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9日

给暴君当药引 by 绿药(119 – 128)

第119章

周玉清纵有千万句的训斥亦一句话说不出来。

才得到消息的赵氏和大姑娘周静兰跑过来,赵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个劲儿的骂着周玉清,并且奋力拍打着他。

“你长本事了你欺我儿你有没有良心”

她专朝周玉清的脑袋打,让周玉清的老爷威严扫地。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喊“我是为他好为咱们家里人好他这样下去早晚赔上性命,还会连累咱们”

“你这个孬种你要是怕受连累,赶紧休妻弃子断绝关系”赵氏跳起来拧他的耳朵,“我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守他的什么道什么昼,做的都是大好事就算赔命怎么地我和兰儿陪他一起砍头你要是怕死就滚得远远的有罪俺们娘仨一起扛反正最苦的日子都是俺们娘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只知道抱着你的新娘子快活”

周自仪脸色苍白地望着大雨中的母亲,皱起眉。幼时跟着母亲逃难,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讨一个粗面馒头给他们兄妹果腹,是如何被那些男子调戏。

所以,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注在他的骨血里。

他并非不会圆滑处事,并非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

愚笨也好,固执也罢。

他愿意。

“哥哥”周静兰匆匆去扶周自仪,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霍澜音。

“莫让母亲淋雨。静兰,劝母亲回去。”

周静兰点点头,红着眼睛起身去拉母亲。旁人谁也不敢拉架,周静兰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赵氏从周玉清身边拉开。

“母亲,母亲咱们先回去,先回去看看哥哥的伤啊”

赵氏这才推了周玉清一把,转身跑着去找自己的儿子。她一把推开扶着周自仪的霍澜音,和周静兰一左一右,搀扶着周自仪往回走。

霍澜音默默跟在后面。

周玉清坐在地上,奋力拍打着地上的积水。

“都什么玩意儿啊”

满地的积水被他拍得激起。

霍澜音跟着到了周自仪的住处。赵氏和周静兰忙着吩咐下人打热水、准备干净衣物和伤药。霍澜音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周自仪。

“阿音。”周自仪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霍澜音湿着眼睛朝他走过去。

“都已经湿透了。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不记得司徒爷爷说的话了可不能再染上风寒,再多吃药。”

霍澜音杵在他面前,没动。

周自仪虽脸色苍白,却和煦笑着,说“你母亲快醒了。让她瞧见你这样会挂心。何况我没什么事情,你也不是大夫帮不上忙。”

霍澜音慢吞吞地点头,这才离开。她知道周自仪说得对,她在这儿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何况有赵氏和周静兰在照顾他。

她刚迈出周自仪的住处,外面的雨忽然停了,重新晴空万里。

霍澜音望了一眼被洗过的湛蓝天空,脚步匆匆地回到小院,询问稻时得知母亲已经醒了,她也不敢这个样子去见母亲,赶忙跑去耳房换衣服。

她匆匆去翻包袱,去拿那条艾绿的裙子。

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掉到地上。

霍澜音愣了一下,捡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她的指腹轻抚石榴石,微凉。

“姑娘,夫人正问您呢”莺时匆匆进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将步摇放回盒中。把这个盒子和另外装着扳指的檀木盒收在一起。

“晓得了。快来帮我擦擦头发。”

霍澜音匆匆换好衣服,头发却是一时擦不干,只好这样去见姚氏。

还没进屋,霍澜音就听见姚氏的咳嗽声。印象里,她很小的时候姚氏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阴天下雨,总是咳嗽。

“娘”霍澜音小跑着进屋,扑到姚氏身前拥着她。

姚氏温柔笑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音音”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小声哭诉“女儿不孝”

“没有,我的音音孝顺着呢。”姚氏摸着霍澜音的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舟车劳碌,回来梳洗了一番,头发还没干呢。”

“咳咳咳”姚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她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一些,别开脸去咳,“可别把病气传给你。”

霍澜音坐在床边,深深望着母亲,只恨自己母亲离开太久。

姚氏止了咳,拉着霍澜音的手在掌中反复摩挲,霍澜音只觉得母亲的手瘦骨如柴。

“音音,你好不好”

“我害怕”霍澜音哭着伏在姚氏的腿上。她用力攥着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怕失去母亲。

“不怕,不怕”姚氏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她甚至想像霍澜音小时候那样给她哼唱着汾南小调来哄她。可惜她的嗓子坏了,唱不了了。

“姑娘,姑娘”稻时小跑着进来,“宫里来人了”

姚氏轻轻拍着霍澜音的动作一停,手颤了一下,搭在霍澜音的背上做出保护的姿势来。

霍澜音坐起来低头擦眼泪,嗡声问“可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情”

“是一位奚公公,带着太医来给夫人瞧病的。”

奚海生

霍澜音怔了怔。

“姑娘”

霍澜音回过神来“快请”

果然是奚海生。奚海生客气说话“夫人,殿下令我去太医院拎两个年岁大的太医带过来。我把人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扫一眼奚海生身后那两个淋了雨且气喘吁吁的老太医,赶忙吩咐莺时烧水、煮茶。

姚氏的病症不是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的病症,她这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只能先稳定下来,再慢慢调理。就算神医也一样。

太医为姚氏看过病,写下药方,起身告辞。

“两位太医,可否帮忙开一幅治疗鞭伤的妙药”霍澜音问。

“我这里刚好有一瓶,夫人拿去用。”王太医从药匣里取出一瓶药,递给莺时。

霍澜音反复谢过,亲自送奚海生和两位太医离府。回来后又直接让莺时将这药送去给周自仪,刚巧稻时端来煮好的药,霍澜音亲自喂姚氏吃下。

姚氏服了药,很快又犯了困睡着了。

虽然姚氏睡前让霍澜音不要守在屋子里怕她染上病气,可姚氏睡着之后,霍澜音还是守在床边。她安静地、长久地、温柔地望着睡着的母亲。

姚氏起先睡得还算安稳,没过多久皱起眉,在睡梦里一会儿喊着“音音”,一会儿喊着“荷珠”。

霍澜音拉着稻时出了屋。她问“母亲病后,荷珠可有来看过母亲”

“有的,来过一次。夫人当时睡着,二姑娘便走了。”

“一次”霍澜音皱眉。

“是。”稻时叹了口气,“倒是大姑娘来过几次,送过补品送过药,还送了些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霍澜音有些惊讶。

在她还是周澜音的时候,她和周静兰是很不和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多次来看姚氏。

霍澜音心中忽升起一种物是人非的颓然。

晚上,霍澜音想睡在母亲身边。姚氏到底是怕将病气传给她,执意不肯,将她撵了。

霍澜音独自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里望着屋顶,果不其然地睡不着。

不知道今晚哥哥要怎么睡才不会碰到伤口,不知道哥哥的未来会如何。不知道母亲的身子还能拖多久,当真没有痊愈的可能

不知道

霍澜音翻了个身,蜷缩侧躺着,望着身侧的枕头。

不知道卫瞻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可发了脾气,不知道他回宫之后可还顺利,不知道他这次有多生她的气,不知道她与他之间要如何收场

霍澜音慢慢睡着,凌乱的梦塞了整夜,使得她疲惫不堪。

接下来的几日,霍澜音日夜陪在母亲身边,就连周自仪那边也不曾去,只让莺时随时留意着兄长的情况。如今她的身份实在不能太招摇,不管是假千金的身份,还是大殿下药引的身份。不过能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她也怡然自得。

四五日后太医又来了一回,这次不是上次那两位,又换了两位。

霍澜音心下疑惑,悄声询问奚海生。

奚海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殿下让我换两个老家伙。”

霍澜音迟疑了片刻,才问“殿下可有什么话带过来”

“不知道啊。”奚海生摇头,“我许久不曾见过殿下,都是别人传话给我的啊。”

又过了两日,霍澜音正花心思给姚氏讲趣事逗母亲开心,宫里来了懿旨。

“凤寿宴”霍澜音黛眉轻蹙,望着手中沉甸甸的懿旨。

周自仪看着霍澜音蹙眉的样子,莫名想将她的眉心抚平。

“阿音,我们去放风筝吧。”他说。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小时候,兄妹两个倒是时常放风筝。

“现在已经秋天了呢。”霍澜音说。

周自仪微笑“秋风亦可和煦。”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上山。周自仪看着她熟练地上马姿势,目光凝了凝。他收回视线,吩咐莺时回去给霍澜音拿一件披风来。

“山上风大。”他说。

霍澜音沉默地看着周自仪。原来他还知道山上风大。

周自仪身上的伤没好,他立在马侧看着霍澜音放风筝。霍澜音拍了拍雄鹰风筝,一本正经地说“你争点气,别断线。”

今日,卫瞻是被霍佑安强硬拽出宫的。霍佑安烦透了,他知道卫瞻也烦。

“骑骑马吹吹风烦心事都他妈滚蛋。”霍佑安甩着马鞭,“让之,咱们赛马吧。输的那个不许反抗让对方狠揍一顿如何。”

身侧卫瞻的马速却慢下来。

“让之”霍佑安疑惑回头。

卫瞻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翱翔的雄鹰。他视线下移,落在那道放风筝的倩影上。

第120章

霍澜音举着线轮,袖子滑落堆在臂弯,露出皙白的小臂。山顶的风有些大,吹起她的裙角高扬。风大时,她用力拉着线,竟被风筝扯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越发将她的身量衬得纤细。

周自仪含笑望着她,说“当心,别被风筝带到天上去。”

“才不会”

“那是最好。这个风筝是我借的,要还的。”

霍澜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有再回话。因为她发现风越来越大,她拽着线有些吃力。她仰着头望着蓝天上的雄鹰风筝,手腕用力调整着线的角度。

周自仪望着霍澜音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妹妹比他离开西泽时长高了些,也瘦了很多。

他拿起搭在马侧的披风朝霍澜音走过去,披在她的身上,说“袖子理一理,吹太多风要着凉。”

霍澜音望着平缓翱翔的风筝只是笑“不碍事的。我现在身子硬实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生病。”

周自仪皱眉,他问“这近两年,你病过几次”

