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般般般般般般般般般……配!”林管事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把能想到的词儿一股脑蹦出来,“男郎女貌,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地设一双!花好月圆……圆、圆……圆满三生啊!这世上找不到更般配的神仙眷侣!”
他越说心里越慌。打死他也想不到擅长察言观色的他,最后竟然得罪了这么了不起的人。
他偷偷去看卫瞻的冷脸,更是胆战心惊。
虽然知道高彦磊此时可能恨死他了,他还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看向高彦磊,跟自己的老板求助。
高彦磊过来的时候林管事已经把那些大不敬的话说完了,所以高彦磊并不知道林管事都说了什么。可是他一猜也知道林管事定然是闯了祸,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他也并不想包庇林管事,可林管事毕竟是他的人,未免卫瞻迁怒,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大殿下,是小人管辖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卫瞻没有说话,谁也不能从他的神情里猜出他现在的心思来。
他这一沉默,高彦磊心里越发觉得慌。
高彦磊为什么会认识卫瞻?其实他正是从京城过来。
当今圣上还未曾登基称帝,住在丰白城时。高彦磊的爷爷正是彼时圣上家中的管家。高家能将九霄楼开得如此风风火火家喻户晓,在丰白城有了一席之地,也不过是仰仗着当年圣上家中管家的身份,所带来的几分荣耀罢了。
也正是因为卫瞻知道九霄楼高家的底细,他来到丰白城后,才直接住进了九霄楼。
高彦磊咬了咬牙,再次开口:“大殿下息怒。”
他伏地跪拜,以额碰地。
见此,林管事赶忙跟着磕头。他的脑袋瓜磕在地上,也不知道地板是什么材料,竟让他磕出了吧嗒咔嚓声。
屋内的气氛一时僵了起来。
就连先前还哭哭啼啼的神偷赵三也噤了声。他生的一双小豆眼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绞尽脑汁想着自保的法子。
霍澜音轻轻拽了拽卫瞻的袖子。卫瞻略显不耐烦地垂下眼睛撇向她。
霍澜音温声细语:“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启程。”
卫瞻斜眼看着他,没说话。【更 多 文 请 关 注 薇 心 工 重 hao : 分 享 少 女 的 日 常 】
不知道为什么,霍澜音从卫瞻漆黑的瞳子里看出了几分敌意。她拽着卫瞻袖口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是再一次轻轻拽了一下。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用一双含着一汪秋水的潋滟眸望向卫瞻。眸波盈盈,这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
卫瞻胸口的那股气闷上不去下不来。他甩开霍澜音的手,大步往外走,经过高彦磊面前,高彦磊察言观色,赶紧动作麻利地跪着向一侧挪开。倒是早就被吓破胆的林管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挡在了卫瞻的身前。
卫瞻可不知道绕路,直接踩在林管事的背,迈过去。
林管事一动不敢动,却忍不住瑟瑟发抖。
奚海生茫然地望向霍澜音:“夫人,这……”
霍澜音简单吩咐了两句,疾步小跑着下楼,去追卫瞻。卫瞻腿长步子大,霍澜音一口气跑到楼下九霄楼正门外,才追上卫瞻。她也没有再往前,只是默默跟在卫瞻身后。
卫瞻迈的步子大,霍澜音跟在后面不多一会儿,两个人的距离就会被拉开,霍澜音就不得不小跑两步,追上卫瞻,跟在他身后才放慢脚步。不多时,卫瞻又要落下她一段距离,她便再一次小跑几步追上去。
几次下来,霍澜音忽然觉得没劲。眼看着两个人的距离拉远,她也不再去追卫瞻,只用自己习惯的步履慢慢往前走。
霍澜音走着走着,不由被身旁街市的热闹喧嚣吸引了。她听着这些热闹的声音,心情有些低落。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往京城,她难免舍不得。
虽然她在丰白城只住了半年,但是在霍澜音十六年的人生里,这半年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这半年,日子不是最享乐欢愉的,却是最自由、最向往的。
“磨蹭什么?”
霍澜音微怔,她抬起头来,看见卫瞻黑着脸站在前面。
霍澜音快走了两步,立在卫瞻面前。仔细瞧了卫瞻的神色。她说:“没有磨蹭的,只是殿下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霍澜音知道卫瞻在生气林管事的话。其实她不太明白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有点脑子都能明白林管事不知内情,又因为债务故意说恶毒话损人。生气岂不是正中下怀?
可人的性格不同,又不是所有人都理性。
霍澜音有心想劝卫瞻。可是转念一想,卫瞻怎么会不懂其间道理?不过还是性格使然。她亦明白,这个时候她去劝卫瞻,以他的性子,反而更像火上浇油。
于是,霍澜音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默默走到卫瞻身侧,攥着他的袖角。她弯起眼睛对卫瞻笑,温柔得一塌糊涂:“殿下走慢一些好不好?”
卫瞻垂眼,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好像隔着一条裙子,也能看见她里面的腿。
这双腿好像的确比他的腿短了不少。
卫瞻胸腔内的气闷莫名消了些,他反手握住霍澜音攥着他衣角的手,缓步往前走。
霍澜音与卫瞻并肩而行,后知后觉地发现路边街市的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霍澜音慢慢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想来卫瞻的身份正在丰白城陆续传开。
回到满目狼藉的冯家,卫瞻忽然加快了脚步,拽着霍澜音大步往屋子里去,将霍澜音拉得踉踉跄跄。
“姑娘,你们回来……”莺时迎上来,话还没说完呢,眼睁睁看着霍澜音被卫瞻拽进了屋。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砸上了。
在巨大的摔门声中,霍澜音无声轻叹。她就知道卫瞻这股火气必要发出来,他自己是消不了的。
霍澜音一个走神间,就被卫瞻抵在了墙壁上。卫瞻压过来,他坚硬的胸膛压着她。霍澜音的胸前是卫瞻坚硬的胸膛,后背是冰凉的坚硬墙壁,她被挤得不太舒服。
她抬起头,看见卫瞻离她极近的眼睛。黑色的,深邃中带着锋芒的那双眼眸。
他要干什么?
要发脾气了吗?
要拿她发脾气了吗?
怎么办?
霍澜音睫扇轻扑,眼眸轻快地转动着。她忽然双手搭在卫瞻的肩上,踮起脚尖,在卫瞻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凑上去,吻上他。
卫瞻漆眸微滞,瞬间浮现惊愕。
他本来想要探手握住霍澜音细腰。此时,他的手停在两个人之间,僵在那里,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一动不能动。
唯有唇上尚有知觉,湿软与酥麻。
第111章
霍澜音慢吞吞地退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向卫瞻。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娇艳的唇,他喉间滚了滚,声音沙哑压抑地质问:“你做什么?”
“先、先发制人……”霍澜音实话实说。她望着卫瞻,无辜地咬了下唇,红润的唇瓣立刻滑过一道浅浅的白印子,又很快散去,重新娇艳欲滴起来。
卫瞻喉间再次上下滚了滚。
霍澜音看见了,她抬起手,用细软的指尖儿碰了碰他的喉结。
卫瞻眸色瞬间一黯,握住霍澜音的手腕。
霍澜音黛眉蹙起,望着他,轻轻地说:“疼。”
卫瞻紧紧握着她皓腕的力度逐渐松了。他却仍旧死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澜音,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既然满心想要自由,想要我放开你,那你就应该多做些遭我厌弃的事情,而不是拿出一副单纯无辜的楚楚可人的模样做出这样撩拨的勾引行为!”
“我没想那么多。”霍澜音说。
她蹙着眉,想了想,又补充:“真的没想那么多。”
卫瞻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角,她的头被他戳得向一侧偏着,鬓间的鸦发也散开了些。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把霍澜音掐死了砸烂了,还能救活、重新组装好,卫瞻早就动手了。偏偏不能,只能忍着、憋着。
霍澜音仍旧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她用手心揉了揉被卫瞻戳疼的额角,又将散开而垂落脸颊的鸦发掖到耳后,才转过头看向卫瞻。
“如果当真逃不掉,如果当真下半辈子都要跟在殿下身边。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喜欢上殿下。”她眉心微微蹙着,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目光却是清朗的,“和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比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舒心些吧。所以就……试试看啊。”
卫瞻绝对没有想到霍澜音会这样说。她这样说了,他却仍旧不太相信。他皱眉,怀疑地盯着霍澜音的眼睛,继而嗤笑了一声。他居高临下闲闲瞥着霍澜音,问:“你这是妥协?”
霍澜音摇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可以说是尝试,更恰当些。”
卫瞻没吱声,审视着霍澜音,好像想从她的眼睛里发现小骗子撒谎的端倪。
霍澜音疑惑地望着卫瞻,她不太确定地问:“殿下该不会喜欢的就是我的反抗吧?我现在真的不逃了,所以殿下就……没兴趣了?”
“嗤。”卫瞻别开脸。
霍澜音眼眸逐渐向上,仰望着卫瞻的头。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卫瞻的头。
卫瞻瞬间转过头来,拍开霍澜音的手,瞪着她:“做什么?”
“还疼吗?”霍澜音小声问。她默默揉着被拍疼的手。她还记得卫瞻为她挡下的棍棒,还记得鲜血从他眼间淌下来的样子。
她记得,都记得。
卫瞻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
“霍澜音,你该不会担心回京的路上被我抛下,或者为了你的母亲有求于我,所以才这样吧?”
霍澜音一怔,双手用力去推卫瞻。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霍澜音将卫瞻推开一些,从他的压迫禁锢里逃出去,转身往外走。
“喂!”
卫瞻在后面喊霍澜音,霍澜音却头也不回。
卫瞻又“喂”了一声,望着霍澜音推门的背影,说:“你倒是回来再试一次啊!”
