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打马场回来的路上,天上降下盐粒般的冰晶,落在地上转瞬即逝地化为乌有。一路雪越下越大,直到明光殿外,冰晶已经变成了雪片,让人联想到“燕山雪花大如席”这等诗句。
天寒地冻,明光殿似乎也受到天气的影响,寥落下来。
今日的明光殿格外安静,公主和圆春进了门,众人交谈都在用气声。见过公主后圆春才问人:“今日是怎么了?这么静。”
片冬将食指竖在嘴边,小声道:“郑女郎初次来葵水,这会儿正难受呢。方夏姐给她拿汤婆子捂肚子去了,王女郎和徐女郎在陪着她。”
徐女郎姓徐名宝微,从姓氏就可以看出她是徐掌柜徐文娇的女儿。商户之女为公主伴读,多少显得不够格,但也不是不行。因为公主确实是公主,而公主在夏国的名义上地位虽高,却并不怎么受重视。眼下也不过是皇室绝嗣,只有这么一个公主,才要她装点门面。
当年皇上还是公主时,不是也曾让同为商户之女的徐文娇伴读么?因此到公主这一代这还是已有先例的事。
不过若按照这种想法想,则会让人联想到另一种叫人不愿意深思的可能。即当年的公主用商户女做伴读最后成了女帝,现在的公主是否会走上同样的路?
往往这种想法在人们的脑海里开了个头,就被本能给狠狠地扼杀了。是否什么是否,根本不可能。
公主很平静的:“我去看看。”
片冬全无意外公主会这么说,往日她们里谁有个头疼脑热,公主总要亲自看望过。像是家中最小的妹妹,要关心家里的每一个人。
圆春跟着道:“我也去瞧瞧,看能不能给她开个止疼的方子。”
郑凛蜷缩在几床被子下,房中烧着进贡的瑞炭,无焰而有光,她却丝毫不感到暖和,浑身冷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
王仙露和徐宝微一同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无计可施。
“刚就不该放你单薄地去换月事带,这下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要不要请太医瞧瞧?”王仙露想主意。
徐宝微有些讶然,虽觉得叫太医来看月信似不太妥,但眼下郑凛难受成这样,还是让她好起来最重要。
倒是郑凛摇头,疼得说不出话,也不肯见太医。她不是不好意思让太医看女子之症,只是单纯的讳疾忌医,见到郎中发怵罢了。
公主带着圆春和方夏一起进来的,看清郑凛惨白的脸后圆春吓了一跳:“怎么疼成这样?请太医了吗?”
王仙露眼看着方夏将汤婆子塞进她的被子里,才转过头对圆春道:“她不肯呢,都疼成这样了。”
圆春往床头去,徐宝微主动地让了位置叫她坐下。
郑凛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感觉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了。她终于找回舌头,可以说话:“不值当请太医来瞧,忍一忍就过去了。”说这话时她小腹还痛呢,便更用力地将汤婆子往肚子上按。
她又哼着补充道:“我在家时母亲次次来月信都疼得厉害,也是忍忍就过去了,没见她请郎中看过。”
圆春顿时想到近些时候公主让她看的书,这何尝不是一种物性相传。
她开口矫正郑凛的思想:“这样不对,身体不舒服就该看郎中,忍一忍,小病也能成大病。”
她来回搓手,将掌心搓得生热,伸出手道:“你胳膊就别伸出来了,我手热,伸进去给你把脉,别再冷着你。”
郑凛在被子里动了动胳膊,没拒绝圆春给她把脉。郎中是郎中,圆春是圆春。她又不由低下眼睛想她究竟抗拒的是郎中,还是男郎中。
圆春摸了下脉就诊出缘由:“阳虚内寒,我给你开副温经汤喝。”
郑凛问:“喝了就能立刻好吗?”
圆春:“除了毒药,还没有一喝就能见效的药剂。”
郑凛不由缩了缩脖子。
徐宝微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觉得她们很有意思。不知怎的,她轻轻看向公主,公主却似乎正巧也在看她。对视之时她被吓了一跳,不由惊慌地转了眼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要么说公主是公主呢,她年纪虽小,可真有气势。她母亲想要的应该就是这样厉害的女儿吧。
而她太软弱了,应该很让母亲失望。
圆春起身去开方子,公主顺势到床头站定。原本还在强作无事好不让众人伤心的郑凛一见到公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头一酸,眼眶立刻热了。
她整个人卷在被子里向前拱了拱,像一只会动的卷饼,一直拱到公主身边,然后安心地放声大哭。
王仙露瞠目结舌。
徐宝微目瞪口呆。
郑凛哭得好突然!她明明上一刻还在冲大家苍白地笑,原来竟一直是装出来的,其实痛成这样。
她伸出手指只轻轻拽住公主衣袖的一角,哭得抽抽噎噎,伤心极了。她一边哭一边还有功夫去想自己真是丢死人了,多大的人还哭哭啼啼。但她说肚子真的疼极了,而且在公主面前人总是会很轻易地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因为她能够包容一切。
郑凛委屈地扯着公主的衣袖哭着说道:“公主,我肚子好痛。”
公主的另一只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掌心很快被眼泪濡湿,轻声道:“我知道。”
“公主,我全身都不舒服。”
“我知道。”
“公主,月事带好难用,我用不习惯。”
“我知道。”
……
郑凛一声声公主叫着,哭声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全无,然后传出疲惫的呼吸声。
王仙露用气声道:“她睡着了?”
公主轻轻点头。
众人松了口气,见到郑凛掉眼泪,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如今她能够睡着,好好休息休息,真是好事。
一行人打算暂时离开,给郑凛安静的休息空间。
方夏却问:“公主,你……”
一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郑凛是靠着公主的手睡下的,公主的另一只手还盖在她眼睛上。此时此刻若是陡然离开,只怕她会突然醒来。
公主用口型道:“没关系,你们先回去。”
徐宝微意外地看着公主,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个决定。她入宫不过数日,还不了解公主,但公主的每个行为都在她意料之外。她比郑凛和王仙露都要大上两三岁,比公主更是大得多,再过就要到十五岁生辰了。因而母亲让她入宫做一个七岁孩子的伴读时,她是不太愿意的。
可她向来不会拒绝人,对母亲更是言听计从,只好郁闷地进了宫。
公主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首先她就很不像一个七岁大小的孩子,无论从个头还是心智上来说。
徐宝微没和公主说过几次话,她自己是个内向的人,公主大多时候都在沉默。但从日常的细微相处中她发现公主是个聪明又可靠的人,还很厉害。她见着厉害的人往往都会心生怯意,譬如面对她母亲,譬如面对皇上,譬如面对公主。
而面对公主时她的怯意甚至比母亲和皇上时的还要多,她难得搞不懂自己的本能,明明公主还只是一个孩子。
徐宝微随大流向房外走,临出门不禁又回头看公主一眼。
公主坐在床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副认真的样子。
徐宝微在心中补充一句,还是个好孩子。
郑凛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俨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因睡着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她半边身子都睡麻了,不由要转为平躺。
这一动,她才后知后觉眼上盖着东西,然后盖着的东西被移开,她看到公主宁静的眼。
郑凛完全呆住了,错愕地看着公主。
公主平静地用手做了几个虚空抓握的动作,太久没动血液流通不畅,都麻了,另一只手也顺便撤出。
郑凛失了倚靠,想起睡前自己是哭着睡着的,还攥着公主向她撒娇。也就是说她睡着的这么长时间里,公主一直保持着她睡着时的动作一动没动,怕将她吵醒。
郑凛心中一下子百味杂陈,说什么都觉得不好,最后唤了一声:“公主。”
公主轻应一声答应,无甚起伏地同她道:“药一直热着,我去叫人端来。”
郑凛嗯了声,很感谢公主,可是公主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做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让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做。
公主出了门,没一会儿明光殿中除她和点秋以外的所有人都来了,看郑凛好些没有。
王仙露笑眯眯地捧着一碗汤药到床头:“你好些了吗?快起来将药喝了,我亲手给你端的,保证药到病除。”
贴着腹部的汤婆子只余一息热乎,一觉过后郑凛感觉好了不少,试图逃药:“我现在感觉好了,药就不喝了吧。”
圆春冷酷拒绝:“不成,你只是这会儿不疼,说不定过会儿就要疼了,喝药才能根治。”
郑凛没办法地慢吞吞坐起,老老实实地接过药碗,喝药前没忘问上一句:“公主呢?”
片冬道:“公主去用晚膳了,点秋陪她用饭。”
王仙露从旁补充:“你睡了快两个时辰,公主就一直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郑凛忍不住脸一红,心像是被温水泡着,既觉得暖和,又有些温暖过分道不明感觉。她不禁道:“都是我不好。”
方夏便说:“你也是难受极了,公主才不会怪你,只会心疼你。”
郑凛当然知道公主才不会怪她,不然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可她那么不懂事,要公主迁就许久。明明公主小她那么多,却像她姐姐似的。她一面哭着同公主说话,公主说着她知道,这样的场景想想就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仙露点头:“之前你可真让人担心,即使这样还不肯喝药呢,跟你母亲学的?”
郑凛闭着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圆春不免叹息:“内宅妇人多是如此,尤其是带下之症,往往更不愿请郎中来看。明明是小病,拖得日久也能拖出大病。”
徐宝微主动接过郑凛手中空碗,将之搁到桌上,只默默听着她们谈天,自己并不参与。
王仙露分析原因:“女子之症太过难以启齿,大部分人都不好意思说。若是多些女医,说不定能稍微好些。”
“可世上女医太少了,大多数医术家中是不肯传给女儿的。”徐宝微因在民间长大,听过许多传男不传女的事。徐掌柜第一次辉煌时结识了不少内宅妇人,她作为女儿也听过些夫人们不少有带下病的事儿。
“圆春姑娘这样的人是凤毛麟角。”徐宝微轻轻道。
第67章
赶到母马生产的那日,郑凛的月信正好少了,能跟着一起去看生小马。公主神机妙算地精确判断出母马将在哪一日发动,并在前一日向夫子请了假,第二日带着整个明光殿的人一起去马场。
徐宝微还没有过因为要看生马而向夫子告假的经历,更令她惊讶的是何夫子竟然也答应了。
当日众人能够起得稍迟,一并在正殿用过早膳再坐彩车过去。
马场空旷萧条,除了她们几个新来的便是当值的内侍。除了公主再没什么贵人会来马场,因而内侍们都想巴着公主这条线,让自己过得再好些。
公主的确是大方的人,只要他们事事都听她的,将马照顾得好,她向来不吝于钱财。循环往复,这些内侍对公主更加尽心尽力。
雪霁日沉,寒商掠过,公主大氅上的毛绒与马场中的衰草一齐曳动。
内侍将人引入马厩,犹豫地劝道:“公主,母马生小马并不好看,还可能会吓着您。要么我给您牵马骑,等小马出生了再抱来给您玩。”
公主淡淡道:“没关系。”
内侍见她态度坚决,便没再劝。
母马的肚子越发大了,沉甸甸的下坠,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它瘦骨嶙峋的后背,只有一张马皮堪堪贴在背上似的。
“好辛苦。”王仙露趴在马厩外看,发出感慨,“感觉它自己瘦得厉害,重量都在小马身上了。”
其余人跟着点头,看到这匹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它好辛苦的样子。
好在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将小马生出来,它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众人就趴在马厩的栏杆上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小马降生。要么说这匹马性格异常稳定,被一群人围着看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嚼着草吃。不过它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看上去食欲不振的样子。
片冬问:“它要什么时候才会生小马?”从眼前看它丝毫没有要发作的迹象。
“晚一会儿。”公主回答她。
“好吧。”得到了答案的片冬转而问起另一回事,“对了,点秋姐,你拿的是什么?”