霍澜音望着风筝,没怎么在意周自仪的话。她摇摇头,的确也不记得自己生病过几次。

周自仪握住线轮。

霍澜音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继而弯着眼睛灿烂笑起来“哥哥才知道帮我。”

“阿音,过几日的凤寿宴你可准备好了”

霍澜音蹙眉“准备”

“你可能会遇到很多恶意的人。他们可能嘲讽你鄙夷你,甚至害你。你会受委屈,也可能受伤害。最严重的情况可能连命都赔进去。那些妃子、公主、郡主和京中权贵之女和你不一样。”

话一出口,他发现真把这话说出来,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

霍澜音温柔笑着。她说“哥哥,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我小时候读书最先读的是孟子,最先背下的句子是你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最先会写的字,是你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正。”

周自仪忽然觉得妹妹的眸光有些陌生,不再是记忆里那种少女无忧的神态。他看着妹妹问“那可还记得我当时如何对你说的”

霍澜音目光躲闪了一下,才说“哥哥说我不比任何人差”

周自仪失笑“只记得这句”

“那时候我那么小,你讲的那些道理我都听不懂,还那么长,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霍澜音的声音低下去。

“所以你就一次次骗为兄时刻谨记”

霍澜音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哥哥再说一遍,我回去抄上一千遍,等我七老八十都忘不掉”

周自仪无奈地摇摇头,他抬起头望向天上的雄鹰,又拽了拽线。

“哥哥,你说乾坤在我心。”

周自仪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收了笑,认真地说“不管我是谁,是什么身份,不管旁人怎么轻贱我,我都不能轻贱自己。身份也好,经历也罢,旁人用这些来嘲讽我,我却不会因为这些而自卑。只有做错才让人羞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行的端做得正,只要无愧于心,不管到了哪里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挺胸抬头骄傲以对。旁人怎么看我与我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

周自仪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半晌,他舒了一口气,说“阿音,你长大了。”

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酸涩和疼痛。

记忆里的小妹妹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会骄骄傲傲地笑,也会任性地耍脾气。

周自仪不敢去想分开的这近两年里,他那个娇气到骄纵的小妹妹都经历了什么,才会瞬息成长起来。

他知道她总会长大,但不是以受到伤害这样残忍的方式逼她成长

“哥哥”霍澜音伸出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抹去周自仪眼角的湿意。

“我挺好的,哥哥不要心疼。有失就有得,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学会了很多东西,体会过以前不会有的生活。”霍澜音微笑着轻轻点头,“真的。”

线轮转动,缠在上面的麻绳不断放着线。

“再不收线,这线要断了。”

霍澜音一惊,猛地回头,看见卫瞻和霍佑安出现在不远处。

“参见殿下。”周自仪话音刚落,手中放得太长的线忽然被风吹断了,雄鹰在湛蓝的天空挣扎了一下,朝着遥远的方向一头朝下栽去。

霍澜音眼睁睁望着那风筝跌落,直至跌向另一座山后,看不见了。

“驾。”卫瞻随手甩了下马鞭,力度很轻。马蹄踏过草丛,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卫瞻连马缰也没握,双手随意垂在身侧,面无表情地由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她抿抿唇,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小跑着去追卫瞻。她追上了卫瞻的马,也不走上去与卫瞻说话,只是默默跟在马后。

马蹄哒哒,风儿沙沙。

霍澜音顺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跟在马后。跟了很久很久。

霍佑安坐在马上,停在原处,没跟。卫瞻走得远了些,他转过头看向周自仪。他说“周大人当真了解你这假妹妹”

周自仪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道“霍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霍佑安说“据我了解,你这假妹妹不仅身份假,更喜欢说假话。心里弯弯道道,算计来算计去。你以为你奋不顾身站出来护她,到头来说不定她还要屁颠屁颠去讨好大殿下。到时候周大人恐怕里外不是人。”

“她是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妹妹,霍小将军是第二次见的陌生人。我自有评断。”

霍佑安笑了笑,道“那周大人敢不敢打个赌,你这妹妹不过欲擒故纵,最后还要离开你周家去大殿下身边。”

霍佑安的语气仿佛胸有成竹。

周自仪看着跟在卫瞻马后的霍澜音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他朗声开口“周某从不下赌。”

霍佑安轻笑了一声。

周自仪的视线从霍澜音的身上移开,正视霍佑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只要不牵扯旁人、不涉及是非善恶底线,谁也没资格对旁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我是她的兄长,为兄者,教她护她,而不是管教命令她。路是她自己选的,不管她是因为日久生情,还是因为权衡利弊做出的现实选择。我即使不赞同,也不会阻止她。至于里外是不是人,这话也不对。她做她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无愧于心即可。”

霍佑安收了笑,心里莫名堵得慌。

“失陪。”周自仪颔首,越过霍佑安,朝着远处树下拴着的马走去。他从挂在马侧的行囊里取出水囊和素饼,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吃着。

霍佑安指着周自仪半天,重重放下手,狠狠低声抱怨“我脑子有病才跟文官逞口舌”

霍澜音跟在卫瞻马后走了很远,远到确定看不见霍佑安和周自仪的身影了,她才叹了口气,说“让让,我走不动了”

卫瞻猛地握住马缰,转过头瞪向她。

“真的”霍澜音弯下腰,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揉着。

卫瞻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忽然小跑了两步,跑到卫瞻身侧。她仰着脸望向卫瞻,朝他伸开双臂。

卫瞻又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叹了口气,她将脸贴在马脖子上,拍了拍马儿,说“小黑马,你帮我说说好话吧你帮我说一句好话,我就亲你一口。”

她嘟起嘴,当真亲了一口。

卫瞻将手中的马鞭往马侧一插,探手握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拎到马背上趴着。他抬手狠狠打她的屁股,可是他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最终也只是拧了一下。

他松开她。

可是又气不过就这样饶了她,更气不过自己连拍她都不狠心,卫瞻像是置气一样再次高高举起手,又缓慢收了力度地落在霍澜音的屁股上。

“疼疼”

这还疼

卫瞻瞥着霍澜音,恨得想敲她的脑壳儿。可是对上她的那双眼睛,屈着的食指落在她眉心时又松了力度。

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大黑马有些不自在,两只前蹄不停地动着,马背晃动。霍澜音趁机跳下马背,向后退着。她说“殿下打人我可得躲远些”

卫瞻跟着跳下马,大步朝霍澜音走过去,几乎走到她面前,逼着她继续后退,一直到霍澜音的后背抵在树干上。

卫瞻一拳砸在她耳侧树干,边缘开始发黄的叶子簌簌往下落。

卫瞻逼近霍澜音,咬牙切齿“混账东西混”

霍澜音忽然双手捧起卫瞻的脸,踮起脚尖,将香香软软的唇贴在卫瞻的唇上,将他的第二遍“混账东西”堵回去。

四目相对,那般近的距离。

霍澜音从卫瞻的眼睛里看见真实的自己。她想,这样也好,没什么不好。既然选择了,只有走下去。

霍澜音松开卫瞻,她弯下腰,从卫瞻胳膊下逃开,弯着眼睛笑“饿了,回去吃饭。”

她转身,还没走两步,脚步生生顿住。

葳蕤的杂草中,一条横着的蛇,歪着头瞧她。

她小步挪到卫瞻身边,卫瞻闲闲瞥了她一眼,牵着她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霍澜音停下来抱怨“怎么还不冬眠”

卫瞻没说话。霍澜音顺着卫瞻的视线回头,看见不远处另一条蛇盘在树上晒太阳。

“快冬眠吧”

卫瞻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他揽过霍澜音细腰,牵着她走向大黑。然后让她侧坐在马背上。他牵着马缰,一步一步往前走。

快要下山,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目光变了。

凭什么

他将霍澜音拎下来,自己上了马,悠闲地望着远处的风景。

第121章

卫瞻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好一会儿,“吁”的一声拉住马缰,他回头,霍澜音立在原地,没跟过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卫瞻大声说“过来”

霍澜音摇头“走不动。你走吧,哥哥一会儿见不到我会来接我。”

卫瞻舌尖舔了舔牙齿,克制着不骂人。

他打马朝霍澜音过去,停在她面前,说“霍澜音,如果孤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已经死一百次了。”

他黑着脸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弯起眼睛笑,扶着他的小臂坐上马背。

卫瞻皱了下眉。

“怎么了你的右手”霍澜音以为他体内的邪功又影响了他,赶忙撸起他的袖子,没有料想之中的黑块,倒是有两道鞭痕。

“怎么弄的”她问。

卫瞻不耐烦将袖子放下去,说“被人打的。”

“谁敢打你”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冷笑一声“皇帝老子打的。怎么,你要帮我报仇”

霍澜音一怔,抿抿唇不说话了。

倒是认真觉得鞭子这东西十分讨厌。

骑着马往回走,经过周自仪和霍佑安,霍澜音望向周自仪,不知道怎么解释,蹙起眉。周自仪面带微笑冲她点点头。

霍澜音心里系着的那根绳一下子松开。

霍佑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冲着卫瞻离去的背影喊“注意时辰,别太晚回宫”

他又看向周自仪“我怎么说的来着”

周自仪没有理他,捡起线轮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进马鞍旁的袋子中。他望了一眼雄鹰风筝跌落的山间,牵着马寻过去。

那风筝,的确是他借的。

霍澜音坐在卫瞻的身前,拂在她脸上的风越来越大。不是风变大了,而是马速越来越快。

“去哪呀”霍澜音问。

卫瞻没说话。

黑马飞奔了一阵子,周边的景色也从郊外的绿色逐渐变成栉比的房屋。进了城,霍澜音慢慢认出来这是往皇宫去的路。

霍澜音的心里一沉。眼前一下子浮现母亲病弱的苍白脸色。她将手搭在卫瞻握着马缰的手上,她想说她不想现在入东宫

可是,她才刚刚花心思将卫瞻哄好,且还不知道他心里的气是不是完全消了。

愁丝爬上霍澜音的眉眼间。

要不先跟他回去,再哄哄他,等确定他彻底消气了再说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误会了,心里舒坦了些,反手将她的手握进掌中。

