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5日

海上华亭 by 蓬莱客(55 – 62)

第55章

冯令美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有点后悔刚才没问清楚就骂了弟弟,迟疑了下,又问:“兰亭是不是昨晚受惊过度,人才不舒服的?虽然我弟弟也是出于义愤,本意是好的,但那样当着面打人,毕竟不妥。怪他太鲁莽了,怕是吓到了兰亭。”

周太太摇头:“冯小姐你还不知道吗?”

她看了眼孟兰亭卧室的方向,压低声:“冯公子昨晚对兰亭说,令尊已经得到消息,她弟弟去了。”

冯令美一怔。

“昨晚我找到她时,就坐路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回来后,还叫我不要替她担心,说自己没事。今天一早,人又发烧了。我叫了医生过来,替她打了一针,才睡了过去。”

“可怜……”

周太太叹息了一声。

冯令美这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没想到,又是自己弟弟惹出来的,眉头微蹙。

周太太仿佛觉察到了她的不悦。

“冯小姐你也不要责备冯公子了,想必他也是无心。况且,这种事,迟早也是……”

周太太摇了摇头。

冯令美默然了片刻,向周太太表达了自己对于她一直以来照顾兰亭的谢意,起身告辞。

周太太送她出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喟叹:“本来还指望着找回弟弟,也算世上还有个骨血至亲,没想到会是这样。兰亭往后,也太可怜了。”

“太太知道她往后的打算吗?”

冯令美问。

周太太说:“我是希望她能继续在这里的,我把她当女儿。只是依我对兰亭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再留了。回老家吧,虽说家里还有几亩地,也不是没有族人,但终究是隔了一层的。我猜过些时日,她应该会考虑出国留学的事吧。我们家老周,也一直觉着她该去念书的。正好暑假也快到了,可以参加清华的留学资格考试。”

她又叹息了一声。

“先出去念书,散散心也好,省得在家整天想这些难过的事。”

冯令美的车停在巷口,到了,请她留步,随后上车去了公司,这一天,一直忙到晚上将近八点才回了家。

“八小姐回来了?”

门房老张急忙替她开门。

“九公子也在家!今天五点多就回来了,一直没出去!”

冯令美看了眼停在车位里的那辆车,走了进去。

“八小姐回了!”

冯妈很高兴,急忙来接,又冲后头的一个女佣喊:“快去把小少爷叫下来,说八小姐回了,可以吃晚饭了!”

冯令美平日除了应酬之外,不爱在外头吃,一般只要不打电话回来吩咐,不管回得多晚,冯妈都会替她备饭。

“八小姐,小少爷难得今天回来早,还说等你一起吃。”

“我看他呀,越来越懂事了。”

冯妈提起自家小少爷,脸上就笑出一朵花。

冯令美上楼换了衣服,下来到了餐厅,见弟弟坐在那里了,冲自己喊了声“八姐”,态度比早上自己去司令部里找他时,好了不知道多少。

冯令美淡淡点头,坐到了自己平日的位子上,开始吃饭。

“八姐,我给你剥虾,你自己别动,免得弄脏手。”

冯恪之挪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替她剥起了虾子,还体贴地蘸了醋,送到了她面前的碟里。

“这么好心干什么?我自己不会剥吗?”

冯令美爱理不理。

“我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早上态度不大好。这不是给八姐你赔罪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挺诚恳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夹起虾子。

“八姐,你今天除了公司,有没有出去啊?”

“去了周家!”冯令美淡淡地说。

冯恪之眉头一动,欲言又止。

冯令美瞥了他一眼,叫冯妈带人都出去,不必留在边上了,随即“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兰亭弟弟没了,当初我说我看情况告诉她,你蹦出来不许我说!好了,现在你自己说了!说了也就说了,有你这样不分场合张口乱说的吗?”

“知不知道兰亭昨晚回去,有多难过?”

冯恪之小心地问:“她……今天怎么样了?”

“你说怎么样?早上我过去时,周太太说她又发烧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才睡过去的!”

冯令美恨铁不成钢,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冯恪之的脑门上。

“周太太说,现在兰亭知道弟弟没了,恐怕会计划出国留学了。等人走了,我看你找什么地方哭去!”

冯恪之愣怔了片刻,拿餐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

“去哪儿?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要给我去周家!免得又添乱,惹人厌烦!”

冯恪之怏怏地转头:“我有说要去吗?我睡觉去,行不行?”

冯令美数落:“说你一句,你立马就给我横!就你这臭脾气,谁跟你过日子都受不了!我就觉着我就不该帮你的。让松舟追到兰亭,大家都好!”

冯恪之脸色倏然阴沉了下去,抬脚就走。

“站住!”冯令美喝了一声。

冯恪之恍若未闻,人已经走到了餐厅的门口。

冯令美冲他背影说:“她就算真的打算出国留学,也没那么快。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也不要干!报纸的风头,我会想办法压下去。最近我会常去看兰亭的,顺便替你说说好话!”

“爹下个月不是过寿吗?没几天了,我早点邀她去南京,她想必不能推辞。到时候,你自己再把握机会,把她给我留下来,做我们冯家的儿媳妇!”

冯恪之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看着冯令美:“八……八姐……”

冯令美哼了一声:“我是怕咱们老冯家的祖宗要被你气得坟头冒烟,这才最后一次帮你!”

“我可告诉你,这回你要是自己再给我搞砸了,别说我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说:“我记住了,八姐。”

……

孟兰亭病了几天,之大的期末考也随之结束,学校开始了将近两个月的暑假。

她生病的这几天,奚松舟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坐一会儿,有时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孟兰亭大多时间都在屋里睡觉,两人没怎么碰面。到了放假这一天,孟兰亭的病也差不多好了。奚松舟在傍晚的时候,照例来了周家,带了些新鲜水果,见孟兰亭起来了,很是高兴,留下吃了晚饭后,坐在客厅里喝茶。

因是期末,孟兰亭又生病请假,系里少了个人手,周教授这几天很忙,难得终于空闲了些,端详了下孟兰亭,说:“兰亭,你弟弟的事,伯父也很难过。但所谓仗钺奋忠烈,你要想开些,知道吗?自己身体一定要注意。”

奚松舟望着孟兰亭。

病了不过几天,她的脸就瘦了一圈,下巴尖尖,脸色也还有点苍白。所幸精神看起来还是不错。

她说:“我知道的,谢谢伯父。”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孟兰亭沉默着时,周教授又说:“我的建议,是你再休息些天,荐你参加清华留美考试。倘若获得资格,再去念书,虽然辛苦,但应该是适合你的。”

奚松舟望着她,目光隐隐含了期待。

孟兰亭慢慢地抬眸。

“谢谢伯父的推荐。我不怕苦。我会去试试的。”

周教授露出笑容:“好,好。那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复习备考。”

孟兰亭点头答应。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

“兰亭,你好好复习,一定能成功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

这一晚,孟兰亭再次难以入眠。

在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之后,过去的这几天里,她无时不刻地想着,如果可以去一趟北边,哪怕去看一看弟弟最后曾为之战斗过的那片土地,也算是一个记念。

可叹,当年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守军将士虽英勇抵抗,但因了装备落后,而敌人武器精良,最终还是未能取胜。

那里现在已被敌人所占,土地沦陷,归期遥遥。

她连这样一个心愿,也是无法实现的。

她缩在被角里,默默地流泪了片刻,擦干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教授的建议,或许就是她接下来的最好选择了。

她会全力以赴。

她扭亮台灯,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了书,逼迫自己将脑子里的所有杂念都驱散,静心开始看书。

夜深了。

邻居王家的麻将台子也散了。

几人抱怨着今晚的手气,从王家的大门里出来,夹杂着说话声和咳嗽声,脚步踢踢踏踏,消失在了暗夜的巷子深处。

冯恪之叼着烟,站在周家巷子里的那个从前曾和她偶遇过的角落阴影里,望着不远之外,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站了许久。

将近十二点了。

她还没有睡。

他低头,再次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

终于,那道绰约的倩影,在窗户的帘子后,影影绰绰地经过,投下了一道模糊的轮廓。

灯灭了。

耳畔寂寂。

月凉如水。

冯恪之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继续站了片刻,丢掉烟头,踩灭,转过身,双手插兜,慢慢地出了巷子。

……

隔两日,冯令美带着自己熬好的血燕,再次来到周家。

孟兰亭正在房间里看书,走了出来。

冯令美说她精神比头几天好了些,只是气色还是不大好。

“周伯母,兰亭一向得你照顾。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自己熬的,手艺更是不好,你们不要嫌弃。”

盛情难却。

孟兰亭道谢,在冯令美含笑的目光注视下,一口一口地吃着燕窝。

“周伯母,学校也放暑假了,我过两天要回南京,想接兰亭和我一道过去住几天,不知道伯母放不放人呀?”

冯令美笑着问。

周太太自然说好,又看向孟兰亭。

孟兰亭正想以自己复习考试为由婉拒,冯令美已接着说道:“兰亭,我知道你在复习,是这样的,过些天,就是我爹的寿日。爹对你一直很是挂念,想借机接你过去住几天,也当是散散心。”

“去了那边,也是可以复习的。”

“你觉得怎么样?”