顺着她的话,女孩子们看向点秋的手。因为不适应众多目光,她的手指明显地蜷缩了一下,攥着红绸下的东西越来越紧。
“是产钳。”公主为点秋解围。
“产钳?”郑凛有样学样地照着念了一遍,问,“是什么?”
“一会儿母马难产,就知道了。”公主干巴巴道。
母马没有难产,甚至还没有要生的迹象。众人盯得累了,就在马厩里绕着走,一会儿看看这匹马,一会儿瞧瞧那匹马。一会儿又去另一头的马厩看了燕国马,赞叹它们真是高大强壮。在得知小马是燕国马的后代后,她们纷纷表示能理解为什么母马的肚子要格外大了。
一群人又折回去看母马,还是没发动,便又自己找乐子打发时间。
中午的时候萧尚书使人送了午膳来,女孩们在马场用了午膳,接着等母马发动。
母马仍旧没有要生的意思,将头拱在食槽里有气无力地嚼草。
众人正商量着要去看内侍放马,顺便等母马生产,那边一直守在母马身边寸步不离的圆春忽然叫起来:“公主。”
女孩们听见圆春这声呼唤,当下也不要看放马了,立刻蜂拥而至。
“怎么了?”她们七嘴八舌地询问。
“破水了。”圆春看上去还算镇定,心中却慌张得不成样子。无论是人是马,她都是一次见着分娩。眼见着破了的水源源不绝地从马尾巴下流出,她不由六神无主地去找公主。
公主一脸平静地被挤在人群最外面。
一零七作为系统,收录了无数内容,亲眼见证破水的一刻还是不免让它在公主的脑海中连连感叹生命的神奇。
被它在脑海中吵嚷,公主依旧心如止水,宛若老僧入定。
“马在拉屎!”片冬惊呼。
女孩子们本在为母马捏一把汗,听到这话倒是哭笑不得,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圆春跟她解释:“胎儿和胎盘挤压肠道,宫缩太急,便溺就会不受控制。”
王仙露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要伸手抓两把发髻缓解。
郑凛举一反三,反问:“人也会这样吗?”
圆春:“也会。”
马厩中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女孩们陡然听说生育的这一面,无法接受。
伴随着羊水的流出,母马侧卧在干草堆上,沉重的呼吸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马尾巴下开始可见裹着一层鱼鳔似的胎衣的小马向外挤,母马的呼吸一起一伏,小马在这样的节奏下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身体从产道中脱出。
叫人感到煎熬。
在漫长而磨人的等待下,两只马蹄终于从产道中钻出。两只蹄子尖尖地向外,再向上却不见马头,胎位不正!
母马此刻大约难受极了,即便是侧卧也不能缓解不适,于是又撑着力气站起来走两步,以使小马能够尽快生下。
但它的气力并不足以支持它多走几步,整匹马又重新倒在干草上,继续侧卧生产。整个过程中羊水都如小河般流淌。
窄小的马身出来了些,但再往下去无论怎么翕动,小马也只是出来这么些,再多不了。母马剧烈地喘息,呼吸声极重。
徐宝微一直不好意思在明光殿中开口说话,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急道:“它好像卡住了。”
圆春不由去看公主,带了慌张的:“是的,它难产了!”
女孩子们纷纷六神无主地问:“难产……难产该怎么办?”
“要去叫内侍吗?”内侍放马去了,不过即便他在,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多个人一起着急罢了。
无论是人是马,难产都是足够要命的事。胎位不正会导致死亡,羊水栓塞导致肺栓塞会导致死亡,失血过多容易导致死亡,生产虚弱也会导致死亡,处处是风险。
公主看向点秋,无需多余的言语,眼神已经足够点秋理解公主的用意。她拉开厩门,公主钻入其中,自己紧随其后。
“公主!”女孩子们正在为母马手足无措,就见公主在母马最敏感的时候进了马厩,要担心的事又多了一桩!
圆春二话不说,跟进去了,还不忘让大家不必进来掺和,人越多越乱。
公主有让母马镇定下来的能力,圆春因为时常陪伴在母马而为母马熟知,闻到她的气味母马感到安心,三人顺利接近敏感的母马。
徐宝微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手指,觉得这一切太乱来了。公主进去是要做什么,她要帮助母马生产吗?更可怕的是在场除了她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生产的母马攻击性最强,这么放任公主进去胡闹,万一稍有不慎,马把公主给踢坏了怎么办。
出人意料的是母马任由她们接近,徐宝微想或许是塌因为生产太累,完全失去了气力。
公主蹲下身子,裙裾陷入母马造成的狼藉里,将袖子挽起。她向点秋伸出手,点秋按照她早已吩咐过地将红绸解开,里面是类似剪子的东西,细看又像是两只勺子,这大约就是公主所说的产钳,其中还有瓶罐刀具,都被点秋暂时放在膝上。
而公主要的不是产钳,是红绸。
红绸被点秋撕作条状,一条条地递给公主。
公主似乎看不到脏污般伸手一捞,将湿乎乎的马尾巴悉数我在手中,而后用红绸束起。公主的手捉住马尾巴的一刻众人的瞳孔都放大了,不过马尾巴被红绸扎起来以后确实方便许多,清爽许多。
马尾不再遮挡产道,而是直挺挺地竖着。
圆春的手虚虚在空中比划,很为难地问:“公主,我们要帮它将小马拔出来吗?”她在“拔”和“拽”中纠结半晌,最终选择了“拔”。
公主摇头,镇定地同她解释:“胎位不正,小马出来的太少,直接去拔弄不好会将母马的子宫拔出来,母马就没命了。也可能根本拔不出来。”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子宫”二字,又提及把子宫拔出来的话,脊骨都一麻,肚子因为思想隐隐作痛。
公主说着借羊水的润滑将小马刚出来不多的身体又慢慢地推回母马的身体里,女孩子们目瞪口呆。
“把她的后驱抬高。”公主指挥。
圆春和点秋一左一右将母马的后驱抬高,接下来公主做了件叫人失声尖叫的事。
郑凛木然开口,整个人完全麻了,震惊过头以至于表现出的是诡异的平静:“她的手伸进去了。”
方夏不住地倒抽凉气,抽空接了句:“是的。”
公主手小,在其中调整胎位不算太难。小马急于钻出,被公主轻轻拍了一下就老实地听她安排了。快速将胎位矫正完毕,公主开始随着母马的阵缩和努责的节奏将小马轻轻向外拉。母马听不懂人话,需要公主迁就它的发力。
生产重启,万物有灵,母马明白她们是来帮自己的,更加不遗余力地使劲儿。小马感受到了拽力,重新兴奋起来,学会配合公主的拉力发力,而不是闷头乱挤。
产程顺利许多,这次是前蹄先出,隔着胎衣依稀能看到马嘴。胎位终于正了。
马厩内鸦雀无声,这一刻女孩们忘记了惊悚,齐齐为母马和小马的平安祈祷,期盼生产顺利。
小马还是太大,公主不得不一手拉着马前蹄,一手托着马头拉出和送入,使小马慢慢出来。
还是渐渐不乐观起来。
羊水越来越少,再慢慢来只怕会生生卡死。
“怎么办?”女孩子们也看出产程重新变得艰难,六神无主。
“刀,酒。”公主道。
“我一个人就能抬起来,圆春,你拿给公主。”点秋坚定道。
圆春也不拖沓,松了手起身,绕到另一侧拣出小刀和酒。
“把酒淋在刀上,冲洗干净。”公主道。
圆春依言照做,将刀用酒淋洗。
“给我。”她伸出左手,接过小刀,轻轻一划。
女孩子们发出一声惊呼,已经开始感到惊惧,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见血是让她们感到惊惧的首要原因,然后是公主面无表情下的那一刀,太冷静、太镇定。母马和小马在她手上就像普通的拼画或积木,公主对待它们就像是在做游戏、解难题。
她……
女孩们既为两只马担忧,脑海中不断冒出关于公主的奇诡的想象。
公主右手托住小马的头,左手摸索着拿过点秋放在膝盖上的产钳。她左右手都极灵活,便是用左手控制产钳也很得心应手。
更叫人佩服的是产钳看上去明显分量不轻,她拿在手中却一抖不抖。
母马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公主用手上沾的羊水勉强润滑产钳,有了适才那一刀,产钳终于伸入产道,她的右手帮着找准马头位置,转好产钳方向,左手试着向下牵引。
力道不够。
确认钳锁扣合,公主右手收回,双手握住产钳,直接坐在地上。
母马还有微弱的宫缩,公主伴着这节奏开始牵引。多出一道口子,又有产钳辅助,在公主抬起产钳的拉扯下马头终于姗姗地被娩出。
往往头出来了,整只马就能出来了。
生命总是十分顽强,感受到最难的部分出来后母马又恢复了些气力。没有等下一个产程的宫缩,小马被公主慢慢牵出。
扑通一声,落在圆春的臂弯里,像一袋不规则的什么东西,就是不像小马。
终于生出来了!