到了那日周自仪拦马车的地方,霍澜音心里不由有些感慨。

然而,下一刻卫瞻转了方向,沿着红墙东侧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霍澜音后知后觉卫瞻并不是带她进宫,她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卫瞻。然而卫瞻刚巧移开视线,去看天边的日头。

他在看时辰吗霍澜音想起离开时霍佑安的话。

是了,这里不是西泽不是丰白城不是旁的地方,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卫瞻身为太子,少年时既上朝参政,他应当会很忙吧

马在一座气派的宅院正门前停下来。霍澜音抬眼,望着高悬的牌匾上写着“霍府”二字。

“纪公子。”管家恭敬弯腰。

卫瞻也未下马,带着霍澜音进去。

宅院从外面看十分气派,里面亦是别有洞天,院中奴仆衣着干净目不斜视,走路也规矩,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霍澜音不得不感慨,到底是京城。

又是距离皇宫这样近的地方,霍澜音猜测这宅院主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卫瞻垂眼看了看霍澜音的神色,拉着马缰,带着霍澜音在宅院里闲逛。而管家默默跟在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京中的建筑风格和西泽相比有很大区别。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宅院的布置,觉得很是好看。

卫瞻细瞧霍澜音的神色。

霍澜音后知后觉地问“我们就这样在宅院里乱走吗不用拜会主人吗”

虽然卫瞻是太子,可是这也不太好吧

难道这是卫瞻自己的别院,可牌匾上的“霍府”二字明显否了这个说法。霍澜音又去猜这里是不是霍佑安的住处。

卫瞻不答反问“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点头。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莫名“那就多看几眼。因为等你看完就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为什么”霍澜音惊了,回过头望向卫瞻。“很好看的,而且我瞧着很新,像刚修葺过的。”

卫瞻“啧”了一声,望着霍澜音的目光一言难尽“因为这宅子的主人宁肯去别人家寄人篱下也不要这里。”

“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主人”霍澜音蹙眉。

卫瞻安静地望着她。

霍澜音缓慢地抬起眼睛,望向卫瞻,望进他的眼底。

明明枝头的麻雀叫个不停,霍澜音的耳朵好像没了用处,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静悄悄的。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霍澜音的耳朵又好用了,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不记得了。”卫瞻随口说。

什么时候准备的大概是她同意和他回京的第二日,他便派人先一步回京挑地方。这地方不仅离皇宫近,还离太医院很近。

卫瞻不耐烦地问“看完了吗”

他挥了挥手,下令“烧。”

白管家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去吩咐奴仆准备油。

卫瞻调转马头,毫无留恋地离开。

“别”霍澜音勒住马缰。

“别别”她又重复了两声。

卫瞻垂下眼睛看她,看见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白管家竖起耳朵来,悄悄听着这边的动静,他也不想烧啊这样的宅院就这么烧了造孽啊

没听到卫瞻的回应,白管家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也不敢说话,只是候着。

“管家,不烧了。”霍澜音说。

白管家去看卫瞻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又犹疑地看向霍澜音。

“不烧了。”霍澜音又重复了一遍。

白管家再等了等,没等到卫瞻反驳的话,壮着胆子应了一声,满脸喜色地赶忙去吩咐家仆。

霍澜音的眼前忽然一黑,是卫瞻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卫瞻略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不许让别人看见你这双湿漉漉的眼睛”

霍澜音默了默,慢慢抬起手握住卫瞻的手掌。她说“可是殿下总惹我哭”

她轻轻眨眼,湿漉漉的眼睫擦着他的掌心。卫瞻的拇指动了一下。他收了手,别开眼“送你回家,然后我得回宫了。”

霍澜音垂下眼睛,望着方砖地面上映出的两个人偎在一起的身影。她眼中有茫然,也有犹豫。

“殿下,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卫瞻心里烦躁,本来不想搭理她,却莫名觉得霍澜音语气郑重得有些不寻常。他耐着性子道“有什么话快说。”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前背对着他,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了她眼底的情绪。

“彼时我为药引,于殿下而言我只是药,所以殿下不在意我的身体和生死何其正常。可是我想知道,当殿下认为将我放在心里之后,可曾后悔过”

“你说什么”

霍澜音慢慢攥紧袖子,她缓慢侧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卫瞻。她望着卫瞻的眼睛,迷茫地、又是鼓起勇气一般地问他“过去立场不同,不必多言。我只想知道现在殿下可会后悔,可会在意,可会心疼。”

卫瞻笑了一下“呵,你在说什么屁话。”

然后,他收了笑。

霍澜音从来没有坐过那么快的马。

她不是第一次坐卫瞻的马,卫瞻骑马的速度向来很快,可是这一回的马速快得像要飞起来。霍澜音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身下这匹飞马甩出去。

霍澜音还没缓过一口气,就跌跌撞撞地被卫瞻拉进了太医院。然后是一大群太医将她围住,为她诊脉,为她下针,割她的手指,甚至宫女喂她奇怪的药粒。

厅中那么多人,可是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出声。

隔着人群,霍澜音望向卫瞻。

卫瞻坐在圈椅里,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两刻钟后,卫瞻抬头“结果。”

“回殿下的话,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对人体有损。由于从未有过先例”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张太医打了个寒颤。

“换个人回话。”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李太医说完,大厅内又是一片死寂。

卫瞻转着扳指的动作停下。

“来人。押江太傅回京。”他顿了顿,“若有反抗,杀无赦。”

卫瞻缓缓起身,提步往外走。

“殿下”霍澜音跟在他身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江太傅他是为了治疗殿下,他还是你的老师”

卫瞻笑了。

“泥泥啊”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骗了孤还能好好活着的人,只有两个。”

卫瞻拉起霍澜音的手,将她被割破的食指指尖儿含在口中吮了吮。

指尖儿又湿又痒,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的目光深深。

栖凤宫中,皇后懒洋洋倚靠在美人榻上,逗弄着长宁郡主的猫儿。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坐在一旁的绣凳上。

宫人脚步匆匆地进来,恭敬禀告“娘娘,大殿下将太医院给砸了。”

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对视一眼,又收回视线。

“现在人呢”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回宫的时辰迟了,被陛下罚跪在宗元殿。”

皇后皱眉,凤目中流转几分愠意,愠意转瞬即消,她重新慵懒地逗着腿上雪白的猫儿。

第122章

皇后显了乏,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立刻有眼色地起身告退。长宁郡主是二王爷的女儿,长安郡主是三王爷的女儿。两位王爷都不止一个女儿,偏偏她们两个走得最近。大概是因为其他几位郡主都嫁为人妇。长宁郡主倒是也嫁过,可新婚没几日夫君意外去世,旁人同情她,她倒是乐得清静,在宅院里养了很多猫猫狗狗,日子过得很是潇洒。

长安郡主嘛,本是三王爷极为宠爱的女儿,天下良人尽她挑选。可她偏偏看上了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霍平疆,也不管郡主的身份使劲儿献好,弄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她倒也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她,仍旧像以前那样左一个霍将军右一个霍将军。

她们两个缓步走出栖凤宫,随意闲聊着。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猫儿,随口说“太子这次回来脾气改了不少。听说不是第一次摔东西、砸东西了。他以前哪会这样。”

半天没等到长安郡主的回应,长宁郡主疑惑地看向她,见她在发呆。

“长安”

长安郡主回过神来“什么”

她没听清长宁郡主的话,问了什么,却不等长宁郡主再说一遍,她直接说“堂姐,我想求赐婚圣旨”

长宁郡主无奈地摇摇头,不赞同地说“男人有什么好的嫁了人凭白添了那么多麻烦,不如一个人逍遥快活。更何况霍将军都能当你爹了,你又何必对他心心念念,把自己名声都搞坏了。”

“可是我喜欢他呐”长安郡主理直气壮,“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威风的大将军我遇见了他,眼里就再也看不见旁的男子”

长宁郡主不爱听她这些情情爱爱的蠢话,她撸着怀中猫儿的毛发,说“赐婚圣旨这事儿,难。霍将军和陛下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知道霍将军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定不会为难霍将军。”

长宁郡主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除非陛下嫌霍将军手中兵权太重,想要对他开刀,才会背了他的意,颁赐婚圣旨。不过那时候血雨腥风,你会是什么处境自己动脑子想一想。”

“我没想那么多”长安郡主很难过,“那我能不能去求求皇后娘娘颁一道赐婚的懿旨”

长宁郡主回头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一言难尽地拍了拍长安郡主的肩膀,说“你想试试就去吧。”

长安郡主又犹豫了,小声说“皇后娘娘好像也不会帮我。”

她低下头,眼圈红了。她好不容易等到霍平疆进京,若还是没能抓到机会让他再给跑了她想想就难过。

长宁郡主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你可认识纪雅云”

“纪家二姑娘怎么会不认识不过只见过几次,不熟。”长安郡主抹眼泪。

长宁郡主说“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姑娘,姐姐觉得你们一定能合得来。好了,姐姐先走一步了。”

长安郡主半信半疑。

长宁郡主坐上自己的轿子,立刻翻了个白眼,嘟囔“没男人活下去的样子真难看”

霍澜音跟着卫瞻离开太医院,卫瞻直接将她带进东宫。

“等我回来再送你回家。”

卫瞻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

霍澜音被留在了卫瞻的寝殿里。宫内宫女和小太监们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对霍澜音的出现表现出意外来,一切都有条不紊着。

霍澜音打量着卫瞻的寝殿,只是安歇的内殿也比农家小院还要大。她走向书架,随意翻了翻架子上的书。桌子上看了一半的书倒扣在桌面。她不由想象着卫瞻坐在这里读书的样子。

虽然她并不知道其实卫瞻每日并不在这里读书,只是偶尔翻看两眼罢了。

霍澜音在桌边坐下,随便拿来一本书来读。半页未到,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她努力将思绪拉回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卷上的文字,只好将书册放回书架。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推门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恭敬地屈膝行礼,低眉顺眼,没有阻止霍澜音的意思。

