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周太太手里端了个小碗,笑着说:“兰亭,晚上我熬了点银耳汤,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给你盛了一碗。”
孟兰亭忙接过,向她道谢。
周太太叫她坐下吃,自己也走了进来,见她桌上还凌乱地摊着书本,顺手替她收拾:“你也别累着自己,晚上早些睡才好。”
孟兰亭唯恐被她看到那张照片,慌忙放下碗,抢着收拾。
“伯母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会收拾的。晚上实在不好意思,回来得这么晚,影响了您和周教授休息。”
周太太笑了,说:“你伯父天天晚上在书房里泡到半夜才睡,我早习惯了,哪里影响。你快吃吧,吃完我收碗。”
孟兰亭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本夹了照片的代数书压在了最下面,这才安心了些,赶紧坐下,低头吃了起来。
周太太坐到边上,看着她用调羹舀了银耳,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说:“刚才忘了和你讲,傍晚你出去后没多久,那位顾先生打电话来,说他们电影公司明天有活动,邀你过去。”
孟兰亭说:“我恐怕没时间。下回顾先生要是再打电话来,我不在家,伯母您直接帮我推掉就可以了。”
周太太点了点头,端详了她片刻,迟疑了下,说:“兰亭,有句话,不知道伯母能不能问你?”
孟兰亭点头:“伯母你说。”
“你和冯家公子……是不是关系不错?”
孟兰亭的心口咚的一跳,立刻想起了今晚被冯恪之送回来时两人在巷子里的来回折腾,疑心会不会是发出的动静太大,被周太太看到或是听到了些什么。
她耳根唰地热了,断然摇头:“没有!伯母你千万不要有任何误会!除了夜校接送,我和他没半点额外的关系!”
周太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兰亭,别怪伯母多管闲事。最近我是见你们常往来,所以多嘴,问了一句。我倒不是不喜欢冯公子。接触过几回,才知道他人也是很好的,家世更不用说。就是玩心重了点。怎么说呢,那样家庭出来的贵公子,有点玩心,本也不算什么。就是怕他不是能安下心好好过日子的人。你们没关系,那就最好,伯母也放心了。”
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真心关心自己,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瞒着大人偷偷干坏事般的愧疚之感。定了定神,说:“伯母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的。”
周太太露出慈爱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伯母放心了。你早点睡吧。”
她笑着端起空碗,走了出去。
孟兰亭送她出去,轻轻锁了门,慢慢地回来,从那本代数书里再次拿出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摄于民国十一年的照片,背面有日期标注。尽管一直以来得到小心保管,但因为年长日久,纸面还是微微泛黄,染上了些年头的痕迹。
照片上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孩,穿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色衬衫,条纹背带裤,衬衫的领口处,结了个漂亮的蝴蝶状领结,头发往后梳平,完全一副小绅士的打扮。
男孩的面容俊秀,对着镜头,他仿佛心情很好,咧嘴在笑,眼睛弯弯,犹如一双月牙儿,更是露出了两颗虎牙。
模样看起来,极是招人喜爱。
孟兰亭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十三岁那年的生日,母亲拿出来的。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从小就有一个“未婚夫”。
就是照片中的这个小男孩。
她知道的那一天,这个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应该有十五岁了。
照片后来被她夹进父亲留给她做纪念的这本书里。
她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但也没有起过念头要丢掉。
它就好像和父亲的书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体。
孟兰亭盯着看了一会儿,几次想撕了,然后彻底地丢进废纸篓,又被在那个小绅士额头上爬着的乌龟和那两撇小胡子给弄得有点下不了手。
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慢慢地放了下去,背朝下地夹回在书里,插了回去。
……
冯公馆里。
冯令美进去后,坐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拿起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
何方则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冯令美放下了梳子,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伸手开门。
“你还是回去吧,我也累了,想睡觉了——”
何方则依然没有说话,却伸手,一下握住了她停在门把上的那只手。
冯令美的眼睫微微一颤。
“你——”
一缕带着淡淡酒气的熟悉的男人气息,一下将她包围。
何方则靠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将冯令美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冯令美的脸庞有点红,挣扎了几下,敌不过男人的力道,被丈夫压在了床上,承受着来自于他的亲吻。
睡袍很快从肩膀上滑落。
昏黄的床头灯,墨绿色的美丽丝绸,白皙而温暖的女人皮肤。
男人的喘息,很快变得粗浊了起来。
冯令美仰于枕上,闭着双眸,面庞也浮上了一层红晕。
“小八……”
何方则在她耳畔低低地叫着她,声音沙哑,又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冯令美没有做声,依然闭着眼睛,胳膊慢慢地攀上了丈夫宽阔而厚实的肩膀。
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后颈,从衣领里悄悄地探了进去。
微凉的手心,就贴在男人后背那片滚烫的皮肤之上,在衣物的遮掩之下,轻轻地摩挲着。
“小八——”
何方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再次唤她,声音已是带了些狂喜的意味。
他捧住了她的脸,低头想再亲吻她的嘴。
“何方则,我的话,你到底听还是不听?”
忽然,妻子的声音,带了一丝柔柔的勾人韵味,飘入了他的耳中。
何方则慢慢地抬起头,和枕上的妻子四目相对。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双眸含水,呼吸也有点急促,美得夺人魂魄,就仿佛和很多年前,当何方则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军官,第一次看到她,就再也无法忘记的容颜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何方则顿住了。
冯令美等了片刻,眼底流露出了浓重的失望,以及一缕无法抑制的怒气。
“滚!”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漂亮的红唇里,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眼。
那只柔软的手,也不再属于他了,从他的衣领里抽了出来。
何方则僵了片刻,忽然再次捧住她的脸,低头想继续亲吻她。
“何方则,我叫你滚!”
“没有我的允许,你敢碰我?”
她一字一字地道。
何方则再次僵住,片刻后,慢慢地松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下去,背对着床上的妻子,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
“我走了。”
何方则低低地道了一句,朝门走去。
冯令美一直转头朝里,一动不动,等丈夫走到了门边,说:“何方则,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要是还不听,我和你,完了!”
何方则在门后站了片刻,慢慢地回头,凝视着床上那个始终没有看向自己的漂亮女人。
“小八……别的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开口了,我一定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无法选择。”
“原本我就配不上你。是我误了你。爹那里该怎么说,你让我知道就行,到时我无不配合。”
“……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说到对不起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颤音。
他顿了一顿,猝然转头,伸手打开了门。
冯令美慢慢地转过脸。
门后已经没有了人,房门紧闭,房间里空荡荡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公*众*号*闲*闲*书*坊
……
冯恪之回到冯公馆,得知何方则片刻前来了,这会儿人就在楼上房间里。
他夫妇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冯恪之也不清楚他两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但说何方则有别的女人,冯恪之是不信的。
他要真的有,别说八姐,自己这一关,就别想过。
冯恪之怕惊动他夫妇相好,正蹑手蹑脚地上着楼梯,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看,何方则出来了,不禁一愣:“八姐夫,这么晚了,你不住下?”
“我八姐呢?”
他看了何方则的身后。
何方则微笑道:“我来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你八姐已经睡了。”
“我先回了。”
何方则朝冯恪之点了点头,下了楼梯,大步穿过客厅,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走到冯令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八姐,睡了吗?”
“睡了。有事?”
过了一会儿,冯令美的声音传了出来。
“八姐夫来了,怎么又走了?八姐你不让他住?”
“大人的事,你少管!睡你的觉去!”
屋里静了下来,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冯恪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
次日傍晚,冯恪之开车来到周家那条巷子外,停了车,正要进去,忽然又记起她那天说不让自己进的话。
说实话,她的这种要求,让冯恪之一度感到很不高兴。
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人掀下面子往地上踩的感觉,不大舒服。
但看在是她的份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冯恪之往里走了几步,又迟疑了下,见巷子口有几个小孩蹲着在玩石子,见自己过来了,纷纷歪着头看,于是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笑眯眯地说:“拿去买糖吃。帮我去周家把孟小姐叫出来,就说人来了,她要是不出来,人就进去了。”
小孩儿已经认得钱了,欢天喜地,一窝蜂地朝里跑去,没一会儿,又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冯恪之看见周太太跟了出来,忙迎了上去。
周太太笑道:“冯公子,你是来接兰亭的?你们约好的吗?兰亭没和我说起过。下午她就跟着老周去苏州参加一个学术会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冯恪之迟疑了下,问:“她是早就定了行程的吗?”
周太太摇头:“不是。兰亭今天说自己也想去旁听,正好期末,学生复习居多,老周就带上她了。”
冯恪之不语。
“要不你进来坐坐?”