屏息太久,众人憋得头都发晕。见母马终于分娩完毕,小马被娩出,几人不知为何落下泪来,隔着围栏凑近了些,要看清母马和小马。
公主将产钳放在一旁,声音轻了些:“抱它去它母亲那里。”
又看向点秋:“放下来,给我针线。”
原本女孩们要绕到母马的马头那里看母马和小马,听到公主要针线,不由驻足,看公主要做什么。
等母马将胎盘与脐带娩出,先为母马检查了产道,针上淋了酒,公主稍歇片刻,彻底没形象地趴下为母马缝合。
即使知道公主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们还是时不时要对她大吃一惊。譬如此时此刻,哪怕母马已经分娩完成,她还没忘善后,竟然要为母马做缝合。
方才因为公主果决的一刀心中产生的那点儿畏惧都已经散了,公主是为了救马才划这一刀的,不然现在只怕见着的不是舐犊情深,而是一尸两命了。
但公主这个姿势真让人担心母马受了疼踢她一脚。母马侧躺着,精疲力尽地舔舐着刚出生的小马,知道公主是在帮它般一直一动不动。众目睽睽下,公主终于缝合完毕。
她将线头扯断,向后一倒。
在一片“公主”的惊呼声中,点秋稳稳将人接住。两个人身上都不干净,谁也不嫌弃谁。
众人担忧太多人进来会惊了母马或小马,因在栅栏外几乎将身子探进来,含着哭声问公主是怎么了。
公主依旧沉静地向大家宣布自己的状况:“脱力了。”
女孩们稍松口气,低头看去,就见她向来平稳的双臂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一个个又扁起嘴,红了眼眶。
公主又道:“正常现象,一会儿就好了。”
她一本正经地科普,反而让人更想哭了。
第68章
公主果然说到做到,略歇了一歇就恢复了,只是身上脏得厉害。她好起来,一众便有心思去看新出生的小马了。
母马由侧躺改为趴着,嚼了两口地上铺着的干草,就一直来回舔舐小马。
小马知道这是母亲,乖顺地依偎着母马。它全身黑毛较多,到后驱才能看出些金色。只不过它的个头还是让众人大为吃惊。
“它一出生就好大……”
“看起来好完整。”
“和刚出生的小孩子一点儿都不一样。”
……
母马舔舐过后开始啃小马的前腿,小马被她啃得躲闪,一瘸一拐地用纤长的四肢撑着自己站起。它现在显然还不熟悉这个动作,四脚向外撇着,像一只马形状的大蜘蛛。
母马拖着身体站起,给小马演示了要怎么站立。小马将撇在外的四蹄收拢,终于像一匹马那样站立。
它跌跌撞撞地走起路来,前脚和后脚一起迈,有种笨拙的可爱。在母亲面前挪了两步,小马歪歪扭扭地朝公主走去。
“它知道是谁救了它呢。”
“真是万物有灵。”
小马到公主跟前发出快乐的咴咴声,用脑袋去拱她的手。
众人都很羡慕……小马,可以理直气壮地同公主撒娇。她们就不太行了,年纪比公主大,总不太好时时同她撒娇,除非像郑凛来月信时那样难受得厉害。
总之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母马和小马都平平安安。若说哪里美中不足,就是她们请假出来看生小马,夫子虽然爽快地答应了,却留了个作业,叫每人看完生小马后写篇观后感,明日上交。
为何要人在令人激动迎接新生的日子里留下一桩烦恼,还要惦记着作文章的事情!
没有写作业烦恼的片冬以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小马,想起什么对公主道:“公主,给它起个名字吧,它是你接生的,又很亲近你,该由您起的。”
其余女孩赞成地点头,公主犹如小马的再生母亲,合该由公主来起这个名字。她们翘首以待,不知道公主会给小马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一零七出谋划策:“起名字很简单,可以从它的颜色、特点入手……”
在女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中,公主垂眸看向小马,看到它脑袋两侧的产钳印儿,开口:“既然它是用产钳帮助生出的,就叫它钳生吧。”
女孩子们面带茫然地看看公主,又看看小马,很难相信公主给如此可爱的小马起了一个如此朴素的名字。
主要是这个名字真的很像一个人名,给它加上姓氏后说是一个人的名字都不违和。按理说公主博览群书,该能起出一个优美的名字。
钳生。
众人再看一眼小马,都不觉得它灵动了,感到它是一匹很朴实的小马。
钳生对此名字全无意见,傻蹭了公主几下,又蹦蹦跳跳地回母亲身边去了。
与钳生相反,母马叫做胭脂,与她枣红色的皮毛很是相称。
“钳生看起来很健康。”钳生这个名字似乎只能和健壮等朴实的形容联系在一起。
换种方式思考,公主这么起名一定有她的用意。民间有起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或许小马被生产时遭遇凶险,给它起一个朴实的名字有助于它以后的健康成长。
这么想来,公主真是用心良苦了。
一零七观察着女孩子们的神情变化,忍不住吐槽:“公主只是看到钳子印才起的这个名字吧,根本没有多想。”
公主礼貌地回答:“是的。”
她和皇上有着相同的起名思路,皇上那匹名叫厌憎的马不是众人以为的厌憎,而是雁赠,赵雁声所赠。
从这方面来看,这何尝不是一种物性相传,母女有着相同朴实的起名方式。
女孩们隔着栅栏逗了会儿小马,一口一个“钳生”,完全接受了小马的新名字。钳生也颇有灵气的,谁叫它它就歪歪扭扭地向谁那儿去,逗的女孩子们直笑。
不过它还是刚出生呢,很快就被大家玩得没力气了,往干草上一趴,谁逗也不肯动。
大家便让它们好好休息了,跟它们依依不舍地道别,约定好明天散学还来探望它们。
内侍放马回来见公主满身狼狈,以为她摔进哪里了,吓得连连告罪。公主脏兮兮着满身满脸,同他交代了照顾母马和小马的注意事项。见公主并无追责之意,内侍才松一口气,指天发誓保证会照顾好两匹马。
回去的车上公主与圆春、点秋坐一边,其余人坐另一边,免得将大家衣服都给弄脏了。
讨论的话题还是胭脂与钳生,每次将胭脂和钳生的名字连在一起念时,彩车中都会产生一阵沉默。
“今天真是很惊心动魄,生产果然是一件吓人的事。”王仙露搓搓胳膊,“若没有公主开的那一道口子,胭脂怕是生不出来,要一尸两命了。”
说到那一道口子,徐宝微看公主的眼神满是深思。不管怎么说,公主今日的表现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七岁孩子能够表现出来的。她当然知道公主聪明,可是这已经超出聪明的范畴,哪个聪明的七岁孩子能冷静地给马接生,还用到她见都没见过的工具。
而大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仿佛七岁孩子会给马调整胎位,助马生产是多么正常的事。不正常的是她,竟然觉得这种事情不正常。
郑凛留意到徐宝微的神色,轻轻眨了眨眼。
片冬叹气:“钳生长得太大了,我听说过如果是人的话,胎儿太大也容易产不下来的。”
圆春虽洗过手,总觉得手上还不舒服,便架在膝盖上空着道:“正是,所以说孕期滋补过度反而不好。不过我虽清楚,喂养胭脂时还是犯了一样的错。我尚且盼着钳生强壮而犯错,自不必说那些希望胎儿强壮的家人们更会不遗余力地喂养产妇了。”
方夏问:“那胎儿过大的产妇能用这种划一道的方式帮助生产吗?”
圆春没见过这种方式,看向公主,等她解答。
徐宝微看上去还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内心已经忍不住在疯狂叫嚣,大家真的不觉得向七岁的孩子请教很不正常吗?公主懂这么多也不正常吧?
她要用左手掐着右手的手背,以使自己忍住疯狂吐槽的冲动。
公主道:“能进入产道的或可以用,无法经产道分娩的就不能用了。”
王仙露问:“那无法经产道分娩的产妇难产时要怎么办?”
公主沉静地看向她,王仙露突然本能地感到不妙,下意识想捂住耳朵不听。
公主先她一步,淡淡吐字:“剖腹。”
马车中鸦雀无声,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徐宝微已经麻木了,听听,这是什么话,她要剖腹了。
公主耐心地跟大家解释:“眼下条件不足以行剖腹之术,生剖和杀人无异。”
众人听明白了,这是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这个方法现在还不能用。于是大家松了口气,倒不是不相信公主,只是剖腹听起来未免太过血腥。
“等于说是如今还无解。”郑凛总结道。
公主轻轻点头。
圆春心说重点不是剖腹啊,重点是产钳能帮助胎儿在产道中难产的产妇生产啊。当今时代,生产与从鬼门关走过一遭无异。若能普及产钳的使用,哪怕能救一个产妇也是功德一件。
公主似乎不知道产钳的意义,她只是对胭脂和钳生负责罢了。
王仙露感慨:“做女人真难!”
徐宝微心想做女人是很难,她母亲从商之路就十分坎坷。但她们这一群连婚配也不曾的小女孩坐在这里说“做女人真难”,何尝不是一种奇妙的场景?这都是她入宫前绝不曾想到过的场面。
终于回到明光殿,几人无论进没进马厩,都同样选择去沐浴更衣。
徐宝微一直很喜欢沐浴,在沐浴的时候可以放飞心神,胡乱思索。还有,在沐浴时将整个人埋入水中是她的一种放松方式,直到自己受不住再从水里钻出。
她今日受了很重的刺激,屡次埋入水中依旧无法冷静下来,不由有种想不通便不想了的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她向来是习惯逃避的性格,能糊弄过去的宁愿自己糊弄自己,以维持生活的平静。
但明光殿让她连糊弄自己都做不到,这里的一切全部都很反常。她趴在浴桶边上轻轻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好,明光殿中的每个人都是生动有趣的女孩儿。但她习惯于安稳的生活,稍有波折就会让她心惊肉跳,而在此处,她几乎每日都要心惊肉跳。
只不过众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默默在心里反思,难不成是她自己过于怯弱,小题大做?
不,要是每个七岁的孩子都像公主一样,夏国哪还用发愁燕国?
泡至水微微发冷,徐宝微才从浴桶中出来。擦干从内室走出,她便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伴随着清甜的嗓音响起:“徐姐姐,你洗好了吗?”
听出是王仙露的声音,她才放松下来,亲自去开了门。
门外不止有王仙露,还有郑凛。两人见她开门,齐齐冲她一笑,充满好妹妹的乖巧可人。
徐宝微人虽内向,礼数却很周到,立刻招呼两人进来坐。
王仙露一面进门,一面摸摸头发道:“该将头发擦干了来,都要结冰了。”
徐宝微正给两人倒茶,闻言立刻道歉:“抱歉,我开门开得太迟了……”
王仙露忙打断她的话:“哎,不是你的错啊,我俩刚到门外呢。要怪也怪天冷,或者是我自个儿不擦头发,怎么能怪你呢?”
