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1日

海上华亭 by 蓬莱客(25 – 32)

第25章

冯恪之天没黑就回到了公馆。

最近这一月,他天天早出晚归,甚至干脆就宿在宪兵司令部里,像今天这个时间回来,已经算很难得了。

冯妈十分高兴,赶紧迎他进去,一边心疼地念叨,说他又黑又瘦,一边问他想吃什么。

冯恪之说随便,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五姐冯令蕙打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回了?我刚打到司令部,说你中午就走了。”

冯恪之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怎么了?五姐你有事?”

冯令蕙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把沈家老幺都给骂哭了?说这会儿还在哭,伤心得连晚上之华大学的校庆酒会都不去了。刚才她妈打电话给我,说什么老幺不懂事,乱说话,惹你生气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别和老幺一样见识,她会好好教训老幺的。”

冯恪之冷冷地说:“不去最好。”

“到底说了什么?我就听她妈提了一句,好像是说之华大学戏剧社的人戏演得没她好,就被你给骂了?”

“叫她妈回去再问清楚点!”

冯令蕙听出了弟弟语气里的不快,顿了一下:“算了,沈家的这个幺小姐,从小被惯坏了,任性得很,我也不喜欢。她是不行的,那五姐之前给你相中的另一位江家小姐,知书达理,人也是多才多艺,你怎么也看不上?对了,还有孟小姐!刚昨天,我还和你四姐说起孟小姐。本来多好的人选!还和你有现成的关系,硬也是被你给搅了!我就不懂了,小九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家里已经让了一步,让你去了宪兵团,好歹,你也要听我们一句……”

“五姐,我有事,要出去,你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

“八姐叫我替她捐钱去!我走了!”

冯恪之挂了电话。

……

下午来找孟兰亭的学生是文学社的记者,想就今天的舞台剧做个访问,刊在下期的校报上。

见是本校的学生和报纸,孟兰亭自然不会拒绝,配合问答,结束后,其中一个学生向她道谢,随即给孟兰亭递上一份油印小册子,说:“孟小姐,除了文学社,我们也是奋进社的社员。社员并不仅仅只限于本校学生,还有上海其余很多大学的先进同学和青年。陈清清他们也加入了。这是我们刚出的新一期自编刊物,请您有空予以指点。倘若孟小姐也能积极加入,我们将会得到一份新的力量!”

留下册子,几个学生再次礼貌地向她躬身道谢,随后离开。

时间已经不早了,孟兰亭收了册子,刚起身,奚松舟就找了过来,和她约晚上的时间。

今晚在锦江饭店举行的那场活动,是校庆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高潮的部分,但周教授对这类活动一向兴致缺缺,请帖送到,他也不去。周太太是想去的,早早就说和孟兰亭同行。奚松舟当时得知,就说自己到时会来接她和周太太。

学校里已经没有孟兰亭的事了,天也不早了,约好时间,因他是校庆筹备委员会的委员,还有别的事,周教授家和学校也很近,孟兰亭就先回了周家,和周太太准备完毕。

六点半刻,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二人同去饭店。

现如今的大学教授,不但受人尊敬,薪资水平相对也是很高的。像周教授这样的级别,月薪至少有三四百元,只要平日不是大手大脚胡乱地花钱,生活足以过的很是适意。

周太太自然不缺出席场面的衣服和首饰,又新烫了头发,打扮得很是得体。孟兰亭今天正好也收到了冯家八姐送的衣裳。从中选了一件,是条象牙色的绸纺长裙,非常合身,乌黑的短发用饰了小珍珠的发扣扣在耳后,面庞淡淡修饰,唇上扫了一层胭脂膏,再无需别的,人就已经极是漂亮了。

奚松舟来接她们,第一眼看到孟兰亭的时候,有个短暂的定睛。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艳。

周太太在一旁,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奚松舟的异样,掩嘴轻轻地笑。

这些时日以来,渐渐地,孟兰亭并非毫无知觉奚松舟对自己的好。

她当然也对他有好感。

像奚这样端方君子的优秀男子,相处过后,任谁也不会不生好感。

倘若她想谈感情乃至结婚这种一辈子的事,也可以不用考虑别的一切的话,就人而言,奚先生自然是再理想不过的对象。

但她现在并无这方面的想法,丝毫也没有。弟弟的下落,叫她始终牵肠挂肚。

何况奚松舟本人,也从未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哪怕半点想要超越朋友关系的意思表示,她自然也不会贸然到先去说什么,或做什么。

只是有了这层感知之后,最近和他相处时,愈发注意自己的言行,免得让他多生什么误会罢了。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孟兰亭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适,但没有表露出来,只微笑说:“麻烦奚先生了,我和周伯母准备好了。”

奚松舟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引着二人朝外而去,到了车前,给她们打开车门。

周太太拖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着和她一道上了汽车,三人到了饭店。

筹款和答谢酒会在饭店的大厅里举行。里头金碧辉煌,灯火耀目,白天露过脸的许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晚上自然更不会缺席。厅里至少有四五百人,伴着乐队的演奏,热闹极了。

像今晚这样的场合,对于孟兰亭这个新入职不久的小小助教来说,原本只是陪着持帖的周太太来的同伴而已。但因为白天那场演出的缘故,很多人都认识了她,今晚她一到,很快就成了瞩目的对象。伴着悠扬的乐队演奏之声,在捐款环节正式开场前的热场舞会里,不断有人过来和她搭讪,请她跳舞。

七点半,捐款环节开始。

到场的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既然来了,或多或少必定是要出的。出得多的人,当然不甘乐于只做无名英雄。而叫人拿着支票一边唱读一边投入钱箱,未免有些不像话。所以也不知道从前是谁发明出了慈善拍卖这个法子,既能让主家获得尽量高的认捐金额,又能满足出钱一方被人称赞乃至惊叹的心理愿望,可谓皆大欢喜。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之大校方早就准备好了来自本校教授学者、社会名流或是名家所捐献的手书作品,一样一样悬起拍卖,价高者得之。

筹款顺利进行。拍卖多在五百和两千之内成交,也有慷慨者,或为争夺出自著名大家之手的作品,将拍卖价格叫到高达四五千的。

在一阵阵的叫价和掌声笑声里,第一轮的筹款暂告结束。奚松舟也以五千的价格,替冯令美拍了一副字画。

乐曲再次响起,供来宾们休息进食或是跳舞娱乐。

孟兰亭和周太太以及胡太太等人在一起,听着她们议论刚才拍卖的所得之时,奚松舟走了过来,请她跳舞。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请她跳舞。

孟兰亭当然不好拒绝。在几个太太的含笑注目之下,被奚松舟带入了舞池。

奚松舟是个非常绅士的舞伴,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后。舞步很简单,于孟兰亭来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难度,但她跳得必定没有奚松舟多。

意外的是,不是她舞步出了错,而被她被奚松舟给踩了脚。

踩了一下,孟兰亭的步子一停,节奏乱了,一时没恢复,不可避免,又被他踩了一下。

这下他显得很是惭愧,急忙停了下来,向孟兰亭道歉,问她疼不疼,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弯腰蹲下去,要替她擦去鞋面上的印痕。

孟兰亭笑了起来,阻止了他的动作,说:“没事的,我不疼。”

奚松舟吐出一口气,也跟她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后,他稍稍收紧了些搭她腰肢上的手臂,免得转圈时松脱了又踩她的脚。就这样带着孟兰亭,随了身边的人,继续跳舞。

从舞池外看起来,两人便十分亲密了。

跳了几步,奚松舟忽然发现舞池对面多了个人,站那里,一只手端了酒杯,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这边,“咦”了一声,对孟兰亭说:“恪之来了!”