确定故人之女对冯家的这位风流公子并无任何特殊感觉之后,周太太就放心了。
只要不牵涉到兰亭,她对这位冯公子,还是很有好感的。
“不了。我也只是路过,想起来有个事要找孟小姐说,这才过来而已。不在就算了,下次吧。”
冯恪之辞谢,在周太太目送之下驾车离去。
神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了一会儿,把车里准备好的一束玫瑰给丢出了车窗,打了个方向,车就朝着宪兵司令部疾驰而去。
第49章
三天后,孟兰亭随了周教授从苏州回上海,和同行之人作别后回去,意外地发现,周家的客厅了,竟然坐着两位不速之客。
宪兵司令部的司令杨文昌和张奎发,两人来访,周太太陪在一旁。
看到孟兰亭随了周教授进门,不止杨文昌和张奎发面露喜色,连周太太也松了口气的感觉。趁着他两人毕恭毕敬地见周教授,周太太借帮孟兰亭拿行李的机会跟进了屋,低声说:“他俩中午就来了,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你中午的火车,大约傍晚回,他们要是不介意,可以留下来等。”
“我只是随口客气罢了,没想到他俩竟当真,坐了一个下午,我还给他们做点心吃。”
周太太对宪兵司令部的固有印象始终无法完全消除,语气有点抱怨。
“这两人提了一大堆东西来,客气倒是客气得很,就是怎么有点憨头。我都不知道暗中提醒几次了,就是不走。问找你什么事,又不说。”
周教授已经进了书房,孟兰亭从屋里出来,和两人打招呼。
杨文昌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带笑,寒暄了几句,说:“孟小姐,鄙人今天来访,是代表宪兵司令部上下两千官兵,向孟小姐致以最高的谢意!倘若不是孟小姐的帮助,我们宪兵司令部也不可能获得这样的荣耀!”
孟兰亭正要开口,一旁,张奎发唰地展开一联硕大的红纸,上头用毛笔写了醒目的“致谢书”三字,下面密密麻麻,全是宪兵团夜校班学生的签名。
“孟小姐请看!这是我们宪兵的集体签名!倘若不是担心人来得太多影响到了孟小姐,他们原本都要一道来的!”
张奎发双手递过红纸。
孟兰亭一顿,接了过来,放好,道谢,又自谦一番。
杨文昌又说:“我听冯参谋讲,孟小姐决意不再执教我们司令部的夜校了?冯参谋对此很是体谅,特意叮嘱我,孟小姐执教辛苦,叫我不必再来烦扰孟小姐了。但孟小姐有所不知,请看——”
张奎发立刻又从公文包里掏出另一张纸。
这是一份敲着鲜红印章的公文。
“孟小姐请看,这是今天上头刚下发到各省市机关部门的文件,要求全体部门高度重视夜校学习之重要性与必要性,利用业余时间,提倡新风,移除旧弊,自我提高。其中,我司令部更是以榜样而名列其上,不日将会有兄弟部门前来取经学习!”
张奎发说。
杨文昌接:“孟小姐,实不相瞒,值此关键时刻,这消息于我犹如当头霹雳,孟小姐若是不来,我夜校班何去何从?宪兵团的兄弟们得知,更是自责无比,恐怕自己太过粗鲁蠢笨,这才令孟小姐萌生去意。这也是我今日特意上门拜访的原因。恳请孟小姐看在有教无类的份上,倘若能够拨冗,考虑继续执教我们宪兵团的夜校,将是我们全体官兵之莫大荣幸!”
“孟小姐,您再看!”
“呼啦”一声,张奎发变魔术一样,又一次从对着孟兰亭展开了一张和第一张相同大小的红纸,只不过,上头的毛笔字变成了“请愿书”,下面也密密麻麻地签了许多人的名字。
“孟小姐,这是我们宪兵团全体官兵的请愿书,以千万分之诚意,恳请孟小姐重新考虑!”
一旁周太太,被张奎发从包里掏出来的一套一套的东西看得是目瞪口呆。
孟兰亭沉默之时,身后传来话声:“兰亭,难得他们勤奋向学,你的课,证明对他们也确实大有裨益,我建议你可以考虑继续执教。系里太忙的话,我帮你调整课目。”
周教授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开门,站在门口说道。
“是!是!教授您说得太对了!鄙人万分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杨文昌感激不已,点头哈腰。
周教授点了点头,拿着书,关门又进去了。
“孟小姐?”
杨文昌和张奎发小心地看着孟兰亭。
孟兰亭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对冯恪之提出终止执教时,他的那一番应答,心里感到郁闷无比,只好点了点头,说:“谢谢宪兵团官兵对我的认可,好吧,我可以再试着教一段时间看看。”
杨文昌和张奎发大喜,仿佛唯恐她又改变主意,对望了一眼,屁股立刻从粘了一下午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和周太太道了声别,不顾周太太追着要他们把东西拿走,疾步如飞,转眼就不见了人。
杨文昌和张奎发走后,当晚,孟兰亭替周教授整理这几天会议纪要之余,越想越是气恼。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避开,他又这样打上门来。
气他厚颜无耻,更气自己性格优柔,做事总是顾东顾西,做不到随心所欲,说一不二。
分明知道是冯恪之的指使,偏偏自己又扯不开脸面,无法断然拒绝。
一夜气得简直饱腹,第二天没精打采地去了学校,经过那片选定为新图书馆建造地址的空地,远远看见一群工人在边上搭建围棚,知道应该快要破土了,边上吸引了不少学生,站在那里议论纷纷。
孟兰亭目不斜视地从旁走了过去,去往办公室。
胡太太等人已经到了,正坐在位子上,一边做事,一边闲聊。见孟兰亭来了,胡太太说她脸色不大好。
孟兰亭说昨晚睡得晚了些。
胡太太关切地叮嘱她多喝热水。
“……校务长正在向全校广泛征集新馆的名字,到时择选一些,请钟小姐最后定夺。往后,钟小姐的名字就和咱们之大的图书馆联在一起了,实在是风光。”丁女士继续聊着天,口气有点羡慕。
“钟小姐不但歌唱得好,也是有钱啊,难得还肯做这样的善事。”另一位太太说。
胡太太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还不知道?”
她的语气,一下勾出了丁女士等人的好奇,立刻追问个中隐情。
胡太太说:“钟小姐就算再有钱,又怎么可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外头到处在传,说那笔钱,其实是冯家的九公子出的。”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我就说嘛,钟小姐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捐款?原来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冯家的那位九公子,为她一掷千金也就罢了,竟还考虑得这么周全,要替她挣一个好名头。”
“孟小姐,冯公子不是替你们数学系也设立了奖学金吗?听说你也在宪兵司令部教夜校。冯公子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吧?”
孟兰亭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微笑道:“冯公子热心助学,作为答谢,我是周教授派去那里暂时执教的,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你们多多少。”
“快上课了。我先去了。”
在女同事表示惋惜的声音里,孟兰亭拿了教案,起身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过得有点魂不守舍,傍晚回去之后,因晚上要去上夜校了,才打起精神做着准备。
冯恪之没有露面,来接她的人,改成了老闫。
老闫说,大姑奶奶夫妇明早要离开上海了,晚上有个宴会,把九公子叫了过去,所以自己代替他来接送孟兰亭。
老闫来得早了些,孟兰亭到达宪兵司令部,比平日要早,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杨文昌也在,接了孟兰亭进去,送到那间为她特设的兼做休息的办公室里。
孟兰亭请杨文昌自便,自己坐着,默默温了一遍晚上要讲的内容,见离上课只剩十分钟了,打算早些过去。起身出来,经过附近的水房时,听到一排水龙头前,飘出几个宪兵说话的声音。
“……快点,刚才看到孟小姐已经来了,去了办公室!赶紧把脸和手洗洗干净去上课了!别说迟到,上次董老幺跑完操,一身臭汗地坐那里,被张秘书闻到,也扣了钱!”
“唉——”另一个宪兵叹气。
“我天生脑子笨,孟小姐教得再好,我也是听天书。幸好有钱可拿,就当是在赚外快了!”
孟兰亭一怔,停下了脚步。
“哎,你么说,钟小姐不是冯长官的女朋友吗?冯长官现在又追求孟小姐,这什么意思?”
“你傻啊,这都不知道?冯长官那样的家世,怎么可能会娶钟小姐进门?钟小姐当情人,孟小姐就是家里做太太的那位了。”
几人发出一片羡声。
“朱彪,你怎么不说话?比赛拿了第一,冯长官说到做到,前几天包了大新书寓,听说你没去?你傻啊!我是想去都没得去!”
“他和咱们不一样,他啊,日后是干大事的人……”
几人拿朱彪打趣,嘻嘻哈哈地关了水龙头,急匆匆往教室赶去,冷不防看到孟兰亭就站在路边,全都吓了一大跳,停住脚步,相互看了一眼。
有人咳嗽了一声,几人齐齐叫了声孟小姐,抬脚就跑。
“朱彪,你留下!”
孟兰亭叫了一声。
朱彪停住,看着孟兰亭朝自己走了过来,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她。
“刚才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兰亭和颜悦色地问。
朱彪脸立刻涨得通红:“孟小姐,我没有去大新书院……”
“我不是问这个,”孟兰亭微笑,“我是听你们说什么上课发钱扣钱。是什么意思?”
朱彪吭吭哧哧:“孟小姐……我真的不能说……”
“你要是有顾虑,那我问你好了,要是对,你点个头就行。”
朱彪仿佛松了口气,点头。
孟兰亭想了下,问:“是不是你们的冯长官给你们发钱,让你们来上我的课?”