霍澜音迈出寝殿,往外走。两个小宫女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这里就是卫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霍澜音有些好奇地随便瞧了瞧。绕到后院,好大一面湖,湖边华亭处放着渔具。霍澜音问“大殿下平日里时常钓鱼吗”

“回夫人的话,那是二殿下的东西。是二殿下常在这里钓鱼。”

霍澜音不再多问。她怕在东宫里四处乱走不好,惹人非议,沿着来路回了寝殿。她在寝殿里等卫瞻回来,等呀等,等到暮色四合。内殿里很安静,熏香的味道很淡很宁和。霍澜音逐渐有了倦意,在玄黄的床榻上躺了个边儿,阖着眼睡着了。

霍澜音又做了噩梦。她梦到了永林山的那个夜晚,黑暗中碧绿的眼睛,低低的狼嚎。她去推卫瞻,可是怎么都推不醒他。饿狼逐渐靠近。她不是没想到以卫瞻为饵自己逃命,最终还是不忍心。

画面一转,卫瞻护在她身前,鲜血从他头顶流下来。棍棒落在他的身上,而她被他护在怀里。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过。她在梦里尖叫。

噩梦像一个牢笼,她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来。霍澜音不安地蹙着眉,终于疲惫地醒过来。

寝殿内光线昏暗,卫瞻躺在她身侧。

她侧着脸望了卫瞻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起身凑过去,指尖儿轻轻去摸卫瞻的头顶。

指尖儿一顿,她终于摸到了他头上的疤痕。继而,她的指腹又是一颤,落荒而逃般收了手。

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心里抽走,忽然空落落的。然后涨潮一般,慢慢将整颗心脏浸湿。

半晌,霍澜音的目光下移落在卫瞻手上的扳指。她鬼使神差地将那枚扳指轻轻取下来。

她抱膝坐在床上,摊开左手,右手拿着扳指,放在自己左手手心。然后拿起来,再一次将扳指放在自己的手心。

反反复复。

每一次都靠着回忆寻找细微不同的角度。

时隔那么久,霍澜音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夕阳,和那一日的心颤。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动心,缓慢生长。可终究昙花一现,被他逼得荡然无存。

她说过会试着去喜欢他,重新喜欢上他。

扳指忽然从她手心滑落,滚到卫瞻手侧,贴着他的手背。霍澜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去捡,卫瞻手腕翻转,捡起那枚扳指。

霍澜音缓慢地抬眼望向卫瞻,卫瞻漆潭的目光沉沉,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卫瞻坐起来,拉过霍澜音的手,将那枚扳指放在她的手心,而后握起她的手,将她的手完全裹在他的掌心,牢握。

第123章

“连这枚扳指也要讨去”卫瞻问。

霍澜音摇摇头,仔细将那枚扳指套在卫瞻的拇指上。她松手的刹那,纤细的指尖儿被卫瞻握在掌中。

霍澜音低着头,说“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天快黑了吧,我得回家了。”

卫瞻“嗯”了一声,松了手。

霍澜音的手好似没地方放似的轻轻搭在膝上,然后从卫瞻身侧下了床。双足踩进鞋子里,发觉卫瞻一直没有动。难道他不送她了吗

霍澜音回头瞧他。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心想自己可以回家,脚尖才往前迈出一点点,又转回身,去扯卫瞻的袖子,温声细语“你说了送我回家的。”

卫瞻瞥她一眼,道“你出去看一眼。”

霍澜音疑惑地穿过内殿,推开鎏金门,外殿比内殿更宽阔气派,两排宫女站在两旁候着,霍澜音推门出来,她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屈膝行礼。

霍澜音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了雷声。她快步穿过外殿,一直到门口推开殿门。

雷闪交加,大雨瓢泼。天色阴沉如墨,分不清时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霍澜音回头,这才发现卫瞻不知何时早已换上玄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交领领口露出他的锁骨。他未着履,长脚踩在深色的理石地面。

卫瞻没往前走,只是站在内殿门口,问“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芙蓉羹。”

卫瞻眼中讶然一闪而过。

用晚膳的时候,霍澜音才真切明白卫瞻为什么连逃命的时候对吃食都那么挑剔。她也曾当过十六年的闺阁小姐,可如今才知道西泽远不可与京城相比,何况是太子爷。桌上摆满珍馐,无一不精致。霍澜音甚至有很多菜都不认识。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甚至是一副对事物并不满意的样子。他若吃了什么东西后皱了眉,服侍在一旁的宫女就会立刻将他吃过的菜端下去。

霍澜音低下头,默默吃着芙蓉羹。

“好吃吗”卫瞻问。

“是比宫外的味道好一些。”霍澜音顿了顿,“却也没宫外芙蓉羹的味道特别。”

在卫瞻发问的时候,便有宫女盛了一小碗芙蓉羹放在卫瞻面前。卫瞻却欠身拿起霍澜音正吃着的那碗芙蓉羹。他吃了两口,又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回她面前。

时辰更晚一些,霍澜音跟着宫女去沐房沐浴。她一步步走近温泉池中,当她整个人都泡在水中,浓郁的香味儿在东宫婉转传来。伺候的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惊讶。

霍澜音沐浴过后回了寝殿寻卫瞻,吞吞吐吐地问“我宿在哪里”

卫瞻靠坐在床上,一条腿支着,一条腿随意一横,无聊地手中翻着一卷书。听了霍澜音的话,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东宫的空房间多的是,你爱谁哪睡哪。”

于是,霍澜音果真去了东次间。

她想试一试,卫瞻是不是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操纵着她。

霍澜音离开之前,卫瞻好像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她刚一走,卫瞻就摔了手里的书。

“混账小东西”

宫女们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霍澜音躺在此间的床上,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地方,她许久没睡着。她心里想着不能睡太晚,还不知道明天早上要几点回家,若起了迟了恐要闹笑话。

她使劲儿闭上眼睛,强迫着自己去睡觉。

“一只让让,两只让让,三只让让,四只让让”

夜深了。

东此间的房门被卫瞻黑着脸踹开。他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瞥着霍澜音。她面朝床榻外侧蜷缩侧躺着。

“醒着还是睡着”

半天没有回应。

卫瞻上了床。他动作轻柔地侧转过身,极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睡颜。

淡淡的香味儿充盈在卫瞻的鼻息间,那香味儿像一种勾引,指引着卫瞻往深渊而去。

卫瞻已经克制了太久太久。

现在她就睡在他的身边。

卫瞻伸出手,只指腹轻轻拨了拨霍澜音长长的眼睫。他收回手,搭在身侧,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下一刻,他抬手搭在霍澜音的细腰上,捏着系带的一角,轻轻一扯,将系带解开。霍澜音的衣襟滑下去,露出里面杏色的贴身心衣,紧紧贴在她的雪丘上,轮廓诱人。

霍澜音眼睫颤了一下。

半天的沉寂后,霍澜音忽觉额头一凉。然后卫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襟拢好,又扯来被子为她盖好。

霍澜音眉心处,他留下的轻吻柔情缓缓漾开。自她的眉心而起,一直温柔湿润至她的心窝。

第124章

霍澜音心里挣扎了一下,开口“殿下,我没睡着。”

卫瞻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狼狈感,不由黑了脸。他“啧”了一声,语气阴阳怪气“既然装睡怎么不装到底”

“因为我说过不会再骗殿下。”

卫瞻怔在那里。

半晌,卫瞻忽然翻身,手肘压在霍澜音耳侧,压在她身上。他将脸埋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另一只右手有些急切地去褪她的寝裤。

霍澜音咬了下唇,握住了卫瞻蛮横的右手,阻止他的动作。

“不要。”她说。

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不管是他的靠近,还是他进一步的所有行为。以前床笫之间,她一向听话,不管他怎么对她,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和姿势,她都很听话。即使疼了乏了难受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从第一次被他扛起扔到床上,那间遮了厚厚窗幔的屋子黑暗无光,她像堕于不见天日的牢笼,攥着被子的手再怎么用力也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他身上那么硬那么冷,她在他手里是毫无抵抗力的木偶。彼时,她只觉得屈辱难堪。

即使后来他不再那么粗鲁对她,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她只要看见卫瞻脱裤子,就下意识地温顺如羔羊。

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她说她会努力试着去喜欢他、接受他,可她绝对不想像以前那样任他摆布,否则她那些丢了性命也要逃离的坚持都变得可笑。腰和腿上的丑陋疤痕更会嘲讽她。

她要尝试而不是妥协

他们的开始太坏了。

卫瞻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湿,他指腹抹过霍澜音的眼角,抹到湿漉漉的泪。

卫瞻凑过去,舔去她眼角的泪。

霍澜音忽然觉得很难过,茫然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我的身体早就习惯了殿下。但是”

“我知道。”卫瞻说。

霍澜音疑惑地望向他,殿内昏暗,她的眼眶里盈着泪,她看不清卫瞻。

卫瞻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特别好。他的小狐狸会认真跟他讲不要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

卫瞻松开霍澜音,从霍澜音身上离开,躺在床榻上,然后将霍澜音揽进怀里抱着她,在她头顶说“慢慢来,不急。”

卫瞻语气中的笑意完全藏不住。

不急,真的不急。只要让我知道你是真的在努力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这辈子还那么长。

霍澜音心里一紧,又一松。

压抑在心口的洪潮瞬间涌汩。她将脸埋进卫瞻的胸口,伸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

他们都缺少了对对方的信任。

卫瞻曾未卧美人乡,一朝得到,食髓知味后更是对她肆意妄为,如今竟也压下心痒体躁,学会克制。因为

卫瞻不由自由把答案说了出来“反正感情也不是干出来的。”

霍澜音反应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卫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从卫瞻的怀里抬头去瞪他。然而卫瞻已经睡着了。

翌日清晨,霍澜音醒来时,卫瞻已不在身边。

“夫人醒了。”宫女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霍澜音询问“大殿下去了哪里”

“回夫人的话,大殿下每日这个时候都要上早朝。”

霍澜音点点头。

宫女蹲在她身边给她穿鞋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霍澜音的错觉,虽然宫女们昨日很恭顺,可今日似乎比昨日更恭顺些。