孟兰亭转头,看见先前一直没露脸的冯恪之果然站在那里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舞曲停了。

奚松舟带着孟兰亭,朝着冯恪之走了过去,笑着说:“你几时来的?刚才都没看到你,以为你有事不来,我便擅自做主,以你八姐公司的名义,替她拍了一副字画。”

冯恪之又恢复了西装油头公子哥儿的打扮,视线从孟兰亭方才才被奚松舟的手松开的那段细细腰肢上瞟了一眼,呵呵一笑:“多谢你了。”

——好像是从去年底开始,冯恪之就再没有以“表叔”称呼自己了,说话时,没名没姓的。

奚松舟也未多想,只说:“晚上结束了,你正好带回去。”

“小九爷!怎么来的这么晚?要罚酒了!快来快来,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那头几个冯恪之的老相熟,已经叫了起来。

冯恪之没看孟兰亭,只朝奚松舟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转身去了。

第26章

接着是校务主任孙先生发表的中场感言,感谢所有为今日之大校庆而不遗余力贡献力量之人,其中特意提到顾先生,感谢他为校庆话剧表演而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自然了,顾先生原本也是今晚最受瞩目的人物之一,尤其得到了现场几乎所有太太小姐们喜爱乃至崇拜的目光。和孟兰亭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便是其中之一。

她今晚本是没资格来这里的,因了顾先生的缘故,千方百计拜托友人,最后终于叫她得了顺利入场的机会。一晚上,目光几乎全都跟着顾先生在走。而顾先生今晚也格外英俊潇洒,身边一直有喜爱他电影表演的太太们前去搭讪,请他签名,偏偏他对孟兰亭似乎格外青睐,于是惹的孟兰亭也成了太太小姐们的关注对象。

事情是这样,在孙先生发表完感言后,顾先生随之当众宣布,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资格和方才的慷慨捐助者比肩,但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将上一部主演加投资电影所得之报酬共计三千余元,全部捐给之大图书馆的建设项目。

他的这个表态,引来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顾先生又说:“之大话剧社虽是学生团体,但成员无不青春蓬勃,在他们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明日中国之希望,故对这场话剧执导也空前看重。今日演出,有幸得到观众掌声以及沪各文艺团体的高度评价,认为是对我国话剧运动的一种有力促进,是我之荣幸。除了要感谢全体社员同学的辛苦付出和精彩表演,我也更要着重感谢饰了罗密欧一角的孟小姐。倘若不是她充满勇气地担当起了临时救场的艰巨重任,并且奉献出精彩的演绎,那么不但话剧社全体成员付出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对今日的校庆来说,也无疑是莫大之遗憾。幸而获得圆满结果。我提议,我们应当给我们立了首功的罗密欧小姐报以最大程度的热烈祝贺的掌声。”

他带头鼓掌,于是全场,都哗哗地跟着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大家看着顾先生笑容满面地来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仿佛好莱坞电影里的绅士那样,躬身邀请孟兰亭跳舞。

记者们都跑了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

孟兰亭没想到顾先生在今晚这个场合,还会再提一遍自己的“功劳”。

实话说,她并没觉得自己的表演有多出色,充其量只是顺利完成罢了。被顾先生当众拔得这么高,又叫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心里实在有些尴尬,更不想和他这样下场跳舞。

但众目睽睽,她也不可能拒绝这一支舞。

于是外人眼里,就是她欢欢喜喜地接受了顾先生的邀请,两人下场跳舞。

随之,边上其余人也跟着下了舞池。大厅里再次乐声飘扬,舞步翩跹。

冯恪之冷眼看着,脸色黑得像被墨鱼喷了一脸的汁——好在最近他本就晒黑了不少,加上灯光迷离,旁人也不会特别留意,况且,目光此刻全都盯着舞池里那位正在和顾先生跳舞的小姐的身上。

“奚三爷一来就陪在罗密欧小姐的边上,占着不放。等下你们谁能把罗密欧小姐请走跳舞,我就作他一晚上新世界的东。”

程公子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他刚才想去请她跳,但看到前头有人被婉拒了,怕落了面子,没有实施。

除了不便当众和奚家三公子抢人之外,孟小姐的姓氏和身份,也令他有所顾忌,不敢像对待普通小姐那样轻慢。

众人没有接话。

这帮一起玩儿的,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谁愿意第一个被落了脸?

“小九爷,要不你上?大上海就没有敢不给小九爷你面子的女人。钟小姐以清高出名,最后还不是乖乖跟了小九爷你?”

黄公子在一旁撺掇。

冯恪之抬了抬眼皮子,冷冷地说:“这样的,我冯恪之会看得上眼?”

他顿了一下。

“我劝你们,也别想着请她跳舞,或是日后打什么主意!”

“这个孟小姐,不是你们一条道上的!”

他的语气,极是严厉,甚至仿佛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边上众人一愣。有点搞不明白,九公子自己看不上的罗密欧小姐,为何也不准旁人接近。但也不敢发问,只顺着他的口气奉承:“是,是。罗密欧小姐最多也就算是清秀罢了,哪里比得上钟小姐,风情万种,一把金嗓子,更是倾倒众生。小九爷,今晚这样的场合,怎么不带钟小姐来?”

冯恪之眯着眼,盯着舞池里那双还没跳完舞的刺目身影,一语不发。

这时,孙主任端了杯酒,在市政府张秘书长的陪伴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冯公子今晚大驾光临,我这里是蓬荜生辉啊!鄙人孙元,忝居之大校务长,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我敬冯公子一杯,还望公子赏脸。”

冯恪之端起自己的杯,和孙主任递过来的杯子碰了碰,喝了一口。

张秘书长笑道:“好,好。冯公子,有个事,还想请冯公子帮个忙。今晚孙主任原本是想把钟小姐请来唱首歌的,既为助兴,也为答谢莅临的诸多嘉宾。只是钟小姐推了,不肯来,孙主任很是遗憾,就想请冯公子帮忙,发个话,把钟小姐请过来,如何?”

冯恪之落在舞池中那道身影上的目光,慢慢地收回。

张秘书长和孙主任怀着期待目光看着他。

冯恪之忽然笑了笑,说:“也好,那就让她来助个兴吧。去打个电话,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人顿时喜笑颜开。张秘书长哈哈笑道:“全仗了冯公子,这才有幸听到钟小姐的妙喉。”

孙主任感谢过后,忙忙地去打电话。那头听到说是冯恪之的意思,答应立刻就来。孙主任忙又安排接人。

舞曲毕了,在掌声中,孟兰亭被顾先生送了过来。

趁着还没走回到周太太等人的边上,近旁也没人,孟兰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顾先生,其实今天完全只是侥幸,我也没觉得我有多好。您一而再再二三地这样过奖,实在叫我担当不起。谢谢您的好意,但希望,下次不必再如此了。”

顾先生大约没想到她竟不承自己推举的好意,微微一怔,随即拍了拍自己的额,露出歉然之色:“抱歉抱歉,虽然我是完全出于善意,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评价,并且也认为孟小姐完全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但既然孟小姐你不习惯,我就不说了,也为我的唐突向你道歉,希望你别介意。”

孟兰亭听他答应了,又立刻向自己道歉,终于松了口气,微笑道:“我也知道顾先生你是出于好意的。我心领了。谢谢顾先生不怪我的不识好歹。”

“怎会?孟小姐反倒叫我更刮目相看了。”

顾先生哈哈地笑,送着孟兰亭,回到了周太太的边上。

胡太太立刻抓住机会,拿出早就预备好的上头印了顾先生影像的电影海报,请求顾先生的签名。随后边上其余的女人也纷纷跟进。

顾先生笑容可掬,一一满足胡太太等人的愿望。等这一阵子过去,顾先生被人请走了,胡太太们还在那里议论着。

“兰亭,我看这个顾先生,对你也很是照顾啊!”

周太太小声说道。

周太太不看电影,对顾先生自然也就没有崇拜的心。

在她的心里,是把奚松舟和孟兰亭凑对的,并且也乐于看到如此,先入为主,就不大喜欢顾先生了。

“我看他,模样风度是好,就是不大可靠的样子。兰亭你别嫌伯母多嘴,男人,还是像奚先生那种安稳。”

周太太向孟兰亭低声咬着耳朵给她灌输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指导意见时,孟兰亭其实有点心不在焉。

并不是她刻意去留心冯家儿子的举动。

而是她有一种感觉,冯恪之似乎总是在盯着自己,并且,那种带了点阴沉的目光,叫她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

她微微转脸,再次瞥了一眼。

果然,恰好又撞到了来自于他的目光。

孟兰亭实在忍不住了,不再避开他的视线,皱了皱眉,隔着中间不停来回晃动的人影,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他仿佛一愣,立刻把脸扭了过去,端起一杯酒,不再看她了。

孟兰亭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却见孙主任再次登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很荣幸地请到了风靡上海的新一届上海小姐,也是著名的歌星钟小情小姐,让众人用掌声欢迎。

钟小姐的歌喉软绵绵的,又甜又蜜,据说男子听久了,情不自禁就会骨软。孟兰亭常就在周教授家打开的无线电广播里听到她的歌,知道她是现在很红的一个歌星。

周太太对顾先生是怀了天然的偏见,但对每天藏在自家无线电喇叭里不停唱歌的那位钟小姐,是怀了很大的好奇。一听请来了钟小姐,一下也专注了,不再和孟兰亭说话。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孟兰亭看了过去。

钟小姐踩着高跟鞋,一边向两旁鼓掌欢迎自己的嘉宾含笑致谢,一边走到了台子上,站定。她红唇卷发,妩媚多姿,穿了套明紫色印暗花的香云纱贴身短袖旗袍,露出两条莹润的胳膊,极好的身材,被贴身旗袍勾勒得一览无遗,是个极富女性魅力的漂亮女子,站在台上,艳光四射。

她唱了一首歌,歌喉比孟兰亭在广播里听到过的还要甜,甜得几乎化成糖,一分分地从人的耳朵里渗进心里,人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曲罢了,掌声雷动,在众人的请求下,钟小姐又唱了一首歌。

唱完,她眸光流动,笑着说:“谢谢诸位捧场。今天能来这里,为之华大学的嘉宾献唱,是我的莫大荣幸。”

冯恪之朝站在自己近旁的饭店侍者打了个响指,招呼过去,吩咐了一声,侍者立刻把孙主任请了过来。

孙主任急忙过来。冯恪之说了句话,孙主任双眼猛地放光,确认过后,红光满面,快步走上台子,拿了话筒,高声宣布:“诸位,还有个极大的好消息!钟小姐今晚不但来此为诸位嘉宾献唱,还慷慨解囊,允诺将会捐足本校图书馆筹建所需全部款项的短缺金额!”