朱彪终于点头,看了眼孟兰亭的脸色,赶紧又说:“孟小姐你别难过。一开始我们是不大乐意,但后来就自己愿意了!现在就算冯长官不发钱,我也会来上课的!上了你的课,我真的学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孟兰亭含笑点头:“谢谢你朱彪。你去吧,我没事了。”
朱彪朝她躬了个身,匆匆而去。
孟兰亭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张奎发找了过来:“孟小姐,你在这里呀?刚才我去办公室接你,不见你人……”
孟兰亭回过神,笑了笑,走了过去。
……
孟兰亭按照准备好的教案上完了课,在张奎发的陪同下回往休息室,准备取自己的包离开,快到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之声。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是不是?好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还在外头拈花惹草,现在好了,是觉着自己就要升官了,胆子也大了,竟然把人弄到司令部里了!以为能瞒得过我?什么夜校教师!骗鬼呢!她人呢!在哪里上课?我是你们的司令太太!你们谁敢拦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孟兰亭停住了脚步。
前头不远之外,就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外,几个卫兵正拦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妇人,不让她过来。妇人十分愤怒,一边举起手里的皮包,胡乱打着面前的人,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声叫骂。
张秘书大惊失色,飞快看了眼孟兰亭,慌忙跑了上去,大声喊道:“杨太太!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的,还不快把太太请出去!”
卫兵起先忌惮她的身份,不敢用强,得了吩咐,几人立刻将杨太太胡乱抬了起来,飞快朝外送去。
杨太太拼命挣扎,竟让她挣脱了出来,回头看见了孟兰亭,大怒,一边指着她的方向,一边顿脚大骂:“我看见你了!你别跑!就是你这个小狐狸精……”
“你给我住口!”
杨文昌闻讯,急匆匆地赶来过来,见自己的太太竟跟到了这里,对着孟兰亭在大放厥词,吓得脸都白了,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捂住了太太的嘴,死命拖着就要往外去,被太太回嘴,一口咬住手腕,顿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杨文昌平日惧内,尤其从前被抓到偷腥后,这几年,逢太太发作之时,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今天却变得这么凶恶,杨太太也是始料未及,捂住火辣辣的脸,看一眼走廊上那个腰肢仿佛一掐就能出水的年轻女教师,眼睛发红,尖叫一声,扑过来就要和丈夫拼命,被杨文昌一把拽住,压低声音:“你个臭婆娘!你知道她是谁的人,听风就是雨,敢跑到这里来闹事?”
杨太太从未见丈夫如此凶恶,未免惊惧,只是心里又愤恨不已,一边撕打杨文昌,一边放声大哭,听到丈夫在耳边又说:“这位孟小姐,她是冯家九公子的人。是九公子把她弄这里来上课的!你他娘的活腻了,想拉我一起死是不是?”
杨太太一下止住了泣,看了眼孟兰亭,又看了眼丈夫的眼神,打了个哆嗦,赶紧擦去眼泪,胡乱抹了抹头发,连掉了的那只鞋都来不及找,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了孟兰亭的面前,脸上露出讨好的笑,不住躬身赔罪。
“哎呀孟小姐,全是误会!是我的错!怪我瞎了眼,胡说八道!孟小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
“啪”的一声,杨太太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孟兰亭只觉满眼都是荒唐事。
从发钱给宪兵要他们来上自己的课,到大新书院的包场。从那座铭着钟小姐名字的图书馆,到此刻面前这个先倨后恭的司令太太。
她忽然竟有点想笑的感觉,只是实在又做不出笑的表情。
“孟小姐,误会,实在是误会,您别见怪——”
杨文昌也赶紧跟上来赔罪。
孟兰亭点了点头,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而去。
……
冯恪之今晚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现场无数人想和他搭讪,可谓大出风头。
一个名叫曼丽的颇有姿色的从南京外交部门跟过来的女秘书,更是有意无意地朝他放着眼神,最后端了杯鸡尾酒,送到了他的面前,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唇印,再将酒杯,慢慢地递到他的面前。
“冯公子,这杯酒,我总觉得味道不大对劲。你替我品一下?”
冯恪之接过,闻了闻:“酒里多了曼丽小姐的唇香,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
曼丽小姐眸光流转,掩嘴娇笑:“他们都说九公子风流倜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很坏呀!我的车坏了,等下结束,劳烦冯公子送我一程,怎么样?”
冯恪之笑道:“今晚怕是没这个荣幸了。曼丽小姐倘若实在寻不到能送你回去的人,我建议坐外头的黄包车,也是很方便的。”
曼丽小姐一顿。
冯恪之把酒杯放回到她手里,转身而去,这时,一个侍者匆匆追了上来,说有他的紧急电话。
冯恪之来到电话间,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哪位?”
“冯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张秘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什么事?”
冯恪之一怔。
“晚上司令太太跑了过来,发了一场疯,孟小姐大约是被得罪了……”
冯恪之还没听完,一把丢了电话,转身而去。
“……我疑心孟小姐大约也知道了你出钱叫宪兵去上课的事……”
“喂!喂!冯公子你还在听吗?”
“……”
电话挂在线下,从桌面垂落,在半空晃晃悠悠。
张秘书还在听筒里喂个不停,冯恪之人已出了房间,疾步而去。
第50章
冯恪之今天的心情原本很是愉悦。
军事竞赛结束那晚送她回来时,因她提出的停止执教夜校而收到的挫折,轻而易举就被他化解了。
其实根本也无需他自己怎么费劲。只要让杨文昌知道他的意图就可以了。其余一切,杨文昌他们都会替他办得妥妥当当。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孟家女儿果然又答应回来继续执教了。
其实冯恪之倒并不是非要继续这个夜校不可。原本不过就是当初他为了接近她而弄出来的,鉴于两人目前日益顺利的关系,夜校班也已失去了当初的作用。
只不过,这个要求是她自己突然提出来的,这让那天原本正踌躇满志的冯恪之感到很是意外,并且,在她提的时候,冯恪之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企图疏远自己的意图——这就不是他所能容忍的了。这才有了杨文昌他们随后的举动。
一切又纳回到了自己的控制。
冯恪之计划再过些天,等两人关系再亲近些,自己就主动提出让她不必继续执教了,免得她太过辛苦——这确实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自然了,他不傻,猜到她虽然答应回来执教了,但对自己肯定心怀不满,所以今天故意没去接她,派老闫代替。
先避开,等过几天,她过了这个气头,自己再露面去哄哄,也就没事了。
所以,这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冯恪之的心情。
问题解决了,昨晚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回味着那夜送她回来时两人独处的情景。
她在车里靠着睡了过去,睡容恬静,眼睛闭着,两片唇瓣微微地启着,丝毫没有设防,仿佛一朵含苞带蜜的玫瑰花蕊,正在欢迎蜂蝶的品尝。
天知道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有多香甜可口。
给她盖衣服的时候,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到自己的脸上。
那种感觉,又酥又痒。
他只要凑得再近点,近那么一点点,就能亲到她了。
反正她不知道,更不可能当场拒绝,让自己丢脸。
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在自己的车里也能睡得那么恬的她,他竟然不敢亲下去。
他终于还是下了车,跑到路边去吹风。
他的绅士风度并没有白白展现,随后发生在暗夜巷里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越发引得他热血沸腾,回味无穷。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孟家的女儿进了自己的眼睛,心里也老想着,怎么把她给弄到手,最好娶了她,从此家人满意,自己也无后患。
一开始,起因大概是她原本就和自己有婚约,在他为了顾全大局违背意愿,做出愿意娶她的意思表示之后,她非但不点头,竟然还讽了他一顿。
这就算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和小姑娘计较。
但后来,奚松舟竟然加入了。
这就万万不能了。
倘若让他把人给娶走,他冯恪之将变成什么笑话?