“殿下说夫人醒了后要先吃早膳,而后若夫人着急回家,会有宫人相送,若是不急,可等他回来。”

霍澜音讶然这真是卫瞻说的话

“殿下何时会下早朝”

小宫女低眉顺眼,微笑温声“每日下早朝的时辰不定,若论最近的时辰算,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那我等他。”

小宫女给霍澜音穿好鞋子,起身立在一侧,再次福了福身子“奴,山河。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山河”霍澜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山河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若是往常,再过一个时辰卫瞻就会回来。可今日朝堂上却有事耽搁了。

皇帝看着太监呈上来的麦子,指了指下方的周自仪,问“爱卿,这就是你说的嫁接之法”

“正是。采用嫁接之法,不仅产量会增两成,而且更耐干旱,可有效缓解北衍西北一带饥荒。”周自仪道。

朝臣们小声议论着。

李相夸赞“早知周大人才华横溢,竟不知深得农科。”

周自仪谦逊回了一礼,道“相爷谬赞。家母农籍,自幼耕种,近些年闲暇时在家中耕种,无意间的发现,令下官有了尝试之念,实验了三年,又请教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农户和几位农科能士,终得此法。实在不敢居功。”

陈大人不赞同“此法闻所未闻,新岁贸然采用,若一旦不成,颗粒无收,西北一带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福大人道“依周大人的意思,只实验了三年。臣以为时间太短,不知这样的麦子吃进腹中,天长地久可会对身体有害”

孙大人亦不赞同“世间万物皆有灵,都要遵从自然之道,强行将两种麦子变成一种,乃逆天之行,恐惊神灵。”

周自仪皱眉。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孙大人的话纯属无稽之谈。他反驳“孙大人,若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遵从自然之道,人人挖洞宿枝,不知蔽体。就不会有这亭台庙宇,不会有我们身上所穿绫罗衣。刀耕火种,造字锻具才有了如今人之优于他畜。至于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以为第一年应当只在西北一带采用试验田的方式,阶段性改种。且配以医者观察。”

陈大人再反驳“周大人之意有一漏洞。如今西北一带因土地和气候年年饥荒,若再拿出土地来实验又颗粒无收,再一年的饥荒恐怕更加严重”

议论的臣子们点点头,颇为同意陈大人的话。

“陛下,”周自仪朗声道,“西北一带年年饥荒,纵使朝廷每年都发放补给,亦不过治标不治本。不仅是西北,福南一带土壤肥沃,却常因洪涝减产。臣以为应当从旱南几国引进良种改麦为稻,且修坝筑堤,加大产量以输贫瘠之地。再言,因战乱之故,如今百姓家中缺男丁,春耕时节常常有田无人耕。臣以为歇战多年,两国皆有损耗,近年不会再起战火。可削减军政开支,军中重新编纳,解甲归田。”

“不可”

若说周自仪前面的提议尚且有待商榷,可他最后说到了军队,恐怕朝中不会有多少人支持他。北衍曾被灭国,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无比看重军中力量。每年财政最大的支出就是军事。

不停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有人站出来支持周自仪,但大多只是支持他前两项提议,支持解甲归田主张的臣子寥寥无几。

皇帝揉了揉眉心。他看向霍平疆,霍平疆几不可见地摇头。皇帝太了解霍平疆,只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反驳周自仪的提议,而是说老子只会打仗,这些破事不知道。

“李相如何看啊”

李相上前一步,笑着说“启禀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可陈大人等人的反驳亦有道理”

他说了一通废话。

皇帝更头疼了。他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最后落在卫瞻的身上,开口“太”

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反应过来重立太子的诏书压在他手里还没放出去,卫瞻如今还是个废太子。

卫瞻正烦着呢。他不知道他的小泥泥可还在东宫等着他。他想回东宫。

臣子灵敏地捕捉到了皇帝口中的这一声还没唤完的“太子”,立刻竖着耳朵听。毕竟比起种地,他们更在意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让之,你怎么看。”

周自仪皱眉,抬首看向远处的卫瞻。

卫瞻只说了四个字

“不破不立。”

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乏了。他挥了下手“今日且到这里。”

“退朝”

臣子缓缓退出大殿,周自仪在人群里疾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卫瞻。然而李相将他拦住。李相笑着说“年轻人,莫要太锋芒了。”

周自仪正色,他深深做了一揖,诚道“下官于朝堂之上所言皆为肺腑之言。”

李相摇摇头。

周自仪高中时,他十分看中他的才学和聪慧,以为佳婿。如今看来,他锋芒太甚,刚正固执,不懂圆滑,日后难为高位,且恐累及家人。这婚事,恐要再议。

这一打岔,周自仪再回头,已不见了卫瞻的身影。

今日早朝结束的时辰比前几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时辰已经近晌午。卫瞻下了朝等在外面的小太监便已经告知霍澜音留在东宫等他。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霍澜音坐在屋子里无聊,让山河陪着她出了屋,在后院随便走走,这就撞上了来东宫钓鱼的二殿下和硕婉公主。

“你就是皇兄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卫瞭好奇地偷偷打量了一眼霍澜音,又立刻规矩收回视线。

“参见二殿下,参见公主。”山河跪地行礼。

霍澜音有一瞬间的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二殿下和公主行礼。像山河那样跪下吗

应该是吧臣子臣妻见了皇子、公主都是要下跪行礼的吧

霍澜音学着山河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腰侧。然而刚刚弯膝,还没跪下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小臂,拦住了她。

她不需要回头,熟悉的感觉告诉她身后的是人卫瞻。

他不让她跪。

“皇兄”卫瞭的脸上瞬间露出几分孩子气。一手拿着鱼篓一手牵着硕婉公主走向卫瞻。

“太子哥哥”硕婉公主甜甜地笑。

第125章

“你没睡醒脑子不清醒”卫瞻没理弟妹,问霍澜音。

霍澜音只好说“我的确不懂宫中礼节。”

硕婉公主吸了吸鼻子,明亮的一双眼睛像是发现了大宝贝似得盯着霍澜音“这个姐姐好香香”

她甩开二殿下的手,小跑到霍澜音面前,仰着小脑瓜,说“姐姐姐姐你能抱抱我,让我闻更多香香吗”

“乱叫什么姐姐,喊皇嫂。”卫瞻拽了拽硕婉公主头顶的小揪揪。

霍澜音和卫瞭都在一瞬间看向卫瞻,眼中浮现惊讶。

山河努力压下心里的惊骇。

“叫嫂嫂就叫嫂嫂嘛,太子哥哥你怎么又拽我的小揪揪”硕婉公主气鼓鼓的,小圆脸蛋这下变得更圆了。

霍澜音蹲下来,轻轻抱了抱她“小公主不生气,咱们闻香香。”

“香香香香”硕婉公主将奶奶的小脸蛋往霍澜音的脸上蹭了又蹭。

卫瞻这次没拽她的小揪揪,直接拽着她的后衣领,将小姑娘拎起来。硕婉公主一双小短腿乱蹬。

“哥哥哥哥太子哥哥呜呜呜呜”

小公主委屈地哭了。

“皇兄皇兄”卫瞭赶忙从卫瞻手里接下小公主,轻轻拍着小公主的背哄着她。

“太子哥哥坏”硕婉公主委屈地咧着嘴哭,露出小小的牙。

“小公主不哭了,给你这个吃,我只有最后一块了哦。”霍澜音从荷包里翻出一粒糖递到她面前。

卫瞻望着那一粒糖,有些走神。

在很久之前,霍澜音也曾用这样轻哄的语气递给他一粒糖,却被他打落。

“好了,不要哭了。”卫瞻沉着脸开口。

硕婉公主打了个嗝,哭声的确歇了。

“皇兄,我这就带着婉婉回去,不吵你。”卫瞭将小公主拉到身边护着。

卫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卫瞭牵着硕婉公主的小手往回走,忍不住小声抱怨“不是都说好了不哭不闹吗我好不容易休一天来钓鱼的”

“敏之。”卫瞻在后面喊他。

卫瞭疑惑地回过头。

卫瞻偏过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湖。

卫瞭一愣又一喜,赶忙牵着硕婉公主去钓鱼。

皇宫这般大,能钓鱼的地方很多,可卫瞭从小就喜欢来这里钓鱼,这些年一直没改。

卫瞻没再理这两个孩子,带着霍澜音转身往回走。陪着她用过午膳,才送她回家。

霍澜音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卫瞻对小公主说的话。

“去罢。”

霍澜音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周府正门外。

她温声说“母亲如今整日卧床,恐不宜马车颠簸。等母亲身体好些我再带着母亲搬去殿下买的宅院。”

他置办了宅院送她,若她没有立刻搬过去,她担心卫瞻不高兴。

“这般严重”卫瞻皱眉。

提到母亲,霍澜音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她说“我从有记忆里,母亲身体就不太好。如今是多年各种小毛病堆在了一起”

卫瞻点点头,没再多问。

自从霍澜音跟着卫瞻进了东宫,姚氏就没睡过。她脸色苍白神色委顿地偎靠在床头,忍不住一阵阵咳嗽。

“又让阿娘担心了”霍澜音心酸地伏在姚氏的腿上。

姚氏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轻叹一声,沙哑说“是娘害了你。”

霍澜音摇头“这和娘没有关系。路是我自己选的。”

姚氏却只是摇头,泪落雨下。

霍澜音急忙去擦母亲的眼泪,心里难受得很。她有些后悔了。当初想着补偿周家十六年养育之恩才同意做药引,何尝不是也有着置气的原因。倘若当初不是那么计较周家人口口声声说她亏欠周家,倘若当初没有对宋氏那样心寒,倘若当初再自私一点直接带着母亲从周家逃走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母亲不用一整夜一整夜等在雪中伤了身,亦不会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很美,美貌甚至给她带来很多苦难。短短十几年,母亲衰老得那么快,然而这十几年的衰老却比不上这短短的一年。

霍澜音伏在姚氏腿上呜咽着小声哭。

姚氏轻轻拍着女儿,视线却从窗户向外望去,望着湛蓝的天空。这样蓝的天空,不知道还能见几次。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泪水模糊视线。