冯老爷的寿日,孟兰亭就算再忙,或是下意识地再不想去,又怎么可能推脱?

见冯令美含笑望着自己,孟兰亭吞回了原本想说的话,点头。

“好的,我也想向冯伯父道谢。”

“那太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接你,我们一道上去。”

冯令美笑吟吟地说道。

第56章

和冯令美约好了过两天就去南京,又基本可以确定,不管能不能留学,下学期自己应不会继续在之大执教了,这天,正好是之大开各院系期末总结会的日子,孟兰亭自然去了。一是参会,二是办理必要的离职交接手续。

数学系的总结会开的很快,没多久就完了。一些还没离校的学生获悉她下学期不再执教,依依不舍,特意找了过来,围着她说话。

和学生道别后,孟兰亭去教务处办手续,快走到门口时,听到里头传出一阵说话之声。

“……哎,听说数学系的孟小姐下学期不教了,要来办手续。前几天的报纸你们看到了没?她居然和冯九公子好上了!钟小姐表面风光,谁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啊,遭了无情抛弃。真真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说话的,好像是教务处的办事员崔小姐。

“这有什么。想来冯九公子不过也就是喜新厌旧,追求她罢了。我也说呢,他怎么之前突然给数学系设奖学金。对了,孟小姐还去宪兵司令部教夜校,想必那时候就好上了,只不过咱们不知道罢了。”

“是是,真的看不出来啊,孟小姐平日不声不响,竟有这样的手段,让冯九公子和顾先生两人都拜在了她的裙下。”崔小姐的语气有点艳羡。

“切——”另一人发出一声表示鄙夷的声音。

“她要是能让冯九公子娶了她,这才叫真的有本事……”

孟兰亭猝然停住脚步,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后退,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愣怔了片刻,看了一眼办公室。

胡太太等人还在开会,都没回来。大约是期末了,办公室里显得凌乱不堪,地上也都是废纸,无人打扫。

在这里也进出了半年,今天过后,就不会再来了。

孟兰亭打起精神,起身打扫办公室。帮胡太太倒她位子旁的废纸篓时,视线被一张纸屑给吸引了。

废纸篓里有一叠撕了几下的纸,看起来像是从笔记本上除下来的。纸屑上写了些字。一张巴掌大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

孟兰亭并无意去探究同事的笔记本都记录了什么。但就是那么巧,其中一张纸屑掉出来的时候,叫她看到了上头的一行水笔字:“于课间与奚先生在走廊相遇,谈话数分钟,奚先生请吃饭,孟小姐拒。”

孟兰亭一怔,捡起来,端详了片刻,视线转向废纸篓,将里头剩下的纸屑都找了出来,一张张地拼合,最后出来几页纸。上面一列一列的字,记的竟然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

看起来,像是自己前些时日每天的日常记录。

孟兰亭又惊又怒,盯着看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夹杂着谈笑的脚步声。

胡太太和丁女士携手,说说笑笑地进来了,看到孟兰亭在,办公室里也变得干干净净,笑着奉承:“孟小姐就是勤快。辛苦你了……”

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目光一定,慌忙走了上来,看了一眼,面露尴尬,胡乱将纸掸在一起,揉成一团,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胡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你每天记我的行踪?”

孟兰亭的脾气再好,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没法保持笑脸了,语气变得很是生硬。

胡太太勉强笑着解释:“只是我平日无事随手乱写的,孟小姐你不要误会……

“我无妨。只是奚先生要是知道他也被你平日无事随手乱记,他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孟兰亭淡淡地道。

胡太太的脸涨得通红,看了眼丁女士。

她装作在收拾东西,却分明竖起耳朵,眼睛却不住地往这边瞟。

胡太太急忙将孟兰亭拉到了门外,停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吞吞吐吐地说:“孟小姐,我和你说实话吧,是之前有个自称姓闫的人找了我,我也不知他什么来历,就叫我盯着你在学校里的事,详细记下来报给他。我当时一时糊涂,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你千万别生气……这不,我不是把记录本都给撕了吗。我不干了。别说你下学期不在了,就算还在,我也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你就放过我吧,不要再告诉奚先生了……”

胡太太不住地恳求。

孟兰亭愣了。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有天傍晚自己回周家时,在爱梦路上,仿佛曾在身后看到过一个随行之人,当时就感觉像是冯家的司机老闫。

但当时并没多想,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孟小姐?”

胡太太见她出神不语,小心地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回过神,转身而去。

胡太太察言寡色,感觉她应该是放过了,拍了拍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三天之后,冯令美如约来接孟兰亭。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别,随冯令美一道坐火车去往南京,到了北火车站,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在贵宾休息室里等待时,一个士兵敲门,恭敬地说:“太太,何师长叫我来取东西。”

冯令美指了指屋角的一只皮箱:“拿去。”

士兵急忙取了,朝冯令美敬了个礼,退了出去。

冯令美依旧笑吟吟的,和孟兰亭说说笑笑,时间到了,上了火车的一个包厢,安顿好,没片刻,火车便启动,朝着南京开去。

何方则远远地立在站台末的一段水门汀地面上,目送那节载着冯令美的车厢朝北而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何师长,这是太太叫我拿过来的。”

士兵递上箱子。

何方则看了一眼。知道应该是自己从前还留在她那里的衣物和一些日常之物。

他沉默了片刻,接了过来,提着,转身走出了站台。

……

当天傍晚,孟兰亭抵达了南京的火车站,跟着冯令美刚下车,冯恪之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

他就站在月台上,脸英俊,身姿挺,衣服穿得又体面潇洒,吸引了周围不少的目光。

他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火车还没停下,就快步走到了包厢车厢的门前,站在那里。

“八姐。”

“孟小姐,你们到了?”

他又叫回自己孟小姐了,视线投来,彬彬有礼。

孟兰亭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若无其事,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车子在外头了。我帮你们拿箱子。”

冯恪之殷勤地从冯令美的随从手中接过箱子,走在前头,替两人引路。

“小九昨天就到了。知道我们今天来,早早地过来接。”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弟弟呀,比起以前,那真的是懂事了不知道多少,这回来,听说爹也没再骂他了。以后要是再有个能治得住他的人管教,保管更好。”

冯令美挽着孟兰亭的手臂走出车站,看着弟弟的背影,玩笑般地和孟兰亭咬耳朵。

孟兰亭面带微笑地听着,垂眸说:“是。”

天擦黑的时分,汽车将孟兰亭再次送到了她去年底曾到过的那座紫金山南麓别墅。

晚上,家里除了冯老爷,没有别人,但整间别墅,包括大门入口和庭院,灯火通明,全部的佣人都出来了,迎接八小姐和孟兰亭,气氛热闹极了。

去年底那个伺候过孟兰亭的名叫阿红的小女佣更是热情,抢着帮孟兰亭提箱,说她的房间还是去年那间,早已收拾好了,就等着孟小姐的入住。

冯老爷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笑呵呵地站在客厅门口,模样和先前看起来差不多,精神很是不错。

孟兰亭疾步朝他走去,到了近前,叫了声“冯伯父”,向他鞠躬行礼,被冯老爷接住了,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道:“都是自己一家的人。快进来吧。饿了吧,把东西放放,就吃饭了。”

孟兰亭被送到自己去年住过的那个房间,推开门,微微一怔。

房间重新装潢过了。不但家具等物件是去年她入住时的公主风,现在连地板、墙壁、天花板,也都变成了统一的欧式风格。

整个房间,满眼的雪白和粉红,到处是蕾丝和雕花,华丽梦幻。

“年初孟小姐走了没多久,老爷就叫人把屋子重新装潢了,说这屋子以后专门给你住。我一直等着孟小姐你来呢!”

阿红笑嘻嘻地说。

孟兰亭意外又感动,但心底里,却又愈发多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回报的压力之感。

她略收拾了下,下去吃饭。

晚饭桌上,冯老爷坐上首,让孟兰亭坐在自己左手边,右边就是儿子。

吃饭时,冯恪之大多沉默着,但显得非常听话。

冯老爷对他无论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无不应是,还起身给老父倒水递箸,极其殷勤。

冯老爷大概是头回见儿子如此乖巧孝敬,颇有点类似于受宠若惊的感觉,心情更好了。不顾冯令美的劝阻,开了一瓶酒,几杯下肚,谈兴更浓,忆了不少过去的事,最后提及了自己早年和孟兰亭父亲的一些交往,说:“说起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早年,你爹也曾寄了张你小时候的照片来,现在应该还存在我的书房里。你要的话,我找出来给你,留个纪念。”

冯恪之飞快地瞥了眼和自己隔着父亲而坐的孟兰亭。

孟兰亭眼睛却望着冯老爷,笑谢:“那就麻烦伯父了。”

冯老爷摆手,笑呵呵地说:“如今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也是有意思的。应该还在的。我明天就叫人找。”

饭毕,冯老爷怕孟兰亭旅途劳累,叮嘱她早些休息,自己因有了些醉意,也早早地去歇了。

孟兰亭回了房间,洗澡休息,看了会儿书,度过了来到南京的第一个夜晚。

第57章

晚上十点,冯恪之停车在了颐和路尽头那处守卫森严的墅邸前,站在大门外。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他走了进去。

冯令仪刚睡下了,又披衣起身,出来到了书房,望着这么晚突然上门的弟弟,问他:“孟小姐到了?”