霍澜音理都不理他。
卫瞻指腹捻了捻自己的唇,笑了。
吃过晚饭,冯家人欲言又止。他们知道相逢总有分别时的道理,可是这半年的朝夕相处,一家人都舍不得霍澜音走。
“我没见过比姑娘更美的人儿。姑娘为了安全,总是穿着男装,戴着帷帽。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脸蛋儿。好久前就想给姑娘做一身襦装,前几日刚做好,正好给姑娘带着。”冯婶絮絮说着。
霍澜音摸着工整叠好的襦裙,眼睛弯起来:“冯婶费心了。”
“姑娘喜欢就好!不是多贵的东西,也不是出自有名绣娘的手艺,我的针线活儿也就那样,姑娘不嫌弃才好。”
小石头拼命给冯叔使眼色。
冯叔将一个荷包递给霍澜音,说道:“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也就只有这些了,姑娘去京的路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霍澜音忙推辞:“不不,这钱我要不得,留在家里就好。再说了,我跟在大殿下身边也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
“我们知道姑娘不缺钱,姑娘还那么会赚钱。可是这是咱们家的一点小心意。总要为姑娘做些什么,咱们心里才踏实。”
霍澜音握紧荷包,点点头:“好,我收着。”
小芽子抱着霍澜音的腿,仰起脸来,委屈地说:“再闻不到香香了!”
霍澜音摸了摸她的脸,温声说:“若有缘呐,兴许日后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小芽子蕴着泪珠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霍澜音认真点头。
小芽子这才真真正正地灿烂笑起来。
冯婶擦去眼角的泪,笑着说:“芽子别缠着梅姑娘了。都这么晚了,姑娘也该歇着了。明儿个一早就要出发呢。”
“哦……”小芽子依依不舍地松开霍澜音。
霍澜音梳洗过后回屋的时候,卫瞻已经躺在了床榻上。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
霍澜音看了他一眼,心下疑惑,不知道卫瞻在东宫中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纨绔二流子做派。倘若是,他的那些谪仙人好名声又是从何而来?只凭霍澜音眼前所见,实在觉得卫瞻行动间并没有太多身为东宫太子的得体来。
她熄了灯,在一片漆黑里摩挲着爬上床榻。她的膝盖刚抵在榻上,脱下鞋子。绣花鞋刚刚落在地上,她纤细的腰身已被卫瞻揽住,带进床榻里。
躺下时,霍澜音的身子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她攥着身下褥子的手也松开了。
可是她等了又等,卫瞻只是压在她身上抱着她。
过去许久,霍澜音怀疑卫瞻就要这样压在她身上睡着,才忍不住出声:“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
“……睡吧?”
卫瞻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地吸了吸,恨不得将她的香吸进体内。他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使得说话的声音很闷:“泥泥,你可知能令人上瘾的白面儿?”
霍澜音点头:“俞萧玉教过的,罂粟,那是一种令人终生无法摆脱的毒药。”
卫瞻再次用力吸了一口。
“我身上的香味儿是幼时治病留下。兴许药方里的确有罂粟?瞧着殿下喜欢这味道。等日后寻到那位给我开方子的云游大夫,让他将药方呈给殿下。”
卫瞻沉声冷哼。
“这味道不过凑合而已,也没那么喜欢。”他说。
霍澜音知道埋首在她颈间的卫瞻看不见,所以撇了撇嘴。
卫瞻紧接着又说:“孤只是喜欢泥泥而已。”
霍澜音怔了怔,目光下移,望向伏在她身上的卫瞻。她伸出手去摸卫瞻的头。卫瞻一下子将她的手拍开,恼怒地瞪着她。
霍澜音回瞪他,且将被他拍疼的手放在唇前,吹了吹。
卫瞻盯着霍澜音鼓起的软腮,他“啧”了一声,握住霍澜音的手腕,亲自给她吹吹。
“不疼了。”霍澜音再一次说:“该睡了。”
卫瞻没理她,他将霍澜音的手抵在唇前,慢条斯理地亲吻,亲吻她的每一根手指,间或轻轻啃咬。
霍澜音被他啃吻得很不自在,想要将手往后缩。
“不要这样了……”她低声说着,终于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藏在了后腰下。
手指与手背上还残存着卫瞻啃吻过后的酥麻。
卫瞻深吸了口气,闷声道:“霍澜音,你总得给我点东西咬着吧?”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在心里无声回——你又不是狗。
卫瞻心里又痒又躁,恨不得将怀里香软的人生吞活剥。
但是,他不能。
他觉得这样畏首畏尾的他真的很怂。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日日在嘴边晃的肉,他不敢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吃下去。
不要急,慢慢来。
深呼吸。
卫瞻闭上眼睛克制了一下,翻身在霍澜音身侧躺下。
睡觉!
霍澜音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去拉被子。
“别乱动!”卫瞻没好气地嚷。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被角落下去。她身子僵了一下,没理卫瞻,仍旧握起被角,好好整理了一番盖在身上。
嗯,睡觉。
卫瞻的事情,白天已经在丰白城陆续传开。等到了第二日,霍澜音跟着卫瞻启程时,整个丰白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早,他们好奇地走出家门,立在出城的道理两旁张望着。
霍澜音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前垂帘,望向窗外。
冯家一家四口眼睛湿湿的,却努力摆出笑脸,冲霍澜音挥手道别。
书生带着那些霍澜音资助的孩子们也来了,他们远远地目送着马车。
霍澜音心里亦是有些酸涩。
刚做药引时,她在北衍山河中为自己挑了这一城,原以为要在这里平淡过一生,却没有想到不过七个多月,就要离开这里。
一旁的卫瞻对于她的不舍,嗤之以鼻。
卫瞻西行时,慢悠悠地,仿若游山玩水。此番回京,却是快马加鞭。霍平疆亲自护送,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兵整齐划一地跟在其后。
眨眼,就是一个月。
快到京城时,队伍停了下来。
纪雅云风尘仆仆赶来。
纪雅云一身狼狈,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她哭着说:“让之哥哥,我不要嫁给二殿下!就算是抗旨!就算是和家里断绝关系,也不嫁!呜呜呜……”
霍澜音将垂帘挑起,略有些惊讶与好奇地打量着纪雅云。
第112章
纪雅云个子矮矮,长得很娇小。澄澈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气。一看就是被家里从小娇养着的。虽然她风尘仆仆,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可是掩不住她身上华贵的衣料,也掩不住她天生的娇贵。
霍澜音的视线上移,瞥了一眼她发间的玉石。她身上戴了不少首饰,无一不价值连城。
霍澜音匆匆扫了一眼有了个印象和判断,她放下垂帘,刚要侧转过身坐正,卫瞻凑过来,他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低声问:“她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如实说。
卫瞻挑起眼睛看霍澜音,又问:“那你和她谁好看?”
“那自然是我更好看一些。”霍澜音再一次实话实话。她说得光明磊落,不虚假谦虚,也不因为这么说而不好意思。
卫瞻轻笑了一声。
“那个小麻烦鬼就交给泥泥了,相信泥泥能处理好。”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
“啊?”
霍澜音还没反应过来呢,卫瞻已经推开了马车门,跳了下去。
霍澜音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追随着卫瞻的背影。
纪雅云见卫瞻下马车,她小跑着追过来,却也不敢拦卫瞻的路,只停在距离卫瞻三五步的地方,小声哽咽着喊:“太子哥哥……”
经过纪雅云身侧,卫瞻略微颔首,收拾视线,继续往前走,到了霍平疆身边,翻身上马。
纪雅云望着卫瞻坐在马背上的背影,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霍澜音急忙掀开窗边的垂帘,掀开垂帘,朝外面的一个士兵招手,压低了声音询问:“这位可是纪家姑娘?”
小士兵冷不丁这么近距离看见霍澜音,被惊艳得恍恍惚惚。他点头,有些结巴:“是、是纪家的姑娘,大殿下亲舅舅的掌上明珠。”
明明说一个“是”字就可以,可小士兵忍不住多说了些,只为多和霍澜音说上两句话。然而霍澜音很快放下了垂帘,随风晃动的垂帘遮了她的容颜,小士兵眸中黯然。
霍澜音本已从纪雅云的话中猜出了她的身份,又从士兵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她从车厢里探身,温声开口:“纪姑娘,路上颠簸,请上马车。”
纪雅云正眼巴巴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着,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茫然地望向霍澜音。
将要上午,光有些晃眼,纪雅云有些看不清刚好逆着光的霍澜音的容貌。她迟疑地问:“你是太子哥哥的婢女?”
霍澜音轻轻摇头,却也不解释。
纪雅云皱起眉,后知后觉明白了。
“那好吧。”她嘟囔一声,踩着侍卫放下的脚凳上马车。她一脚踏上马车时,前面的马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纪雅云叫了一声,身子朝一侧栽歪。
霍澜音及时拉了她一把。
“纪姑娘,当心。”
天上的云悠悠飘着,刚好遮了烈日,没有逆眼的光,纪雅云一下子看清了霍澜音的脸。
她看呆了一瞬,连原本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纪姑娘?”
纪雅云回过神来。她进了车厢,在霍澜音对面的长凳坐下。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弯心也要上来。可是纪雅云看了一眼车厢里只有霍澜音一个人,她让弯心不要上来。
“那奴婢去哪儿啊?”弯心询问。
纪雅云“咦”了一声。一般出行,主子坐前面的马车,丫鬟婆子小厮会坐在后面的马车里,也是看管着后面马车里放着的行囊。
可是纪雅云记得刚刚并没看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跟着。她瞥向霍澜音,问:“你没带丫鬟?”
“带了,她骑马。”
纪雅云转头瞪向弯心。弯心揪着眉头,连连摆手,心虚地小声说:“奴婢不会骑马……”
不得已,弯心还是跟着上了马车,坐在角落里。
纪雅云挺直腰杆,十足名媛的端庄坐姿。只是,她总忍不住去偷看霍澜音。
不对呀,为什么要偷看?纪雅云想明白了,根本没有偷看的必要,于是她光明正大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今日穿着冯婶给她缝制的那身襦裙。冯婶说得谦逊,可她做这套裙子的确是花了心思的。虽然料子算不得上乘,却也漂亮得紧。以蒲荷为意。米白的上襦,搭着艾绿罩纱的齐胸下裙。薄薄的艾绿覆在柔软的米白里裙上。随着霍澜音的动作,艾绿色的轻纱如水流动,上面的蒲荷相映,若隐若现。胸口宽带和上襦的宽袖上绣着粉色的荷,为这身素雅的裙装添了几分柔软。
长长的墨绿系带垂落,厚重的料子又将她胸前的粉意压了压,多了几分婉约端庄。
纪雅云问:“你的衣服是哪里的绣娘做的?”
“只是寻常农户家妇人所做。”霍澜音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纪姑娘一路行来累了吧?喝些茶润润喉。”
“你放那呗。”纪雅云没接。
霍澜音依言将递过去的茶盏放回桌子,她端起自己的那一盏茶慢悠悠地品着。
“我将来是要嫁给太子哥哥的!”
