也在这时候来了:“马厩中有马在,味道无可避免。列位若受不了这味道切莫强撑,前面有歇脚的地方可以稍事歇息。”
谁也没要走,都要去看马呢。
内侍便将马厩的门打开,领着众人入内,不忘偷瞥公主一眼。她顶着两只尖髻不紧不慢地走,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像是没有嗅觉,一副离世静性的样子。
“这边都是咱们夏国的御马。”内侍引着众人在马厩中穿行,一边介绍。
女孩们都是头一次进马厩,步子都放轻许多,生怕将马惊动。她们的目光落在一匹匹马上,只觉得它们都很高大威猛,让人望而生怯。马虽然食草,体格却都不小,分隔站着也有很强的压迫感了。
公主进了马厩后走得更慢了,不过不比于先前因身体与大脑还没完全达成一致的慢,现在的慢是她刻意使然。她的视线扫过马厩的每一寸空间,每一头马匹。
众人迁就着她的速度,没人有半分催促的意思。
这一刻内侍又觉得明光殿的一众人们个个恪守法度,她们与公主间甚至像是马驹与驭马者的关系——她们是昂扬的马驹,而驭马的缰绳则系于公主的态度上。如果是适才那样的漫不经心,她们则会一同的轻松快活。但一旦公主稍微显得正式,她们就像被勒住的马儿,一起严肃起来,徐徐将马尾陈放,半分摆子不打。
内侍被这种氛围感染,不自觉融入其中,成为公主缰绳中捎系的一匹马。她看向哪里,他便为她介绍目光处相应的东西。
马厩中除了马以外还养了只猴,郑凛不解:“为什么要在马厩里养猴子啊?”
内侍解答:“是流传下来的规矩,咱们只是照做,说是马厩里养母猴能避马瘟。”
“真怪。”众人一齐感慨。
王仙露与郑凛向公主看去,轻轻撞彼此一下,顾忌有外人在,没开口问。公主聪明极了,或许知道缘由呢。
御马已经看过,经过一段一看就是新加不久的步道,就到了停着公主的两匹马的马厩。
内侍提醒众人:“这两匹燕国马脾气恶劣,各位一定要离它们远些,免得被误伤。”
圆春忍不住问:“你们没有将它们驯服吗?”
内侍霎时间满面愧色:“咱们这里还是头一次见燕国马,燕马性烈,咱们无能,断了好几个人的腿和肋骨,才勉强能接近它们,给它们喂饭擦身。”
受了断骨之痛,能力有限,倒让人也不好再责怪他们什么。
“抱歉。”圆春道了声歉。
“嘿,这有什么,是咱们不中用。”内侍承认得坦荡。
这份坦荡在见到两匹燕国马前或许会被以为是高洁的品质,但在看到两匹燕国马后,这就成了很自然的反应。
只消一眼,适才所见的那些御马都显得黯然失色。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在现今条件下,衡量一国之军力,端看骑兵几何。而骑兵的基础在于战马,这就是夏国为什么会一直想要得到更多的燕国马。
眼前的燕国马身高体长,肢势端正,胸宽颈细,背腰平直。两匹马用鼻孔看人,鼻孔圆而大,可见肺大,肺大而能奔。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就比先前看过的御马要轻盈许多,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它们乘风奔跑时的飒沓。
两匹马通身金黄色,没有丝毫杂毛,油光水滑,叫人目眩神迷。见了这两匹马,人们才知道什么是骏马。
在女孩们还在欣赏燕马时,内侍发出一道“咦”声:“它们两个今日倒很安静,平常见人都要打响鼻打个不住。”
他凑趣地奉承一声:“想是知道公主来了,要在公主面前好好表现。”这些当然是他的玩笑话,他自己都没当真的,只是哄公主开心。
王仙露和郑凛却深深地看他一眼,带着明知真相却无法说出的感慨万千,实际上他是歪打正着说中了真正原因。只看明光殿那只碎嘴的白鹦哥儿就知道了,它对谁都颇趾高气昂,只在公主面前极尽奉承之能事,宛如一只钻营谄媚的佞臣。
万物有灵,动物比人更懂得趋利避害。大概是它们感受到了人所不能感受到的、公主所带来的巨大威胁。
第39章
对于这两匹英姿勃发的宝马,公主的情绪依旧是淡淡的。她以寡冷的眼审慎地看过燕马的每一个部位,这种目光甚至使马儿身上产生一种局促感。
燕马身上的异常也使得内侍觉察出不对,他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检查马儿的身体,又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显得有些困惑:“它们平常也不这样,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这样文静。
王仙露和郑凛为公主遮掩:“谁知道呢?也许燕国的马就和燕国人一样神经兮兮!”