冯恪之唔了一声。

弟弟极少主动来自己这里,尤其像今晚这样,也没提前说一声,突然就跑了过来,这令冯令仪感到有点疑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大姐,我需要一张去往关口的特许通行证。”

冯令仪微微一怔。

关口之北,因为几年前发生那里的那场局部战役的失利,如今已经沦陷。

为防新的事变,关口之南,现在被划为了军事禁区,没有特许通行证,严禁任何人入内。

“那里是军事重地。好好的,突然去那里干什么?不行!”

她想都没想,立刻拒绝。

“兰亭已经知道她弟弟当年牺牲在那里的消息了,她应该想去那里走一趟的。我就带她到关口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冯令仪不语。

冯恪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姐!你不帮也行,我就问一声,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战,打回去?把原本就是我们的地方夺回来,到时候,我也不用向大姐你开口,随便什么时候,想去,就带她去!”

他的语气很克制,但话下那种隐隐的不满和责问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屈而不战,则军事竞赛,即便世界第一,又有什么意义?”

冯令仪不悦:“不许你这么说话!这种事关乎整个国家,不是你说打就打的!”

“是,我明白。所以我来求大姐你帮忙!兰亭弟弟为国捐躯,埋骨战地,现在我只是想带她去看一眼她弟弟打过仗的地方而已!”

冯令仪瞥了眼弟弟。他在自己面前站得笔直,双目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沉吟了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去了就马上回来,注意安全!”

“是!我保证!”

冯恪之立刻答应,神色也变得轻松了些,想了下,又说:“大姐你放心,就算我自己不要命,还有兰亭呢。我就是想带她过去看一眼而已。”

冯令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抬手,替他理了下衣领。

“兰亭又来了,你高兴了吧?你说你是不是傻?先前第一次她来的时候,你要是殷勤点,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别看爹平日看起来很好,他年纪大了,说病就病。三月里,不小心受了点寒,人就病倒了,成了肺炎,一养就是两三个月。刚前些时日,精神才好了些回来,还不许我告诉你和你八姐她们。他现在的身体远不如从前了,就一个虚壳。前些时日,知道你带着宪兵团得了第一名的消息,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往后,你也不要再惹他生气了,知不知道?”

冯恪之一怔,慢慢点头:“是,我知道了。”

“行,别墅远,我这里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证件好了,我就叫人给你送去。等爹过寿那天,我再过去。”

冯恪之点头。

冯令仪眼底带着笑意,目送弟弟转身离去。

冯恪之开车回到南麓别墅,已是深夜十一点多。

他回了房间,从浴室里冲凉出来,毫无睡意,躺在黑暗里,闭目了片刻,忽然想起晚饭时父亲提过的那件事,心里一动,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翻身下地,出了房间。

走廊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应是白天乘车辛苦,她的房间里,灯光也早已灭了。

冯恪之轻手轻脚地经过那个房间门口,潜进书房,揿亮手中的电筒,找了起来。

他找了好一会儿,翻箱倒柜,最后在墙角的一只五斗柜的下屉里,翻出了一只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的古香古色的老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叠的用绳子扎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的陈旧信件,还有一本老相册。

冯恪之将相册拿了出来,用嘴叼着手电筒照明,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找,终于,在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落到一张照片上。

冯恪之将照片抽出来,看了眼背面的留字,立刻放进衣兜里,随后往原来的位子上放了张别的照片,再将相簿和书房里被翻出来的其余东西全部按照原样归位了,最后检查了一遍,寻不出什么被翻动过的痕迹了,才灭了手电,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开了床头灯,仰在床上,从衣兜里摸出自己刚才带出来的那张旧照片。

照片是个看起来才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年纪虽小,却已长成了小美人的胚子。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小的瓜子脸,圆溜溜的漂亮眼睛,齐刘海,笑得很甜,唇边还露出两只浅浅的笑涡,玉雪可爱,五官轮廓,也依稀有了现在的几分神,韵。

冯恪之盯着照片看了半晌,手忍不住凑了过去,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小女孩的脸,这才将照片塞在了自己枕头下,关了灯。

……

孟兰亭昨晚睡得其实很不好。

弟弟的死讯,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她一想起来,心依然还是抽疼,甚至不愿相信。

还有冯恪之弄出来的那些破事。

她心烦意乱。但人在冯家做客,再难过,也不能表露出来。

知道冯老爷有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

冯令美还不见人,应该还在睡觉,但没想到,冯恪之竟起得比自己还要早。

她下去的时候,看见冯老爷双手背后,他手里提着只鸟笼子,跟着从外头进来。

看起来,两父子仿佛刚一起散步归来。

冯老爷的心情应该很好,乐呵呵的,看见孟兰亭就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又转头吩咐儿子:“把笼子挂了,洗洗手,吃早饭了。”

冯恪之应了,提着鸟笼子从孟兰亭身边走过。

三人一道吃了早饭,冯老爷记着昨晚照片的事,带着孟兰亭进了书房,从那个五斗柜里取出相簿,一边翻,一边说:“这里头都是至少十年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许久没动过了,但记得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在这里的。”

冯老爷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有点困惑,又翻了一遍,依然没有。于是再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忙活了好久,始终不见照片。

孟兰亭有点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但见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罢,说:“找不到就算了,没关系的。”

冯恪之在旁,一直帮忙翻着,听她这样开口了,于是说道:“爹,一定是年常日久,你自己都忘了把照片放哪里了吧?我看也算了吧,书房都快倒个儿了!等下回你想起来了,咱们再找。”

冯老爷就听了儿子的话,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看着孟兰亭,露出愧疚之色,叹气:“伯父这个记性……明明应该是放这里的……竟然把你的照片也弄丢了……”

孟兰亭忙安慰冯老爷,说自己看不看都无所谓。

冯老爷显得有点愧疚,嘟囔了几句,这才作罢,让儿子带着孟兰亭出去转转。

“行。”

冯恪之点头,跟着孟兰亭出去了。

“兰亭,你想去哪里玩儿?”

“秦淮河,清凉山,随便哪里都行。南京我很熟。”

那一夜,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哭泣的时候,因为他在边上安慰陪伴而生出的那点亲切和好感,早就已经被狗叼走了。

实话说,倘若不是因为冯老爷过寿的缘故,她又哪里来的心绪到南京玩?

何况,她根本就不想再搭理这个道德可谓是毫无下限的人了。

也不想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面前,再提前几天自己刚知道的那件事。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着他人,看着他的那张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心里就咕嘟咕嘟地冒气,实在压不下去,转念一想,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不必去那么远了。我看边上风景就很好,要不,劳烦你陪我走走?”

特别通行证到手之前,冯恪之并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想法,免得万一有变,到时让她失望。

他也没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刚才不过是应父亲的话,试探一下而已。

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冯恪之带着她出了别墅大门,两人沿着山道,慢慢朝前散步而去。

时令开始进入盛夏,林荫蔽日,道旁草木繁茂,鸟语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孟兰亭一边沿着山道上去,一边随手采着道旁五颜六色的野花,走了一段路,瞥了眼身后,见冯恪之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于是放慢了脚步。

冯恪之走到她的身边,说:“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歇一会儿吧。”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又体贴地脱了自己的外套,铺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示意她坐上去。

孟兰亭没坐,低头闻了下花香,微笑着说:“冯公子,有件事,这几天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个疑?”

冯恪之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你说。”

“那天晚上,顾先生约我去新世界饭店,幸好你来得及时,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须得向你道谢。但是我也有点想不通,冯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的?”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和裙裾。

她低头,轻嗅手里的那束小野花,却不知,在对面人的眼里,自己也如一朵风中轻颤的洁白幽兰。

冯恪之望着,就想起了昨夜自己摸过的照片上的那张小女孩的脸庞,正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她问出这个,回过了神儿,吓了一大跳。

旖念顿消,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编个借口,譬如正好饭店有人看到了,通知了自己,好把事情撇干净。

但见她问完这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

不过一个电光火石间,冯恪之就改了主意,决定向她坦白。

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挽救。

“兰亭,我错了!”

冯恪之立刻说。

“我向你老实交待!是你办公室的一位胡太太告诉老闫,老闫又告诉我的!”

他顿了下。

“至于老闫……他就是我让他去跟你的。”

“这其实是当初我花钱让宪兵上课的同时,为了追求你干的另一件事!我早就后悔了,想向你坦白,好求得你的谅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向你诚挚道歉!”

“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干这样的蠢事了!”

冯恪之一口气说完,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一怔。

本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自己就可以痛斥他一顿了,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么痛快,连带着又是认错,又是发誓,心里原本的怒气,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软绵绵地借不到力了。

“兰亭,你原谅我吧。这真的是我最后一件瞒着你的对你做过的不该做的事!我发誓!”

他的表情,诚恳至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他陪着自己,要自己打他的一幕,心一软,几乎就要相信他了,突然又想起那天在教务处里听来的别人对自己和他的议论,想到现在恐怕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他的所谓“关系”,火气顿时又上来了——只是那种气愤,却不方便在他面前发泄,于是冷笑:“恕我直言,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和……”

她本想骂他“和放屁一样”,但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都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和你说过多次了,请叫我孟小姐!”