霍澜音差点呛到。
纪雅云骄骄傲傲地说:“太子哥哥可给你名分了?估计是没有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本分听话,名分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纪雅云,迟疑地问:“……那我先谢谢纪姑娘?”
纪雅云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涂了什么香料,这么好闻的。”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香料,是幼时生病用药之后留下的。”
“药的味道?”纪雅云惊讶极了。她微微凑前,想更凑近些去闻,又不好意思。
霍澜音还是周澜音的时候,没少见姑娘家们的小斗争。她原以为京中姑娘的手腕会更厉害一些,可是眼前这位……就算是扔到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恐怕都不够看的吧……
要么是被家里养得太好,要么是城府极深。思来想去,霍澜音也不敢在这短短的接触中,判断纪雅云是哪一种。
卫瞻骑马在霍平疆身侧,他瞥了一眼霍平疆手腕上的麻绳,问:“将军,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瞻沉默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他收回视线,道:“为一女子如此,觉得很神奇。”
“没什么可说的。”霍平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卫瞻道:“小郡主重情将军多时,这回你回京,估计她会讨赐婚的旨意。”
“殿下当多多虑己。”
霍平疆话音刚落,后面的马车里传来纪雅云的尖叫。
卫瞻立刻调转马头,却见只是一只车辕陷入泥里,让马车稍微偏了些。他打马过去,拉开门向里看。
纪雅云惊慌失措,霍澜音神色淡淡。
“太子哥哥!”纪雅云红着眼圈,像看见了大救星,像卫瞻晚来一步,她就要摔死了似的。
“停。”
卫瞻干脆下令停军歇息。他翻身下了马,随手将马鞭递给了身侧的士兵。
略倾斜着的马车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纪雅云又立刻大惊失色。
霍澜音无奈,轻轻扶了她一把,温声细语地劝慰着:“纪姑娘,只是很浅的水坑,没关系的。我们下去就好。”
“哦……”
霍澜音先起身,弯着腰往车厢外走。她刚迈出车厢,卫瞻上前,握住她的细腰。霍澜音惊讶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对上卫瞻目光的那一刹那,她又匆匆移开了视线,将手轻轻搭在卫瞻的小臂,任由他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太子哥哥……”
“下来的时候当心一些。”卫瞻说完,也没等还在车上的纪雅云下来,顺手牵了霍澜音的手,往不远处士兵收拾停歇的地方走。
还在车厢里的纪雅云呆呆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地说:“表哥把她抱下去,不管我……”
弯心急忙劝:“姑娘别难过。身份有别,那个女人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自然能抱的。咱们姑娘还未出阁,大殿下为了姑娘考虑也不能唐突的!”
纪雅云觉得弯心说得对,和弯心搀扶着下了马车。
玄甲兵效率很高地做好了午饭。他们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使是吃饭,这样放松的时刻,也一个个坐得端正。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很专注,也不说话,甚至连吃东西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一丁点,好似随时准备迎敌。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侧,默默吃着东西。这一个月,她从起先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比较适应与军队同行。
最初,她震惊于玄甲军吃饭的速度,赶忙练习加速,生怕没吃饱就要启程。只是后来她发现卫瞻吃东西还是慢悠悠的,并不管那些玄甲军早就吃完收拾好,他径自悠闲着。霍澜音也重新跟着慢下来,能好好吃饭了。
军中都是男子,虽说玄甲军值得信任,可是霍澜音这一个月,每日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一群男子,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所以她只要下了马车,便寸步不离地跟在卫瞻身侧。
霍澜音正吃着饭,米饭上忽然多了一块鲜菇。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卫瞻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将她的目光无视。霍澜音收回视线,默默将鲜菇吃了。
“殿下对你真好。”纪雅云有点酸酸的。
霍澜音有点心情复杂。
——卫瞻不吃鲜菇。
不过她并不讨厌鲜菇,还挺喜欢的。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纪雅云的话,纪雅云已经不理她了。纪雅云转过头看向了卫瞻,她扁着嘴,不开心地说:“太子哥哥,你怎么都不理我的。我是真的不要嫁给二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道:“是不能嫁。”
纪雅云开心得笑了。她坐在对面,离得稍微有些远,没听清卫瞻接下来的话,霍澜音却听清了。
他说:“别害我弟。”
这一次,霍澜音是真的呛到了。
第113章
霍澜音接过莺时递来的木杯,喝了口水。
卫瞻瞥了她一眼。
纪雅云离京自然不会只带着弯心一个小丫鬟,还带了几个侍卫,甚至带了一个厨子。虽然她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可是路上很是挑剔,更是不可能吃军中的东西。她嫌弃。
军队停下来做饭的时候,她带着的厨子也在单独给她弄吃的。
霍澜音和卫瞻已经开始吃了有一会儿,弯心才端着纪雅云的精致食物过来。纪雅云优雅地吃着东西,眼睛忍不住往霍澜音身上看。她一会儿觉得霍澜音长得好看,一会儿觉得是霍澜音身上这身衣服好看,才将她显得格外漂亮。
“我喜欢你身上这套衣裳。”纪雅云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心下由衷不好的预感。她微笑着,说:“纪姑娘身上的裙子剪裁得体,绣纹精致。鹅黄搭着茶白的配色既暖又柔,衬得纪姑娘既端庄温柔,又可爱灵气。”
“是吗?”纪雅云低着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嗯,我也觉得是好看的。这可是京中青鸾阁里出来的。你知道青鸾阁吗?不仅件件要定做,还要排队呢。不过我不用排队!”
她弯着眼睛笑,又甜又骄傲。
纪雅云望着霍澜音,脸上的脸慢慢淡了。她的眉头逐渐皱起来,不太高兴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身上这件好看。我想要。”
霍澜音心里一沉。
“你说只是寻常人间的妇人所做,那应该也不值什么钱。我拿青鸾阁的裙子跟你换好不好?两条?我没穿过的,让青鸾阁的娘子给你量体裁衣,按照你的喜好来做。唔……这个也给你!”
纪雅云拆了脖子上的项圈。纯金的项圈上嵌着进贡而来价值不菲的红宝石。
“我……”
卫瞻忽然开口:“你穿绿色不好看。”
纪雅云一愣:“是吗?真的吗?”
她朝霍澜音连连摆手:“那我不要了!”
她又弯着眼睛甜甜笑着,问:“太子哥哥,那我穿什么颜色好看呀?”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没理她。
纪雅云小声嘟囔:“又不搭理人……”
不过她只沮丧了一瞬间,立刻又笑起来,开开心心地吃东西。
霍澜音低着头,捏着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想起从小到大,母亲给她煮的粥。原来这世上的食物最美味不过出于母亲的手——这话是真的。自从离开西泽,她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味道。
想到母亲如今在京中不知身体如何,不知在周家可会被欺负……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勾勒几分愁思。
纪雅云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霍澜音黛眉轻蹙失神的样子。她愣了愣,心想莫不是她说的话让霍澜音不高兴了?
她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吗?
纪雅云反思了一下。
难道是因为她跟霍澜音要衣服,她就生气了?她都没嫌弃她穿过,还用东西换的呢。还是因为她提到青鸾阁?是了,霍澜音又不是京城中人,兴许只是小地方的人。她提到了青鸾阁,让霍澜音误会了她看不清她?还是她自卑了?
纪雅云一时之间没想明白,不过这也不重要。
她起身,绕过折叠桌,走到霍澜音身边,将酥肉卷递到霍澜音口边,笑着说:“喏,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看!”
鼻息间都是酥肉的味道,霍澜音胃中一下子翻江倒海,有些恶心得想吐。
卫瞻烦躁地接了那块酥肉卷,吃了。又口气不善地道:“你安分些罢!”
纪雅云呆了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做错了。她望着卫瞻,有些手足无措。
霍澜音接过莺时及时递过来的木杯又喝了一口水,胸腹间的酸意才好了些。她歉意开口:“多谢纪姑娘,不过我只吃素食。没能尝到纪姑娘家中厨子的手艺,着实遗憾。”
“哦!原来你信佛!”纪雅云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好。
霍澜音笑笑,也不解释自己并不是信佛。
闭目养神的霍平疆睁开眼,有些意外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吃过饭,卫瞻和霍平疆在远处树下说话。
霍澜音朝不远处的卫瞻望了两次。
霍平疆道:“那姑娘有事找你。”
卫瞻回过头去,刚好对上霍澜音第三次望过来的目光。他直接朝霍澜音走去。霍澜音也起身,迎上卫瞻。她走到卫瞻面前,略踮起脚,凑到卫瞻耳边,小声说了句简短的话。卫瞻听了她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朝着军队驻扎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霍澜音默默跟在他身侧。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这一幕。
“我有点羡慕。”她说。
弯心急忙劝:“姑娘不羡慕,她将来的身份还要靠姑娘您给呢!将来等您过了门,大殿下也会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不不不,是只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其他人都要靠边站,都要仰仗您的鼻息过日子!”
纪雅云开心地笑了。
她原本的贴身丫鬟不是弯心。原先那个丫头总是说她不爱听的话,总是说什么要矜持,还反反复复地劝她守规矩,不让她去找太子哥哥。她听了烦,才冷了原先那个,提拔了弯心。她喜欢弯心,弯心嘴巴甜,总是说她喜欢听的话。
她喜欢所有人都哄着她。
如果太子哥哥也哄着她那就更好啦!