全场顿时静默了。

短暂的吃惊过后,所有的人,心里无不雪亮。

这分明是冯家公子在替钟小姐贴金。

无数道目光,并没看台上的钟小姐,而是全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冯恪之。

冯恪之靠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把了只打火机,放下了,笑道:“诸位这么看我做什么?这是钟小姐的慈善之举。应当为她鼓掌!”

众人鼓掌,大厅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记者们今晚收获良多,兴奋不已,又忙着啪啪地拍照。

台上的钟小姐,却似乎毫无准备,直到掌声响起,才从这个突然落到自己头上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转过带着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视线,找到了冯家九公子的方向。

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本该落的自己的身上。

她循着他的所望,找了过去。

眼帘里,入了一位人群中穿了条象牙色长裙的短发小姐。

他在看她。

钟小姐的眼底,慢慢地浮出了一缕困惑的神色。

第27章

酒会的气氛,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环节,被推到了今晚的最高潮。

冯恪之和钟小情的关系,一下就取代了顾先生,再次成了太太们关注的焦点。

连周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跑去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和孟兰亭说,这个钟小姐,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把冯家的九公子给收得这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为她一掷千金。

她可以确定地说,今晚的这笔捐款,就是出自冯家公子。

孟兰亭看着不远之外,身边带着钟小姐,与人谈笑风生,出尽了风头的冯家儿子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包里带出来的东西,借口站了起来,悄悄来到负责筹款的登记处,从包里取出一叠美金,推了过去,说:“这是前几天,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托我捐赠的,为之大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几个工作人员有点惊讶,但自然也接了过去,登记上去,请孟兰亭转达谢意。

孟兰亭点头,含笑转身。

就在这一刻,孟兰亭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也是今晚,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其实是有多厌恶这个冯家的儿子。

厌恶到甚至有点后悔,哪天不该去阻挡冯老爷打他的。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好,现在应该还在帮忙找弟弟的冯老爷和冯家的姐姐们,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感受。

现在,连想起来他今晚不停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她也觉得浑身在冒鸡皮疙瘩,无比地厌恶。

递出这叠钱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和这个冯家儿子之间唯一还存在着的一点令人生厌的牵连,也终于彻底消失。

孟兰亭一身轻松了。回来,九点半,酒会还热闹着,习惯早睡的周太太感到有点累了,说想回去。

孟兰亭正巴不得走,立刻点头,两人和边上的熟人道别,起身。

奚松舟很快过来,和来时一样,送两人离开。

他们的退场,并没有惊动很多的人。嘉宾们照旧喝酒,跳舞,聊天,交际,最后渐渐变成了时政的讨论,开始争论起当下时局可能的走向。

九点四十分,孙主任见当中有嘉宾喝多了,争得面红耳赤,于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合,急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来。我之华大学办学三十载,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还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金。得诸多校友如此关爱,实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话题一下被扭了回来,众人纷纷称赞。

冯恪之却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早已空空荡荡的位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将一叠头天刚从银行里兑出的美金强行塞进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还是长发的,结成一条很长很长的辫,柔顺地垂在她的腰下,发梢随了她的步子,有韵律地轻轻摆动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恶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隐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会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张神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未曾对此投入过半点多余注意力的面庞,他就已经懊悔了。

“诸位,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冯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边的人道了一句,在众人的挽留声中,转身出了饭店的大堂。

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清凉和丝润,进入了冯恪之的肺腑,却凉不下他心底里蛛爬着的那一团郁燥的火。

钟小姐自然跟他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说:“冯公子……”

“让司机载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

冯恪之说完,上了自己的汽车,很快驾车离去。

钟小姐望着那辆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车的影子,在饭店门口立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惆怅,慢慢转身,也上了那辆载着自己来的汽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十点过后,电话铃声就一直闹个不停。

全是冯恪之的姐姐们打来的。

冯恪之拔了电话线,闷头睡觉。

半夜,一个执勤的通讯员怯生生地来敲门,说那位夫人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不敢不接。

冯恪之起来,插上了电话线。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针对你认捐建图书馆的事,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姐以为你从前大概是对家里不满,这才胡闹。现在已经让你去宪兵团了!也算是让步了吧?爹听说你干得也有点样子,刚前两天和我说起来,很是欣慰。我没有想到,你现在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那个钟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亲,你不去,以前还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归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给玩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诉你,就算爹最后点头了,我这一关,你也别想过!”

电话那头,长姐冯令仪的声音空前严厉,却又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忧虑。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

万一真的犟起来,谁也无法阻挡。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哑巴了?”

“你给我说话!”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觉。”

冯恪之低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司令部大门口的警卫就替冯参谋开了铁门,看着他开车,从里头呼啸而出,车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朦胧晨雾里。

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夜,窗台上,横七竖八地捻了十几个烟头,打火机丢在一旁,烟盒早已空了。

……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习惯早起的孟兰亭和没有早堂,无需这么早就去学校的周教授道了声别,独自先出了门。

从周教授家出来,过马路,穿过一条林荫道,尽头,就是大学的后门。

这条林荫道,被之大学生昵称为爱梦路。两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浓荫蔽日,秋冬落叶飘舞,一年四时,各有风景。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不少学生和教授都喜来此散步谈心,是个适合做个悠闲美梦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兰亭也很喜欢这条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学和住的地方之间,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着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阵阵悦听的鸟鸣声里,呼吸着暮春清早那湿润而甘凉的空气,行走在林荫道上。

林荫道长约两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现在汽车本就不多,这条路也不宽,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门,除非司机为了抄近路或者开错,否则,平时很少看到路过。

孟兰亭没回头,只往边上让了一让。没想到汽车上来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边上。

孟兰亭转过脸,微微一怔。

竟然是冯家的儿子!

他没有穿外套,只一件衬衫,衣服皱巴巴的,领口处也开了个扣,平时总是油光光一丝不苟的额发,看起来有点乱,垂在额头。

他转过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眼底微微泛着几缕血丝。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昨晚过劳,没有睡好,所以一副倦容。

孟兰亭很快回过神来,想起了昨夜后来他带着钟小姐如鱼得水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平日那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找我吗?什么事?”

第28章

冯恪之打开车门,下来,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下脚步。

他不说话,那两只透着纵欲过度痕迹的充血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这让孟兰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涌出恶寒之感,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气语调,再次说:“冯公子,有事您说。”

冯恪之仿佛梦游初醒,顿了一顿,说:“昨晚的那笔美金……是我之前……”

他的声音带了点嘶哑,话说一半,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很快又闭上了嘴。

孟兰亭神色淡淡,只反问了一句:“您说呢?”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不大自然地微微转过脸,视线仿佛被暮春清晨飘荡在林荫道旁田野里的那片晨雾所吸引了。

孟兰亭终于失去了耐心,说:“冯公子要是没事,我走了。我有早堂,须早些去做准备的。”

她没再看他,迈步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冯恪之追了上来。

“等一下。”他说,声音有点飘。

孟兰亭极力压下在心里已经开始翻滚的不耐烦的感觉,停步转头。

冯恪之两手插兜,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回,他仿佛终于也下定了决心,说:“孟小姐,我非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知道。”

“不要和那位顾先生走得太过近了。别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顾先生看起来光鲜,其实不是什么本分人……上海是个染缸,人心更是复杂,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涉世不深,初来乍到,最容易被所见迷惑……像昨天那样的事,当成一种兴趣或是娱乐,玩玩没问题,但别当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则,万一被人欺负了,也是没地方说理的……”

孟兰亭淡淡地说:“谢谢忠告。”

她不再看他,继续前行。

冯恪之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踌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又冲她背影说:“奚松舟……他人很好,无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纠结着。

孟兰亭猛地停住脚步,倏然回头,盯着他。

冯恪之仿佛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嘴。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只那么盯着自己,迟疑了下,陪着点小心般地说:“孟小姐,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更不是想诋毁任何人,只是怕你以后会难做……”

“你不必说了!”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断了他,语气极是生硬。

“我谢谢你冒着诋毁别人的风险而对我说的种种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于冯孟两家的世交之情还是冯伯父的叮嘱而好心对我说了这一番话,我想告诉你,迄今为止,我孟兰亭所曾收到过的最大的欺负,或者说羞辱,不是来自别的任何人,而是冯公子你!”