“都怪娘不好,五六岁的时候贪玩落水高烧不退。你外祖父为了娘推迟启程的日子。然后啊”

“然后呢”霍澜音这是第一次听母亲提到外祖父。

姚氏用力吸了口气,心腹间胀痛。

“然后没有逃掉,除了娘和你父亲躲在梁上,四十二口人都死在西蛮人手里。”姚氏垂泪,“音音,如果不是娘总是身体不好,总是拖累旁人。你不会承受这些,你也会锦衣玉食地长大,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周家富贵,却不敌你外祖父家千分之一。母亲小时候金衣银履,就连手里玩的小鼓也镶着鸽血红”

姚氏陷在无忧的小时候,眉眼间带了几分怅然的笑意。

沦落为奴,姚氏又何尝不是从天上跌进泥里。

霍澜音忽然就懂了母亲为什么不管过得多艰难,都要倾尽所有帮助战后鳏寡孤独者。她必然是恨透了西蛮人和战争。

“那父亲呢”霍澜音问。

姚氏弯唇“他是母亲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留在家里做事。后来带着母亲逃难十年。两个小孩子啊住过山间洞穴,宿过街角草地,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其实母亲什么都不会,只会拖累你父亲”

他脱下衣服包住她走破的脚,从怀里取出做工换来的馒头。可是馒头那么硬,她咽不下去,伤心得哭喊着要回家。

他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无措地说“小主子别哭我以后给你赚金山银山,请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霍澜音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比起母亲,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后来呢父亲是参军了吗”她问。

姚氏点点头“后来又打仗了。你父亲特别高兴地说咱们要把西蛮人赶走。那十年啊,咱们北衍人才明白被灭国是什么滋味儿。皇上揭竿而起,百姓一呼百应,谁都想上战场。那个时候甚至出过很多女子兵、童军。”

“母亲可也曾想去”

姚氏摇摇头“母亲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哥哥啊”

“那父亲走的时候可知道我了”

“不知道呢,那时候母亲也不知道有了你”

姚氏的目光有些空,回忆拉到很久的过去。那些过往,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

她放在身侧的手攥着被子,想起他走那一日对她说过的话。

“秋君,西蛮人杀你家人四十二口。你在家里等我,我非取四十二万西蛮人性命来偿”

封在心底近二十年的痛汹涌而出,姚氏一口血吐出来。

“娘”霍澜音大惊,脸色瞬间惨白。

她慌忙拿来帕子和水。

姚氏抿了口温水,面带微笑地安慰她“音音,别哭别哭,这一口血吐出来,母亲身子反倒松快了很多。没事的。”

霍澜音死死抓着姚氏的手,哭着说“我不管,就当我自私。就算为了女儿,你也要好好的啊”

姚氏去擦她的眼泪,温柔地答应“好。”

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已不必苟活。

“咚咚咚”稻时在外面敲门。

“夫人,姑娘,那位奚公公又带着太医过来了。”

霍澜音擦干眼泪,亲自出去迎接。只是她哭得太厉害,眼睛是肿着的,瞒不了旁人。

奚海生看了一眼霍澜音神色,笑着说“夫人,大殿下让我将苏太医带过来。且让苏太医住在你家中,随时可以有个照应。苏太医的医术很是可以放心。”

“有劳苏太医了。”

霍澜音忙吩咐稻时和莺时打扫出一间房出来。她和母亲如今住在周家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虽然逼仄了些,可她还是决定让苏太医住在小院里,不在周家寻别的地方住。一来省去麻烦,二来也是离得更近些。

奚海生送了苏太医,往回走。进宫之后,他琢磨了一下,招来小太监,让小太监趁卫瞻闲暇时,告知霍澜音哭红眼睛的事情。至于他如今当真是忙得见不得卫瞻,这便急匆匆从西厂去了。

霍澜音让苏太医为姚氏诊了脉,又亲自送他出去客套了几句。霍澜音想着如今母亲的身体实在不该再忧心落泪,决意再不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她推门进屋前,扯出笑容来。

母女又说了几句话,姚氏瞧着霍澜音的脸色,问“音音,你日后有何打算当真要入东宫去”

霍澜音脱了鞋子上床,偎在母亲身边。在母亲身边,没由来的轻松,心事尽展。

“我想试一试。虽然我知道日后大抵要留在东宫。可就算留在东宫,也有甘与不甘之分。”

“为什么愿意去试了呢”姚氏问。

霍澜音身子后仰,后脑抵在墙上。她说“我不明白凭什么大殿下对我好我就要接受他,难道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难道我就那样卑微,别人对我好了,我就要高兴地迎上去奉献自己的一生否则就是我不知好歹。凭什么呢,他是人,我也是人,不是低一等关在笼子里等人挑选的宠物。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子又如何皆人尔”

姚氏忽觉错愕,在霍澜音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他父亲当年的傲骨。

“他以前用太子的身份救过我。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太子的身份没有内力,只是一个人舍命相救。”

霍澜音眼前浮现那一日卫瞻的样子。她再也忘不掉鲜血在他眼间流下,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第126章

“好。”姚氏说。

霍澜音一怔,望向母亲。

姚氏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音音想去试就去试。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这世间婚配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婚前毫无接触。有的夫妇能走成怨偶,也有更多夫妇举案齐眉。”

“母亲不会觉得我任性吗旁人只会认为我不知好歹。”

姚氏摇头,她将霍澜音的手拉在双手间反复摩挲“人人心中都应当有一方天地,旁人丢了自己却来指责你,这是他们的错。越是无情的人越是重情。咱们音音是好姑娘,不是没有心,而是把自己的心关得太严。”

姚氏顿了顿,问“音音,你这次到京城可见过宋氏”

霍澜音蹙眉“我见她做什么”

“解铃换需系铃人。你从来不说,可是母亲知道是她伤了你的心。你以前是多么善良多么柔软的孩子啊,是被逼出了理智冷情”姚氏掩唇一阵咳嗽。

霍澜音赶忙跑下床给她倒水。

姚氏喝了水,胸腹间稍微好了些,才说“音音,虽然你逼着自己冷漠把自己保护起来,可能伤你的人永远都是你在意的人。越是你在意的人,伤你会越深。在这男女情爱里,又是皇家母亲不怕别的,只怕他日你当真真心以对,又被伤得体无完肤”

“母亲,我是曾经因为宋氏很难过,也因为赌气做过不算聪明的决定。可过去了就过去了,总是放不下就会困在过去里,不能往前走。女儿不是变了,只是长大了而已。”霍澜音歪着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至于大殿下正如母亲所言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他若无情我便休,眼泪只一捧,多一滴都不给。”

“音音那么聪明,母亲帮不了你什么。只有一个建议给你个建议,要不要”

“要”霍澜音弯着眼睛,声音软软。

姚氏望着窗外的湛蓝,缓缓说“男人一时的真心和奋不顾身并不值得珍惜。若想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真心,你要做的不是拼命去爱他,而是拼命爱你自己。音音,千万不要在情爱里丢了自己,若你自己都不爱自己,旁人又怎会珍惜你。”

霍澜音翘起唇角,笑了。她将脸埋进姚氏的怀里,软着声音撒娇“阿娘,最妙并非互相理解,而是发现本就观念相同。”

姚氏也笑了,她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温柔地说“毕竟是我的女儿。”

霍澜音已许久未曾这样轻松过,姚氏亦是。

没过多久,姚氏便累了。霍澜音扶着她躺下,悄声走出屋子。昨日她本是和哥哥去放风筝,在山上遇到卫瞻,后来跟着卫瞻离开,现在才回来。她总要跟周自仪解释,免得哥哥心寒。

霍澜音不想多生事端,所以不愿意在府中乱走,令稻时去询问周自仪如今可在府中,约了书房相见。

稻时去找周自仪的时候,周自仪正在后院凉亭里修风筝。周静兰和周荷珠也在。这个风筝,是他跟周静兰借的。

“剩下这些只好你来修了。”周自仪起身。

周静兰“嗯”了一声,低着头修风筝没抬头。

周自仪走得远了,周荷珠忽然开口“大姐,我听说兄长昨日是和霍澜音去放风筝的。”

周静兰拿起风筝走出凉亭,周荷珠急忙跟上去。她们两个刚走过拐角,看见远处周自仪和霍澜音并肩离开的背影。

周静兰停了停脚,等他们走远了,才继续走。她回头瞥了周荷珠一眼,语气不善“没人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姐姐这话我不懂。”周荷珠无辜地摇头。

周静兰冷笑“周荷珠,别在我面前装傻装乖。”

周荷珠红着眼睛“我只是想和姐姐打好关系而已我是真的想和姐姐好好相处的”

“那你提霍澜音是什么意思挑拨离间吗我和哥哥是一起逃难受苦走过来的感情,岂是你能挑拨的”周静兰直接拽着周荷珠的衣领,将瘦弱的周荷珠拽得跌跌撞撞,“再想装傻装乖到长辈面前去,别在我面前犯恶心我以前是讨厌霍澜音,可那是因为宋氏。现在她都不是宋氏的女儿了,我干嘛还去搭理她还有,别的小伎俩就罢了,你要是算计到哥哥身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没有”周荷珠直接跪下来,哭哭啼啼地去拽周静兰的衣角,“姐姐姐姐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

远处有奴仆朝这边探头探脑。

周静兰气急,这情景传到长辈口中又成了她嫌弃周荷珠欺负周荷珠

周静兰深吸一口气,鄙夷地瞥着周荷珠“周荷珠,你这辈子就打算凭着卖惨无往不利了”

周荷珠哭着摇头,泪若雨下,我见犹怜“姐姐,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啊我笨我蠢,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周荷珠,若不是哥哥劝我宽和,若不是来了京城怕影响哥哥名声,我真想掐死你”周静兰咬牙切齿。她推开周荷珠抓着她裙子的手,转身就走。