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可厌。

孟兰亭将手里的野花朝他脸摔了过去,转身就走。

冯恪之闭了闭眼,睁开,见她已经撇下自己下去了,伸手想捉住她,又不敢,只好抄起她不肯坐的衣服,继续在她后头跟着。

见她步伐如飞,一下就将自己甩在了身后,转眼到了一段草木茂密的狭窄的拐弯处,正想追上去提醒她小心脚下石阶,突然见她站定了,整个人仿佛僵住。

“兰亭!”

冯恪之立刻感到不妙,叫了她一声,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了过去。

“蛇——”

孟兰亭感到自己的脚腕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低头一看,尖叫出声。

“别动!”

冯恪之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喝了一声。弯腰一把捏住了一条刚在草丛里被惊动,冒出来咬了她一口的蛇的七寸,用力一甩,蛇断了骨。

冯恪之一把扔掉蛇,接住了人已软了下去的孟兰亭。

第58章

冯恪之扔掉蛇的一刻,就认出这是条普通的黑鳞花斑蛇,属林蛇种,虽然看起来模样丑恶,但人被咬了,看体质,有些无感,有些人,伤口最多也就红肿发痒个几天,无剧毒,夏天活动频繁,在山里经常看到,从前有回还钻进过他的房间。

刚才应该是被她脚步给惊动了,这才从草丛里窜出来咬了她,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见她大概因为惊吓过度,面孔雪白,人都软绵绵了,将她轻轻放靠在了石阶上。

“别怕,不是毒蛇!”

他立刻安慰她,替她检查伤口。

她穿的是条长至脚踝的洋装裙。

冯恪之撩起她的裙裾,露出一截小腿。

入目一片脂膏般的白得耀目的雪肤。蛇牙就在右边脚踝靠足背的皮肤上,咬出了两个小口子,伤口处,正慢慢地渗出两颗血珠子。

他立刻捏住她的足踝,用手指帮她挤压伤口处的残血,掏出手帕擦拭后,见被咬得较深,血丝还在慢慢地往外渗,略一迟疑,捉住她的脚,低头凑了上去。

孟兰亭从小就怕蛇或蜘蛛这类动物,刚才实在事发突然,脚边窜出来这么一条蛇,唰地咬了自己一口,吓得魂飞魄散,人就要软下去了,这会儿惊魂稍定,见冯恪之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低头凑了上去,似乎要用嘴帮自己吸出残余脏血,心里过意不去,怎么肯让他做这样的事,急忙阻拦:“别——”

冯恪之已经低头张嘴,唇轻轻贴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上,帮她再用力吸出了几口残血,吐掉了,这才放下了些心,用手帕在她足踝上紧紧地打了个结,说:“别怕,没事了,最多会痛痒几天。”

孟兰亭的心还在砰砰地跳,有点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自己抬手撑着石阶,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是有点发软,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感到他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

“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的——”

但是冯恪之已经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方便。快些回去,还要处理伤口的!”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眼睛没看怀里的她,笔直地望着前方,沿着山阶,快步往别墅而去。

孟兰亭不敢挣扎了,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只好缩着一动不动。

“……冯公子,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能走……”

眼看快要到别墅门口了,孟兰亭怕被人看见了,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下来。

“小少爷!孟小姐!这是怎么了?”

孟兰亭才动了下身子,大门旁,那个门房手里拖了把扫帚,晃悠悠地从一旁走了过来,突然看见两人,定下了脚步。

“孟小姐被蛇咬了一口。”

“不好了——”

“老爷!孟小姐被蛇咬啦!”

门房一把丢下手里的扫帚,扭头一边往里跑,一边嚎了一嗓子。

结果就是包括冯老爷在内,别墅里的人,上上下下,全都被这一嗓子给惊动,从屋里呼啦啦地跑了出来,如临大敌。

“兰亭,你怎么样了?”

“恪之,她被什么蛇给咬了?”

冯老爷快步而出,神色紧张万分。

冯恪之把孟兰亭送进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是条林蛇,刚才我已经简单处置了下。爹,家里有蛇药吗?”

冯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山间夏日多虫蛇,别墅里自然备有常用的蛇药。

“有!有!”

冯老爷立刻喊人去拿药。

很快,清水和药都送了过来。

孟兰亭脸已经红得不行,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了,心里只怪自己刚才太过不小心了。

冯恪之下意识地伸出手,瞥了她一眼,略一迟疑,又收手,往后站了些。

一个老妈子帮孟兰亭清洗伤口,拧了条雪白的洋毛巾,帮她把脚也擦了,再挤压出残血,上了药。

“好了,好了,这样就没事了。兰亭你别怕!”

冯老爷在旁一直安慰个不停,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冲着儿子咆哮:“你怎么搞的?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让你带兰亭出去转转,你让她被蛇咬?”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吭声。

“伯父,这和他无关!刚才他也提醒我了,是我自己不小心,靠得太边上了。”

冯老爷说翻脸就翻脸,倒是把孟兰亭吓了一跳,赶紧解释了一句。

冯老爷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叫人扶她回房间休息。

原本的做客日常,就这样被这条冒出来的蛇给改变了。

孟兰亭的体质大约属于敏感类型,到了晚上,果然如冯恪之说的那样,伤口处有些红肿发痒,好在因为处理及时,情况不是很严重。

来这里,她本就不欲多见人面,正好籍着这个借口,接下来的几天,基本都在房间里看书复习。休息了几天,伤口痊愈,冯老爷的寿日也到来了。

因不是整寿,加上冯老爷现在也不喜欢那么多的人情熙熙,只开了几桌饭。上门贺寿的,除了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剩下就是一些关系好的故交友人和平日时常往来走动的近亲。

但即便这样简办,当天晚上,别墅里还是开出了十几桌的寿宴酒席。南京的高层上流,无不以能接到冯家请帖上门贺寿而引为荣,只见屋里屋外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宾客的欢声笑语间,夹杂着小孩子奔跑跳跃发出的嬉笑之声,喜气洋洋,热闹得很。

出于礼貌,孟兰亭晚上也修饰了下,但和寿宴里打扮精致华丽的太太小姐们相比,显得低调无比。

她是想尽量不引人注目,但结果,显然事与愿违。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除了冯恪之的姐姐们,她感到几乎每一个上门的宾客,进来没多久,视线似乎就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男宾还好,看一眼也就过去了,但那些女宾们,投来的目光,可就不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了。

并不是说她们的目光里带着鄙夷或者类似于这样的情绪。

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和善的,态度是友好的,甚至有几个太太主动过来和她搭讪时,语气极其亲热,亲热得甚至让孟兰亭感觉到了一丝奉承的意味。

她疑心或许是大家都知道了前些日报纸上的那则花边新闻。

又疑心她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并非事实的消息,以至于生出误会。

总之,这个晚上,她对每一个含笑投向自己的眼神报以回笑,和每一个走过来与自己说话的人应酬着,脸上,始终带着该有的礼貌的笑。

寿宴吃到九点结束,但大家兴致正浓,没有人走,男宾们一堂,抽烟说话,女人们一起打起了麻将。

孟兰亭感到自己脸庞发僵,笑容快挂不住了,被冯恪之的几个姐姐拉着坐了下去,打了两圈麻将,借口洗手起身,往盥洗室去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嬉笑声,跑过来一伙孩童,应该都是冯恪之姐姐们的孩子,年纪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看见孟兰亭,全都停了下来,盯着她看。

孟兰亭也停住脚步,朝他们露出微笑。

“你以后是不是我们的舅妈啊?”

领头的男童七八岁大,似乎是冯恪之五姐的小儿子,留了个西瓜头,胖乎乎的,歪着脑袋,好奇地盯了孟兰亭片刻后,问她。

孟兰亭面红耳赤,呃了一声,急忙摆手。

“不是!我和你们舅舅没关系!”

小胖子显然不信。

“可是,我刚听他们说,你和我舅舅……”

“小星!你给我胡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

冯恪之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箭步上去,把正歪着头和孟兰亭说话的小胖子的嘴给捂住了。

小胖子的两只眼睛还固执地看着孟兰亭,在冯恪之的荼毒之下,呜呜地奋力挣扎。

冯恪之蹲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刚端出冰淇淋了!再不去,就没了!”

小胖子一下着急了,挣扎得更厉害,脸都憋红了。冯恪之一放手,立马撒开腿跑了,剩下的小孩也全都跟着一哄而散。

走廊上,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冯恪之。

冯恪之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看着孟兰亭,微微咳了一声,朝她慢慢地走了过来,小声说:“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乱说的,你别当真……”

孟兰亭定了定神,没看他,也没回话,盥洗室也不去了,转身就走,走到拐角处,阿红迎面而来,看见孟兰亭,眼睛一亮,停下脚步说:“孟小姐,奚三公子来了,刚找你。”

奚家和冯家的关系算是很近的了,平时也有人情往来。晚上,奚松舟的母亲也来过,但看起来,笑容仿佛有点勉强,大约是身体也不好的缘故,筵席一完就走了,还是冯令美亲自给送出去的。

但奚松舟却没来。

之前孟兰亭在的那几天,也没见他露面过,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这会儿却出现了。

孟兰亭迟疑了下,问了几声,朝外走去。

冯恪之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脸色就有点不好了,冲阿红勾了勾指,阿红急忙跑了过来。

“刚才说谁找她的?”