霍澜音叫走卫瞻,是因为……要去方便。
这荒郊野岭,又有那么多当兵的。她总不能自己走远,就算是带着莺时,也有些不太安心。
卫瞻不是第一次陪她去了。
这一个月快马加鞭,进城住客栈的次数极少。休息的时候,她要么和卫瞻在马车里,要么下了马车住在扎营帐篷里。吃的住的都一切从简,更别说人之三急。
卫瞻带着霍澜音走了很远,到了一片荒芜的山背,杂草丛生。卫瞻巡视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虫蛇,才转身走开。
待卫瞻走得稍远一些,霍澜音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农夫、猎户,又望了一眼卫瞻背对着她的背影,才蹲下来。
野草望风而生,葳蕤茂盛。她蹲下来,整个身子几乎没进野草中。初秋的风已有些凉意,轻轻吹拂而来,带动大片的野草浮动。草叶子划过她的手背,她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只是草叶子,才略松了口气。
霍澜音略抬起下巴,望向卫瞻的方向。他刚刚还立在那里的背影已经不见了。霍澜音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不安。
她匆匆整理好衣服,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去找卫瞻。
秋风忽地大了,吹得野草摆动,沙沙作响。她立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来时的路,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正朝前走的路是不是卫瞻离开的方向。
“殿下?殿下?”她急急喊了两声。
“这里。”
霍澜音一怔,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卫瞻坐在树上,随手拿着枝条敲了敲霍澜音的头。他说:“这一片只这两三棵树,这么显眼也不知道抬头。聪明的时候像是只小狐狸,蠢起来当真是被泥糊了脑子。”
他慢悠悠地说:“小蠢货。”
只是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完全没轻逼嘲讽的意思。
霍澜音皱眉,不服气地说:“谁知道大殿下喜欢爬树。”
卫瞻晃着两条腿,随口说:“处得高,看得远。”
霍澜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卫瞻皱眉,“霍澜音,你该不会以为我坐这么高为了偷看你吧?”
霍澜音根本没这么想,也不懂卫瞻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她没理他,转身往前走。
卫瞻“啧”了一声,道:“你哪里我没看过?点着灯看的。还用得着偷看你拉屎?”
霍澜音捂住自己的耳朵,加快步子。
卫瞻瞧着她这样子,忽然笑了。他说:“喂喂,方向反了。”
霍澜音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望向卫瞻。
清风带起她的发带,吹起她的裙摆。艾绿的裙摆如波浮动,温柔地抚着葳蕤绿草。
卫瞻深看了她一眼,收了笑。他压了一下心口,跳下树干,侧了侧脸,示意另一边的方向。等霍澜音朝她走过来,他沉默地与她并肩往回走。
他低下头,瞧着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他视线上移,看向霍澜音从宽袖里露出的手指。皙白纤细,微微屈着,只小指翘起小小的弧度。
走了没多久,霍澜音果然看见来时的小路。小路应是农户或猎户上山走出来的,不宽,也不甚明显。
卫瞻忽然开口:“音音,回京之后你会遇到很多各种各样的人。”
“已经见到了一个。”
“呵。”卫瞻摇头,“这个傻的不算。”
霍澜音说:“纪姑娘只是天真单纯了些。”
“在京城,这样的单纯和傻子无异。”
霍澜音沉默着。
小路很窄,路边躺着一根枯树干。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没开口让卫瞻让开些地方,而是踩上枯树干继续往前走。
卫瞻的语气忽然多了几分严肃:“很多事情不是我不能帮你,而是你必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霍澜音有些惊讶地侧转过脸去看他。她这一转头,脚下忽然不稳,身子歪了一下。
卫瞻转头看她,意外地发现霍澜音高了些。他看了一眼霍澜音脚下踩的树干,犹豫了一下,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已经站稳身子,看向卫瞻递过来的手。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卫瞻莫名觉得很紧张。紧接着,他又觉得这种紧张很可笑。
以前,他想怎么啃就怎么啃,翻来覆去,不管是床上还是水里,或者树上。如今倒好,就连牵她的手,都要小心翼翼了。
霍澜音弯唇,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卫瞻转过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清风拂面,吹起他唇畔一抹极浅的笑。
第114章
“可是殿下刚刚还是帮我了。”霍澜音说。
“这不算。”卫瞻轻笑,“当然了,若以后你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也无所谓。只要你撒个娇,万事有我。”
霍澜音沉默着。可是她向来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喜欢信誓旦旦地说大话,而是把所有不服气放在心里,然后用行动来证明。她不觉得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只要她一步接着一步踏实往前走,走得稳稳的,即使没有路,也能像这条山路一样被她走出来。即使跌倒,只要腿没有断,爬起来还能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这根树干走到了尽头。霍澜音从树干下来,走了没几步,又是条枯树干躺在路边。霍澜音再踩上去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树干兴许是开路人摆在这里,做了个记号,让这条不起眼的山间小路遥遥看去时,稍微能好辨认一些。
“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所以家里人极其溺爱,才把她养成这个样子。”卫瞻说。
霍澜音随口说:“那样的家世,人单纯些也没什么。”
卫瞻摇头,并不赞同。
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稍微犹豫片刻,迟疑开口:“纪姑娘天真烂漫,对殿下倒是一片赤诚真心。若殿下当真对她无意,何不将话说明白?”
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对卫瞻说这话算不算越矩,算不算不合适。可是她想说,就说了。兴许也算得上是一种试探。试探回京之后,她与卫瞻说话时的刻度分寸。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她单纯简单一片赤诚,旁人未必。”
霍澜音蹙眉,不是很懂。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说道:“音音,有的时候即使是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些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忽然伸出食指,横着划过自己的唇前,嗡声说:“那我回京之后做小哑巴。”
卫瞻盯着霍澜音那根纤细的食指,忽然很想拽过来,嘎嘣脆地咬断啃进腹中。最好是把面前这个人整个人吃进腹中,让她永远都乖乖地,当真不能再离开他半步。
幸好霍澜音收手及时。
卫瞻收回视线,牵着霍澜音继续往前走。霍澜音低着头,望着脚下的枯树干。
“你说你能自己调节,也没见起效。”卫瞻忽然开口。
“嗯?”霍澜音偏过头,茫然地望着他。
霍澜音心神一动,顿时明白过来卫瞻指的是她至今不能吃肉的事情。当初林中,她第一次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同样指责了卫瞻的自以为是,她说过她不需要卫瞻用那样的方式帮她,她会自己调整,会慢慢自愈。
然而,她已经习惯了吃素。
她小声说:“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也没那么重要的。”
卫瞻不赞同,他闲闲瞥了霍澜音一眼,说:“没做到就没做到,找什么借口!”
“小事而已。信佛之人半生吃素也挺好的……”
卫瞻忽然变得很烦躁,连气息都略微加重了些。
霍澜音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不高兴了,难道只是因为她不能吃肉?她觉得这事儿只是个引子罢了。
霍澜音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卫瞻牵着她的那只手上。两个人的手微微抬高,悬在两个人之间,她将手搭在他掌心向上的手掌上。
霍澜音蜷起小指,在卫瞻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酥酥的,痒痒的。
卫瞻向前走的步子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他侧转过脸看向霍澜音时,霍澜音已经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无辜得好像她什么也没做过。
卫瞻收回视线。
霍澜音再一次将小指微微蜷起,用小指指尖儿点了一下卫瞻的掌心。
卫瞻争气地没转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往前走。
霍澜音忽然打了个激灵,搭在卫瞻掌心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卫瞻下意识地去看,见霍澜音僵在那里,她低着头,小脸煞白。卫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见一条蛇盘坐在枯树干上,它盯着霍澜音,懒洋洋地吐着信子,距离霍澜音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卫瞻伸出另一只握住霍澜音的腰,霍澜音身子朝卫瞻前倾,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任由卫瞻将她抱了下来。霍澜音双脚落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有些虚地绕着卫瞻,躲在他另一侧。
卫瞻唇角漾出三分笑,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了有一会儿,霍澜音才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那条蛇还是懒洋洋地盘在树干上,一点不怕人并不躲,也没有攻击人的意思。
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小声抱怨了一句:“怎么还不冬眠!”
“蠢货。”卫瞻瞥了她一眼。
清风适意。
视线里,出现了前方修整停顿的军队。马上就要走回去了,卫瞻收了笑。他忽然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腔调:“泥泥啊——”
霍澜音侧过脸来望着他,疑惑不解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卫瞻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他望着霍澜音潋滟眸光里的自己,有些无奈地说:“连慢慢调整试着去吃肉都没做到啊……”
他悠悠轻叹了一声。
“让你试着去喜欢一个人,那又要多难。”
霍澜音怔在那里,脚步不由停下。她怔怔望着卫瞻,檀口微张,清风吹拂她的鬓发,将她的一小绺儿鬓间长发吹拂到她的唇上。
卫瞻将粘在霍澜音唇上的那绺儿长发挑开,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没亲呢,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他用指腹在霍澜音娇艳的红唇上捻过。
霍澜音抿了抿唇,眉心也跟着揪起来,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别开。
卫瞻笑话她:“说你嘴呢。别瞎想。”
霍澜音在卫瞻的胸口推了一把,转身快步往前走,又不理他了。
卫瞻没追,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笑。
霍澜音快走了几步,脚步不由放慢。
其实她知道卫瞻刚刚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她说她会试着去喜欢卫瞻。可是倘若她尝试失败了呢?她没说,卫瞻也没问过。
如果尝试过后还是不喜欢他呢?
霍澜音望着凄凄芳草,忽觉茫然。
秋日山上的风没个定数,时大时小。此时又大了起来,将霍澜音的长裙吹得高高扬起裙角。
卫瞻在后面望着霍澜音,觉得她欲乘风去,好似快要飞起来似的。
别飞啊。
卫瞻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然而事实上,他亦从来未曾抓住过她。
卫瞻大步快走到霍澜音身后,在她背后抱住她,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有时候想给你自由,有时候又恨不得筑一座玉殿牢牢将你锁在里面。”卫瞻用力吸了吸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泥泥,我的泥泥啊——”
第115章
宫中。
纪夫人和长女纪雅月等了近一个时辰,皇后才从午眠中醒来,慵懒地拖着曳地裙摆姗姗而来。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礼。
“都免了吧。”皇后径直走向銮金飞凤屏风下的美人榻坐下。
她刚一坐下,一个小宫女跪在她面前为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另外两个小宫女立在后面,轻轻打着羽扇。
还有个小宫女跪在皇后另一侧,恭敬地剥着荔枝。
纪雅月偷偷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荔枝,收回视线。荔枝为夏季水果,且京城中不能生长,是从南边进贡上来的。纪雅月对于皇后这个时节还能吃到荔枝咋舌不已。
“娘娘,雅云不懂事。等将她带回来,我一定好好教。”纪夫人说。
皇后悠悠道:“你这话说了很多次。”
纪夫人苦着脸:“您也知道,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我和你哥哥格外宠着她。所以……”
皇后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纪夫人这话说了很多次,皇后没耐心听这个。
纪夫人无计可施,给大女儿使了个眼色。
纪雅月走到皇后身边,撵了小宫女,亲自给皇后剥荔枝。
“妹妹不懂事,让姑姑烦心了。雅月不管别的,只在意姑姑的舒心。您可千万别因为这样的小事儿不畅快。”她将荔枝递给皇后,温柔可人。
皇后看了她一眼,接过荔枝来吃。
三粒荔枝入口,皇后抬了下手,纪雅月放下了荔枝。
皇后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兄嫂今日过来只是为了雅云?这孩子干净,本宫也疼着她。她既然不想嫁给敏之,便依她就是。”
听着皇后语气不像怪罪纪雅月,纪夫人不由松了口气。她忽又皱眉,犹豫了一下,问:“那大殿下那边……”
皇后眉眼间的慵懒顿时一扫而空。她坐直身子,威压缓缓展开,带着凌厉之气。
“兄嫂这话说的太不过脑。拒了本宫的敏之,莫不是还想嫁让之?这是在离间他兄弟二人,还是肆意在两位殿下之间挑拣,视两位皇子颜面于不顾!”皇后冷声质问。
“不不……不敢!”纪夫人慌了神。她没想明白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严重了?