徐宝微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茶放到两人跟前:“喝茶暖暖身子。”
又取了干帕子给王仙露:“你擦擦头。”
王仙露道了声谢,上下打量她。
徐宝微被她看得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妥,紧张地上下检查自己。
“徐姐姐,你和徐掌柜不太像。”
郑凛立刻轻轻横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口出狂言。
徐宝微一愣,垂下眼睛笑起来:“许多人都这么说。”
王仙露嘴甜地补充道:“不过你们各有各的好。徐掌柜能撑起一片天,会赚钱,你温柔细心,是柔软细腻的人。”
徐宝微被她的夸赞夸得微怔,郑凛怕王仙露夸出岔子,岔开话题:“她是话多,我们别理她。”
王仙露:“凭什么不理我?说好一块儿来找徐姐姐做朋友,你要霸占她?”
郑凛:“别理她。”
徐宝微忍不住笑了下。
三个人随意聊天,郑凛忽然问:“徐姐姐,你有没有发现公主格外与众不同?”
徐宝微:……
第69章
徐宝微听着郑凛问她有没有觉得公主异于常人,擦头发的手抖了下,没第一时间应声。
王仙露低声道:“徐姐姐,同你说个秘密,你听吗?”
徐宝微不想听,她想装聋作哑,当什么也不知道,因而问:“我可以不听吗?”
王仙露皮笑肉不笑:“不成。”
徐宝微闭上眼睛,想装听不见。
王仙露被她逗笑,将擦头发的帕子放在桌上:“不想听也该是捂耳朵,为什么是闭上眼睛?”
徐宝微叹了口气:“眼不见为净。只要我的眼看不到,我就没有听到。”
郑凛发现她也是个妙人儿,和平日里给人的内向怯弱的印象很不一样:“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徐宝微要接话回答,王仙露快人一步:“公主她绝顶聪明,过目不忘。”
徐宝微下意识睁开眼,一句“真的吗”已经到嘴边。对上王仙露和郑凛笑吟吟的眼,她硬生生将问话咽下去,想继续装聋作哑。
可她到底年少,虽是软弱的性子不爱招惹是非,却也有好奇心,过目不忘这样传说中的能力任谁听了也想多问,踌躇片刻,她问:“果真?”
王仙露笑:“你听见了。”
徐宝微细细地叹气,听上去好无奈。
“是真的。”郑凛回答,“是真真正正的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东西,她只要扫一眼就能全部记住。”她恣情非常地夸耀公主,真情实感,真心实意。
总之自己已经表现出听见了的样子,徐宝微也不介意与人讨论,感叹:“可真厉害啊……”怪不得公主那么聪明,有旁人不具备的能力。她看到什么都能记住,会她们所不会的也是人之常情。
但话说回来,会是一回事,敢上手又是另一回事。徐宝微不由自主地回想公主果决地伸手进去马的……不能再想了,这不仅仅是聪明的问题吧!
她轻轻摇头,试图将公主为马接生的画面甩出脑海,接着又想到什么的:“我记得过去不是说公主痴傻什么的吗……”这谣言近几年确实没再传过,但也没有什么刻意的澄清,因而她入宫的时候根本没想起公主傻不傻这回事。后来被公主的聪明震慑,也没记起来这回事,直到刚刚才突然想起。
郑凛看了眼王仙露,接下来轮到她了。
王仙露正了神色:“过去是有这样的传言,但传言之所以为传言,就是因为其无法尽信。”
她口齿伶俐,讲起事情条理清晰:“公主从始至终都不曾痴傻,但她过去的确不能言行。”
徐宝微听得有些迷糊:“不曾痴傻?又不能言行?”
王仙露等的就是她这么问,顿时宛转地叹了口气:“是啊,公主不曾痴傻,却不能言行,这要从她的身世说起。”
徐宝微听到“身世”二字,敏感地意识到这又是个危险的话题,最好蒙混过关不要多听。但向来危险的东西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她最终没能经得住诱惑,默许王仙露继续说下去。毕竟那可是和公主相关的消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很好奇公主。
王仙露便讲起公主出生时是早产,先天不足,要后天慢慢补完,才能渐渐恢复。又说她在边关吃了许多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很受罪。但她从来都是很聪明的小孩子,只不过身体羸弱,才不能说话,不能行动。
徐宝微本就是心软善良的人,听了王仙露情真意切的描述,顿觉公主吃了许多苦,很心疼她。
王仙露见状溢出一声慨叹:“公主自小病弱,失怙又失恃,却又聪慧异常,对她平日一些异于常人的举止,大家都见怪不怪。”
徐宝微很能理解:“我现在明白了,我也会见怪不怪的。”根本无需王仙露和郑凛发出什么请求,她十分认真地主动保证。
郑凛与王仙露眼中飞速地闪过一抹惊讶,两人在暗处交换了一个手势。
她们异口同声地向徐宝微道歉:“徐姐姐,对不起。”
徐宝微被吓了一跳,还不明所以呢:“怎么了?”
两人低着头,摆出主动认错的良好态度:“你这么通情达理,我们不该向你耍心眼儿的。”
徐宝微还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檀口微张,又问了一句:“什么?”
郑凛忏悔:“今日我留意到徐姐姐似乎对公主行事倍感意外,便和仙露商量着来向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盼你能不要在意公主行事。”
王仙露补充:“但我们两个不知道怎么同你提及此事才不突兀,因而耍了个心眼儿,特意先亲近你,然后故意示弱,盼着你能同情公主就包容她了。”
郑凛续道:“但你太心地善良,我两个稍微一说,你就很通情达理地答应了,我们总觉得过意不去。”
王仙露点头:“因而我们两个想在这里和你道歉,对不起,徐姐姐,我们利用了你的好心来达成目的,希望你能原谅我们。”
徐宝微在心中默默理着她们所言,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两个人今日本就是为着让她理解公主来的,但又不知从何处入手,就刻意示弱博她同情……然后就被博到了。她们两个又觉得她太善良,心中过意不去,于是向她坦白了。
照理说被人利用了一下徐宝微心中多少都该有些不舒服,可让她无奈的是她真的并没有什么生气,就觉得也还好,不是多大的事。何况她们都过意不去,立刻同她将事情说明并道歉了。要知道她们也可以一直瞒下去的,她已经主动答应见怪不怪了。
徐宝微想了想问:“那你们适才说的公主的那些,有添油加醋吗?”
王仙露忙不迭摇头:“都是真事儿,最多就是我的语气夸张了,没有骗你的。”
徐宝微叹了不知道第几口气:“那就没什么的。”她们又没对着她说假话,她的确在了解过后觉得像公主这样聪明的人特立独行也实属正常。
何况她的确很怜惜公主,说出来可能会让其他人笑话,听王仙露讲过公主的事情后,她生出了一种与公主同病相怜的感觉。
当然,公主与她是很不同很不同的,比她要厉害多了,可她偏偏就有这种感觉。
她父亲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整个家由母亲一力担起。母亲管教她严格,加上她自身性子软弱,一强一弱,她愈是长成了柔顺怯懦的样子。
而她这样的性格总要被人拿来说道。
旁人总会拿她和母亲的性格做对比,说她一点也不像她母亲的女儿。自然,她母亲在商场上杀伐果断,是很了不得的人物。而她脆弱畏葸,与母亲半分相似也无。
她母亲也会常常因她叹气,时常勉励她要自己立得住。虽然母亲从没说过她什么,可是她打心眼儿里觉得母亲应该是对她很不满的。不满于她的性格,不满于她对所有事情的决定,不满于她的一切行为。
不然也不会把她送进宫中。
之所以觉得公主与她同病相怜,是因为公主过去不能言行时几乎被所有人当作痴傻。徐宝微想当时不少人一定觉得公主不配做或者不像是赵将军的孩子。
就像她被说不像母亲的女儿一样。
不同的是公主是假痴傻,而她是真软弱。
王仙露和郑凛听着她徐宝微轻轻将事情揭过,极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一齐凑上去舌灿莲花地奉承起她来,又是给她捶背,又是为她捏腿,颇真心实意。
“徐姐姐,你人真好。”
“徐姐姐,你真善良,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善良的人。”
……
直到这一刻前,她们两个其实还在算计徐宝微,虽然也不是什么害人的算计。刚刚同徐宝微主动坦白自己利用了她句句属实,但也不影响这还是一种算计。因为两个人看出徐宝微好说话,特意向她坦白,笃定她不会追究。果然如此。
之所以突然向她坦白,一是以防日后徐宝微突然反应过来,再生枝节。二是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实话实说,反而容易叫她更加信任她们。她们有悄无声息地利用她的机会却都主动坦白,怎么不是一种取信于人呢?
但能够成功,说明徐宝微是个善良且内心柔软,容易相信旁人的人。
郑凛与王仙露也绝不是什么坏孩子,只是为着公主要考虑更多。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徐宝微对公主所为流露出异样,公主虽然知道也不会在意,但她们作为明光殿的一员,公主的专属臣属,为公主扫除潜在的威胁是分内之事,她们却是要在意的。
眼下得到徐宝微的保证,又了解到她是个好人,她们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了。
徐掌柜这样商场沉浮的人,有这么单纯的女儿,郑凛和王仙露一致认为她很爱她女儿,才能将她保护得很好。
徐宝微哭笑不得,她平常也有朋友,但因为自己不爱言语,也不主动,都是点头之交罢了。对王仙露和郑凛这样热情洋溢的人,她真的很招架不住,就差诚惶诚恐地向她们磕头,并发出不用这么热情的请求。
……
皇上听说公主一身血污地回来,撂下奏折就赶过来了。到时,公主刚飞快地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绒毯上由方夏给她绞头发。
长毛地毯顺毛捋是一种花纹,逆着毛捋又是另一种花纹。公主坐在毯子上用脚将毯子上的长毛不厌其烦地翻过来,又翻过去,就为了看两种图样变幻。
一零七默默看着她玩,想说一句“好幼稚”,转念一想她才多大,正是幼稚的年纪。
皇上进门时就见到公主翻着毯子玩,没什么受伤的迹象,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方夏拎着公主裹了巾帕的湿漉漉的头发站起行礼,有些手足无措。
皇上从她手中拿过公主的头发,说了句:“朕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方夏心说给公主擦头发怎么会需要休息呢,明明是一桩美差。谁会觉得给猫猫擦毛是一件劳累的事情,看着猫猫焕然一新只会想慈爱地笑啊!
很显然皇上也需要享受给猫擦毛的时刻,方夏只好遗憾地退出卧房。
“我听说你一身血污地回来,吓了一跳,立刻赶过来了,看到你没事就好。”皇上并不熟练地接替了给公主擦头发的工作。
公主没甚起伏地说:“今日向夫子告假去马场看生小马。母马难产,我帮她生了小马,把衣服弄脏了。”
皇上:?