一想到日后万一家庭聚会里碰到,自己要叫她表婶,而做了表婶的她,或许还会在那个表叔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他这个侄儿当初想娶她,她却拒嫁的一幕,冯恪之就心惊肉跳,根本无法忍受。
好在现在,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
那夜在巷子里,将她困在墙边的一幕,其实原本也非他故意所为。
当时她说完就走,那种明显的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意图,本就惹他有点不快了,正好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当时靠得很近,他清楚地闻到了来自于她的一缕淡淡的幽香,冲动之下,忍不住就那样吓唬了她一下。
老实说,她当时的反应,令他感到相当的满足和兴奋。
冯恪之的直觉告诉她,孟家的这个女儿,应该已经快要陷入自己在追求她中所表现出来的魅力里了。
冯恪之从不怀疑自己对女人的吸引力。
在他十三岁,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收到来自不同异性的爱慕了,甚至是勾引。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远亲家的他要称她嫂子的少妇。
那是赤裸裸的勾引。
那也是冯恪之生平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女人肉体。
白花花的,满眼的肉。
至今想起,还是令他之感到无比的恶心。
所以这些年,他对除了自己家中姐姐之外的女人,从没正眼看过。
只要他愿意,凭了他的家世和自身的条件,世上大约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这位前未婚妻,来自孟家的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前段时间,比赛前最后一周封闭,在结束了白天大强度的训练之后,深夜时分,他躺在司令部那间屋里的铁床上,睡不着的时候,竟幻想起了她脱去衣服后的模样。
那夜在曹渡工厂里,那一滴汗水慢慢渗入她胸前衣裳的一幕,令他至今不忘。
她也是第一个令他生出如此的幻想,却非但不感到恶心,反而从中得到莫大兴奋的女性。
冯恪之深信,只要他再加把劲,离最后的大功告成,应该也就快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个晚上不在,司令部竟然就失控了。
杨文昌的老婆是头什么样的母老虎,他先前也有所听闻。
虽然张奎发在电话里说杨太太很快就被阻止,还对孟小姐赔礼道歉了,但一想到当时孟兰亭遭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冯恪之就恨不得一枪崩了那个泼妇,好给她出气。
他驾着车,一路狂飙,朝着司令部赶去。
……
老闫载着孟兰亭离开宪兵司令部。回去的路上,不时偷眼地看,见她身影僵直,一言不发,想起刚才那一幕,自己也是不敢出声。
开到一半,忽然看到对面夜幕中来了一辆汽车,头灯雪亮,车速极快,凭着感觉,猜测是闻讯而来的九公子,于是闪了闪车灯,放慢速度停在路边。
果然,那车风驰电掣地开到近前,“嘎吱”一声停下,九公子人从车里下来。
“闫叔,兰亭呢——”
他飞奔而来。
老闫悄悄往自己后头指了指,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再一想,明白了。
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公子竟和孟小姐好到了用闺名直接来称呼的程度了?
“兰亭!是我!”
冯恪之一把打开后车门,弯腰探头进去。
“你千万别生气!你想怎么样,你全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出气!”
孟兰亭抬起眼,转过脸,盯着他的那张脸,没有说话。
冯恪之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热汗。
“是我的错!今晚该我自己接你,在那里陪着你的!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兰亭你原谅我……”
“冯公子言重了。”
孟兰亭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
“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杨太太已经向我道歉了,无事了。我要回去了。”
冯恪之原本以为她会梨花带雨地向自己倾诉,或者是另一个极端,迁怒于自己,生气发作。
没有想到,她这样轻描淡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一愣,反应了过来,急忙说:“行。那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
“不必。闫叔的车开得很好,还是他送我吧。”
孟兰亭转向老闫:“闫叔,劳烦你送我吧。”
老闫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看着冯恪之,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孟兰亭靠坐在位子上,侧脸朝向另一边,闭目不再说话了,面带淡淡倦容。
冯恪之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也好。”
他转向老闫:“你开车小心点。”
老闫点头:“九公子放心!”
冯恪之退出车厢,关好车门,站在路边,目送老闫开车离去,出神了片刻,回到自己的车上。
原本不算小的一个篓子,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被这么一搅,他也没心思再回去了,继续开车到了司令部。
杨文昌知道自己老婆晚上闯了大祸,这会儿哪里还敢走,依然等在司令部里,终于等到冯恪之来了,立刻带着太太上去赔罪。
杨太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差没有下跪求饶了。
冯恪之阴着脸,从两人面前经过。
杨文昌和冯家的这个公子相处也半年了,多少有些摸到他的脾气和行事的风格。
这样,大概就是表示他不予计较了,如逢大赦,赶紧带着吓得已经腿软的太太出了司令部。
冯恪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回去,得知老闫刚刚已经将她安全送回了周家,挂了电话,靠在床头上。
她没责备,也没生气,冯恪之自然感到很是庆幸。但松气之余,想起晚上她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心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起身打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今晚在司令部值班的张秘书赶了过来。
“晚上除了杨太太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张秘书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几个宪兵说,冯公子你发钱让他们去上课的事,大约被孟小姐也知道了……”
冯恪之正在喝着杯子里的水,一口水含在嘴里,还没完全咽下去,突然被呛住了。
“张奎发,你他妈的就是故意在整我吧?开始打电话时怎么不说?”
张奎发见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目光狰狞,吓得后退了几步,慌忙摆手:“冯公子,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的,还没说完,你自己就跑了——”
冯恪之一把抄起车钥匙,人就跑了出去。
“哎哎!冯公子你等等!我还没说完!还有个事哪!大新书院,她大概也知道了……”
张奎发追了出去,见他人已经跑得只剩下了个背影,转眼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愣了片刻,心里很快就做了个决定。
明天赶紧请个病假。
这几天,打死也不能来司令部了。
……
孟兰亭回到周家,见周教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周教授正在写着稿子,笑道:“课上完回来了?早点去睡吧。”
孟兰亭站在一旁,没有动。
周教授终于抬头,疑惑地问:“怎么了兰亭?你有事?”
孟兰亭点了点头:“是。伯父,宪兵司令部的夜校,明天起,我不再去上了。”
周教授微微一怔:“怎么了?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孟兰亭摇头:“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其实原本我就不大想去的,最近更是觉得越来越不适合我了。很抱歉,辜负了您的期望。”
周教授打量了她一眼:“可以。明天我和那个张秘书联系下。他们要是还要数学教师,我另换个人过去,代替你。”
“谢谢伯父。真的很抱歉,给您和系里添麻烦了。”
周教授摇了摇头:“怪我,没问清你的意思,就做了安排。那边你一个女孩子去上课,确实也不方便。”
兰亭低声道谢。“那我出去了。伯父您也早些休息。”
“兰亭!”
孟兰亭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传来周教授的唤声,回头。
“往后遇到类似的事,要是你有想法,不要有所顾忌,直接和我说,知道吗?”
周教授含笑看着她,神色慈爱。
孟兰亭感到鼻头一酸,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伯父。”
周教授点头:“去休息吧。”
孟兰亭从书房里出来。
周太太在门口,带着担忧,问她出了什么事。
孟兰亭再次解释了一番,洗漱过后,回了屋。
周教授也结束了晚上的工作,和周太太回了卧室。
客厅里的灯灭了,房子里安静了下去。
孟兰亭躺在床上,只觉疲乏至极,仿佛闭着眼睛就能立刻睡去了,可是思想却又仿佛一团正在遭受炙烤的炭,在炉盖之下,不停地哔啵爆裂。
凌晨四点多,她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觉。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小时,五点多,窗外开始泛出鱼肚白,爬了起来,洗漱穿衣,出了房间,拿了一个带盖的洋搪瓷杯,蹑手蹑脚地从周教授和周太太的卧室门前经过,走过客厅,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教授夫妇习惯早起,等下就会起身。
巷口外,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个卖豆腐脑和油条烧饼的早点铺,每天五点不到,摊子就开了。周教授爱吃,周太太常去买来当早点。
今早浓雾弥漫,屋檐墙头,都笼罩着一层白色的湿雾,十几米外,景象就模模糊糊了,邻居们大多还在晨梦里。
孟兰亭踩着湿漉漉的地,走过静悄悄的雾巷,来到巷口拐角处那杆路灯的电线柱旁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兰亭!”
她停步,看见冯恪之竟从电线柱后绕了出来。
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发仿佛被浓重的雾气给浸湿了,一绺绺地垂落额前,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眼底带了点血丝,电线杆附近的地上,丢了几个烟头。
好似在这里,已经停留有些时候了。
看到她的现身,他仿佛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我昨晚在边上,可是等了你一夜!你可算出来了!”
“有事不知敲门吗?”
孟兰亭冷冷地说。
他露出不大自然的表情,微微咳了一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就往前头去。
“你先跟我上车再说!”
附近就是住户。孟兰亭也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他抓得反而更紧了,也就停下,任他拖着自己到了那辆停在路边浓雾里的车旁。
冯恪之将她塞了进去,自己赶紧跟上,啪地关了车门。
第51章
汽车在晨雾里开了片刻,转上那条爱梦路,停了下来。
弥漫在林荫和两旁野地里的白色雾气,仿佛被风推着,慢慢地流淌。
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有人走动。
孟兰亭等他一停车,就推开车门下去。
冯恪之也赶紧下来,将她的去路堵住。
“兰亭——”
“请叫我孟小姐。”
孟兰亭打断了他。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
“兰亭,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解释!是,当初我是花钱让他们来上你的课,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有机会能接近你,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虽然我之前没说,但你应该能够感觉的到,我是喜欢你的!”