从认识面前这个人以来,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满和在昨夜而达到顶峰的厌恶之情,在这一刻,如沸汤般在孟兰亭的心底里翻涌着,她的情绪也随之翻滚,再也无法控制。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的着你来指导我如何交朋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非常清楚,无需你的指点!”

孟兰亭的视线扫过他那张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的脸,冷笑。

“要是我的话让你觉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碰见时,你最后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说以后别让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风仿佛瞬间凝固。

梧桐枝叶深处的声声鸟鸣,倒显得愈发清脆入耳。

冯恪之僵硬地立着,看着她,唇紧紧地抿着,眼底浮出一缕夹杂了狼狈的阴郁之色,忽然点了点头,冷声冷气地说:“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该来此打扰孟小姐你的。”

他转身,朝着汽车走去,步伐越迈越大,几步上了汽车,转眼呼啸而去。

孟兰亭立在原地,紧紧地抱着手里的那叠教案,因为不自觉地太过用力,掐得纤指苍白,指甲也失尽了血色。

刚开始,她的心跳得飞快,眼角也微微发热。

她看着那辆汽车的一团黑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心里清楚,这一回,大约真的是这个冯家儿子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她闭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觉得心里随之彻底舒服了。

她擦了擦眼角,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今天很忙。系里一下子进了不少的学生,上午下午她都有课,又帮周教授整理了一份资料,到了下午四点多,放学了,才算是空了下来。

办公室里其余人已经走了,她在收拾着晚上要带回去批改的学生作业,还剩个胡太太,照着小镜子抹口红,和孟兰亭闲聊。

“孟小姐,顾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追求你啊?大家都那么说。”她露出羡慕的表情。

孟兰亭抬起头,神色严肃,说:“没有的事,胡太太你不要信!这样的谣言,对我来说是抬举,但对顾先生这样地位的人士而言,不是一种尊重,影响更是不好。下回要是听到有人再说,麻烦胡太太澄清下。”

“好,好,这样就好,我记下了。”

崇拜的男神并没有像普通男人那样对别的女人动了凡心,胡太太很是高兴,一口答应,收好了镜子和口红,亲热地说:“你也要走了吧?我们一道呀。”

孟兰亭说:“胡太太您先走吧,我还要一会儿。”

胡太太走了,孟兰亭也收拾好东西,关灯离开,来到了学校的礼堂。

礼堂后,有间空的教室,是戏剧社成员平时用来排练的场所。

陈清清等人都在,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孟兰亭来了,高兴地走了过来,说:“孟小姐,今天本来想去找你的,怕你没时间,就想明天。没想到你自己来了!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剧本,想邀你加入。这是大概的构想。呶,你看。”

她递过来几张手写的纸。

孟兰亭粗略看了一下,笑着说:“清清,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个事。”

陈清清点头,和其余同学打了声招呼,跟着孟兰亭出去。

将陈清清带出教室,孟兰亭取出那本油印小册子,低声说:“这是几个同学给我的。他们说你也加入了社团。是吗?”

陈清清点头,兴奋地说:“是啊,我们戏剧社里陈凯旋还有好些同学也都加入了。我们也想邀请孟小姐你来共同努力。这个新剧本,就是我们的诉求。不止之大,还有一些别校的同学也一起参加。等编排好,我们打算到更多的学校和工厂去表演,以唤醒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现在不止本校,外校的好多同学也知道我们之大有位数学系的罗密欧小姐,他们对你都很好奇,请你也加入吧,一定会扩大我们的影响力的!”

孟兰亭说:“清清,大家爱国固然无罪,但你们是学生,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冒险,这事先缓缓吧。我看最近报纸上风头有些不对,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陈清清看着孟兰亭的眼睛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小姐,我原本以为,你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有着一腔热血,我没有想到……”

她咬了咬唇。

“倘若每一个人,都像孟小姐你这样,只顾明哲保身,追求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哪里还会有新的希望!”

孟兰亭说:“清清,我不是说你们不对,我只是觉得最近……”

“孟小姐!”

陈清清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的诉求受到了民国大法律的保护!我不信那些无耻的鹰犬爪牙敢真的下手!我是不会停的,我的同学们也一样。孟小姐你不来,我们不会强迫,但请你也不要阻止我们!”

陈清清转身离去。

这些时日,因为话剧排演的缘故,孟兰亭和陈清清相处频繁,也常带她去周教授家吃饭,周教授夫妇也很喜欢这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子。

虽然自己的年龄和陈清清他们相差无几,但因为职业的缘故,从心理而言,孟兰亭一直习惯地觉得自己是年长者。昨晚回来,看过文学社同学留下的那本油印小册子,想到最近报纸上的一些报道,她感到心里有点不安,所以今天趁着放学,特意找了过来。

陈清清的反应,孟兰亭完全理解。

她也知道,他们是不会听自己的。带了几分无奈,只能无功而返,心里希望自己过虑罢了。

但是才过去不久,她担心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那是大约一个月后,四月底,这个周末的晚上,周教授夫妇和一群老朋友到饭馆聚会去了,孟兰亭因为前两天夜里不小心受了点凉,发烧还没痊愈,独自在房间的灯下看书。八点多,鼻塞头疼,人很难受,起身想去睡觉。刚躺下去,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话的铃声,起身出去,接了起来。

电话是上次替孟兰亭刊过寻人广告的金主编打来的,找周教授,通知一个紧急事件,说上海当局对最近一群学生的频繁活动很是不满,被臭名昭著的警备司令部给盯上,收到密报,说他们今晚又在活动,极有可能下手,来个“人赃俱获”。

他刚得知消息,立刻就打来电话,让周教授通知学生,马上解散。

上次谈话过后,大约出于志不同道不合的想法,陈清清就没怎么来找她了。孟兰亭上周从一个上自己课的同是戏剧社的学生那里听到了点近况。说他们和其余几所本地大学的学生一道,已经开展话剧演出了。当然,演出的地点,多是一些地处偏僻的废弃工厂,时间也通常是晚上,出于谨慎,还会拿黑布遮挡窗户,免得漏出灯光引来意外。

孟兰亭放下电话,心跳得厉害,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请奚松舟帮忙找陈清清他们。正要打电话给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昨晚来周家吃饭,顺便来看自己的病时,曾提过,这个周末家里有点事,他要回南京一趟。

学生宿舍没有电话。

孟兰亭转身回到房间,穿上衣服,立刻出了门。

第29章

孟兰亭走那条林荫道,一口气赶到了位于之大近旁的学生宿舍。

因为是周末,时间也不算晚,留在宿舍里的人不多,幸好陈凯旋在。

他上次那一摔,原本以为只是扭了,后来脚一直不好,再去西医那里拍了个X光片,才发现脚踝有点骨折,最近还没痊愈,晚上就在宿舍里,没和陈清清他们一起出动。

他告诉孟兰亭,陈清清他们今晚是在曹渡一家废弃的纺纱厂里活动。万幸距离之大不是很远,骑自行车,大概二十分就能到达。

警备司令部也在龙华,距离这里很远,即便开车过来,至少也要半个小时。

几个男生见孟兰亭脸色苍白,面颧浮出病态的红晕,因为刚才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全是汗,叫她留下休息,几人立刻出发。

通知的人是走了,孟兰亭心里却还是忐忑不安,沉吟了下,向陈凯旋问了路,借了辆自行车,到学校的办公室里拿了一叠资料,自己随即也追了上去。

出之大,骑过一条马路,看到一座铁桥,往右拐,沿着河边,再往前两公里,就是那座废弃的曹渡纺纱厂了。

孟兰亭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骑在河边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终于赶到曹渡。

夜色里,前方有座竖了大烟囱的破旧厂房。借着月光的影,她看到里面正涌出一堆人,四下奔逃,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知道前头的男生应该已经送到消息了,军警还没到,这才松了口气,急忙用力蹬了几下,飞快赶到工厂门口,跑了进去,看见里面亮着几盏煤气灯,陈清清和剩下的十几个学生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道具和一些原本准备演出结束后散发的传单。

“快跑,不要管这些了!”