第70章
自从公主能说话,她说起话就一直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但不少人听到公主说话都还是会一阵的恍惚,譬如皇上,譬如徐宝微。
因为公主偶尔说出的内容真的很惊悚,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还总是风平浪静的样子,让人不由自我怀疑,是否是她们的接受能力太差,而公主只是在做很寻常的事情。
就像现在公主说她帮母马生小马,好像这是多么顺手的事情。
皇上给公主擦头发的手停下:“你帮母马生小马。”
公主冷静地回应:“是的。”
皇上深吸口气,耐心询问:“你怎么帮母马生小马的?”
公主言之有序地将母马发作、母马生产、母马难产、塞回小马、调整胎位、给马侧切、使用产钳的事向皇上讲明,不夹带任何私人感情,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皇上有些上不来气,对公主道:“你别乱动,头发还没干,乱动凉着你。”她从踞坐变为站立,踩着地毯到桌前倒了茶,抛却形象饮了杯茶压惊,才重新回到公主身后坐下。
公主果真听话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
一零七默默地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没什么用处的本事呢?一般人还真做不来,睁一会儿眼就要酸得掉眼泪了。
皇上看她认真地保持静止的模样有点儿破功,怕她一动不动真出什么岔子,赶紧道:“好了,可以动了。”
公主平静地恢复行动,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你……”皇上想就她给马接生的事发表一些看法,又一想觉得没必要,多说反而会叫公主束手束脚。她不由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她的女儿本就非同一般,她要学会理解她的非比寻常。
旁人做不到的,不能做的,但公主可以,她要学会接受并支持。
皇上截住话头,公主却问:“我做了让你害怕的事吗?”
皇上愣住,紧接着要立刻否认,但话到嘴边她又想到以公主的聪明程度不可能觉察不出她情绪上的变化,改口道:“不,不是让我害怕的事……”
“我做不到,所以觉得你也做不到。”皇上一面为她擦着头发一面措辞,“是我的想法不对,而不是你的做法有问题。我没有害怕,只是担心你。哪怕你做的是很有把握的事情,可我依然会关心你。”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再往后说就不免要说到缘由。
为什么会关心?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这话哪能说给公主听?
皇上眉头不由皱起,生怕公主询问为什么会关心。
公主倒是没问这个,而是解释:“没有很有把握,第一次做。”
皇上了悟她说的第一次做是第一次给马接生,想说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做,以防万一,但是公主又做成了,就不适合说这样的话了。
“第一次做就能做得这样好,你真厉害。”皇上夸赞道。
“我的脑子可以模拟出要出现的场景,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发现不足,补齐应对措施。”公主又在用平淡的语气说让人震惊的话了。
一零七在公主脑海中“啊”了一声,惊异不已地问:“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公主:“你没有问我。”
皇上愣了会儿神,试图理解“模拟场景”、“补齐应对措施”的意思。
一零七已经在追问了:“是什么意思啊?模拟场景,怎么模拟。”
公主语气平平:“想象将要发生的事,假设出所有可能,在想象中一一尝试。对想象中出现的困难想办法应对,现实中大概率不会出错。”
一零七目瞪口呆,在她意识宇宙中疯狂闪烁,足以表现出它此刻在疯狂运行。公主说起来就像把大象装进冰箱一样简单——打开冰箱门,放入大象,关冰箱门。
但想象中发生的事怎么能和现实中的完全一致?总会有这样那样各种意外的出现。且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
不,公主还真做得到。
人的想象力一是来源于人的记忆,记忆中存储的事物是想象的基础,二是来源于视觉,所有想象出的造物都会以“看到”的方式投诸。
而公主的记忆因为一零七多年来孜孜不倦地灌输,以及她自身过目不忘的本领,到了堪称无穷无尽的地步。她的精神有多强悍一零七是知道的,加上她无限的记忆,她可以在脑海中搜寻相关的记忆加以应用,模拟出最真实的场景。
所以公主遇到任何初次出现的场景都可以事先通过模拟找到最优解。
那不是说明——
一零七呆呆地总结:“所以说,你可以预先模拟出所有结果。那不是说明你永远都不会出错?”
公主智慧地反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一零七也很难回答这个主观的问题,对错自由心定,你以为的正确或许是别人眼里的错误。
公主还是回答了它:“我可以达到所有我想要的结果。”
那就是它说的不会出错。
皇上重新为公主擦起头发,恍惚地道:“我不太明白,什么模拟、场景的意思。”
公主心平气和地要同她科普,皇上立刻打断:“不要说。”
公主果真听话地没有再说什么。
皇上终于在跌宕起伏中将她的头发擦好,慢慢同她说:“虽然我不太明白确切的意思,但大致能猜到那么一星半点儿。”
她将公主抱转过来,认真地望着她说道:“但只是这一星半点儿的意思,我都有些承受不太住。所以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全部了,我怕我无法接受。”
公主果然没有继续深入地同她解释,而是提醒她:“你可能猜错了。”
皇上激动无比:“我没猜错。”
公主很包容的:“好的。”
皇上拽了拽她耳朵:“不说你了,知道你很厉害就够了,说说别人。”再说公主,她真怕又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心里承受不了。
公主看她。
“徐宝微,你觉得怎么样?”皇上用手当梳子给公主梳头。
公主有话直说:“她很怕我。”
皇上不担心徐宝微会将公主聪明过人之事泄露出去,她至多告诉她母亲,而她母亲是她的人。
想也知道徐宝微为什么会被公主吓着,皇上能理解她。人看到超出自己理解能力范围的事物,感到惧怕是人之常情。
“等她看多了就习惯了。”皇上也没什么好方法,总之见得多了,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她刚当皇帝的时候也是十分焦虑,焦虑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焦虑了,只是习惯这种感觉。
“你知道文娇为什么要让宝微入宫吗?”皇上很喜欢和公主说些琐事。
公主配合地摇头,让人看不出她对此事究竟感不感兴趣。
“文娇她那死去的丈夫有一名兄弟,不过多年不曾有过联系。前些年有人找上门,确然是她那丈夫兄弟的孩子,也是家中遭了变故,来洛阳投奔的。”皇上讲起杂事倒是很有兴致,“文娇见那孩子可怜,又还算正派,便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他。”
“往往对一个男人动恻隐之心就是不幸的开端。”皇上感叹道,“文娇好心收留,那人非但不知恩图报,还有了狼子野心。”
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皇上先端详了公主的神色,见她自始至终没流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为使她增加参与感,提问:“你猜他怎么了?”
公主平淡地回答:“他勾引徐宝微。”
皇上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儿差点掉出来,大惊失色:“你知道勾引是什么意思吗?”
公主复述:“勾结串通,引诱,招引,吸引的意思。”
皇上心情复杂,告诉自己是公主博闻强记,知道词语的意思。但很快她就将这个理由推翻,她不仅知道意思,明明运用得也十分恰当!
皇上本想借此事同公主说一说男女之情的那些事,现在她不免怀疑或许她自己还没公主通透。
无法借事达到科普的目的,皇上还是单纯地讲起事情来:“没错,那人心怀不轨,勾引了徐宝微。文娇过去不易,整个人基本都扑在了经营上,加上他的确很会装模作样,一时间竟没觉察。后来发现自己引狼入室的时候,找了下人细问,又问过徐宝微,才推测出是那人刻意勾引。但当时两人已经有了情谊,棒打鸳鸯反而容易激得他们更是要在一起,这样倒也罢了,只怕那人狗急跳墙,伤害徐宝微或者坏了她的名声就不好了。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徐宝微送入宫中,先不动声色地隔绝两人见面。少年情谊,见得少了往往也就淡了,再行劝解就要好做不少。只要徐宝微不喜欢那人了,怎么处置他就很容易。”
公主默默听着,是很合格的聆听者。
同样合格的聆听者还有一零七,不仅一齐听了事情始末,还在公主的意识里大肆发表意见:“这男的真是净想美事儿,好大的胃口啊!徐文娇家大业大,只有徐宝微这么一个女儿。能娶到徐宝微,就相当于将整个徐家娶到了手。他出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出,靠着欺骗无知少女就将人家产图谋来了,想得太美!我反对他们在一起!”
它反对也没用,它先能让别人听见它说什么再反对吧。
不过皇上冷笑着说了同一零七差不多的话,都是说这人心术不正,胃口太大的话,引得一零七在公主脑海中大叫知音,对皇上歌功颂德。
皇上说罢,对公主道:“日后你见着男人一定要擦亮眼睛,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很坏很坏的人。尤其是你有高贵的身份,漂亮的样貌,尊崇的地位,巨大的财富,对他们来说你能够带来更大的利益,他们就更会像蝇虫一样追逐你,并将自己装成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要考验他们,看清他们伪装,再选择出真的不错的那个人。”
一零七感到震撼:“好麻烦……”低等世界的男性竟然劣等至此,像是某种害虫。
公主眨眨眼,乖巧地道:“我知道了。”
皇上仍不放心,显示出一副紧迫的忧愁来:“你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帮你好好把关,绝不会叫哪个男人伤害你的。”明明是她自己看上去要更加担心,倒是公主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样子,看上去也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多少警惕,还是我行我素的样子。
但不知该说她很会敷衍人好还是什么别的好,她似乎没记在心中,却还是很会哄人开心地说上一句:“好。”
皇上顿时更加坚定不让公主受到一星半点伤害的决心!
第71章
皇上做出会为公主掌眼的保证,虽然公主不知道比她聪明到哪里去,但作为母亲,总希望能为女儿做得更多些,再更多些。
一零七也在脑海中和公主保证:“公主,我也会帮你掌眼的!”它和公主绑定,要陪伴公主一生,与她相处实在是很舒服的事情,它自然也希望公主一生顺遂,不要吃亏、吃苦。
公主不偏不倚,同样对它说了声“好”。
皇上虽然和公主说了徐宝微的事,却没要她从旁帮着劝上两句,公主平日如何照旧如何,既没有同谁分享此事,也没有向徐宝微多嘴的意思。
之所以没让公主去劝,一来这是徐家家事,即便是皇上与公主也不好插手去管;二来让公主劝人,皇上还真怕她将徐宝微劝出个好歹;三么,则是徐宝微很怕公主,是个柔软细腻的人,还是少给她压力了。
皇上打明光殿出来,正要回去,被圆春拦住。
见礼过后,圆春开门见山,说明用意:“陛下,我来向您荐上一物。”
皇上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未动声色,问:“何物?”