倒是很有说服力的答案。
而公主恒久地凝视着马身上的某一处,还是圆春觉察出不对,跟着一起看去,脸上顿时一红。紧接着她就领悟到公主视线的含义,大惊道:“这两匹马没被去势!”
燕国送来的马往往都是阉割过的,一方面阉马在战场上脾气更稳定,更不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过去就有马未阉割结果被敌方用母马鸣叫声吸引走的先例。另一方面阉割过的马即使流入敌人手中也不怕敌人用马配种。
因此燕国这次送来的两匹马未被处理实在很出人意料,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两匹未经处理的马直接被送入御苑而不是被截去疯狂配种。
内侍苦笑一声,既被发现,便也实话实说:“这两匹马确实没被骟,因为它们还不算成马,看牙口只有三岁大小。马过早被骟体格还未长成,使役能力就要差上许多。至于燕国这次为什么送来的是未骟的马,咱们也不知道。”
他嗫嚅着:“萧尚书直接将马送到咱们这,咱们还是头一次养燕国马……”对于养马人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养到好马、名马。因此看到送来的燕国马没有被骟,御苑马场的一众内侍震惊之余选择无声无息地顺势接受,暂且将马养着,过一过养好马的瘾。之后他们一定会上报朝廷,马被收去配种也无怨言。
至于送来的马为什么没被骟过,倒也不难猜测。
郑凛是参加夜宴了的,还记得最后是什么情形,因推理道:“与公主交易的那个是燕国的某位王子,年纪和你我差不多大,他赔的应该是他的马。”
与郑凛推测的差不多,沈绍认为是自己要见公主一面才使得燕国损失两匹马,便从自己这里出了两匹送入宫中。他年纪小,也无需上战场,马都是刚成年或者将要成年的,还未被阉割。
内侍惴惴着,公主向他比了几个手势。
方夏善解人意地同他翻译:“公主说马是她的,你们好好养。”
内侍立刻领悟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感激极了,当下承诺:“我一定好好照顾它们,绝不辜负公主所托。”在他看来公主这么说就是将责任转嫁到自己头上,日后追究起为什么不将未经去势的马上交,也有公主一力担责。
公主的注意力很快不再分给燕国马分毫,并要重新回到饲养御马的马厩。她看上去对御马的兴趣要比对燕国马的兴趣更大,让人不由感觉公主十分爱国。
御马虽不及燕国马威猛好看,但也是夏国马中的佼佼。只不过看过燕国马再看御马,总让人觉得缺了些味道。
内侍殷勤地同公主讲起某匹马是皇室中某一位的坐骑,只不过这些马的主人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譬如其中有一匹还是先帝的座驾。这些马没了主人,如今被养在御苑之中,每日放风的时候跑上一阵,不愁吃喝,不知算是幸是不幸。
“这匹是陛下的坐骑,叫厌憎,是所有马里脾气最好的。”内侍引着女孩们到中央的马房,里面是一匹温柔的白马,大眼眨动,很有灵性的样子。
除非秋狩等必要时候皇上才会坐在马上由人牵马巡视,一般情况下她并没有什么骑马的机会。
“还以为会叫白雪什么的,厌憎……陛下是很不爱骑马吧。”王仙露道。
其余人颇有同感地点头。
内侍笑道:“陛下过去偶尔也会来看看,最近来的少了。”
公主用手势提问:“有人会骑马吗?”