“奚三公子。好像刚从外面赶过来似的,说找孟小姐有事。”

“人在哪儿?”

“他也没进来,就在前头庭院里等着。”

冯恪之眯了眯眼,拂手示意她下去,在原地踱了几步,慢慢地晃了出去。

第59章

今晚来给冯老爷祝寿的人里,好些身份特殊,所以别墅周围岗哨森严。任何人,哪怕平时再熟悉,手里没有持帖,也只能被拒之门外。

孟兰亭穿过一道无人的侧廊,来到了前头的庭院。

奚松舟站在大门之外,汽车停在了几十米外的路边。

她和负责门防的一个军官说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声。

奚松舟风尘仆仆,看起来仿佛刚出了趟远门才赶回来的样子,见她现身,目露欣色,迎上来,带着孟兰亭走到附近一个远些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

“松舟,找我有事吗?”孟兰亭问。

奚松舟的手里拿了一只口袋,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递了过来:“给你的。”

孟兰亭接过,借着门口的灯光看了一眼。

一只普通的玻璃瓶子,里头装的,看起来好像是泥土。

她有些不解,抬眼望着他。

“兰亭,知道你弟弟牺牲的消息后,我就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前几天我去了趟北边,辗转托了认识的人,帮我在关口一带你弟弟从前参加过战斗的地方,取了这一瓶子的土,带了出来。”

“我晚上刚回来,知道你在这里,就拿过来了。关口现在是禁区,我们无法得以进入拜祭英魂,但这一瓶土里,或许就有你弟弟为之流过的血。我带过来给你,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那片土地,到了那时,我一定陪你亲自去走一趟。”

奚松舟凝视着她,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激动。

孟兰亭怔住了,捧着瓶子,手指隔着玻璃,轻轻地抚过里面的那一掊泥土,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谢谢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偏过头,等情绪有些平复了下去,将那只瓶子紧紧地握住。

“谢谢你松舟。你太有心了。这件礼物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我会好好保存的!”

奚松舟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有用就好。能为你尽一份心力,我很愿意。”

孟兰亭再次向他道谢。

奚松舟欲言又止。

孟兰亭将瓶子小心翼翼地抱牢,说:“你还有事吗?”

奚松舟迟疑了下。

“兰亭,我就不瞒你了,我确实还有件事。先前我就知道,恪之在追求你。”

“倘若可以,你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打算和他在一起?”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

奚松舟立刻解释。

“倘若冒犯了你,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这些话,我知道本不该我说,我也没这个资格,但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兰亭,倘若你也被恪之打动了心,并愿意和他一道渡过下半生,那么我祝福你。冯家人也都很好。从此你有了自己的家,我为你高兴。”

“但是,”他看了眼她身后那间灯火辉煌的别墅,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你之前和恪之处得似乎有些不愉快,而冯家人对你很好,应该也是有所期待。倘若你并没那么喜欢恪之,现在只是出于各种本不该加诸在你身上的外来的压力导致你不便开口拒绝,相信我,我可以代你去和他们说清楚的!”

他的情绪,仿佛渐渐有些激动了起来。

“兰亭,我知道现在不是向你再次求爱的好时机,虽然我是多么渴望你能选择将你珍贵的下半生和我一道渡过,但除了我,你日后也可以有别的选择。而恪之,我却认为,他并不适合你。”

“兰亭,你有足够的天分和才华,留学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等到了你足够成熟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选择和怎样的伴侣共度人生。”

他顿了一下,用着重的语气说:“他给不了你需要的这一切。”

这些天,报纸的沸沸扬扬,消息的口耳相传,以及今夜,不远之外那座灯火辉煌的房子里隐隐飘出的喧声笑语,种种都令一向温文而内敛的奚松舟,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和平常大不相同的气氛。

他知道自己不当对孟兰亭说这些。

但这,又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所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眼前这个他所爱并珍视的女孩儿,她可以不选择自己。但奚松舟也不愿意看到日后,她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受到几乎就已可以预见的伤害。

孟兰亭吃惊于奚松舟的坦白和直率。

也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善意。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松舟,知道你是良言。”

“事情我自己会处置的。”

“再次谢谢你替我取来这一瓶土。”

奚松舟凝视了她片刻,微笑颔首。

“兰亭,你在数学方面的天赋,很大程度应当归于你所拥有的超乎常人的逻辑和理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没有之一,我相信你会做好这个人生选择的。”

奚松舟站在别墅之外,等孟兰亭进去了,转身也上了自己的车,驾车而去。

冯恪之立在近旁的一个昏暗角落里,望着孟兰亭紧紧地抱着那只玻璃瓶子,低头,从自己的面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指尖,触着一张纸。

那是晚上,他刚刚收到的特别通行证。

他看着她走了进去,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庭院的花木道间,转过头,看着前方下山道上,那两点缓缓蜿蜒移动的汽车车灯的光影,突然迈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没片刻,大门开启,一辆汽车呼啸着冲入了夜幕。

奚松舟驾车一向平稳。

像今夜,开在凿铺于山间的汽车道上,原本应当更加谨慎。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心绪前所未有地浮躁,他将油门也踩得很大。

山风呼呼地从半开的车窗里涌进车厢,他感到自己胸膛里,仿佛有气血在涌动。

忽然,后头的车道上,出现了两点新的汽车灯光,速度极快,呼啸着,很快就追到了他的后面。

应当是离开南麓别墅下山的某个宾客。

奚松舟于是将汽车朝靠山壁的一面开过去些,给后头汽车让出道,让对方先行通过。

后车上来了,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下,从他的车窗旁一掠而过,将他迅速抛在了身后。

奚松舟不喜来人这样的开车方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仅仅只能容下两辆汽车并排通过的山道上,对方在外道,旁边就是山崖,又是天黑,视线受限,一侧轮胎可能堪堪就与路基相平,稍把控不好,有可能就出意外。

胆量和车技,缺一不可。

显然开车的来人,这两样都不缺。

他下意识地瞥向已超了自己的那辆车的车尾,还没来得及看清车牌,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前车已将他甩下几十米,开到了一处较为宽坦的路边,毫无预警地打了个方向,嘎吱一声,横在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奚松舟吃了一惊,猛地用力踩下刹车。

轮胎被铁片死死抱住,伴着一阵在地面前滑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车头距离前车横在路中的车身,不过一个轮胎的距离罢了。

奚松舟修养再好,遇到这样显然挑衅的举动,心里也不禁起怒,正要停车下来,看见前车车门被推开,驾驶位旁的地面之上,踩下了一只脚。

车上,下了一个人。

冯恪之。

他停在两车之间,隔着汽车前挡风玻璃,望着还没下来的奚松舟。

“从现在开始,给我离她远些!”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雪白的汽车车灯,飒飒地扑在他的脸上,五官鲜明,目光冰冷。

奚松舟和他对望了片刻,从车里下去,慢慢地握拳,走到了他的面前,挥臂,一拳就朝冯恪之的面门砸了过去。

奚松舟从前留学时,也曾是拳击俱乐部的会员。

这一拳,凝聚了他心中无比的愤怒和不满。

“砰”的一声。

他的拳,重重地挥到了冯恪之的面门之上,砸了上去。

“为什么不还手?来!我等着你!”

奚松舟依旧紧紧地捏拳,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

他知道以冯恪之的反应,刚才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出拳没有半点反应。

他这样站着,让自己一拳击中,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有意不躲。

冯恪之慢慢地转回脸,依旧那样盯着他,肩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奚松舟,我让你打这一下。打完了,给我离她远些!”

“你听着,她是我冯恪之的女人。”

“下一次,要是让我知道你还这样纠缠她,就别怪我冯恪之不认亲戚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但话底,却仿佛隐隐正有挟着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

奚松舟一怔,随即冷笑。

“恪之,你大约是听到了我刚才对兰亭说过的那几句话了吧?我不妨告诉你,我不但在兰亭面前直言,就算现在,当着你的面,我也可以毫不忌讳地说,不该去接近兰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兰亭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以为她是你以前那些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有兴趣了就玩,腻了就抛的女人?你以为她是那些或因为你的家世,或就是被你个人魅力所倾倒,等着和你冯恪之联姻好做你太太的名媛闺秀?”

“你知道现在别人背后都是怎么谈论她的?”

“你觉得她会喜欢你带给她的这一切?”

“你有什么资格谈去爱她?”

奚松舟的语气激动了起来。

顿了一顿,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终于变得缓和了些。

“恪之,有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不否认她大约对你生出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现在或许也很强烈。但它于你而言,不会是长久的!你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你!并且,她不爱你,你难道没有感觉吗?我劝你,倘若你真的爱她,那么你应当尊重她的想法。”

“往后远离她的,不是我,应当是你!”

汽车引擎颤抖着,轰轰地在耳鼓上发出低沉的共鸣。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抬眼。

“奚松舟,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你又凭了什么,下论断她就不爱我?她刚才这样对你说了吗?”