他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反应,手里捏着那个搪瓷杯子,冷冷地看着自己,顿了一顿。
“兰亭,我真的喜欢你。”
他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四周,见没有人,慢慢地朝她靠了过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做梦都梦到过你。之前封闭的那些天,总是想起你。”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淡淡如烟的晨雾,在树梢头间,宛如流云一般,慢慢地流淌。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对着年轻的小姐,说着叫人听了心如鹿撞的情话。
他们站在林荫道旁一丛繁茂的枝叶之下。
一滴晶莹的露珠,忽然从头顶的一片树叶顶端坠落,不偏不倚,打在了孟兰亭的额前。
少女的额头如明月般光洁,那露珠仿佛也不胜肤滑,淌过那道宛如以乌缎剪出的眉,倏然跌落在了睫毛之上,碎成颗颗水钻,在漆黑的睫上慢慢地洇开,消失。
冯恪之凝视着,双眼一眨不眨,低头,脸渐渐地朝她俯了下来,唇几乎就要碰到她的面颊了。远远望去,犹如一双昨夜约会的恋人,在清晨雾气弥漫的树下耳鬓厮磨,依依不舍地道别。
“兰亭……”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了,恍若耳语呢喃。
“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我家,告诉他们,我娶你……”
“啪”!
树下,突然响起了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
这片初夏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这个毫无防备的耳光之声给打破了。
孟兰亭毫不犹豫,在他的嘴碰到自己之前,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扇得很重,扇完了,连自己的手心,都有点疼痛之感。
冯恪之僵住了。
片刻后,才慢慢地转回脸,吃惊地盯着孟兰亭,犹如不敢置信。
直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侧感觉火辣辣的脸,这才仿佛终于确认了似的。
他的眼睛里,迅速地涌出了一层又惊又怒的神气。
“打我?”
“你竟打我?”
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孟兰亭后退了几步。
“是你自找的!这一巴掌,是还你当初在街头剪了我的头发,还有那些你对我的欺骗和羞辱!”
“我谢谢你这么给我脸,说你喜欢我,竟还愿意娶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但是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求你了,哪里来,哪里回去,从今往后,离我远点,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孟兰亭刚转过身,冯恪之就上去了一步,伸手将她手腕抓住了。
“我昨晚半夜就来了,为了见你,在外头等了一夜!”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带了狼狈的恼怒的神色。
孟兰亭冷笑:“是我叫你来的吗?”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掉头而去,又被他一把攥住了。
“打了我,你就想走?”
“你给我说清楚!除了以前剪你头发,发钱叫宪兵上课骗了你,我冯恪之还有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被我爹打过了,我刚才也向你道歉了,你还不依不饶?”
或许是真的愤怒了。
他的手劲突然变得很大,孟兰亭感到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挣扎了几下,他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一拽,将自己扯向了他。
搪瓷杯脱手而出,咣当掉落到了脚下,她人更是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朝他扑了过去,脸撞到了他的胸前,鼻梁被撞得一阵酸疼。
眼角一下红了。
怒气,终于也不可遏制,从她的心头涌了上来。
“你真的要听我说实话吗?”
冯恪之目光阴郁地盯着她。
孟兰亭极力逼回眼底涌出的那阵热意,点了点头。
“那好,你给我听着!”
“你刚才的解释和表白,非但不能令我有半点感动,反而让我感到无比可笑,甚至是羞耻!我为自己和你牵扯在了一起而感到羞耻!”
“你分明和钟小姐保持着关系,转过身又说娶我。”
“你自己放荡也就算了,竟还带着那些宪兵和你一道堕落!”
冯恪之一愣,张了张嘴。
“冯恪之,你别解释了!我没有资格对你的人品下任何的论断,但你满口谎言,恬不知耻,是我生平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了!”
“我无意对钟小姐不敬。但是,请你往后离我远些,和你出钱建造的之大图书馆一道,永垂不朽去吧!”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嚷了出来。
远处,东方的地平线上,慢慢地透出了一片朝霞的曙色。
林荫道上,白雾也渐渐地开始消散。
几个早起路过的行路人,被孟兰亭发出的声音所吸引,不住地回头张望。
冯恪之慢慢地闭了嘴,僵硬地站着。
孟兰亭甩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杯子,转身疾奔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的晨雾里。
冯恪之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见一个路人放慢脚步,不住回头看着自己,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再看一眼试试?”
他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车门。
咣的一声巨响,车门凹陷了一片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加快脚步离去。
他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上了车,驾车而去。
……
孟兰亭买了早点回去,周教授夫妇已经起身,丝毫不知冯恪之来过,更不知道发生在他两人之间的事,孟兰亭自己自然更不会提及,若无其事地过了几天。
冯恪之果然再也没有露面了,杨文昌和那个张秘书,也再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奚松舟从周教授那里得知她不再去教夜校后,对周教授说,自己可以代替她去宪兵司令部上课,直到对方不需要为止。
这天傍晚,快放学时,他来办公室找孟兰亭,向她了解些学生的情况,说晚上要去上课了。
孟兰亭向他表示了谢意,将自己前段时间的带班情况给他说了一遍。
奚松舟走后,孟兰亭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胡太太了。
最近胡太太走得都很晚。接起电话,一听,哎呀了一声,双眼放光:“是顾先生呀!你好你好!我看过你的全部电影!上次你来之大,我就在你边上,不知道顾先生还记得我不?”
那头说了几句什么,胡太太看了眼孟兰亭:“在的在的,你稍等!”
“孟小姐!你的电话!顾先生打来的!”
孟兰亭正要走,听到是顾翰霄,迟疑了下,过去接了起来。
胡太太走到门外,停了下来,悄悄挨在墙边,竖着耳朵听孟兰亭打电话。
顾先生在电话里说,自己从报纸上看到她刊载的寻找弟弟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替她留意。
前两天,也是运气好,几经周折,终于叫他辗转打听到了一个从前曾和她弟弟同船而归的人,应该知道些她弟弟的下落。
他已将那人约去新世界游艺场边上的一家饭店里,请他吃个饭,打听消息,问孟兰亭要不要过来。
孟兰亭没有想到,顾先生竟会如此有心。
别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乐观,就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又怎么可能不去?
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弟弟的消息。
她相信冯伯父一定正在尽力替自己在寻找,所以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怕他们觉得自己不信任,在催。
只是心里的希望,已经越来越黯淡。
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就仿佛迷雾里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放下电话,孟兰亭激动不已,就要出去,又想起周太太会在家等自己吃饭,于是先打了个电话回去,想和她说一声。
周太太仿佛暂时出了门,客厅里的电话起先没人接。
孟兰亭又打了一遍,好一会儿,电话被接了起来。
是在门口和伙伴玩耍的王太太家的那个名叫小虎的小儿子听到了,跑进来接的,叫孟兰亭姐姐。
孟兰亭把自己要去见顾先生,晚上不回来吃饭的事说了一遍,让小虎等下见到周太太,传一下话。
小虎答应了。孟兰亭放下电话,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出了之大。
胡太太等她人走了,从走廊的角落里躲躲闪闪地回来,进到办公室,关了门,拿起了电话。
第52章
顾先生约吃饭的地点是有名的新世界饭店,毗邻游艺场和跑马场,属上海最繁华的商场中心地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饭店的门口,小汽车往来不绝,绅士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携着身边女伴进进出出。正是饭店一天中最繁忙的光景。
孟兰亭到了饭店,被侍者带到了西二楼第三号包厢,敲开门,顾先生已经在了,另还有一位男子,就是他所说的那位知情者陆先生。
顾先生依旧是他一贯风度翩翩的模样,和孟兰亭寒暄了几句,大约知道她急着想要问话,立刻介绍了陆先生。
陆先生二十多岁,是个看起来很有精神的青年人,几年前留洋归来,如今就职于一间洋行。
据陆先生的回忆,当年他从欧洲归国,和孟兰亭的弟弟同住三等舱。因为年纪相仿,偶然认识后,两人颇谈得来,常在一起吃饭或是甲板散步,可惜下船后,忘了留联系方式,此后就断了联系。
“我弟弟有没有对你提过他回国后的打算或是去向?”
孟兰亭迫不及待地问。
陆先生回忆说:“我听孟先生的意思,是认为自己已经成年,不忍让家中的寡母长姐再为自己操劳,想要担起身为家中男丁的职责,听人说广州南洋一带,现在做生意容易赚钱,这才决定暂时中断学业,想先回国赚一笔钱,补贴家用,安顿好你们,日后他再回去继续学业不迟。”
“他对我说,孟小姐对他的学业寄予厚望,怕自己的这个决定引你反对,所以决定先不让你们知道他回国了。”
弟弟从小就很懂事,当初送他去留学时,他也曾犹豫再三,放不下母亲和自己。是孟兰亭的坚持,最后他才踏上了离家出洋的路。
陆先生的的说法,确实也符合弟弟的性格。
孟兰亭情绪纷乱,既为得知了弟弟的消息而欣喜,又感到很是难过。等情绪过去些,恳请那位陆先生再仔细回忆,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有用的线索。
陆先生应求,又努力回忆了一些,可惜都只是些在船上的日常琐碎,再无别的什么有用信息了。
孟兰亭知这位陆先生应当已经尽力了,向他致谢。
几年前,确实刮起过一阵从广州下南洋的投机风,有人失败,自然也有人一夜暴富,衣锦归乡。孟兰亭对此也是有所耳闻。
起先因乍得知新的消息而生出的那阵激动过后,她又陷入了担忧和迷惘。
倘若弟弟确实是下南洋了,打算一开始隐瞒,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她沉默着时,顾先生布菜,劝她吃些东西,说:“孟小姐,顾某不才,所幸在广州香港和南洋一带,也有不少认识的朋友,人脉还算可以,既然有了令弟的去向,那就是个好消息。你放心,令弟必是被什么羁绊住,暂时还不便和家中联系罢了。我会拜托我的那些朋友多加打听,若有新的进展,必会第一时间告知。”
除了先前因为之大校庆舞台剧的原因,孟兰亭和顾先生有过一段接触外,此后,再也没有应他之约见面,更不必说别的什么私人交往了。
不管这个下落的消息是否准确,就以两人的浅交而言,顾先生对此事用心到了这样的地步,孟兰亭自然很是感激,向他郑重道谢。
“孟小姐不必客气。来,来。令弟是要寻的,但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见你比先前仿似瘦了些,先安心吃饭吧。这里的松鼠鱼很是有名,我特意为孟小姐你点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顾先生言语诚挚,做派大方,孟兰亭虽然根本无心吃饭,但人都来了,又怎么可能问完消息就起身回去,含笑点头。
……
傍晚,冯恪之早早地驾车离开宪兵司令部,开到门口,等着卫兵开门之时,张秘书从后追了上来。
冯恪之冷冷地盯着他。
张秘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小声说:“冯长官,那边说今晚来的教师换成一位姓奚的先生。这换了人……钱还发不发……”
“发个鬼!”