方夏翻译后只见内侍面露难色:“咱们只会养马,还真不会骑马。公主若要学骑马,还要找专人来教才是。”
王仙露一合掌道:“该叫江女郎一起来,她该会骑的。”
内侍听到“江女郎”三个字,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公主没说江好不会骑马这回事,当日从马邑城外带梁乃文的尸体回城,她们是牵着马走回去的。
公主没要学骑马,而是令内侍将马放出,一行人到马场上去。
绿野无垠,马儿肆意欢腾。众人望着这扬蹄飞尘的一幕震撼极了,直到御马们跑累了,才或去溪边饮水,或低头啃草。
公主在内侍的保护下接近马儿,细致入微地观察并伸手接触马的每一部位。她甚至蹲在地上握着马蹄将马脚拿起来看,亏得厌憎脾气好没给她一脚,反而配合地将脚抬起给她看。马的脚底板有什么好看的?内侍百思不得其解。公主还要到马背上坐坐,厌憎看起来也没什么意见,还迁就地低下脖子方便她上马。
不过内侍抵死不从,这里没人会骑马,万一出个意外追也追不上。他求爷爷告奶奶,公主最后没骑,由人抱着在马背上摸来摸去。她不止顺着毛摸,也逆着毛摸,没什么章法。马好,随她乱摸。
这么在马场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去,没了内侍跟随,王仙露和郑凛终于能问出憋了一下午的问题:“公主,为什么马厩里要养只母猴子?”
公主还真写写画画地回答她们:“新出生的小马要摄取母马粪便来帮助消化,尤其是小马由喝奶变为食草时,胃肠更不稳定,要使胃肠中的环境进行变化从而达到稳定状态。而吃屎容易导致污染口传播,据《马经》记载,母猴的排泄物或能对瘟疫起到一定的化解作用,就常以母猴子的尿和马尿混合喂马。”
女孩子们看了大多目瞪口呆,只有圆春若有所思的。
……
燕国人不知沈绍送了自己备用的两匹马去,沈绍也不知有不送未骟之马这条规矩,反而无事发生。
闻人式一除非必要,在馆驿中常常一日不出。倒是沈绍与闻人椿时常出门,广交朋友,在街上搜罗些珍稀奇趣之物。
只不过这些东西在燕国虽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与闻人式一上次说的瓷漏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他们原本想在夏国民间搜罗一通,看是否有与瓷漏差不多的东西可以替代,结果还真没有如那一样便携的计时用具。
然而在街上一无所获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其它方面也毫无收获。
“父亲。”闻人椿与沈绍每日都要到闻人式一房中一趟,与他讲讲今日见闻所得。
闻人式一很有闲情逸致地将他的剑拭了一遍又一遍,议和尚未开始,他却看上去丝毫不急,并没有为这件事情而产生丝毫烦闷。
两人面上的喜色使得他笑着开口:“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闻人椿看沈绍,示意他将东西呈上。
沈绍拿出东西,双手奉上,闻人椿的声音适时地响起:“父亲且看。”
闻人式一低了眼看沈绍双手所呈之物,来了些兴致,便将手中剑与拭剑的剑帕姑且搁在一旁,伸手捡起沈绍掌中之物:“这是何物?”
他将东西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难以确认这是什么。像是某种暗器,但从锐利程度上看要用这种东西杀人不如用衣带将人勒死来得快。
闻人椿讲解起来:“父亲,这是笔。”
他轻哼一声,才不情不愿地道:“叫什么公主笔。”
沈绍已经从书架上拿了纸来:“将军,您试试。”这比任何天花乱坠的描述都要有用。
闻人式一“嗯”了声,又来回看了几眼,不太熟练地将笔捏在手里,还没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持笔姿势,下笔之前又问:“不必蘸墨么?”