冯恪之盯着面前的奚松舟,方才被打破了皮,正慢慢渗出一缕血丝的唇角,慢慢地勾出了一丝含着讥嘲的淡淡微笑。

“我冯恪之确实混帐,我承认这一点。你别也管她能吸引我多久。这些都不是你的事!就算她不爱我,她也不爱你。否则,你这样一个毫无瑕疵和她又志同道合的大教授,至于今晚上特意跑来这里对她说这些话吗?”

“为了博她的欢心,心里下跪祈求恐怕都是愿意的,却又要用大度的面孔去装饰。”

“奚松舟,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也你也有这样的一面,失敬了。”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嘴角。

“孟兰亭是我的女人,我和你最后说一次。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转身上了车,驱车倒退,打了个方向,驾车就从奚松舟的汽车之畔疾驰而过。

……

因冯老爷年纪大了,南麓别墅里的聚会也没持续到很晚,晚上十一点不到,人就陆陆续续地散去。

冯令美和几个姐姐忙着送客,忙活完了,不见弟弟的人,以为他是去送男客了,也不在意,几个姐妹话了别,路远的就住下,其余离开,各自散了。

十二点,佣人们收拾好了场地,忙碌了整整一天,无不疲倦,也各回房睡觉去了。

热闹了一晚上的山间别墅,彻底恢复了夜的宁静。

孟兰亭回房后,对着那只玻璃瓶,看一会儿,眼圈红一会儿,熄灯后,心绪紊乱,久久无法入眠,索性又起身,亮了台灯,坐在桌前,再次翻书复习,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在书本之上。

看了十几页的书,感到心绪终于平静了些。

时间已经快要凌晨一点了。

她感到有点口渴,想喝了水就睡觉。拿起杯子,发现空了,于是往身上披了件睡袍,衣带绾腰,拿了水杯,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去楼下厨房倒点水。

她走出房间,也没开走廊的灯,借着对面那排窗户透进来的一片夜色,轻手轻脚地往楼下去,才走了几步,鼻息里,仿佛飘来了一缕淡淡的烟草气味。

这味道,她并不陌生。

她回头,赫然看见身后,那扇靠她房门不远的窗户边上,影影绰绰,竟靠了道人影。

夜色中,一点红火,明明灭灭,两道目光,在夜色里闪着微微的幽暗光芒,仿佛正在盯着自己的背影。

孟兰亭吓了一跳,后背顿时毛骨悚然。

她反应了过来。水也不喝了,急忙掉头回房。

几乎是逃一样地进入,还没来得及关门,身后已经起了脚步声。

那人将烟蒂丢到了窗外的花园里,跟了上来。

一只手插入,挡在了就要闭合的门缝里。

轻轻一推,孟兰亭就往后退了几步。

门被推开,冯恪之跟了进来,随即将门轻轻闭合。

孟兰亭的心怦怦地跳,压低声,抬手指着门口:“出去。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靠在门框上,两只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不出去。但冯老爷不但在同一屋檐下,几个留宿的姐姐,也都睡在同层楼的房间里。隔壁就是八姐冯令美。

料他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孟兰亭终于慢慢定下心神,抬眼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侧嘴角破了。不但破了皮,仿佛还流了血,不禁疑惑。

想问,又忍住了。

冯恪之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所想,说:“晚上奚松舟找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孟兰亭一愣。

冰雪聪明,她立刻就猜到了,睁大眼睛:“你竟然打了他?”

她的语气里,已经带出了不满。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说:“你心疼他,是不是?”

“冯恪之!你太过分了!”

孟兰亭真的感到不可理喻,更是失望的气愤。

“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她怕惊动隔壁的冯令美,极力压低声音。

对面那人却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

“兰亭,我要是告诉你,我根本没有动他。是他动手,把我打成这样的。你也会心疼我吗?”

他盯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第60章

他的目光阴郁,却又仿佛带了些孩子气般的执拗,就这么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一顿。

应“心疼”,或是“不心疼”,听起来,难免都有几分疑在和他打情骂俏的感觉。

她移开视线,转身朝书桌走去。

“冯恪之,半夜三更的,别发疯了!赶紧走吧……”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试探般地,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要离开的脚步。

“兰亭,别对我这么凶……”

孟兰亭正在气恼挣扎,耳畔一热,传来了一道低低的话语之声。

她一僵,感到自己那侧耳朵连同被呼吸吹到的脖颈,瞬间仿佛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急忙偏了下头,避开他靠近的那张脸。

但耳根已经暗暗地烫了。

“冯恪之!”

她低声叱他,声音里流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兰亭,我有话想和你说。要是不说出来,晚上我是没法睡觉的。”

“奚松舟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混蛋,给你带去了很多的麻烦和难过,不仅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现在也是……”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看了孟兰亭一眼。

“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譬如我给钟小姐捐的那座楼,不管你信不信,其实当时,我就是想看你的反应,我大约是希望你能嫉妒吧……我真的太蠢了。”

孟兰亭一怔。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是事实,我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我确实混蛋。我只希望,你现在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孟兰亭望他。

他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

“那天早上,我在周家外头等到你出来,你骂我,说你也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一开始,除了被你吸引,也是有点不服输吧。”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但我想得到你,想每天看到你,和你在一起,更想对你好一辈子。”

“我从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的声音停住了。

两人靠得是如此的近。

年轻男人体温,灼热得可怕,仿佛燎人的火苗子,透过了薄薄的睡袍料子,正一寸寸地暗暗渗入她隐在衣物下的肌肤里。

耳畔静悄悄的,孟兰亭听到了发自胸腔下的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灯光柔和,她垂颈而立,墙上身影,宛如一支静静的睡莲,睡袍的衣领因方才的挣扎散开了些,脖颈下露出了一段漂亮的锁骨,再往下,衣襟遮掩之处,一抹暗痕,若隐若现。

“兰亭……”

冯恪之嗓子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软凉的发梢,碰到了她的面颊。

“兰亭……”

他又叫了一遍,在她耳畔呢喃般地重复着。

“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我大概永远也叫不腻……”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证明给你看……”

面颊正烫着,被他指尖碰触,犹如忽地沾了一朵从天飘零而下的雪花。

孟兰亭眼睫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猝然后退了几步。

冯恪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跟上。

“你别过来了!”

孟兰亭立刻说道。

冯恪之脚步一顿。

他在追求自己。

但孟兰亭无法想象自己和冯恪之共度一生的情景。

倘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从了他的追求,她不知道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喜欢数学公式,它们都是可以被推导,被证明,被掌握的。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人生也是如此。

弟弟已经没了,她只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步调。

留学,就是她可以预见的,也能够掌控的新的人生之路。

而眼前的这个追求者,显而易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范畴。

她不敢,也不愿冒险,去赌一个英俊浪子的心。

她定了定神。

“冯公子,我感激于你这样的坦白。但是很抱歉,就算没有你的那些过往,你也不适合我。”

“你不是我理想的能够共同渡过下半生的那个人。”

她说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了冯恪之的耳中。

冯恪之没有动,但片刻前,眼底的那片柔和的目光,渐渐地凝固住了。

“是因为奚松舟吗?”

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只装着泥土的玻璃瓶上,看了一眼。

“他才是你理想中的对象?”

他问。

冯老爷对自己的好,冯家姐姐们心照不宣的期待,种种的人情,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自己收罗,越陷越深。

对于孟兰亭而言,这种感觉在今夜,当她身处周围几乎全部都是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目光的观看里,一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既然不作考虑,那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彻底把话说清楚,免得再这样拖下去,于自己,于对方,还有他的家人,都是羁绊和负担。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

“冯公子,你大约不知道,从前在我得知我有一位从小定过婚约的未婚夫后,也曾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而在知道是你后,真的,你和我的想象差距,太过遥远了。”

“说实话,倘若我预备考虑感情的事了,那么奚先生,确实比你更适合我。”

她终于回答了他的质疑。

也清楚地感觉到,冯恪之的身影变得僵硬了。

房间里,陷入了静默。

孟兰亭站了片刻,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门。

“很晚了,请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慢慢地转过身,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间。

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孟兰亭望着他的背影。

“孟兰亭,是我的态度不够诚意,还是不够卑微?”

“你要这样对我?”

他转过脸,一字一字地问,目光阴暗,声音艰涩。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掩上,闭合。

她不知道冯恪之在门外又做了什么,是依然停留着,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她自己靠在门背上,一动不动,想起片刻前他回头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感到心口阵阵发堵,闭目了片刻,等眼睛里涌出的那阵热意渐渐消散,走回到那张最是适合做公主梦的漂亮的床前,躺了下去。

这一夜里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孟兰亭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估计冯老爷和儿子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这才下去,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原来冯恪之一早就已经走了。

“说回上海有事!”

冯老爷提及儿子大清早突然离开的举动,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抱怨和失望。

“什么事这么急,昨晚还一声不吭,一早竟说走就走!连我叫他等你下来,先和你话个别也不肯!”