“是!是!知道了!”
张秘书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冯长官,还有一事……”
冯恪之正要踩下油门,闻言,脚一停,转过脸。
“张奎发!我说你他妈的就不会一次性把话说完?”
“唉唉,我说!我说!我是说,现在孟小姐不来了,要是再不发钱,估计没两天,他们就都跑光了……”
“那就取消!”
见他又要走了,张奎发赶紧双手扒住车门。
“还有一事!刚有个电话打来过来找冯长官,自称贵府司机老闫!”
说完飞快后退了几步。
“报告,全部都说完了!”
冯恪之皱了皱眉,调转车头。
“九公子!我有个和孟小姐有关的消息……”
“她的事,往后别再在我跟前提!”
“啪”的一声,冯恪之挂了电话,转身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又从外头走了回来,拿起电话。
“到底什么事?”
老闫盯着电话,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见他又打了回来,虽然语气听起来不大好,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看了下左右,见冯妈等人都不在近旁,压低声说:“是这样的。先前我不是用九公子你给的经费,让和孟小姐同办公室的胡太太帮我留意些孟小姐吗?后来被八小姐知道了,我就没有干了,胡太太那里,却忘了和她说。就刚才,胡太太打了个电话来,说傍晚孟小姐接到了顾翰霄先生的电话。顾先生仿佛约她见面,孟小姐接完电话就去赴约了。”
冯恪之一愣。
“去哪里?什么事?”
“胡太太说,孟小姐接完顾先生的电话,随后又给周家打了一个,告诉周太太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听起来,见面的地方好像是新世界饭店。至于什么事,当时她怕被孟小姐发觉偷听,不敢靠得太近,并没听到。”
“我想着,既然知道了,就转给九公子你,免得白花了钱可惜。胡太太可是狮子大开口,拿了大半的经费……”
冯恪之挂了电话,终止了那头老闫肉疼似的嘀嘀咕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到窗口,靠在那里,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支香烟,并未点,只是夹在指间,视线望着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窗外,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
司令部所在的龙华属上海郊县,除了不大的一片中心地带,其余都是荒田野地,天一黑,连灯火也不大看得到。和市区,尤其是新世界饭店那一带的灯红酒绿相比,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天色愈发黑了。
指间的烟,突然折了。
细碎的烟丝,从破碎的卷烟纸里簌簌地落,嵌落在窗台的砖缝里。
冯恪之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
包厢里,顾先生和陆先生两人谈兴豪浓,方才已喝了不少的红酒。陆先生又敬孟兰亭。孟兰亭辞不过,喝了一小杯。
因平日从不饮酒,也不会喝,不过一杯下去,脸庞便泛出了红晕。
见陆先生又向自己敬酒,忙婉言推辞,以茶代酒。
顾先生看了她一眼,体贴地说:“陆先生,孟小姐既然不会喝,就不要勉强了。”
陆先生点头称是。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想走了,只是陆先生在,今晚这个饭局,又是顾先生为了替自己打听消息而特意设的,菜才上了一半,怎么好意思先起身告辞?
陆先生和顾先生又喝了两杯,说方便,起身出去。
包厢里,只剩下了顾先生和孟兰亭两人。
侍者送入一道龙虾后,关门离去。
顾先生仔细地用刀叉劈出龙虾肉,盛在一只小碟里,端了,起身离开原本的座位,来到孟兰亭的身边,笑道:“吃吧。这里的龙虾烹得还可以,但比不过我从前在八仙桥附近一家饭店里吃过的口味,下回孟小姐若是有空能赏脸,我再请孟小姐去尝。”
孟兰亭怎会要他替自己剥肉?推辞,请他自己用,又说:“实在是感激顾先生和陆先生的古道热肠。晚上这顿饭,我来请。”
“不可不可!”顾先生果断拒绝。
“难得能请孟小姐你吃一顿饭,于我是莫大之荣幸,怎么能让孟小姐你请?”
“倘若孟小姐相信我顾某人,拿我当朋友看,再考虑一番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他就势坐到了孟兰亭的边上,望着她,笑道。
先前之大校庆过后,有段时日,顾先生频频地约孟兰亭,游说她去演电影,做自己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我看人,从不会看错。如今有名的那位苏小姐,从前就是演了我的电影而被人熟知,名利双收。孟小姐,你的条件太好了,真的非常适合。只要你来,你一定会比苏小姐更受大众欢迎追捧。”
“等有了名气,对于找弟弟一事,想必也更有帮助。”
顾先生含笑看着孟兰亭,人靠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碰到孟兰亭的胳膊了。
孟兰亭早觉察到他的举动和开始有些不同了,陆先生去了这么久,又不见回来,心里有些打鼓,脸上依然勉强保持着微笑,往侧旁移了些,说:“谢谢顾先生帮我找弟弟,但我真的无意于此,这也不适合我,还请顾先生谅解……”
“孟小姐多虑了,我怎会介意。借着今晚这机会,我也大胆向孟小姐你表白。其实当初在报馆里,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对你一见倾心了。帮你找弟弟,也完全是出于心甘情愿,并无半点邀功之念,孟小姐你不要有顾虑。你放心,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他轻轻地握住了孟兰亭的手。
孟兰亭吃了一惊,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抱歉,我先走了。今晚谢谢顾先生了。”
她朝包厢的门走去,走了几步,被顾先生追上拦下了。
“孟小姐!我是真的对你倾慕不已,请你相信我的真心,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追求你——”
孟兰亭又气又窘:“顾先生,你醉了!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该走了!”
“孟小姐,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我的心它更是如此!你听,它正在为你砰砰而动……”
顾先生脸膛通红,极是动情。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冯恪之出现在了门口。
“冯恪之!你怎么来了?”
孟兰亭吃了一惊。
顾先生回头:“咦,冯公子——”
冯恪之一语不发,大步而入。
“砰”的一声。
一拳,击在了顾先生的脸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仰去,身体先是撞翻了身后的一条椅子,接着又撞到了那张红木旋转圆桌之上。
桌面被巨大的冲击力给撞得跳了起来,只听一阵稀里哗啦,杯盘碗碟,全部砸落在了地上。
孟兰亭转头,见满地狼藉,顾先生仰面倒地,满脸血糊糊的,血还在从鼻孔里不住地往外冒,又惊又怒,转向冯恪之:“你在干什么?”
冯恪之松开了自己那只手背布满青筋的拳,阴沉着脸,一把抓住孟兰亭的手,带着就往外而去。
顾先生终于缓了些过来,呻吟着,吐掉嘴里被打掉的两颗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桌面,指着冯恪之的背影。
“冯公子,我好心好意,帮孟小姐寻人,你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打人?”
“朗朗青天,你冯家再有权有势,我不信上海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
“你给我松开!”
孟兰亭奋力挣扎。
冯恪之松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人的鬼话吧?”
他转头,冲门外喝了一声:“滚进来!”
刚才那个去方便就没回来的陆先生,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看见孟兰亭,啪啪啪,先用力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噗通一声下跪。
“孟小姐,我该死!我骗了你!”
“从前我确实是和令弟同住过一个舱房,但我常和人打牌,令弟常看书,和他并没说过几句话,更不知道他下船后去了哪里……”
他指着顾先生。
“是他!我和他以前就认识的,是他找我,给了我一些钱,叫我对你说那些话……”
孟兰亭呆住了。
“他表面风光,其实欠了一大笔赌债,利滚利,之前的片酬根本不够还债!他想追求孟小姐你,也看中了孟小姐你的家世,想让你演他的电影,到时候用你做广告,肯定赚一大笔钱……”
“是我该死!孟小姐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
孟兰亭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慢慢地转头,看向顾先生。
顾先生早已经没了方才义正言辞的模样,蜷在地上,用袖子挡住脸,含含糊糊地求饶:“冯公子,求你饶了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孟小姐……求你看在先前交情的份上,帮我求个情……”
冯恪之目露凶光,上去,一脚踹在顾先生的头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冯恪之转身,攥住还僵在那里的孟兰亭的手,冷冷地说了句:“跟我回去!”带着她出了包厢,朝着大厅门口大步而去。
门外走廊上,已经聚了许多闻声而来的客人,正往这边张望,低声议论纷纷。
来这里吃饭的人,谁不认识冯恪之?