孟兰亭高声喊。

陈清清和几个之大的学生抬头看到她来了,叫了声“孟小姐”,丢下东西,跟着孟兰亭往大门跑。一行人才出去,远远看见夜幕之下,几道刺目的汽车灯光由远及近,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全都站住!敢跑的,格杀勿论!”

伴着一声用喇叭扩出的喊话,“砰”的一声,传来对天放枪的声音。

学生们一下定在原地。

“快进去!把传单全部扔到河里!”

孟兰亭立刻把人喊了回来。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传单,脱下衣服包住,扎了起来。一个男生拿了,跑到门口,奋力一扔,丢进了旁边的河里。

衣服顺着水流,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河里。

“孟小姐,现在怎么办?”

陈清清的脸色有点白,看向孟兰亭,声音微微颤抖。

“你们别怕,他们要是真抓人,我站出来承认,是我组织和负责的!你们只是受了我的蛊惑!这样就算进去了,你们也不会有大的关系!”

一个名叫丁昆仑的男学生立刻说道。

陈清清的眼睛泛红。

孟兰亭迅速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带来的那叠纸,飞快地发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伴着一声“不许动”,工厂外起了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冲进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警,手里拿着电棍和枪,包围了四面。

一个镶了颗金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两道阴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四周,骂了一句:“奶奶的,让人跑了不少,好在还有几个。给我搜!”

几个男学生,将孟兰亭和陈清清等女同学给挡在了后面。

孟兰亭突然看到地上的角落里,还散着一张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传单,急忙一脚踢到了近旁的一座烂纱机下。

倘若不留意看,应该不会发现。但纺机破破烂烂,走近些,可能就会觉察。

她不动声色,慢慢移到了纺纱机前,站在那里。

几个警察搜了下道具,检查过用破木板搭出来的临时舞台,还看了看下面,最后跑了回去,说:“报告白处长,没有!”

大金牙的视线落到学生的身上,走了过来,从丁昆仑的手里,一把夺过他捏着的那份资料,低头翻了翻,微微一怔,说:“这是什么?”

刚才时间太过紧迫,丁昆仑只从孟兰亭的手里接过东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时应不出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陈清清和几个女生,几乎透不出气了。

孟兰亭开口:“白处长,这是上海教育局上周下发的关于大学生社会活动的指导手册。今天是周末,我们之华戏剧社的同学有空,想排演一出话剧,以响应教育局的意见。刚才我们就是在这里商量排练,没想到还没排好,你们就来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昆仑一下反应了过来,急忙点头:“是,我们刚才在排练。你们什么事?”

大金牙盯着孟兰亭,眯了眯眼:“你是谁?”

“我叫孟兰亭,之华大学数学系的助教,也是之华戏剧社的成员之一。”

“孟文靖公是我的祖父。”

她添了一句。

“白处长,你应该知道孟文靖公的大名吧?孟小姐就是孟公孙女,孟家后人。上月之大校庆,孟小姐出演了罗密欧一角,黄市长和上海诸多名流全部在场,当时知道了孟小姐的身份,还合影留念。不信,你回去问问。”

丁昆仑渐渐镇定了下来,立刻跟着说道。

大金牙一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孟兰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朝他微微一笑:“我是去年底从老家来上海的,有点私事,等待的时间,顺便在之大担任助教。”

大金牙顿了一顿,看了眼手里的资料,哼了一声:“孟小姐,我可以让你走。但这些学生不能走!既然排练这个,大可以堂堂正正,为什么不在学校,要跑来这种黑灯瞎火的破地方?分明是别有所图!”

孟兰亭的思绪飞快运转,说:“上海最近限电,之大也是如此,周末晚上没有电的供应,为安全起见,学校不允许学生活动。所以我们才找来这里。我们排练,难免会有噪音,这里空旷,不会打扰到居民。”

“白处长,我们戏剧社为了响应上海当局的号召,这才特意来此排演。你们却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要把我们抓走?”

大金牙再也无话可说。

他心里分明清楚这帮学生在干什么,偏晚到了一步,现场没搜到可以作为证据的传单。这个孟小姐的解释又滴水不露,倘若就这样把学生强行抓走,消息出去,有她掺和其中,以她的身份,必定会加大舆论压力,到时候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

他有点忌惮。

但今晚,分明消息确凿,上头放下狠话,还出动了这么多的人,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自己回去,又没法和上头交代。

大金牙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叫人去看。

“白处长!好像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一个军警喊道。

在场的丁昆仑和其余学生,立刻再次紧张了起来。

警备司令部固然名声狼藉,但宪兵司令部,才是传说中那个真正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

宪兵司令部一般轻易不抓人,但一旦被抓进去,除非命大,否则,几乎等同于人间蒸发,极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谁带的队?”

大金牙一愣,急忙问。

“宪兵司令部冯参谋到——”

工厂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大金牙一惊。

警备司令部距离宪兵司令部不远,冯家的小九爷,今年去了那边,大金牙自然知道。

今晚的行动,不但引来了宪兵司令部的人,来的,竟还是冯家的小九爷。

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动,远远够不上宪兵司令部出马的标准,何况,还是冯家小九爷亲自带队。

带了困惑,大金牙的脸上堆出笑,转身飞快地迎了出去。

距离上次一拍两散的那个清早,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孟兰亭自己自然不会主动跑到冯家儿子的跟前,冯家儿子,也再没有出现过。

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将那段想起来就心里发堵的事情给抛开了。

和警备司令部的人一样,她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况之下,再次和冯家的儿子碰面了。

并没有给她留出多少时间,伴着一阵靴底踏过地面发出的脚步之声,工厂的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孟兰亭抬眼望去。

在煤气灯光发出的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的照射下,她看到月余没见的冯恪之穿着制服,踏着长靴,被几个人簇着,大步地走了进来,停在废弃车间的中间。

“冯公子,今晚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您来得正好!今晚我这边得了消息,说这帮学生在这里闹事,我带人来抓。就只稍微晚了一步,证据一时没找到,他们就百般狡辩。那位孟小姐,说什么在这里排练教育部下发的文件。”

大金牙跟在他的边上,递上那份资料,点头哈腰地解释。

冯恪之瞥了一眼,随手丢在地上,踱步,慢慢地走到前排学生的面前,两道视线,落在丁昆仑等人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几个学生不敢和他对视,慢慢垂下了视线。

孟兰亭也垂下眼睛。

冯恪之的目光,最后从她的脸上淡淡地掠过,转头问:“彻底搜过了吗?”

“搜过了!”

“要不,我叫兄弟们再搜一遍,说不定刚才有遗漏!”

大金牙急忙下令。

他的几十个手下,立刻又开始搜查。几乎把整个废弃车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回来,说还是没有发现。

孟兰亭高高悬着的心,才刚落了些下去,发现冯恪之竟走到了自己的边上,看着他脚上的那双擦得铮亮的靴子,绕着自己,慢慢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孟兰亭几乎要透不出气了。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镇定,他未必就能看到被自己踢到了机器下的那张要命的东西。

但心却跳得几乎就要撞破胸口了,额头的汗,仿佛浆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肉上。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

就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她对上了来自于冯家儿子的两道目光。

他在盯着她,双瞳反射了两点煤气灯的光,冷淡,又带了点叫人看不清的幽幽暗光。

耳畔再没有半点声音了,世界安静得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寂的深海海底。

一滴汗水,从她漂亮的鼻尖上,突然跌落,跌到她的胸脯上,渗进了衣物的经纬纺线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白处长,既然搜不到证据,那就收队吧。报告我来写。”

冯恪之的视线扫过她的胸,脯,倏然转脸,对边上的大金牙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而去。鞋底踏过残破的水泥地面,发出的橐橐脚步之声,随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遵命!”

大金牙啪地立正,朝他背影应了个礼,随即看了眼学生,冷冷地说:“算你们今天走运!”

“收队!”

军警仿佛来时那样,很快离去。

伴着工厂门外那阵渐渐远去的汽车发动之声,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险——”

“多亏了孟小姐有准备,这才渡了过去!”

丁昆仑长长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转身,向孟兰亭道谢。

孟兰亭感到自己双腿在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软软地跌坐到了地上。

“孟小姐!你怎么了?”