孟兰亭感到微微意外,但也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陪了冯老爷片刻,就提出告辞,说打算回一趟老家。

“谢谢伯父之前为我打听到的关于我的弟弟的消息……”

一提及弟弟,她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

顿了一顿。

“去年底我出来时,有点匆忙,家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置。现在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孟兰亭过来,冯老爷本是想留她长住的,自然极力挽留。

孟兰亭婉拒,但态度颇是坚决。冯老爷也体谅她的心情,虽不舍,亦不再强留,说派人送她一程。

冯令美和昨晚留宿在这里的几个姐姐也陆续起了床。

弟弟对孟家小姐的态度改变之大,但凡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就在昨晚,看着弟弟和孟家小姐出双入对,宛如璧人,大家都还乐见其成,背地里已经开始咬起耳朵,无不期待。

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不但弟弟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跑了,现在连孟兰亭也说要回老家了。

几人一头雾水,更是有些失望,但在孟兰亭的面前,也不好表露。

在冯老爷的挽留下,孟兰亭在南京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踏上了回乡的路,路上辗转数日,终于顺利抵达县城家中。

距去年底她离家奔沪,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但这一趟回来,触目,无不是物是人非之感。

她在去往南京之前,就已经和周教授夫妇讲过,最近要在老家复习读书,等到了下月,再回去参加考试。

孟兰亭打起精神,见过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边立了一个碑,又处置了剩下田产的事,随后在家中住了下来。

小地方的光阴,静如深水。孟兰亭每天埋头复习,再不多想别事,只等时间到了,就去考试。

一个月后,那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院中蝉鸣阵阵,孟兰亭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旧竹布衫,坐在父亲旧日书房的那面南窗前,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已经想了两天,突然灵光一现的难题。

“孟小姐,电报!上海发来的!”

县城邮局的派送人对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电报,不顾大太阳,立刻给她送了过来。

这封突然抵达的发自上海的电报,宛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彻底地打破了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情。

是一个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样是一个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极大的坏消息。

她以为已经没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

第61章

夜色笼罩,南京宪兵司令总部的牢狱里,一扇铁门被打开。门边的一个墙角里,悬了一盏积着经年尘垢的灯,灯发出黯淡的光,照出前头一条狭长而阴暗的通道。

冯恪之风尘仆仆,脚上那双沾了些尘土的皮鞋,踏于散发着腐味的通道里,经过一间间紧闭的囚室的门前,最后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

看守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过半人高的牢门的锁,冯恪之推门,弯腰走了进去,停在了囚室的门口。

这里戒备森严,关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几乎不见任何光线。

看守殷勤地跟了进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那盏煤气灯,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狭小,靠着墙角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背朝里,身体蜷缩,一动不动。

“九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去年那件刺杀案的凶犯之一。提过来关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抬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囚徒的腿:“喂,起来,别装死!”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过去。

冯恪之让看守退开,自己上去,弯腰,伸手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拿了灯,对着面孔,凑过去些。

那人的脸被照亮了。

这是一张年轻的,还透出几分稚嫩少年气的面孔。头发因为长久没理,已经凝在一起,凌乱不堪。人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难看出,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

冯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翻身过来时,他的脖颈软软地耷拉了过来。

灯凑近。他脸色雪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冯恪之盯着这张脸孔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了下眼皮,转头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应答。

被送到这里的囚犯,通常只有两个结局。

适合公开审判的,上特别法庭,被宣告死刑。

不适合公开审判的,让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死了,拖出去埋了,将档案勾销,一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就此彻底消失。

显然,地上这个青年所犯的事,并不适合公开审判。

等人病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监狱的这种做法,冯恪之自然不会陌生。并没说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再次看了眼地上这张入目依稀有几分似曾相识感的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给他换个条件好点的牢房,立刻叫医生来,给他看病!”

“是,是,这就办,这就办……”

看守也不知地上这个犯了大事的年轻人和冯恪之到底什么渊源。但他既然这么吩咐了,自然照办。毕竟,这可是个连张司令都要给面子的惹不起的爷。

第二天,冯恪之现身在了宪兵头子老张的办公室里。

军事竞赛的获胜,让老张当时在报纸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在军部里也好生扬眉吐气了一番,现在看见冯恪之,简直比看见亲儿子还要亲热,拉着他胳膊让他坐。

“上月不是说你回上海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南京啊?在你爹跟前,替我带个问候。他老人家可是尊大佛,现在又隐了,我想拜,都没门可进。”

老张亲自给他倒水,乐呵呵地说。

冯恪之接过水,道谢。

“坐,坐。下头人跟我说你昨晚下去了?有事吗?”老张问。

“是。实不相瞒,我今早过来找司令你,是想要一个人。”

老张看了他一眼:“谁?”

“我昨晚下去看的那个人。”

老张迟疑了下。

去年六月,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刺杀案。

当时,南京一外交部高官在出行时,遭到了两名枪手的暗杀。官员当场中弹身亡。一杀手被当场击毙,另一人,中弹受伤后被捕。

被杀的高官,是有名的主和派人物,案件当时在全国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舆论无不同情杀手,甚至有叫好之声,呼吁南京顺应民情,予以特赦。

但被杀的毕竟是高官,况且,战或不战,如今也未定数。

杀手犯的,就是重罪。

一边是法律和来自主和派的压力,另一边是汹涌的民情。

上头犹豫再三,最后决定采用百试不爽的“拖”字诀。

既不审判,也不特赦,将杀手引渡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特别监狱里,关押了起来,一直关到现在。

老张没有想到,冯恪之现在怎么突然过来向自己要这个人。

“恪之,他可是去年那桩刺杀案的重犯啊,当时全国皆知……”

“案件是要公开审判吗?”

“这倒不是……”

冯恪之一笑:“那就好了。司令给我个面子,把人给我,弄个死刑犯顶替,说病死了,把档案销了,不就结了?”

老张犹豫。

冯恪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司令莫非是不相信我?”

“哎,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这样的事,老张轻车熟路,自然不是第一次干。

但这事,当时的影响太大了,那个人犯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

老张不敢轻易放人。

但冯恪之这样伸手了,显然是势在必得要定了人,这个“不”字,他又说不出来。

他还在犹豫不决。

冯恪之从椅子上起身,踱到他的边上。

“张司令,听所上头年初批的宪兵部队军费里,增加了一笔叫什么“冰补”的开支。现在天气这么热,我下面几千人,整天训练,热得跟狗似的,也没见什么补贴下来。我一个地方,自然没多少,但全国二十几个省,加起来,这笔钱怕也不少吧?”

老张一愣。

“我还听说,后勤负责这个的,是司令你的小舅子。司令你是不是该叫他查下账,看都补到哪里去了?”

老张吓了一跳。

自己的小舅子谋私克扣,他不是不知道,但家里老婆护着,他也没有办法,只要不是太过,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迅速地看了眼门口的方向,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别急别急,放心,我今天就查,尽快下发,一分不少!那个人,你带走就是了。你只要保证不说出去,我这边,绝对不会出问题。”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点了点头:“那好,多谢司令行方便,人我这就带走了。我也替下头的弟兄们,谢谢司令过问这种小事。”

“应该的,应该的……”

老张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打着哈哈,赶紧送人出去,转身回来,脸色铁青地打了个电话,冲着那边吼:“你他娘的是想找死吗?连冯家老九那边的钱都敢克扣?”

他小舅子吓了一跳:“别的地方,我是弄了一点点,我认。他在的地方,你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动啊,全都拨下去了!”

老张一僵。

“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再有下回,让我知道,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

一个月前,冯恪之持通行证赶去关口,查当年参加战役的情况,弄到了全部幸存人员的名单,随后调出人员的档案,动用人手,日以继夜,一个一个地盘查,三天之前,终于叫他查到了一个和孟若渝生前有过往来的疑似还活着的幸存人员,叫人控制住后,连夜亲自赶去审问。

对方从前曾是一个名叫铁血社的爱国激进组织的成员,曾参加长城战役,现在做起了生意。

面对冯恪之的讯问,他很快就全部供了出来。

几年之前,他还和现在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热血于国事,不但秘密参加了铁血社,立志除奸,还参加了长城之战,和同样志愿投军的孟若渝认识了。

孟若渝擅长电讯和设备的修理维护,当时正好缺人,被派去顶替。他就是助手。

有一天,两人在转移设备的途中,遭到了一枚流弹的袭击。

孟若渝头部受伤,晕迷不醒,他也受了重伤,无法移动。

在原地熬了两天之后,被一个路过的乡下人救起,等养好了伤,仗也打完了。

他的伤是好了,但孟若渝却留下了后遗症,因为脑部受到了剧烈震荡,暂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去哪里,他就将孟引进了铁血社,继而接触到了那个正在密谋的刺杀计划。

一旦实施计划,动手的人,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之前那场死里逃生的经历,令他心有余悸。他悄悄退缩,而孟若渝和另一个后来被当场击毙的社员志愿去执行计划,要以己血来警醒世人。

随后,就发生了那场震动全国的案件。

一个社员当场牺牲,孟若渝被捕,紧接着,铁血社的其余成员,也遭到了通缉和逮捕,被宣布非法。

他逃走了,就此回了老家,重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从去年开始,直到现在,他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孟若渝家人所登的寻人启事,但怕惹祸上身,一直没有发声,直到现在,被找到了。