见他面布阴云,手里攥了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小姐从包厢里出来,齐齐噤声。
饭店经理满头的汗,刚才想进去,又不敢,只能不住地恳求客人全都回去,不要再看。忽见冯恪之出来,忙露出笑脸,转身迎上。
“冯公子……”
“人是我打的,警察找,找我!”
冯恪之说完,带着孟兰亭,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出了饭店的大门。
第53章
冯恪之的车就横在饭店的大门口,连车门都开着,钥匙还插在上头。边上围了些看客,正朝饭店大堂的方向探头探脑,见他出来了,急忙散开。
他攥着孟兰亭的手,到了车前松开,打开后车门,沉着脸说:“上去!”
“我自己回吧……”
孟兰亭低低地说,声音有点颤抖。
话音未落,人就被冯恪之一把给推进了车里,砰地关了车门,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在身后道道目光注视之下,疾驰而去。
孟兰亭蜷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目光茫然地看着车窗外街道旁那一划而过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整个人的情绪,还没有从刚才那种水火两重天般的大起大落里恢复过来。
本以为寻找弟弟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哪怕还不确定,但知道了他的去向,多少已经如同见了曙光。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快,竟以这样的方式告破灭了。
先前之大校庆,排演舞台剧的时候,她就感觉到顾先生有意追求自己,也数次提过希望她能参演电影的想法,后来电话中也游说过数次,均被她婉拒。
因为顾先生风度翩翩,名誉一向也很好,虽然孟兰亭对他在演出那晚结束后,未经自己点头就高调宣扬她家世的做法感到有些不悦,但也没想别的,只以为他是当时情绪高昂所致,一时之言罢了。
现在想,那时他想必是故意为之了。
弟弟不见了下落,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因为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那种难过的感觉,也犹如瓶中浑水里的泥沙,渐渐沉淀下去。
想起来,也不至于太过尖锐。
但是今夜,情绪犹如从高处骤然跌到谷底,浑水瓶子翻江倒海。
弟弟,他到底去了哪里?
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倘若已经没了,他的尸骨又在何处?
他不过十九岁而已。想到此刻,他或许孤单单一人不知卧于他乡何处,那种感觉,犹如变成钝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
冯恪之车开得很快,在马路上七折八拐,很快离开闹市,上了一条行人稀落些的路。
“晚上谢谢你了。麻烦尽快送我回——”
孟兰亭慢慢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低低地说。
“嘎吱”一声,汽车猛地打了个拐,停在了路边。
孟兰亭被惯性带着,人朝前扑了过去。
“孟兰亭,你是猪吗?”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叫你去,你就敢去?”
孟兰亭人扑在了前排座位的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慢慢地坐了回去,抬起头,见冯恪之已经转过头,正冲着自己厉声呵斥。
他一脸的怒容,两只眼睛仿佛冒火,神色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凶恶。
孟兰亭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比去年底两人初次在街头遇到,自己因为不愿卖他头发惹怒了他时的模样还要吓人。
她不禁瑟缩了下,迟疑了下,小声地解释:“……我出来前,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周……”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还和我顶嘴?”
“我先前分明已经提醒过你,姓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晚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
“男人有多坏,你知不知道?”
孟兰亭咬了咬唇,垂眸,沉默了下去。
“不满?”
他哼了一声,冷笑。
“前几天对着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还打我!现在被人耍得团团转,把你骗去给卖了,恐怕你都会帮人数钱!我告诉你,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流氓骗子和无赖!搞的,还就是你这种没脑子的女人!”
孟兰亭只觉头疼欲裂,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想再听他在自己耳边咆哮了,默默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朝着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挥了挥手。
冯恪之头伸出车窗。
“你别不知好歹!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孟兰亭恍若未闻,坐上了车夫拉过来的黄包车,说了地址。
车夫拉起来就跑。
“我操!”
冯恪之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下车,几步追了上去,命车夫停下。
“下来!”
孟兰亭不动。
冯恪之伸手,将人从黄包车上连拖带抱,弄了下来,带着回往车上。
车夫有点舍不得这桩生意,更是好奇心作祟,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显然是闹别扭的男女情人,不肯走。
孟兰亭的手腕被他再次紧紧地钳住了,挣扎,非但挣脱不开,本就被攥得余痛未消的手腕,更是痛得不行了。
这一晚上,所有的失望、难过,还有此前那在日复一日的无望寻找中慢慢积聚出来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投了火苗的油炉,“砰”一下,全都爆裂了开来。
“晚上你是帮了我!我谢谢你!但我没求你来!”
“就算你不来,那种地方,他能拿我怎么样?滚开!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嘶着声,胡乱抓起冯恪之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胳膊,张嘴一口咬了上去。
冯恪之嘶了一声,松开了手。
孟兰亭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开,转过身,黄包车也不坐了,沿着人行道朝前疾步而去。
冯恪之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冲她背影怒道:“你不会蠢得下次又跑去上人家的当吧?我告诉你,你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随了夜风,飘进了孟兰亭的耳朵里。
她猝然停住脚步,迟疑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脸,看着身后刚才说出了那句话的那个人。
冯恪之的话刚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见她已经朝着自己走来,急忙摆手:“算了!我刚才胡说的,你别理!我的意思是说,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事,先和我……”
孟兰亭的步子越迈越快,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停下了。
“冯恪之,你刚才说什么?”
她微微仰脸,睁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轻地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一刻,生平第一回,冯恪之竟然不敢和人对望。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自然地将脸转了些过去:“我说了,是我胡说的……”
“请你务必和我说实话!”
“如果我的弟弟真的没了,我是最有权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孟兰亭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风中飘着的破碎羽毛,随时就要随风散去。
可是却又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进入了冯恪之的耳。
他转回脸,低眉,和她四目相对。
“我要你说!”
孟兰亭嘶声,忽然提高了音量!
冯恪之眉目微微一动,片刻后,低声说:“两个月前,我爹就查到了你弟弟的最后去处。他……”
“不在了。”
孟兰亭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眨了下眼睛。
“据我爹的查到的消息,你弟弟当时下船后,立刻就和几个同归的青年一道去了北方,参加了长城战役……”
“他应该已经牺牲在了那一场战役里……”
冯恪之的声音,打住了。
夜风沉醉,贪婪地亲吻着她的鬓发,撩动了她的一片裙裾。
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就这样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的反应,那张姣面之上,连当有的哭泣或是悲伤,也寻不见半分踪影。
她一动不动,连眼睫,也未曾再眨动过了。
冯恪之望着她,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让她哭出来。
他会好好地安慰她。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动,又停住了,也沉默了下去。
半晌,孟兰亭轻轻眨了下眼睛,牵了牵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冯公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静异常,说完,转过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前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就和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的路人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一直等着的车夫,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冯恪之,拉起车,急忙追了上去。
她上了车,被拉着,往之大的方向去了。
夜色越发漆黑,路边霓虹,也闪烁得越发迷人双眼。
这个时间,在这座纸醉金迷的云间浮城里,上流人,才刚刚开始属于他们的狂欢。
孟兰亭经过玻璃门窗里射出璀璨灯火的大华饭店,经过那间她第一天来上海,曾短暂停留过的荣记糕点铺。
那里早已打烊,漆黑一片。
她双眼望着前方,神色木然。
车夫拉着她经过了之大,去往被告知的周家地址。快走完爱梦路时,一只老旧的车轴,终于经不住这段距离不算短的奔走,发出了行将断裂的咔咔之声。
车夫停下,检查了一遍,懊丧不已,一边用脖子上的汗巾擦着脸上跑出来的热汗,一遍嘟囔着倒霉,说修车要花至少两块钱了。
孟兰亭从车上爬了下去,将身边的五块钱递了过去,自己朝着周家的方向,继续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两脚忽然绊在一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车夫还在检查车轮,见她忽然摔倒,喊了一声,没有反应,靠近,这才发现,刚才摔了一跤的这个年轻小姐,竟然坐在路边,双手蒙脸,在无声地流泪。
她哭得是如此悲伤,没有声音,眼泪却从指缝间,不住地滚滚而下。
车夫迟疑了下,疑心她是和刚才那个男青年之间的恋爱纠纷所致,终于还是不敢靠近,摇了摇头,急忙拉着车走了。
弟弟死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夜,当这样的结果,真的变成了现实,降临到了头上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夏日的夜晚,这个时间,爱梦路口,还零星有路人来回穿行。
他们经过孟兰亭的身边,并没有人觉察到路边这个坐在地上的人,正在哭泣。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膝上,不停地流泪,压抑得连气都要喘不出来了,两只肩膀不停地颤抖。
冯恪之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跟着。
他就站在距离她十几米远的一株树后,默默地看着。
当觉察到她是在哭的时候,冯恪之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攥住,顷刻间,收缩成了一团。
他再也忍不住了,从树后奔了出去,来到她的面前,蹲下去,伸出臂膀,将那具因了压抑而剧烈颤抖着的身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第54章
冯恪之不敢抱她太紧,只是轻轻地搂住了,手掌略带了些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头在她耳畔哄:“你哭出来吧。”
“没关系的——”
顿了一下,他又添了一句。
孟兰亭没有推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任何的别的反应,依然那样将脸埋在臂弯里,就好似他并不存在,也没有将自己搂入他的怀中一样。
但是冯恪之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中那具柔软的带着些凉意的身子,仿佛比刚才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甚至听到了她撞在一起的紊乱的呼吸之声,慌忙松开了她。
“行,行,我不碰你!你自己哭!”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呜咽着,一下哭出了声。
充满悲伤的哭泣之声,飘荡在林荫道的上空,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生平第一次,冯恪之遇到这样的棘手情况。
她一直哭个不停,他开始在她身边打转。
“兰亭,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
“我让你打!随便你打!你别哭了!”