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正边哭边笑,见状,慌忙上来扶住了她。

孟兰亭屈膝,埋脸在裙里,坐了片刻,慢慢地抬起头,叫人把自己身后的那张传单拿出来,看着他们倏然变色的脸,低低地说:“今天只是运气好,真的。”

第30章

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确实是万分侥幸罢了。

回来的路上,没什么人说话,几乎全都沉默着。

因为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受了不小的的惊吓,孟兰亭让丁昆仑等人先送她们回去,自己和另个同路的本地男学生一道回。到了周教授家门口的附近,远远看到窗户里亮了灯,也不早了,知道周教授夫妇回了。

孟兰亭说到了,让男生也早点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男生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孟兰亭目送男生身影渐渐远去,今晚那种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出的后怕和惊魂未定,才终于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怕周教授夫妇担心自己的去向,勉强拖着疲软得像是灌满了铅的双腿,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有人叫她:“孟小姐!”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一个男的从身后巷子的阴影里,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孟兰亭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今晚随了冯恪之一道去过现场的一个宪兵,因为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她印象深刻。

她的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脏砰砰地跳,只觉头痛欲裂,双腿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鄙人马六,宪兵团的人,敬告孟小姐,往后不要再掺和这种事,这不是你的事!顺便,也请孟小姐转告那些学生,他们的第一要务,是读书,不必行如此不必要的流血之事。”

“此次予以放过,没有下回!抵抗之战,迟早之事。倘若他们想要报效国家,等日后起战,大可以投笔从戎。”

“中国四万万人,并不是只有他们是热血之辈。”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

孟兰亭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宪兵的离去背影,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一阵头晕耳鸣,再也支撑不住,人靠着墙,滑了下去。

马六背完了被吩咐的话,刚转过身,忽然觉察身后动静不对,转头,看见这个孟小姐竟倒在了地上,双目闭着,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两声,见她没反应,想扶她,手伸了出去,又不敢碰,干脆跑了回去,冲着一辆停在路边阴影里的汽车喊:“冯公子,不好,孟小姐被我给吓晕了!”

冯恪之正靠坐在车里,抽烟。

黑暗里,夹在他指间的一点香烟的红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

“我发誓,我只是背了你叫我说的话而已,啥子都没干!”

“是不是我长得太凶了?”

马六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沮丧。

冯恪之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今晚她的那张脸。

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双颊却又泛着艳丽得近乎不正常的红晕。

冯恪之心里骂自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两条腿却再也管不住了,丢掉香烟,推开车门下去,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赶到巷口,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一团身影,就软在距离自己及不过十几步外的那片墙角跟前。

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感觉,正要奔去,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见已经有人朝她跑了过去。

周教授夫妇刚刚和朋友聚会完毕回来,发现孟兰亭出去了,看她屋里留下的痕迹,仿佛是临时有事急匆匆走的。

已经过了十点,不早了,她一个年轻小姐,还生着病,这么晚了,独自去了哪里。

两人很是担心,想出来找找,打开门,找了一会儿,周太太就看到一团人影倒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段墙边地上,赶紧跑了过去,认出是孟兰亭,哎呀一声:“老周!快来!兰亭在这里,晕过去了!”

冯恪之慢慢地后退了几步,隐身在黑夜的暗影里,看着那对教授夫妇将孟兰亭唤醒,搀扶着她,走进了那扇漏出了一片灯火颜色的门。

然后,门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他在墙影里默默地站了片刻,听到马六追了上来的脚步声,双手插兜,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马六一头雾水,看着冯家公子掉头回来的身影,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晚上到底都在干什么。

最近这一个月,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支预备参加军事竞赛的宪兵队队员,完全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度过的。黑暗之程度,甚至到了连大洋和大新书寓头牌的魅力也开始下降的地步。偏冯家公子不但亲身上阵,听说干脆连冯公馆也不回了,一连十几天,全都宿在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室里。

对着这么一个红了眼睛的黑脸上司,谁敢打退堂鼓?怕惹恼他掏枪崩人,全都跟着玩命地练。

今晚上,才刚结束了一场体能训练,马六回到宿舍,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才眯眼,突然起了一阵警铃,知有行动,冯参谋亲自带队,当时打了个激灵,赶紧叫人出动,全副武装跳上了车,从龙华镇一路狂飙到了曹渡。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鱼要抓,没想到是十几个闹事的学生,顿时生出一种杀鸡用牛刀的无力之感。

这就算了,当冯公子是心血来潮,想玩儿——他搞不懂的是,那十几个学生,看着分明是有点问题的,平时轻易不出动的宪兵司令部的人,这样一路杀去,最后居然啥也没干,只见冯公子绕着那个漂亮的孟小姐走了两圈——放人。

这也算了,反正他也不想抓学生,巴不得早点回去睡觉,好应付明天的训练。

叫他彻底迷糊的,是自己刚才被差遣干的事。

“冯公子,你腻了钟小姐,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

马六的神经再大条,也终于怀疑了起来,想起冯家小九爷的风流之名,顿时醍醐灌顶,脱口而出。

“操你的娘的蛋!”

冯恪之骂了一句,上了车,啪地关上门,发动汽车。

马六缩了缩脖子,怕他恼了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赶紧闭嘴,跟着跳上了车。

汽车发出一阵轰鸣声,迅速离去。

……

孟兰亭被周教授和周太太扶着进了屋,脱了衣服躺下去,喝了半杯温水。

夫妇俩从她口里得知了今晚发生的事,又是担忧又是庆幸。本要叫医生过来再给她瞧瞧,孟兰亭婉拒了,说刚才只是自己太过紧张,现在已经没事了。

两人见她精神看着确实好了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喂她吃了药,叮嘱她睡觉,替她关了灯,轻轻地带上了门。

外屋,周教授夫妇低低的议论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伴着电灯开关拉灭的声音,耳畔终于彻底地宁静了下去。

房间里很黑,一缕昏暗的路灯的光,透过那片蓝色的麻纱窗帘,从外面顽强地透了进来。

吃的药有助于睡眠,前两个晚上,她吃了后,很快就会昏睡过去。

但今夜,药力也没法催她入眠。

她再也睡不着了。耳边是今晚冯家儿子脚上那双皮靴在自己身边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闭上眼睛,就是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幕。

孟兰亭疑心他是发现了那张被自己踢到机器下的东西。

就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这种犹如直觉般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她会如此恐惧的缘故。

她无法想象,倘若他当时要自己挪开脚步,露出了身后那张机器下的纸,那么该怎么办。

万幸的是,可怕的一幕,终于还是没有发生。

这原本只是她当时的短暂直觉,她不确定,并且,事后,也不相信,以冯家儿子的恶劣品性和他天然的立场,他会去理解这些学生的激情和赤子的心。

但是现在,这个疑虑变得摇摆了。

那个自称马六的宪兵团的人,虽然没有提,但说的那几句话,活脱脱就是冯恪之的口气。

难道,真的是他出于同情和理解之心,放过了自己和那十几个一道的学生,随后因为两人之间的种种怨隙,不愿再见自己,才叫这个马六前来予以警告?

孟兰亭被这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一夜无眠。

第二天的早上,周太太见她双目浮肿,面容憔悴,叫周教授到系里替她挂个假,坚持要她留在家里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就是去了学校也做不好事情,于是听了周太太的话,留在了家里。

周太太打了电话,将医生请了过来,替她重新量了体温,打了一针,叮嘱她好好休息。

孟兰亭睡了半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屋客厅里传来周太太和人轻声的说话声。

奚松舟回了,过来探望。

第31章

孟兰亭觉得人也舒服了些,想着这样继续装睡不大礼貌,于是起床穿衣,来到客厅。

奚松舟正听周太太在说昨晚的事,神色凝重,忽然看到孟兰亭出来,忙从椅子上起身迎她。

孟兰亭坐到了他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周太太端详了下她的脸色,说:“比昨晚要好些,只是还是不大好。还要休息。”

又指着几上的一兜时鲜水果和一束鲜花,说:“松舟刚回上海,听说你今天请假没去学校,不放心,立刻就来看你了。也是有心。”

“你感觉如何?累的话,不必管我,回去再睡吧。”

奚松舟凝视着她还略显苍白的一张脸,说。

孟兰亭含笑:“我已经好多了,谢谢奚先生特意来看我。”

周太太过来,替她肩上披了条披肩,叹了口气:“昨晚的事,虽说有惊无险,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第一幸好你接了电话及时通知。第二还是你的功劳。陈清清他们见你今天没去学校,中午到我这里来看你,见你还睡着,就没打扰,坐了一会儿走了。”