纪雅月目光闪烁,赶忙帮母亲圆话:“姑姑莫气!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雅云不听话,离京去寻大殿下。母亲是担心惹大殿下不愉!”
皇后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让之不是狭隘之人,不会计较的。”
“如此,我和母亲便也放心了!”纪雅月忙说。她脸上挂着端庄温柔的笑。
——这是京中女儿最标准的舒雅笑容。
纪夫人也反应过来,顺着大女儿的话,违着心说:“是是,我就怕大殿下不悦。既然娘娘如此说,我倒也放心了。我们也不打扰娘娘,告退回去了。”
皇后颔首。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了礼,退下。
刚出了栖凤宫,纪夫人脸上的笑就有些绷不住。可到底是宫中,尚不敢多言。一直憋到出宫,换了自己家的轿子。她拉着大女儿的手,愁眉不展:“我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表面上是顺着咱们的意思,否了雅云和二殿下的婚事,好像帮了咱们,给了咱们好大的颜面似的。咱们还得承了她的情。反手又是一巴掌堵上了雅云嫁给大殿下的可能……这这……不行,雅月,你给母亲捋一捋!”
“这还不明显?正如母亲所想。”纪雅月说。
“可是……”纪夫人目光犹疑,不敢置信,“当初正是娘娘暗示你父亲这皇位会传给二殿下,又几次三番召你妹妹进宫和二殿下相处。这不是明摆着要将你妹妹和二殿下牵起来?如今瞧着大殿下要回来了……”纪夫人摇头,“我怎么觉得娘娘好像也没太想让你妹妹嫁给二殿下?”
纪雅月点头,道:“娘娘心思缜密,不可猜。可妹妹婚事却做得很明显。娘娘恐怕原本就没打算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
纪夫人立刻问:“这为什么啊?”
纪雅月沉默着,没回话。还能为什么?没看上呗。她只能沉默着,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妹妹是全家人的心头好,谁也不能说她半句的不好。
“她可是你们的亲姑姑啊!”纪夫人叹气。
纪雅月温声劝着:“她毕竟是皇后娘娘。”
纪夫人迟疑了片刻,问道:“娘娘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只是为了不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她又何必如此?明明白白拒绝不就是了!”
“娘娘这些年说话做事何曾出过纰漏?以她的作风,就算不喜妹妹为儿媳,也不会表现出来,留下话柄。”纪雅月想了想,又说,“不过女儿觉得娘娘这么做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兴许妹妹的婚事只不过是娘娘手中棋局中顺手摆下的一道棋子。比如……妹妹日渐与二殿下接触,难免让朝臣以为这太子之位亦有可能真的落在二殿下身上。”
“这……”纪夫人皱起眉,慢慢思索着。
半晌,她重重叹息了一声,愤愤道:“到底也是纪家人!没有纪家女儿的身份,她如何坐上皇后之位?如今倒是满心算计,连你妹妹的婚事也能拿来随意摆弄,当成棋子!摆她的障眼法!可还念着她是纪家女儿的身份了?可还念着半分骨血亲情!”
纪雅月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温柔劝着:“母亲莫要动怒。姑姑毕竟是皇后。”
“可怜我的雅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不开心受委屈……偏偏母亲没用,不能给她求来她想要的姻缘……”纪夫人心疼得红了眼圈。
纪雅月望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
妹妹小时候走丢,失而复得,全家人都宠着妹妹。她身为姐姐很能理解,她也愿意宠着妹妹。可再如何理解,面对父母的过分偏心,心里总要不舒服。
母亲会为了妹妹的婚事如此奔波难过,那么她的婚事呢?
当初她的如意婚事不了了之时,母亲为何不曾也这样奔波伤心过?
北衍几代皇后都出自纪家,身为纪家女儿,何尝不是从小痴想着那个位子?为了那个位子刻苦学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纪雅月是纪家的嫡长女,她怎么可能不想那个位子呢?然而她的母亲却并不知道她是如何百转千回地念着皇后之位。
她本来也是有机会嫁给卫瞻的。可惜她比卫瞻年长了几岁。她忐忑不已,无数次从史书中翻找皇后比皇帝年长的例子。
例子那么多,她也可以对不对?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她走到书房门口听见父母的对话。
“雅月马上要十六了,这婚事也该有定数了。她千好万好,可惜比大皇子年长了三岁。”
“娘娘介意她比大殿下年长?”
“娘娘向来不会将话说死,我是猜的。我想着明日进宫去再套套话,争取一下。只是大三岁,也不碍事。”
站在书房门外的纪雅月心中大喜,然而下一刻,如坠冰窟。
“罢了。咱们雅云年纪和大殿下很相搭。”
“也是……雅云可怜。小时候吃了苦,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一切都捧来给她……”
纪雅月闭了下眼睛,关上记忆的门。
如今再想这些也是没用。过眼如烟云,她已嫁为他人妇。
只是如今看着妹妹遭皇家嫌弃,她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一方面恨铁不成钢妹妹不争气错失这样的机会,令一方面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暗爽之感。看,父母偏心有什么用?她得不到的,妹妹也得不到。
母亲烦闷的抱怨声还在耳边,纪雅月收起心绪,熟稔地扮起乖女儿好姐姐的角色。
傍晚忽然下了雨。秋雨不仅急,还透着能吹进骨头里的寒意。卫瞻一行不得不又停下来休顿。
奚海生询问:“殿下,是就地扎营,还是快马加鞭赶去前面的小城镇?若是扎营,夜间恐潮湿。若是赶路,这雨一会儿大起来,咱们可能会淋一阵。”
卫瞻挑开垂帘,望一眼外面的小雨,道:“赶路。”
雨越下越大,军队到底是淋了些雨。不过不是长时间淋暴雨就不碍事,这些将士风里来雨里去,完全不把这点雨当回事。
到了前面的小城镇,卫瞻住进了镇长家中。镇长又赶忙安排玄甲军住进百姓家中,后来地方不够住,又将将士安排在祠堂庙宇之地。
若是寻常将士,有些鳏寡妇孺家庭收住当兵的多有顾虑,可一听说是玄甲兵,哪个也没顾虑,欢欢喜喜地将人迎进去,悉心招待。
霍澜音一直坐在马车里,没有淋到雨。只是马车在镇长家门前停下,她下马车的时候稍微淋了些雨。此时她正偏着头,将长发拢在一侧,握着棉帕擦着上面的潮湿水渍。
霍澜音莫名想起当初在西泽,她晚上硬着头皮去当药引,一回头母亲站在雪地里整夜等着她的单薄身影。
越是离京近了,她对母亲的思念和忧心越重。也不知道哥哥可有给母亲寻到良医?她是从来不会指望周家的,却对周自仪莫名信任。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霍澜音,不开心地说:“下午我看见太子哥哥抱你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没想到纪雅云会这样说出来。她也不否认,望着纪雅云点头,说:“是。”
“你……”纪雅云急了。
她忽然双手死死抓住霍澜音的手腕,说:“你是怎么迷住了太子哥哥的?教教我好不好?”
霍澜音顿觉无措。
“大不了……先来后到,我不跟你抢位份,以后叫你姐姐!”
霍澜音有一些懵怔。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越过纪雅云,望向出现在门口的卫瞻。
第116章
“你说话呀!”纪雅云拉着霍澜音的手轻轻地晃。一双兔儿眼水汪汪地望着霍澜音,热切又真诚。
怎么说?撒娇演戏扮痴情,一走了之爱谁谁?还是岿然不动拒人千里之外?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撒谎:“万事不过真心二字。”
卫瞻嗤笑了一声。
纪雅云这才发现卫瞻站在门口。她赶忙站起来,欢喜地喊:“太子哥哥!”
卫瞻连看都没看她,径直进屋,道:“回你自己房间歇着。”
“哦……”纪雅云的声音瞬间沮丧下来,连双肩都无力地耷拉下来。她慢吞吞地往外走,迈出门槛又忽然回过头冲霍澜音灿烂笑起来,无声摆着口型——“我记住了!”
霍澜音弯唇,回之以笑。
目送纪雅云离开,霍澜音将倒扣在桌子上的茶盏翻过来,倒了一盏茶推到卫瞻面前。她有些心虚地偷偷看了一眼卫瞻的神色,迅速低下头去。
“真心,你可真好意思说出口啊。”
霍澜音理直气壮地说:“逃跑的真心有,如今努力尝试的真心也有。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呵。”
霍澜音眸光流转,又偷偷瞥了卫瞻一眼,小声说:“那我总不能说殿下有食香瘾吧。她若是再缠着问我身上的香味儿哪里弄来的,我可怎么好。”
卫瞻撩起眼皮,闲闲瞥着她。
霍澜音手肘压在桌子上,上半身前倾,忽然一下子凑近卫瞻的脸。她眼尾轻轻勾勒一抹嫣然,潋滟眸光浮动。她望着卫瞻,声音低缓轻柔:“其实这问题该问殿下。殿下究竟是怎么被一只小狐狸给迷住了呢?”
卫瞻也上半身微微前倾,更进一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两个人几乎鼻尖相抵。
他不答反问:“泥泥,当初你的勾引是为了不被半路丢下,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方便你逃走。那么如今你再如此勾引我又是为何?”
霍澜音含着旖柔笑意的眸光微凝,不由怔住。
为什么?