闻人椿急道:“父亲直接写就是。”
这才落笔。
纸面上出现与墨字完全不同的炭字,叫写出字的闻人式一都错愕一瞬。
“这是……”证明笔能写字,他便没有继续写下去,而是迫切想知道相关讯息。
闻人椿没把握自己能将事情说得清楚,便要沈绍来说。
沈绍理理思路,从容不迫道:“椿已经说过,此物名为公主笔,确是与夏国宫中那位公主有关。传闻中公主欲习字,她殿中宫女为使她方便写字,特意发明此物,故命名为公主笔。与毛笔相较,公主笔更易携带,无需用墨,字迹被水晕湿也不怕。如今夏国朝堂,除非正式公文,一般都用此笔记录。”
闻人式一再用些力,笔就要被他生生捏断了。他很快地低下头,重新用笔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才道:“很好。”这是对闻人椿与沈绍发现此物的夸赞。
“我会使人买入尽量多的……公主笔带回燕国。你们发现此物,大功一件。”闻人式一说到公主笔时感到有些拗口。
“父亲,这什么公主笔还买不到。”闻人椿道。
沈绍则说得更明白:“这笔还没在夏国民间售卖,只在官员间流通,说是由夏国皇上出私库制造,每月向各路官员发放十只。”
闻人式一眉头一紧,问:“那你们是从何得知的?”
闻人椿道:“从林折降那看到的。”
林折降正是接待他们的主客尚书林崇之子,林崇行接待之事,林折降与他们年纪相当,二人游览洛阳时林崇就将林折降叫来带路。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作为林崇之子,林折降自然有幸分得一支公主笔。今日三人聚在一处商议着要去哪里玩,闻人椿总喜欢刻意刁难人,滔滔不绝地报了一大串地名,要看林折降头疼。
林折降叫他等等,顺理成章地拿出公主笔和纸页开始记录。这种不用蘸墨的笔瞬间吸引了沈绍和闻人椿的注意。
闻人椿本打算用武力强抢,还是沈绍用眼神压制住他的暴力手段,自己出马与林折降交谈,半是哄劝半是威胁地要他将公主笔借给他们看看。
林折降自然也知道这是官场内的东西,不得外传,尤其是传给燕国人看。奈何沈绍先说若不借给他们他们就去他父亲那里讨要,又说只要借给他们他们绝不会对外说出是从他这里知道这笔的。
怕受父亲惩罚,林折降这才勉强将笔给了二人,又在沈绍的盘问下将公主笔相关说给两人听。
闻人式一听了经过,下意识想的就是这是否是一场局,这支笔是夏国以这种方式刻意让他发现的。
但这并不重要。闻人式一并没有使自己陷入是局与否的纠结中,只看公主笔是否能为他、为燕国带来利益。
答案显然易见,比起瓷漏,公主笔甚至对燕国来说更加重要。
马上民族最缺的就是文化底蕴,这样不用蘸墨便于携带的的笔可以使燕国愿意读书的人大大增加,更便于文化教育的普及,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补缺。若能拿到方子大肆生产这公主笔,从文化上超越夏国的时间要大大缩短。
所以即使这是夏国人设的局,他又有什么不敢入局的呢?夏国人想用这个换取更多利益,他许可了。只不过他觉得夏国人短视极了,换做是他是绝不会用这种东西来换取眼前的好处。
第40章
十二珍珠长帘后,皇上与四位大臣坐而议政。
隔着一道白帘,刻意放轻的敲门声听起来不太分明,却还是使谈论声暂歇。记录者萧尚书轻手轻脚地绕出,到门前轻轻开了一道小缝,接过从门外递进来的文书。
她快步走回,径直将文书呈予皇上,便回去继续行记录之责。
皇上将到手的文书拆封,细细看清其上文字,而后带了两分笑意向人:“鱼咬钩了。”
大臣们原本严肃的面庞松缓了些,这意味着布局的第一步已经实现,至少那支属于林尚书的公主笔此时此刻应当已经摆在闻人式一的面前。而他们有极大把握,闻人式一看见这支笔后一定会在议和时大力争取。
将这支笔摆出来时,夏国大臣们也据此物密议过一回,究竟要不要用它与燕国做交换。权衡再三,还是要的。