冯恪之放过了人,随后连夜赶回南京,这才有了昨晚的下狱探监和今天的开口要人。

从司令部里出来,他没有回家,揉了揉因为奔波多日而疲倦不堪的脸,转身就去了下关火车站,再次踏上了回往上海的路。

……

孟兰亭收到的电报,发自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张奎发。

他在电报里说,发现了一个疑似孟若渝的嫌疑犯,人活着,但生了重病,而且,罪当枪毙。

现在,嫌犯已被转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

没头没尾,就这样两句话。

这样的一封电报,对于孟兰亭而言,该当会是怎样的一个巨大震动。

孟兰亭立刻放下了一切,当天就赶到了县城的那个火车站,上了火车,去往上海。

隔日,第三天的傍晚,她的双脚,终于站在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之前,找给自己发了电报的张秘书。

第62章

司令部里的人,包括门岗,对孟兰亭自然不会陌生,但这一回,却没有放她进去,说并未得到过任何通知或是许可。

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夜校教师了,这种地方,原本也不是想进就进的。

孟兰亭自然理解,请对方替自己传话给张秘书。

门岗虽然不让她进,但态度还是很好的,立刻答应了下来。

孟兰亭在大门外等了没片刻,就看见张奎发从里面出来了,急忙迎上去。

张秘书还是笑容满面的老样子,客客气气地和孟兰亭寒暄了两句,承认是自己发的电报,但一听她说想看一眼人,笑容就消失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孟小姐,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实话告诉你吧,人就才前两天,才从南京那边转过来的。我是看了档案,觉得有点像你之前在报上登过的弟弟的照片,就试探了下冯长官的口风,说要不要叫你来认一下。他当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就给你发了个电报。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现在你要看人,这个我真的没法做主。你最好去找冯长官。”

“他现在在里头吗?”

张秘书摇头。

“上个月,整整一个月都不见他人,就前几天来过一趟,这两天又没来了。”

他陪笑:“你也知道,我就一秘书,干事的,怎么敢过问上头人的行迹?”

孟兰亭压下满腔的急切和担忧,向张秘书道谢,离开了司令部,转身立刻去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

路很远,她赶到冯公馆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

虽然夏日白天漫长,但到了这个点,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公馆大门紧紧关闭。一阵晚风吹过,门前道路旁的一株老泡桐,从茂盛的枝叶里往下簌簌地掉落着梧桐子。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下来,揿了公馆铁门上的门铃。

门房老张出来开门,看见孟兰亭,露出惊喜的笑容,问:“孟小姐是要找我们八小姐吗?她出差了,要过两天才回。”

“我是来找冯公子的。他在吗?”

“九公子啊,他也不在家。孟小姐要是有事,可以进来坐着等他回来。”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你要是有急事,我帮你去问问冯妈!”

老张匆匆进去,一会儿,冯妈跑了出来,笑容满面,说:“我听老闫说,小少爷晚上应该是去大世界了,崔府的大公子过生日,早几天前,就再三地请了。孟小姐吃晚饭了吗?进来吃饭吧!”

孟兰亭说自己吃过了,婉拒,又问:“冯妈你知道他大概几点回吗?”

“这就难说了。玩起来,说不定晚上不回也有可能的。孟小姐你要是有急事,就跟我说,小少爷一回来,我就帮你转告。”

冯妈说得应该没错,那种地方,玩起来通宵也是正常。

“孟小姐,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回了老家?你找小少爷什么事啊?你先进来坐吧。”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焦虑,摇头,向冯妈道谢,离开了冯公馆。

人已到了上海,她只觉自己一刻也无法再等待,恨不得立刻见到那个此刻还身陷囹圄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失踪了长达两年的弟弟?

如果是的话,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了?

她不过略微迟疑了下,就又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送自己去大世界。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夜的上海,仿佛一个装饰华美、佩戴面纱的迷离美人,吸引着无数的人,向她一头扎了进去,醉生梦死,沉沉浮浮。

这个时间点,正是大世界里最热闹的时分。这座五层楼的西式建筑里,囊括了酒吧、弹子房、赌场,以及舞厅等种种时下最受欢迎的各种娱乐项目。隔着一条街,就能看到那个高高耸立于夜空中的被跳跃的彩色霓虹灯打出名字的巨大招牌。

孟兰亭从黄包车里下来,朝着大世界走去。还没走到门前,听到一阵喧嚣而欢快的舞曲从大门里传了出来,直扑人耳。

玻璃门里,灯火璀璨,人头攒动,隐隐可以看到大厅的中央,那个用彩色玻璃装饰的巨大穹顶下的舞台上,一排穿着火红舞裙的的白肤金发女郎,伴着舞曲,踢动雪白长腿,正在跳着勾人魂魄的火辣舞蹈。

孟兰亭停在门口,用英语向那个印度门童问冯恪之。

对方打量了她一眼,不吭声。

孟兰亭说:“我找冯先生有急事。麻烦你帮我传个话进去就行。”

她递过去一些钱。

对方收了,这才说:“冯先生大约半个小时前,和一群朋友已经离开了。”

他自然不知道冯恪之又去了哪里。

接连三次的扑空。

又饿又累。

孟兰亭压下那仿佛海浪一般朝自己打来的失望之情,再次转身离开。

她在附近路边的一个摊子上随意买了个饼充饥,决定还是回冯公馆,在那里等着冯恪之回来。

她回到那座房子的附近,没有再按门铃,坐在对面马路那棵梧桐树的暗影下,开始了等待。

初熟的梧桐子,不断地簌簌下落,落满了她的裙和脚边的砖地缝隙。

她从晚上九点,一直等到了深夜。

大约十二点多,终于,马路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了两道汽车头等的雪白光柱。

一辆汽车开了回来,停在公馆的门前,按了声喇叭。

冯恪之回了!

看到他坐在车里的那张侧脸在视线里一闪而过,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孟兰亭的眼眶忽然热了。

心底,陡然涌出了一种激动,却又夹杂了几分胆怯以及羞惭不安般的复杂情绪。

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逼退眼底的那阵泪意,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大门快步走了过去。

老张闻声,已经跑出来开门,一边拉着铁门,一边说:“九公子,晚上你回来这么早啊,还以为你不回了呢。晚上孟小姐……”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孟兰亭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不禁一怔。

冯恪之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稍稍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走到车窗外的孟兰亭,没有表情,也没有作声。

孟兰亭压下心底那种愈发强烈的不安之感,低声说:“冯公子,我想求你帮个忙。”

冯恪之视线掠了她一眼,从她的头到脚,没有说话,转过脸,把车开了进去。

老张大约没有料到他两人碰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一愣,见汽车已经开了进去,看了眼孟兰亭,急忙追上。

孟兰亭站在大门之外,透过两扇门的缝隙,看着冯恪之的身影从车里下来,朝着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老张跑了出来,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笑着说:“孟小姐,九公子叫你进去。”

孟兰亭站在门外,人几乎就要无法呼吸了。

在来的路上,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冷待的最坏的打算。

但当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开口求人,求一个曾被自己一而再再二三拒绝,甚至是狠狠得罪了的人,是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情。

但是这一切,和弟弟的消息比起来,显得已是微不足道。

再不堪,她也必须要去面对。

她勉强打起精神,向显然疑惑不解的门房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走进了面前的这面铁门,穿过庭院,来到了客厅的门前。

客厅里的灯亮着。

冯妈仿佛赶去厨房里忙活了。孟兰亭站在厅口,看见冯恪之已经脱去西装外套,随手丢在沙发背上。

他的头发上打了发油,身上是件裁剪合体的银灰色西装马甲,脚上的皮鞋,铮亮无比。

就仿佛去年,她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时的那种样子。

孟兰亭慢慢地走了进去,停住,站在了距离他七八步外的客厅的中间。

他坐下后,从茶几上放着的一只烟盒里取出支香烟,点了,这才抬起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仿佛刚刚才觉察到她进来似的样子。

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问她是为什么事而来。

他又好似喝了些酒的样子,眼角微微泛红。隔着慢慢升腾起来的那片青色的烟雾,面容看起来有点陌生。

孟兰亭定下心神,又上去几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说:“冯公子,我收到了张秘书的一封电报,得知可能有了关于我弟弟的新的下落的消息。下午我去了司令部,张秘书说我想见人的话,要来找你……”

她顿了一下。

“冯公子,你能不能……让我先去见见那个人的面?”

她说完了话,客厅里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耳边隐隐传来了厨房里,冯妈在忙碌时发出的碗勺相碰的轻微声音。

他没有回答,坐着,也没动,只是那样看着她。

两人中间的空气,也是冷冷的,寂静的。只有他指间的香烟,不断地散出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腾在两人的中间。

“小少爷,汤做好了,你赶紧喝,醒醒……”

冯妈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出来,忽然看见孟兰亭。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不禁一愣,停下了脚步。

“冯公子……”孟兰亭声音微微地颤抖。

她想说“求求你了——”。

“人在德国医院。”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冯恪之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淡淡地说。

“老闫,送她去!”

他又冲门厅外的方向吼了一声,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二楼的那道走廊之上,呆住了。

“孟小姐……走吧……我这就送你去……”

老闫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外,朝着孟兰亭小心地叫了一声。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低头抹了抹眼角,急忙转身,朝外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