圆春取出红绸包裹的产钳,双手呈上:“此物名为产钳,乃公主与点秋所制。公主今日用其为母马接生,对母马难产很有作用。我想此物或对女人生产也有相同作用,若能拯救一个产妇,也是功德一桩,还请陛下过目。”回来路上她特意问过公主能否献出此物,得到公主的首肯后才有此时一拦。
时不等人,早一刻推行或许就能多挽救一名产妇的性命。皇上正在此处,圆春等不到写个折子交给萧尚书,再由萧尚书交给皇上,只能越矩一回。
皇上立刻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没错,就是产钳。适才公主同她说起给马接生的事她总觉得自己因为过于震惊而忽视了什么,圆春的话叫她想起来她是想问公主产钳的事来着。只不过公主后面的话太惊世骇俗,激得她一下子将这事儿暂时忘了。
萧尚书惊异非常地思考公主给马接生的事,几个字都很好理解很浅显易懂,但连在一起仿佛是什么惊世谜题。公主、马是还算正常的组合,马、接生也都还好,但公主和接生组合在一起就离谱了。遑论公主、马、接生三个词组合。
皇上轻轻颔首,萧尚书仍在想着公主给马接生的事,一边心不在焉地接过圆春手上的产钳,交给皇上。
皇上取过产钳,揭开红绸,细细去看,用手握住产钳开合两下:“公主今日用的就是这个?”她不通医术,只觉得制作精巧,看上去是很神奇的东西。
“是。”圆春道。
“这个是怎么用的?”皇上想象不太出来,“给马用的,人可以用吗?”
“公主说可以的,不过要稍作调整。”圆春认真回答,又说起公主在马场时是如何用产钳为难产的母马接生的。
她起了个头,皇上立刻制止:“朕听公主说过,不必再提。”她不想在听一遭公主伸手进去的故事。
“朕会请擅长女科的太医以及有经验的稳婆共同商议此物,若对女子生产有大用,是救人添丁功劳,朕会嘉奖你们。”皇上一本正经道。若真能用于人身,难产的产妇有救,夏国人口一代代增多,还如何会愁不繁荣昌盛?
圆春立刻回绝,不过只是代自己回绝:“陛下,您嘉奖公主与点秋即可,我只是多嘴通禀,此物与我毫无关系,您不必赏赐我。”家族关系,纵然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她依旧不曾忘记在家学医时祖父时常说的,以人性命为本。因此遇到了或许对千万人命有益之物,将它宣扬出去,是她身为医者的责任。
哪怕她如今只是一名宫女,并不是什么有名分的医者,却仍不遗余力地践行此志,这也是她不辜负家中教导的一种体现。
皇上却向她笑了:“有言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公主践行这个道理践行得极好,朕常常不知道她弄出了什么新东西。但事成之后,‘语’却是很有必要的。声音就要像歌伎的舞裙,飘到该看见它的人的眼中。你将产钳呈交给朕,正是做到了‘语’。不然产钳虽已问世,人要用上,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必再行推辞。”
皇上自认为是极了解公主的,纵然圆春问过,产钳能作用于人身,但皇上相信公主的本意绝不是想着人类生产好艰难才做出来的这个东西帮助人们。她纯粹是为了那匹难产的马才做了这个,只不过人与马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所以这个对人的难产同样有效。公主全然不觉得这东西价值多高,就像她之前做的每一样东西。
圆春没有再行推辞,皇上的话说到她的心里。按照皇上的话来说,她和祖父都是做到了“语”。只不过她的话飘到了应该听到的人的耳中,而先皇,根本就不能够算作人。
看小马出生很开心,看完小马回来沐浴更衣很疲惫,还要作文章让人很崩溃。
无论多崩溃,文章还是要写的,不然下次向夫子告假,夫子不同意了怎么办,于是一众又打起精神强撑着写了篇文章才回床上入睡。
翌日何夫子先看文章,众人温书,待他看过再与众人讲评。
徐宝微有些紧张,交握在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她还是头一次要被夫子课上品评文章,甚至是头一次作文章。过去在学堂之中,夫子从没有过这种要求,都是上课讲了课,她们认真听讲,至于理解多少,全看悟性。夫子不会像何夫子一样引经据典,几乎都是照本宣科地依着书本念。
至于其他人,徐宝微偷眼看向旁人,只见郑凛和王仙露都面露常色,没有半分紧张的意味。她很感谢她们,昨日她们三个人是一道写了作业。若非有她们的指点,她还真不知道写什么好怎么写好。至于那些微小的不快,已经被她完全抛诸脑后了。
再看就看到公主了。对公主,徐宝微向来不敢多看,目光沾之即离,生怕被公主发现。昨日郑凛她们和她说了公主的非凡之处,她才知道并不是她每次看过去时公主都正好也在看她。而是因为她偷看公主,被公主觉察,公主才看过来的。
徐宝微都不敢再继续深想,太尴尬了。
公主来上课时书箱中带了许多书,就是为着这时候看的。只见她很夸张地迅速翻动书页,像是要用书翻出朵花出来,实际上书上内容尽入她眼中,而入她眼中就等于被她记住。
在公主令人心慌的翻书声中,何夫子很快将四人的文章看过,整理起来在桌上轻轻一磕,意味着要开始讲评了。
埋头看书的众人将脑袋从书中抬起,等夫子发话。
何夫子目光扫过每人,语气一本正经:“不错,都用心写了。”有这句话打头,郑凛和王仙露知道接下来的点评大多以夸奖为主。别看何夫子是在课上很严肃的人,实际上他很细心,大约是看出徐宝微紧张,要给她增加信心呢。
何夫子将每人的文章摊在桌案上,先说:“每个人写的方向都不一样,可见都是自己思索了后独立完成的。”
从何夫子的话中,大家知道彼此写了什么内容。
王仙露着重写了母马难产的过程,描述十分生动,让人不免生出共感,感受到母马生产时的疼痛。在生动形象的描写之后,她发出感慨,推马及人,又写过自己身边的女人的难产之事,最后做出总结,生育无论对女人还是对母马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当下时代女人们对生育的了解完全不足,一无所知地进行生育,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下一代的不负责。
她发出建议,科普生育的危险性,让女人们做好心理准备与生理准备再选择生育,这样难产的概率能够大大降低。
何夫子表示她想法很好,可惜考虑得不够全面。
王仙露虚心请夫子赐教。
何夫子就说:“你这么想只考虑了产妇,没有考虑其他人。”
王仙露不解:“生育不是产妇的事吗?还要考虑谁?”
何夫子点拨:“你要将生育的危险性广而告之,没考虑到——”
他伸手向上一指:“上面愿不愿意。你无法否认按你所说的将生育的危险性广而告之,许多产妇便不愿意生育了。她们不愿生育,夏国人数减少,上面怎么愿意。还有,产妇不愿意生,家中如何传宗接代?广而告之是惠及产妇,但撬动了大部分人利益,不会为世人所容,无法实施的。”
王仙露很快明白何夫子的意思,不得不承认他话中的正确性,在眼下广而告之产妇生育的危险性是在撼动夏国的根基,绝对无法实施成功的。
可她依旧觉得产妇有权知道这些,而不是在生产过程中不明不白地死掉。
徐宝微目瞪口呆,没想到文章还有这种切入点,觉得王仙露想法令人敬佩之余,又不免心惊肉跳。他们坐在这里说这些是可以的吗?将朝廷利益相关展开了说,真的没问题吗?她听得都有些害怕,想要捂住耳朵,对于利益相关的讨论实在太过尖锐,太过血淋淋,太过现实,她还不是很能承受得住。
她一向于习惯粉饰太平,何夫子直接将粉饰的那一层毫不犹豫地撕开,露出下方的不堪,让她不得不直面,是一种残忍的行为。
何夫子又讲评起郑凛的文章,郑凛的文章比王仙露的还要抽象。她表示马群本是“父系社会”,但经过人为的配种,母马与公马□□过后回到各自的马厩,幼马留在母马身边由母马抚养,反而是往母系社会转变的体现。接着她便洋洋洒洒地开始展开对母系社会的讨论,因为夫子留的写文章的时间太少,她写的也突然,还没来得及查证诸多书籍,因而只是浅显地写了些自己眼中人类从母系社会转化为父系社会的缘由等等。
徐宝微从没想过文章能这么写,还能讨论这样的问题,感到震撼极了。郑凛所写的是她完全不了解的内容,竟然有女子当家作主的时代吗……
何夫子什么书都看过些,对郑凛文章中讨论的问题有所了解。他写了几本书名让郑凛感兴趣了可以去看看,不止是上古时期有母系社会的存在,直到现在,在夏国的西南偏远之处,仍有母系氏族的存在。
郑凛将书单收起放好,何夫子就开始讲徐宝微的文章了。
听过郑凛和王仙露言之有物的文章,徐宝微实在惭愧极了,觉得自己的文章矫情造作、空洞乏味。可何夫子已经讲起来了,她也不能将文章抢走不让人看,只能听着头皮去听,脸红得要滴血。
徐宝微写了马儿生产的过程,小马降生,母马舔舐刚出生的小马等等,然后歌颂母爱,表示不管是人是马,母亲都是多么的伟大。
徐宝微听着自己的文字,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生不自在。她写到最后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免真情流露地写了几笔。她母亲很爱她,也很不容易,一个人将她拉扯大。她一直感激母亲,敬佩母亲,想尽自己所能报答母亲。
何夫子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说她写得俗气,反而夸赞她情感真挚,语言质朴,并表示若将这篇文章给她母亲看,她母亲一定会很开心。没有什么比付出都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美好的事。
徐宝微受到夸赞,受宠若惊地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远没有夫子表扬得这么好,可是被表扬了还是很开心。她好像没有那么怕作文章了,无论写什么样的文章,只要自己心有所想,有感而发,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出发,写出来的都是真诚的文字。
轮到公主,徐宝微翘首以待,不过很快哑口无言。
公主的文章和她的不同,和郑凛与王仙露的也不同,她的文章中没有表达任何个人想法,是一篇无比标准的游记,写了一整日从出发起到马场,接生完再回来的事。
因为过目不忘,公主理直气壮地作弊,写得事无巨细,反正她什么都记得,只是将场景转化为文字写下来。
何夫子也没说不能写游记,看过公主的文章等同于看了她昨日一整日日程。公主的文字虽然朴实无华,但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朴实,因此文章很有可读性。何夫子看过公主帮母马生小马那段后,凝视着她许久许久。
第72章
产钳的推行没有皇上想象中的那么顺利,阻力不是来自朝中的大臣们,他们听到产钳能够帮助难产的产妇生产就立刻同意了产钳的推行。帮助生产,等于帮助婴儿降生。降生的婴儿越多,夏国人口就越多。
阻力来自于擅长女科的太医。他们见了产钳,都没过手就说不成,妇人生产是天生天养的事,怎能用外力干预。尤其是产钳的构造看上去十分精细,时下医者并不使用这等精细工具,多还是靠望闻问切那一套,便更加排斥器具。
遑论太医们听说产钳是要夹在胎儿的头上将之牵引出来,更是连声大呼“胡闹”!