周荷珠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小声地呜咽,眼泪像是止不住似的,委屈得不得了。

远处偷看的两个丫鬟赶忙跑过来扶她。

周荷珠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满是泪水的脸扯出笑容来,说“是我不小心摔倒摔疼了,不关姐姐的事。你们不要乱说。”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心下怜惜。都是做丫鬟的,一想到周荷珠堂堂千金做了十六年丫鬟,更能感同身受。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进了书房,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总是怕辜负兄长,让兄长失望。

周自仪也不急,走到书桌后,提笔写字。他一边写一边问“这般吞吞吐吐是为何”

“哥哥”霍澜音走过去,看见周自仪方方正正地写了一个“真”字。

周自仪待墨迹稍微干了些,将纸张贴在霍澜音的脑门,道“拿回去自己悟。”

霍澜音赶忙接过来,盯着那个“真”字看来看去。

周自仪含笑摇头,说“过几日入宫参加凤寿宴的时候,小心崔家人。”

“西泽那个和父亲不和的崔家”

“正是。你做药引的事情也是崔家在京中传开。崔家升迁至京中后,两个女儿皆高嫁。其中小女儿更是嫁给了娴妃的亲弟弟。自己留心。”

“娴妃”霍澜音蹙眉,有些没谱。实在是她对京中不熟。

周自仪解释“由宫女升至妃位,是硕婉小公主的生母。宫中妃嫔不多,好像只有三两个,她是唯一生过子嗣的。皇后不喜麻烦,很多宫中应酬的事情都推给她去做。”

“哥哥知道这么多”霍澜音弯起眼睛笑。

周自仪哪里会知道后宫之事不过是担心霍澜音应付不来,昨日奔波打听出来。

他没解释,只是微笑着说“行了,回去吧。我也要出府一趟。”

霍澜音回去的时候琢磨着周自仪对她说的话,和宋氏走了个碰面,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了,她才发现。

猛地撞见,两个人都愣住了。

霍澜音险些认不出眼前的宋氏。宋氏瘦了,老了,白了鬓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态,早不复记忆里温柔模样。

所有的百转千回,原以为那么重,在相见的那一刻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霍澜音微笑着得体地喊了声“夫人”,而后淡然地离开,擦肩而过。

世间万事,重重握起,亦当轻轻放下。

宋氏反应迟钝地转过身,望着霍澜音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想伸手去抓,可她的手使不上力气。

视线忽然花了。宋氏眼前的霍澜音的背影逐渐变小,变成她蹒跚学步时的小背影。她每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就长高一分,逐渐长大到现在,也逐渐走远,离开了她。

她怎么能那么恶毒地骂她呢

宋氏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

痛啊。

霍澜音脚步越来越快,瞧见宋氏白了鬓发的样子,越发想念母亲,只是更快回去陪着母亲。

她刚回去,宫里又来了人。

“夫人,奴姓季。您可唤奴季嬷嬷。奴奉殿下之命,来服侍指点夫人。”

季嬷嬷满头银发,年近花甲。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端庄笑容,却含着一道威严和果决手段。

在季嬷嬷身后站了四个亭亭玉立的宫女,山河也在其中。

霍澜音顿时了然卫瞻想到了,他派人来教她。

霍澜音温声说“日后有劳嬷嬷。”

闲时,霍澜音悄悄问山河“季嬷嬷原本在宫中何处做事”

山河昨日已被卫瞻那一句“皇嫂”骇住,如今对霍澜音更是毕恭毕敬。她谨慎回话“季嬷嬷先前在陛下身边做事,近几年年岁大了,陛下赐了府邸颐养天年。这回被大殿下请了来给夫人用。”

山河回头看了一眼季嬷嬷,压低声音“夫人,我听说季嬷嬷有个外号”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山河。

“外表观音,心里阎罗”山河捂住自己的嘴,“夫人饶命,千万别让季嬷嬷知道这是我说的”

霍澜音心里多了几分郑重。

接下来的日子,霍澜音认真跟着季嬷嬷学宫中规矩,凭着画像将可能遇见的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京中错综复杂关系也终于被她理清。

季嬷嬷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

霍澜音松了口气。

凤寿宴清晨,卫瞻派人送来正红色的宫装。

季嬷嬷压下讶然。

霍澜音换上宫装,照得整间屋子跟着明艳起来。

季嬷嬷开口“夫人的确穿红色好看。”

四个宫女机灵地附和。

临出门前,霍澜音摘了发间的金簪,从盒子里取出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轻轻戴落云鬓。

第127章

霍澜音微微偏头,指尖儿抚过步摇,入手温凉。垂珠轻晃,石榴石浅红色的流光跟着盈盈流转。

“这步摇真好看,搭着夫人这身正红,更是画龙点睛,流彩熠熠”山河很是嘴甜。

一旁的莺时看看山河,又看看旁边的打萍、流春和落月这几个宫女,沉默着。自从这几个宫女过来,她好像完全闲了下来,原本是她的活儿也都被她们四个揽了去。莺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很是自卑,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完全比不上山河这几个从宫里过来的宫女

她心里又慌了起来,她害怕姑娘会嫌弃她笨嫌弃她蠢,让她重新去做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再也不能贴身照顾霍澜音。一想到这儿,她心里酸酸的。

就像今日,霍澜音进宫也没有带着她。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懂宫里的规矩,那样的地方自己去了恐要闯祸,姑娘不带着她是完全正确的,就算姑娘打算带着她,她也要推脱,她有自知之明。可是瞧着山河顶替了自己跟着霍澜音出去,她心里还是好闷。

霍澜音走出小院没多远,看见周荷珠的丫鬟鸢时鬼鬼祟祟地钻进小院。

这是故意避开她去寻母亲这又何必。姚氏是不是记挂周荷珠,霍澜音何时介意过她甚至觉得姚氏记挂着周荷珠才正常。

霍澜音轻轻摇头。

周府离皇宫有不短的距离,霍澜音在马车上颠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宫门前。

山河推开车门,季嬷嬷将一柄团扇递给霍澜音。霍澜音以团扇半掩面下了马车。

山河递了帖子检查后,侍卫放行。

侍卫多看了一眼一身正红宫装的霍澜音,摇摇头。竟然穿正红色,也是胆大。

霍澜音执扇半掩面,拖着曳地的裙摆走在青砖路上,季嬷嬷和山河跟在她身后。沿着红墙绿柳款行许久,穿过三道门,视线豁然开朗,几顶软轿候在那里,轿夫和宫人规矩立在那里,绝对没有交头接耳。

山河疾走几步打了招呼,然后又折回来扶霍澜音。

季嬷嬷摆了下手,阻止山河的动作,亲自扶着霍澜音上了软轿。

“这里距离栖凤宫尚远,团扇可以放下来。”季嬷嬷说完,将轿帘放下。

霍澜音乘车坐轿时,最喜欢从窗户望向外面倒退的景色。然而如今坐在这顶小轿里,即使谁也看不见,她也端正坐好,腰背笔直。

软轿果真走了好久,也没见要停下的迹象。霍澜音有些担心季嬷嬷身体,毕竟她年纪大了。可她也知道季嬷嬷最是重规矩,如今她做不得其他,只好在心里盼着早些到地方,好让季嬷嬷歇一歇。

软轿终于栖凤宫停下来,还未落轿,霍澜音已经听到了少女们的悦耳谈笑声。

她听见了纪雅云的声音。

山河挑起帘子,霍澜音走出软轿。这里距离栖凤宫正门且还有段距离,可是不许行车轿,要步行过去。

纪雅云也不过刚到,正与遇到的几位姑娘说话,又一顶软轿到了,几个姑娘都望了过去。

“那位姑娘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生。”

“我也没见过,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可也觉得好看得紧。”

“居然穿了一身正红色,也是稀奇”

纪雅云回头望向刚下软轿的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说“是澜音姐姐”

“雅云,你识得她”

“嗯。是太子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纪雅云口无遮拦。

其余几位姑娘脸上的神色却是顿时微妙起来。

崔欣媛掩唇轻笑,低声说“果然又在京城见到她了。”

“欣媛姐姐,听说你和她是一个地方的人。你可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呀”

“这我可不好说。反正能被选为药引,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崔欣媛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一会儿你们与她多接触接触,自然就会知道她的与众不同来。”

纪雅云皱起眉,这才后知后觉大家好像都很不喜欢霍澜音。她说“澜音姐姐人很好的,是要多接触多接触才能知道呀”

崔欣媛温柔得体地说了模棱两可的一句“纪姑娘心善单纯。”

其他几位姑娘颇有默契地浅浅笑着。

纪雅云皱眉,只觉得这些人眉来眼去地也不知道传什么悄悄话。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还是澜音姐姐好

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霍澜音招手。

霍澜音亦看见了她。季嬷嬷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能急,仍旧款步而行。

然而还没有走到,霍澜音停下脚步,她微微偏过头,看向从一侧赶过来的鎏辇。

卫瞻的鎏辇直接停在了霍澜音身旁。

远处原本还小声说话的几位姑娘家顿时噤了声,除了已嫁为人妇的,其他姑娘又有谁不惦记着太子妃的位子。

霍澜音屈膝,以宫中礼节拜见太子。

卫瞻一眼看见霍澜音云鬓间的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眼中闪过惊讶这支步摇竟然没有被她拿去换钱,稀奇。

他为她请了季嬷嬷教导,也派了东宫中做事很稳妥的几个宫女过去。卫瞻觉得万无一失,她应该可以很好地应对。

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日,他刚下了早朝还是没忍住过来看一眼。也不知道是担心她应付不来,还是单纯想看她一眼。

卫瞻手掌撑在坐凳,身体向一侧挪了挪。霍澜音讶然,对上卫瞻的眼,卫瞻点了点头。

霍澜音只好朝他走过去,在栖凤宫门前那些姑娘们的注目中,霍澜音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撑着上了鎏辇,坐在卫瞻身边。她低声询问“殿下,什么事情”

卫瞻目光扫过栖凤宫门前朝这边张望的几位姑娘,他收回视线,道“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垂下眼睛,藏起眼中的情绪。她问“殿下可有要提点的”

“说你认为对的话,做你认为对的事。”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如果有谁让你受了委屈,你又一时应对不了。”卫瞻顿了顿,“那就记下来,等你有了本事再自己弄死他们。”