她发现她回答不上来卫瞻的问题。好像她勾引卫瞻太多次,多到自然而然,顺手拈来。
目的?好像没有。
卫瞻看着霍澜音凝神的样子,他笑了。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一下霍澜音的唇角。
霍澜音一怔,立刻坐直身子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莺时可有把水烧好。舟车劳碌,已经几日未曾好好沐浴过了。”霍澜音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城镇很小,小镇里的人生活简单质朴,不算多富有。卫瞻住的这处小院子是镇长的家。镇长的家并不大,镇长将自己和儿子儿媳的房间全部腾出来给卫瞻住,他们则是退宿在厢房。
卫瞻坐在窗下,随手翻着架子上的书籍。他随意翻了翻书页,注意力却无法集中。
——每当霍澜音沐浴时,她身上的香味儿总是会变得更加浓郁。
卫瞻抬头,望向耳房的方向。他的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坐在水中的样子,水汽氤氲中,她美得像是九霄仙子。
他见过啊。
他知道她浴中的样子有多么让人把持不住。若是以前,他已经推门进去,为所欲为。然而如今,他只能克制地坐在这里,连想她都是克制的。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册扔到桌子上,越来越烦躁。
霍澜音擦着头发出来,不经意间抬头,对上卫瞻的目光,瞧见他正用一种恼怒暴躁的目光瞪着她。
她又怎么惹他了?
霍澜音避其锋芒,贴着墙角走到屋子的东南角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仔细擦拭头发。
奚海生和莺时进了耳房收拾,又换了新水。
卫瞻进了耳房,鼻息间全是浓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无孔不入地往他身里钻,让他心里痒身体躁。
他转身出去,招来奚海生将耳房的所有窗户全打开。
霍澜音蹙眉,从铜镜望了一眼卫瞻,又默默收回视线。心想太子爷果然不好伺候,明明是他让她先去洗,如今反倒是嫌弃她将耳房弄脏弄乱?不能呀,因为知道卫瞻一会儿要用,她用的时候已经很注意了。
她对着铜镜摆着口型——“真挑剔。”
耳房开着窗户放了一会儿香,卫瞻才进去。
霍澜音将头发擦得半干,她探手伸到窗外,感受着外面的小夜风徐缓轻柔。她起身走出房,想让半干的长发吹吹风,干得更快些。
念着前院恐有杂人,她直接去了僻静的小后院。霍澜音也没走多远,从后门出去,也未下台阶,只在檐下从一侧渡步到另一侧。
她忽然听见低低的乐音,仔细一听,隐约听出是陶埙的声音。霍澜音微微诧异。北衍过度重武轻文,琴曲歌舞更被人所鄙夷。听这声音,当是镇长家中人所吹。明知道大殿下宿在这里,还敢吹奏陶埙?
霍澜音蹙着眉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陶埙的声音过于寂寥,像裹着一层悠远的记忆。
霍澜音望向声音传来的小月门。她犹豫了一下,下了台阶,踩着十字砖路,朝着小月门走去。她刚走到小月门门口,门另一侧的陶埙声停了下来,变成男子随意的哼唱声。那是一首汾南的民谣。
霍澜音脚步猛地停下,刚想离开,忽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有些不敢置信地歪着头,偷偷去看。
霍平疆自斟一盏酒,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姑娘躲在后面做什么?”
霍澜音轻轻咬了下舌尖,从月门后走出来,说:“霍将军,我只是听了埙声有些好奇。不是有意偷听。打扰到将军了……”
半晌,霍平疆才道:“如今的确极少见纵乐起舞的场景。可惜。”
霍澜音顿时明白过来。汾南,那是个盛产美人,人人爱歌舞的地方。霍将军会带着陶埙,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已经没有汾南这个地方了。大火烧了数月,烧了那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昔日的人间仙界葬于战乱,白骨皑皑堆成鬼城,荒芜至今。
“将军是汾南人?”
霍平疆点头,随口问:“小姑娘听得出汾南口音?”
霍澜音摇摇头,说:“许是将军走南闯北,听不出汾南口音。我只是小时候听母亲哼唱过汾南的民谣。”
话一出口,霍澜音有些后悔。如今整个北衍鄙乐舞,她不希望别人轻鄙她的母亲。
“你不是西泽人?”霍平疆问。
霍澜音摇摇头:“我生于西泽,可我父母是汾南人。战乱的时候,母亲随乡人逃难,后来辗转至西泽。”
“从汾南到西泽,倒是走了很远。”霍平疆忽来了兴致,他问:“那你可会汾南话或者歌谣?”
“那倒是不会。”霍澜音摇头,“只能听懂一点点罢了。”
霍平疆“啊”了一声,有些惋惜地点了下头。盏中的酒已经空了,他又到了一杯。
霍澜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霍平疆。
霍平疆没有穿厚重的铠甲,寻常的玄色宽袖大氅亦穿出战铠的威压来,那是久经沙场留下来的,磨不去的印记。月下独酌,又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虽说同行一个月,可是这一个月里,霍澜音几乎没有与他说过话打过交道。
北衍的孩子是听着霍平疆的威名长大的。霍澜音从未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见到霍平疆,甚至将他当成恶人对他放暗器。如今又能这样平静地与他说话。
霍澜音的目光落在霍平疆的脸颊。
当初她手中的刀刃划破霍平疆的脸颊,只是划破了皮。然而一个月过后,那极小的伤口虽然早就好了,却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白色小疤。若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霍澜音轻轻咬唇,既觉得心虚,又觉得歉意。
霍澜音惊觉自己盯着霍平疆走神,实在无礼。她赶忙低下头,恭敬地说:“连月奔波,夜深露寒。将军当早些歇息。”
霍平疆抬眼,看着霍澜音匆匆走开的背影。他又低下头,径自浅酌。
霍澜音回到房中时,卫瞻已经穿着宽松的雪色寝衣躺下了。霍澜音瞥了一眼床榻的方向,也不知道卫瞻有没有睡着,放轻了脚步。她关好门窗,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
卫瞻躺在床外侧,霍澜音只好从床尾绕进去。一不小心压到卫瞻的脚踝,霍澜音急忙抬头去看卫瞻,见卫瞻没什么反应,想来是已经睡了。她这才松了口气,进到床榻里侧躺下。
连日奔波,什么人都受不了。霍澜音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没多久,她翻了个身,面朝卫瞻。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许久,将窗户吹开一道缝,凉爽的夜风吹进来,将窗帘吹开一些。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霍澜音的脸颊,衬得她的脸颊在夜色里莹白中透着晶莹。剔透可人。
卫瞻凝望着她的脸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她随意搭在脸侧的手。
半晌,卫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他打量着霍澜音的神色,看可是吵醒了她。
霍澜音睡得很沉。
卫瞻继而将她微微蜷着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反复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然后他忍不住凑过去,去轻轻啃吻她的指尖儿。
微微有些疼麻,睡梦中的霍澜音蹙起眉,小声喃喃着。她胡乱将身前的怪物推开,抢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口,迷迷糊糊地翻身背对着卫瞻。
卫瞻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卫瞻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的暴躁之意几乎压不住。
“混账东西……”
他抬起脚,朝着霍澜音的屁股踢了一脚。
“唔……”霍澜音哼唧一声,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卫瞻迅速闭上眼睛,心跳莫名加快。
霍澜音慢吞吞地转过身,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望向卫瞻。反应慢半拍地软声细语嘟念:“殿下,你怎么还梦游呢……”
第117章
栖凤宫中,皇后刚出乳浴,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由着宫女为她修磨指甲。
姜嬷嬷悄声进来,恭敬说话:“娘娘,您凤寿宴的请帖单子已经写好,还请您过目。”
皇后蹙眉,她抬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铜镜,从铜镜细瞧自己的脸。
姜嬷嬷赶紧接了一句:“娘娘容貌世无其二,风华无双。”
姜嬷嬷这话可不是奉承。皇后的美貌远扬四海,甚至曾有番邦异族朝见时,跪拜只为求一见。她如今三十有三,没受过苦楚,依旧明艳,又多了几分少女不会有的风韵,何况她有着天下女子无可企及的风度气质。人人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的美艳。
“一切从简,能不请的人就不必来了。”皇后将铜镜递给宫女。
皇后并不喜欢这一年一回的凤寿宴。生辰而已,有什么可庆贺的,凭白要见一群无聊的蠢货。可她是皇后,这事情推不得。
姜嬷嬷应下。她心里早就有了数。作为皇后手下得力之人,办事滴水不漏。她早已想过皇后的各种态度,写出几份不同的名单。如今得了皇后的态度,再取其中最合适的那一份名单就行了。
不过眼下倒是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她悄悄打量了一下皇后的神色,见娘娘今日没有不愉,才道:“娘娘,大殿下很快就要回京了。”
皇后“嗯”了一声,神色平淡。
姜嬷嬷这下倒是有些摸不透皇后对大殿下的态度。
姜嬷嬷于是又说:“大殿下身边一直带的那个姑娘,这回恐是要带回东宫。”
“那个西泽的小香香?”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是那位香姑娘。”姜嬷嬷点头,“奴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大殿下始终没给那位姑娘名分。奴算着大殿下定然能赶上娘娘的凤寿宴。若是大殿下将那姑娘带回了东宫,娘娘要不要给她个名分?”
姜嬷嬷说完,揣摩着皇后的心思态度。
在这宫里,听话是远远不够的。要能明白主子的心思,要能动脑子出谋划策。如今娘娘和大殿下之间有了间隙,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缓和一下。这正是姜嬷嬷出这主意的缘由。
“本宫怎记得那姑娘半路离开了?”
“是。后来大殿下亲自在丰白城找到了那姑娘。”
皇后轻笑了一声,道:“让之至今没给她名分,想来是要给个大的。本宫可不必掺和这闲事。”
“大的,这……”姜嬷嬷惊讶极了。
皇后打了个哈欠,慵懒起身,往里去。她有午眠的习惯,且极为重视,到了时辰便要歇下,什么紧要的事儿都要往后推。整个栖凤宫都安静下来,生怕扰了浅眠的皇后。
宫女脚步匆匆进来:“嬷嬷……”
前一刻对着皇后温柔得体的姜嬷嬷,瞬间冷了脸,压低声音:“也不看看时辰,懂不懂规矩!”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下来,急道:“是陛下往这边过来了……”
“外面吵什么?”里面传来皇后已有些不悦的声音。
姜嬷嬷赶紧摆出笑脸,进去禀告。
皇后脸上的愠色稍淡,扶着宫女的手起身,去接驾。
宫人跪了一地,皇后浅浅地一福,迎上去:“陛下怎这时候过来了?”