周太太的脸上,露出一缕夹杂了畏惧的浓重的厌恶之色。

“他们说不但警察,连宪兵司令部的人也出动了!不过一群学生而已,何至于要出动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罗?要不是兰亭昨晚你机智周到,胆子又大,挺身而出,救了昨晚的场,真不知结果会如何了。我想起来就后怕,后来一夜都没睡好。”

周太太在耳边念着,孟兰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更为她如此抬高自己而感到心里不安。

她做的事,只是基于自己良知之上的尽力罢了,更重要的,把全部的功劳都安到自己的头上,仿佛于实情不符,实在叫她不安。

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疑虑,当着他两人的面,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忙道:“我只是尽了点力罢了,大家没事就好。”

“宪兵司令部固然名声不好,但想来,也非人人天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昨晚回来得晚,还有件事,我没说。”

孟兰亭想了下,把昨晚自己回来后马六找过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周太太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咦了一声。

奚松舟点头:“这话说得极好,我完全认同。等下回去,我就帮你去给他们传话,你放心吧。”

孟兰亭向他道谢。奚松舟摇头:“比起你,我又做过什么。何须道谢。我要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回南京了。”

周太太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兰亭你饿了吧,和松舟聊,我去给你做碗面。”

周太太去了厨房,周教授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两人。

午后的阳光从客厅那面钉了绿纱的窗户里射入,微尘在光柱里上下浮动,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墙上那面时钟滴答走动发出的声音。

孟兰亭看了眼奚松舟,正对上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一种感觉,仿佛这一趟南京之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了的样子。

“孟小姐,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可以叫你兰亭吗?也希望你以我名字,而不必继续用先生来称呼我。”

他忽然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也能算是朋友了。”他笑着,补了一句。

孟兰亭一怔,随即也笑了:“行。”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和孟兰亭谈了一会儿关于数学教学的事,忽然想了起来,笑道:“兰亭,不知道周教授有没有对你提过,今年也有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名额资格考试,报名者并不限清华,周教授也有推荐的名额。参加考试后,成绩优异者,可获得公费赴美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宝贵机会。虽然录取名额极少,但我觉得你可以一试。以你的数学天分,就这样蹉跎了,犹如明珠蒙尘,实在太过可惜。”

孟兰亭一怔。

几年前,自己放弃了省考得来的出国读书的机会,虽然当时完全出于自愿,并没有半点不甘,且一开始参考的目的,与其说是势在必得,倒不如说是试水。

但从深心而言,有时想起,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奚松舟的这个提议,她确实有点动心。但是想到至今还杳无音讯的弟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等我有了弟弟的消息再说吧。”

奚松舟点了点头:“理解。但愿能早些得知令弟下落的消息。”

周太太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了,招呼奚松舟也一起吃,奚松舟推辞,起身告辞,说先回去找学生们谈话。

周太太知道事情重要,也没强留,自己送他出去,回来,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我实在替松舟高兴。先前因为你们还不熟,所以也没和你提过。他在出国时,家里做主,替他订一门婚事,原本是学成归来后结婚的,中途不幸女方去世了。一年前他回来,他母亲给他另外安排了一门亲事,松舟不再答应,和家里一直有点僵持。这次回去,他终于取得了家中的同意。”

“你也知道,到他这个年纪,好些人孩子都满地跑。他母亲见他不肯结婚,焦急也是难免。好在这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家里说的,他母亲终于答应不再逼他了。实在是好事。”

孟兰亭想起刚才奚松舟给自己的那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还有他一反常态,提出互以名字称呼的建议,心里顿时隐隐生出一种顿悟之感。

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沉默了下去。

“你再去休息吧,早点把病养好。身体要紧。”

周太太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慈爱地催促。

孟兰亭朝周太太感激地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休息两天,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孟兰亭的病很快痊愈了,继续回到学校。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经历太过惊魂,也或许是奚松舟转告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学生们暂停了活动。孟兰亭每天来往于大学和周家之间,联系报社刊载广告,暗暗地盼望着冯家的消息。

就这样,转眼,又十几天过去,时令进入五月中旬,她的日子看起来也恢复了正常。

唯一的新的变数,就是她开始尽量避开和奚松舟的单独碰面,以及中间,她曾接到过数次来自顾先生的邀约,约她去吃饭或者跳舞,但均被她以课业繁忙给推了。

这天傍晚,冯恪之从司令部回了冯公馆。

这也是那夜出动抓人之后,这十几天里,他第一次回。

离月底的军事竞赛大会只有半个多月时间了,他很忙碌。

其实忙碌是好事。有事干,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冯妈听到他那辆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立刻撒开腿从客厅里飞快地跑出来,远远看见冯恪之从车里钻出来,还没看清人,就开始抱怨。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这才几天,你就这么黑,这么瘦!那边的人到底怎么差遣你做事的!这叫什么事啊!姑奶奶们怎么都不管管……”

冯恪之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包顺手扔到冯妈的手里,快步朝里走去,进了客厅,看见冯令美坐在那里,脚步也没停,从她面前飞了过去,嘴里说:“八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我不在家吃饭的,拿些衣服就走,我忙死了!”

冯令美也是个大忙人,交际又多,这个点,极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身影。

冯恪之人都从她面前过去了,一条长腿也踩在了楼梯上,忽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冯令美神色凝重,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她蹙了蹙眉,不语。

冯恪之走了回来,坐到她边上。

“什么事,说!”

冯令美看了弟弟一眼,说:“孟小姐的弟弟……有下落了。”

冯恪之一愣,脸上方才的嬉笑之色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在哪里?”

冯令美叹了口气:“今天爹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了兰亭弟弟的消息。两年前,他中途中断学业,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和几个同船的青年一道奔赴北方,参加了长城之战,他……”

冯令美停下了。

冯恪之目光蓦然暗沉了下去。

“战死了?”

“当时那一战,牺牲了很多人,加上不少参战者都是志愿者,名单也不全。战后,很多烈士遗体也无法辨认,全部一起葬了……”

“消息确定吗?”

顿了一下,冯恪之问。

冯令美点头:“爹通过很多关系,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幸存者。据那人的说法,他在战中遇到过兰亭的弟弟……而战后的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他,十有八九,应该是没了……”

“爹怕兰亭知道了消息难过,特意叮嘱我,找机会再慢慢告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冯令美烦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和她不投机。我自己看着办吧。”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说:“八姐,这个事,你现在先不要告诉孟小姐!”

“爹应该也是这意思吧?我只是建议而已。”

见冯令美抬眼看向自己,冯恪之急忙补了一句。

冯令美叹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机会吧。”

冯恪之不再说话,快步上了楼梯,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出来。

冯妈已经帮他把要带走的衣服收拾好了。

一打全新的熨烫得折痕笔直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别的衣物,放进了箱子。

箱子就摆在门边。

冯恪之坐在了床沿上,视线盯着自己脚前那片光亮的地板,一动不动。

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冯恪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孟家女儿的那天,强行握着她的发辫剪下时,她忍泪,泪却盈于长睫的一幕。

清清楚楚,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连哭起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

冯恪之再次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那个他看不见的所在。

离上次看见她,又过去了那么多天。

他忽然想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刻,她在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急切,自己简直没法压制了。

天渐渐黑了,冯令美见弟弟没走,就叫冯妈上去喊他下来吃饭,才抬头,看见他提了衣箱,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说小九,你不会真这么拼吧?至于吗?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至少先吃了饭吧?”

“我去司令部吃。八姐你自己吃吧。”

冯恪之头也没回地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庭院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冯令美无奈地叹气。

烦心的事,总是那么多。旧的还没解决,新的,又来了。

……

今晚学校有事,孟兰亭一直忙到快八点,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这条林荫道上,天一黑,人反倒比白天更多了。之大的学生,陷入恋爱的青年男女,住附近的人,全都聚到这条路上,在习习的夜风里散步,谈心,说着让人听了心慌意乱的甜蜜情话。

孟兰亭回到周家,已经八点半了。周教授在书房里,周太太去了隔壁王家打麻将,给孟兰亭在锅里留了饭。

孟兰亭吃了饭,洗了碗筷,见厨房里的垃圾还没倒,便提了,开门出去,朝附近的垃圾屋走去,丢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时,听到几十米外王太太家里传出搓麻将牌和嬉笑的声音,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眼角视线的末端,瞥见不远之外巷子口的墙边角落里,仿佛有道人影立在那里。

那人抽烟,烟头在夜色里,闪着红色的一点火光。

就是这点红光,令她的视线定了一下。

巷子口的路灯已经坏了,仿佛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亮的时候,昏黄的光线,还能照到巷子口。不亮的时候,那里就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转头的那一刻,路灯眨了一下,随即灭了。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照亮,令孟兰亭的心跳了一下。

她感到那个人影有点熟悉。

一个名字,立刻从心里冒了出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疑心是自己是看错了。但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一眼。

对方仿佛也觉察到了自己在观察,突然转身,仿佛想要离开。

但是孟兰亭已经越发确定那个背影了。略一迟疑,追了两步,轻声说:“是冯公子吗?”