他哄着她,把自己送到她的面前,低三下四。
然而回应他的,是她越发悲伤的哭泣之声。
冯恪之实在想不出来了,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还能干什么。
最后他只能蹲在她的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
“兰亭!是你吗——”
忽然,身后照来一道车灯的光,接着,传来焦急的呼唤声音。
冯恪之回头,看见一辆汽车沿着林荫道从之大的方向开了过来。周太太从车窗里探出头,正朝这个方向喊着话。
冯恪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奚松舟的车。
车迅速地停在了旁边,周太太从车里下来,奔到了孟兰亭的面前。
“兰亭,可算找着你了!谁欺负你了?”
周太太一下抱住了孟兰亭,焦急地问。
孟兰亭扑到了周太太的怀里。
“……伯母……”
她抽噎得厉害,以致于一时说不出话。
周太太松气之余,又是不解,又是心疼。
她一边紧紧地抱着孟兰亭,安慰着她,一边看向冯恪之。
“冯公子,他们说兰亭是被你从饭店里带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亭为什么哭?”
她的语气,已经带了些不快。
周教授今天不在家,周太太傍晚做饭,发现少了酱油,就去杂货铺买,没有接到电话,回来时,小虎已被王太太叫回了家,忘了转话。
周太太等不到孟兰亭回家,打电话到办公室也没人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很是担心,就辗转打到了司令部,找到奚松舟,让他帮忙一起想想,兰亭可能会去哪里。
奚松舟知道胡太太最近和孟兰亭走得近,立刻开车回城,找到了胡太太,从她嘴里得知孟兰亭应该是去了新世界饭店和顾先生见面,将消息转告给了周太太。
周太太这才放了些心,但想到兰亭之前一直回避顾先生,今晚却一人赴约,有点不同寻常,还是不放心,就又打电话到饭店询问,这才知道,包厢里竟出了大动静。
据饭店经理的说法,和顾先生一起吃饭的那位年轻小姐,最后是被冯家的九公子给带走的。
周太太这下怎么放得下心,立刻让奚松舟帮忙找冯恪之。
奚松舟打电话到冯家,得知冯恪之不在,就接了焦心如焚的周太太,沿着饭店回去的路,一路找了过来,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人。
她哭成这样,边上又只有今晚打了人还强行带走了她的冯恪之,周太太自然疑心出于他的冒犯。
奚松舟也大步赶了上来。
“恪之,这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周太太怀里的孟兰亭,转向冯恪之,语气里,带了点隐隐的严厉。
冯恪之慢慢地站了起来,没有说话。
“……和他无关。”
孟兰亭睁开哭得已经红肿的眼睛,抽噎着摇头。
“那到底什么事啊?”
周太太又急又心疼,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伯母,我弟弟他……”
“……不在了。”
一颗泪珠,再次沿着她的面庞滚落。
四周一下安静了。
周太太呆住了,很快,眼圈也红了,将孟兰亭紧紧地抱住,不停地安慰着她。
孟兰亭慢慢地止住了泣。
“走吧,先回家好不好?”
周太太扶起她。
“恪之,孟公子的消息确切吗?出了什么事?”
奚松舟问。
冯恪之双手插兜,一语不发,看着孟兰亭被周太太扶上了车,转身大步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奚松舟一愣,迟疑了下,转身也上了车,将周太太和孟兰亭送回周家。
……
第二天,冯令美又从报纸上看到了自己弟弟的消息。
副版之上,套了一个醒目框框的的大字号的标题,内容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夜发生在新世界饭店某包厢里的一幕。
自然,报道里没有明确说是冯家的九公子因为争锋吃醋,和影帝顾先生大打出手,将人重伤,最后带着女子扬长而去,提及之时,都用某公子,某影星来代替。
但字里行间,但凡平日稍微关心此类花边新闻的读者,无不心知肚明。
这个撰稿人极是敬业,不但报道了昨夜的事,短短一夜时间,竟叫他还挖出了另些更加劲爆的内幕。
据说,引冯公子和顾明星同时追求的此女,就是之前曾在之大校庆的舞台剧中有过惊艳表现的那位罗密欧孟小姐。
又据说,冯家九公子对孟小姐的追求已经不止一日了。
鉴于孟小姐这几个月一直在为九公子所在的宪兵司令部夜校担任教职,两人频频接触,联系到之大校庆夜后,就未见九公子再与钟小姐同框现身过,基本可以推断,九公子应已抛弃钟小姐,另结新欢。
最后,该报道又抛出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暗示性推断:九公子在校庆那夜替钟小姐一掷千金捐图书馆的举动和追求孟小姐的时间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基于九公子一向的做派,撰稿人猜测,之大图书馆的捐赠,或许就是九公子给钟小姐的分手馈赠之礼。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冯家小九爷,一个是无人不知的明星影帝,而那位小姐,也是昔日的名门闺秀,金枝玉叶。
这个消息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
据说这份报纸,不过半天时间就告售罄,一报难求。
昨夜弟弟没有回家,本以为他只是留宿在了司令部,没想到,竟又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冯令美气得不行,立刻打电话到司令部。
张秘书吭吭哧哧说他不在。
冯令美越发生气,放下电话,别的事也不管了,立刻叫老闫开车送自己去司令部。
众人见是冯家八小姐来了,谁敢拦,任她一路到了冯恪之的办公室前,砰砰地敲门。
“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着,我就不知道你在里头!”
冯令美拍了半晌的门,终于拍开了。
冯令美抬眼,见弟弟头发凌乱,两眼冒着血丝,衣服皱巴巴的,仿佛刚从床上起来,人就站在门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火气更是冲天,回头看了眼身后,见司令部的人还在走廊那头张望着,强行忍怒,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了,这才从皮包里掏出报纸,啪地甩在了桌上。
“小九,你是猪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自己要争气!”
她指着报纸。
“你看看,你又干了什么?就你这样子,兰亭会看得上你?”
冯恪之看都没看一眼,打了个哈欠,说了声“我困,要睡觉”,转身进到那间休息室里,砰地关上了门。
冯令美追了上去,一把推开,打量了一眼。
屋里凌乱不堪。窗台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不知道多少个烟头。
冯令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和衣仰在枕上闭目假寐的弟弟:“小九,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管不了你!但你要都这样下去,往后,别再指望我帮你了!”
“兰亭这么好的女孩,要真是嫁了你,那就是鲜花插在了……”
“我是牛粪!好了吧?”
冯恪之蓦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落地。
“八姐你自便,我出去了!”
冯令美看着弟弟一把抄起外套,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气得要死,坐了一会儿,等怒气渐渐平息了些下去,出来,叫老闫再送自己去周家。
昨晚出了这样的事,她疑心孟兰亭现在是真的被自己弟弟给得罪透了。
她没法抓着自己那个满身是刺的弟弟去向孟兰亭赔礼,更不指望再将两人凑一块儿了。
出于礼节,想自己过去,先代弟弟说几句好话,赔礼道歉,但愿这不愉快,就此过去。
……
冯令美来到周家,周太太将她接了进去。
冯令美感到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下屋子,问孟兰亭。
周太太请她坐下,小声说:“兰亭人有点不舒服。刚刚睡过去没一会儿。冯小姐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冯令美心里愈发愧疚了。
昨晚出了这样的事,今天又全城尽知,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想得开?
“周太太,昨晚我弟弟的事,你大约也知道了。我过来,就是替我弟弟陪个不是的。”
周太太说:“冯小姐,你言重了,冯公子没什么不是。昨晚要不是他及时过来,兰亭怕是要被那个顾先生给骗了!”
冯令美一愣,追问详情。
周太太就把昨晚后来从孟兰亭那里陆陆续续了解过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咬牙切齿地骂:“那个顾先生,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人面兽心!连这种事都骗!冯公子打得好!我昨晚要是在,我也非要打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