“刚在前殿见了几个臣子,回来的路上被日头烤得犯困,经过皇后这里,便来避避日头。”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跪了一地的宫人免礼。
皇后浅笑地挽起皇帝的手臂,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这午后的日头是足,烤得人犯迷糊。我也刚要睡一会儿。”
两个人绕到里面,宫女轻轻关上门。皇帝略显疲惫地躺了下来,皇后懒懒偏坐在床边,拿了宫女手中的羽扇,为他轻轻扇动。她的目光落在皇帝鬓间的华发,微微出神。
不多时,皇帝睡着了。皇后将羽扇递给宫女,她侧躺在床榻外侧偎着皇帝,也很快睡着了。
三日后,卫瞻一行到了京城。
霍澜音挑开垂帘,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京城。
纪雅云打着哈欠醒来:“到京城了?”
“是,已经到了。”
纪雅云挽住霍澜音的手腕:“我得回家去啦,爹爹不知道要怎么罚我。等你有空了,来纪家找我玩呀。”
“好。”霍澜音含笑答应,心里却明白她若是跟着卫瞻进了宫,哪里还能轻易出宫。
“殿下,下官教女不善,特来给殿下请罪!”纪智渊身为卫瞻的亲舅舅,仍要跪地请罪。
纪雅云吐吐舌头:“糟糕,爹爹追来了!我得走了!”
纪雅云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朝着纪智渊小跑而去。
看着纪雅云跟着她的父亲离开,霍澜音有些羡慕。
不过片刻之后,她黛眉轻蹙,心中有几分不解。纪雅云跑出京城寻找卫瞻的事情应该不会人尽皆知。纪家就算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也会将事情瞒下来。可纪智渊当街相拦,接女儿回家,这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纪雅云去找卫瞻。
身为父亲怎么会不在意女儿的名声?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确信纪雅云将来会嫁给卫瞻。
霍澜音抬眼望向马背上的卫瞻。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京城,她便觉得卫瞻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不太一样,有些陌生了。
霍平疆带着玄甲军先一步离开整顿,只留下一队侍卫护送卫瞻入宫。从城门至皇宫,亦是不短的一段距离。
正从小窗往外瞧的霍澜音,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让之!”霍佑安打马追来。
卫瞻勒住马缰,等他追上,道:“你怎在京中?”
“说来话长,不过能调回京中正合我意!”
霍佑安与卫瞻并驾,压低了声音,道:“重立储君的诏书已经拟了。你重新上朝的第一日就会颁下来。”
卫瞻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意外。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霍佑安忽然放慢了马速,等霍澜音的马车追上来,他停在车窗旁,嬉皮笑脸:“呦,小狐狸精跟到京城来了。你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霍澜音猛地放下垂帘,遮了霍佑安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啧”了一声,“这么不经玩笑的?以前不是挺能言善道的。”
卫瞻瞥了他一眼,霍佑安耸肩,打马追上去。
马车里,莺时小声劝:“姑娘,别生霍小将军的气了。他说话总是这样。姑娘可教过的,生气伤身,不能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生气。”
“我没生他的气,就是懒得搭理他。就是……”霍澜音叹了口气,心事压在心口。
她之所以来京城,是为了她的母亲。如今终于到了京城,她却不能立刻飞奔到母亲身边,而是要跟着卫瞻进东宫。东宫是什么地方?牢笼一般,进去了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纵使卫瞻答应令太医去给母亲诊治,纵使卫瞻允许她去看望母亲……
她还是想飞奔去寻母亲,现在立刻马上!日夜照顾,守在她身边。
霍澜音不轻易许诺,可也一诺千金。她对卫瞻说她愿意试着去喜欢他,卫瞻听了嗤之以鼻,以为她骗他,以为她利用他带她回京城。
可霍澜音说那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若她现在对卫瞻说先不跟着他进东宫……
卫瞻本来就怀疑她别有用心,她若真那么说了,以卫瞻的性子,霍澜音真的担心弄巧成拙,将他激怒。霍澜音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愁思爬上心头。虽然卫瞻这一路像模像样的,可她见多了他暴戾的样子,毫不怀疑将他激怒的结果,只怕又落得一个被绑着抗进东宫的后果。
霍澜音思量再三,觉得眼下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大不了进了东宫后,花些心思去哄着卫瞻,慢慢磨去他的疑虑。
纵使心急如焚,也只好暂且压下。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霍澜音从侧面的窗户看见外面大片红砖绿瓦,知道皇宫快要到了。
马车忽然停下来,霍澜音身子前倾,扶了一把车壁。
“敢拦殿下车队,好大的胆!”侍卫呵斥。
“下官周自仪,参见殿下。”
车厢里的霍澜音身子一僵,继而猛地抬头,眸光微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卫瞻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的周自仪,而后微微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他问:“何事?”
“得知家妹与殿下同往至京,特来接她回家。”周自仪一身茶白的长衫,身量修长单薄。他端正而立,目光干净又坚定。整个人裹着一股书卷气,眉宇之间又含着一股正气。
卫瞻懒懒一笑,道:“孤要带她进东宫。”
周自仪朗声道:“家妹未曾婚嫁,一日未曾冠夫姓,一日就是我周家人。下官今日来接她回家,合情合理。望殿下放人。”
“有意思。”卫瞻笑了,“今科状元是吧,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妹子求名分?”
“非也。”周自仪正视卫瞻,“殿下以人为药,已是大谬。”
“大胆!”侍卫训斥。
周自仪毫无惧意:“殿下以人为药,是为不仁。君不仁,民心轻,既为乱。”
侍卫拔刀,将他围住,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霍佑安开口:“听闻状元郎无不敢言,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下官既为谏臣,若不敢言则为庸。”
卫瞻极烦与这群文官打交道,他语气里已有几分不耐:“若孤执意带你妹子入宫,你当如何?若治你个不敬之罪就地正法,你又当如何?”
周自仪一掀长衫前摆,跪下,脊梁挺直。
“下官苦读圣贤书十数载,学理明德,一朝高中为天子门生。今日于天地之间,唯高呼一声——学生不服。”
他不是来讨名分的,而是以谏臣之名指君之失!
第118章
卫瞻慢条斯理地捻着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他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霍佑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笑着开口打圆场:“周自仪,你到底是为了行谏臣之责,还是以权谋私执意带走你这假妹妹?据我所知,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这兄长之位怕是站不稳。你执意为她出面,也不怕惹人闲话?”
“我周自仪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霍佑安笑着继续说:“依我看,瓜田李下,她跟你回去毫无道理。你且先回去……”
“姑娘!”莺时的呼声打断了霍佑安的话。
霍澜音猛地推开车门,不等放下踩脚凳,也没用旁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她脚步一歪,身子趔趄了一下,惹得莺时惊呼。
霍澜音推开马车前的侍卫,朝前跑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裙子的手也紧紧。分明经过深思熟虑晓得先跟卫瞻入东宫再慢慢说动他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当有人为她奋不顾身,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愿意承受!
她跑到卫瞻马侧,攥着他的马缰,仰头望着他。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霍澜音的眼睛早就被泪水打湿,长长的眼睫黏连。她攥着马缰的手挪了挪,去拉卫瞻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小声求他:“我想回去看母亲,我想为她亲自煮药,日夜守在她身边。我好想我母亲……”
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带着哭腔。
周自仪皱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等母亲好一些,我就乖乖回来。我没有骗你。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了……以后也都不会骗你了……”
卫瞻盯着她的眼睛,他抬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却湿了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他推开霍澜音的手,驾马朝着宫门冲去。
霍澜音急急向后躲避,堪堪站稳身子,望向卫瞻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放她走了……
霍澜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酸涩婉转蔓延。眼泪好像落进了心窝里,难受得要命。
霍佑安摇头,去追卫瞻。
周自仪伏地跪拜:“恭送殿下。”
“阿音,回家了。”周自仪走到霍澜音面前,微笑着说。他语气那样寻常,将霍澜音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很久之前。
熟悉的兄长。
霍澜音轻轻点头,跟着周自仪坐上马车。
宫门不远处,停了一顶软轿。轿外的小丫鬟掀开轿帘,说:“姑娘,那位就是周自仪!”
李家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声说:“大殿下今日回宫,宫里必是要忙。我们回吧,改日再进宫寻小公主。”
小轿转了方向,回到相府。
霍澜音坐上马车后,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周自仪看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拼命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方帕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接过帕子,这才抬头。
“哥哥……”只唤了这一声,眼泪又落下来。
“不必多言。”周自仪道。
霍澜音点点头,明白周自仪的意思。若她道谢,反倒是疏远。她努力平复自己,甚至扯出笑脸来,克制地用寻常语气问:“多久能回家,我母亲可好?”
“这个时辰你母亲应该服了药睡着,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霍澜音有些意外:“什么地方?”
“小狐狸!”外面传来霍佑安的声音。
马车停下来,周自仪推开车门,问:“霍小将军有什么事?”
霍佑安没理他,调转马头停在车窗旁,将一个包裹扔进去,道:“你的东西。让之说别的东西你可能不要了,那条绿裙子或许还要吧。”
霍澜音掀开帘子,霍佑安猛地看见她那张哭花了脸,愣了一下。
“霍小将军,殿下可在生气?”霍澜音问。
霍佑安“啧”了一声,语气带着嘲意:“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别朝我打听消息。”
“霍小将军,你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希望你能劝劝殿下……”
“霍澜音。”霍佑安打断她的话,“你怕殿下怪罪?嗤。是不是在你眼里殿下当真善恶不分是个恶人?你根本不了解他,真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喜欢你这只狐狸!驾!”
霍佑安调转马头,不停霍澜音的解释。
“姑娘。”莺时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打开包袱,摸了摸那条艾绿的裙子,然后在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檀木小盒被她打开,指腹捻过被缠了一层布的扳指。
完好的。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
霍佑安扔进来的时候没有摔碎,幸好。
坐在对面的周自仪安静地看着霍澜音的动作。
马车转来转去,驶进一条破旧僻静的小巷,在一处狭小的旧宅院门前停下。周自仪先下马车,立在一侧,伸出手。
霍澜音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怔。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兄长带她出门玩的旧时光。
霍澜音下了马车,扫了一眼面前的旧宅院,什么也没问,跟着周自仪进去。
“小姑娘,应当不记得我了吧?”一个坡脚老头笑眯眯地出现。
霍澜音想了一下。
“司徒爷爷?”