霍澜音没忍住笑了出来。

卫瞻略侧过脸看向她,然后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霍澜音垂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卫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收回手“去罢。”

霍澜音下了鎏辇,款步往前走。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卫瞻。卫瞻将望着栖凤宫的目光收回来,对上她的视线。

霍澜音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她刚迈进大殿里,一道奶声奶气的“皇嫂”响彻这个大殿,大殿内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瞬间凝住。

第128章

小公主的这一声喊,就连通禀的宫人都愣了一下,才通禀。霍澜音听见宫人通禀时用的是“西泽霍氏女”。

殿内已有人通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西泽霍氏女”的名号猜到了霍澜音的身份,可仍有许多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家女竟得了小公主这样一声喊,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

这一打量,第一眼被她的一身正红色惊了惊,紧接着又被霍澜音的容貌惊了惊。京中向来是美人如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这美人多了往往令人麻木,令人许久不曾有过这般被女子的好容貌惊艳到的时刻。

霍澜音缓步上前,望一眼高处的座位,行礼拜见“民女霍澜音见过娴妃娘娘、良妃娘娘。”

娴妃和良妃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诧异。

娴妃温婉,良妃简素。

“起吧。”开口的是娴妃。

娴妃目光扫过霍澜音的脸,看向亲自扶起霍澜音的季嬷嬷,声若春雨“已有两三年不曾见到嬷嬷了。”

季嬷嬷再单独见礼,语气不卑不亢“奴得圣上恩典歇了几年,是已离宫两三年了。”

在坐的人心思流转。谁不知季嬷嬷的体面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年岁大了出宫,得陛下赐宅赐字,在宫里做事的谁有这样的体面然而颐养天年的季嬷嬷重新出现在宫中,站在霍澜音的身后。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一双双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霍澜音,一直带着探究。

硕婉公主从座位上跳下去,扭歪扭歪地朝霍澜音小跑过来。小小的她穿着厚厚的宫装,显得动作也跟着变得笨拙起来。

霍澜音蹲下来,硕婉朝霍澜音伸出小手“嫂嫂,嫂嫂,我还要那个糖。好甜的哦”

“可是我现在身边没有了,下次给小公主带好不好”霍澜音含笑哄她。

硕婉立刻不高兴地扁了嘴。

娴妃摇摇头,语气温柔“婉婉,不许乱喊哦。没规矩是要被嬷嬷打手板的。”

“不要不要打手板”硕婉赶忙把一双小手背到身后。

她的五官揪起来,苦恼极了“可是太子哥哥让我喊她皇嫂呀。婉婉上次喊她姐姐,被太子哥哥揪了小辫辫”

她背在身后的手又赶忙抱头,委屈得红了眼睛“不要揪辫辫,会变秃秃,秃秃丑丑,婉婉不要丑丑”

童言无忌,听者有意。这下,刚刚还没反应过来霍澜音是什么身份的那些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娴妃投向霍澜音的目光里也多了一层探究,她朝硕婉招招手“婉婉,到母妃这里来。”

硕婉将手递给乳娘,一步一步跟着朝母妃走去。她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跟霍澜音说“下次要给婉婉带那个黄豆豆糖吃的”

“一定给你带。”霍澜音笑着答应。

硕婉这才欢欢喜喜地扑进母妃的怀里。

硕婉公主唤霍澜音皇嫂这事儿,娴妃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亦觉得她做不了主,打算揭过去。她对霍澜音温柔一笑“皇后娘娘还没有到,霍姑娘入座。”

霍澜音谢了礼,跟着引路的宫女入座。

随着她走近,坐在席上的姑娘们隐隐闻到了特别的香味儿。

霍澜音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目不斜视,在宫女引领的座位端正坐好。

短暂的安静过后,席间人又开始如先前那般细细软软地闲谈起来。

“澜音妹妹,你可还记得我”崔欣媛开口。

大家都对霍澜音好奇着呢,听崔欣媛开口,一个个正大光明地将目光投落在霍澜音身上。

“既是同乡人,怎会不认得。”

崔欣媛掩唇而笑“我还以为妹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西泽来的呢。”

霍澜音讶然看她“刚刚宫人通禀用的是西泽霍氏女,崔姐姐忘记了”

崔欣媛抿一口茶,口气悠悠“这一声崔姐姐喊得亲切,已有两年不曾听了。如今在距离西泽千里之外的京城,再听见这称呼,还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如今再这样姐妹相称是否合适。”

霍澜音淡淡点头,赞同“我亦觉得不太合适。”

崔欣媛皱眉,撩起眼皮瞧霍澜音。分明是她瞧不上霍澜音,更是认为霍澜音没资格和她姐妹相称。可听霍澜音这语气、瞧她这神色,怎么反倒是她不愿意姐妹相称了

“霍姑娘用的什么香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这个味道。”坐在崔欣媛另一侧的姑娘开口询问。

霍澜音回忆了一番先前看过的画像,隐约猜出来这人是宋家桃。宋家桃是娴妃的外甥女,也要喊崔欣媛一声小舅母。

霍澜音还没有开口,崔欣媛先说“家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她并非用了什么香料,而是用花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了这种独特的香味儿。原先在我们西泽,人人都知道她是个香美人。”

“体香还可以用花药染上”宋家桃顿时来了兴趣,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霍澜音。

经崔欣媛这么一说,旁人越来越觉得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浓郁。女人谁不爱美谁不爱香,一双双望向霍澜音的眼睛,恨不得望出花药的方子来。

“怪不得能被挑中当药引。”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包括霍澜音在内的一小部分人听见。

坐在霍澜音不远处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眼中皆流露出轻鄙之色。

又有人轻笑了一声。

纪雅云不太相信,她问霍澜音“当真可以用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香味儿你先前怎么没与我说”

霍澜音眉眼勾着几分笑,缓声道“这话是宋二夫人说的,你们寻方子也当跟宋二夫人寻。我不知。”

她果真改了称呼,不再与崔欣媛以姐妹相称,只论她的夫家来称呼她。

“宋二夫人,你有方子吗”纪雅云追问,“你怎么没将自己染香香呀奇怪。”

崔欣媛眼皮跳了跳,倒是一时之间弄不懂纪雅云是真的蠢,还是帮霍澜音说话。她笑笑,说道“我是在西泽时听旁人说的,我也的确没有那方子。”

一道轻鄙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崔欣媛和纪雅云。这目光来自吴吉玉。吴吉玉觉得她们两个就没个聪明的,她连开口嘲讽都懒得。

至于霍澜音吴吉玉自然是不喜的,可也不会这样贸然敲打。

纪家出皇后,可偏偏这一代的纪家女儿纪雅云单纯得像个蠢蛋,如今太子又是适婚年纪,京中适龄女儿无不眼巴巴瞧着。说是唐僧肉也不为过。

在没见到霍澜音之前,京中女儿并不将霍澜音放在眼里。不过是卫瞻在西行的路上捡的药引罢了,这种身份的女人能有什么威胁这样的身份是连侍妾都不如的,还不是任意打杀就算太子殿下喜欢保着她,只要盯着她不让她生出庶长子也就罢了。多大点事儿呢那些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根本没把霍澜音放在眼里。

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了霍澜音。

她拿到了皇后娘娘凤寿宴的请柬。

季嬷嬷如今在她身边做事。

她穿了一身过分惹眼的正红色宫装,还偏偏穿得很好看。貌美不说,言谈举止之间并无小家子气。

太子殿下让硕婉小公主唤她“皇嫂”。

宫人尖细的嗓子高声通禀皇后与两位郡主到了。满殿的女人起身,一起跪拜行礼,一起高声祝寿。

皇后拖着长长的裙摆,慵懒地穿过整个大殿。

霍澜音跪在人群中,看见皇后正红色的裙摆。若她没有看错,今日到场的所有人中除了皇后,只她一人穿了正红色。

娴妃娘娘穿着绛紫色,良妃娘娘穿着更素朴的杏色。

“平身。”

霍澜音随着人群起身,抬眼看向高座上的皇后,不由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美艳得如此风华无双气度逼人,皇后慵懒倚靠在凤椅上。明明是和卫瞻一模一样的美目,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凤眼微挑,勾着蚀骨的妩媚,细瞧却觉得凉薄威严。

霍澜音正诧异望着皇后,一条鞭子朝她甩下来。

季嬷嬷眼疾手快拉了霍澜音一把,霍澜音堪堪避开这一鞭,她回头去看,看见一个穿着隆重宫装的姑娘,不满地瞪着她。

长安郡主霍澜音在心里有了猜测。

长安郡主指着霍澜音“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在娘娘寿宴穿红色。来人,给本郡主扒了她这身衣裳”

侍卫从外面涌进来。

霍澜音朝高座上的皇后跪下,神情自若“第一次进宫参宴,不知宫中制度,亦愁于宫装。是大殿下为民女准备了这身宫装。想来大殿下最知娘娘喜好,才挑了娘娘喜欢的颜色。”

长安郡主皱了下眉,这才知道霍澜音是谁。一想到她药引的身份,长安郡主顿时不齿,目光中带着几分嫌恶。

皇后轻笑了一声,随意抬了下手“起吧。”

“娘娘”长安郡主握着手里的鞭子,疾步走向皇后,“这副药油嘴滑舌,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霍澜音扶着山河的手起身,拧眉道“郡主以为民女撒谎,故意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长安郡主嫌恶地冷哼一声,和霍澜音这种不干净的人说话,她嫌脏。

霍澜音唇畔挽起浅浅的笑“所以若是我没有说谎,郡主便认为大殿下有罪。”

“你什么意思”长安郡主瞪向霍澜音。

长宁郡主摇摇头,道“长安,今日是娘娘的寿辰,何必如此。”

李相幼女从座位起身,盈盈笑着,她温声细语地说“娘娘寿宴,青曼给娘娘绣了一副凤翔云屏风。还望娘娘不要嫌弃青曼手艺笨拙。”

李青曼实在自谦。

屏风抬上来,皇后轻轻颔首。

“有心了,”她缓缓道,“本宫还你一道赐婚懿旨。”