公主笔已在群臣之间流传开来,传入民间只是早晚。皇上的旨意以及公主笔的制作方子已经交由掌工役与经济的右民尚书,端看他如何推进普及之事,总之绝不能为了提防燕国便将所有笔收回,当作这东西从没出现。这世上还没为了戒备敌人而使自己倒退的道理。既然夏国总要普及,燕国日后总能拿到方子,不如借着议和多要些好处。
夏、燕之间文化差距绝非十几二十年就能弥补,哪怕有了这笔也不能一蹴而就。就像当时没有阻拦公主笔在夏国民间普及时那样,他们也不打算阻止它在燕国普及开来。
而闻人式一与何夫子的思考方式更像,即使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机会能使举国文明稍有进步他们也不愿放过。
夏国愿意以公主笔交换利益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狠坑燕国一把。要知道公主笔除了便携以外的另一个重大优点就是成本低廉,柳树枝做原料,相当于不要钱。用不要钱的东西去交换燕国的好东西,就是白赚一笔。
何况此举还附带攻心的效果,一旦闻人式一知道自己用好东西换了不要钱的炭烤柳树枝,修心修得再好也要破戒。
当运用“拖”字诀将燕国大胜的气势拖得渐渐没了,以江好为本国造的声势到达顶峰,就到了夏国心目中议和的时间。
于是原本据说走水的徽音殿顿时摇身一变焕然一新,可以立刻进行和谈。
燕国人在洛阳已经待了快一个月,终于等到议和这一天,也没拿乔,双方立刻定了时间。
议和当日晴了半月的天重新让人猝不及防地闷闷落雨,徽音殿外潺潺的雨顺着水道流淌,将万物冲洗干净。
自清晨起,早朝过后,夏国百官与燕国来使俱到徽音殿中,议和开始。
从早上到太阳落山,徽音殿殿门一直紧闭,就连午膳也是送入其中用的,里面时不时就要爆发出十分激烈的吵架声间或摔桌声,还有夹杂着各地方言的骂声。若不是入内都要卸甲搜身,不许带利器进入,只怕血溅当场也是有的。
议和虽然落在一个“议”上,但谈不拢打起来也很正常,只要不闹出人命都还在议和的范畴之内。
直到天色转暗,徽音殿大门才再度打开,一群人步履匆匆地从里面离开,半刻也不想多待的样子。夏、燕两国一行在左,一行在右,俨然井水不犯河水,都将对方当成瘟疫避过。
还有被人搀出来,躺着抬出来的,这是在里面跟人打架了。
徽音殿虽不在后宫之中,但前朝后宫相去不远,有人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很快被当作一桩逸事传开,听的人不免咂舌。
这还是第一日。第一日谈不拢很正常,第一日直接谈拢了反倒让人心慌。
不过入朝为官稍微久些的人对谈着谈着打起来的事毫不意外,要知道朝议之时还没外国人在场,都能因为政见不合吵得脸红脖子粗,捋起袖子要打架的。
作为打架派中的一员,闻人椿参加议和的作用不是提出某些建设性的意见,而是在双方打起来时出一份力,让燕国不落下风。
回到馆驿,闻人椿顶着一张破相的脸由下人上药,疼得龇牙咧嘴。
“夏国人在战场上不行,以多打少倒是得心应手。”他眉骨那里缺了块肉,不知道是哪个夏国人用指甲挖下来的。不过被他揍过的夏国人要更惨,那几个被抬出来的就是。
沈绍一整日下来感触良多,他以为的议和与真正的议和实在相去甚远。更令他震撼的是第一日即使闹成这样,第二日还要继续再议。
闻人式一看着沉思的沈绍,笑问:“三王子,您感觉如何?”
沈绍沉吟道:“很……神奇,明明已经吵得很凶,却还是有商量的余地。”难怪他父皇要他长途跋涉不顾风险一路随行,这趟旅程他所见所得良多,远比只在燕国读书收获的要多得多。
闻人式一笑着跟他讲解:“正是因为有的吵,才说明议和有的议。若是连争吵都不愿,说明磋商的心思都没有了,和也就议不下去了。”
沈绍恍然大悟。
“第一日是必要吵的,就算夏国能接受咱们的要求,他们也要摆出不能接受的态度和我们吵上一日,防止被咱们看出端倪,索要更多。”闻人式一点拨。
沈绍了然,虚心请教:“那要如何知道夏国的底线在哪里,在此基础上争取更大的利益呢?”