冯恪之的脚步定住了,只好慢慢地转身,看着那个女孩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第32章

孟兰亭停在了冯恪之的面前。

耳畔有这个初夏夜里的各种声音。麻将牌在桌上投掷碰撞发出的乒乓响动。巷子那头,几个抓紧这一天的最后宝贵时光快乐游戏的孩童的嬉笑声。不知哪家晚归,厨房里刚刚开始做饭发出的锅铲碰撞和油锅的嗤啦声。还有墙角旮旯里,讨厌的咬人蚊子发出的嗡嗡声和一只孤独的蟋蟀,才刚感受到了一点夏日气息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洞穴求偶发出的鸣叫之声。这一切的声音,合在这初夏夜的暖风里,嘈杂,却又有一种叫人入耳现世安好,带了烟火气息的宁静。

这半个月来,冯家儿子虽然再也没有露过面了,但几乎每天晚上,入睡之前,闭着眼睛,孟兰亭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晚上在那座废弃厂房里发生的最后一幕。

她心里一直牵绊着,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倘若那晚上真的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至少总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但是一切,也只是局限于思想而已。

没想到这么巧,今晚竟然会在这里会遇到他。

孟兰亭无暇去想,冯家的九公子,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到这个平民区的小巷里,站在路灯也坏了的一段墙角旮旯里吸烟。

她立刻问:“冯公子,我想问你个事,那天在曹家渡的工厂,你是不是有意放了我们的?”

她知道!

她竟然也知道的!

冯恪之的心跳暗暗加快。

他平日有吸烟,这是当年读军校后留下的习惯。西点的压力尤其大,从那里读过出来的,几乎没有人不抽烟,这也是释放压力的一种宣泄方式。但他并不怎么吞咽,只是习惯闻那种烟草的气味而已。

这一刻,他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随后掷在地上,踩灭烟头,双手插入裤兜,淡淡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孟小姐你别误会。”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在他说出这句否认的话后,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了。

自己的怀疑,是真的。

当时他明明看到了那张被她挡在身后的藏在机器下的传单,却当作没有似的放了他们。

路灯恰在这时亮了。

孟兰亭看着对面的冯家儿子。他并没看自己,微微扭着脸,视线仿佛落在自己身后的那段墙头之上。

她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柔声说:“冯公子,谢谢你了。我代表那天所有的同学,谢谢你的帮忙。”

路灯的一片昏光投照在她的面庞上。

冯恪之的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双眸里,微微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的唇角也含着笑,说话的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是冯恪之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

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荡漾了起来。刚才耳朵上被一只蚊子给咬出的包,也再也感觉不到痒了。

他咳嗽了两声:“算了。马六转告过你了吧?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尤其是孟小姐你。”

他终于转回来脸,盯着她,语气也跟着有点严厉了起来。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

孟兰亭垂下眼睛,沉默了。

这话刚说出口,冯恪之心里就后悔了,怕自己的口气会引出她的不快。

这样的经验,此前并不是没有过的。

他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好补救一下,却见她已经抬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也把你那天晚上的话,转给同学们了。”

她竟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冯恪之顿时心花怒放。

他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了。

至于她弟弟没了的消息,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她也不再开口了。

气氛一下就这么静默了下去,只剩两个人相对站着。

空气里,仿佛漂浮来了一缕尴尬的气味。

冯恪之知道自己该走了,实在没什么理由再站这里了。何况他今晚过来,原本也根本没想过让她看到自己的。

路灯灭了,又啪地亮了,再灭,再亮。

冯恪之仰头,指了指路灯:“坏了。明天我叫市政局的人来修。”

孟兰亭说:“谢谢冯公子。”

又没话了。

冯恪之再次咳嗽了一声:“那么……我先走了,我很忙的,其实刚才只是路……”

身后的一个院子里,忽然传出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太太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眼看见孟兰亭,就抱怨说:“不打了不打了,王太太和张太太太鬼了!兰亭你打得好,下次有空的话,你帮我……”

她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方才留意到了角落里的冯恪之。

周太太眼睛有点近视,刚从悬了盏一百瓦大灯的王太太家的麻将桌上起来,这里光线又昏暗,没看清楚,乍眼就以为是奚松舟来了,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热情地说:“是松舟啊?来了怎么也不进去坐?快进来,站这里干什么!”

孟兰亭有点尴尬,赶紧看了眼冯恪之,见他一语不发,只好说:“周伯母,他不是松舟。他……是冯家的公子……”

周太太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哎”了一声,赶紧道歉:“哎呀冯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清楚,认错了人……”

她忽然迟疑了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仔细地打量了眼冯恪之,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立刻转向孟兰亭。

“兰亭,这位冯公子,就是那位……”

孟兰亭没有告诉周教授夫妇自家以前和冯家有过婚约,但来上海找冯家帮忙找弟弟,周太太自然清楚。何况那天晚上在之大校庆的酒会上,周太太远远也是看到过冯恪之的。

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认出了人,只是大约不敢确定,再看一眼冯恪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只好又帮他认了。

“是的。就是那位冯公子……”

周太太愣住了。

冯家什么身份地位,她当然知道。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冯家的公子竟然会站在自己的家门口。

周太太一下变得拘谨了起来,迟疑了下,小心地问:“冯公子,要是不嫌我这里简陋,进去坐坐?”

冯恪之点了点头:“好。我正好有点口渴。谢谢太太。”

孟兰亭有点意外,看了冯恪之一眼。

他并没看过来,视线只落在周太太的脸上。

周太太更是意外,没想到这位冯家公子答应得这么痛快,迅速看了眼孟兰亭,急忙笑着引路:“冯公子快请进。不必客气,叫我周太太就行。”

“谢谢周太太。那就叨扰了。”

冯恪之颔首,撇下身后的孟兰亭,迈步跟着周太太进去了。

这一幕发生太快,孟兰亭还没怎么反应,就看着冯恪之跟着周太太进了门,只好也走了进去。

周太太领着冯恪之穿过小院子,打开那扇防蚊的绿纱门,走进客厅,看了眼自家显得有点狭仄的空间,略带局促地笑道:“我这里地方小,也寒酸,冯公子你随便坐。家里也没什么好茶。正好上个月,老周有个学生,寄来了些今年头茬的雨前龙井。我这就给你去沏茶。兰亭,你先陪冯公子说话。”

周太太朝里走去,经过书房门口,朝着里面喊道:“老周!你猜谁来了?冯家的公子!你出来见见。”

冯恪之刚坐到手边一张藤椅上,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神色严肃。

“周太太,周教授之名,我如雷贯耳,乃学术泰斗,国之脊梁。倘若不嫌打扰,应当是我去趋拜教授的。”说着几步走到书房门口,冲着那扇已经被周太太推开的门,恭恭敬敬地弯了个九十度的腰,随后站直,说:“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字引翼,今晚有幸来此拜见教授,实在是我的荣幸。”

周教授戴着眼镜,像平常那样,这个时间,正在灯下看书,被书房门外的动静给惊起,抬眼,看了眼门口,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

冯恪之已经自动走到了他的书桌前,再次鞠躬:“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希望我的贸然到来没有打扰到您。您叫我恪之就好,我家人都这么叫我的。”

周教授终于反应了过来,打量了眼这个毕恭毕敬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起先的那阵诧异慢慢地退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冯恪之“哎”了一声,急忙迈步,一屁股坐到了周教授的面前的一张椅子里。

孟兰亭跟了进来,站在书房门口,看得目瞪口呆。

周太太见状,更是彻底地放下了心。

冯家那位九公子的名气,在上海实在是太大了。在那夜酒会亲眼见识过他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采之前,周太太也时不时在报纸的副版面上看到各种关于他的消息——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正派青年的所为。印象中,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纨绔里的顶级纨绔。

周太太知道自家老头清高,原本有点担心他不给冯家公子脸面。虽说是个纨绔,但家世和身份,毕竟摆在那里,人家上门,太过得罪的话,也是不妥。

没想到这个冯家公子,态度竟然这么恭敬,说的话有模有样,老头的反应,更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兰亭,你也进去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周太太暗暗舒出一口气,见孟兰亭还站在门口不进去,轻轻推了下她,自己赶紧去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