孩子的头骨多脆弱,哪里能用铁器去夹,万一夹裂了骨头可怎么办。
太医们根本摸都不愿意摸一下产钳,甚至连眼神都不肯多给一个,更不必说什么行推广之事了。
皇上无法,叫圆春来同他们讲述给难产的马接生用产钳的事。这些太医本就对皇上非要推行产钳之事不满,见皇上又叫个面嫩的宫女来糊弄他们,更是怒不可遏,将圆春大声斥骂一顿,说她胡言乱语,又说马和人能一样吗等等,固步自封,丝毫不肯接受产钳。
圆春被他们训了一通,气得直想掉眼泪,又不肯真掉眼泪让人看了笑话,咬牙闷头强忍。
皇上召见她时就见到她这副气狠了的样子,想也知道那群太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圆春不服气地同皇上道:“陛下,您的太医院该换人了。”也是皇上平日和气,对明光殿尤为和气,她才敢这么说话。她是当真觉得如今的太医院太差劲,全然比不得她祖父那时光明磊落,医术高明。
诚然如此,如今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是先皇那时沿用下来的。而能在先皇的太医院里待得安稳的太医,医术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会说话,会察言观色。
圆春的祖父医术过硬,但因说了先皇不爱听的话,一家人便落入惨境。可想而知如今的太医院中都是些什么人在做太医。
皇上本是要安慰她两句,听她这么说不由笑了:“你说得没错,太医院是该换换血。”
圆春气稍顺,握着产钳很不甘地道:“明明产钳就是对难产极有作用,他们却不肯放下偏见上手看上一看。但凡他们看过再说不成,我就不说什么了。”
她没将皇上交代的事情完成,跪下请罪:“陛下,我辜负了您的期望,请您降罪。”
皇上说道:“你起来吧,朕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算是给你戴罪立功。”
圆春坚定戴罪立功的决心,认真道:“请您吩咐。”
皇上笑说:“推广也不见得非要走太医院这条路子,只是要他们过目产钳究竟如何。送他们功德他们也不要,那就罢了。朕要你去民间教授女医,你意下如何?”
圆春愣住,没想到皇上突然给她将医术发扬光大的机会,且是要她专门教授女医,她几乎要立刻答应。可张嘴的那一刻她忽然想到公主,她由公主提拔,先是公主的宫女,且产钳也是由公主做出的,就这么离开未免太忘恩负义,于是答应的话生生改口,闷闷地道:“陛下,您还是罚我吧,我不能答应。”
皇上面露笑容,为圆春在取舍中坚定选择公主而感到满意。她轻叩桌案,开门见山地点明圆春的顾虑:“你是为着公主才不肯去的吗?”
圆春实话实说:“是。”
皇上爽然道:“那你不必有这个顾虑,让你去民间教授女医这个提议就是公主向我提出来的,你大可以放心地去。”
圆春霍然抬头,顾不得什么大不敬的罪名,不可思议地看向皇上:“公主……”
“你若不信,回去问她便是。”皇上撩起阔袖,自取了朱笔在手中,蘸墨,预备继续批改奏折,“公主有意让你去民间教出更多女医,如此一来既能帮助解决各内宅之中的女子病痛,二来也便于产钳的推广。”
说到公主,皇上总是要多说两句的:“她可不是脑子一热就要你们去这去那,而是为你想了很周到的去处。你知道徐掌柜么?”
圆春脑海中被填满了公主为她打算的事,当下只能给出最基本的回应:“知道的。”
“徐掌柜那里只卖女子之物,她如今有钱了,要扩充店面,不止做买卖,也要沾手医事,要做天娇馆专门给女子瞧病。公主就是要你去那里坐堂。”皇上瞧了眼圆春神情恍惚的样子,知道她此时心情复杂,没有多做为难,叫她退下了。
皇上在奏折上批了两笔,带着些趣味地想,明光殿是不是又要招新宫女了?要知道加上圆春,公主已经亲手送走两名侍女了。
第一个是江好,被送去边关。第二个就是圆春,被送去即将开张的天娇馆。
但被送走对于宫女们来说并不是一种惩罚,反而是一种实现她们一直以来梦想的契机。
圆春握着产钳魂不守舍的回到明光殿,招来一众关切。她如梦初醒地回神,来不及回答许多,去见公主。
公主正和点秋在一处描画一座一人高的等身铜人,公主落笔精准,标注出铜人身上的每一处穴位。
圆春正是在此时入内的,身上的寒气因为房中烧着的瑞炭而烟消云散。公主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下自己手上的事宜,继续专注地用笔蘸了颜料书写。
倒是点秋无声地给她腾出一个公主身边的位置。
看到点秋沉默稳重的样子,圆春不由想到当初江好也是要离开以前自己一无所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如今轮到她了。
她望着公主圆润的后脑,目光移到她正操劳的铜人上,立刻有了兴趣,凑近了看。于是公主将要提笔落在哪里,她便先一步说明穴位,方便公主书写。
两人配合默契,效率极高,很快将铜人身上的穴位整理完毕。公主手下未停,开始在铜人身上勾勒起五脏六腑。
公主画出一个内脏,圆春便凝眉去认,直到将人体内每一个器官认遍,铜人也被填满,整个铜人算是制作完毕,要等墨迹晾干。
圆春这才发现点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中退出,房中只剩下她与公主。交织的复杂感情在她心口中激荡,任何的话语,任何的动作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激动。而在时下,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多采用下跪的方式,她向着公主盥手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
公主的手在银盆中荡过,裹了层水被白帕擦干。她转过身来,轻柔地问道:“跪下干什么啊?”
圆春恨自己不会说话,只能老生常谈地道一些被人说了无数次的感谢的话。
“公主,你的大恩大德我此生也无以为报。您什么时候用得上圆春,尽管吩咐就是,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圆春也绝不推辞!”圆春说着叩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泪水涟涟。
虽然被没入宫中为奴为婢,圆春也一直展现出大仇得报后的再无遗憾。被公主选入明光殿后她更是尽心尽力地服侍,不曾夹带半分怨怼。公主交由她的任务她都认真完成,从公主这里,她更是学到许多。
对这样的生活,她自己已经是非常满意,时常还要在心中感激一番上天让她能遇到公主。夜深人静扪心自问时,她还有什么遗憾吗,她自己都觉得如今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是上天恩赐。
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潜意识依旧保留着在家中的习惯,祖父教她的那些她一直都默默记得,并且身体力行地默默践行着。
直到公主今日为她指出一条新的路,她才发现原来她心中也是有遗憾的。她一直为家人的枉死而不甘,恨祖父心愿未能完成,他的医术未能发扬光大,救治更多百姓。
她没察觉,公主却替她发觉了,并为她安排好前路。
公主看了看她道:“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那些人觉得产钳没用,我不喜欢,你去告诉他们产钳多有用。”
圆春敛眉认真答应下来:“是。”
公主拍拍铜人:“送你,教人用。”
圆春没想到这个也是送她的,原本已经稍稍平复的心情重新起了波澜。她爱惜地望向铜人,要做出这个显然不是朝夕之事,不知道公主从何时起就在为她打算了。
她闷闷地从内室退出,回到房中。点秋正在饮茶,手中是一张张或已完善或还需要改进的图纸。
圆春到她身旁坐下,点秋很不习惯与人挨得很近,几乎是弹了起来,不过被圆春摁住肩膀。
当然,点秋也没有什么真要逃跑的念头,不然圆春可按不住她。
“别动,问你个事。”圆春道。
点秋事先说好:“若事关机密,不能泄露。”她一板一眼,语气一本正经,对公主绝对忠诚。
圆春道:“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想问你,那个铜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点秋回忆了回忆,记忆延伸,慢慢道:“公主同我说做这个的时候差不多是要两年前多了,只不过公主的想法太多,这个就被排到后面,近些时候才做了的。”
圆春没听到她后面说的什么,满脑子都是那句“差不多要两年前了”。差不多两年前,那时她刚同公主坦白她的身世,然后公主就让她繁育小马。她博览群书,与马同吃同住了解习性,才给马配种,这其中是快一年的光景。然后母马怀胎十一月生下小马,又是一年光景,直到今日。
推来算去,公主竟然是在她一开始向她坦白时就为她计划好了后路。
眼泪一颗颗落在衣裙上,圆春抬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尽。
公主不仅早就为她打算,还早早就看透她自己都没能看透的内心。
第73章
羲和的云车遗失,金乌西坠,融金的日光将洁白的雪景染成红色,一片又一片。远道而来的马蹄声破坏了此刻的静谧,整块的雪景因为马蹄的踩踏多了印记,变得不完美了。
红色的雪面上骏马飞驰而过,留下的马蹄印与寻常蹄印却不相同。打马的人风一样的经过,不多时,就有专人来将路上的马蹄印清理干净,马过无痕。
郭校尉骑马入宫城。
显阳殿外一直有内侍清扫积雪,凿除路面结冰,大路干爽。牵马入宫觐见的还是头一遭,内侍们纷纷向郭校尉投以好奇的目光。积威所致,他们只敢匆匆忙忙投来一瞥,便要快速地移开目光。
听闻郭校尉牵马来见,皇上放下奏折系了斗篷出显阳殿,毕竟宫殿再宽敞也没有让一匹马进去的道理。
郭校尉向来是不动声色的神情,皇上却在出来时看到他眼中跳跃的激动。
“陛下。”郭校尉声音尚算平静,一指四下洒扫。
皇上挥一挥手,令洒扫宫人退下。
待人散尽,只留心腹,郭校尉终于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向皇上道:“陛下,且看马脚。”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马蹄拿起。
马掌上打了马蹄铁,只有铁片略有受损,马脚完好无损。
郭校尉道:“这是当日随江好一块儿前往边关的从事骑的那匹马,在外奔波半年,长途跋涉,边关一个来回,马脚没有丝毫受损。”
他总结:“陛下,您看马脚,没有缺损或是裂口。您再看蹄铁,将马脚拓宽,使马脚更加坚硬,跑起步来也更稳当。过去一直不能得见长时使用的用处,现今亲眼能见,当真要道一声神物了。”
皇上如今算是见多识广,能看出些门道,赞同地点点头:“是好宝贝。”当然是好宝贝,这可是公主做出来的东西。公主是什么,公主是生而知之者。
郭校尉犹豫再三,终究说了:“陛下,那位大人果真没有入朝为官的念头么?”他想的是如果那位大人为了入朝为官而做出这些神物,至今却没个一官半职,未免太打击他积极性。他既然能做出此等神物,若真有为官的念头,一被满足,说不定能拿出更多好东西?