闻人式一道:“错了,议和时不要试图摸清对方的底线,那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首先要确定你自己要什么,在此基础上加码,就可以拿去和对方谈了。如果想要占更多的便宜从而去一直摸索对方的底线在何处,会被对方看出并被迷惑,得到一个假的底线,收获反而更少。即使侥幸探出了对方的真底儿,也不比你确定自己的底线得到的要多。我们是胜者,该让对方来探索我们,迁就我们。”
沈绍听明白了,受益匪浅。
第二日议和便开始了,针对首日未议完的继续争吵,依旧没吵出个名堂。
第三日,接着吵。
……
吵了双周,好多人吵得嗓子冒烟,说不出话来,抱着茶盏坐在座位上干瞪眼,才终于消停下来。
双方各退一步,终于答应缔结盟约,为兄弟国,互不侵犯。在此基础上,夏国向燕国赔偿十万两白银作为军费。
这些日子夏、燕两国正是在就战争的开端争吵,谁发起的决定了另一方的正当性,师出有名从古至今都非常重要。
燕国厚颜无耻地将发兵理由推到夏国人身上,表示是夏国士兵先进犯燕境向燕动手,燕国不过防卫反击,还拿出了所谓“人证”。即梁乃文的手下们目光闪躲地表示当日是梁乃文令他们先进犯燕国边境的。
这种话立刻令夏国臣子们愤怒了,世人皆知梁乃文背叛夏国才使夏国于此役中伤亡惨重,现在燕国竟然用梁乃文的手下证明他们发动战争的正当性,实在令人不齿。
夏国以梁乃文叛国反驳燕国,指出是他们里应外合,梁乃文受燕国指使。夏国这边还有梁乃文的尸首,正是他要带走公主作为人质威胁赵将军却被发觉后被诛杀。
燕国抵死不认梁乃文受他们指使,夏国也不愿承担挑起战火之责,最终双方勉强找到一个两国姑且都能接受的说法。
挑起战火的责任全被推到梁乃文头上,是他对夏国怀恨在心刻意挑起两国战火,破坏两国关系,夏国和燕国在此次战争中皆十分无辜。
这个结果自然对夏国太不公平,但如今是拳头说话,夏国不是燕国的对手,就只能屈辱地接受这个解释。这已经是大臣们尽力争取后的最好结果,至少没真叫燕国指鹿为马,将罪名扣在夏国头上。
而罪名没被扣在夏国头上,夏国就有立场向燕国要回马邑。
赔偿的军费也是美化过后的说法,实际上就是燕国战胜索要的银钱,只不过名义上说得好听些,说是梁乃文作为夏国人挑起战火,夏国应赔的赔款。
除却要付军费,还定了一项内容,即两国互市,边境放开,开展贸易。
大致内容敲定,就商议到议和中最关键的一点,马邑的归属。
这件事一被提及,双方齐齐沉默。
崔尚书令直接表示出夏国态度:“马邑向来属于夏国,误会既然解开,自然也该还给夏国。”
夏国这边已经表态,燕国这边也该拿出态度。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燕国再占着马邑都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燕国若能直接交出马邑也就不是燕国了。
闻人式一在夏国臣子们戒备的目光中忽然笑了,悠然地斟了杯茶才道:“马邑之事么,是该商量,不过我与崔大人想法有些不同。燕国靠本事拥有的马邑,如今已经派了官员去治理,还迁了我燕国百姓入城,再将人撤走未免动静太大。”话里话外都是不愿将马邑还回的意思。
夏国臣子们脸色立刻变了。
“你不想还?”郑给事中很不客气地问出来。
闻人式一将茶盏放下,正了神色:“我燕国已遣官员入驻马邑,更有百姓迁入其中,如今已经适应马邑生活,怎能无端端将人送离?若连百姓都护不住,燕国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说得冠冕堂皇,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愤慨模样,很自然地偷换概念。
“是你的城吗?你就把人迁进去!”郑给事中一针见血。
夏国理直气壮,燕国冠冕堂皇,僵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