“诶!小姑娘还记得我哩!”司徒十三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
“当然记得爷爷,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司徒十三笑着说:“进屋来!”
霍澜音幼时重病,正是司徒十三用花药为她续了命。
霍澜音满心疑惑地进了屋,在司徒十三的指使下坐下。
“把手给我。”
霍澜音看一眼桌子上的脉枕,疑惑地望向周自仪。周自仪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才将手放在脉枕上,由着司徒十三诊脉。
“小姑娘,你先前做药引时,吃了多久的药?”
“三个月。”
司徒十三点点头。
霍澜音没有问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望向司徒十三,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司徒十三松了手,他说:“小姑娘,别怕疼,我只在你手指上割一点点。”
霍澜音把手递给他。
“不疼呦!”司徒十三笑眯眯地在霍澜音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子。
霍澜音心中惴惴,面上却微笑着说:“司徒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怕疼的。”
“嘿嘿,那等下有一点疼,你忍一忍。”
霍澜音点头。
司徒十三打开一个暗红的小瓷瓶,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霍澜音被割破的指腹。
霍澜音尖利地叫出声。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
周自仪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司徒十三也对霍澜音的反应十分意外,他立刻用杯子里的水泼在泼在霍澜音的手上,又对一旁的莺时说:“去打井水给你家姑娘洗手。”
“没事了。”周自仪轻轻拍着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从来没这么痛过,即使是当初小腿被狼撕咬也没这样好似心肺被撕裂地痛。不过这痛觉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已经没事了。”霍澜音努力笑出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药引的药方?中途可换过药方?”
“我不知道药方,只知道不止一种药,送来的药经常不同,我也没问,只是喝下去。”
周自仪脸上最后的那一点微笑也终于是散了。
霍澜音看着周自仪和司徒十三打算出去说话,她忙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司徒十三看向周自仪。
周自仪沉吟片刻,回头望向霍澜音,对上妹妹坚持的目光,他最终点了点头。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司徒十三犹豫了一下,“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霍澜音垂下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疏忽了,因为一直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竟没有想过为人做药引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肩上忽然一沉,霍澜音抬起眼睛,对上周自仪含着和煦笑意的眼。
他说:“阿音,回家了。”
“好。”霍澜音弯起眼睛。
刚到周府,小厮赶忙迎上来,愁眉苦脸:“大爷,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喊您去呢!”
“知道了。你且去回父亲我送阿音到她母亲那里,立刻过去。”
小厮犹豫了一下,只好这样去回话。
霍澜音心下不安,她问:“哥哥,父亲那边……”
“勿要多虑,万事有我。”
霍澜音侧着脸,静静望着周自仪。
“为何如此看着为兄?”周自仪问。
霍澜音浅浅地笑了,她说:“哥哥还是哥哥。”
“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我记住了……”
周自仪将霍澜音送到姚氏居住的小院门口,道:“我且送你到这里,这便往父亲那里去了。”
“好。”
霍澜音立在小院门口,望着周自仪离开的背影。他一手负于身后,脚步永远从容不迫。霍澜音还记得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读书,钦羡文人风骨。如今,哥哥便成了书卷中文人的样子。
莺时开心地笑:“姑娘,有大爷在可真好!”
“谁在外面?”稻时从小院出来,见到霍澜音脸上迅速攀上笑容,“姑娘!大爷果真将你接回来了!”
“我母亲怎么样了?”霍澜音急问。
稻时脸上的笑滞了滞,才重新笑着说:“前些日子是凶险了回,最近也好了些。夫人中午饭后服了药,现在还睡着。夫人睡前还在念着姑娘呢!”
说话间,霍澜音已随着稻时进了屋。
屋子里浓浓的药味儿遮不住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霍澜音的眼泪再一次湿了。她疾步悄声走到床前,望着母亲消瘦苍白的脸色,困在她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落。
“女儿不孝……”她跪坐在地,双手搭在床沿,深深望着母亲。
有的人分别时不知道思念有多深,重逢时一下子涌出来的想念汹涌得能将她淹没。
稻时和莺时急忙将霍澜音扶起来。
“姑娘莫伤心。”
霍澜音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没事,我在这儿陪着母亲。”
莺时和稻时都退了下去,只留霍澜音单独陪在姚氏身边。
霍澜音凝望着母亲,心酸又心疼。她的思绪飘啊飘,凌乱的记忆在打转。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趴在母亲身边,这让等母亲醒过来就能立刻看见她。
不多时,稻时匆匆跑进来,声音又急又低:“姑娘,大爷和老爷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霍澜音皱眉,急忙起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
周玉清气愤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为官半年,你说你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这些人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周自仪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而立。
周玉清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你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光耀门楣,岂能如此胡作非为不计后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留在西泽当个教书先生!前阵子反驳王爷,昨日得罪了陈督主,今日竟敢拦大殿下的马车。你疯了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周家都要跟着你完蛋!”
“光耀门楣是小志,报效国家乃为大志。”周自仪朗声道。
“你!”周玉清指着周自仪,“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进去是不是。啊?咱们从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来到京城是多不容易的机会?你母亲为你祈了多少福念了多少经,换来你今日福报!文官千千万,非要做谏臣!史上谏臣哪个有好下场?”
周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放缓了语气:“自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至刚易折啊!这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你管不过来,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听父亲一句劝,收起你的大志,好好去做相门婿,调职,日后必将前程似锦。”
周自仪失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从小送儿去学堂读书,学圣贤之道。如今却告诉儿子要明哲保身,蒙上自己的眼睛视阴暗不见,甚至与阴暗同流合污。”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周玉清拍桌子。
周自仪反驳:“这世间之所以非黑即白,正是有无数贤者坚持正义,与恶者抗衡。若人人利己明哲保身,黑暗蚕食,只剩漆黑暗潭永无白昼。亦不存在父亲所言之非黑即白。”
“一派胡言!”周玉清更怒,“你能耐了!你要做贤者撕开黑暗!你要铲平天下不平事了!连命也不要了!”
周自仪朗声道:“凭我一己之力自不可能。即使是萤火之光,若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糊涂!不会变通为愚蠢!不思后果为不孝!”周玉清怒不可遏,“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立刻调职,不要再做这谏臣!”
周自仪望着父亲,说:“父亲,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周玉清愣了一下。
“乱世时,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如今太平盛世,我若贪生怕死,连真话都不敢说,怎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十余万白骨!”周自仪深吸一口气,“我们北衍因为腐烂而被灭国。汾南的断壁残垣仍未修复,时刻提醒着我们国耻不可忘!不仁的君主,荒淫的王侯,庸贪的臣子。这些都在一步步将北衍推向另一场灭亡!”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摔了桌子上的茶器,玉器碎了一地。
周自仪昂首而立,不畏不愧。
“你你你……”周玉清看着比他高半头的儿子,气得全身都在打颤,“好……朝堂那些事情先不说,你今日去拦大殿下的马车简直愚蠢至极!你顾不顾你妹妹的名声!”
“不顾阿音名声的人是父亲,不是我。若她再嫁旁人,我们该坦诚相告她的经历,否则为不真诚。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若她今生不再嫁,她没有父亲,我这个兄长养她一辈子。”
“你!”周玉清气得坐在椅子上。
当初他将霍澜音送去做药引时便知道周自仪必然反对,所以他撒了谎,只说大殿下路过看中霍澜音,霍澜音也甘愿陪大殿下离开。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同乡一个颇为不对付的人升迁至京城,将他把霍澜音送去给卫瞻当药引这事儿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早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刚正不阿的周自仪?
周玉清努力说服周自仪:“自仪,你妹妹的容貌你知道,她身怀异香的事情你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是需要地位高的人保护的……”
“父亲。”周自仪打断他的话,“您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说辞骗过阿音?”
周玉清努力压制的火气又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需旁的男子,阿音足以保护自己。推她做药引,才是将她推进黑暗。父亲将话说得慈悲,实则不过因为想要用阿音巴结大殿下。因为知道送女人到大殿下身边不易,所以甘愿送她去做药引。清白人家不会推女儿为妾,何况是连妾都不如的药引。父亲,您这种行为在书上被称为卖女求荣。”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周玉清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尖利。
周自仪闭了下眼睛,低声道:“父亲,您承认了。”
“那又如何?一个女人!一个父不详生母为奴的女人而已!”周玉清围着周自仪走来走去,“你长本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如此对父亲!你是不是还要取家法对你老子下手?”
提到家法,周玉清更是愤怒。他来京城本是享福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制定了一套莫名其妙的家法。
“不敢。”周自仪缓缓摇头,“但,父错子偿。”
“什么?”周玉清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自仪。
“清风,取家法。”周自仪缓步往外走。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霍澜音站在外面。
“哥哥……”霍澜音哭红了眼睛。
他对霍澜音微笑着轻轻颔首,而后经过她,缓步走向庭院中央,一掀长衫前摆,端正跪下。
“爷,您忍着点……”清风握着鞭子。
“开始吧。”周自仪微笑着。
当第一鞭子落在周自仪的背上,万里晴天的天忽然响起一道雷声,乌云迅速卷来,轰鸣雷声落下大雨。
雷声遮了落在周自仪背上的鞭声。雨水湿了他的衣裳,鲜血亦染红了他的白衣。而他跪在那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霍澜音她跪坐在周自仪身边,早就泣不成声。
自从身世大白,她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太多的背叛、舍弃、嘲笑、陷害,也遇到过更多很善良的人帮助她。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方明白,她终于也有了家人的庇护。
原来被家人不顾一切保护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周玉清怔怔站在门口,整个人又愤怒又心疼。
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五十鞭结束,血肉模糊。
清风哽咽着说:“爷,够了,您起吧……”
周自仪道:“顶撞父亲,为不孝。加十鞭。”
清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握紧鞭子。
又十鞭结束,霍澜音哭着去扶周自仪。周自仪轻轻推开她的手,他朝着周玉清伏地跪拜,字字坚决:“有人为官求荣华富贵,儿子从仕立志效仿贤者,唯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儿子不孝。”
以额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