皇上想了想何夫子的态度,一本正经道:“他真没有再入朝为官的念头了。”
郭校尉抓住她话中的“再”字,眉头微微一挑,果然是那位。
不多时,四位辅政大臣也到了,就在恢弘的显阳殿外捧起马脚欣赏,在旁人看来是无比诡异的一幕。
“神物!”
“确实不错。”
“便为夏国战马都装备上这个……马蹄铁吧。”
……
其中唯一没开口的郑给事中倒不是他今日格外惜字如金,他此刻捧着马脚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亲眼见到马蹄铁对长途跋涉马匹的真实作用,郑给事中开心啊。若是没带这铁片,不说在边关奔行多久,只是自洛阳到边关这一来一回,马脚都不知道要给磨成什么样了。如今却有种毫发未伤之态,这不让人大喜过望,还有什么叫人大喜过望的?
其他大臣也高兴啊,只是看着郑给事中这副笑得牙不见眼的样子,总想踢他一脚。这马也是脾气好,被他这么捧着脚也不生气。当然不会生气,要知道这是公主原本为江好选的马,脾气都很有讲究。
到了年前最后一个休沐日。
直棂窗外,雪与霰被风斜斜吹落,无声无息地化在地上,成为坚冰的一部分。
郑母规矩多,即使是郑凛难得在家中歇息,也要一大早起床向她问安,倒是还没在宫中待得自在,至少公主不会突发奇想地要她们早起请安。
但没入宫时照样也是这么过来的,对于请安这回事,郑凛做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随着年岁渐长,郑凛在郑母面前越发成为她想让她成为的那种贵女,淑仪典雅,高贵大方。她明明已经看似按照郑母的要求成长,郑母却丝毫无法从中取得满意。郑母感到郑凛离她越来越远了,便想使劲力气抓住她。
而郑凛似乎练就了四两拨千斤的本事,无论郑母使出什么样的任性刁难的招数,用在她身上都像是一拳打进棉花,空使劲儿。
郑母越想抓住郑凛,却越抓不住。非但抓不住,还将她往反方向推。
一大清早,郑凛就向母亲请安来了。
郑母无论寒暑,日日早起,几乎从未有过例外。今日郑凛来时却没能看到母亲已经梳洗完备,穿着得体地坐在正堂。她踏入厅中的那一刻,母亲正被嬷嬷搀扶着出来。今日她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即使如此也无法掩住她面上的疲态。
郑凛打眼将人一望,瞬间明悟,来月信了。待母亲坐好,她态度端正地向之请安。
郑母略颤抖地坐在主座上,忍痛拿出端庄的姿态,赐郑凛坐下。
郑凛坐下抿了口茶,哪怕看她一副强忍的痛苦模样,也不欲多言。她在母亲这里学会了一样弥足珍贵的本事——闭嘴。
世上有数不尽的人,但学会闭嘴的却寥寥无几。不是郑凛铁石心肠,她坚信此刻哪怕她向母亲嘘寒问暖,她母亲也不会因此对她有多少缓和,反而会觉得是自己掩饰不够,被她看出端倪来。更不要说向母亲提议什么让她缓解月信疼痛的法子了,她一定接受不了这回事,还会怪她多嘴。
郑凛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所以坚定自己绝不主动问候的决心。倒是她母亲虚白着脸屡屡向她这里望,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用了半盏茶,尊重的姿态给足了,郑凛腹中空空,打算回去用早食,起身告辞。
郑母在她要离开时将人叫住:“郑凛!”语气强势,声音却是虚弱的。
郑凛停下脚步,一脸平静地询问:“母亲?”
郑母深吸口气,问她:“我今日身体不适,你看不出来吗?”郑凛若真问候她了,她不开心。可郑凛对她不闻不问,她也不痛快。
郑凛貌似十分惊讶地抬眸,睁眼说瞎话:“我看母亲今日气色很好,您竟然不舒服吗?”
郑母还真拿她这副态度没什么办法,以她的自尊,她确然说不出什么来了月信身体不适这种话的。月信在她这里是禁忌的词语,被人提出她会如同见到洪水猛兽,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郑凛就有幸见识过这个场面。她上月回来时和母亲说自己来了月信的事,她母亲如同听到什么禁忌词语一样,尖锐地制止她继续说那两个字。那个场面,她不愿意再回想第二次。
“请您多加保重身体。”她说了一句完全不会出错的问候,也是完全不走心的问候。
郑母何尝听不出她这一声问候浮于表面,偏偏郑凛又做出礼数周全的样子,让她想要发作都无处发作。
郑凛向她点了点头,退出房间。
郑母终于再无法保持住体面,腹部的剧痛与精神上的重压使得她垮在主座之中。她不明白自己规束郑凛,使她做一名合格的贵女,好在未来更好嫁人有什么错。或许她偶尔是对郑凛太严格了,偶尔也冤枉了她,可她是她母亲,怎么会害她?郑凛为着她的不好与她生分,让她寒心之余不免脆弱地自问,她真的做错了吗?
悄寂的满阶寒色下,三千衰黄流烁。乱雪过身,催动梅瓣吹落。
徐文娇要忙事业,不过也拨冗回来陪徐宝微用了个晚食,一大早又匆忙离开。昨夜堂兄特意使人递了信笺来,约她今晨见面。
徐宝微收到信笺后并不如以往那样小鹿乱跳,甚至感到了细微的困扰。但与堂兄多年相处的情谊也不是作假,她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见堂兄。
过去她一直没什么朋友,身边只有堂兄一人,说句夸张又贴切的话,堂兄就是她的唯一,她自然很依赖他。但现在她有朋友了,堂兄不再是她唯一可选的,她开始有重新思考他们关系的念头。原本她今早是想去找府上管事问问铺子里有没有什么适合送女孩子们的礼物,好答谢这些时日明光殿中众人对她的照拂。但堂兄的约见破坏了她原定的计划,她才感到有些烦恼。
“堂妹。”男声在徐宝微身后响起,惊得她撞到身旁的树,落下簌簌梅雪。
徐宝微抚着胸口转过身来,轻声道:“堂兄,你吓了我一跳。”
二人不可见的暗处中藏着徐掌柜的心腹,但凡徐宝微的堂兄出现任何逾越之举,她们就会以各种理由中断两人的见面。
堂兄只是听到徐宝微这一句话,眉头便几不可察地皱了一皱。只是这一下,他就敏感地觉察出徐宝微变了。
过去徐宝微从来不会有这种微小的“抱怨”,当然这甚至算不上抱怨,说是嗔怪更为合适,但过去的徐宝微连这种嗔怪也不会有的。
她变活泼了,而这并不是堂兄所乐见的。
堂兄压下心底那点不快,嘘寒问暖:“冷吗?我看你穿得不厚。”他想暗示徐宝微为了在他面前展示出自己漂亮的一面而刻意穿得单薄。
徐宝微点头:“我想着只是出来同堂兄见上一面,未曾穿得很厚。堂兄找我是为了什么?”
她果然变了!
过去徐宝微与他待在一起时从没有觉得时间漫长过,甚至不舍得与他分开。可她只是入宫一段时间,再与他见面已经带了目的性,竟然问他见面是为了什么?
她当初要入宫伴读,他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徐宝微软弱内向的性格多少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在,他一直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她外面有许多坏人,尤其是像她这样家世的人,许多人与她交好更是为了利益,为了算计她母亲什么的,让徐宝微待人更加警惕,也因此一直没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入宫做伴读前他用了差不多的话术来引导她,告诉她宫中人心险恶,谁都不可信,一旦行错一步就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危险。
他所有的言语都是为了表达同一个中心思想——外面的世界危险,只有他对她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好让她在排斥所有人之余只依赖他。
可果然一入宫就发生变数,不知她是遇到什么事情,什么人物。宫中召见,堂兄总不能让她抗旨不尊,便只能在此处旁敲侧击地询问:“你入宫一趟,我担心你,才来问问。入宫这些时日可都还好?有人欺负你吗?”
堂兄原来是来关心她啊。
徐宝微这样想着,想如往常一样在心中升起对堂兄的感激之情,但因为天气太冷,没太能够升起来。她适才问堂兄找她什么事也是一样的道理,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天气太冷,她又想着是与堂兄在家中见上一面,并未穿斗篷什么的,才觉得冷,想问过事情是什么后快回房暖和。
如果是过去的她或许真如她堂兄想的那样默默忍受寒意,等待他发话。但明光殿的确是很容易将人影响的地方,徐宝微在这儿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了自在随意的行事风格,要知道在明光殿中众人面对公主也十分放松,根本无需拘泥于什么礼数,哭笑随意,她自然也有所改变。不过性格使然,她的变化只有那么一点儿,她自己都没太察觉到,倒是一直死死关注她的堂兄有所察觉。
徐宝微细声细气道:“都还好,大家很照顾我,没有人欺负我。”
堂兄也能看出来徐宝微在宫中过得确实不错,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四下望望,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对徐宝微道:“你啊,就是太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徐宝微轻怔。
堂兄继续对她道:“人心险恶,又是宫中,一切哪有你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她们看上去对你好,却不见得是真心对你好,说不定背后有什么坏心。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咱们一样血脉相连,一心一意的,你要多加防备,注意时刻保持警惕。”
徐宝微愣了一下,不禁回想,圆春她们都是很和气的人,日常起居帮助她良多,何况圆春如今还不在宫中,更不会有什么坏心。而王仙露和郑凛就更不必说了,两人帮着她适应学堂,同她一起写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且交往时十分有分寸,很迁就着她的慢热,绝不会让她有任何不适。至于公主,她根本不需要对她用什么心计,她只要一个眼神,让徐宝微做什么徐宝微就乖乖照做了……
堂兄未免太小心了。
徐宝微既想为大家解释,也不想伤了堂兄为她打算的心,便折中地道:“堂兄,我在宫中算是家世最低的人,大家若想算计我应当也不必装模作样地费心费力……”
堂兄想的是徐宝微为了那些刚认识没多久的人反驳他,果然稍有不慎就容易让人掌握不住。
他正色道:“堂妹,你不知道,欺负人往往就是要欺负身家地位最低的人啊,谁敢得罪那些地位高的人呢?你看你,就是这么单纯,容易相信别人。”
他面向周正,说起哄人的话来毫不心虚,迷惑性很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何况徐宝微被他哄了那么多年,对他还是很是信任,因又犹豫着开口,赞同他的说法:“堂兄说的是……”她嘴上虽然同意堂兄的说法,心中却还在犹疑,大家对她的好也不是作假啊。
堂兄听到她重新支持自己的想法,面露满意地哄道:“堂妹,在外一定不要与人交心,能够全心全意对你好的永远只有家人。除了堂兄以外,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徐宝微答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